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猎户座消失之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杜若楪叶

  录入:月灵

  五十岚真夏正在气头上,而且是火冒三丈。

  员工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真夏身上那股非比寻常的杀气充斥了整间房,彷佛带有电流。光是呼吸,似乎就会触电。

  「那个……真夏,小夏?」

  真夏正在换装,佐野峰昴朝著她背后喊出了平常不会使用,感觉有些刻意的昵称……结果被无视了。真夏从置物柜中抓出包包后,狠狠甩上柜门,直接离开休息室。昴连忙穿上大衣抓起围巾,追在她后头。

  店长在厨房里甩动锅子,同时对走出休息室的两人说了声「辛苦了」。后辈打工店员也跟著喊了一声,并将明太子墨鱼义大利面端到客人面前。

  「啊,昴。谢谢你下周圣诞节愿意值班,帮了我一个大忙。」

  店长像是忽然想起这件事似的,朝著往出口走去的昴身后这么喊道。听到这句话,真夏马上拔腿冲出店外。

  没错,果然是这样。

  真夏在夜路上疾行,愤怒的情绪让她的大衣看上去有些臃肿。昴一把抓住真夏的袖子,她却没有停下脚步,迈开大步走个不停,彷佛想甩开昴的手。

  「等一下啦!你在气圣诞节那件事吧?」

  在前往田町站途中的新芝桥上,真夏终于停了下来。寒冷的夜风让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于是他趁机将拿在手里的围巾围到脖子上。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在圣诞节排班?」

  真夏彷佛在质问自己靴子的鞋尖似的说道。

  「呃,店长说找不到人值班,要我帮忙啊。而且去年跟前年的圣诞节,我也都在打工嘛。」

  「但你已经跟我约好圣诞节要一起过了吧?我不是说今年一定要一起过吗!」

  真夏说得越来越快,连珠炮似地加重了语气。他们从高二冬天开始交往,至今已经三年了。过去即使昴在圣诞节排班,真夏也没多说什么。干嘛忽然激动成这样啊?昴本想这样回嘴,但打消了念头。继续点燃真夏愤怒的导火线,对昴一点好处也没有。

  「对不起,是我不好。」

  昴绕到真夏面前开口道歉,真夏却始终沉默不肯谅解。昴想尽办法安抚真夏,暂时先让她坐在桥上的长椅。昴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真夏喜欢的红豆年糕汤,递给真夏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真夏没打算喝,只是将其代替暖暖包温热手掌,并抬头望向夜空。真夏经常像这样仰望星空。对浩瀚宇宙情有独钟的她,只要提到宇宙就会开始长篇大论,非常有趣。昴很喜欢她这一点。

  过了凌晨零点的十二月夜空感觉辽阔又清朗,还能看见点点星辰。东京的天空看不到太多星星,要说一眼就能发现的冬季星座,顶多只有猎户座吧。那也是真夏最喜欢的星座。

  「明天我会跟店长谈谈,说我还是没办法出勤。」

  昴看著真夏的侧脸说道。

  老实说,事到如今才告知无法出勤真的很尴尬,总之现在只能这么说了。

  真夏「呼」地叹了口气,彷佛从宇宙旅行中返回地球似的。她用小口啜饮的方式喝了一口红豆年糕汤,低声问了句「真的吗?」吐息中带了点白色雾气,嘴角还勾勒出一抹显而易见的笑容。

  真夏这个人一遇事就容易发火,但也很容易谅解。过去他们吵过不下数次,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旧帐。真夏不太会记仇,昴也是自知理亏就会马上道歉,尽管纷争再小,他们都会以真挚的态度面对。双方都理解彼此很看重对方,就只是这样而已。

  将空罐扔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后,两人一边留意时间,并快步赶往车站。

  距离末班车还有十分钟。

  京滨东北线最后一班开往蒲田的电车,是住在大森的昴的末班车。住在品川的真夏也和他走向同一座月台。虽然山手线开往品川的末班车待会儿也会进站,但她总会跟昴一起搭乘京滨东北线的电车。往下走到月台后,他们下意识地往最尾端走去。站著工作这么久,下班后只想坐著回家,哪怕只有几站也行。他们的行为或许就是受到这种本能驱使吧。

  一号车厢停靠的月台闸门附近,被某人的呕吐物遍洒一地。

  「恶,真倒楣。」

  真夏眉头紧蹙,拉了拉昴的大衣下襬。没办法,他们决定到二号车厢的闸门前等候电车。距离列车进站还有三分钟。

  昴忽然发现身边站著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戴眼镜的男子。一头乱发感觉有些俗气,眼镜是他唯一的特徵,整体形象完全不起眼。令人在意的是,他抱著一个偌大的皮革波士顿包,不停看手表留意时间。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他猛然回神往旁边一看,发现真夏又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了。

  他回问:「抱歉,怎么了?」真夏一如既往马上消气,并说:「圣诞节想去哪里?」

  「只剩一个礼拜了吧?现在就算要预约,不错的餐厅应该都客满了。所以今年要不要在我家办家庭派对?我们可以一起下厨。圣诞节好像本来就是这种活动。」

  月台上响起末班车即将进站的广播。

  「嗯,那就这样吧。今年圣诞节我妈似乎得一个人过,来我家不太方便。」

  昴盯著电车驶来的方向这么说。绘有蓝色线条的电车,从轨道那头驶进了月台。

  「咦?你妈又跟男朋友分手啦?」

  「应该是。最近她老是待在家里。」

  电车在眼前停了下来。门打开后,他们等乘客下车完毕才走进去。

  一进车厢,两人便面面相觑。一名中年醉汉鼾声如雷,横躺在博爱座上睡著了。

  或许是这个原因所致,二号车厢里的乘客除了这名醉汉,只有坐得离他很远、打扮稍显浮夸的女子;坐在女子对面、头戴兜帽不停滑手机的男子;以及刚才那个眼镜男和昴他们而已。毕竟有那种噪音,实在无可厚非。

  两人也和醉汉拉开距离,在门边的座位并排入座后,臀部顿时被温热的座椅包覆。冬天的电车座椅怎么会这么舒服呢?确实不难理解醉汉直接倒在椅上呼呼大睡的心情。

  「圣诞节真的可以空下来吧?」真夏彷佛再三确认似地这么问道。

  老实说,昴不认为真夏是那种对圣诞节异常执著的人。不,至少到去年为止,她都不会做这种事。再说,去年圣诞节她甚至还跟自己一起打工去了。

  「我说,真夏也一起去打工不就好了吗?既然你没事的话。」

  话一出口,昴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我没事?」真夏紧扣著昴句尾这句失言,眯起双眼说道。她的心情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于是昴连忙摇摇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我也还没跟店长交涉,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休假。如果真夏在我身边,就算是打工,我也觉得很开心……」

