在玄武书房工作三年,岸边缘第一次进入本馆旁的别馆。前脚才踏进去,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岸边会因为气温剧烈变化而不适,也对灰尘过敏,只要走进温差很大或打扫不够干净的房间,喷嚏和鼻水就停不下来。玄武书房别馆充满了各种过敏源,推开厚重木头大门,昏暗的走廊上一股冷空气袭来,有种图书馆才有的、纸张的霉味。
和本馆大楼的现代新颖有着天壤之别,岸边心里一阵不安:真的可以在这里工作吗?虽然知道公司有栋别馆,但一直以为只用来堆放物品。可能是古老的西洋风木造建筑给人这样的错觉。
进来后发现,别馆老旧归老旧,却仍有使用中的气味。不论是木头地板或看得见内侧的楼梯扶手,都变成深麦芽糖色。墙壁漆成白色,挑高天花板呈现出美丽的拱形。岸边敏感的鼻子虽然很痒,但走廊的角落却没什么灰尘,看得出来每天都有人打扫。
「请问,有人在吗?」
岸边对着走廊尽头喊。
「什么事?」
声音从身旁传来,吓得岸边差点跳起来。忐忑地往一旁看去,因为昏暗和紧张的关系,没注意到玄关靠墙处有个小窗户,里面坐着一位像是警卫的大叔。玻璃窗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手写纸:「访客登记」。看起来是个小房间,大叔正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看电视。
本馆入口的登记柜台是金属感十足的现代风,由笑容满面的女同事迎接访客,和这里简直是天壤之别。岸边在心里叹了口气,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还没说完,大叔已经随兴地挥挥右手,说:「二楼、二楼。」
关上小窗,小房间里的大叔回头继续看电视。
依照大叔的指示,准备走上二楼,岸边的鞋子在走廊上发出声响。走在本馆的磁砖地面时,八公分高的跟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但踏在别馆的木头地板上,声音却像小鸟啄着饲料般含糊不清。
每走一步,身体的重量压上楼梯,不稳地发出轧轧声。难道我变胖了?腰围应该没有变,倒是最近因为压力而吃了不少甜点。只好掂着脚爬楼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上。
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二楼看起来稍微明亮。眼前好几个房间,只有一间的门是打开的,岸边朝那里走去。
走近才发现,不是门打开了,而是根本没有门。室内一排排书架林立,每张桌子都被成堆的纸山占满。岸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因为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灰尘之家,而且从刚才就不断传出奇怪的声音。
「啊……呜……啊……呜……」
低沉的声音不问断,他们养了一头正在生产的老虎吗?
「嗨,我等好久了。」
小心翼翼探头望着房间,身后突来传来了人声,吓得岸边轻轻叫了一下。转身一看,刚才明明渺无人迹的走廊上,突然站着一个女人。这位看起来约五十几岁的女士,体型细瘦,戴着眼镜,站姿透露出一丝神经兮兮的气息。
「我是……」
「我知道。」
岸边这次遗是来不及报上名字。女士走过岸边身旁进入房间内,一边拨开两边的纸山一边往前走。
「主任!马缔主任!」
像回应女士的呼唤似的,「啊呜」怪声停住了。不一会儿,办公室最里面的纸山倒了下来,出现一个男子。
「是,我在这里。怎么了?佐佐木小姐。」
站起来的男子脸上留着像是纸痕的红色印记,看起来之前是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也是几乎不长肉的瘦长体型,但和刚才那位叫佐佐木的女子又不同,站没站相、衬衫满是皱折,看起来像自然卷的头发,发量多到无法整理。
看见男人蓬乱的黑发中,夹杂了几根白发,岸边暗忖,这个男子大约四十岁吧!年纪老大不小了却不修边幅,是怎么回事?主任这个模样,难怪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会被公司的人暗地批评为「是个光吃纸的纸虫」啊!
男子没有一丝主任威严,伸手在桌上四处探寻,好不容易才找到眼镜戴上。看到岸边,又继续在桌上东翻西找。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岸边看着佐佐木,眼神好似在询问着,应该先打招呼还是不要打扰他呢?佐佐木面无表情到「无我」的境界,完全没有催促男子的意思,只是站着。岸边没办法,也只好等着男子的动作。
「找到了!」
男人欢喜地说,拿着银色名片匣走近岸边。因为地上也是成堆的纸山,不得不小心绕路,所以又花了一点时间。
「你好,我是马缔光也。」
递出的名片上印着:
株式会社玄武书房 辞典编辑部
主任 马缔光也
站在眼前的马缔比想像中高,马缔弯腰看着岸边,虽然眼镜底下的眼睛看起来很困,但黑得发亮。
岸边急忙从衬衫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匣,是刚找到工作时犒赏自己的爱马仕茶色小牛皮款,里面放着刚出炉的新名片。
「我是今天开始被调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请多指教。」
一边想着,没听过同公司的人要交换名片的。佐佐木仅以口头自我介绍。
「我是佐佐木,主要在隔壁的资料室工作。」
看吧,主任果然很奇怪。岸边稍微放了心,一边跟佐佐木打招呼的同时,把名片匣收进口袋里。
辞典编辑部没有其他员工了。原以为还有其他外出洽公的同事,没想到只有马缔和佐佐木是全职,加上岸边总共三人。
「其他还有监修的松本老师和外聘的荒木先生。」
马缔微笑着说。只有三个人的部门,竟然还需要主任,而且满脸堆笑的马缔看起来毫无野心,岸边忍不住小看他,原本已经贫弱的冲劲因此更枯竭了。之前听说是「大案子」,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发配边疆。
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啊?
又想起这苦恼多时的疑问,岸边的心情沉了下来。
刚进公司前三年,岸边任职于女性时尚杂志《Northern Black》的编辑部。出版社的主力商品多半是以二十来岁女性为目标读者的时尚杂志,《Northern Black》算是卖得很好的一本,所以,《Northern Black》编辑部是玄武书房最红的部门,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
岸边念书时就很爱看这本杂志,得知被这部门录用时,真的非常开心。认真地向打扮时髦的前辈们学习,不错过最新的时尚资讯,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穿得好一点。没有实际穿过,就没办法真正了解名牌衣服设计上的细腻之处。
不论赶稿多累,回到家仍不忘保养皮肤;为了准备采访,就算内容再无聊也会用心读完明星的自传。即使被大学同届的男同学说「只有你一个人一帆风顺」,而遭到排挤,依然不气馁地努力工作。
为什么我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呢?被调到这个离好莱坞明星专访及巴黎时尚伸展台后台模特儿斗争最无缘的边境部门。
这两个部门简直像地球和巨蟹星云一样遥远,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完全不知道。
好孤单,好无助。
马缔和佐佐木悠闲地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不知道岸边的心情。
「你刚才好像作恶梦了喔!」
「是吗?对了,我梦到二校稿里竟然掺杂了正体字以外的字体。」
「是喔,虽然只是梦,但还是不舒服。」
「真是名符其实的恶梦。」
正体字?虽然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论对话内容或说话节奏都有点偏离现实。岸边吞吞吐吐地说:「呃……请问我应该做什么呢?」
之前的工作模式是自己找事做,但因为杂志和辞典实在相差太远了。不从编辑流程学起的话,就没办法参与辞典编辑部的工作。
但马缔却回答:
「不用急,慢慢来吧!」
这句话是暗示着对我没有期望吧!这让岸边很沮丧,但马缔的语气听起来没有恶意,而且一脸认真地说:
「今晚有岸边小姐的欢迎会,硬要说的话,请在六点以前保持胃肠和肝脏的最佳状态,这是岸边小姐今天的工作。」
「你的东西在那里。」佐佐木指着办公室一角,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送来的几个纸箱堆在角落。「选一张你喜欢的桌子,如果需要帮忙,再跟我说。」
说完佐佐木便走出办公室,应该是回到隔壁的资料室去了吧!马缔看起来不怎么热情,但也不像坏人。该不会一直盼着岸边来报到,但真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待吧!
但「喜欢的桌子」是怎么回事?岸边环顾四周,编辑部里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书和纸,让岸边不知如何是好。
马缔已经走回自己的座位。桌上一落一落地堆满许多校对稿似的纸张,几乎占去了所有空间,连电脑都被上面垂下来的资料盖住。缩在那样的位子上,看起来就不太舒服。桌子周围的地板上也堆满了书,几乎要把坐在椅子上的马缔淹没,看起来像个堡垒或冬眠野兽的巢穴。
岸边从「书堡」缝隙偷看马缔的模样,马缔的办公椅上绑着一个花样老旧的坐垫。
该怎么称呼呢?伤脑筋。这里平常只会有岸边和马缔二个人,叫「主任」似乎太正式了。
「马缔先生。」
「是。」
马缔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书上印着类似古埃及神殿里的象形文字。应该只是在欣赏吧?不会真读得懂吧?岸边楞了一下。到底应该用哪一张桌子才好,突然问不出口。
马缔的头依旧抬着,等岸边说话。
「正体字,是什么呢?」
岸边忽然问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的问题。想也知道是辞典相关用语,马缔看起来是个怪人,外表认真严谨,说不定很容易生气。竟然来了一个连这个都不懂的新人,完全派不上用场啊!
