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库那·普拉萨斯。」
同一时刻。
心来到迦南村的族长休息室。
在这个焚烧著营火、气氛庄严肃穆的房间深处,有个高挂两道垂帘的空间。一名身穿贯头衣的老妪坐在里头的椅子上,两旁还有士兵戒护著。脸上有著宛如年轮般一道道深邃皱纹的她,正是迦南村的最高掌权者「族长」。
「回收歌薇丝的任务,辛苦你了。」
在距离族长几步以外的位置,心单膝跪地,诚恳地接受她的勉励。
族长接著开口说:
「然而,你犯下一个过错。」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心瞬间屏息。
族长说的「过错」究竟是——
「来自地表世界的男子和少女,正带著歌薇丝朝生死之门前进。」
心没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确实达成了回收歌薇丝的使命才对。
「可是!歌薇丝就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
尽管瞬的遗体原本已经被地表世界的人回收安置,但他也赶在亚鲁茨捷利著手进行相关研究前,将瞬的遗体抢回来,然后自行火化。
连同苦闷不已的心情一同烧成灰烬。
而且,他也确实从瞬的遗体取回歌薇丝。
那块歌薇丝现在就在这里。
既然这样——
「他们持有其他歌薇丝的碎片。」
「——!」
心不禁语塞。
怎么可能?
歌薇丝的……碎片?
这种东西存在吗?
只有被选中的人能够收下,恐怕不是「贵重」两字足以形容的歌薇丝——地表世界的人竟然能持有它的碎片?
族长继续以沙哑的嗓音往下说:
「你大方让地表人踏进雅戈泰,这可是重大的过失。」
「——可、可是,我之前收到的指示……」
只有「回收歌薇丝」而已,而他也确实完成这项任务。
然而——打断心发言的人,甚至不是族长,而是族长一旁的贴身护卫。
「无须狡辩!非要一字一句说清楚,你才会明白吗!」
「!」
倘若让地表人闯入雅戈泰是心的过失,那么,这样的过失确实是情节重大。可是,完全感受不到歌薇丝存在的他——无法轻松断定歌薇丝位于何处的他,又做得了什么呢?
族长又像是吟唱诗歌般开口。
「过往的繁华光景不再,至今的漫长时光,吾等都只是在苟延残喘。和做为生命终点的雅思特拉里合而为一,是吾等的梦想。然而,一旦『门』遭人开启,地表人将会再次攻入雅戈泰,导致和平的生活为混乱吞噬。」
过去,雅戈泰曾有过这么一段艰困、痛苦的历史。
没有任何武力、只有过人智慧的雅戈泰,遭到地表人率军入侵。
雅戈泰的居民被无情的枪弹蹂躏而失去性命,不同于武力的「力量」也遭到掠夺。
「吾等过去所承受的那些苦难,不是能够轻易忘怀的东西。」
族长严词以告。
「实在令人感叹。即将迎接成年礼的你,至今却还未能『开眼』。无法窥探克查尔特所见之物,也感受不到歌薇丝的存在。你的胞兄虽然有天分,却因为宿疾缠身,导致他更加憧憬地表世界。」
——哥哥他……
心这么想。
——哥哥他,是最让我自豪的哥哥。
年仅六岁的时候,瞬就已经能和克查尔特的视野同步。
是史上最年幼的「执行者」。
然而——
或许是因为自幼罹病,总是过著和死亡相伴的日子。
瞬又罹患了另一种疾病。
他在年幼时期,从「老师」那里承袭了一种病。
最终将他导向死亡的那种疾病——
是「对地表世界的憧憬」。
心,我听说啊,到了夜晚,地表世界的天空会出现「星星」呢。
「星星」?
嗯,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我们喔。
死去的人……也包括爸爸和妈妈吗?