  昴的话还没说完,真夏就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在门即将关闭的警示声响起时冲向月台。昴也反射性站起身,追她追到门边。

  「等、等一下……」

  「笨蛋!」

  真夏在月台上转过头看向昴,眼眶含泪的她又狠狠骂了几句。在响彻四方的警示声中,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班车了。这时,车门无情地在两人眼前缓缓关闭。昴顿时将手压在车门上。

  真夏隔著门狠狠瞪著昴。这片铁门挡在眼前,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电车徐徐发动。对面月台的电子萤幕上,显示出她要搭的开往品川的山手线最终发车时间。

  「回家路上小心!」昴连忙开口说,但也不确定真夏能不能听见。她依然哭丧著脸,紧咬双唇盯著昴看。

  她还在月台上,电车却渐渐加速了。昴转过头,忽然和眼镜男对上视线。看样子他应该目睹全程了吧。昴觉得有点丢脸,重新将视线转回门外,就这么站在原地。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决定先跟真夏取得联系。

  过去他们也像这样吵过好几次,所以昴其实没那么焦虑。他自认两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分手,应该也没有高估这份感情。昴和真夏是生命共同体,这话绝不夸张。打从第一次见到彼此,就一直如胶似漆。

  忽然间,随著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电车急速煞车。昴差点就要往后倒去,姿势看起来有些笨拙,不知为何却动弹不得,简直就像身体被前后两方用力拉扯似的。车厢内的照明剧烈闪灭,同时还有个奇妙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宛如低鸣的声响,听起来像波浪般重叠在一起。

  昴听见共乘的女性发出微弱的哀号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后方传来的,但女子却出现在昴的面前。她身后还有一个围巾男子的背影,不是醉汉、不是兜帽男、也不是眼镜男。

  ……那是昴自己的背影。

  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拉扯的力道忽然消失,昴的后背就这么狠狠撞上电车地板。

  ※ ※

  「痛死了……」

  黑暗中传来了某人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昏昏沉沉倒卧在地的昴,听到这个声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撑起身子。压在地上支撑身体的手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才发现手掌上扎著类似玻璃碎片的东西。虽然背后和后脑勺也传来撞击后的钝痛,但自己应该还活著。昴在电灯熄灭的昏暗车厢内环视一周,只见原本睡在博爱座的醉汉盘腿坐在地上搔著头,似乎还没睡醒。

  他也看到女子双腿颤抖地扶著东西起身。女子面前的眼镜男依旧紧抱著波士顿包,在玻璃碎裂的窗边往外看。昴发现破碎四散的窗玻璃碎片撒了满地,甚至连他身上都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昴听见刚刚那阵嗓音,回头一看,只见兜帽男正在观察车厢连接处。女子步履蹒跚地走近一看后,便用双手摀著嘴巴。

  「隔壁车厢到哪里去了……?」

  昴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于是站起身,喀啦喀啦地踩著窗玻璃碎片走到两人身边。

  从后方一看,发现原本一号车厢所在的连接处前方已经变成外面的景象了。连接处就像被狠狠扯断似的,变得破烂不堪,现在还会喷溅出些许火花。

  「呜哇~~未免太严重了吧。搞不好会爆炸耶。」

  兜帽男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听到这句话的女子却脸色苍白。昴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扇门开了一点。」

  昴回头一看,发现眼镜男站在后面的车门附近,指著门这么说。兜帽男脚步轻盈地跑到门边,将手搭上微微敞开的车门。

  「好烫!这里行不通啦。」

  兜帽男将手抽回,接著在车厢内四处寻找其他可以脱逃的地方。

  门外就是车站月台。因为是从田町站上车,说不定已经开到品川站了。虽然还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但心上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来。

  兜帽男站在座位上,从破碎的玻璃窗往外看。

  「喂,小哥,你可以从这里跨过月台闸门跳出去吗?」

  和兜帽男四目相交后,昴也站上座位。毕竟外面就是月台,应该很容易就能从窗户跳下去,但他从来没有从电车车窗往外跳的经验。虽然迟疑了一阵,但待在这里不仅无济于事,还要面临爆炸的风险。于是昴按照兜帽男的指示,直接从窗户跳下月台。

  跳出车厢后,他吓呆了。他们搭乘的这班电车,只剩下他们所在的二号车厢,其他车厢居然全数消失了。不仅如此,昴他们搭乘的二号车厢外表焦黑一片,彷佛刚穿过火海似的,能平安生还堪称奇迹。是爆炸、恐攻、还是意外?光是在脑中推敲种种可能性,浑身就止不住颤抖。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这种意外当中。

  在兜帽男的指示下,他们从外面和车厢内扶著女子的身体,将她拉下月台。随后,昴从外面接过眼镜男抱在怀里的波士顿包,暂时替他保管。波士顿包比想像中还要沉重,还有种坚硬的触感。眼镜男跳下月台后,立刻跟昴道了声谢,并将波士顿包拿回手中。

  「那个大叔,别坐在那里啦,再不出去就惨啰。」

  就算兜帽男开口叫唤,醉汉还是迷迷糊糊地坐在原地。确定除了他以外的人都逃出去后,兜帽男才无可奈何地背起醉汉,直接从车窗帅气地跳下月台。

  「吶……这里是……」

  兜帽男将背上的醉汉放下来后,他身旁的女子用颤抖的声音低语道。昴随著她的视线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高轮GATEWAY站?」

  高挂在月台上的巨型站名标示写著这几个字。抬头一看,发现月台采用挑高设计,屋顶横梁使用了全新的木材,形状就像凹成波浪状的摺纸。眼前的景象当然是第一次目睹,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这是田町和品川之间新开设的车站,但应该还没开通才对。他们是来到正在施工的车站吗?但整体感觉又不像开通前的样子。

  这时,有两名看似站务员的男子神色大变地从对面冲了过来,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他们似乎也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刻,一股奇妙的沉默弥漫在现场的所有人之间。

