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诸佛所不知晓的事,纵使蒙受天罚, 之身啊,在早晨的阳光之下,
水中该有多么令人雀跃。即便五体粉碎, 大卸八块,让恋人沾满鲜血,燃烧的灵魂 微小的萤火虫之光,也会朝着剑之峰飞奔而去吧。
有句话说人各有所好,不过还真有喜欢吃文字的虫子存在吗?
泉镜花看着被虫子吃了大半的宣纸如此思忖着。虽说是虫蛀,其实纸本身并没有开了个洞,只是本应写在宣纸上的文字脱落了,仿佛是排列错误的星座、断了线的珍珠首饰般,过去曾是戏曲的华丽词藻凄惨地散乱在纸上。
这是「化物神」所为。
白雪从写到一半的《夜叉池》中逃走,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频繁地前往白雪所栖息的不忍池向她说话、安抚她、祈求她,白雪却依然没有打算要回到戏曲当中,恐怕她觉得一直待在戏曲中也无法见到思念的人吧。没想到那倔强的性格到最后竟然成了怨恨,身为作者的镜花也没料到。
(得赶快,要是再不赶快把她带回来……)
镜花叹了口气把《夜叉池》的原稿收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这里是尾崎红叶的住宅,就在神乐坂附近。红叶家经常会有好几名门生住宿在此,从金泽前来东京的镜花也是其中一人,日夜勤勉地修练文章。
分配给门生们的榻榻米房间里现在只有镜花一人,红叶和众人们一起去料亭用餐了。镜花对于和艺伎玩乐怎么样都提不起兴致,便以状况不佳为由留守。
「要是白雪小姐一直像这样没有回到戏曲当中……」
他脑中不断回想起在不忍池邂逅的绫月芽衣——和镜花同样为魂依的少女所言。
倘若再这样下去,白雪总有一天会被妖逻课给封印,如此一来《夜叉池》便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镜花想办法压抑住自己急切的心情,打算撰写别人委托他写的小说,在桌上摊开了新的宣纸。在执笔时他会先将用来供奉神明的酒洒在于文具房相马屋所购买的宣纸上,并让笔的尖头染上一点香气。在做完这样的仪式后,他才会开始将文字写在宣纸上。
喀啦喀啦,窗户正摇动着。
从缝隙吹进来的风使行灯的火焰摇摆不定,镜花的内心躁动起来,看了看他身旁的白色兔子。身为「付丧神」的这只白色兔子,原本是从母亲的遗物——一个兔子装饰品所诞生的妖怪,不知为何从镜花懂事开始便没有离开过镜花身边,毕竟也没什么危害,他就这样放着这只兔子不管了。
「雨都不停啊。」
对于镜花的嗫嚅,白兔用着天真无邪的呵欠声回应。
这场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搭建了饭田桥的神田川水位不断增高,附近的居民们也开始感到不安。从明治维新以前神田川就时常爆发洪水,这点早已广为人知,建造于各处的木桥被冲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再加上近年来发生的淀川大洪水让人记忆犹新,乌云密布的沉重天空令人们更加陷入阴郁的气氛当中。
……突然间他闻到了强烈的水气味。
镜花闭起眼睛,让身体随之荡漾。
随着水气的味道,他不知从何处听见了声音。仿佛会被雨声给消逝的微小声音……
——人类的生命会如何,这我才不管!
——为了恋爱我连性命也不要了……姥姥,你就忍耐点让我走吧。
是幻听吗?还是喜欢恶作剧的妖怪所为?
然而这些如同水流一般流进鼓膜中的文词,铁定是泉镜花所写出来的句子没错,也就是在《夜叉池》中为恋爱发狂的白雪所说出的台词。
镜花依旧闭紧大大的双眼,拼命聆听混杂着雨声的声音。
——没错,你们这些家伙可真烦人啊。你们想要领会那些义理、仁义,活得长生,随你们喜欢。
——我不会为了生命而舍弃恋爱。退下、退下。
声音就像是来了又去的水波。
本以为已经接近了,没想到又远去,还以为声音远了,结果又回到近处来,就这样不断反复,宛如迷路的孩子毫无线索地彷徨无助,不断呼唤着母亲。
(该不会……)
化物神只要离开作品的时间越长,就越会迷失回家的路。
该不会白雪已经迷失归路了吧?镜花心想。
纵使从戏曲中逃离,白雪所思念的人也不在现实世界当中。无处可去的她最后栖息在不忍池里,她是否正逐渐忘却戏曲才是她该回去的地方呢?
