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②

  ※

  琪卡在五天之后才出现。虽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学校已经进入段考期间。我听著母亲一如往常的声音在背后说「小心不要被发现」,今晚也前往公车站。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并没有看到琪卡。我失望地重重坐在长椅上,立刻就看到视野角落闪了一下。我望过去,看到期待许久的光芒。

  「香弥,我们又见面了。」

  幸亏琪卡先发出平稳的声音。如果是我先开口,或许会因为累积到现在的期待,发出破碎的声音。

  琪卡对于我的在场似乎没有特别的感想,在长椅坐下。她照例坐在我右手边的老位子。

  「琪卡,你现在坐在什么上面?」

  我为了隐藏自己的慌张及过度的喜悦,不小心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我的确很在意这个问题。我此刻坐在木制长椅上,不知道琪卡的情况如何。

  「我坐在╳╳上面。」

  「抱歉,马上就要问你了。」

  「呃,很长的椅子?」

  「我知道了。那就跟我一样。」

  也许琪卡所在的避难所和这间候车亭的形状很相似,因此以某种形式影响到两人所见的世界重叠在一起。

  「你这么久没来,是因为没有战争吗?」

  这回我总算问出事先准备的问题。如果琪卡说没错,那么我可以预见自己会在心中某个角落期待战争,不过我还是必须知道琪卡出现在这里的规则。

  「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这一来我就不需要期待琪卡周遭发生不幸。我不用自觉到了解规则之后感到迷惘的自己无趣的个性。

  「住在远方的家人过世了,因为事发突然,我就过去帮忙处理杂务。在那里的时候,我跟大家一起去大型避难所。」

  「过世是因为战争吗?」

  「不是,是因为生病。她是我的╳╳,不过我们没有聊过多少话。」

  「你刚刚说你们的关系是什么?」

  「她是我爷爷的妹妹。我的家人当中,从事参与战争的职业的人只有我哥哥,所以有可能因为战争而死的,也只有我哥哥。」

  面对冷静分析并说明「因战争而死的可能性」的琪卡,吐槽说「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很简单,不过未免太不尊重对方的心情了。不论是在同一个世界,或是不同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几乎不可能真正产生共鸣。

  「对了,我们上次道别的时候,我也说过,下次见面想要听你谈谈自己。」

  「嗯。」

  这个附和虽然有些随便,不过我也有同样的打算。我并不是想要聊自己的事,而是想要答覆琪卡想要知道的任何问题,相对地也希望询问有关她的事。这是平等交易。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我才没有表现自己的癖好。

  「首先───」

  她想要问家庭组成分子,或是过去的经历?这些都是了解彼此是什么人物的资讯。

  「香弥,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回答,这时却说不出话来。

  喜欢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太过抽象,更何况我也无法理解一开始就问对方的喜好有什么用处。

  「喜欢的东西……是指喜欢的食物吗?」

  我试图主动将问题变得更具体。

  「香弥,你最喜欢的是吃东西吗?」

  不讨厌,不过我并不是在主张───比方说兴趣是吃美食,或者一天当中最期待的就是吃饭之类的,因此我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问兴趣,勉强要说的话,我每天都会跑步。」

  「跑步的时间,就是你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吗?」

  「不是……」

  如果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也不算是。我只是以为琪卡在问兴趣,因此就回答除了食衣住行以外每天主动做的事情。

  既然否定了琪卡的提问,我就应该要提出真正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却想不出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时间,扪心自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都不是那么重要。事实上,我也不认为在自己这么无聊的每一天当中,会有最重要的时间存在。

  从某方面来看,其实来到这里就是我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要被当成觉得跟别人说话很重要的无趣的人。

  「我一时想不到。琪卡,你在一天当中,会很明显地有最重要的时间吗?」

  如果她说是此刻在这里的时间,彼此的目的就一致了───如果说我内心丝毫没有这样的期待,那就是谎言;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琪卡会说出这种无趣的答案。

