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学长,我有一个愿望。 第五章『逆流星之丘』

  1

  七月二日,星期二。

  灯火很理所当然地来迎接我了。

  「早安,伊织君学长!来吧,今天会很忙喔!」

  「……是啊。早,灯火。」

  「咦!?学学学、学长的招呼好正常!?」

  学妹突然大吃了一惊,真没礼貌。

  不过这样说来,我也对自己的态度很惊讶。

  我震惊的点是,自己稀松平常地认为这样的『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灯火就这么自然地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跟其他人自然地相处了呢?

  除了家人,感觉真的很久了。灯火很自然进入了警戒线的内侧,我该褒奖她,还是该感叹自己没原则,不知不觉就接受了她?

  「……学长?」

  灯火困惑地歪著头,丝毫不理解我在想什么。

  现在是早上。我的手机闹钟设定成平日每天都会响,今天也是听到闹钟醒来的。醒来才发现,锁定画面被改成我和灯火的合照了,大概是灯火昨天用我的手机时设定的吧。

  我思考了一下说:

  「……白痴。」

  「白、白痴!?一大早就那么没礼貌地辱骂我是哪招!?我反而安心了!」

  「不对,你要更生气一点啊,安心个头啦。」

  她一如往常地采取一如往常的反应,让我不禁像往常一样吐槽。

  原本抬头看我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眉开眼笑起来。

  「嘿嘿嘿嘿,学长也是会紧张的啊?」

  「……什么……?」

  「不是啊,仔细一想,那种没有修饰的辱骂,反而不太像伊织君学长的风格啊,今天是你要跟与那城学姊和好的日子,所以你很紧张吧?」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不小心做出不像平常的我、让人惊讶的反应了。

  因为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内心情感被说了出来,而且还不小心就接受了,并貌似同时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太丢脸了,冰点下男子听了都会傻眼,我实在太松懈了。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对灯火敞开心门了。

  就我原本的目的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倾向。

  「喔喔~伊织君学长站著不说话有点帅呢……」

  为什么呢?我似乎又觉得──如果是灯火也无妨。

  「…………白痴吗?」

  「白痴!?」

  灯火回话的时候露出很蠢的表情。对对对,这家伙最适合蠢蠢的表情。我轻轻耸肩,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灯火。

  「给你。」

  「咦?」

  「这是便当啊,便当。我不是说过有时候会轮到我做饭吗?这是灯火的份。」

  「喔──你还真的做了喔?还有我的份……」

  「也就是把现成的东西都塞进去而已,你不嫌弃的话给你。」

  虽然讲得有点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实际上有一半的配菜都是昨天负责做晚餐的爸爸煮的,我只是得把没吃完的剩菜处理掉而已。

  「如果不要,也不会勉强你啦。」

  「……嘿嘿嘿。」

  灯火的表情软了下来,露出微笑。

  这家伙果然比起笑著假扮小恶魔,这样比较可爱。

  「伊织君学长果然很温柔啊~」

  「…………」

  「你那么喜欢我吗?讨厌啦,真是的~不过我这次应该深~深触动了伊织君学长的心弦吧?这已经是爱──」

  「走吧。」

  「完美无视!我也有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这样……可是感觉……身为女人还是有无法退让的部分……呵呵。」

  一如既往的灯火让我有点放心。

  我们一起前往学校。

  今天不必去便利商店,在日常生活中悠闲地漫步真的很轻松。

  我们也聊了些无聊的内容,我没有特别想问灯火的,灯火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我觉得这样很好。

  时间的流逝比我想像得更快,虽然配合灯火的步调走,依然感觉转眼间就抵达校门口了。

  「──喔。」

  此时我看到了同学的身影。

  远野没有在校门附近或换鞋区,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校舍后面走出来。这个时间理论上没有人会去校舍后面,也许他又在哄骗学妹了吧。

  「嗨。」

  我打了招呼。

  「──嗯?啊,怎么了?」

  远野有些诧异地皱起眉头。

  他可能睡眠不足或者在外面过夜了,平常的那种霸气现在莫名消失了。

  「啊、呃……我记得你是伊织君学长的朋友……」

  灯火小声说,她果然还是稍微躲在我身后。应该不是单纯在怕远野,而是本来就很怕生吧。

  远野注意到她后,原本眯著的眼睛突然睁大,露出了笑容。

  「喔,是小双原啊,早,已经习惯学校了吗?」

  「早汪、早、早、早安……嗯我对!」

  灯火在慌张之余从我身后努力回答。

  ──我没有漏听那句话。

  因此我询问远野。这件事应该要确认清楚。

  「远野,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她是谁吗?」

  远野诧异地眯起眼睛,可是他耸耸肩之后回答:

  「不是双原灯火吗?这样可以吗?」

  ──灯火不是『流希』,而是好好地变回了『灯火』。

  这证明灯火已经放弃把愿望寄托给星之泪了。

  「呃……早安,远野学长,你很困吗?」

  灯火想要缓和气氛,她好像终于有办法好好说话了。

  我也松了口气,再来只要履行我跟灯火说好的『跟与那城和好』后,这次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哈哈,别人通常都不会让远野学长晚上早点睡觉啊。」

  远野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喔……原来?好辛苦喔……?」

  这是远野式的恶劣笑话,不过灯火好像听不太懂。对远野来说,这种迂回的讲法,听不懂的人就听不懂没关系。

  「先不管这个了,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小双原?」

  「好。」

  「这位是你男朋友?」

  「──!?」

  灯火听了远野的话一如往常满脸通红,她的脸感觉跟她的名字一样,很容易被点燃。

  「啊,不、呃……他……」

  她不断挥手想掩饰自己的害羞,她今天没打算得寸进尺。

  只是这个时候我在意的不是灯火而是远野,他好像用了很奇怪而迂回的方式讲话。

  我对远野说:

  「这件事我已经说很多次不是了吧。」

  「……喔?」

  他表现得像是理解了什么,可是又有点假假的。

  远野看向我,直直地凝视,冷静地开口说:

  「抱歉,我应该先问清楚的。」

  「……怎样啦?」

  我眯起眼睛,态度诡异的远野也眯眼盯著我看,问: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不只我全身僵硬,灯火也是。

  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虽然很抗拒,可是我还记得类似的现象。

  「远野……你认不出我是谁吗?」

  「我看制服知道是同校……可是我没见过你,虽然你好像认识我,很抱歉我不认识你。」

  「是……喔。」

  如果我说很震惊,确实有点自以为是。虽然我们小学同校,可是我跟远野走得并不是很近,现在也很难说是不是朋友。

  更何况虽然不喜欢,不过我很习惯被遗忘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远野会像阳星一样忘记我了?当然我想这无疑是星之泪造成的认知变化。

  但是,是谁?