要控制遗忘应回去之地的化物神是极为困难的,当然就连作者也是。
「嗯?」
刹那间,白兔的耳朵动了一下。
他听见有人咚咚咚地敲着玄关大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粗鲁,若是红叶等人要回来,这时间还早了点。
「警视厅妖逻课!」
镜花咽了口气,反射性地将白兔拥入怀中。
「泉镜花,我们要求你出面!立刻准备!重复一次,泉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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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能不能想想办法呢,这个雨啊,都让我无法洗衣服了,实在很困扰呀。」
富美一面用炉灶的火烤着湿掉的手帕,叹着气息发牢骚。
炉子的盖子不断摇晃着,散发出炊米的味道。芽衣重新用绑带卷起和服的大袖子,一面回答「真的呢」,一面迅速地把碗盘摆在厨房的桌子上。
今天的晚餐是盐煮鸭肉、水煮茄子以及使用信州味噌的白萝卜味噌汤。
毕竟是喜欢吃馒头茶泡饭的鸥外,想必他铁定很杂食吧!本来芽衣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他对食物相当挑剔。平常他会吃以蔬菜为主的清爽食物,像是炖煮鲭鱼这种感觉很油的食物就几乎不吃。
此外芽衣觉得他应该很不擅长喝牛奶。以前在聊到神田那边开的咖啡厅Milk Hall时,一听见是「可以喝牛奶的咖啡厅」,鸥外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竟然有弱点,真让人意外啊……)
她一直以为鸥外是个做什么都很完美的人,除了担任医生以外,在文学方面也毫无保留地发挥才能,又精通语言,再加上外表亮眼,双手双脚的指头都数不清他的优点。
然而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她对于鸥外这名「伟人」的印象也逐渐改变了。
与其说是改变印象,或许应该说她对于鸥外这个人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绝对是个伟大的人,不过只要谈过话,就会发现他比想象得还不拘小节,也有些许任性和孩子气的一面。简单来说,那些要称他为普通青年也无妨的要素,确实存在于他这个人之中。
「富美小姐,我可以负责煮味噌汤吗?」
「可以哦,他们两人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吧?啊,还请你万分留意别让味噌汤沸腾啰。」
「当然,交给我吧!」
芽衣马上为锅子升火,用干海参来熬汤汁。就连以前总是搞砸的炉灶,她现在也应付得很顺手了,误判火候导致味噌汤沸腾、水煮南瓜最后煮成炭这种事现在想来还真怀念。
(不过我也不会再像这样使用炉灶了吧。)
无论变得多么会升火、清楚了解要怎么煮饭,两天后这些也都会成为没用的技能。如果芽衣选择相信昨晚查理所说的话,只要一到满月她就会回到现代。
芽衣从厨房后门的窗户仰望天空。尽管想要确认月亮的圆缺,雨势却依旧没有停歇,天空中覆盖着厚重的乌云。
看不到放晴征兆的讨厌天气。
倘若神田川引发大洪水,这一带也无法幸免吧。假使只是家里浸水的程度那还其次,一想到富美、春草和鸥外或许也会遭遇危险,她就无法悠哉地想着要回到现代。
(……我真的要这样回去吗?)
这一切就像在告诉她寄宿于鸥外家的期限已到,芽衣无法否认自己对离开这个时代有留念。
倒不如说她还没有实感。已经无法再见到鸥外的现实并没有压迫着她。
「哎呀,是回来了吗?」
芽衣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正在调理的手,急忙前往玄关。在撑着油纸伞打开大门,小跑步前往门口后,对方正好从人力车上下来。
然而那人既不是鸥外也并非春草,是名穿着藤紫色振袖的美丽女性,像一朵盛开的绣球花一般华丽地夺人目光。
「音二郎……先生?」
「哦,芽衣!你来得正好!」
那名女性是打扮成艺伎的音二郎。他一看见芽衣表情就变得有些僵硬,并朝着她跑来。
「是说,我正在找小镜花,他有没有来你这里?」
「不,他没有来呢……」
芽衣一面把伞递给音二郎,摇摇头,今天只有熟悉的捕吏来造访过鸥外宅邸。
「镜花先生怎么了吗?也不在住宿处?」
「是啊。而且啊,今天红叶老师有带门徒们来料亭,小镜花平常都会在的,今天好像因为身体状况不好而在家留守,然后在宴会正高潮的时候警察那些家伙们就来了。」
「警察?」
音二郎说妖逻课的警察们是来找镜花的。
其住宿处空无一人,即便找过了整个神乐坂也没看见他的踪迹。
「妖逻课会出动,就代表小镜花是『魂依』的事情露馅了,不然他们就是以小镜花所写的戏曲为目标,那些人似乎本来就怀疑栖息在不忍池中的怪物是小镜花创造的『化物神』。」
「可是镜花先生曾经被释放过啊?为什么事到如今又……」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因为这场雨下得太久了吧。每当河水暴涨就会有人大声嚷嚷说是龙神作祟、是怪物发狂呢。」
音二郎抬头仰望下着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毕竟妖逻课的方针是『有嫌疑就惩罚』。只要有怪物引发大洪水的谣言,他们就无法静观其变吧!我是觉得他们从有明显嫌疑的部分开始歼灭也理所当然啦……」
从有明显嫌疑的部分开始歼灭。
也就是说妖逻课打算要封印白雪——芽衣领悟到。
封印这话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抹杀」,斩杀妖怪便是妖逻课的职责。
(……明明没有证据说是妖怪所为啊?只因为可疑就要封印?)
「喂,你还好吧?」
芽衣感受到胸口有股被深掘的痛楚,弯下了身体。焦躁感从脚边开始涌了上来,她的心悸变得越发激烈,从远处听见的耳鸣逐渐掩盖了雨声。
「芽衣,你怎么了?喂!」
如果那首戏曲被交到妖逻课手上,《夜叉池》就会和白雪一样在未完成的状况下被消灭。本来应该要流传后世的作品,最终会在这个时代默默地不见天日。
「我……也去找镜花先生。我想镜花先生铁定带着戏曲《夜叉池》……」
「说是这么说,你打算去哪里找?警察都在不忍池周围巡逻吧。」
确实如此,警察不可能没想过镜花去不忍池的可能性。
不过镜花一定在不忍池附近,他应该就在自己创造出来的白雪身旁——芽衣心想。同样身为「魂依」她就是这么想的。
音二郎说要去镜花常常关照的店家询问看看,便再度搭上人力车回到神乐坂。
芽衣也向富美表示突然有急事,搭上了路过的人力车,她的目的地是上野公园。她擅自揣测对方应该会在不忍池的周遭,结果真到了上野公园后她便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要从何找起才好。
她试着前往不忍池,却发现在雨下不停的池子周围有好几个像萤火虫般的灯光在摇晃着,是警察晚上巡逻时所用的油灯。芽衣慌张地转身跑在泥泞的路上,往暗处退去,隐藏自己的踪影。
(也是啦……他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闲晃的。)
袴的下摆全都湿透,使她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就连平常白天会因为造访上野动物园的人群而气氛喧闹起来的这一带,现在也因为天候不佳而没有人烟,飘荡一股就算怪物什么时候出现都不奇怪的阴郁气氛。
——沙沙。
「哇!」
芽衣掩住鼻息走到一半,路边的草皮影子突然动了一下,她太过惊讶大喊出声。
摇晃着草皮阴影的是一只白色的动物。是猫吗?不,以猫来说耳朵太长了,但要说是兔子身材又太圆,简直像玩偶一样……
「嗯?你是镜花先生的……」
那只生物偶然露出了长耳朵,原来是镜花总带在身上的白兔。
在阴暗中那纯白的身体好似在微微发光,仿佛希望他人找到自己一般,耳朵也不断摆动。
(果然镜花先生在这附近!)