当然啰。他们会在天空一闪一闪地发亮呢。
哦……
能看见「星星」的天空,不知道有多么美丽。
……
只有一次也好。在我死前,就算只能看见一次也好。
我好想看看那片星空——
心离开族长的房间,踏上石子路的时候,一名少女从后方追来。
「心!」
少女将一头长发扎在脑后,身上穿著仪式用的服装。
心头也不回,以尖锐的语气开口:
「你还在执行任务吧,赛里?」
「稍微离开一下没问题的。」
被唤作赛里的这名少女回答,转而走在心的前方。
心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身为儿时玩伴的她。
「——赛里,瞬他……」
「我知道。」
没等心说完这句话,赛里便出声回应。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让心说出「瞬死了」这几个字。
心平静地轻声表示:
「……真的很遗憾。」
赛里轻轻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病情因此恶化,我想,瞬应该还是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
心没有回答。
因为关于这件事,他内心抱持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
赛里对这样的心投以担忧的视线。
「心,你又接下新的任务吧?」
「嗯。我得找出那些地表人,抢走他们的歌薇丝。」
听到心的回答,赛里的表情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可是,这样的话……」
「族长没有吩咐我一定要将他们灭口啦。」
或许是为了让赛里放心,心露出笑容这么安抚她。
然而,他随即又以认真的语气往下说。
「不过,若是有这个必要……」
心无法说谎的个性,从小时候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赛里以近乎尖叫的悲痛嗓音抗议:
「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呢!」
「在父母死后,是这个村落将我们兄弟养育长大。我得报答这份恩情才行。」
说完,心转身背对赛里。
「你离开自己的任务太久了,快回去吧。」
「……心。」
心不再转头回应赛里的呼唤。
返回自己的房间后,心取出身上的短刀。
他静静凝视著这把收在刀鞘里的短刀。
——心,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你喔。
在瞬结束「最后的任务」而返家的那天。
他一如往常对心露出温柔的笑容,给了他这把短刀。
——等到你也开始执行任务后,应该会需要这个吧。
虽然是全新品,握在手中,却有种好用又顺手的感觉。
这绝对是很昂贵的东西。
不过,老实说,价格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是瞬送给自己的东西,心没有一样不当成宝贝珍惜。
更别说这还是最后的——
心甩甩头。
现在不是沉浸于感伤的时候。
倘若是瞬……
倘若是瞬,想必能轻松达成这样的使命。
心粗鲁地将自己的长发一把往后拉,再用短刀硬生生地割断。
他来到马厩,跨上爱马的背冲了出去。
彷佛试图追赶再也追不上的那个兄长背影——
*
「来,吃吧。」
今天森崎准备的晚餐果然也是蒸芋头。
不过,明日菜当然没有半句怨言。尽管现在已迈入饱食时代,人们很容易遗忘食物的珍贵,但托这趟旅程的福,她实际感受到有正常的食物可吃,著实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谢谢老师,我要开动了。」
明日菜接过芋头开始吃之后,森崎也咬了一口自己的芋头。
「来,你也吃一点吧。」
他这么说,将芋头分给坐在自己腿上的咪咪。
这让明日菜很意外。
该怎么说呢?她觉得森崎应该是更淡漠,或说是不会疼爱动物的个性才对。或许是因为在这趟旅程刚开始时,森崎说过的那句「我们或许没有能带著它走到最后的余力喔」,造就她这样的印象。
这时,森崎也发现明日菜盯著自己看。
「嗯?怎么了?」
他好奇地问。明日菜指著正在吃芋头的咪咪回答: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们不知不觉中变得很亲近呢。」
听到她这么说,森崎一派轻松地表示:
「噢,因为要是情况危急,猫肉也能充当粮食。」
「咦咦!」
明日菜忍不住发出惊叫。
「开玩笑的。」
森崎以分不出是认真还是说笑的语气回应。
……他真的是在开玩笑吗?
过去,森崎可是宛如军队的神秘组织——亚鲁茨捷利的成员之一。若是情况危急,他或许真的做得出宰杀猫咪食用的行为。
但又思考片刻后,明日菜觉得森崎应该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如果换成才刚开始这趟旅程的她,或许不会得出这种结论就是了。
「……」
明日菜慢吞吞地吃著手中的芋头。吃了好一阵子后,她唐突地开口:
「老师。」
她再也无法按捺。不过,要说出这些话,也需要勇气。
或许是发现明日菜的样子不太对劲,森崎露出诧异的表情问:
「什么事?」
明日菜犹豫著该从何说起。
既然主动开口,就得接著说点什么。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过世了。」
她以这句话起头。
森崎剥了一块芋头送进口中,代替明日菜往下说。
「而你的母亲在诊所工作。虽然是典型的钥匙儿童,不过这样的你确实在这趟旅程中帮上很多忙,我得跟你道谢才行。」
「怎么会呢,道谢什么的……」
「不。」
森崎摇摇头。
「毕竟我孤身一人很久了,所以认为自己还算有生活能力。再说,我一直以亚鲁茨捷利成员的身分活动,所以在户外扎营的经验很丰富。不过……」
说著,森崎又将一小块芋头分给咪咪。
「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或许是在斟酌言词,森崎沉思了半晌。