  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星之泪的人在哪里?

  「…………不会吧。」

  听到这道声音,我猛地转头看身边的灯火。

  现在的灯火完全可以用「脸色苍白」来形容,她瞪大眼睛,像是见鬼一样,缓缓看向我。

  没错,她的脸上写满恐惧。

  灯火很害怕,怕的是她看的人,也就是站在她身边的我。

  「为……什么?可是我……不会吧……!?」

  「灯火,喂,灯火,怎么了?喂!」

  「──」

  她没有回答我,竟逃也似地拔腿就跑。

  「等等──灯火!」

  我来不及叫住她,没料到她会突然拔腿就跑。

  灯火直接冲进人群,我只能愣愣地目送她。

  「……不会吧。」

  我无意间说出了和灯火相同的话,我无法预想事情的发展。

  我没办法采取下一个行动,此时远野问:

  「我不太懂怎么了……可是你不用追吗?」

  「……你觉得去追比较好吗?」

  「嗯,我是不会放著哭泣的女孩子不管啦,追上去满自然的吧。」

  「我觉得她应该没哭啦……」

  虽然她看起来快哭了。

  真要说的话,现在想哭的应该是我吧。

  「我隐约觉得……」

  远野说。

  「我应该无法跟你当朋友。」

  ──刺痛。

  好怀念的头痛感。

  我觉得彼此彼此。

  2

  我想来想去,决定先回自己的教室。

  可是进入教室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以吓人的气势集中到我身上。我甚至听到有人低声问:「咦?他是谁?」遗忘我的似乎不是只有远野。

  以恶名昭彰的冰点下男子之名沾沾自喜的人,最后却沦落这个下场,真是相当讽刺。

  就算星之泪可以窜改认知,物理上也不会发生什么有违常理的现象。教室里有张陌生学生的桌子,这么矛盾的事会被怎么处理呢?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桌上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走廊。

  与那城还没有来。

  我直接前往灯火的教室,一年二班。

  如果是低年级的教室,就算有陌生的学长进来也不会那么不自然,这是我合理的判断。我从走廊往教室里探头,没有看到灯火的身影。

  「有什么事吗?」

  教室里有一个少女注意到我而询问道。来得正好。

  「喔喔,抱歉,双原同学在吗?双原灯火。」

  「灯火还没来,要我帮忙传话吗?」

  这位一年级生笑咪咪地问,真抱歉要和我这种人对话。

  ──不过、原来啊,灯火大概是逃去校外了。

  「不用,我用手机联络看看,没关系,谢谢。」

  我也笑著回答她,她说:

  「你是……学长吧?」

  「咦?啊,嗯,我二年级。」

  「喔喔。」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惊讶,「才刚入学就已经有高二学长的联络方式!灯火真有一手……好羡慕。」

  她好像满活泼的。

  而且听她喊『灯火』,感觉她们很熟。

  「你该不会是灯火的朋友?」

  我问道。但我的意思并不是『她竟然有朋友啊』。

  「灯火!」

  她听到我叫灯火的名字,反应非常大。

  可是她马上点头说:

  「对,我是她朋友。对了,我叫天之濑真夏。」

  「谢谢你这么贴心,麻烦到你了,我先走了。」

  「啊,是喔,那再见啦,掰掰!」

  少女学妹做出了类似敬礼的姿势,她的个性好像很随和。

  我举起一只手致意,接著离开教室。

  看来也有同学是会跟灯火攀谈的,这是好事。看那个人的个性满强势的,容易慌张的灯火应该也有办法跟她说话。

  ──只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我走在走廊上思考。

  「…………啊。」

  我想起来了。

  真夏──我记得远野上星期追求的一年级学生,就是叫这个名字。

  我好像收回了一个很无所谓的伏笔。

  而且灯火一定也不想被她说很有一手吧,女生好可怕。

  「可是这下就麻烦了……」

  既然灯火不在学校,我也快快离校吧?

  反正学生和老师都忘了我,这种状态下留在学校感觉很麻烦。直接去找灯火吧。

  书包就丢著没差,我没装什么重要的东西。

  ──刚好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了。

  我在人群中逆向重新回到换鞋区,今天大概要跷课了。

  3

  我先传手机讯息给灯火了。

  可是她连读都没有读。

  这是当然的,毕竟她是逃走的,而且还是从我身边逃走。我问她在哪里,她不可能回答。

  我只能靠双脚去找她。

  一转眼就已经过中午了。

  「……到处都找不到……!」

  我已经在喘气了。平常运动不足,现在恶有恶报。

  灯火家、我家、上学路段和周边……我能想到的地方全都绕过一遍了。

  但我找不到灯火。

  要从这么大的城镇找出一个人,或许是大海捞针吧,不过就像远野说的,灯火露出了那样的表情,我无法放下她不管。

  我其实也想去车站附近找,可是看到了巡逻员警,不得已只好作罢。穿著制服,摆明就是跷课的模样,要是被抓到不知道会被说些什么。

  无可奈何,我只好先回自己家换回便服。

  我冒著汗换了衣服之后,先在客厅吃午餐。感觉好像很悠哉,但我其实也不太冷静,需要时间镇定下来。

  ──好。

  现在差不多该动动脑了,顺便让身体休息一下。

  「我……是在做什么?」

  我把自己丢进客厅的沙发里,仰望天花板喃喃自语。

  ──我当然是在找不见的灯火。

  可是为什么呢?

  我也还没做到跟灯火约定的『跟与那城和好』。

  为什么我宁可跷课也要去找灯火呢?因为远野说我该去追吗?还是为了阻止我被遗忘的现象发生?

  或者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理由?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被遗忘呢?