  「我───」

  我原本预期会不会又是我听不见的单字,不过却猜错了。

  「也许是睡觉之前,在自己的房间独处的时间吧。」

  我心想,这个回答还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真遗憾───我内心闪过这个太过自私的感想,立刻驱逐这个念头。我还没有听她详细说明。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最珍惜那段时间吗?」

  「嗯,因为它完全属于我。」

  这个回答就好像出现在故事里的世界统治者。

  「我喜欢在我的房间和脑袋里的东西。房间里有重要的╳╳、书本和音乐,还有过去写的日记;脑袋里有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想法和感情。没有人会擅自进入我房间,或是窥探我的脑袋。表情也不会透露任何秘密。我喜欢可以只为自己存在的那段时间。我真正的世界就在那里。」

  琪卡体贴地问我,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听不清楚的单字,因此我便问她,房间里除了书本、音乐和日记还有什么。

  「就是用气味来感受故事的东西,要怎么称呼呢?」

  「类似香水吗?」

  「不是,跟香水不一样,是透过气味联想到风景和人物。组合好几种气味,可以让人感受到故事。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吗?」

  应该没有。即使有,我也没有听过。我尽可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还是姑且记下来。

  话说回来,换个角度来想,琪卡的答案未免太过专注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感觉有些封闭。

  不过我立刻想到:

  「你是因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处于战争中,很少出门,所以喜欢自己的房间吗?」

  我猜想,也许是因为她活在特殊环境形成的文化当中。

  然而我的推测错了。

  琪卡发出「唔~」的声音,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说法,接著她说:

  「呃,应该跟战争关系不大。我喜欢房间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被迫要喜欢的,而且我也可以一直保持那样。或许其中也有像洗脑般一直听的音乐、╳╳、刚刚说的像气味的东西,不过即使相逢的理由有很多种,喜欢上的契机却从来不是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才很重要。」

  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不过我们对于房间的价值观却大相径庭。对我来说,自己的房间只是个箱子,可以躲雨、睡觉,而且好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不过当我处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空间里,就等于是被无趣的自己监视,让我感到窒息。

  「香弥,你想不出最重要的东西,是因为拥有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段话照例因为看不见对方嘴巴而察觉不到开口的瞬间,只听见声音突然传来,让我的脑袋有些迷惑。这回我即使在脑中咀嚼声音的意义,仍旧无法理解问话的用意。不过如果可以无视问话用意来回答,那么答案早已决定了: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猜想,你想不出重要的时间,或许是因为你的时间被某样东西完全占据,要不是很充实,就是很空虚。原来你属于什么都没有那一种。我可以问你『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我想到琪卡有可能是误会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同情,便加以说明:

  「我不是指没有家人或是没有家的意思,也不是没有朋友或情人很悲哀的意思。只不过在我的生活当中,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打算胡乱去寻找。

  「你这个人不会假装吧?」

  我听不懂琪卡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你怎么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当中没什么特别的?」

  我只能老实回答:

  「我打心底觉得很无趣。不过,我没办法用───比方说你提到的书本或音乐来填补,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的不会假装。」

  发光的眼睛彷佛忘了眨眼,凝视著我。我的脑袋开始慢慢理解琪卡所说的「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我们───我是指人类───虽然不知道跟你那个世界的人类是不是完全一样,不过至少在我的世界,人们大概都会一边假装一边生活。其中最大的假装,就是假装接受,以及假装喜欢。」

  「……哦,我懂。」

  在产生同感的同时感到佩服,那就是自以为是了。我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感到惊讶:琪卡竟然将我平常想的事情化作语言,放在脑中。

  「为了生活,『假装』是必要的行为,不是好或坏的问题,不过我很惊讶你并没有这么做。在你的世界,大家都是这样吗?」

  「不是,大家都假装著生活。我也不是没有假装。」

  我过去也曾经好几次假装。虽然没有发觉到是假装,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假装吧。正因为是假装,最后才会觉得「原来只有这样」。仔细想想,借用琪卡的话,我或许就是为了遇见毕生都不用假装、也能感觉到特别的某样东西而活著。