简直就像从云间透出来的希望之光。然而芽衣一靠近,白色兔子便翻了个身,大步跳着,如同一只逃离的兔子般跑掉了。
「啊,等等!」
芽衣提起袴的下摆。她可不能在此跟丢,即便被泥泞绊脚,她依旧大步地追在白色兔子后面。白色兔子通过大路,进一步往南,左左右右地在狭窄的小路上跑着。芽衣那像是恶魔般披头散发在后面追的样子,从旁人看来或许就跟怪物没什么两样吧。
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的追逐,不久后便在一个大鸟居前划下句点。
(这里是……)
白兔子穿过的鸟居对面,有一座鞍状屋顶的雄伟神社驻立在那儿。
这里是汤岛神社。此为在东京府内相当知名且历史渊远的神社,在现代则通称为「汤岛天神」。
(镜花先生在这里吗?)
芽衣握紧伞柄,屏息走入境内,这个时间点当然没有人来参拜,只有严肃的阴暗笼罩在参道上。比起身体被雨淋湿所感受到的寒冷,芽衣更害怕在这感觉就要被吸进黑暗中的状况,她忽然感受到视线,缓缓往右方看去。
「咿……!」
是牛。有牛在这里。
严格来说是牛的石像。在雨中散发出黑色光辉的物体,正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芽衣,她不晓得为什么神社里会有牛的石像,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这不是狛犬……是狛牛……?」
「啥?狛牛是什么鬼啊!」
「呀!!」
有人回应芽衣的自言自语。她惊讶到以为心脏要跳出来了,别过头,在应该是宝物殿的建筑物阴影下,走出一名穿着白色和服的人。
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的青年正是泉镜花。
「镜花先生!」
「那才不是狛牛3,是抚牛4好吗……真是的,还想说怎么突然不见了,为什么要把这女人带来啊……别做这种多余的事情啦,受不了耶!」
镜花抬头看着宝物殿的屋顶,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不知何时站到屋顶上的白色兔子则一脸从容地抬起前肢,悠哉地搔着耳朵。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镜花先生呢。不过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竟、竟然还问为什么,我只是偶然到这附近来,想说参拜一下而已啦!结果那只兔子突然就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把你带来……」
拼命寻找着词汇的镜花视线飘忽不定,不久他猛力抬起头。
「唉,我想啊,这孩子是看到了那只牛才回想起你的事情吧!铁定是因为这样才把你带来的,毕竟我也是第一个就想到你的事嘛!」
「好、好过分!为什么会想到我啊?完全不像好不好!」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是你的胃袋本来就……是说,别那么大声啦……」
明明刚才先大声起来的是镜花,他却置之不理用力抓住芽衣的手腕,把她拉到宝物殿的后方,接着他巡视了周遭后紧紧盯着她。
「总之我等等想要悠闲参拜,你别来打扰我,可以请你赶快回去吗?」
「这可不行,刚才我从音二郎先生那里听说了,警察正在找镜花先生。」
「……」
「音二郎先生说,警察的目的搞不好是戏曲《夜叉池》。镜花先生,你把戏曲带离了住宿处并逃到这里来了对吧?」
芽衣大概是说对了,镜花垂下睫毛沉默不语。从刚才开始镜花便一直环抱着自己,恐怕戏曲就藏在他的怀中。
镜花靠在柱子上仰望着深灰色的天空,平常总是很刚强的侧脸上带着迟疑的表情,像是被追赶到死胡同里的小猫,忧心地站在那儿。
「……正如你所说,警察来到了我的住处。我想他们一定是要找戏曲麻烦……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从窗户逃走了。我怎么样是无所谓,但唯有这部戏曲我一定要保护。」
他闷闷地说,低头看了看芽衣。
「你觉得我很任性妄为吧?搞不好这次雨一直下不停正是白雪所为,或许再这样继续下去,就会如《夜叉池》的故事大纲一样引发大洪水。尽管如此我……却怎么样都无法放弃这部作品……」
「镜花先生……」
他的声音细小到似乎要被雨声给盖过去,手指也深深插进了自己的手腕当中。
芽衣心想,镜花铁定正面对着强烈的纠结。夹在自己创造出来的怪物可能会带来巨大灾害的可能性,以及对作品那无法控制的执着之间,他的心情万分悲痛。
也许这个行为应该被责备为自私没错,然而芽衣无法责难镜花。同样身为魂依,以及身为后世知晓这名作家的人,她要怎么去苛责这位被罪恶感折磨的人呢?