  对啊,不知道是为什么。是灯火用了星之泪许愿,希望消除全体人类记忆中的冬月伊织?──不对,这太莫名其妙了。

  灯火已经答应我了。

  她说会放弃让姊姊──双原流希复活的愿望。

  「……她真的放弃了吗?」

  恐怕没有吧。

  不是因为我还没信守诺言。本来就没有人会只为了诺言,就轻易放弃以前一直想实现的愿望。

  既然现实中确实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代表星之泪已经发动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而现在只有灯火在使用星之泪。

  就可能性而言,也可能是我不认识的人拥有星之泪吧。

  可是这次应该不是,毕竟被遗忘的是我。

  效果很明确锁定的是冬月伊织,发动的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只有可能是双原灯火。

  灯火的愿望是让双原流希复活。

  实现的方式是在自己身上──在『灯火』身上覆盖『流希』。换句话说,双原灯火的存在是她付出的代价。

  因此我阻止了她。

  这样的人生是错误的,无论她怎么扮演,无论多少人认为她是流希,灯火绝对都无法取代流希,至少我就一直记得灯火。

  灯火自己应该也明白。

  即便动用了星之泪的力量,只有冬月伊织绝对不会忘记双原灯火。

  「……这就是原因吗?」

  因此灯火嫌我碍事。

  不只是因为我强迫她放弃愿望。而是就算她一意孤行,在我身上也行不通,在我的世界,双原流希绝对不会复活。

  而我知道许愿者无法在星之泪实现愿望的时候,选择要用什么形式实现。

  不然在我许愿『希望阳星不再被霸凌』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同意『剥夺周遭人的记忆』的这种形式。那是星星选择的方法。

  也就是说……

  双原灯火要实现愿望,冬月伊织就要消失。

  换句话说,我的消失包含在灯火的愿望之中。

  因此星之泪理解她的意图,准备把我从世界上抹除。

  ──事情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惨了……这代表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从世界上消失吧。」

  灯火大概也注意到这件事了。

  这是当然的,只有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不会因为被我说服这种理由,放弃长久以来让姊姊复活的愿望。

  灯火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放弃这个愿望了。

  不,不懂的是我。

  我一直寻寻觅觅,如果有人想使用星之泪,我就要阻止他们。我不断上山去,四处寻觅拥有星之泪的人──而且也找到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一个人如此恳切地对其他人、对星辰许愿,只求能实现愿望。我并不懂要他们放弃这些愿望代表什么意义。

  我怎么会肖想凭我就能劝别人放弃呢?

  我怎么会妄想,只要提到代价、只要说不会如愿以偿、只要说明我愚蠢的失败经验,就能阻止他们呢?

  要是立场对调,我会因为这种程度的阻止而放弃吗?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应该就能理解了。

  这还用说吗?

  我怎么可能会放弃。

  即便会失去第二重要的东西,还是想换回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最爱的姊姊逝去的性命。

  谁会听了大道理就放弃?

  灯火一定再明白不过了。

  因此她口头上说好,可是并没有心服口服。

  灯火会逃走,是因为她当下察觉了自己真正的想法。至少星之泪是这样认定的吧,我也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即便牺牲我也希望姊姊复活。

  这就是灯火一直在隐藏的真心话,因此她才从我面前逃走。

  如果是这样……

  如果我认为这个推测正确……

  「……好,去找灯火是有意义的。」

  我「嘿」一声从沙发站起来,为自己增添气势。

  我来推测一下灯火的想法。

  如果她想实现愿望,要去的当然就只有七河公园之丘。

  可是她现在不在。

  毕竟入夜去才有意义,她应该也不希望提早去被我找到,大概会在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山──我推测应该是深夜之后。

  因此我晚上再上山。

  ──我在街上奔跑,同时绞尽脑汁。

  理想来说,我想在星星出来前找到灯火,可是灯火也不会在我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吧,独自找她不是上策。

  因此我前往车站前。

  我需要人手,可是在学校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而且所有人都已经遗忘我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要赌赌看。

  我终于找到要找的人了。

  我来到车站前那个可疑的饰品摊,照理说学校还没下课,可是她现在在顾摊──我就是要找生原小织。

  她与灯火见过一次。

  她当然可能也把我从记忆中消除得一乾二净了,然而我觉得她也许会愿意帮助我,我还可以搬出南那哥的名字。

  「小织!」

  我叫了她。

  但小织一如往常地坐在摊子后面,身体一动也不动。

  我站在她正前方再说了一次。

  「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

  可是小织依然没有反应。

  她无视我──不对,她根本无法感觉到我的存在。

  小织看不见我。

  阳星都没有这么夸张,我简直变成了透明人。

  「……不会吧?这是真的要消除我的存在啊,天哪。」

  我在摊位前低声说,然而小织毫无反应。

  她在看著我,可是我好像是透明的,她的眼睛只是看著路上来往的人群,无法看到冬月伊织。

  我当场大声喊叫,当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喂────!!」

  但她还是没反应,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但小织就是没有注意到我。

  附近的行人也一样,不只有小织,全世界的人类都无法发现我的存在,这实在太蠢了。

  「可恶……」

  我不禁怒骂一声,错的不是小织,但是我走投无路了,这下我抱头苦恼。

  我先离开了现场。小织连我的存在都无法发现,在这种状况还继续留在原地,实在让我很难受。

  怎么办?这种时候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打给爸妈看看吧?」

  我拚了命绞尽脑汁,决定打给父母试试看。

  他们应该都在工作,不过妈妈可能会接,虽然我完全想不到接了之后到底该说些什么──

  『你好,喂……』

  「────」

  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光是听她在探问的声音,我大概就猜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问道,像在寻找一条救命绳索。

  「喂……我是伊织──」

  接下来的回应,是我设想中最凄惨的。

  『喂?喂?请问是哪位?不好意思,喂!』

  我挂了电话。

  已经足够了。照理说来电会显示我的名字,可是她还问我是谁,这就代表连生母都遗忘了冬月伊织的存在,而且她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既然无法进行对话,就无法寄望会发生像灯火妈妈那时候的不稳定状态。

  「……不会吧。」

  原本就已经有所预料,因此并不是太震惊,可是连长时间相处的父母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存在,这实在是让我大受打击。

  我没招了。

  我认识的人本来就够少了,实际上又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虽然无意装作孤高的样子,但看来我还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如果这就是从真正意义上被隔绝于世界之外……

  也对,这说不定是很适合我的终点。老实说如果这是惩罚,我不否认自己该乖乖受罚,我自认是个必须遭到报应的罪人。

  可是……

  尽管如此……

  「还没……我还没全部尝试过。」

  我低声说服自己。自言自语万岁。反正没有人会听见,而且我反而很乐见有人听到。

  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行。

  如果是自己的事,我可能不会在乎,可是……

  还有灯火。

  还要考虑双原灯火。

  尽管少女那样匆匆逃走了,我应该还是有话该跟她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一切,然后自己消失。