跟岸边想像的不一样,马缔平心静气地回答:
「基本上是指《康熙字典》里正规的字体。」
意思不懂就算了,现在又出现没听过的词汇:「康熙字典」。马缔似乎察觉到岸边的疑惑,把书放在膝盖上,从手边的纸山里抽出一张纸,在背面书写起来。
「例如『揃』这个字,电脑打字转换成汉字时,不注意的话会变成『揃』。仔细看就会发现,市面上的小说或辞典,几乎都是用『揃』。『揃』是正体字,『揃』是俗体字。校对工作就是要检查校稿里的正体字。」
岸边慎重地比对着马缔写的「揃」和「揃」。
「正体字的『月』字,里面的横线是斜的。」(※录注:小的做不到啊!所以上述几个字都是一样的。)
对了,以前《Northern Black》的稿子经常被校对者指出汉字的问题。但时尚杂志重视的是商品的特色是否能透过印制完美呈现,或店铺等资讯是否正确无误。岸边从来没想过校对者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有正俗字体的差异。
「手写时,倒是用『椾』就可以了。」
马缔的视线再次落在书上:「这里指的正体字,不是错字的相反,而是指印刷上的正统字体。辞典使用的汉字基本上都要用正体字,至于『常用汉字表』和『人名汉字表』里的汉字,则用新字体来表示。」
常用汉字表?又是没听过的名词。总之,辞典的编制必须依据许多细项规则,连一个汉字都要很小心注意——至少这件事是清楚的。
我做得来吗?岸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刚才硬抽出的纸张,让桌上的纸山失去了平衡,整个倒在马缔的手边。
岸边接连打了五个喷嚏,想擤鼻子,但想在这间办公室里找到面纸肯定要花上不少时间。
为了让自己有舒适一点的工作空间,岸边没有先拆箱,反倒打扫、整理起辞典编辑部来。
七月初的这时节,恐怕很难买到口罩,但最近新型流感发威,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也能买到不织布口罩。
也买了工作用手套,戴上两层口罩,岸边开始打扫。马缔问「需要帮忙吗?」岸边坚称不用。虽然才刚见面就这么武断地拒绝不太礼貌,但马缔看起来就是一副帮不上忙的模样。
马缔安静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他埋首在象形文字的书里,做着笔记。岸边假装不关心,却找机会偷瞄,看到他写了一句「国王的鸟奔向夜里」。不会吧,他真看得懂象形文字?
大扫除比想像中有意义多了。
把书、校对稿、文件逐一分类,堆在作业桌上。大致整理好后,再请马缔判断哪些是可以丢的。书放回参考书籍架上,文件则归档回事务类置物柜,不要的纸张用绳子捆好放到走廊。
必须好好保存的校对稿是最花工夫的。做一本辞典至少要完成五次校对,从初校到五校,这五份校对稿会在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来来回回。校完的样稿被送回印刷厂,印刷厂一一更正后,再出一份新的校对稿送回编辑部,这样的作业得重复五次。
编制杂志,如果没有太大问题,只会进行一次校对。即使有问题,最多也只到二校就结束。看到盖上「五校」戳印的校对稿,岸边十分讶异。校对稿是请印刷厂印的,当然不是免费。编辞典实在是一件花时间、花心血、耗金钱的大工程啊!
前面堆的纸山似乎是汉和辞典《字玄》修订版的校对稿。从三校到五校都有,我可要小心别弄混了。每个校次要分别依照页数顺序捆成一落,又因为实在太厚了,还得在适当的页数断开,别上大大的回纹针作为区隔。
花了老半天,只打扫完桌子四周。《字玄》校对稿因为整理不完,还堆在作业桌上。
不过,还是觉得清爽许多,也看了很多编辑修改过的稿子。
岸边打扫得很顺手,接着拆开运来的纸箱,把自己的文具、档案、电脑放在离马缔最远的一张桌子上。跟打扫相比,自己的东西一下子就整理完了。岸边原本就是个井然有序的人,不先把环境整理好就无法安心工作,因此个人物品也总是尽量简单。
「差不多要出发前往餐厅了。」
过了五点半,马缔起身伸展筋骨。
「哇,变得好整齐啊!」看着编辑部的样子,马缔不断地点头:「参考书籍也依序放回原来的书架上了。」
「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担任图书馆委员,大概猜得出原本存放的位置。如果有放错请尽量指出。」岸边拿下口罩,有点害羞又有点自豪地说。
一动手整理,就停不下来。早上用心卷好的头发,因为流汗而变直了;精心挑选的高级套装,也沾满了灰尘。
「岸边小姐,你很适合编辞典这份工作呢!」马缔佩服地说。
岸边慌张地挥了挥手,说:
「怎么可能!我连正体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前校稿也几乎都交给校对者。」
「这些事之后再学就可以了。」马缔微笑道:「杂志和辞典的工作重点本来就不一样。如果突然要我校正时尚杂志的颜色,我一定也会不知所措。」
「我哪一方面看起来适合编辞典呢?」
为了增加一点自信,岸边打破砂锅问到底。
「反应快,又能把东西正确收纳在固定的位置。」
「啊?」
原来他是认可我的打扫能力啊,真泄气!要肯定的话,至少肯定个像样点的能力。
话说回来,这里聚集的应该都是适合编辞典的人啊,应该也擅长整理收纳,那为什么办公室里乱七八糟,东西散置得到处都是呢?这不是很矛盾吗?
马缔似乎察觉岸边的疑惑,苦笑道:
「平常其实没有这么乱。因为《字玄》的修订作业正要收尾,又突然展开《索鬼布大百科》的编辑作业,这阵子才会突然杂乱无章。」
第一次听到现代人讲话会用「杂乱无序」这样的成语,岸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脸茫然。不,马缔刚才好像说了一个比「杂乱无序」还怪异的字眼。
「索鬼布?」
岸边以为自己听错了,像鹦鹉一样重复着马缔刚才的话。
「对,索鬼布。」马缔歪着头看着岸边:「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索鬼布是《索鬼布思特》的简称,很受孩子欢迎的游戏啊,红到改编成动画。十岁少年索鬼布思特在宇宙旅行,抵达每个星球,和各种不同的外星生物成了好朋友。
书里出现许多外星生物,有的形体可爱,有的奇特怪异;有各种创意变化,色彩鲜艳。有些外星生物甚至比主角索鬼布更受欢迎,即使是不玩游戏、不看动画的岸边,也能说出里面的两三位主角。
但索鬼布和辞典编辑部到底有什么关系?岸边想问马缔,但检查完瓦斯及电源都已关妥的马缔,已经跟隔壁资料室的佐佐木打过招呼,快步走出刖馆玄关。
梅雨季还没结束,被大楼灯光和车头灯照亮的灰色云层,覆盖着绅保町的天空。佐佐木催促着岸边赶紧追上马缔,马缔已经先一步往地铁站走去。
岸边不知道欢迎会在哪里举办,但马缔似乎也无意跟岸边说明,只是按自己的步调不断前进,更别提令人好奇的索鬼布一事了。要不是佐佐木也在,岸边就要跟丢了。
观察着马缔的背影,白色衬衫还套着黑色袖套,真不敢相信竟然能这样外出。这个人是怎么看待时尚和自己的外表啊?肯定完全不在意吧!西装外套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忘在公司里了吧?岸边叹了一口气。
「他就是这副模样。」走在一旁的佐佐木似乎看穿岸边心里的疑问,这么说着。
换了一趟电车,约十分钟后抵达神乐坂,如果是《Northern Black》的编辑,一定会觉得换车很麻烦,既然可以报公帐,当然搭计程车罗!是辞典编辑部没有钱,还是根本没想到要搭计程车?马缔和佐佐木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很自然地在电车里摇晃着、上下楼梯。马缔提着看似沉重的黑色公事包。对了,离开公司前似乎塞了不少书进去。在公司已经整天都在看象形文字的书了,回家后似乎还打算看。
真不敢相信,岸边再度叹了口气。
走在神乐坂蜿蜒交错的小路上,最后来到一间位于狭窄石板路尽头的古老独栋小屋。房子的四个屋角挂着灯,晕黄的柔和灯光中透出「月之里」三个字。
打开纸格子门,像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年轻人热情迎上来。大家在玄关的水泥地板脱了鞋。
走进店里,木板隔成的大房间映入眼帘,约七坪大。左手边是原木吧台,前面放着五张木椅,另外还有四张四人座的桌子。几乎已坐满八成,有像在招待客户的上班族,也有自由业的年轻男女。
「欢迎光临!」
吧台后方传来招呼声,是位看起来年约四十的女料理师傅,一头黑发绑在身后,美丽动人。
年轻服务生为编辑部一行人带位,往玄关右手边的楼梯走上去。二楼是八块榻榻米大的和室,素雅的壁翕内装饰着白色溲疏花。另外有洗手间和工作人员休息室。
和室里的桌子旁边,已经有两位男士坐着等候。
「这位是负责监修的松本老师,那位是委外编辑荒木先生。」
马缔介绍岸边时,岸边拿出名片致意。松本老师是个像木棒一样清瘦的光头长辈,荒木看起来年纪比松本老师小一些,表情里带有顽固的味道。
带位的服务生帮大家点了饮料后,旋即下楼端了瓶装啤酒、二合日本清酒、下酒菜上来。小瓷盘上盛着渍海带比目鱼,海带的味道淡雅,咬在嘴里非常开胃。
大家互相帮对方倒啤酒,岸边的欢迎会顺利地进行着。松本老师小口啜饮着日本酒,荒木替马缔说明了「索鬼布」的来龙去脉。
「玄武书房通常由辞典编辑部负责辞典和百科事典等工具书,所以马缔做了一本《索鬼布大百科》。」
「主任很爱追根究柢,编得很辛苦啊!」佐佐木接着说:「这本大百科是为了向孩子介绍故事中的外星生物,但『索鬼布』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理会我们提出的问题,像是『佩坎伯星人的平均体重以地球重力换算后是几公斤?』、『阿哇姆星的贵族可以用心电感应交谈,那么,可以清楚说明阿哇姆星的阶族制度吗?又,心电感应交谈具体来说是什么样子呢?是脑之间直接传送语言,还是用影像或音乐之类的频率传达呢?另外,贵族以外的人种跟地球人一样,透过语言出声交谈吗?』我们向动画及游戏制作公司一一询问这些细节,没想到最后对方被问得不耐烦,竟然直接回答:『这些细节全让马缔决定吧!我们以后就照马缔的设定去做。』」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佐佐木小姐讲这么多话。」
松本老师既佩服又惊讶地摇着头。
「当马缔的助手还真辛苦啊!」
荒木以同情的眼神看着佐佐木。
岸边简直无法置信,明明是以儿童为主的动画角色大全,马缔竟然这么当真。
为什么连辞典的「辞」字都不确定怎么写的我,竟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呢?岸边暗自思索着。难不成我是被公司派来镇住马缔的「护法」吗?这样想似乎合理,如果没有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看着,马缔肯定会不计成本,把一切资源都花在编辞典上。
「但也托马缔的福,《索鬼布大百科》大受好评。」
马缔带着几分得意地说:「至少没有让辞典编辑部丢脸。」
「这么长一段时间被冷处理,现在总算可以全力编纂《大渡海》。」荒木握着的拳头放在桌上:「而且岸边也来了。」
「《大渡海》?」
松本老师看到岸边歪着头不解的模样,补充说:
「这是我们热切期盼的国语辞典,企画案提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个年头。」
「十三年?!」岸边不敢相信:「过了十三年还没有发行吗?那这中间做了什么呢?」
「就是……修订其他辞典,还有制作《索鬼布大百科》……」
马缔语气平静地回答。
「马缔也结婚了,不是吗?」
「嗯,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啊!」
马缔替松本老师和荒木倒茶,腼覥地笑着。
岸边再度受到惊吓,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这位大叔看起来超不起眼,却已经结婚了?我刚和男友分手,他竟然已婚,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不,重点不在这里。为了制作一本辞典竟然等了十三年,这太夸张了吧!