  「或许假装的时间比其他人短,不过我也在假装。只是感觉上不是为了生活而做的。」

  如果能够为了生活做这种事,就不会被只想找理由欺凌他人的最低等的人类盯上了。这是我小学时的遭遇。

  「我觉得我是为了找到可以不用假装的东西而假装。」

  我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复杂。

  「琪卡,你的意思是,你会觉得自己对于书本或音乐的喜好带有假装的意味吗?」

  「没有,我是真的很喜欢。不过在房间以外,我也会假装喜欢各种东西。正是因为房间里只摆了不需要假装的东西,所以我才喜欢房间。」

  原来如此。我比刚刚更了解她说喜欢房间的意思了。不过喜欢房间里的东西这样的心情,应该也只是琪卡在假装,只是她没有发觉而已。人生的空白不可能藉由他人的创作品来填补。

  「对了。」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对象使用「对了」这种词,仍旧让我感到很奇妙。人的感情和心情,或许比想像中更受到视觉的支配。

  「嗯。」

  「我知道家人和朋友,不过什么是情人?」

  「咦?你不知道吗?该怎么说呢……就是谈恋爱的两人吧。」

  「我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

  从过去交谈的印象,琪卡应该不至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才对。这么说,也许我应该使用别的方式说明。

  恋爱要怎么转换成其他的日文?

  「怎么说呢……呃,真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两个人彼此喜欢并且交往。」

  「跟朋友不一样吗?」

  「不一样。虽然我也不知道界线在哪里,不过就词意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脑中浮现结婚、家人之类的词,不过并不必然会连结在一起。我想到「对异性的感情」这样的说明方式,不过应该也有不是异性的情况。

  「跟朋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大多数情况是异性之间的关系,而且恋爱是带有性欲的。」

  「朋友之间应该也有性欲存在或不存在的情况。」

  「的确……这个嘛,这样啊。」

  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用日语说明日语,就好像在呈现自己平常如何理解这个概念,彷佛在被测试自己这个人的程度,让我不禁摆出防御架势。

  琪卡似乎知道朋友这个概念,也提出了喜欢、性欲等关键词,所以如果她脑中存在著和恋爱相似的概念,只是用的词不一样,那么她应该已经可以猜到才对。她应该能够再度说出我听不到的单字。

  难不成,在琪卡的词汇当中,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琪卡,你知道结婚吗?」

  「这个我知道。这是组成家庭的手段之一。」

  「通往结婚的过程,在我们的世界通常是恋爱。」

  「哦,那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们是朋友之间彼此不讨厌对方、而且刚好彼此都方便,就会结婚。」

  「方便是指什么?」

  「譬如说工作,或是住处的距离。你们除了这些之外,还要加上恋爱这个理由吗?那是什么东西?你说的过程中要做什么?」

  「做什么?」

  「会做些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吗?」

  我想起过去为了得到经验而决定谈恋爱、后来又立刻发觉到自己只是在假装的时期。同时我脑中也闪过一个名字,不过现在先别管它。

  我以前也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对象,所以知道「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到几个,便在自己的常识范围内,选择可以在女生面前提起的话题。

  「譬如彼此实际接触之类的。」

  「我上次碰到你的手,该不会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不应该在这种关系之下做的行为?真抱歉。」

  或许是琪卡在道歉时的习惯,眨眼的动作比平常拉得更久,光芒缓缓地明灭。我发现让她误会了,连忙否定:

  「不是这样的,朋友之间应该也会握手。我不是指那个,而是指亲吻之类的。」

  「什么是亲吻?」

  光是说出「亲吻」这个单字,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没想到还得说明这个行为。

  「是指生孩子吗?」

  原来她也知道这回事。话说回来,在琪卡的世界,留下子孙的方式也一样吗?如果她说小孩子是从地面长出来的,我该如何反应?

  「不是,是要彼此接触,用嘴唇。」

  我为什么要用倒装句来说?