  双原灯火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这个青梅竹马对我很重要,而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对我来说,这样就足以构成赌上自己一切的理由了──但不是这样的。

  不只是这样。

  不是因为她是流希的妹妹,对我来说,她已经不是青梅竹马的妹妹了。

  灯火就是灯火。

  很不会捉弄人却很爱恶作剧,明明就很心机却又很脱线,这些地方都令人怜爱──她是冬月伊织重要的学妹。

  我感觉到热量。

  我一直以来一直坚持著,不要将情感的热量表露出来。

  可是如果我只允许自己展现出一次……

  我还没决定该说什么或想说什么,在这种状态下去见灯火太不道德了,我做不到。什么都好,如果我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决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我要求助于人……

  是啊,试了再说也不迟。

  因为我和灯火之间还有一个还没兑现的约定──

  先从她开始清点吧。

  「……拜托了。」

  我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簿中的某个名字。

  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起来了,我抱著一丝希望开口:

  「喂──」

  4

  「来,给你。」

  少女开门进来,递了一杯玻璃杯装的咖啡给我。

  我接过后再次跟她致谢。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其实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我是看不出来啦。嗯,小事一件。」

  与那城玲夏说完坐在我正前方。

  这是我上星期和灯火一起来的卡拉OK的某间包厢,我打电话给与那城求助,叫她出来在这里会合。

  店员也看不到我,因此只能请与那城在柜台买单。

  「这样好吗?这样我们只付了一人份的价钱……」

  「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啦,反正现在的我对店员来说是透明人。」

  「……确实无可奈何,也没办法让他收下两人份的钱,他好像真的看不见……我看到这种情况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脑中好混乱。」

  现在是傍晚将近五点。

  我一打给与那城,她就承诺会立刻过来。

  「不过亏你能想起我啊,老实说,我原本觉得希望很渺茫。」

  我想起之前去双原家的事。

  当时我成功矫正了灯火妈妈对灯火的错误认知,我看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不是流希而是灯火,就知道星之泪是有破绽的。

  不过我的朋友很少,至少远野已经彻底遗忘我了,去找小织的时候,她根本连看都看不到我,想当然耳,也没办法联络到工作中的父母。

  事实上,我所能想到的可依赖对象,也就只剩与那城了。

  ──毕竟昨天才发生那样的事,我赌她对我还有很强烈的印象。

  「不是,也不是想起来。」不过与那城听了我的话摇摇头,「我从早上就一直觉得很奇怪,你突然没来学校,可是没有任何人多说什么。」

  「嗯……你从早上就察觉不对劲了吗?」

  「算是吧,然后我问了远野,他却说『冬月是谁?』,我才发现事有蹊跷。」

  那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代表与那城身上没有产生变化。

  不对,搞不好这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合理改变。

  她接了我的电话后想起我,从这个时间点起,她的认知就被替换成『从早上就发现事有蹊饶』了。星之泪造成的认知改变,会自动调整成最自然的形式。

  灯火妈妈也没察觉自己搞错了姊妹,因此这个可能性不低。

  回想起来,灯火被认为是流希的期间,她也一直待在一年级的班上,然而我问了数学老师,老师却回答流希是二年级,跟我同班。由此可见──应该是因为星之泪能把目前可见的情况,以最自然的形式解读吧。

  不过我无凭无据,而且星之泪的效果本来就充满了谜团。

  我没有再想下去,我约她出来本来就不是为了谈这些。

  「抱歉,先谢谢你来。」

  我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说。

  与那城倏地撇开视线,有点难为情地低声说:

  「……没什么,我知道你现在遇上了很麻烦的事,这点小事……还好啦。」

  与那城用手指一圈圈卷她的头发。

  她的态度太好懂了,让我莫名觉得非常怀念。

  这是与那城的善良,因此我不能只沉溺于她的善良中。

  我吸了一口气接著说:

  「一直没有跟你说明是我不好,抱歉──对不起。」

  我只能低下头,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我感觉时间在流逝。不能抬起头。我快要被沉重的气氛压垮了。

  「……我说啊。」

  我听到她开口。

  与那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错愕。

  「你要道歉的是这件事吗?」

  「咦……?」

  「是没关系啦,实际上好像也没错。」

  「……与那城?」

  我想都没想就抬起了头。

  明明本来打算在她原谅我之前,都不要抬起头。

  与那城看到我错愕的表情,轻轻一笑。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蠢?」

  「……呃?」

  「不好意思,她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不用等冬月来说。」

  「咦?──嗄!?」

  好冲击的一句话,我现在大概露出了这辈子最呆的表情了吧。

  这句话就是如此令人震撼。

  「咦?她、她是?」

  「当然就是那个叫双原的啊。」

  我当然知道。

  可是还是太震惊了,让我不禁问出口。

  「什、什么时候……?」

  「她昨天突然打来,告诉她我的联络方式的就是你吧?」

  「我不记得……啊,不对,是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灯火用了我的手机,擅自设定了锁定画面。

  她偷偷窃取了与那城的联络方式啊?我好没有资安意识……

  「要不然基本上冬月叫我,我是不会来的啊。」

  与那城说的太有道理了。

  「……很有道理。」

  「她跟我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突然被她训了一顿……不过她说的也没错,所以……」

  与那城面对我。

  接著她猛地低下头来。

  「──抱歉,我之前一直对你讲很恶毒的话。」

  「…………不会,啊……呃……」

  我有点措手不及,没办法好好说上一句话。

  我本来是来道歉的,没想到她反过来跟我道了歉。不是因为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而是因为太莫名其妙了,让我没办法正常应答。

  「你、你不生气吗……?」

  她听到我的问题皱起眉头。

  「我一直很生气啊,看不出来吗?」

  「是啦,嗯,看得出来。」

  「可是既然她说明了来龙去脉,我也知道无奈的地方了,那就没必要再继续生气了吧。」

  「这样说……也没错。」

  「我反而觉得有所误会的自己也有错,所以才道歉,哪里有问题吗?」

  「…………」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没有任何问题。

  确实,如果直接用语言表述,与那城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但是──我和与那城之间,过去一直没有这种『理所当然』。