「我……不觉得这是白雪小姐做的,大家只是擅自把错怪在怪物身上,我不认为白雪小姐想破坏这个城镇。」
芽衣自己也觉得她说的话很不负责任。
但是白雪是镜花创造出来的化物神,会像这样一个人烦恼不已,这种人不可能会创造出想要逾矩去造成伤害的怪物。
「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怪物是坏的。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向大家证明……不过至少身为『魂依』,我想我们必须去相信妖怪。」
「……」
「就算把这部戏曲交给警察,事态也一定不会改变的,所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吧!不失去白雪小姐也不失去《夜叉池》的方法。」
在如此诉求之后,镜花原本无助、摇摆不定的眼神便和芽衣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为过往的坚毅。
「你说方法,譬如?」
「呃、这个……」
「如果持续干旱,只要跳祈雨舞就好了,我可没有听过状况反过来的方法。你知道吗?」
谁知道呢?芽衣歪头,顶多就是把晴天娃娃挂在窗户上吧?
「什么啊,我还想说你铁定会表演能够驱散乌云的秘密之舞给我看呢。」
「……不好意思。」
「哈!算了啦,我本来就对你没什么期待。」
镜花耸耸肩,原本僵硬逞强的表情,现在看起来稍微和缓了一点。
「呐,抱歉啊,这个暂且帮我保管一下吧。」
说着镜花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宣纸。
其封面散发出像香水般香气浓厚的味道,纵使不看标题,芽衣也知道那是《夜叉池》的原稿。
「要是我带在身上,被警察抓到时就会被没收了。我是希望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能让白雪回到戏曲当中啦……不过以防万一,还是你拿着吧。」
「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没问题吗?」
芽衣低头看着用流利文字写着《夜叉池》的封面问道。这捆像是薄冰般虚幻透明的宣纸,似乎脆弱到会因为手的温度而立刻融化。
然而她确实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满溢热情,正因如此她才不胜惶恐。
「要是我没能保护好这部戏曲呢?我可能会被警察威胁,然后就爽快地交出去哦?」
「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也没有想过要让你当我的共犯。只是倘若是你……倘若是你的判断,无论到最后这部戏曲变成怎么样,我都能够接受的吧……」
「镜花先生……」
芽衣把戏曲抱在胸前,抬起了头。
镜花相信着自己。他将这首戏曲得以保留到未来的一线生机托付给了芽衣,给同样是魂依,且竟然是来自未来的芽衣。
或许现在自己身在此地是有着某种意义的吧?芽衣心想。
身为现代人的自己存在于此。要是这并非偶然,而是必然的话——
(……不,怎样都好。)
现在她想要追随镜花的心情。
她不希望只当个旁观者,冷眼观望事情的始末,而是身为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给予回应。芽衣如此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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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到了深夜,警察们依旧在被雨笼罩的不忍池周围严密巡视。
芽衣和镜花躲在茂密的草荫底下,用莲叶来代替伞,屏气凝神。两人虽然从汤岛神社回到了这里,却仍然没有机会接近池子,完全束手无策。恐怕警察们到黎明之前都不会放松警戒吧?两人无计可施,就这样缓慢地度过毫无作为的时光。
「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率先开口的是镜花。
「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陪我啊,这雨感觉也不会停,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你在担心我吗?」
这实在太难得了,芽衣因而惊讶地询问,于是镜花尖锐地发出了「啥啊?」的一声。
「我、我干嘛要担心你啊,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感冒了怪到我身上会很麻烦!你别误会了!」
「嘘!安静点!」
芽衣一面确认周遭,慌张地用手按住镜花的嘴。幸运的是雨声盖过了镜花的声音,不过还是不能大意。
「就算镜花先生不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的,我没办法一个人回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我是男人,露宿街头也无妨,你可不行啊?再说森先生也在等你。」
「……」
一听见这名字她立刻涌现罪恶感,这时间鸥外应该早就已经到家了。
不仅仅是半夜外出,要是他知道芽衣又插手了怪物相关的事件,会怎么想呢?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担任好代理未婚妻啊……)
也没有报恩到,净是添麻烦,实在让人很沮丧。
纵使如此,芽衣仍旧觉得至今为止的每一天都是亮眼夺目的。
特别是在鹿鸣馆度过的那个夜晚,仿佛在做梦。身穿豪华的绢织裙,坐上马车被两匹马给拉着的那股激昂、在微暗中闪耀的白墙宅邸、在灯光闪烁的水晶灯下,将一切交给鸥外,跳着轻快的华尔滋……
然而这短暂的回想,随着突然从背后靠近的声音中断了。
「喂,谁在那里?」
「!」
芽衣与镜花的肩膀同时跳了起来。
(被发现了?!)