「我们也很无奈呀,」佐佐木吃着鲷鱼生鱼片,说:「公司的决策让《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三番两次中断,不得不延后。」
「做出一本大卖的好辞典,收益就会滚滚而来,但过程中却有很多变数。公司很容易就追求起眼前的利益,像辞典这种要投资很多时间、金钱才做得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是优先选项。」
荒木干了啤酒,刚好服务生端来中场的清口菜,便趁机加点料理。清口菜是凉拌鸡胸肉,佐以白葱丝与榨菜丝,撒上胡椒后,清爽口感加上刚刚好的辣味让人更想喝一杯。说是中场休息的清口菜,但已经是像样的一道菜了。辞典编辑部的人个个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料理根本来不及上。
「《索鬼布大百科》卖得不错,这次终于可以完成《大渡海》了吧!不,应该说一定要完成。」
马缔为大家倒了冰啤酒,松本老师一手拿着清酒杯,微笑着说:
「再不完成的话,我都要进棺材了。」
一点都不好笑。连「就是说啊」、「没问题的啦」都说不出口,大家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气氛瞬间沉默下来。
马缔故意干咳一声,转移话题,说:
「欢迎新生力军岸边小姐加入,今后让我们同心协力,干杯!」
咦?明明喝了一堆酒也吃了不少料理,现在才干杯?岸边虽然有点迟疑,但气氛既然已经是这样,基于礼貌也就顺势举杯。四个啤酒杯和一个清酒杯在空中轻敲。
「抱歉打扰了。你们聊得正起劲呢!」
进门时看到的美女日本料理师傅现身了,她把托盘上装着卤菜的碗端到每个人面前,接着慎重地跪坐,转身对着岸边轻轻合掌。
「我是月之里的负责人林香具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可能不太容易吧!」不等岸边回礼,荒木就忍不住笑说:「今晚是欢迎会,所以才来这里,平常能去七宝园就不错了。是吧?马缔。」
「经费不足是常态,真是儿笑了。」马缔用手掌指指岸边,说:「香具矢,这位是岸边绿小姐。」
「不只是公司聚会,也欢迎个人约会。」香具矢收起客套的笑容,诚恳地对岸边说。
岸边虽然心里想:「我没有对象。」但仍默默地点头。
「真难得啊!」荒木看着岸边和香具矢:「香具矢是典型的厨师气质,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主动推销自己的店。」
香具矢听了很不好意思,依然跪坐、低着头,似乎在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外表是个大美人,个性好像有点别扭,但不讨人厌——岸边这么觉得。
「这位是林香具矢,」
马缔完全没管现场的气氛,又介绍了起来。她已经讲过自己的名字了,马缔不熟练的模样让岸边不以为然,几乎没听清楚马缔的下一句话。不,可能是话说得突然,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的太太。」
几乎过了整整五秒,岸边才突然冒出一句:
「咦?」
马缔认真地重复刚才的话:
「她是我太太。」
岸边看看马缔,又看着香具矢。马缔只是面带微笑,香具矢则面无表情,脸颊略显红润。
这个世界不但不公平还不合理啊!岸边在心里仰天长叹外加抱怨。
神啊,祢在哪里?祢给了香具矢这么好的厨艺,却夺走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吗?真是太过分了!这样的美女竟然嫁给一个带着黑袖套的鸡窝头。
第二天岸边拖着宿醉的身子上班。
马缔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转着手动式削铅笔机,小心地削着红色铅笔的笔尖。
岸边说声「早」后,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因为每走一步,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得厉害。
「哇,你看起来脸色很差喔!」马缔抬起头,从资料堆里窥看着岸边:「对了,你昨天喝得酩酊。」
「什么是酩酊?」
「不知道的话,查辞典吧!」
马缔指着书架,但岸边实在没有力气起身去拿。
「今天要做什么呢?」
「纸厂的人等一下会来开会,你一起出席吧!」
这样的宿醉下,偏偏要跟公司外的人开会,今天最早的喷嚏已爆发。啊!头好痛。不借助提神剂,实在无法见人啊!
岸边立即走进便利商店,抓起解宿醉的饮料,结帐后在店门口一口气喝光。一旁中年上班族惊讶地看着她,但岸边没有心情理会。
精神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后,岸边走回编辑部。马缔和另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工作大桌边,把堆成小山的校对稿推到一旁,摊开几张纸样摆在桌上。
「抱歉,我迟到了。」
岸边急忙掏出名片和对方交换,名片上印着「曙光制纸厂第二业务部宫本慎一郎」。年纪应该和岸边差不多吧!看起来沉稳,工作态度认真,眼里绽放着意志坚定的光芒,令人印象深刻!
难得有印象不错的客户来拜访,我竟然宿醉。岸边甚至担心身上有酒味,努力克制着说话时不要吐气。虽然很难,但千万不能毁了这少有的邂逅机会。
宫本带来《大渡海》预计使用的内文纸张。马缔一下轻碰一下抚摸面前几种不同的纸张,以指尖反复感受其差异,似乎暂时忘了宫本的存在。岸边抓住这个空档,努力找话题。
「每一款纸都很薄耶!」
「是的。这些是敝公司为《大渡海》开发的纸张,我们很有信心。厚度为五十微米,一平方公尺的重量只有四十五公克。」
虽然没有概念,但看起来是很薄又轻的纸张。宫本愉快地续继说:
「虽然薄,却几乎不会透。」
「不会透?」
「就是每一页的文字不会透过背面,浮现在另一页,不干扰阅读。」
宫本说,辞典选用的内文纸,「轻薄」与「油墨不能透到背面」都是首要条件。辞典比其他书籍的页数多很多,如果不使用薄的纸张,整本会变得很厚重。选用轻的纸,就是为了避免太重导致携带不便,影响辞典的实用性。
「你刚才说『为了大渡海』,难不成是特别开发的纸张?」
「是的。一年前收到马缔先生的订单时,敝社研发部和技术部就倾全力制作各种纸样。今天终于能来展示成果,这项业务一开始就是我负责,感受特别深刻。」宫本咬着下唇说。似乎是马缔的要求很高,他们终于克服了各种难题。
「其他辞典也会另外订制纸张吗?」
「不一定,像《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用现成纸张,但《字玄》就是敝社特别开发的纸。《大渡海》是久违的客制订单,敝公司可说是卯足全力。」
宫本拿着一卷纸,自豪地问岸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实际上,微黄的纸张中掺了少许红色。我们费尽心力一试再试,不断修正错误,才终于做出这种温暖的色调。」
啊,这个人也是怪人。「真可惜!」岸边这样想,同时不再克制吐气,直接说:
「不过,开发出这么薄的纸张,除了辞典没有其他用途了吧?」
「不是的。」宫本把纸样放好:「当然,我们为玄武书房特别制作的纸,除了《大渡海》外不会用在其他地方。但是对纸厂来说,提升制作出轻薄纸张的技术非常重要。除了辞典,圣经、保险合约、药品说明书、工业用品等,各领域都需要薄的纸张。」
「原来如此。」
岸边很是佩服。这么说来,药盒里折得好好的说明书,的确是很薄的纸。虽然平常不会注意到,但纸厂会因应各种使用目的,不分昼夜地开发新纸张。
仔细检查、触摸着纸样的马缔忽然大叫一声:
「没有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吓了一跳,两人不自觉靠到马缔身边,看着他。
「没有滑顺感?」
马缔绷着脸的表情,像牙痛时的芥川龙之介。
「岸边,可以拿中型辞典过来吗?《广辞苑》就可以了。」
岸边按马缔的吩咐,从书架上拿了最新版的《广辞苑》。
「宫本先生,你看。」马缔用指腹一张张翻着《广辞苑》:「这就是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困惑地互相对望,再盯着马缔的手指。
「呃……是指什么呢?」宫本有点犹豫地问。
马缔的表情瞬间狰狞得像牙痛至极、愤世嫉俗的芥川龙之介。
「你看,翻阅时纸张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发生好几张纸贴附在一起翻不开的情况。所谓的页页分明,就是滑顺感!」
马缔将《广辞苑》推到岸边和宫本面前,请他们翻翻看。
「啊,真的耶!」
「这种滑顺质感的确刚刚好,用指腹就可以顺利翻页。」
马缔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在说:「你总算懂我的意思了」。
「这正是辞典用纸的最高境界。辞典很厚,必须消除使用者翻页时不顺手的压力。」
「非常抱歉!」
宫本低头道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出《字玄》,不断地翻着每一页,似乎是想牢记这个触感,专注的程度令人肃然起敬。
岸边暗忖:「不过是纸,有必要这样吗?」却又对既不是玄武书房员工、也不是辞典编辑部同事的宫本,如此为《大渡海》尽心的态度感到开心。
放下《字玄》后,宫本拿出手机到走廊上打电话。不久,结束通话、回到办公室的宫本说:「我们会在最短时间内重提新的纸样。就像马缔先生说的,《字玄》用纸所具有的滑顺感,这次的纸样却没有兼顾到。个中原因,我刚才和公司的技术人员确认过了……」
宫本继续说,原因可能出在新的抄纸机。
「抄纸机?」
岸边歪着头,思索着陌生的单字。
「就是制纸过程中烘干纸浆让纸变干的机器。如两位所知,制作不同用途的新纸时,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
听了宫本的话,马缔点头表示「原来如此」。这种事情我当然懂,但还是让年轻的宫本先生表现一下!马缔展现出体贴的心意。岸边虽然疑惑「『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是一般人知道的常识吗?」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马缔和缓地说道:
「你是说,贵公司曾为《字玄》成功研究出滑顺感的配方,但新添购的抄纸机却无法顺利表现在新纸张上吗?」
「确实如此,」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每台抄纸机都各有特性,即使在制作纸张时用了相同配方,也会因机器的不同而出现多多少少的差异,而负责开发《字玄》特制纸的技术人员又已经退休。是我们的疏忽,没有留意到纸张的滑顺感。」
会注意到滑顺感的人只有马缔吧,一般人哪会察觉啊!岸边这么认为。马缔似乎被宫本诚挚的诚意和说明打动了。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滑顺感就够了,期待贵公司的新纸张。」
「是!」宫本终于露出笑容:「我们一定会做出让马缔先生满意的纸!」
宫本把摊开的纸速迅收拾好,疾风般迅速离去。
「真是个可靠的青年啊!」
马缔一脸好心情地回到座位,松了一口气后,随即又开始动笔书写。岸边悄悄瞄了马缔,原来他已经在制作「抄纸机」这个新词的用例采集卡。
辞典编辑及相关工作者,净是些怪人。
岸边一方面莫名畏惧这找人强大的热情,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能否跟上他们的脚步。
不管那么多了,先收拾大桌子吧!手上拿着《广辞苑》的岸边,突然想到马缔提过像谜语般的词汇「酩酊」,索性查阅起来。
【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净琉璃《忠臣藏》:「众阿谀小人,岂能不使酩酊现本性。」
马缔的意思原来是「你昨天喝得烂醉如泥」啊!