  「……阳星真的忘了冬月呢,你们以前明明那么要好的。」

  与那城轻声说。

  讽刺的是,我快要消失的事实,让与那城相信了这一切。

  「我以为是你……是冬月做了什么惹怒阳星,让她一直假装不认识你。可是我还是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又不像是在演戏,老实说我也不觉得阳星有办法演戏。」

  「……因为她是个很好看透的人嘛。」

  「我问了阳星好多次,问她为什么不跟你说话了,你们明明那么要好,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你。可是不管问多少次,阳星都只是一脸困惑,好像反而是我讲的话很莫名其妙,不过真的没想到,万万没有料到……她是真的把冬月给忘了。」

  「我今天也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向你说明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说明?」

  「不,我什么方法都没想到,快消失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最糟的情况就是无法得到你的信任,然后我得想办法低头──」

  「──这就是冬月糟糕的地方吧。」

  她讲得这么直接,我无言以对。

  与那城果然很生气,应该说她可能是在斥责我。

  「我先说清楚,我之前是真的很生气,我看到你们变成那样……也很痛苦,如果只是在吵架就算了,可是她假装不认识你,完全不跟你打交道,我当然会觉得……你们是不是真的玩完了。」

  总有一天……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与那城也会拋弃我,不对,我以为她早就已经拋弃我了。

  可是我错了,与那城一直真心想让我和阳星和好。

  「但我还是……不喜欢这样啊,我当然希望你们和好啊,没想到冬月上高中之后判若两人,变得好冷漠。」

  我回想起和她共度的时光。

  我上国中之后就开始跟与那城打交道了,其实我比阳星更快跟她混熟,她透过我也跟阳星熟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常常混在一起。我觉得开朗而善感的阳星,和看似尖锐却善体人心的与那城个性很合。

  因此我都会拉著她们到处玩,她们加上我就是三个笨瓜。

  「……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真正痛苦的是冬月吧,我已经没有权利责备你了。」

  与那城说完,悲伤地蹙起眉头。

  不是这样的,一直都很痛苦的不是我,是阳星和与那城。

  我只是付出该付出的代价而已。

  这甚至不算是因自己的罪行接受惩罚,讲低俗一点,我只是买了很贵的东西。我只是为了所求的东西,付出了应付的费用。

  尽管这个商品不是我所期望的。

  但是没有试用期的制度,只能用一辈子偿还我的负债。

  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所以冬月啊。」

  然而与那城还是看著我继续说。

  她没有撇开眼睛。

  这样的与那城玲夏一直在关心阳星。我说不太上来,可是我很欣慰,真心觉得幸好有与那城陪在她身边。

  「以后你都要说喔,像以前一样跟我说。不要什么都自己决定。」

  「像以前一样……吗?好怀念啊,国中一年级开始与那城就一直在帮我的忙。」

  「……我们是学年委员长嘛。」

  入学当时,我们经过推荐很快就决定好了职位,我也因此跟与那城熟了起来。

  要拋头露面并不困难,但我让方方面面都顾得很好的与那城承担了很多麻烦。因为只要有困难,我就会先依赖她。

  ──与那城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她允许我以后也依赖她。

  「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以前的事我跟你道歉,但是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无法压抑怒火的,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没想到你这么笨拙。」

  「可能吧,所以你要告诉我原因,我未必真的能帮上忙,而且可能还是会生气……但还是不想被蒙在鼓里。」

  与那城玲夏是很正直的人。

  她不喜欢歪曲事理,而且会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烦恼。

  「知道了。」

  因此我这样说。

  「不过与那城,有件事我也要说清楚。我不是想要忍辱负重、自行背负一切才保持沉默的,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我的问题。我本来就没打算到处宣传,绝对不是因为罪恶感才这样选择的。」

  唯独这件事,我不希望她有所误会。

  我丝毫无意成为悲剧英雄,不想说什么「不希望造成她沉重的负担」、「只要我牺牲就好」。只是经过理性计算后想要隐瞒星之泪的效果,想要自行控管星之泪,以免再有任何人使用。

  而我曾经不小心使用过,因此也想一并控管自己的情感。

  想要控管情感,受到厌恶的情况就正合我意。这样就不能再以别人为名,再次铸下同样的大错。

  如果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就不必再做出什么事取悦别人。

  我也不会再拿别人当藉口。

  「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跟你说,可是这只是因为你拜托了我,不是因为我有所反省,或自认以前的我做错了。」

  因此我澄清了,这些话一定会让与那城更傻眼吧。

  唯独自己就是这种人的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你真顽固。」

  「本来就是啊,我知道一开始是你帮我取了『冰点下男子』这种很逊的名字喔,先不说命名的品味,你讲得一针见血,真是服了。」

  「哇啊……你知情啊。」

  「你也没想到会广为流传吧?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要多说什么。」

  「来道歉的人姿态突然变高了呢。」

  「因为你已经接受了啊,那道歉时间就结束了。」

  「……我还以为你变了,我更正。」

  与那城瞪了我一下。

  可是她的眼神没有了平常的愤怒。

  「你唯独愚蠢这部分,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呢。」

  「……这句话还真伤人。」

  「哈哈哈!」

  我知道,这算是与那城在和解时会露出的表情了。

  5

  「所以我这就要来跟你商量了,我快消失了。」

  「虽然是我要你跟我商量的……」

  与那城皱起眉头,一脸为难。

  「但我也没想到会突然商量这么严重的事……你还好吗?」

  我轻轻点头示意。

  「嗯,只是快要消失了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种事不该讲得那么乾脆吧……」

  「这部分正合我意,所以我也拿来利用了。其实光是能跟你说上话,心情就轻松很多了。」

  我也是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很不知所措。

  有这样的自觉就是很大的帮助了,真的是正合我意,我要继续利用这件事。

  「你也不必故作邪恶吧……我说啊──这是她搞出来的吧?」

  我想她应该也发现了。

  「应该吧,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是啊,所以现在没有人……连你爸妈都看不见你吧?你真的没事吗?说实在的,我觉得会很难受耶。」

  「多亏有你,我又振作起来了,不用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与那城说,「唉,我本来还想说要是真的没办法,就让你在我家住一晚的,看来是没必要了。」

  这就是在担心我的意思吧。

  不过这句话就别说出口了。与那城总是在拯救我。

  「没问题的,我打算在今天之内做个了结,就算没办法我也可以住家里,反正他们看不见。」

  「你是打算去见她吧?……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也让我非常伤脑筋。

  其实我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

  「……怎么办呢?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到底该说些什么?」

  「你是说……」

  「不是吗?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想让我消失──」

  「──才不是呢,白痴!」

  与那城突然大喊,让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真的是白痴耶,冬月。白痴。真是的,还好我有来!你也太冤枉她了吧。」