在心脏仿佛要被捏碎的焦躁感之中,油灯的光线缓缓地从后方接近,那高压的声音与脚步声,就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警察。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镜花先生会被逮捕……)
她不能在此把镜花交给警察,如果演变成要去拘留所的地步,夺回白雪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只是芽衣现在也只想得出一个回避此状况的方法。她再度确认有好好把戏曲抱在怀中后对镜花低语。
「我去引开警察的目光,镜花先生就趁机逃走吧!」
「……啥?!你在说什么啊!」
「没事的,我会想办法应付。」
她其实完全没有这个自信,但是最重要的是别让镜花被发现。只要能够稍微引开警察的注意就行了,芽衣干劲满满地站了起来。
「等、等等啊!我说你……」
芽衣背向小声留住她的镜花,自己跑向正接近他们的警察,并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似地。
「……女人吗?你在那里干什么!」
「不、不好意思!那个……」
油灯的光太过耀眼,芽衣因而眯起眼睛,纵使双脚瘫软依旧用坚毅的声音说道。
「那个请问你们有在这附近看见兔子吗?我在散步的途中被它给逃了,是只有着白毛的可爱兔子。」
「你说……兔子?」
年轻警察拉起帽檐,用可疑的眼神瞪着芽衣。
她不经思考就蹦出了「兔子」这个词,不过应该没有特别不自然才对,毕竟明治时代流行养兔子,就算现在流行稍微褪了,像爱猫爱狗那样喜爱兔子的人也不少。
「我可没看见那种东西,你会妨碍警察巡逻的,快点离开。」
「这、这样我很困扰!那是只我非常疼爱的兔子,在找到之前我不能回去!」
「我就说了不在这里,再说这么暗也找不到吧!」
对方有些惊讶地给予忠告。可能因为对方是新来的警察,还带了点稚嫩感,他看起来并没有怀疑芽衣所说的话,而幸运的是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镜花。
(趁现在快离开,镜花先生。)
芽衣在心中默念并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似地环顾四周。
「到底去了哪里呢?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
「什……你把警察当成什么了啊,我才没有这种闲工夫!」
「好过分!帮助有困难的人就是警察的工作吧?」
「真是个吵闹的女人,你打算反抗官宪吗?」
警察焦躁地把手上的油灯凑近芽衣的脸。看来她是成功引起对方的注意了,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两人反复进行着没有结果的争辩,突然间芽衣发现有另一个油灯的光线正逐渐接近。在映照出油灯主人的瞬间,芽衣大大地咽了口气。
「——绫月芽衣,果然是你啊。」
「……!」
一步,又一步,藤田五郎踩着草皮走了过来。
在黑暗中冰冷闪烁的双眼毫不客气地刺穿芽衣,原本就已经带有寒意的气温似乎又再下降了。
芽衣被那个视线给震慑住,她光是不别开目光就已经筋疲力尽。不久藤田停住脚步,简短对年轻警察说了句「继续巡逻」后,再度把视线抛向芽衣。
「竟然在这种大半夜散步,看来你还真喜欢这座池子呢。」
「不……我只是在找兔子而已。」
「哦?兔子啊?我还以为你铁定在找龙呢。」
芽衣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努力装腔作势,反正不管怎样藤田都不会相信芽衣的辩解,她也只能装无辜到底了。
「泉镜花在哪里?」
藤田单刀直入。
那语气似乎从一开始就断定芽衣跟镜花有所牵扯。
「倘若是你在帮助他逃跑,那也只是无谓的挣扎,快把他交给我,等事情解决后我马上就会放了他。」
「……事情是指什么?镜花先生什么也没做,也不需要受到警察的关照。」
「我换个说法吧。比起泉镜花本人,我们要处理的是他所写的戏曲,只要得到那戏曲就没有打算再盘问他了……不过那也是在我方判断泉本人没有意图捣乱秩序之后的事。」
像这种事……芽衣话说到一半。这种事完全可以依照警察的判断来决定要怎么处理。像这个恶劣的天气,警察不也打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断定是镜花和化物神所为吗?
「藤田先生……憎恨怪物吗?」
这是个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疑问。
她知道这个问题很离题。藤田的职责就是取缔怪物,然而芽衣不由得感受到他的言行举止对怪物有着满满的恶意。
「藤田先生并不是『魂依』吧?明明应该看不见怪物,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呢?」
「……呵,即便不是『魂依』,也有可以『看见』怪物的方法。」
藤田轻蔑地说,微微把剑从剑鞘中拔出来,闪烁着冰冷光线的银刃,在油灯的照射下艳丽地反射。
「这把军刀既是我的『眼』也是我的『手』……刀身会映照出非人之物的影像,也能斩杀其朦胧的身影,至今为止我已经用这把刀葬送了好几只化物神。」
「咦……?」
芽衣低头看了看那光辉带有湿气的刀刃。
藤田说这把刀身会映照出非人之物的影像,也能斩杀其身。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然而另一方面一旦稍微放松警惕,芽衣便会立刻感受到一股仿佛要被魅惑的妖气,纵使知道会皮开肉绽,还是想要去触摸那好似结冻一般的微弱光辉。
「那么我反过来问你,你为什么要偏袒妖怪?那条龙应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才对,明明是这样,为何要做出包庇她免于被我斩杀的行为?」
藤田用认真的表情向前踏出一步。
「我不懂你的用意。如果真当成森陆军一等军医所胡言乱语的那样,事情反而还好办,但是我问了周遭的人们,发现你似乎没有和任何组织往来。话虽如此,你也不像和妖怪一起图谋不轨的人,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藤田在此停住,摇摇头。油灯的火焰映照在那不解的瞳孔之中,不安地摇晃着。
「说到底,我本来就不打算把你认定是无害的人之后便置之不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不过如果你想要证明自己是个无害的『魂依』——」
他将原本紧握军刀刀柄的手,伸向了芽衣。
「来到我身边吧!我会让你有用武之地的。」
其修长的手指直伸到她的眼前,仿佛在催促着要她握住那只手。
「藤田先生……」
「我不知道森鸥外那男人有多认真,打算包庇你到何种程度,不过我们妖逻课会无条件接受你的。倘若你在寻找自己的去处,就和我一起来吧。」
这并非恫吓也不是个交易。明明声音依旧冰冷,他的眼神却像在引导迷途的孩子真挚且困惑,让她甚至忘了眨眼。
(……我的去处?)
去处的话她是有的。满月就快要升空,她回家的路应该也即将被照亮才对。
然而藤田向她指出了另外一个方向,仿佛在告知纵使抬头也看不见月亮,止步不前的芽衣其实回家的路不只一条。
「我不会让身为『魂依』的你吃亏的,我马上就会让你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可或缺……?这份力量吗?)