干嘛绕这么大圈子,何不直说呢?
岸边心中一把怒火。
《广辞苑》里引用的例句,是《忠臣藏》,也就是《仮名手本忠臣藏》里的一段话。《仮名手本忠臣藏》?这是古文耶!时代剧欸!现在还有人会讲「酩酊」这个词吗?听都没听过!
马缔故意用这么难的词测试我的程度,岸边心想。他明明知道我是辞典外行人,懂的词不多。
心眼真坏!
既气愤又觉得被羞辱,难过得就要掉下泪来。但若哭出来岂不就真的输了?索性把不满发泄在打扫上。
马缔依然没有指派工作给岸边,只是对着桌子埋头写东西,恐怕根本忘了办公室有岸边这个人。她要大哭还是打喷嚏,搞不好马缔都无所谓。
岸边自己一个人在本馆员工餐厅吃了午餐,今天的A餐是炸竹荚鱼定食。
原本想找人说话,去餐厅前还特意探了一下资料室。佐佐木不在,也许已经外出用餐。这种时候,偏偏餐厅里又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年纪相差很多的人一起工作。
食不知味地咬着喜欢的炸竹荚鱼,心里想着。
在《Northern Black》编辑部时,周围多是同年龄的编辑或写手。尤其是编辑,除了主编外全是女生。同侪之间不能说没有竞争心,但基本上还是会互相帮忙、互相倾吐,甚至一起完成紧急任务。工作空档则聊食物、聊衣服、聊恋爱,也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笑到停不下来。
调部门才第二天,已经深刻体会到之前的工作环境和同事关系,对抒解心情有多大的帮助。
辞典编辑部就只有马缔一个人,没有共同话题就算了,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古语,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岸边想起当学生时新学年第一天的心情。面对新班级、新同学,很怕跟大家处不来,紧张不安中找了教室里最不显眼的位子坐下。在导师来跟大家开班会、决定座位前,把这里当成短暂的安身之所。
现在和开学不同的是,完全没有「新生活要开始」的期待,公司的工作虽然不是义务,但和学校生活的新鲜刺激相去甚远。
为赚钱而工作,根本不符合人类存在的意义,岸边叹了口气。公司的想法、个人的习惯、惰性,已经让人生充满矛盾和挣扎,要是连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都毫无乐趣,就实在太惨了。到底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做下去呢?我已经看不清了。
虽然这样想,但岸边却没有勇气轻易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吃完午餐,把餐盘拿到回收处。没办法了,暂时只能以下一次的奖金做为在辞典编辑部努力的动力。上个月才刚领的夏季奖金,已经全数花在鞋子和衣服上了。
唉……
叹着气回到别馆的同时,立即被喷嚏攻击,顿时让岸边的心又一沉。
岸边调到辞典编辑部的第三天,终于把办公室整理好,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似乎也减少了。
岸边拿下口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放松一会儿。边喝着在茶水间刚冲好的咖啡,边打开封面是蓝色的文件档案夹。
去茶水间前问了马缔:「要帮你冲杯咖啡吗?」马缔竟回答:「呼!」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马缔一味地盯着手边像是资料的线装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好任他去了。
岸边望着放在书架上显眼位置的档案夹,封面竟写着:(秘)限辞典编辑部人员阅览。
好怕人看不到的秘密啊!
差点喷笑的岸边被勾起了好奇,拿下这份自称「(秘)」的档案。
翻了几页,应该只有《大渡海》执笔者的个人资料算得上机密。大多是大学教授和研究员,除了每个人的专长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概要外,还记录了家族成员、喜欢的食物、发生问题时的解决方法。似乎是编辑部以前的同事留给继任者的交接资料。
但资料也太旧了。在执笔者名单中,看到几年前过世的知名心理学家的名字时,岸边不由得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着:这是是什么时候做的交接资料呢?纸张都有点泛黄了。
交接资料的最后,岸边看到一段话:
马缔不擅长对外交涉,来到辞典编辑部的你!请参考这个档案,协助马缔完成《大渡海》吧!祝健康顺利!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为了《大渡海》问世的那一天,等了超过十年,一点一滴地朝目标迈进。岸边听说,其间除了马缔外,辞典编辑部没有招聘过任何新成员。
也就是说,这个档案应该是给「我」的交接资料。
制作档案的人肯定是和马缔同期的辞典编辑部同事,在调到其他部门前,为了马缔而留下这份对外交涉的重要资料。因为不知道何时才会有新人来,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把资料交付给未来的新人。
怎么觉得……好沉重,岸边一点把握也没有。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表示一定得喜欢辞典吗?一定得抱着热情和爱,投入辞典的编辑工作吗?当然,这是理想,但对我来说实在太勉强了。不但没有自信和马缔顺利沟通,也承担不起这位交接人为辞典编辑部着想的心意。
怎么办呢?
无意间翻到最后一张资料夹,竟出现档案制作人的名字: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761b170517181f051e1f361113181403051e191419581519581c26"><spa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f39e9280929d9a809b9ab394969d9186809b9c919cdd909cdd99a3">[email protected]</span>
西冈?确实是宣传广告部还是业务部的人,和马缔差不多年纪,岸边探寻着微薄的记忆。虽然没有交谈过,但记得长相: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常出现在本馆走廊。令人意外的是,轻浮外表下的他竟然是四个小孩的爸爸;还听说常常忧心小孩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岸边还不至于「编累了」,毕竟来到辞典编辑部不过才三天,但确实想「放松一下」,而且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内心迟疑和不安的谈话对象。应该可以找曾经待过辞典编辑部的西冈商量吧?
怀抱着期待和希望,岸边决定立刻写信给西冈。
西冈正志先生
初次来信,您好。我是刚调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辞典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想从现在起好好学习。我看了西冈先生制作的档案,感谢您留下参考资料。在不打扰的前提下,可以找个时间和您当面谈谈吗?我有很多事想请教。
岸边绿 上
西冈似乎正在办公室,当岸边又冲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时,西冈的回信来了:
呀嗬!谢谢你的来信。
连回信都可以这样吊儿啷当。
但是,我不能和你见面。因为呢,怕一见面你会迷、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哈。事实是,我没有编辞典的才能,所以你可以不用犹豫,尽管请教马缔。Ciao(※义大利文的再见。)!
四十几岁的大叔竟然写出这么白痴的电子邮件,这说得过去吗?现在不只鼻子痒,连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岸边不禁打了个冷颤。
补充说明:请查看书架上的书挡,有个让你愉快的好货,应该可以解决你的烦恼喔!那么,这次真的要说adios(※西班牙文的再见。)了!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就像一幅轻浮的图画。但岸边顾不了这些,立即起身寻找。
编辑部里书架林立,当然也有很多书挡,西冈指的到底是哪一个?岸边将书移开,一个个检查。这期间,马缔依然读着线装书,对岸边的动作完全不闻不问,就像冬眠中的松鼠般安静。
「应该是这个吧?」岸边在杂学区的书架中,找到西冈说的书挡,是个金属制、灰色,很常见的事务用书挡,但底部却贴附着一个白色信封。胶带已经发黄,没什么黏性。
经历长年岁月,信完全没有被人动过,静静地躺在书挡下方。
这就是西冈藏着的好货吧,但到底是什么呢?