  「总之先去办公室一趟吧。」

  女子惊慌失措地将这几分钟发生的状况说出口。听完她的证词,站务员似乎才回想起应对的流程。

  途中,昴发现有机器人正在四处清扫车站,忍不住看得入迷。被带到办公室后,他们乖乖在站务员递过来的名册上写下姓名、住址和联络方式。

  「咦?」

  女子发现了异状。听到女子的声音,昴四处看了看,发现只有兜帽男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难不成是去上厕所吗?但让人无暇顾及的混乱就摆在眼前,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比起这些,昴更在乎真夏的状况。他按了按勉强还算正常的手机萤幕,发现没开机,好像没电了。

  真夏应该没事吧。没有像他一样被卷进这场意外吧。

  剩下的三个人并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似乎也心不在焉。继续待在这里,肯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看准站务员外出的时机,昴独自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总而言之,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先拦计程车回家一趟,让手机电量恢复后再跟真夏取得联系。

  末班车时间已过,所有出口都拉下了铁门。无可奈何之下,昴从月台跳下铁轨,爬上铁丝网后成功来到外面。

  明明时值寒冬,昴却莫名觉得闷热。寻找计程车的同时,他热得脱下围巾和大衣,甚至连穿在里面的针织衫都想脱掉。

  走到车站前,昴又吓了一大跳,因为眼前有好几栋过去从未见过的摩天大楼。最近高轮GATEWAY站前那一带确实都在施工,完工时间应该要到二○二四年才对,可是这附近的工地围墙全都撤掉了。在这个时间点,车站大楼也灯火通明,整座区域的机能十分完善。

  感觉不太对劲。

  街上来往的行人服装也很奇怪。所有人都是短袖装扮,甚至有人穿无袖。一名身穿无袖上衣的女子经过穿著针织衫的昴身边,还用斜眼瞥了一会儿。明明天气这么冷,她的态度却像昴的穿著才不合时宜似的。

  昴连忙拦住下一台开过来的计程车。在开著冷气的车内向司机告知老家地址后,车子缓缓出发。前往大森的路上,街景没有太大变化,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请计程车停在自家公寓门口后,昴掏出一万日圆纸钞。对二十岁的昴来说,三千多日圆的计程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今天这种状况下也无可厚非。昴像在催促般伸出手,接过男司机找的零钱时,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平常虽然不会一一确认,此时却忍不住直盯著手上的零钱。只见纸钞上印的并非熟悉的野口英世和樋口一叶,而是陌生男女的脸。

  「咦?小哥,你第一次拿到新钞吗?」

  看到昴的模样,司机莫名雀跃地问道。

  「这是……假钞吗?」

  「啊哈哈,别把人当成罪犯好吗?这是新钞啦,新钞。你没看新闻吗?这是今年开始换的。虽然搞得乱七八糟的啦。」

  「新钞?」

  「放心吧,这可以用。对了小哥,劝你还是要看点新闻啦。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说这是假钞呢。」

  他并不是不知道要改用新钞,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虽然感到疑惑,但昴正在赶时间。他只好无奈地将不认识的男女塞进钱包,走出计程车。

  爬上公寓楼梯后,他转动门把,还没用钥匙开锁,门就打开了。

  走进客厅后,昴发现母亲还醒著。母亲一看到他,拿在手上的马克杯应声落地,在脚边摔成碎片。

  「……你之前到底跑去哪了……」

  母亲脸色铁青地凝视著昴,彷佛看到幽灵似的。昴忍不住皱眉。他们明明昨天才碰面,硬要说的话,交到男朋友之后就若无其事放著家里不管的人,应该是母亲才对。

  「什么意思,我去打工啊。别说这些了,我要充电……」

  「因为你……已经失踪五年了啊。」

  昴正准备拿起放在客厅的充电器,伸出的手顿时停下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昴百思不解地回过头,下一秒就被母亲抱在怀里。不知为何,母亲泪如雨下,更加深了昴心中的混乱。

  「等等、喂、好难受。五年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困惑的同时,昴又觉得有点害羞。他拉开母亲的手并问道。

  「你搭上电车之后就失踪了……」

  「……啊?」

  随后,母亲从置物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了昴。

  那份报纸为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发行,是今天的晚报。

  现在是凌晨两点。今天才刚开始而已,为什么就能拿到今天的晚报呢?

  各种奇怪的现象接连发生,让昴大感疑惑。

  报纸第一面印著电视节目表。昴翻到下一页,看到一则大篇幅的新闻报导。

  『消失了!京滨东北线末班车二号车厢离奇失踪』

  『正在调查是否与参宿四超新星爆炸有关』

  「离奇失踪……参宿四……?这什么啊?」

  翻开报纸的手不停震颤,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了。

  「你之前都跑去哪里了……?」

  「什么啊?我像平常一样搭上电车,电车到站后就在这里啦。」

  「怎么可能!你已经消失五年了啊!」

  「五年?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胡言乱语什么……对了,手机!」

  昴将客厅里的手机充电器接上自己的手机。

  电源恢复了。

  昴输入密码,看到开启的萤幕上显示的日期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二○二四年八月十日,凌晨两点十二分。

  「不会吧……」

  尚未理解现况的昴,用颤抖的指尖从来电纪录中找到真夏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却因为收不到讯号毫无反应。

  「妈,手机借我一下,我得先连络上真夏才行。发生这种事,她一定很担心我。」

  根本还没厘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昴就急著伸手向母亲讨电话。过去真夏跟母亲见过几次面。母亲很喜欢真夏,真夏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被母亲的豪放性格吓了一跳,但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已经交换过电话号码了。

  但母亲却不知为何沉默不语,低著头一动也不动。

  「干嘛?怎么了?……真夏有打来吗?」

  不管怎么按,手机就是收不到讯号。昴被搞得焦虑万分,同时向母亲问道。

  只见母亲又吸了吸鼻子,用昴过去从未听过的虚弱嗓音说:

  「真夏……在四年前的夏天,就已经过世了。」

  *

  应该是喝太多了。牧勇作将此刻身在警局一事归因于此。

  他和大学时期在航空系结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友在大宫喝酒,散会后搭上京滨东北线,正准备回到目前居住的上野。但清醒过来后,勇作却在「高轮GATEWAY」这个没听过几次的车站下车了。听到这个站名,他连自己坐过了几站都搞不清楚。