藤田打算抓住芽衣困惑的手腕。
只是这动作却被突然从后面照射过来的油灯灯光给打断。藤田马上眯起眼,落落大方的脚步声沙、沙地逐渐靠近。
带有甜甜香烟的味道。
接着她在雨声之中听见轻轻的窃笑声——
「哈哈!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求爱啊,藤田警部补。」
「……?」
沉稳的声音猛力地揪住了芽衣的胸口深处。
在密雨之中悄悄现身的人正是鸥外。
他浮起优柔的微笑,挥去藤田本来打算抓住芽衣手腕的手。接着他顺势把手放在芽衣的肩膀上将其拉到自己背后。
「鸥外先生……」
身穿白色军服的稳重背影。在微暗中逐渐显现的身影,宛如海边的灯塔散发出可靠的光芒。
「还真劳烦你亲自过来了啊,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
「我的家人太晚还没回家,所以我才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啊,藤田警部补,如果你想要追求她,首先得向我申请决斗才合乎情理哦?」
「追求?你在说什么蠢话!」
藤田蹙着眉驳回。
「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好像真的搞错了顺序,要赎走这个小姑娘,得先获得监护者的许可呢。」
「我可不是监护者,而是她的未婚夫。」
鸥外浮起一抹浅笑修正。
「此外我也是陆军军人。倘若你想得到她,我就当你的对手吧!虽然对身为知名剑豪的你来说,可能会觉得提不起劲就是了。」
藤田扬起单边眉毛手握刀柄。他该不会打算拔刀吧?芽衣反射性地握住鸥外的手腕,冰冷的两人对峙让她越发不安起来。
「就算提不起劲也无所谓,毕竟我对医生的剑术很有兴趣啊。」
「别、别这样!斩杀人类并不是藤田先生的工作吧?」
「有必要的话,无论是谁我都会砍的……只是呢,我已经很久没有斩杀活人了,还请原谅我会不小心失手啊。」
「哈哈!那可真巧。」
鸥外看了看焦躁的芽衣出声大笑。
「我的专攻并非临床医学,几乎没有开刀的经验,顶多也只是正确掌握要害的位置罢了。正中、尺骨、桡骨……光是上半身的臂神经丛就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呢。」
鸥外一面指着脖子一带,流畅地解说神经部位——看起来好像是在期望对方说明想要被砍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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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是在说着恶质的玩笑。芽衣如此希望。
然而不只藤田,就连鸥外也把手放在挂于腰上的细长军刀上。与他柔和的微笑相反,芽衣知道他的背后散发着紧张感,他并非以一介医生或文人的身份,而是身为一名军人站在那里。
「——小姑娘,你退下。」
「……!住手……」
藤田深深吸了一口气,踩在湿润的地面上。
他缓缓握着刀柄抽出刀身。在黑暗中散发出蓝白色光辉的刀刃,仿佛被冷艳的火焰给包围。
或许是因为那光辉让人感到头昏眼花吧,芽衣突然感受到一股晃动。
不久水的触感逐渐侵袭了她的脚踝,这是似曾相识的感觉。芽衣将视线往下看,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脚踝已经完全浸在水中,袴也变得沉重起来。
(什……么……?)
水的味道,从鼻腔一点一滴窜进体内。
不只是芽衣,鸥外和藤田也同样感受到了异样。
定睛凝神握着军刀的藤田将视线望向鸥外背后的广大池子,而并非看着鸥外本人。夹带着水粒子的强风吹来,鸥外马上挡在芽衣前面保护她。
「芽衣,快退下,池水正在增加!」
「鸥外先生!」
她听见了人们的喧闹声。配置在池子周围巡逻的警察们整只脚被困在水中动弹不得。
「看来我们要等下次的机会才能决斗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引起大洪水,你现在马上离开到安全的场所避难去!」
鸥外说着,就在此时周围响起了咿啊啊啊啊!一阵没有听过的嘶吼,就像是野兽威吓时的尖锐鸣叫声。
「刚、刚才的叫声是怎么回事?」
「叫声?」
鸥外微微歪头,蹙眉。看他这模样,芽衣倒抽一口气。
(原来鸥外先生听不见啊……!)
那鸣叫仿佛要撕裂鼓膜,鸥外却完全没有捂住耳朵。假使如此,那声鸣叫就是——
「快包围住怪物!」
藤田大吼。
散发出蓝白色火焰的刀身上,映照出在黑暗中到处反射的银色光线——那是鳞片。那条龙犹如蓄积了月光般全身长满闪闪发亮的鳞片,现在正以仿佛要把天空给吞噬的气势,从不忍池中窜了出来。
睡吧睡吧,快睡吧
守护着你沉睡的人 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是越过了山 回故乡去了
展现身姿的白雪鸣叫声、拍打过来的水波声,以及像在调停这些不和谐的歌声。
如果不仔细竖耳倾听,那音量是听不见的,然而其旋律确实传进了芽衣的鼓膜。是镜花曾在不忍池边唱过的摇篮曲。
脚边的水位不断增加,芽衣在黑暗中聚精会神地寻找镜花的身影。他正在呼唤白雪,希望借由歌声指示白雪回家的路——芽衣心想。
「现在立即禁止府民进入!马上引导大家!」
「贴出避难公告!」
可惜的是满布在天空中的云只是一个劲儿地变得更加厚重,白雪的咆哮别说是冷静下来了,反而更加激动。白雪吐出雾,扭动着散发蓝光的身体,卷起大大的波浪。藤田所率领的警察被那波浪给绊住,一直无法缩短和池畔之间的距离。
在风雨交加的模糊视野中,有个人不顾白雪的威吓打算踏进池子。
芽衣定睛一看,手上空无一物、毫无防备的镜花正在水波中前进着,宛如母亲在面对自己迷路的孩子般,将双手伸向白雪。
那很明显是个有勇无谋的行为。现在白雪已经忘我到听不见镜花的歌声,身为活人的镜花想要舍命阻止白雪,但那副躯体实在太过纤细又脆弱。
「芽衣,快点到这边!」
「鸥外先……」
鸥外拉着芽衣的手腕,打算让她远离池子边,就连看不见白雪的他也察觉到这里很危险吧。
脚步很沉重,只是不忍池、白雪、镜花确实正在远离她的视线。芽衣几度回首,这股让她放不下心的想法究竟为何?明明应该尽早和鸥外确保自身安全,她却受到把迷途孩子放置不管的罪恶感所苛责。
(这样真的好吗?)