  「用嘴唇?」

  「没错,用彼此的嘴唇。」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是类似做记号吗?」

  「不是,并不是要留下印记之类的。」

  说真的,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懂生物学上的意义,至于心理方面的意义,连恋爱意义都不懂的我当然无法说明。

  「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国家,似乎也有用在打招呼的时候,不过在我的国家,应该是用来表达爱情吧。琪卡,你们不会做这种事吗?」

  「不会。即使是对家人或朋友表达爱情,也不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她也知道爱的概念。她曾说朋友之间也有性欲存在,或许只是朋友的范围认知比我们更宽广。搞不好我们只是刻意用言语把人与人的关系分得太细,徒增麻烦。

  「香弥,你有相当于情人的对象吗?」

  正当我在思考时,突然听见琪卡的声音。不过我之所以回了一声「咦」,不是因为脑袋无法认知,而是因为感到慌张。我对于自己感到慌张的事实也感到慌张。我的心思被过去的记忆与前几天田中所说的话拉走。

  「没、没有。」

  我回答得很不乾脆,不过至少在可以从眼睛和指甲辨识的范围内,琪卡并没有显露出怀疑的样子。

  她只是接连提出问题,因此我便告诉她:情人通常是一对一的关系,同时有多个情人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通常都会从朋友变成情人,而且也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我以前也有过情人,只是分手了。」

  我之所以主动提出来,是因为不想在被问到的时候感到心慌。

  「不是情人之后,就会变成朋友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都有可能吧。」

  至少我没有变成朋友。

  我虽然觉得继续聊我的恋爱经验也没有意义,但是琪卡却似乎对她所不知道的恋爱这个概念很有兴趣。

  「这么暧昧不明的关系,却只能一对一,感觉好奇怪。」

  「我也不知道,也许大家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那些家伙会激动地指控外遇,彷佛觉得自己是多么特别的人物一般。

  「身为一个人的情人,就表示很特别吗?」

  「大概很多人都这么想。不只是情人,就算是朋友之类的人际关系也一样。」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我跟香弥能不能称为朋友,不过我在这里的时候,眼中只看著你。」

  她带著开玩笑的口吻,或许是想要让我高兴。我接受她的好意,不过很遗憾地,我并不会因为被某人说是特别的,就觉得自己很特别。

  「谢谢。」

  我自己最近不论是睡觉或醒著,都想著琪卡的事,不过即使对方没有恋爱的概念,我也很难启齿。

  今天在警铃响起之前,我们有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我试著询问琪卡一天的生活模式。这是我一直在意的问题。我听著她偶尔掺杂听不懂的单字说明,想像她的一天:

  早上起来,在用餐前先去在这个世界称为市场的地方买东西,回来之后和家人一起吃即使她说明了我也不太懂的东西,做家事,如果是「守方的日子」,就会在事前得到联络的时间前往避难所。战争开始时间有可能是午餐前或午餐后。跟我见面的这个场所,据说是琪卡离家最近的个人避难所。这天的战争结束之后,如果屋子周边被弄乱就要整理收拾,不过幸运的是琪卡的家距离重要地区很远,所以很少会受害。战争结束之后、以及没有战争的日子,她就会出门去帮忙负责管理书本的父亲工作,回家之后就吃晚餐、睡觉。她也曾经去上过在这个世界称为学校的地方,不过十六岁就毕业了。

  琪卡对这样的日常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无所谓。」

  「无所谓?什么意思?」

  我无从判断「无趣」和「无所谓」是不是同样的意思。

  「我只是为了要持续思考、感受才过生活。为了在脑中思考只属于自己的想法、从书本和音乐感受到各种情感,必须要有身体和生命才行。这就是我生活的理由。身体是让我可以继续保有心灵的容器。每一天都只是为了让身体活下去而过的,所以无所谓。」