  看来似乎发生了意外。虽然还有一点印象,但他实在记不清了。总之勇作意识清醒后,他已经和三个年轻男女一起被带到警局了。

  尽管室内冷气开得很强,勇作还是觉得热。满头大汗的他脱下身上的羽绒外套,连针织毛衣都脱了。只穿一件上衣刚刚好。

  但他却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警察一脸严肃地说:

  「今天是二○二四年八月十日。你们几位可能是从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就行踪不明的失踪人口。」

  警察说的这些话荒唐至极,跟那张严肃的表情完全相反。闻言,勇作吓得目瞪口呆。

  警察还将可以作为证据的几样物品放在勇作等人面前。

  包括明天──也就是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的晚报,以及一份五年后的报纸,警察却说这是今天发行的。他们又看了电视新闻,还用警察的手机确认日期。要撒谎的话,这些证据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

  勇作揉揉自己的老花眼,仔细盯著明天那份晚报的头条新闻看。

  「你们几位应该是在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搭乘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末班车,坐在二号车厢的乘客。当天只有你们搭乘的二号车厢在轨道上忽然消失。虽然引发了各界臆测,但至今仍未查明原因。直到今天为止,你们都被视为失踪人口,警方也持续在搜索各位的行踪。而目前的状况,就如各位所见。」

  警察这番话说得太过含糊,勇作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消失』是什么意思……?」

  勇作旁边那个面色铁青的年轻女子,紧紧抓著放在腿上的大衣衣襬这么问。

  「我们也不太清楚。当时周边出现了大规模的电波干扰,铁路局和附近设置的监视器画面几乎都无法解析。根据那班列车司机的证言,从田町开往品川的路上,忽然像海市蜃楼般产生了扭曲现象。他急忙踩下煞车时,一阵狂风打向车体,同时还传来了碎裂声响。他连忙回头查看,结果一、二节车厢的连接处早已被扯断,海市蜃楼现象和二号车厢也离奇消失了。其他乘客的证言也符合他的说法。所幸一号车厢及三号车厢以后的乘客并没有严重伤亡。」

  「等一下,难道大家都以为我们死了吗?」

  这已经不能当作玩笑话来看待了。听到警察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勇作著急地发问,右脚还狂抖个不停。

  「不,从头到尾都被当作失踪案件处理。但不能否认的是,直到你们今天出现之前,外界也没打算继续搜索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负责人是谁啊!叫讲话正常点的家伙出来好吗!」

  坐在椅子上的勇作将身子往前倾,口气火爆地瞪著警察看。

  「请您先冷静下来,我们也还没厘清现状。总而言之,我们已经跟各位的家属取得联系并回报状况了。为了确认状况,我们会请来接人的家属为各位做身分担保,能请各位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吗?」

  就算警察这么说,勇作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没有其他事好说。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却已经过了五年。这就是勇作的实际经历。

  天亮时,勇作的老婆依子过来接他了。一看到勇作,她就倒抽了一口气。勇作也和她一样惊讶,因为依子给人的印象,跟他昨天早上出门时看到的样子差太多了。原本往后绑的长发修剪得简短俐落,尽管只是略施薄粉,妆容也十分精致。结婚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依子穿上高跟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感觉,比刚才看到的任何证据都要真实。

  结束长达五年的酒席,到了隔天下午,他才终于可以回家。

  但一大群记者冲到警局前,他根本走不出去。

  「虽然还一头雾水,但好像满严重的耶。」

  勇作走下车时,忍不住带著苦笑说道。那台车上写著小型金属加工厂「牧SOLUTION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字样,他是工厂的代表。抵达家门前从勇作口中听说事情经过的依子,只回了句「是啊」。

  家里还是打理得一尘不染。如果留在家里的人是勇作,或许就不是这般情景了吧。

  一回到家,依子就替勇作倒了杯麦茶放在桌上。勇作一句谢谢也没说,就直接靠在椅子上喝了起来。每到夏天,依子总会在冰箱里准备麦茶。这是勇作最爱喝的麦茶品牌。

  「工厂现在怎么样了?不会在我消失的这段期间被逼到破产了吧?」

  勇作用开玩笑的语气提问后,依子回了句「这倒没有」,并在厨房手脚俐落地忙碌著。看样子应该是要准备午餐。

  「但你失踪后,工厂就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了。」

  DN重工是日本代表性的机械制造商。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一事让勇作难以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夕之间失去踪影,客户不断流失,营运状况岌岌可危。多亏当时DN重工愿意重金收购我们工厂的技术,现在的业绩才能节节上涨,员工也能继续努力。」

  「那可是我的工厂啊!你怎么能说卖就卖──」

  「员工们也要生活,况且那个工厂是属于所有员工的资产。我们连你会不会回来都不晓得,怎么可能为了守护你一个人的尊严,放弃所有人的安稳生活呢?」

  依子语速飞快地说著,并将锅子点火。

  「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事!」

  「你当然不会知道啊,失踪的人是你吧。光是能逃过破产这一劫,就要谢天谢地了。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牧SOLUTION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了。」

  超乎意料的现况,让勇作纳闷至极,完全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优季……」

  依子不顾勇作内心的纠结继续说道。勇作不禁绷紧全身,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听见什么。

  优季是勇作和依子的独生女,是十九岁的大学生。

  倘若现在真的是未来的话,优季应该已经二十四岁了──独生女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成年还出社会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总之先不要思考公司的事了。一想到这些事,他就会气得发狂。

  于是勇作重振精神,将剩下的麦茶一饮而尽后,开口询问依子。

  「优季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不,她现在没有在工作。」

  勇作忍不住转头看向依子。

  「没有在工作?什么意思?」

  「那孩子今年春天结婚了。现在怀孕三个月。」

  「什么!」

  勇作反射性站起身,恶狠狠地瞪著依子。厨房里的依子却若无其事地盯著锅子看。

  「什么跟什么啊!我根本没听说!」

  因为你失踪了啊──人在厨房的依子给出了再合理不过的回答。番茄酱的香味飘进了饭厅。依子应该正在做勇作最爱吃的茄汁炒义大利面。

  「你为什么没有反对到我回来为止!对方是哪儿来的臭小子!」

  「是她大学时代的学长。怎么能为了你刻意错过婚期呢?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他实在咽不下压抑已久的怒火了。

  「谁管那么多啊!我可不记得有把女儿交给那种来路不明的小子!还怀孕!竟敢让我女儿破处!」

  「别用那种口气说话好吗?他是个品行端正的好男人,也很照顾优季。」

  「开什么玩笑!」勇作说得口沫横飞,再次发出怒吼。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不在的时候,居然开始会搔首弄姿了!难不成你外面有男人吗!」