离开这里祈求镜花平安无事。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她并不是为了当个旁观者在远处观望才来的。她和镜花都是魂依,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做到些什么才对,现在自己会在这里是有意义的……
——不过啊,既然机会难得,你不觉得多加享受点会比较好吗?
——或许,你来这个时代是有意义的哦。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对于诉诸着想要回现代的芽衣,魔术师一脸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这番事不关己的言论实在太不负责任了。要如何去享受这种状况?然而回顾至今为止的生活,绝不能说净是痛苦的事,开心、苦闷、珍惜,这些心情也全都存在于这个时代。
因此芽衣停住了脚步。
接着她抱持下定决心的意志回头望向不忍池。
「芽衣?」
对于突然停下脚步的芽衣,鸥外用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芽衣想要离开,他便加重握住芽衣手腕的力道制止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鸥外先生,我有个请求,你能够稍微保管一下这个吗?」
芽衣从怀中取出一叠宣纸交给他。
「这是镜花先生写的戏曲,要是我拿着可能会泡到水,我希望鸥外先生能够把这个带到安全的地方。」
「什么意思?」
「只要保管到镜花先生回来就好。如果放在鸥外先生那里,镜花先生铁定也会放心的。」
假使要把镜花寄放在这里的戏曲委托给他人,那人选就只有鸥外了。毕竟是相信言语所拥有的力量,用言语来编织故事的他。
「不过要是真有万一,到时候就依照鸥外先生的判断……并非作家,而是身为军人的判断,把这部戏曲处理掉吧。」
芽衣心想,镜花一定也会接受这个判断的。
然而鸥外只是蹙紧眉头,并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可不会让你去任何地方的。」
「我铁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我绝对会回来。」
「不行,我不允许你离开我身边。」
鸥外强硬地抱住芽衣使她语塞。
包覆在背后的宽大手掌,以及让人止息的强大力量。这些不像鸥外会有的性急举动使芽衣的心剧烈动摇,同时她也深切感受到一直以来自己有多么被重视。
平时总是很温柔的鸥外,竟然如此强硬地挽留自己。在被他环抱的短暂时光,芽衣重新面对了深植于心中的情感。
(我……喜欢鸥外先生。)
能够被温柔对待、被他关心实在很高兴。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待在他身旁,心中的情绪便会高涨起来,不过现在,芽衣深呼吸,把这情绪给吞了回去。
「谢谢你,鸥外先生,但是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回去。」
「芽衣……」
「在我踌躇不前的现在,我依然能听见那座池子传来了龙的吼叫声……我不知道我在场能否帮上忙,不过我相信自己会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芽衣轻轻抿了抿嘴,默默地将脸颊抽离鸥外的胸膛,保持距离。光是这么做就让芽衣涌上了不安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扬起了笑容。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所以没事的,等我回来后,我得尽快向鸥外先生报答至今为止的恩情。我一直在受你照顾却没有任何的回报呢。」
芽衣挥去眼睫毛上湿润的雨珠,深深点了点头。可能是看到她的决心后醒悟了吧,鸥外也缓缓地放松手的力量。
「那么,我走了。」
然而在芽衣翻了翻和服的袖子打算往不忍池前进之时,鸥外又再度握住她的手腕。
「!」
芽衣就这样被猛地拉过去,在她惊讶地抬起头时,有什么东西碰上了芽衣的唇。
是鸥外的唇。在留下似乎只是碰触一下就要融化的轻柔触感后,他慢慢退开,抚摸芽衣的脸。
「听好了,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我可还没有正式向你求婚呢。」
「鸥外先生……」
「我爱你,芽衣。」
不久鸥外放开了手。那声如同护身符似的嗫嚅,确实残留在芽衣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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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只是无限的冰冷。在追着镜花的过程中,芽衣的手脚没了知觉,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正在朝向何处。
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池畔都很嘈杂,现在却异常安静,简直就像沉在游泳池底那种透明的封闭感。
(咦……?)
于是芽衣才终于发现自己早已完全沉在水中。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喘不过气。只要抬头仰望便能看见蓝白色的光线照射进来,甚至还有种舒适的感觉,如果连寒冷都感受不到,这种漂浮感铁定不坏。
搞不好自己已经死了?毕竟这里充满寂静与安宁的氛围,要说是死后的世界或许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人类的生命会如何,这我才不管!……为了恋爱,我连性命也不要了……姥姥,你就忍耐点让我走吧。」
是某个人的声音。芽衣没有看见影像,不过不知怎么地,她知道这台词。明明是第一次听见的台词却听来很耳熟,这实在毫无理由。
确实,下一句台词是……
「啊啊,这真是可惜了。不过不会变成这样的……我也不会再说您已经辛苦了多年,还有三十年、五十年了。这个世界早已是佛之末世、圣之浇季,人们也忘却了山盟海誓与约定。」
芽衣的口中,自然而然吐出下一句台词。
(这是……《夜叉池》!)