  「怎样啦,这么突然?」

  「我说啊,你觉得她是真的想让你消失?你真的觉得……即便你会消失,她也要实现愿望?」

  ──这个嘛。

  「我没有这样说,这样的状况应该也在她预料之外吧。」

  「你自己都知道啊──她可是特地要我来见你啊,我不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不会这样做的。」

  与那城的语气很坚定,像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跟灯火认识得比较久,可是与那城确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灯火谈过了,也许有些事是我不知道,但她知道的吧。

  「然而实际上,状况就是跟昨天之前都不一样啊。」

  我说。与那城死瞪著我看。

  「什么状况?」

  「不,这部分我不能细说。」

  这是灯火的私事,我实在不好代她说明。

  可是怎么办呢?要怎么说明,与那城才会比较好理解呢?

  「总之,你也知道星之泪都市传说的内容吧?」

  「就是知道才这样说的。」

  「嗯……?」

  我不太懂与那城想表达什么。

  她沉著地说出了星之泪的故事。

  「如果你期望找回最重要的东西,代价就是拿第二重要的东西去交换──我才想问你真的知道吗?」

  「……呃,所以灯火为了实现愿望,把我──」

  话说到一半,与那城就打断了我。

  「我说啊,如果要找回逝去的、第一重要的东西,就要交出第二重要的东西吧?那个第一重要的,不是已经不见了吗?」

  「喔……是啊。」

  「既然如此,所谓的第二重要,不就代表是现在最重要的吗?这不就代表是要拿现在最重要的,去换以前最重要的吗?」

  「────!」

  小织某次也这样解读过。

  既然如此,如果我不是因为她的愿望而消失,是因为她要付出的代价而消失……

  就代表灯火……

  「我说那么多你还不懂的话,你真的可以消失了,冬月。」

  与那城说。

  我苦笑以对。

  「太狠了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和好的。」

  「那你更该振作一点吧,笨蛋,我还没有接受这一切喔。」

  「…………」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唉……讲了好多,口好渴。」

  「……我也是。」

  我喝了口与那城从饮料吧拿回来的饮料。

  接著把饮料喷了出来。

  「噗哇!?这是什么好难喝!?」

  「哈哈哈!笨蛋,你掉以轻心了。」

  与那城一脸计画得逞的表情。

  真是意外,我没想到与那城会做出这种恶作剧,太出其不意了。

  难怪她会说她要去装饮料。

  「你啊……这是什么?咖啡里混了茶和气泡饮料?超级难喝……」

  「你要乖乖喝掉喔,剩下来太浪费了,而且你本来就没付钱。」

  「饮料是你装的,你好意思……」

  「开玩笑的,我的茶就给你吧,加油。」

  与那城说著把玻璃杯给我。

  我听了之后非常认真地凝视著她的脸,她对我噘起嘴来。

  「怎样?……反正只要我不喝,就可以算是一人份的费用了,有意见吗?」

  「没有。」我摇头。「我只是觉得很像你的作风,不过这种藉口行不通的,你也喝吧,我要让你当共犯。」

  「吵死了……什么啦。」

  与那城突然撇开视线,我在这个有点怀念的气氛中,勉强自己一口气喝光了这个难喝的恶魔合体饮料。这一定是什么惩罚游戏吧。

  「重点是,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冬月?」

  听到这个问题,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交给我吧──炒热气氛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拿起店里的铃鼓,像某次一样板起了脸。

  与那城一脸震惊地盯著我看了一阵子。

  「什么意思?……你是笨蛋吗?」

  她说完,傻眼地笑了出来。

  6

  ──今晚的星星很美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观星了,因为我一直要自己不去看。

  不过重新在黑暗中从七河的山丘一看,我还是无法否认星空的美丽。天上的星星灿烂闪烁,美到令人烦躁不耐。

  马上就是七夕了。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城镇还有这种地方,可以仰望如此美丽的星空?

  我真的觉得很神奇,为什么都没有人会来这里?

  像我这种讨厌星星的人,硬要说的话是少数派吧。

  「……」

  很快就要过午夜了。

  灯火再过不到几分钟也会出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确定。

  我傍晚就来山丘上了,我并不讨厌无所事事打发时间,也不特别喜欢,可是在为义务奔波之后,闲暇时间让我感到平静。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自己也还没找到答案。

  ──我不想让任何人使用星之泪。

  那天之后,我一心只想著这件事。如今也没有打算改变心意,唾手可得的奇迹是无法带给任何人幸福的。

  如果灯火想牺牲自己、取代流希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止她。为了让自己比起动机更重视结果,我立志成为冷漠的人。

  可是如果还有其他方法。

  我会……

  「──伊织君、学长。」

  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我的视线从天空回到地面。

  会用这么奇怪的称呼叫我的,只有一个人。

  「你来了啊,灯火。」

  「……既然你在山上,应该有看到我从山下爬上来了吧?」

  我没有看到,我一直在看天空。因此摇摇头。

  双原灯火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伊织君学长是坏孩子呢,这种时间还在这里游荡。」

  「因为是晚上啊,要是老天爷在看,我就不能做坏事了。」

  「但是有星星在看喔。」

  「没关系,反正星星是坏蛋。」

  「是吗?可是星星大人会替我们实现愿望喔。」

  「就是因为这样啊。从以前,会宣称能实现人类愿望的就是恶魔,不是天使。」

  「……你讲得很像一回事呢。」

  我对苦笑的灯火耸耸肩。

  「这都是你姊在小学的时候说的,有意见去找你姊说,找你姊。」

  「这次讲了那么狠毒的话啊……明明我已经再也见不到姊姊了啊。」

  灯火说完仰望天空。

  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可是太阳在地球的另一端,因此天上只有繁星。

  所以灯火才会思念消失在天之彼端的那个人吧?