岸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站着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叠信纸,张数还不少。正确来说,是信件的影本。
敬启 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
这是谁写给谁的信?虽然有点担心这样擅自阅读好吗,但还是先确认最后一页的收件人吧,或许能明白这十五张信纸是怎么回事。以信件来说,可说是长篇大作。
第十五页的最后有着署名:
二〇××年十一月
致林香具矢小姐
马缔光也 上
喂,等一下!岸边按捺内心的兴奋,走回自己的位子。林香具矢,不就是「月之里」的日本料理师傅、马缔的太太吗?那这封信难不成是情书?但第一句怎么看都不像情书啊!
若无其事地偷瞄马缔,他依然像只冬眠松鼠,从桌上书堆后方,露出蓬松的鸡窝头。岸边不动声色坐回位子上,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手上的信。
真是一封严肃又滑稽的情书,汉字异常地多,文章很不通顺,可以想见当时马缔有多紧张。因为太急于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用了太多赘词,让人如坠入五里雾中。
宛如自月宫降临凡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辉夜公主,吾自见汝初日,犹如身置月球,只觉胸口压迫、呼吸困难。
岸边反复读着这段文字。「『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坠入爱河,心里小鹿乱撞』你想说的应该是这个吧?」而且,「『我喜欢你』四个字就能讲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迂回啊?」岸边心想。
信里看得出出马缔情绪起伏,一下子激动亢奋,一下子心酸苦涩,渐入高潮。
若容我坦承心境,只能说:「香具矢兮香具矢兮奈若何!」
这,这不是……中国汉朝项羽陷于「四面楚歌」时,仰天悲叹的知名桥段嘛!
岸边也不禁想起,高中汉文课上似乎学过。
项羽当时被敌军包围,告别爱妾虞美人之际,咏叹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现在的处境,是得亲手杀了心爱的人呢,还是尽管放了她有可能让她遇到更坎坷的命运,也要一试并祈求她安然无事呢?这原本是走投无路时,方寸大乱的男子面对心爱女人所唱出的慷慨悲歌耶!
回过头来看马缔的情书,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该不会是想:「我把『虞兮』置换成『香具矢兮』,厉害吧?」哪里厉害了啊!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怎么说,面临生死关头的项羽,和辞典编辑部里的鸡窝头马缔,就算同样用这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两人悲叹的情境还是天差地远。更何况,「什么叫做『我该拿你怎么办!』应该是你想对香具矢做什么,而『她该拿你怎么办』吧?」想到此,真的很想掐紧写情书时马缔的脖子啊!
不但自比为项羽,还妄想迂回地用「香具矢啊香具矢,我该拿你怎么办!」来传情。文青马缔的情书是这样收尾的:
我言尽于此。不,其实还有更多话想说,但即使我有一百五十年的寿命也不够,把热带雨林全砍下来做成纸张也不够,所以还是就此搁笔。
读完后,希望有幸一听香具矢小姐的想法。不论是什么答案,我已有觉悟,结果如何,皆将默然接受。
善自珍重
不但夸大其诃,还央求回复,说完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后,又唐突地以「善自珍重」总结。被问及「想法」的香具矢,应该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站起,岸边匆匆把情书影本藏进膝盖和桌子之间。
「岸边,忘了跟你说。」
「是。」
马缔绕过桌椅,站到岸边身旁。坐着抬头看马缔的岸边,一想到情书的内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仿佛在辞典编辑部待了好几世纪、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宛如枯朽的树木或风干的纸,绝缘于爱恨情欲之外,这样的马缔竟然会为恋爱所苦,写出「深夜日记」般自剖心迹的情书。
而现在又一副语文专家的姿态,完全沉浸在辞典编纂中。岸边为了掩饰强忍的笑意,只好假装打喷嚏。由这封情书看来,马缔虽然懂很多词汇,但文笔并不好,甚至笨拙,可惜了满腔炙热的情意。
岸边突然顿悟:「原来如此!」让人感觉很有距离的马缔,或许跟我念书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跟人互动,不确定是否真能编出一本好辞典,所以才会这么拼命。虽然很难透过言语把心里的意思说清楚,但就算担心会辞不达意,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那些反应内心的笨拙话说出来,同时祈求对方能够领会。
因为不安、因为期望,马缔才会投注一切、矢志做出收录大量词汇的辞典吧!
若真如此,那我应该也可以在辞典编辑部待下去。我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赶走不安;我希望和马缔顺利沟通,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得踏实。
搜集众多词汇,就像手里拿着一面能精准反射光线的镜子。反射越精准,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心、呈现给对方时,对方就越能接收到细腻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大笑、大哭或生气。
编辞典的工作或许比想像中还要快乐,而且重要。
因为这封情书,岸边觉得马缔比较容易亲近了。加入辞典编辑部至今,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感受。
马缔当然没有看出岸边的心情转折,很容易就被她三流的演技蒙骗过去。
「咦,你感冒了吗?」
「啊,有一点。你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明天要正式开始《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到时候会使用别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用人海战术来检查用例,并依序发稿。」
「啊?」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前一天才跟我说吧?
「那么,我们开始来搬桌子、做准备吧!」
马缔不顾一旁呆住的岸边,径自卷起袖套。
岸边和马缔整晚都在移动桌子和堆积如山的资料,连警卫都来帮忙。佐佐木为了即将增加的工作人员,影印着流程说明书,准备文具。
准备作业好不容易结束了,岸边全身肌肉酸痛。
「你还很年轻呢,我的腰现在可是痛到受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无法伸直腰杆,马缔说完后,像能乐演员般拖着几乎不听控制的双脚回家。
这样的姿势对腰的负担不是更大吗?
目送马缔走后,岸边马上回信给西冈。
我顺利找到了信,托你的福,稍微打起精神来了。辞典编辑部明天就要正式朝完成《大渡海》的目标启航了,但或许我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无法上班。
《大渡海》靠着马缔的坚持,十三年来一点一滴地进行着。
编辑部负责的一般用语在马缔、荒木、松本老师的执笔下,已完成九成。剩下一成,是十三年来陆续出现的新词,或新的用例采集卡中尚未决定是否收录的词汇。所有词汇经马缔和松本老师讨论、定案后,由马缔撰稿。
但就算词条的稿子都齐了,时间过了十三年,有些用语还是会过时。这些可能过时的词汇就交由岸边和荒木决定是否收录。
「辞典作业的特性是,几乎不删除已经采用的词汇,为了尽可能收录更多词汇,所以连死语也会保留。」荒木对新手岸边说明:「因此,如果事前不反复检查,很容易编出一本死语过多的辞典。」
岸边看着根据〈撰述要点〉写成的一叠稿子,点了点头:「我就在想『木屐柜』为什么会收进来呢?」
「什么?木屐柜是死语吗?」
「我上学时都改称『鞋柜』了啊!不过,『木屐柜』的释义中没有提到『鞋柜』的用途,看不出来有『放鞋子的柜子、箱子』的意思。」
「时代变迁的浪潮啊!喂,马缔,有麻烦罗!待讨论的词条又增加了一个。」
在这样的混乱中,岸边也渐渐习惯阅读辞典的说明了。
百科及其他专业术语,大多委托大学教授撰述,几乎都已交稿。马缔只要一有空就亲赴大学和研究机构拿回这些稿子。
「难不成马缔看了(秘)档案?」
岸边问,马缔开心地点了点头。
「多亏西冈的整理,和这些老师们的交涉及攻防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藏在编辑部的情书影本,马缔也知道了吗?岸边小心试探。
「那……你看了档案的最后一页吗?」
「说来惭愧,」马缔害羞地搔了搔脸颊:「其实我一度对《大渡海》能不能完成失去信心,于是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跟西冈求救,结果他约我去喝酒。」
「这样啊……」
大叔们的交情还真是苦闷啊!岸边不自觉露出笑容,从马缔身边走开。西冈的电子信箱对马缔来说是喝酒解闷用的「垃圾筒」,对其他人则是爆料情书用的「广播台」;而(秘)档案其实是公开的秘密。
不论是编辑部写的,还是委外撰述的稿子,都不是写好就算完成,还要经过反复推敲,删去多余字句。因为收录的词汇超过二十万个,版面怎么样都不够。
「检查例句」也是重要的工作。要先标明词汇的出处,再从中摘出适当的段落做为例句。若是现代用语,大多没有出处,而是按释义撰写合情合理的例句。
这项工作由二十多人组成的工读生团队,一个一个检查语义是否相符、引用及出处原典是否正确。学生们坐在岸边辛苦搬来的桌子前,埋首于资料校正与确认。暑假期间,将会有两倍以上的学生在编辑部工作。
确认无误的稿子,则依照《大渡海》的编辑体例进行格式统整,包括调整字级大小、标注读音等版面上的细节。如果格式没有统一,随意变换级数,或是每个词条的记号不一致,会导致使用上的混乱。
完成之后,才终于能将稿子交给印刷厂。基本上会依照五十音,从第一行「あ行」开始依序发稿。
发稿后,印刷厂会印出校对稿送回来。辞典编辑部人员和校对者便开始校对每个细部环节,包括有没有错字或语意不明的地方、解说是否正确等,要检查的细节多到数不清。《大渡海》计划不只动员玄武书房内部的校对者,还会找来经验丰富的外校人员。
校对完成后,校正过的样稿会再送回印刷厂,将红笔标示处一一修正后再重新印出来。
像《大渡海》这么庞大的辞典,样稿的校对从初校到最后一校,至少会往返五次,更大的辞典甚至会高达十校。