  这样的说法和觉得日常很无趣不一样。她既没有虚构日常的重要性,也没有感到悲观,而是一开始就觉得无所谓。听起来是这样。

  「你是指,活著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吗?」

  「如果死后也能思考或感受,那么也许活著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吧。不过死了之后或许就不能打开书本,甚至连存在都有可能消失。既然不知道会怎么样,目前就只能活著。而且死后大概也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我讨厌有一天也许会夺走我的思考和感受的战争或疾病。」

  听到前所未闻的人生观,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之所以不是打心底感到佩服,或许是因为我怀疑这种想法在琪卡居住的地方或许很普遍。也因此,她有可能只是在陈述一般常识而已。

  「香弥,在你的世界,像我这种想法的人很奇怪吗?」

  「我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意思,所以不觉得奇怪。」

  我讨厌以怪人自居的家伙。

  「太好了。我很久以前曾经对╳╳说过这样的想法,结果被骂了。在我的世界,活著这件事本身就被当作是最重要的。能够对了解我的意思的人说出来,虽然不会因此改变我的世界,不过还是很高兴。」

  琪卡眼睛的光芒变细。

  「香弥,你有没有什么话是平常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如果你不介意,就告诉我吧。」

  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内心,不会有任何好处。我明知这一点,对于琪卡的提议却感到犹豫。我并不想要说出想法并得到共鸣,也不想要被称赞很有趣。我之所以会有些犹豫,考虑要不要让她看到平常绝对不想被看到的部分、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因为这里是公车站的候车亭。

  「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不过你跟我都应该记住,自己有可以倾诉内心话的对象。」

  我并没有表示赞成。我不想说谎。

  我不能让她说「帮不上忙」。我会给她某样东西,也必须从她那里收下某样东西。

  但是我发觉到,当她断言帮不上忙的时候,自己松了一口气。为什么?或许是不用负起责任让我感到轻松吧。

  「那就来谈谈在你的生活当中最近发生的事。不论是多琐碎的事都可以。」

  「好吧,不过真的没什么,顶多只能聊聊天气。比方说前几天附近的树被雷劈中了。」

  「真的啊?在距离我家可以走过去的地方,也有一棵树被雷打中。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树,所以我就去╳╳了。」

  「你说去做什么?」

  「呃,就是分解之后,领取碎片拿到家里的╳╳焚烧。家附近的树因为战争著火的时候,也会做同样的事。这是从以前就留下来的莫名其妙的规定。」

  我心想她大概不希望被打断太多次,因此没有问家里的什么东西。反正一定是类似暖炉的东西吧。我心想,到处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传统习俗。

  「打雷的时候好像没有下雨,不过明天大概会下雨。」

  「我们这边好像是晴天。」

  「啊,对了。对不起,我无意中就觉得两人好像待在同样的地方。」

  琪卡发出节制的笑声。我不想要打破这样的笑声形成的祥和气氛,但还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雨天也会打仗吗?」

  「雨天我们没有闲功夫去躲到避难所,所以往往会取消。」

  如果这么体恤国民,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我可以理解琪卡愤怒的心情。在我的世界,各家媒体也每天在谈论面对战争该如何做好心理准备,实在是太愚蠢了。不要发动战争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距离警铃响起还有多久的时间。即使问琪卡,她也只说不一定。既然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我就必须从琪卡那里吸收有益的资讯。不过我很难判断什么是有益的。

  最后几分钟,我询问琪卡先前提到的兴趣───用气味感受故事的游戏。如果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或许可以派上某种用场,我自己也可能会迷上那种游戏;不过听她用言语说明藉由个人感官来感受的娱乐,也很难光凭想像去理解。

  「我下次带来吧?」

  「规定方面没问题吗?」

  「应该没关系。又不是气味很强烈的东、西……」

  说到一半,琪卡的指甲举到脸的旁边。警铃响了。

  「下次见。」

  琪卡只留下简短的几个字,就照例消失了。

  光凭这三个字,我们约定了重逢───明明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明明两人有可能再也无法认知到彼此,只能在各自的场所继续生活───也因此,或许说「不小心约定了」比较正确。约定是麻烦的累赘。我不小心让琪卡承担约定,自己也不小心承担了。