  相较于情绪激动的勇作,依子显得十分冷静。

  「我外面没有男人,也没那种闲工夫。」

  她的口气冷漠得惊人。

  「谁知道呢,我都已经消失五年了嘛。我看你是逮到机会红杏出墙了吧?」

  勇作怒气冲冲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抖著膝盖。

  厨房传来关上瓦斯炉火的「喀锵」声。他现在根本无心吃饭。如果端到他眼前,他一定会把整盘面扫落在地。

  但走出厨房的依子手上并没有餐盘,反而走向客厅的五斗柜,拉开抽屉后取出里面的东西,递到勇作面前。

  那是一张纸。勇作疑惑地蹙紧眉头一看。

  「……离婚吧。」

  听到依子这么说,他才发现那是离婚协议书。依子早已在栏位中完成署名并用印,她的表情毫无波澜。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

  「如果你不想走出这个家,就让我离开吧。」

  「你……真的有别的男人了……?」

  「你误会了。怀疑的话,看你要委托徵信社还是什么管道都可以。我只是觉得跟你一起生活好累。过去我替你扛下代表的职务,处理了工厂的所有大小事。既然你不让我插手,那我就不管了。」

  勇作目瞪口呆,根本无言以对。

  依子的神情十分坚决,彷佛终于等到这一天似的。在这空白的五年当中,一切都彻底改变了。此刻,勇作再次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

  岛仓瞳一回到家,就看到田中元春和陌生女人跟孩子住在一起。

  「瞳……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睽违五年重逢的男朋友──元春说的第一句话。

  但对瞳来说,只是相隔一天的重逢而已。

  瞳在银座一家服饰店当派遣员工。那间店平常都营业到晚上十点,之后还要完成打烊、关帐、上架、每日汇报、更换模特儿展示服装等事务,经常会耗到末班车的时间才能回家。瞳工作的这间店倡导免加班,所以做这些工作基本上都没薪水可拿。但若因为这样就半途而废,到头来还是要让早班人员收拾残局。其实有很多员工会将更换展示服装和上架这些事留到明天再做,但瞳实在没办法做到一半就丢出去。她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受人委托都不好意思拒绝,也无法开口拜托别人,她还是离开静冈的乡下地方前往东京,在向往已久的银座工作。她每天都凭著这股热情激励自己。

  这天,瞳一如往常地结束穿著高跟鞋站了大半天的工作,步履蹒跚地在有乐町搭上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电车。这班车可以直达她位于蒲田的住处。有个醉汉倒在博爱座上呼呼大睡,她用不屑的眼神看了一眼,在稍远处的位置坐下后叹了一口气。原先因为塞在高跟鞋里的压迫感和寒冷气温渐渐失去知觉的趾尖,此刻终于稍稍恢复了。

  她脱下皮质手套传LINE给同居的元春,说自己正要回家。

  她和元春是四年前在前一家工作的服饰店认识的。元春是打工人员,瞳是派遣员工。当时二十岁的元春小她四岁,瞳的契约到期后,两人自然而然开始交往。起初他们各自在外独居,但住在蒲田的元春经常缴不出房租,瞳老是替他代缴。久而久之,瞳跟房东解约,搬进元春的家和他同居。因为元春很喜欢蒲田的住处,不想离开这里。在那之后,缴纳房租的责任就由瞳一肩扛起。但因为房租比原本的住处便宜,瞳的年纪也比较大,所以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最重要的是,当她拖著满身疲惫返家时,家里有个人在等她的感觉,对瞳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电车刚过田町站,就立刻出现异状。紧急煞车害瞳整个人摔出座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无从抵抗,就来到了五年后的高轮GATEWAY站。

  住在静冈的母亲特地来警局接她回家,但她说想绕到某个地方看看,就回到和元春同居的蒲田公寓。

  结果元春对历经浩劫归来的女朋友说:

  「现在实在不太方便……我会再跟你连络,真的很抱歉。」

  说完,他就把瞳留在玄关口,直接关上大门。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板,瞳却有种被他展开的结界排斥在外的错觉,根本一头雾水。昨天早上瞳也一如既往,在元春仍熟睡时就早早出门了,怎么一夕之间世界就变了个样?

  元春给人的感觉也变了很多。过去总是游手好闲,只会依赖瞳过日子的他,似乎一夕之间变成了父亲。元春身后的小孩应该就是他的孩子吧。瞳觉得欲哭无泪,悲伤的情绪根本追不上现实的巨变。她决定相信这些只是一场梦,只要睡一觉,应该就会恢复原状。

  但最后传简讯给元春告知自己要回家后,手机就收不到讯号而无法使用,也没办法联络任何人。要睡觉的话,如今也只剩下回老家这个选项了。

  跟今早赶到东京的母亲一同回到静冈的老家时,周遭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瞳在返家的车内,得知长期下落不明的自己已经被公司辞退了。到昨天为止她都用心工作,连早班人员的工作都揽下来做,回过神来却变成了无业游民。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下车后,瞳发现有一大堆人挤在家门前。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会聚集这么多人呢──她才这么心想,那群集团就朝著她猛冲过来。

  「是岛仓瞳小姐吗!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这段时间您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有人推测您穿越了时空,但真相究竟是什么!其他乘客是否平安呢?请您说句话好吗!」

  麦克风忽然凑上前来,疯狂闪烁的闪光灯让她下意识别过头去。当瞳对无数支麦克风感到困惑时,母亲便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进家中。

  「是媒体。你失踪的时候,他们也像这样闹过一阵子,左邻右舍都不堪其扰。」

  母亲莫名熟练地将家里的窗帘拉起。如同警察刚才拿给他们看的报纸头版,瞳所搭乘的电车事故似乎有大篇幅的报导。她离开警局的时候,也有大批记者不知从哪里获得了线报,围堵在门口。

  瞳打开电视,萤幕上也不断播映他们搭乘的那班电车。

  甚至还有节目打上【失踪五年历劫归来】这种标题,做了特辑报导。她实在无法想像,这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男友没了,工作也没了。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么深刻的无力感。