在一、二校阶段,有时候只能先检查内容和体例。因为稿子尚未全部到齐,所以无法完全按照五十音排序。
缺的稿子,必须在三校前全数补齐,所以三校时要严格依照五十音排序。这时,不但要检查有没有重复或缺漏的条目,还要安排好图片的位置。
四校时要决定每一页的版面编排,调整图片位置。到了这个阶段最好不要再变更总页数。如果大量增减解说文字或条目,页数会改变,也会影响辞典的售价。
第五校则是最后确认。即使到了这一关,还是有追加条目的可能,例如美国总统突然换人,或乡市镇合并等突发状况。为考量最后可能追加的条目,预留一些空白比较保险。
当然,校正作业也是从最前面的「あ行」依序进行。
「因此,几乎所有辞典的后半部,条目数量都比较少,有点不扎实。」马缔苦笑:「校对到后面的『ら行』或『わ行』时,通常出版日已迫在眉睫,几乎是和时间赛跑。临时遇到不得不加收的状况时,根本没有检查例句的人手,更没有挤出篇幅、调整版面的余裕。」
「《大渡海》到了后半部会有这个问题吗?」
岸边不由得担心,辞典编辑部花了这么长的岁月制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就太可惜了。
「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日积月累才准备好的辞典,」松本老师在一旁插话:「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阶段,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わ行』啊!」
「要判断后半部的分量,其实有一些标准。」
马缔从书架上取出几种中型辞典,一本本排在岸边面前。
「为了方便查阅,辞典的书口(※翻阅书籍时,手指会碰触到的、跟装订边相对的那一侧。)上往往印有黑字标示,从这里看就一目了然。『あ行』、『か行』或『さ行』等开头的日文单字数量非常多。」
「真的耶!」
岸边比较着眼前几本辞典。不论哪一本都是「あ行」到「さ行」的分量最多,「た行」几乎已经跨到整本篇幅的后半。
「相反地,『や行』、『ら行』、『わ行』占的页数很少,对吧?这是因为和语很少的关系。」
「和语?」
「不是汉语也不是片假名的外来语,就是日本原有的语汇(※日文分成平假名(和语)、片假名(外来语)和汉字(汉语)三种文字形式。)。总之,按五十音顺序排列来看,词汇几乎集中在『あ行』到『さ行』。因此,当辞典的中间页数落在『す』或『せ』时,可知这部辞典的后半本内容分量是充足的,也可以说它很平均地搜罗了词汇。」
「没想到五十音前几行的单字就占掉辞典的一半了。」
从来没发现啊!岸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书口。
「每个音的词汇分量本来就不平均。」松本老师微笑着,手指触摸着书口,一副怜爱的模样:「玩文字接龙想要赢,关键是尽量不使用尾音是『あ行』、『か行』、『さ行』的字,而找出尾音是『や行』、『ら行』、『わ行』的单字,把对方逼到接不下去。例如,不用『怪兽』、『监查』,而改用『鎌仓』、『粕取』(※原文的读音为怪兽(kaigiyou):尾音是あ行,监查(kannsa):尾音是さ行,鎌仓(kamakura):尾音是ら行,粕取(kasutori):尾音是ら行,指劣等酒。)等。只是,要一下子想出这些字也不容易。」
「松本老师也觉得很难吗?」
岸边惊讶地问。
「文字大海既广又深啊!」松本老师开心地笑了:「我的造诣还不够,无法像海女一样,一出手就采到有珍珠的贝壳。」
如火如茶地进行着的《大渡海》编纂作业,不知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检查例句的工读生们,即使暑假结束了,仍然来辞典编辑部报到。岸边和编辑部员工也常常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日复一日地讨论词汇、查核最后的例句、标示读音,并用红笔修改校对稿。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岸边不时会冒出「啊!」的叫声。事实上,还曾在别馆厕所里突然想到什么而叫了出来!
「不要紧的。」负责控管进度和下达作业指令的佐佐木会适时安慰:「我会掌握每个阶段的进度,也会指出遗漏处,岸边只要专心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就行。」
但「眼前的工作」不计其数,要同时进行的作业多到让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荒木会在一旁打气:
「以第一次参与制作辞典的新手来说,岸边算做得很好了。你看,马缔编《索鬼布大百科》时人人赞赏,现在还不是那副苦瓜脸。」
马缔坐在校对稿前,抱头苦思。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在空中比手画脚,手势宛如在移动方块。
终于马缔也因不堪负荷,出神地玩起我们看不见的砖块游戏吗?
荒木对吓到的岸边说明:
「他正在模拟最后的分量调整,要缩减哪里的文章,如何减少行数,才能将所有条目全都纳进页面中。因为复杂如拼图,就算是马缔也免不了陷入苦思。」
不只办公室内的工作,和外部交涉的事务也增加了。
马缔身为辞典编辑部主任,不但要参加业务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会议,还要和美术设计开会,决定《大渡海》的装帧。
岸边原本认为马缔会应付不了外面的压力,而弄得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却在对外交涉上展现出惊人的毅力。一提到重要的《大渡海》,就拿出毫不妥协的坚决气势。马缔果决地将敲定发行日这件事延到最后一刻,争取最后时间充实内容、加强辞典的可看性,对美术设计的装帧提案也不轻易点头,完全展现出辞典编辑部主任应有的魄力。
岸边也想参与行销会议,但人手实在不够,很难两人同时离开编务工作。《大渡海》这么大规模的辞典,宣传广告当然是大手笔,公司里甚至传出将由艺人代言,或搭配上市期间在车站张贴大型海报等传言。这让岸边很不安,马缔哪里认识什么艺人了,他真能掌握状况吗?
有别于岸边的一脸忧心,马缔开完行销会议后神情愉悦地走回办公室。
「有提到哪个你喜欢的艺人吗?」
「没有,即使说出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马缔尴尬地笑了:「但是不用担心,西冈会私底下想办法帮忙。」
又是西冈啊!岸边想起吊儿啷当的电子邮件,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宣传广告部有前辞典编辑部的成员,的确让人安心许多。
被其他部门揶揄成「米虫」的辞典编辑部及《大渡海》,在西冈的奋力奔走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这一天,曙光制纸的宫本打电话来。
「终于做出『极致的纸』了!」
正是樱花绽放时。
换句话说,春天到了;这是岸边在辞典编辑部的第二个春天。前年七月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调到辞典编辑部,之后过了一年八个月,每天和辞典编辑部的人埋首于《大渡海》的校订作业。
目前,辞典的前半进行到四校,但后半还停留在三校,校正的进度不一,不知道何时才能赶上。
但《大渡海》的发行日期已敲定在隔年三月上旬。
日本的春假期间是辞典大战最火热的时候,因为新学年即将展开,这时候买新辞典的人最多。
但依目前的状况,辞典的编辑作业仍在缓慢进行中,明年这时候《大渡海》是否真的能如期完成呢?今天的岸边倍感焦虑。
马缔和平常一样,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什么。正在校对「あ行」的岸边发现了问题,起身找马缔讨论。
她站在马缔旁边,视线落在马缔的桌上,马缔正看着一张准备放在『河童』条目下的插图。这张央请插画家画的河童,走的是线条细致的写实风(其实岸边没见过河童)背上画有龟壳,身上挂着酒瓶。如传说中的模样,头顶没有毛发。
「啊!正好。」马缔抬头看着岸边,拉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岸边坐下。「这张河童图,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没有分辨河童美丑的能力,被问到怎么样,哪里回答得出来。
「应该可以吧!」
马缔歪着头说道:
「河童会带着酒瓶吗?只有信乐烧(※滋贺县甲贺市的信乐为主的陶瓷器,是日本六大古窑场之一,狸猫为其代表物。)的狸猫才会吧!」
「这样说也对,日本酒的广告拍得很成功,让人有『河童=酒壶或酒瓶』的印象。」
岸边最近也染上辞典编辑部的习惯,对于不知道的事,不会含糊放过。完全忘了原本要问马缔的问题,反而翻起书架上其他出版社的辞典。
「《日本国语大辞典》里的河童图,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果然,」马缔交叉着双手说:「只有信乐烧的狸猫才拿着酒瓶。」
「河童拿着酒瓶其实也没有不好啊!」岸边再次拉开马缔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真的狸猫哪会随身带酒瓶,何况河童到底会拿什么,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
「不,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探究下去以符合事实啊!」马缔的说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要在『信乐烧』的词条里举出代表例子,放上酒瓶狸猫图很合理,对吧?但如果把同一张图放在『狸猫』这一条里,就不对了。同样地,毫无根据地把拿着酒瓶河童图放入『河童』的词条下也不妥。况且有些人相信河童的存在,我们不能便宜行事。」
放任不管的话,马缔搞不好真会冲到岩手县远野市去捕捉河童喔!「请问你平常会带酒瓶吗?」岸边脑海里浮现马缔捉到河童、认真询问的模样后,连忙回答:
「河童长什么样有各种说法,这张图应该没问题,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就请插画家修改一下,把酒瓶删掉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干嘛大费周章,参考最不会有问题的鸟山石燕(※日本近世的画家,留下许多妖怪的知名画作。)的作品不就得了!」
马缔面对电脑,开始写起电子邮件,戒慎惶恐地拜托插画家修改。马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岸边,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爱』这个条目。」
岸边把校对稿拿给马缔看:「释义①『无可取代的,珍惜爱怜对方的心。』还可以理解,但是后面的举例却是『爱妻、爱人、爱猫。』这值得商榷喔!」
「不妥吗?」