  不过即使担心也无济于事,因此现在只能期待重逢,以及或许能够体验异世界文化的未来。

  我站起来,走到外面才想起一件事。

  我开始觉得琪卡并不是幽灵或想像中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生命。

  此刻我还无从判断这样是好还是坏。

  ※

  这个世界的战争也开始了。

  无视于晴天的预报,外面正在下雨,不过这个世界的战争应该不会因此而取消。

  即使发生战争,国民的生活也没有剧烈的变化。也因此,我没有去思考战争,而是去思考突然下起这场雨的意义。

  平庸的我心想,下雨、打雷,还有爷爷的妹妹,或许都……

  我所在的地方和琪卡所在的地方之间,或许除了公车站以外,还有其他重叠的关联性。

  虽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不过下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打算要确认各种问题。

  在下雨的日子,原则上我不会出门慢跑,而会在家里进行肌肉训练,但是我不想错过和琪卡见面的机会,因此即使只有晚上,我也必须要去那个公车站确认才行。

  晴天的预报骤变为豪雨,再加上早上并没有下雨,所以许多学生都慌慌张张地联络家人,或是决定在雨停之前守在学校不出去。我因为把折叠伞放在置物柜里,所以准备去拿那把伞迅速回家。那东西难得能够发挥存在价值,应该也不枉生为一支雨伞吧。雨水能够带给雨伞存在价值,也能在琪卡的世界阻止战争。

  我想到和泉很讨厌「雨女」、「晴男」类的词。和泉想要否定的,或许还包括人类企图预测天候这么具有影响力的东西、企图揣测天意的愚行───不过这种想法或许太高估她了。毕竟我们都是平庸的人。

  今天斋藤比我更早离开教室。我一如平常两人之一会做的,追随她的背影,安然无事地到达鞋柜。

  我等斋藤换上鞋子、离开鞋柜,自己也换了鞋子,就跟平常的流程一样;不过当我把室内鞋放入鞋柜、转向出口的方向,眼前却发生和平常不一样的现象。

  斋藤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呆站在出口前仰望天空。我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就对自己停下脚步感到羞耻,打算直接踏入雨中。

  「喂!」

  因为是反射性地叫出来,所以声音有些粗暴。看到眼前有人打算要淋成落汤鸡,我不免会觉得置之不理几乎等同于暴力。如果斋藤没有停下脚步,那也就算了,我没有义务要去追她。我只期待她稍微猜到我在叫她并回头,不过当她实际回头,我却感到满意外的。

  「你可以用这个。我还有另一支伞。」

  我走过去递出折叠伞。她似乎也为我的行动感到意外,睁大眼睛看著我的脸。

  接著再度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斋藤以颇为清晰的发音说「谢谢」,接过伞打开,走入雨中。我还以为她会跟我推辞一阵子,或者完全忽视我。斋藤确实地和我沟通,让我感到意外。除此之外,我感受到这段沟通的底层存在著「因为怕麻烦才接受」的气氛,也让我有些在意。那是我自己在平常生活中的行动原理之一。

  话说回来,我说有另一支伞是骗人的。

  在这天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天气才放晴。学校已经进入春假,过了假期,我就要升二年级了。

  学年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过对于遇见琪卡之后过了一个月这件事,我则深入思考。起初我以为在一两次的机会之后,一切就会结束,不过最近我开始觉得,我们之所以能够见好几次面,或许还是有某种意义。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何时会结束,不过连结我们的某样东西或许在等待必然会产生的「特别」……这个想法也很天马行空。

  天气放晴后过了两天,琪卡出现了。

  「我把╳╳带来了。呃,就是有气味的那个。」

  她似乎无法找到适当的替代说明,从看不见的嘴巴位置传来笑声。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琪卡给我的印象也稍微改变了。