  「所以呢?你为什么要逃跑啊?」

  「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给伊织君学长造成困扰了,想到这里就觉得没脸留在原地。」

  「难道你以为以前都没给我造成困扰吗?」

  「哇,学长真的好糟,这个时候至少要讲客套话安慰我吧。」

  「……也对啦。」我苦笑著点头,「你确实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你,我现在应该还是没办法跟与那城好好说话,这件事要谢谢你。」

  「咦?啊,哇。」

  她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张开了嘴巴,样子看起来很呆。

  「谢谢你,这件事真的很感谢你。」

  「啊……呃。」

  「这一切都是多亏了你,灯火,谢谢。」

  「讨、讨厌啦,不要说了!是怎样?你突然转性了吗?」

  「一直在做戏的人没资格说我,我只是说你的功大于过而已,不过负分的部分会另外计算,你放心。」

  「啊~这个部分还是没变呢,学长,我真的放心了。」

  「……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做。」

  我叹了一口气。

  接著深呼吸。

  「灯火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其实我一开始就很在意了……灯火,你啊,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样没办法让姊姊复活了吧?」

  灯火打一开始就知道,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流希。

  证据就是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的流希。灯火一开始就预设自己会成为流希活下去。

  可是这很奇怪。

  「一般来说啊,『让她复活』的愿望变成『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姊姊』根本就是诈欺吧?要是我,在这个时候就会放弃了。」

  「…………」

  「因为这样你自己根本见不到复活,或者说形同复活的姊姊啊。想让死去的人复活,不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吗?」

  至少一般来说会是这样。

  如果是想牺牲自己换来她的复活,那我勉勉强强还算可以理解,可是我觉得如果要透过自己的扮演,让她「形同复活」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尽管如此,灯火还是想为这个愿望而死。

  为什么?让死者复活的愿望是谁的?通常都是许愿者本人的吧,然而灯火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愿望成真。

  她只能藉助他人的力量。

  ──所以反过来说……

  「你……你真正的愿望不是让姊姊复活。」

  「没错。」

  灯火点头。

  她的笑容非常悲凉。

  「我真正的愿望不是让姊姊复活,而是相反……我只是希望──死的人是我。」

  我的颜面神经应该失去控制了。

  我一直在强制自己不能表现情绪,可是忍不住。

  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听到这种话。

  「我希望死的不是姊姊,而是我。姊姊开朗、总是笑脸迎人、没有输给病魔、交了很多朋友而且一直想活下去,她应该要活下来的。比起阴沉、没半个朋友、总是在姊姊背后探头探脑的我──姊姊应该要活下来的!」

  「灯火,你……」

  「我知道!我知道……都知道啊,我知道我说的东西是错的、知道我说的东西没有意义!可是!!」

  她摇头,像是在否定将世界和自己拖下水的一切命运。

  灯火悲痛地大喊,像是个在耍任性的孩子。

  「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有什么办法?」

  「…………」

  「我也不是想寻死,不过所有人应该都这样想吧,所有人、任何人……爸爸和妈妈、大家……学长也是!你们一定都觉得比起我,更希望姊姊活下去!──因为我自己也是!」

  原来这就是灯火真正的愿望。

  她绝对是真心希望最爱的姊姊复活。那份感情不假。

  可是这也是罪恶感的反面表现吧,星星是知道的。

  她在姊姊的保护下活了下来,因此……

  灯火自己的愿望是希望姊姊复活,可是她揣想周遭的人都希望是她姊姊而不是她活下来,而且把他人的愿望摆在第一顺位。

  或许身为她姊姊友人的我,也是让她有这种想法的其中一个因素吧。

  星之泪可能发现了灯火无意间抱持的罪恶感,于是愿望实现的形式,就是把灯火变成流希。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把流希还给周遭的其他人。

  「我也知道自己在想的事有多蠢。」

  她都知道,尽管知道还是忍不住祈祷,对于这样的愿望,我怎么可能透过说服让她放弃。想要以理性回以冲动的我很蠢。

  「我其实想照你说的、照约定放弃这个愿望,我没有说谎,并不是要欺骗学长。」

  「……这我知道。」

  这不是道理的问题,是情感问题,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责怪灯火。

  因此我改说起其他的事。

  「话说回来,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伊织君学长』?」

  「咦……?」

  「我的称呼啊。你从来我家之后就这样叫我吧?这是故意的吧?你有时候也会很正常地叫我『学长』。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吧。」

  其实我有一个自己猜测的答案,可是想问清楚。

  我问完之后,灯火的脸颊染上了一点红晕。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笑喔。」

  「放心吧,我会板起脸听。」

  「不是,那样好像也不太对……」

  她不满地噘起嘴巴。

  接著说明:

  「我一开始只是吃了螺丝,不对,该说是吃螺丝,还是想呼咙过去呢?」

  「呼咙啊?所以你一开始果然是想叫我『伊织君』吧?」

  因为流希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她都叫我伊织君,灯火一定是想模仿她。

  「可是……因为学长就是学长,那天早上去学长家,要是叫你『伊织君』感觉好像很没礼貌……」

  「所以你才慌忙补上了『学长』啊,难怪中间会有神秘的停顿。」

  「我想说只能凭著一股气势这样叫下去了!」

  「真是的……我还想说为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呵呵……」

  听到答案如我所料地荒谬,我忍不住莞尔。

  灯火看我笑了,不满地放下手。

  「啊啊!你不是说不会笑吗……学长在笑!?好难得!?」

  我当然也会笑啊。

  比如说在跟一个半吊子、惹人怜爱的学妹说话的时候。

  因此我可以对她提出一个建议。

  「……灯火啊。」

  「这……这次又怎么了?」

  「我无所谓。」

  「什么?」

  「我是说你要用我让流希复活,我无所谓。」

  「──」

  灯火瞬间语塞。

  不过我是真心的,反正消失的只有我,灯火也能再见到流希,所以无所谓。

  我真心在思考这么蠢的事。

  「是说你要是继续用星之泪,迟早会变这样吧?」

  我的存在会愈来愈淡薄。

  最后所有人、甚至我都肯定无法认知自己了。

  最终就是冬月伊织这个人类会消失吧。

  「……学长,这很难笑。」

  灯火说道。她看起来怒火中烧。

  「可是啊,虽然我确实说过星之泪无法引发物理现象,但我现在觉得应该是因代价而定的,也就是说,如果付出我这个人当作代价,以一命换一命──流希搞不好真的会复活。」

  虽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和流希是等价的两个人。

  不过这就要看星星大人怎么想了,区区人类的性命,应该只会用数量来计算吧。

  「……你、不、不要开玩笑了!」

  灯火怒吼。

  她应该是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不要……不、不要瞧不起人了!你以为我真的会这样做吗!?我从来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出、这种话……!」