  最后,瞳终于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佛堂里。榻榻米的青草气味窜入她的鼻腔。

  「你真是个倒楣鬼。」

  看到瞳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母亲毫不留情地这么说。

  「所以我当初就劝你不要去东京嘛。留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相亲结婚,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瞳实在很不会应付母亲这种人。从以前到现在,她总会像这样否定瞳的一切。就算瞳受人称赞,她也会谦虚地否定「没这回事」。当瞳行事不利,她就会洋洋得意地说出「你看,我就说吧」这种话。母亲一定毫无自觉吧。因为太担心女儿的一举一动,就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做不到的事,女儿也做不到」。她总觉得一帆风顺的人生,对女儿来说才算是幸福。但这么做就像自己的存在被全盘否定一般,每每都让瞳难以喘息。

  所以瞳才会在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老家,到东京展开新生活。她总是比别人多花一倍的心思打扮,在意他人的眼光,想尽可能在别人心中留下好印象,想得到一句「你好漂亮」的称赞。不知不觉中,过去一直遭到否定的瞳,渐渐只能透过被人赞美或恳求这些方式,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我今天会住在这里,但明天就要回东京去。就算要住月租公寓,我也要回去。」

  瞳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拚了命地反抗。

  「说什么傻话啊,你又没工作。之前说的那个男朋友,最后也吹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男人。你失踪以后,他居然拜托警察把你的东西送过来,而不是亲自登门拜访。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烂男人。」

  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感觉。母亲是不是想在她内心的伤口上撒盐呢?但她越急著逃,母亲就会逼得越紧。

  「我有存钱,马上就可以找到新工作。」

  瞳连回答都懒,只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如此低喃,但母亲又故意叹了一口长气。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连嫁都嫁不出去。」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感觉在离开前就会疯掉了。于是瞳默默起身,逃进自己的房间。她将包包扔到床上泄愤,直接在紧闭的房门前抱膝蹲下。

  瞳在二○一九年一月以后,就没有再回这个家了。老家的房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彷佛随时都可以回来居住,这反而激起了瞳的反抗意识。谁要回这个家啊。如果瞳回家的话,母亲一定又要说「你看,我就说吧」,逼瞳承认她才是对的。

  房间角落堆放著五个纸箱。尽管有不好的预感,瞳还是伸手打开了那些纸箱。只见箱里塞满了她过去和元春同居时放在公寓里的私物。他们以前把在游乐园拍摄的两人合照装饰在玄关处,如今这张照片却彷佛在挖苦人似的被放在纸箱最上方。

  不想留这张照片的话,随便处理掉不就得了?如果没看到这张照片,她就还能保留一丝幻想,觉得元春现在可能还无比珍惜地将这张照片留在手边。

  但如字面所示,幻想就只是幻想。她曾经在那个家留下的痕迹,全都被一扫而空了。

  瞳本来想把那张照片捏烂,结果还是下不了手,便把照片收进包包里。

  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直到现在,瞳依然无法舍弃这股渺小的希冀。

  *

  「收到您的款项了!」

  夜深人静的住宅区中,有个外型爽朗又整洁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关前,从老妇人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袋。

  「律师先生,我儿子真的会没事吗?」

  「是的。总之我会将这笔钱当成和解金,好好和被害者家属交涉,请您不必担心。」

  「这样啊……拜托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那孩子!」

  老妇人涕泪纵横地向那个男子恳求道。男子温柔地抱著老妇人的肩,说著「后续就交给我吧」这种鼓舞人心的话。

  穗川真太郎在转角处看著这一切,算准男子离开住宅的那一刻走到大街上。那名男子将茶色信封袋收进怀里,心情愉悦地走了过来,擦身而过时真太郎撞到了他的肩膀。男子一脸狐疑地转头看向他。

  真太郎将一只手举到胸前跟他道歉。男子咂了咂舌,直接转身背对真太郎离开了。

  男子离去后,真太郎也一脸不爽地直接走人,手上却握著刚才那名男子收下的茶色信封袋。真太郎边走边若无其事地确认信封内容物。里面放了一叠用绑钞带捆好的钞票,有一百万日圆。

  「唉呀,那个老婆婆也被整惨了啊。」

  真太郎耸耸肩,细数三十万日圆钞票从茶色信封袋抽出后,将剩下的钱连同信封袋丢进老妇人家的信箱内。

  「老婆婆,跟你收三成手续费喔。」

  真太郎没有按电铃通知老妇人,就这么离开了。前方第五栋住宅的玄关口设有防盗摄影机,于是真太郎在住宅前那条路往左拐。这条路上虽然没有防盗摄影机,但走到底往右转的那条大马路上到处都是监视器,就物理上来说是不可能躲开的。真太郎将外套兜帽下拉到能遮住脸的程度,脚步飞快地穿过圣诞节将至的繁华大道。

  来到这里就可以隐没人群之中,几乎不会曝露身分。

  真太郎以强盗维生,主要是从反社会势力夺取金钱。他丝毫没有罪恶感及犯罪意识,反而觉得自己的行为才算正义。所谓的正义当然不是无偿义举,也不受法律制约。

  被骗走的现金不会留下移转纪录,就算事后报警,将钱拿回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只要真太郎出马,就可以拿回七成的金额。对被害者来说,到底哪一方才算是正义呢?

  真太郎走向上野站,混入人群后,搭上了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末班车。他要在大井町站下车,再搭计程车回到位于武藏小山的家。今天也非常顺利,他预计将赚到的钱全都存进帐户里。

  然而,真太郎的下车地点却是五年后,一个名为「高轮GATEWAY」的未来车站。

  发现站务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后,真太郎立刻从月台跳上铁轨逃出车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觉得十分闷热。真太郎马上脱掉外套和帽T,只剩穿在最里面的一件T恤,融入附近的人群当中。手机依然没电无法使用,但他觉得必须找点蛛丝马迹,便跑进附近的超商。真太郎看到手上的报纸后,被眼前的事实吓得目瞪口呆。

  因为二○二四年八月十日的体育报头版,大篇幅报导了日本选手在奥运勇夺金牌的新闻。但举办地点却不是东京,而是「巴黎」。

  他连忙回到家,住处却早已被强制退租了。所幸家中没有任何会让真太郎前科曝光的物品,但家具和家当应该都拿不回来了吧。再说,真太郎也不是用本名承租,而是用伪造的身分证冒充他人。这个拖欠房租连夜潜逃的男子实际上并不存在,但警方可能正在追查他的行踪。