「当然不妥啊!」岸边激动地说道:「爱妻和爱人并列为『无可取代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让人有一种『妻子还是情妇哪一个重要,请解释清楚!』的冲动。再说,把对人的爱和对猫的爱放在一起,也太随便了。」
「爱没有差别,不分尊卑贵贱。我爱我养的猫,就像爱我的妻子一样。」
「虽然这么说,但你不会和猫性交吧!」
岸边失控地叫出声来,引来工读生侧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马缔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性交」的汉字怎么写,想出来时,突然脸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啊,是没错啦……」
「对吧!」岸边觉得自己有理,便理直气壮地继续说:「而且,更奇怪的是说明②『思慕异性的心情,伴随着性欲。恋爱。』」
「哪里不对呢?」马缔一副失去自信的模样,看着岸边的脸。
「为什么只限异性?难道同性之间『怀着性欲思慕对方的心情』就不算爱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有必要说得这么细吗?」
「有!」岸边打断马缔的话:「马缔,《大渡海》不是新时代的辞典吗?只尊重多数人的意见,被旧思维和感受框住,真的能够完整解释那些每天都在变化,以及在快速变化中仍然毅立不摇的词汇吗?」
「你说得很对。」马缔垂下肩膀:「年轻时,我看到『恋爱』这个条目的说明时,也和你有同样的疑惑。但随着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这一阵子,岸边终于对这份工作有了相当程度的认同。虽然大多时候还是得请教马缔的看法,但这一刻终于感到自己是辞典编辑部需要的主力战将。
岸边既笃定又得意地把「爱」的校对稿从马缔手上拿回来。马缔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西冈曾经说过:『试着去想像查辞典的人的心情。』要是有年轻人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时,翻阅《大渡海》中的『爱』,却发现上面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会作何感想?我完全没想过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没错。」岸边点了点头,看见马缔反省的模样,立即安慰:「但这不是你的错。再怎么说,马缔是菁英份子啊!」
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单纯这么想。
「菁英?」
「是啊!念到研究所,有大美女为妻,还是辞典编辑的专业人士。因为属于少数,所以不会有一般人的烦恼啊!」
「我真的给人这种感觉?」马缔苦笑:「那『爱』这个条目,又应该怎么改才好呢?」
「我们可以尊重爱猫人马缔,不过得把『爱人』删除,怎么样?再把『思慕异性』改成『思慕他人』呢?」
「嗯,这样很好。松本老师等下会来,麻烦你再和老师确认一下。」
此时,曙光制纸的宫本突然来电,告知《大渡海》的纸样做好了。
「太好了!」
马缔开心地环视辞典编辑部:「但是,我们这里没有放纸的空间啊!」
工读生和校对者频繁出入,每张桌子都摊满了正在校对的稿子。
「岸边,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去曙光制纸一趟、确认纸张好吗?如果纸张没问题的话,就请他们开始抄纸。」
辞典使用的是特殊纸张,需求量又大,不在出版前半年前开始抄纸的话会来不及。这么重要的决策,岸边一个人实在做不来。
「马缔不去吗?」
「我要和松本老师开会。」马缔看着岸边,用力点了点头:「没问题的,你已经是很优秀的辞典编辑了。能正确地指出不妥的地方,也有评估纸样的经验了,不是吗?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任这么重大的使命,岸边紧张地走出了玄武书房。
许多樱花仍含苞待放,外面却下着冷冽的细雨,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白雾。岸边撑着塑胶透明伞,看着两旁被雨濡湿的深色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马缔大力赞赏岸边,但其实岸边对编辑作业还没什么自信。也是偶然觉得『爱』的解释如果只限异性实在不太妥当而已。
大学时一起做专题研究的男同学,突然在毕业前的聚会上对大家宣告:「其实我是同性恋。」
几个较亲近的朋友都已察觉到他应该是同志了,因此,当时在座的人、包含岸边,大家都把差点说出口的「嗯,我们知道。」给硬吞回去。只淡淡地回答「是喔」、「喝酒吧」,之后大家仍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才会注意到『爱』字的解释不对劲。岸边走着,突然为认定马缔是「没有烦恼也没有自卑感的菁英」自责,脸红了起来。
才刚刚习惯了辞典编辑的工作,就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太没分寸了。马缔苦恼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我明明就看在眼里啊!他才不是什么菁英。至今为止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自卑感、没用大脑活着的人,应该是我吧!
每次遇到岔路时,总是选择比较平顺的方向,随波逐流地生活、工作着。
开始投入辞典编辑工作,和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我好像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守护、传达,是一种想要和别人联系、分享的力量。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会开始探索自己的心,留意周围人们的心意和想法。
因为参与编纂《大渡海》,岸边第一次真心想把词汇当成新武器,深入「沟通」的丛林。
曙光制纸总公司大楼位在银座的大马路上,岸边被带到八楼会议室。以前和制纸厂的会议都是在郊区的制纸工厂看样,看来这次完成的纸样,已经专程被送到总公司了。会议室里除了宫本外,竟然连第二业务部的部长、课长、研发负责人、研发部长,所有相关人员都到齐了。
制作辞典的纸张,原来是这么重大的工作。
岸边紧张地打招呼,担心对方可能会不高兴:「竟然只派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完全忘了刚才的反省,在心里暗自咒骂着马缔,怎么这么粗心。
岸边多虑了。只见曙光制纸的人表情和善却难掩紧张,恭敬地回着礼。会议室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好几份纸样。
「这就是《大渡海》要用的纸。」
岸边走到桌子旁,部长们立即分成二边让出路来,就像摩西在红海上划出一条通路那样。
「这是研发部全体动员制作出来的,」宫本说明着:「我们为滑顺感下了最大的工夫。」
研发部的两人不断地点头,看得出他们为了因应马缔的无理要求,日夜不懈认真研究的模样。
岸边轻轻触摸着宫本所谓「极致的纸」,又薄又柔顺,触感极佳,皮肤甚至感觉得到一股清爽,纸张带有淡淡的柔黄色和滑顺感。岸边在明亮处拿起纸让光透过,的确有微微的红色,这正是宫本引以傲、只有曙光制纸才做得出来的色调。
「我们已经试印过了,很吸墨水,而且不会透到背面。」
宫本谨慎地选择适当的用语解释着,房间里其他部门的人,跟着激动地点头。
纸张被马缔指出缺点后,宫本努力协助同事调整配方,其间拿了四次改良纸样到公司。也亲自拜访过好几次,听取马缔的想法。每次的对应窗口都是岸边,和宫本一再「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地交换对纸质的看法,仔细地讨论。
岸边虽然是辞典编辑部的人,现在却和宫本培养出革命情感。虽然不打算被宫本牵着鼻子走,倒也真心为宫本祈求,这次的纸样就是「极致的纸」。
为了尽量帮上宫本的忙,也为了研制出最适合《大渡海》的纸,岸边在这一年八个月中摸遍了各式辞典。平常使用时或许不会在意,每一部辞典的确因出版公司的不同,纸张的颜色、触感,翻阅时的舒适感也完全不同。同时,更不断反复翻阅、触摸编辑部制作的辞典,用手指品味每种纸的差异,差不多到了闭上眼睛一摸就能分辨是哪家出版社哪部辞典的程度。佐佐木甚至佩服地说:「如果有辞典检定的话,你一定能取得一级资格。」
眼前的纸样,不论颜色、轻薄、触感都超过合格点数十二分。但最重要的还是马缔重视的滑顺感,到底行不行呢?
岸边吞着口水,慢慢地摸着纸张。一张、二张,就像翻阅辞典般,一张张翻着纸样。
房间在这一瞬间被静阕笼罩。研发负责人终于忍不住,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
「怎么样?」
研发负责人既自信又不安地望着岸边。
太完美了,正想这么说的岸边,却因为紧张而声音僵掉,慌张地清了一下喉咙:
「太完美了!」
全场欢声雷动,研发负责人兴奋地高举双手,研发部长和业务部长握了手,宫本和业务课长则百感交集地拥抱。岸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中年男人毫不掩饰地表达内心的喜悦。
「太好了!」
宫本和课长拥抱完后,用白衬衫袖子擦了擦脸,太过激动以至于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也认为这次应该没问题了,但听到岸边小姐说『好』的那一刻,真是太感动了。」
宫本似乎很信任我,信任我这个纸张的外行人……岸边非常开心。想起和宫本多次开会的日子,现在终于做出了「极致的纸」,看到曙光制纸的每个人笑开的满足表情,岸边感动至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急忙别开视线,落在纸上。
曙光制纸开发的《大渡海》专门用纸,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太完美了。每翻一页,纸张都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一次吸附好几页,也不会因为静电而沾黏在手指上。就像沙子干掉后,自动地离开手指。
完美的滑顺感。这纸张,马缔一定也会赞不绝口的。
「太好了,总算安心了。」业务部长兴奋地说着:「纸的质感是很主观的。要如何把玄武书房想要的感觉传达给研发部的同事,我们的课长也费了不少苦心啊!是吧?浦边先生。」
被部长这么一说,课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呃,没有啦!」比起豪放粗犷的部长,课长倒显得沉稳许多。
「我可是很严格地要求他们,」业务部长继续说:「要做出『像个用情深厚,但离去时却不拖泥带水的女人』那样的纸张。怎么样,这个比喻有清楚说明所谓的滑顺感吗?」
就算心里不怎么赞同,岸边也只能微笑点头带过。这样的比喻不但难懂,还会让第一线研发人员一片尴尬吧!