「姑且先不论这是不是必要的,不过……」
至此,森崎顿了顿。
「倘若没有你,这趟旅程或许会更枯燥乏味吧。」
——为这趟旅程带来「滋润」的人是你。
虽然脑中浮现这样的说法,但森崎刻意回避将其说出口。
要问为什么的话,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为了让理纱复活而踏上旅途,所以绝不能从中获得任何滋润」吧。
「抱歉,变成在说我自己的事。明日菜,你刚才是想和我说你父亲的事对吧?」
「啊,呃……是的。」
明日菜凝视著捧在手中的芋头。散发出热气,表面洒上少许盐巴,感觉相当粗犷的料理——不过,就算换明日菜下厨,端出来的东西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了。
「所以,对于『爸爸』,我实在有些陌生。还留存在记忆中的,大概只有爸爸以前唱给我听的摇篮曲——除此之外,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嗯?」
森崎以视线催促她往下说。
隔了一个呼吸的停顿后,明日菜再次开口。
「我觉得老师……」
她说出来了。所以,接下来也只能把这句话说完。
「如……」
嗓音不自觉地变尖,所以她重新开口。
「——如果我有爸爸,或许……就是像现在的老师这种感觉吧。」
明日菜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像是漏气而皱缩的气球般消失。
「……」
森崎露出极其意外的表情。
然后——
「——别说这种傻话了。」
他不屑地回应,连同自己的思绪一同摒弃。
*
这晚,森崎作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因高烧而昏睡。
留著一头黑色长发的理纱坐在床畔,静静转著那个手动式音乐盒。
「真罕见呢,你竟然会发烧。」
发现森崎醒过来的她这么开口。
「卧病在床这种事,本来应该是我的工作才对呀。」
「抱歉……」
听到森崎的回应,理纱轻笑一声。
「如果你这么想,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在我离开以后,你也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事到如今,森崎这么想——
那时候,理纱便已经对自己的死期有所觉悟了。
不对。
没能做好觉悟的人,或许只有森崎而已。
「理纱……我下一个任务马上就能结束。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我的祖国吧。这么一来,你的病一定能……」
「我不是在说这种事情哟。」
理纱温柔地打断他的话。
「无论是谁,人类总有一天要离开。」
说著,理纱将音乐盒搁在桌上。
放在装著大量药丸的纸袋旁。
「不同的地方,只在于那天来得比较早或比较晚而已。」
他不想听这些。
「而我,或许会比你早一点点。」
偏偏还是出自于妻子的口中。
「这都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森崎以极其诚挚的眼神望向理纱。
「理纱……没有这回事,你不会离开的。我也不会从你的眼前离开。」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不会为了你离开而做任何准备,绝对不会。」
*
同一时间,明日菜也作了一个梦。
那个梦是关于之前仅仅听过一次的音乐。
她在那座高台上感受宜人的春风吹拂,打开收音机——
音乐跟著传入耳中。
听到这段乐曲的瞬间,雅戈泰的景色浮现在明日菜眼前。
记忆与记忆之间的连系。
她终于明白了。
「这样啊……我听广播时看见的那片景色,原来就是雅戈泰呢。」
瞬就坐在这么喃喃自语的她身旁。
他脸上有著一如过往的温柔笑容。
接著,瞬起身,对明日菜伸出手。
「走吧,明日菜,这是一趟为了理解『道别』的旅程。」
明日菜握住瞬的手起身——
「快起来!明日菜!」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明日菜睁开眼睛。
她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森崎站在眼前,一旁的咪咪则是以杀气腾腾的眼神怒瞪著前方。
前方——
醒过来的明日菜双眼所见的,是有著异样外观的怪物。
——和克查尔特不同。
明日菜一瞬间涌现这样的想法。但要问她哪里不同,她其实也答不上来。尽管答不上来,但她知道那不是克查尔特。
怪物全身上下呈现灰色,还生著六只脚——不对,是四只。它以四只脚支撑躯干站立,像是挑衅般对森崎一行人举起剩下的两只手,并以鲜红且空洞的眸子直直盯著他们。
这样的怪物,包围了森崎和明日菜。
「准备逃走,明日菜!」
明日菜无法出声回应,只是让咪咪跳上肩头,任凭森崎拉著她的手冲出去。灰色的怪物跟著慢慢移动,以迟缓但确实的动作追赶著明日菜一行人。
他们穿越草原,爬上岩山,从废墟的这一头钻到另一头。
不知道究竟奔跑了多远的距离之后。
这一刻终于到来。
「明日菜,快跑!」
「!」
被森崎拉著手的明日菜,跟著他一股劲儿拚命逃跑。
她甚至已经没有自己在跑步的感觉。只是往前踏出一步,又为了不要跌倒而踏出下一步,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著。
然而,一个是极其普通的女孩子,一个是持续在亚鲁茨捷利执行任务的男人,两者间的体力,有著关键性的差异。尽管明日菜已经努力了——
被森崎不断拉著往前跑的她,在他的身后被石头绊倒。
怪物们没有放过这一瞬间。
扑上来的怪物大手一挥,让明日菜和森崎不得已松开彼此的手。
这样一来,后续发展可想而知。无数的怪物逼近两人身旁。
「明日菜!」
森崎拔出腰间的枪枝开枪。
但他的攻击对怪物没有太大的效果。子弹贯穿它们身体而造成的伤口,全都在下一刻随即愈合。
「你快逃!动作快!」
听著森崎的指示,明日菜再次迈开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