  身分一旦曝光,会影响到往后的工作。他当然也不想被卷入会跟警方扯上关系的事件。尽管真太郎不认为法律就是正义,国家还是不容许这种行为。如果真太郎的正义之举被发现,就只有受罚一途可走。

  幸好存在空头帐户里的钱没事。虽然没地方住,他的存款依然十分可观,早就已经超过数亿日圆了。

  真太郎从事的虽然是高风险行业,但一天能赚到的金额就有天壤之别。对真太郎来说,今天的报酬只能算零用钱而已。

  但真太郎却毫无物欲。他不会因为有钱在手就任意挥霍,也不会去享用昂贵的珍馐美馔,只是觉得好玩才存钱。

  硬要说的话,搜集钱财算是真太郎的兴趣,因为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打从懂事以来,真太郎的梦想就是「变成有钱人」。虽然这么说有点笼统,但真太郎认为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

  真太郎决定在网咖住一阵子。在约莫两坪的狭小空间内,只有一张放了萤幕的书桌和躺椅而已。这样就够了。他在超商买来的杯面中倒入热水,就窝回自己的包厢。

  为了搜集更多情报,他打开萤幕电源,将电脑开机。

  没办法用手机实在挺麻烦的。没有住处的话,就算有假名也无法签署手机契约。尽管他有办法拿到人头手机,还是得先厘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真太郎搭乘的那班电车事故是个大新闻。车厢内的乘客共有五名。其中四名已经确认身分,却有一名乘客的身分无法查明,那个人就是真太郎。当时真太郎将兜帽往下拉到遮住眼睛的位置,从上野站的防盗摄影机中无法辨识他的长相。没有被列为失踪人口,也无法掌握他的真实身分。这也难怪。

  当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怪事。越追查当时的事故细节,真太郎心中的疑惑就变得越来越笃定。

  「时空旅行啊……」

  快速浏览几篇网路报导后,他不禁扬起嘴角。

  他想忍住不笑,却徒劳无功。实在太可笑了,他根本憋不住笑意。在内心深处不断升温的血液直冲脑门,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真太郎忍不住当场发出尖叫。

  他被急忙赶来的店员制止,但他已经十几年没这么兴奋过了。

  跟他乘坐同一节车厢的乘客姓名,都被写在网路上。

  佐野峰昴、牧勇作、岛仓瞳、神坂晟生。

  「……神坂晟生。」

  好奇怪的名字。

  据最新报导指出,宇宙研究开发机构近日将对该起事故的乘客进行侦讯。

  不是警方,也不是铁路局,而是宇宙开发机构。所谓「侦讯」只是巧立名目,其实是要把他们当成研究对象,往后也要继续追踪观察吧。

  时间大约是一周后。在那之前,得先把一些问题处理掉才行。

  真太郎整个人靠在躺椅上,轻轻闭上眼睛。

  *

  神坂晟生来到住在对门的房东家时,太阳早已西沉了。一见到晟生,房东立刻眼泪盈眶,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我一直相信你会平安归来。」

  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晟生就这么被房东抱在怀里,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房东那只爱犬贵宾狗抬头看著他,兴奋地在玄关口的磁砖地上踏来踏去。

  「我看到新闻了,你没受伤吧?肚子会不会饿?」

  她终于放开晟生的身体,忧心忡忡地盯著晟生的脸问道。

  「我刚才在回家路上吃过了。对了,这个给您。」

  晟生乖巧地从纸袋中拿出饼乾礼盒交给房东。

  「真的很感谢您。我这么久没回来,您还替我保留了房间。」

  「干嘛这么客气啊。」房东推托了几句,却还是收下礼盒。她应该是担心不收下会很失礼吧。

  「没什么,反正现在也没人想租这种老旧公寓。」

  用夸张语气答腔的房东,脸上已经布满皱纹。这应该不单是晟生失踪的这五年内产生的变化,她果然老了一些。

  「你们两兄弟搬过来以后,我心里就出现了暂代母职的念头。肥皂泡泡从那间房的阳台飘上天空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说完,她就看向晟生那间房的阳台。她一定是想起阳生了吧。阳生是大晟生八岁的哥哥,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二○一五那一年他才正要满三十岁,就这么与世长辞了。

  阳生十一岁、晟生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被寄养在儿童养护设施。

  他们的双亲在一场车祸中离世,但晟生对父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虽然能从残存的相簿中得知两人的长相,晟生却没有被父母呼唤或拥抱的记忆。现在晟生觉得这样可能比较好。毕竟阳生是在十一岁这个多愁善感的时期失去父母,而他当时就近目睹了阳生的辛劳。

  为了守护这个仅存的弟弟,阳生总是拚尽全力。住进养护设施后,也尽心尽力照顾晟生。阳生是与他感情和睦的哥哥、可靠的父亲、也是慈祥的母亲,此话绝不夸张。晟生第一次拿菜刀、第一次拆掉脚踏车辅助轮、还有第一次考试就意外考到一百分的时候,最愿意陪他一同分享喜悦的人就是阳生。

  晟生受伤哭泣时,阳生经常吹泡泡给他看。听说婴儿时期的晟生闹起脾气啼哭不止时,母亲就会像这样吹泡泡,晟生也会立刻破涕为笑。于是阳生就仿效母亲的举动,每当晟生伤心难过时,阳生就会对著天空吹泡泡,就算晟生长大了也一样。

  在养护设施展开新生活后,阳生马上就有了梦想。他会不厌其烦地用浅显易懂的方式,仔细将梦想告诉比他小好几岁的晟生。述说梦想的阳生看起来闪闪发光,光是听他解释,晟生的心就跳得好快,感觉比在养护设施读过听过的任何绘本都要有趣。

  因为有阳生陪在身边,晟生从来不知寂寞为何物。和一群失去双亲的孩子一起长大的环境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阳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某天阳生晚归,晟生在日暮时分的公园里找他时,发现他正一个人暗自啜泣。阳生绝对不会让晟生看到这副模样。阳生习惯用吹泡泡当作慰藉,所以晟生很快就找到他了。阳生平常吹泡泡的时候,或许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吧。当他感到煎熬、痛苦、寂寞、一个人难以承担、不知所措的时候,让这些情绪乘著肥皂泡泡飞向高空,可能会让他觉得离父母更近一些。

  对阳生而言,失去父母这件事,一定很像独自被送到火星时,要跟那种孤独感奋战的感觉。

  阳生一满十八岁,就带著十岁的晟生离开养护设施,到现在田町这栋公寓展开两人的新生活。阳生找到了系统工程师的工作,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同时还要养育晟生。