「那么,确定册数和大致的页数后,请通知我们。」
宫本忍不住插嘴,以免部长对岸边说话不当变成性骚扰。并用眼神对岸边示意:「对不起,我们部长就是这个样子。」
「梅雨季前,辞典的后半部也会进入四校,到时立即联络贵公司。」
岸边说完后,宫本再以眼神示意:「好的,完全没问题。」
出版册数和页数确定后,就可以计算纸张的用量,开始抄纸。
「抄纸机也准备好了。」
研发部长兴奋地说,研发负责人满脸笑容整理着「极致的纸」,好让岸边带回去。他裁成辞典开本的大小,把一百页装钉成一册。
岸边正担心「万一我的判断错误,那就糟了!」这下让我把纸带回去,请马缔做最后确认,真是太感谢了。
提着装有「极致的纸」的纸袋,岸边准备离开曙光制纸,全员在电梯前目送岸边离去。
「不重吗?」
宫本看着纸袋,体贴地问。
「才几本册子,没问题的。多亏了曙光制纸的各位同仁,替敝公司开发了这么优质又轻薄的纸张。」
听了岸边的回答,宫本害羞地搔了搔鼻头。
「我送岸边小姐到楼下。」
说完后,和岸边一同进了电梯。
「那就拜托了,今后也请玄武书房的各位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真的很感谢。」
互相鞠躬后,电梯门关上,岸边突然意识到正和宫本两人处于密室。
「啊,终算能安心,松了好大一口气呢!」
宫本原本耸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辛苦了。有了这么好的纸,我们也要尽力做出内容最充实的辞典。」
「岸边小姐。」电梯抵达一楼时,两人走在前往大门的路上,宫本说:「今晚方便一起用餐吗?庆祝『极致的纸』顺利完成。」
玻璃大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两个人吗?」岸边问。
宫本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行吗?」
「不,但是应该我请客才对,恭喜你完成『极致的纸』。」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宫本认输了。
「我去拿上衣和包包,马上回来,你等一下。」
宫本说完后,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了,急忙爬楼梯上去。
岸边趁机打电话回编辑部。
「这里是辞典编辑部。」
「马缔,我是岸边。纸张很完美喔!」
「太好了!总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纸样在我手上,但今天可以不回公司吗?」
「没问题。只要岸边确认没问题,纸样不拿回来也没关系。」
「不,我明天会把样书带去公司。另外……」岸边好不容易说出口:「可以用公帐请宫本先生吃饭吗?」
「当然。我现在正要和松本老师一起去七宝园,要会合吗?」
马缔偶尔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但几乎都表错了情。
想和宫本二人单独用餐的岸边,慎重地拒绝马缔,预约了自己想去的店。
神乐坂的夜晚,和平常一样带着湿濡的光辉。
经过石板小路,岸边为宫本引路到月之里。推开纸格子门,柜台内传来香具矢「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她似乎尽力想表现得友善,但事实上光滑的脸颊皮肤却只稍稍动了一下。明明能够纤细地操弄调理刀,但在人际交流上却依然一副笨拙的模样。
宫本很好奇地望着民宅改建的店里,被带到吧台的座位,香具矢从里面递出热毛巾。店里的年轻服务生似乎因为感冒而没来上班。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只有岸边和宫本。开胃前菜是和式风味的红叶鲛鲸鱼肝佐袖子醋萝卜泥,两人点了啤酒,干杯。鲛鲸鱼肝的浓醇口感在嘴里化开。
香具矢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柜台内做着菜。鲜度和厚度都很讲究的综合生鱼片、豆皮内塞入满满的纳豆后以平底锅稍微煎过,算准时间一盘盘上菜。
「真好吃!」宫本开心地吃着料理:「真是家好店。」
「纳豆和豆皮都是家常食材,但我就没办法煎得这么香脆。」
喝完啤酒加点番薯烧酒,岸边也跟着喝。香具矢似乎有点害羞地低着头,今晚感觉就像女生版的高仓健,帅气沉稳。
「我在辞典编辑部的欢迎会时,曾经来过一次。」
岸边说完后,窥探着香具矢的表情,香具矢看起来没什么好隐瞒的模样。于是继续说:
「这位林香具矢小姐,是马缔的太太。」
「噗!」
宫本被烧酒呛到喷了出来,慌张地拿热毛巾擦着嘴。香具矢和岸边对望,眼神里说着: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那位马缔先生,竟然结婚了。」
相较于香具矢的结婚对象是马缔,他更惊叹的似乎是马缔已经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
宫本话说了一半,发现这问法不太礼貌,于是含糊带过。香具矢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简短回答:
「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寄宿处。」
《大渡海》用纸定案以及和宫本共进晚餐这两件事,让岸边的心情非常高昂,以至于比平时更容易醉,脸颊已微微泛红。借着酒意,她鼓起勇气问香具矢:
「可以请问你看上马缔的哪一点吗?」这么问似乎很失礼,急忙又补上:「呃,虽然我知道马缔有很多优点啦!」
「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样子。」
香具矢一边仔细查看着烤土鸡的火候,一边回答。然后迅速盛盘,附上柚子风味胡椒,端上桌。土鸡皮烤得香脆,鲜嫩的肉汁汩汩流出,两人像在品尝珍贵的果实般把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真好吃!」
岸边和宫本异口同声赞叹,不自觉再追加了烧酒。
香具矢微笑着说:
「表达对料理的感觉不需要复杂的词汇,只要一句『好吃』和享用时的表情,我们当厨师的就能得到回报。但想让厨艺精进,词汇就非常重要。」
第一次听到香具矢说这么多话,岸边放下筷子,专注聆听。
「我十几岁开始踏入日本料理界,却在遇见马缔后,才懂得词汇的重要。马缔说过,记忆跟词汇是很像的。香气、味道或声音,能够唤醒埋藏多时的记忆;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着的心情与事物,词汇则会让它们苏醒过来。」
香具矢不停手地洗着碗盘,继续说:「在吃到好吃的料理时,如何把味道经由词汇转成记忆,对厨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马缔,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情书写得那么怪异,在家里却能给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议,还甜言蜜语地倾诉爱意?完全无法想像的岸边试着追问:
「马缔在家时,表达能力很好吗?」
「不,他总是默默看着书。」
果然!
岸边垂下头。身旁的宫本却不断点头,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在纸厂工作,要将纸的颜色、触感化成语汇传达给研发人员,实在非常困难。但是,经过无数次沟通、讨论,最后达成共识,漉出心目中想要的纸时,那种喜悦却无可取代。」
能够激荡出火花的东西,非词汇莫属。岸边突然想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里,在生命出现之前包覆着地球的大海,是一团混沌、缓缓蠕动的浓稠液体。人类心中也有同样一片大海,直到名为「词汇」的雷电打下,万物始生。爱也好、心也好,都因词汇而有了形体,从阒黑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辞典编辑部的工作还习惯吗?」
被很少发问的香具矢一问,岸边笑着回答:
「刚开始真的很不知所措,现在很开心,也做得很起劲。」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岸边根本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能开朗地回答。
两组新客人进来后,香具矢也忙了起来。边享用香具矢算准时机送上的茶泡饭、冰镇过的水果、自制香草冰淇淋,岸边和宫本一边愉快地交谈。
「和马缔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宫本趁香具矢不在时,小声地问。「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亲近,像个怪人。」
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这倒是。」岸边认真地思考着,说:「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我们曾因为男女之事而争执。」
「什么?」
「不是啦!是辞典中『男性』和『女性』这两个词的事。」岸边急忙解释。
宫本的脸上闪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
「我国中时曾经查过辞典里的『女性』。」
「为什么去查?」
「唉呀,青春期的男生,总是有很多遐想嘛!」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结果书上写的竟然是:『跟男性相反的性别』,让我好失望。」
「你跟我一样!」岸边忘情地大声说:「《广辞苑》里对『男性』的解释是:『人的性别之一,不是女性的一方』;再查『女性』,则写着『人的性别之一,身体器官能生育小孩的一方』。《大辞林》中,『男性』是『拥有让女性怀孕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女性』则写着『拥有能生育小孩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
岸边气呼呼地说完,宫本也歪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人妖也应该含纳进去吗?」
「对男女的性别用二分法来说明,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有点过时了吧?为了说明一个字而拿出另一个字,定义为『这个的相反』,是辞典里常见的方式。但是,『右』和『左』的说明却非常详细。」
「有多详细?」
「你可以自己查查手边的辞典。」
岸边吃完冰淇淋,喝着热茶:「就算这是辞典的特性,但以怀孕生育来介定男女,岂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况且现在还有不少性别认同障碍的人。『不是男性的性别,以及,自认为是女性的人』这样的释义也不够,应该要更全面一点。但是马缔却不同意,还说:『现在这么写,为时尚早了吧?』——『为时尚早』耶,现在谁会这样讲话啊!」
宫本居然没站在马缔那一边,说了一番令人钦佩的话:「我反而觉得岸边小姐说的很有道理。为了那些对性别懵懂而查阅『男性』和『女性』的中学生们,应该要有更开放且深入的解释才是。」
「再怎么开放,但辞典始终有它保守的一面。」岸边叹了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顽固的大叔。」
「马缔吗?」
「辞典啦!」宫本故意揶揄,岸边爽朗地笑着说:「虽然很顽固,却很可靠,也令人敬重。这次的工作让我有机会了解辞典,我还是第一次学到这些。」
吃完饭,两人还意犹未尽,于是又转往附近的酒吧。第二间店由宫本买单。
正要拦计程车时,宫本说:
「岸边小姐,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吗?」
当然可以,岸边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用红外线通信交换了联络方式。两个手还没有握过的大人操作着无线装置,让彼此的手机先亲吻般地碰在一起。岸边觉得很有趣,呵呵笑着,或许带有几分醉意;宫本也跟着笑。
宫本为岸边拦了一辆计程车,挥着手道「晚安」。岸边也挥手回礼,宫本还站在路旁,车子已经开走。
毗沙门天的红色大门渐渐变小。
握在手上的手机震动着,有新简讯。
主旨:谢谢招待
内文:今天很开心,我也会尽全力为《大渡海》努力。下次还能一起用餐吗?
岸边也速迅回复,望着车窗外夜晚的街景。今天也有很多词汇在空中交错飞舞。
愉悦的心情和完全放松的表情,或许会让司机觉得怪异吧!岸边轻咬着嘴巴内侧黏膜,收敛起脸部放松的肌肉,勉强维持着正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