  灯火的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宛如流星一般。我知道灯火是真的动怒了。

  我早就料到了。

  我本来就知道灯火是这样的女生,可以这么断定。

  因此我说:

  「是喔,太好了,那你快点放弃愿望,救救我吧,太危险了,还以为要死了。幸好聊了些美好的事情,哎呀呀,这下灯火就心软了吧,哈哈哈。」

  「──嗄…………?」

  灯火的嘴巴张得很大,真是有趣的表情。

  她渐渐地消化了我说的话之后,满脸通红,颤抖地说:

  「不、不是……!学长你、你说什么……!」

  「不是啊,我先说喔,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是真的无所谓,没有骗你。」

  「什么──」

  「因为这样你会留下来,流希也会复活,我是觉得既然如此消失也无妨啦,我还算满及时行乐派的,可是我绝对不准你牺牲。」

  「什、什么……什么?」

  「灯火。我啊,不管其他人怎样,就是希望你活下去啊,因为这一星期跟我在一起的是你啊,灯火,绝对不是流希。」

  「──────」

  「要是听不懂的话,我换句话说──在流希和你之间,我会选择你,灯火。不管其他人,我就希望你活下去,我还算满喜欢你的,灯火。」

  「──────────────啊。」

  一滴眼泪滑落。

  灯火再度流下了眼泪。

  ──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定就是我该做的事吧。

  因此我说出了真心话。我一直觉得把真心话藏起来是我的义务,所以已经好久没有将情感说出来了,但──我觉得可以说出口了。

  在过世的流希与现在还活著的灯火之间,我会把灯火摆在第一顺位。

  因此,我对她说,我要灯火也把我摆在第一顺位。

  「……太……狡猾了!」

  灯火说。她泣不成声,我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狡猾,学长好狡猾……太狡猾了!你明知道我……我做不到!还这样说……卑鄙!」

  「……可能吧。」

  「我明明希望姊姊复活……嗝!你、你这样说,要我牺牲你……我又做不到……」

  「是啊,你做不到的,我知道。」

  灯火摇摇晃晃地迈出了小小的步伐,慢慢地靠近我。

  因此我也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听好了,灯火。刚刚是丑陋的我在向你求饶,而温柔的你救了我。你没有背叛任何人。」

  「笨蛋!」灯火已经哭得乱七八糟,「你以为乱扯这种歪理能骗过我吗……!」

  「奇怪?我好受伤……」

  「学长嗝、学长、伊织君学长、变成这样……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我、明知道……学长快要消失了!可是!」

  「……嗯。」

  灯火走到我身边。

  我轻轻抱住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希望不会弄痛她。

  「我好烂……之前明明想把姊姊摆在第一顺位……」

  「……是啊,你以前都可以的。」

  「可是、我不能牺牲学长啊,没办法啊,在姊姊和伊织君学长之间,呜──选择、选择了伊织君学长……我……!」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样就好了吧?」

  「才不好啊啊啊啊啊……!!」

  「咦?好多鼻水……」

  「擤!」

  「啊,嗯,算了……抱歉啊。」

  我抱住在怀里嚎啕大哭的小小身躯,轻抚她的背。

  我都知道,也许这样就好。

  她一定很犹豫吧。灯火绝对没办法牺牲我,可是她会为了我这种人烦恼要不要放弃姊姊,她就是这么温柔的少女。

  因此我希望她全都怪罪到我身上。

  是我没出息地摇尾乞怜,温柔的灯火为了救我,不得已只能放弃流希。我希望至少能制造这样的局势出来──可惜还是被看穿了。

  我给了她的罪恶感理由。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我确实满喜欢常常自爆、无法成为小恶魔的青梅竹马的妹妹。

  「抱歉,我就是个冷漠的男子。」

  因为冷漠,所以我的性命优先于青梅竹马。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但是灯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著我,瞪著我说:

  「学长……到底哪里冷漠了?」

  「咦……」

  「你看,我碰到了学长,我跟你靠得那么近。」

  怀里的少女微笑了。

  怕冷的女孩子碰触我后露出了笑容。

  「──你明明就这么温暖啊。」

  此时,我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像是很微弱的火光。心中的动摇虽然微弱,但是带有明确的热意。尽管我长久以来故作不知情,这样明确的热能却超越了理性,撼动了我的灵魂。

  这是灯火点燃的情感。

  ──不过火光瞬间就从心中消失了,像是融化一样渐渐淡去。

  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些东西事到如今再也不能拥有了。

  可是……

  「我才不温暖,是你太怕冷了,灯火。」

  她有一个杰出的姊姊,妹妹大概打从心底最爱姊姊了。

  我也非常喜欢她姊姊。这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但我和妹妹都选择放弃她,这也许是很无情的选择吧?我们也许太过傲慢,竟然放弃了可以拯救的生命。

  不过我们都认同彼此的选择。

  既然可以认同,我觉得这样就好。我想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吧。

  「灯火──把那颗石头丢了吧,不对,还回去吧。」

  我说。

  她把星之泪拿到胸前。

  「还吗?可是──」

  「没问题的,给我吧。这是天空给我们的,我们郑重地还给天空吧。」

  我接过了灯火的星之泪。

  我握紧星之泪,狠狠瞪著正上方。

  「啊,学长,该不会!」

  灯火也察觉到了,我对她轻轻耸肩。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

  我大喊。就在今天,就这么一次,让我把以往隐藏的热量展现出来吧。

  「虽然充满了谜团!可是星星啊!祢有听见吗!灯火──和我!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还给祢了,听好了!好好接住吧!」

  我们不会向星星祈祷,也不需要得到什么。

  因此我们不会让祂夺走任何东西,如果我还有愿望,只希望……

  祢不要再多做什么了。

  我慷慨激昂,把过去没有宣泄出来的所有情感满满灌注到拳头里。我怒视远方的光芒,接著奋力掷出星之泪。

  「──飞向天空吧,去啊──!」

  我全力朝夜空丢了出去。

  这个瞬间,我投出去的星之泪发出了光。

  好耀眼,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山下会看到什么呢?山上的星光不断往天上升上去──那是相当奇幻的景象。

  ──那一天,在某座城镇观测到逆飞上天的流星。

  逆飞的流星。从地面逆向飞回原本所在地的星之泪。

  我和灯火从山上目睹了这片光景。而这里是全城镇最靠近太空的地方。

  未来被述说的逆流星传说具有什么意义,只有我和灯火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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