  「哦,谢谢。」

  「这个其实应该要沾在布上之类的,不过你应该看不见,所以我就沾在指尖给你闻,好吗?」

  「嗯,只要你不介意。」

  那东西大概是放在琪卡旁边。我观察她拿起那东西的动作,想像那是类似小瓶子的东西,不过光从指甲的动作很难猜到形状。我明明凝神注视,却只看出不久之后琪卡摩擦指尖的动作,这才理解到沾在手指上的动作不知何时结束了。

  我站起来,稍微往右移动并重新坐下,把自己的鼻子凑到接近琪卡手指的位置。当我接近她,就感觉到有人存在的气息变得浓郁。

  「我选了下雨的场景。你闻闻看。」

  发光的指甲排成一排伸向我。我小心避免被琪卡的手指戳到眼睛,把脸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气,就闻到了气味。

  这是我不曾体验过的气味,让我想到「难以形容」正是指这样的情况。的确如琪卡说的,这不是很强烈的气味,也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但是如果要问我好不好闻,我也无法回答。这个气味既不是甜也不是酸,不是「雨」这个词带给我的想像。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怎么样?」

  琪卡问我,我便把脸从指甲移开。

  「我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

  「你的雨天场景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

  琪卡把手缩回去。她的眼睛角度改变,或许是因为歪著头。

  「我没有联想到任何东西。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在脑中浮现景象。」

  「也许我应该多沾一点。」

  琪卡再度重复先前的动作,把指尖伸向我。我虽然多少可以想像到结果,不过还是有些希望自己猜错,因此再度把脸凑向琪卡的手指。

  「嗯,虽然是很奇妙的气味,不过怎么说呢……就好像不知道哪里在痒一样,我无法掌握这是什么样的气味。感觉自己的脑袋没办法处理。」

  「也许是你的世界没办法处理这个文化吧?」

  「也有这个可能。」

  我很遗憾自己无法感受到它。显然我无法像琪卡那样享受这个游戏的乐趣,遑论会不会迷上它。不过能够体验到「无法感受」的感觉,也弥足珍贵。这件事似乎也提高了琪卡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顺便问你一下,你从这个气味感受到什么样的场景?」

  琪卡无言地把自己的手指举到眼睛下方的部位。实际上这是我首度知道她的鼻子在那里。看来她的脸部外观果然和人类相近。

  「在森林里。」

  「嗯。」

  「一个女生走在茂密的森林里时,下起了毛毛雨。因为雨势很弱,所以几乎所有雨滴都在到达女生之前就被枝叶接住。可是过了一阵子,从某处传来很大的声音。因为声音的震动,使得积在树叶和树枝上的雨水同时落下来,淋湿那个女生。这就是我想像到的场景。」

  我试著去想像琪卡描述的场景。虽然能够自己想像出这样的场面,不过和琪卡想像的叶子颜色、女孩表情,还有雨量应该都不一样。我想到这或许就是这个游戏的本质。基本上,创作品总是会有一定程度的留白,交由接受者自行想像;这种从气味感受故事的娱乐,想必比小说等具有更高度的自由。或者也可能是在琪卡的世界,人们能够以我们无法想像的方式掌握气味并感受乐趣。

  「在你的世界,大家都会从这样的气味联想到下雨吗?」

  「大方向是一样的,不过我会试图感受故事的细节,在把想像化为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容也总是会比其他人的更长。所以说,我大概比一般人花更久的时间体会这项乐趣吧。」

  就我至今所掌握的琪卡个性,我可以理解这个说法。

  「这种气味是怎么做出来的?」

  「有专门制作气味的人,称为╳╳╳╳,由他们花时间制作故事。这是很特别的工作。」

  听不见的部分大概是职业名称,即使再听一次大概也听不出来,因此我便没有追问。我忽然想到琪卡会不会也想从事这样的工作,便开口询问她。她大概把头歪向一边回答:

  「这个嘛……比方说,如果没有人能够做出最适合我房间的气味,那么我也许会想要自己做,不过要当成工作的话,就得考虑到接受者会怎么想,所以我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只为自己思考、感受的事情生活。」