芽衣的心中,响起了从没有看过的戏曲台词。
那并非芽衣所创作的,却有种已经化为自己一部分的错觉。
「义理和成规只不过是人类擅自用来束缚我与我身的绳索……被人称之为鬼、畜生、夜叉、恶鬼、毒蛇的我,这一身装束,也仅只是阻挡我恋爱之路、阻隔一切的云烟罢了!」
没错,这是白雪的台词。为了见爱人,白雪打算离开夜叉池,而她的随从姥姥阻止了她。
「人们会死、会溺毙,而山峰会崩解、山麓会被掩埋。距离剑之峰不过就是一跃。……若在人们敲钟的期间内打破山盟海誓,诸神、诸佛便会立刻降下报应,这又该怎么办!」
芽衣背诵出姥姥的台词。她必须想办法把白雪给留住才行,要是白雪离开池子,村庄就会被淹没,而倘若是白雪自己解开了这身枷锁,她就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吧。
(拜托了,快回想起来!)
现在白雪应该前往的地方并非剑之峰,也并非不忍池,而是夜叉池。她本来的居所是故事中的夜叉池才对,芽衣因而强烈地默念,将台词脱口而出。
「没错,你们这些家伙可真烦人啊。你们想要领会那些义理、仁义,活得长生,随你们喜欢。……我不会为了生命而舍弃恋爱。退下、退下。」
然而原本能够毫不犹豫说出的台词突然就枯竭了,芽衣瞬间想不起下一句台词。
(该不会,镜花先生只有写到这里吧?)
或许戏曲《夜叉池》只有写到这个场景——芽衣突然间闪过念头。
假使如此,无论说出多少句不存在于戏曲中的台词,是否也无法留住白雪呢?芽衣注意到了,如果非正确的台词,就无法指示出正确的归路。
(拜托了,不要走!)
就算是这样,芽衣还是得想办法留住她。
芽衣伸出了手。数不清的鳞片在幽暗的水中闪烁光辉,被池水这城池给保护的龙神将玻璃般的瞳孔望向天上,以并非这里的某处为目标。
(别走……!)
仿佛渴望着胡乱反射的美丽光线般,芽衣挣扎着,将手伸长到甚至要被撕裂的程度——就在此时。
睡吧睡吧,快睡吧
守护着你沉睡的人 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是越过了山 回故乡去了
收到了什么故乡的土产呢 原来是咚咚响的太鼓与笙笛
温柔的歌声在水中响起。
好似要把人引领至沉睡深渊的安全感,包覆芽衣的全身。
(镜花先生……?)
这个歌声是镜花。芽衣感受到原本笼罩在周围的紧张感因那歌声而变得缓和,她无法确认对方在哪里,不过她知道两人同样都在水中,而且都在呼唤着白雪。
「在和恋人分开之际,只要唱歌便能排解烦忧吗?」
白雪嗫嚅着,似乎在回应着歌声。
不知不觉间,龙神化为了美丽的女性。蓝色的鳞片变成了白色和服,鬃毛成了绢状般的长发,清澈的眼神取代了原本瞪大的玻璃瞳孔,并用好似水精灵般的婀娜身影在蓝色的光辉中摇摆。
「我情绪太过激昂,不自觉忘记了。……要是我让这座村子沉没,那位美人的生命也将不复存在。」
白雪原本粗暴的声音,变回了沉稳。
那身影就像找到母亲后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孩子。即便对恋人还有所留念,她也已经彻底驱走了迷途之时的不满与不安,心情舒畅地在那里飘荡着。
(……回想起来了吗?)
是那股总算回想起归路的安心,让她展现出如此沉稳的表情吧?芽衣心想。
不久她感受到白雪的气息逐渐远去。勉强照亮水底的顶上光线慢慢变小,最终完全消失,无论睁眼或闭眼都一片漆黑的黑暗降临,芽衣也一点一滴被奇怪的压迫感给束缚。
「……我也抱着人偶唱吧。」
「!」
于是原本舒畅的空间一瞬间变得痛苦万分。
手脚的感觉回来了,芽衣也回过神来,仿佛强制让她回想起这里是水中。
无法呼吸。
必须尽早离开这里。然而在如同墨汁般漆黑的水中,芽衣根本分不清是上是下,只是拼命挣扎着。镜花在哪里呢?
芽衣死命睁开眼睛。于是她在视野模糊的一片黑暗之中,似乎看见有个白色的物体在跳动。
(那是……)
快速摆动的长耳朵。
犹如在挥手般拼命晃动的东西,原来是耳朵。镜花那只散发白色光辉的兔子正在打暗号,至少芽衣看来是这么回事。
搞不好镜花就在附近。芽衣以白兔为指标努力地划水,发现眼前出现轻飘飘的物体,那并非水母,而是和服的袖子。失去意识的镜花正沉向水底。
(镜花先生!)
芽衣的声音被水吸收,自然不可能传达给对方,镜花的身体逐渐被黑暗吞噬。
芽衣想尽办法伸长手,抓住了镜花的手腕。她拼命握着镜花那像冰一般失温的手,抱住他的身体看向上方。
(……得从这里出去才行!)
白色兔子在昏暗的头顶上方摇着耳朵。芽衣的手脚就像身处梦境中一样沉重,似乎一旦放松就会立刻被拉回水底,在这不安之中,那对耳朵所指引的地方露出些许光明。
(等等我,我马上就过去!)
芽衣竭尽全力保持着因无法呼吸而快要失去的意识,踢水往上方前进。
得马上前往白兔所引领的地方,前往那个人的身旁——即是照亮水中的光源处。
(我马上就过去……请等等我。)
她已经约好一定会回去的,回那个人的身边——
3. 会放置在日本的神社、佛寺前等,可以驱邪除魔与镇守圣域。
4. 同样会放置于神社里,传说摸了就可以治好自己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