  结果阳生也没能活过父母亲离世时的年龄,就这么因为急性心衰竭走了。他的生命就像肥皂泡泡,转眼间就「噗滋」一声破了。阳生渴望实现的梦想,就像梦一样画下了句点。当晟生变得孑然一身后,才终于明白阳生始终藏在心里的那份绝望和孤独。

  迅速将被停掉的水电、瓦斯和网路重新开通后,晟生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打扫乾净。照理来说,这个家应该只空了一天,五年的岁月却让房里覆上一层雪白的尘埃,蜘蛛还在玄关角落筑起了舒适的豪宅。话虽如此,他现在只想感谢房东替他将这个家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从大学毕业后,到被迫穿越到未来的这三年内,他都跟哥哥一样从事自由系统工程师的工作。只要稍微休息一阵子再重新开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财务方面,目前还过得去。

  所幸电器都没有坏。插电之后,就像起死回生般重新启动了。

  晟生将房内的灰尘清理乾净,最后仔细地将厨房里的餐具全都重洗一遍。接著他将咖啡滤纸放入滤杯,用附近那间私人咖啡店研磨的豆子冲泡咖啡。六十多岁的老板坚持从世界各国进口咖啡豆,因此那间店的每种豆子品质都很棒,在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虽然是一间小小的店铺,但应该巩固了一大批死忠粉丝。经过五年的岁月,这间店依然有在营业。对晟生而言,这件事跟自己的家被完整保留一样开心。

  房内弥漫著越来越浓郁的咖啡豆香气。注入热水的那一刻起,晟生的心灵就获得了平静。这就是晟生的人生中无法欠缺咖啡的理由。如果连这点渺小的乐趣都没有,还有什么生存价值可言。对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守护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跟皮革波士顿包一起拿回来的纸袋中,放了刚签约的手机。他拿出手机打开电源,萤幕上的时间是二○二四年八月十日,晚上九点十分。通讯系统是5G。

  他将放在硬体摆放区那几台电脑开机,坐上已经擦去灰尘的椅子。眼镜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刚冲好的咖啡中放了一包半的糖,缓缓搅匀后,就著杯缘啜饮一口。非完成不可的待办事项堆积如山,但昨天那场骚动发生至今,他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了些。

  他一手拿著咖啡,开始搜寻网路新闻。预定于二○二○年举办的东京奥运早已走入历史,二○二四年的现在正于法国举办帕奥。近期的新闻几乎都跟帕奥有关。

  至于其他的重大新闻,是NASA继阿波罗计画五十五年后,将于今年再次将人类送往月球。不仅如此,首次往火星发射载人太空船的计画也预定在今年完成。往后还要往火星运送物资,在火星上兴建都市。这个困难重重的计画,确实迈出了第一步。

  另外,利用火星移民计画的火箭原理打造而成的民航机,似乎也要在明年投入民用路线了。惊人的是,这架飞机居然可以在一小时内抵达地球的任何一处。这在五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深刻体会到文明的发展。另一方面,消费税已经提升至百分之十五,原因之一便是年金问题。到了二○二四年,日本已经有半数以上的人口超过五十岁,问题更加恶化。听说医生和看护员人手不足,在医疗方面,运用人工细胞的再生医疗技术已经落实于一般医疗,成长幅度远高于二○一九年的预想。尽管能治愈的疾病增加,伴随少子高龄化的影响,熟悉这个技术的医师却越来越少。这种极为讽刺的现状,往后应该也找不到具体的改善对策吧。

  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晟生不停查找相关新闻,追溯事发当天的消息。

  尽管事发当时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臆测,官方依旧将其归类于「原因不明的未解决事故」,但网友的反应就没这么简单了。对这起事件相当热衷的部分人士中,存在某个十分有力的假说。

  事故发生于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当天还有另一件话题性极大的新闻。拓展到世界规模来看,这个新闻的报导篇幅远大于这起事件。

  【终于观测到参宿四超新星爆炸!】

  从地表观测,位于猎户座左上方的恒星就是参宿四,距离地球约有六百四十光年。透过这次爆炸观测到的超新星爆炸,自然是六百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早在二○一九年以前,「参宿四寿命将尽」这件事就蔚为话题,全世界的巨大望远镜都想捕捉这场世纪天文奇观。超新星爆炸前会释放出大量微中子和重力波,负责观测这些预兆的专门机构,一定每天都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如此盛大的天文现象,居然和那起事故同时发生。

  参宿四超新星爆炸引发的强光,会以超过满月百倍的亮度照亮整片夜空,而且长达四个月之久。既然光线这么强,白天一定也能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吧。

  但晟生他们飞往未来的那一瞬间,那道光尚未传到地球,当时抵达的只有超新星爆炸产生的重力波而已。恒星发出爆炸强光之前,会先释放出星体坍塌产生的微中子和重力波。几乎和光速等速的这些元素,会比爆炸强光早一步抵达地球。重力波被观测到的时间,与事故时间完全吻合。天底下会有这种巧合吗?

  网路上立刻就掀起一波质疑声浪。最后这些人导出的答案,就是「虫洞」。

  虫洞的概念类似隧道,可以连结两个分离的时间和空间。

  重力波引发的时空扭曲,是否基于某种原因压缩后形成虫洞,而晟生他们搭乘的电车藉由虫洞穿越了时空呢?

  但在当今二○二四年,科学也无法证明虫洞的存在。因此有些人持否定论点,在网路上展开相当激烈的论战。晟生他们平安归来后,这个议题再度升温,「时空旅行」还登上了热门关键字。

  晟生不停调查事故的线索,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白天那股凝滞的热气也和缓了几分。晟生将冷掉的咖啡重新泡过,并打开紧闭的阳台窗让空气流通。他来到室外,定睛望向东方的低空,发现冬天的星座猎户座已经出现了。以前阳生曾告诉他,只要在这个时间观察东方的低空处,就算在夏天也能看见猎户座。可是眼前的猎户座已经跟晟生心中的认知大不相同了。位于猎户座右肩的参宿四变得越来越暗,几乎无法用肉眼观测。对晟生来说,这就是此刻身处未来的证明。

  「……未来应该还不用担心吧。」

  晟生喝了口咖啡,盯著看不惯的猎户座喃喃自语道。

  长期被世人所爱的猎户座,自那天起永远失去了右边肩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