  「原来如此。」

  我喜欢琪卡这样的想法───不,也许没有到喜欢,不过我很感兴趣。我发觉到琪卡和我的想法就某方面来说是重叠的。

  不知为何,这时我想起一件事。

  「对了,琪卡,我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

  「嗯?什么事?」

  「是关于天气,还有亲戚的事情。」

  我把在某个下雨天想到、并且一直在思索的事情告诉琪卡。

  简单地说,就是除了这座候车亭之外,我和琪卡所在的场所会不会还有其他重叠的部分。这一点也扩及到周遭发生的现象。我开始认为,搞不好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像镜子一样。因为太过天马行空,所以我刚想到的时候觉得很丢脸,不过还是值得把这个可能性告诉琪卡。

  就如我所预期的,琪卡完全没有表现出鄙夷或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或许只是我没看见而已。

  「在我居住的地方,天空也乌云密布,直到太阳下沉七次为止,所以或许有这个可能。另外像打雷那次也一样。不过如果有多一点的证据就好了。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学校开始放假了。」

  「我这边并没有特别放什么假。」

  我想到之前她曾经说过,她已经从学校毕业了。既然如此,就得找已经没有上学的琪卡有可能遇到的情况,才能进行比较。在我宛若剪贴复制的日常生活中,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你有没有做平常不会做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跟琪卡完全无关的事件,让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嘛……应该没有。」

  「这样啊。唔~」

  琪卡闭上眼睛,双手在大腿一带前后移动。我原本以为这是她的习惯,不过她该不会是觉得冷吧?不论如何,对话陷入停滞。我想了一下,觉得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多挖掘新的可能性,因此就试著对琪卡说出刚刚想到的事件。

  「你知道雨伞是什么吗?」

  「嗯,就是下雨天撑的那个。」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说的话绝对不会无关紧要。」

  我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次跟你见面的隔天下了大雨。我看到平常不太讲话的同学没有带伞,就跟她说话,还把伞借给她。」

  我内心想著:就是因为这样。

  基本上,我周遭的世界不会背叛我无趣的预期。

  然而或许因为这里是公车站的候车亭,或许因为对方是琪卡,我在黑暗中听到跟我的预期完全不同的回应。

  「看吧,这不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压抑惊讶、装出微笑。她的眼睛变得圆滚滚地看著我。

  「我那一天刚好也遇到在战争中战斗的人。平常我绝对不会跟那种人说话,不过因为下起了雨,我就把伞借给他。」

  「这───」

  就这样说两个世界产生共同点,未免言之过早。这种事仍旧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偶然,不过也不用立刻否定。

  「你为什么平常不会跟他们说话?」

  我自己问了也觉得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不需要的。我之所以在意这一点,是因为不希望她的行动理由是基于歧视。既然如此,不问的话就能保持和平,不过如果想要认同某人并与之交往,除了不放弃的机会之外,也必须要有放弃的机会。

  「我猜自己大概是害怕彼此沾染到对方意识的气味。」

  「意识的气味?」

  「嗯,气味。譬如我只为自己的想法而活的意识───类似粒子的东西───要是沾附到他们身上,我担心当他们真的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那个气味会妨碍他们为某人活下去的意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他们为他人战斗、活下去的意识会把杂质带入我的房间或脑中。虽然很任性,不过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平常都不跟他们说话。」

  「那为什么你还要───」

  我不需要说出「跟那个人说话?」的部分。

  「因为他身上只有下雨的气味。」

  听到这个声音,我首度因为无法有效得到资讯以外的理由,强烈地惋惜此刻看不见琪卡的表情。

  声音传递的资讯量,远超出我所知道的。

  我想要知道眯起来的眼睛周围呈现什么样的动作。我想要知道琪卡如何以表情掺合辩解、忏悔、温柔与快乐。

  或者正因为看不见,才能让听者感受到语言中带有那么多的感情吧。

  虽然我也无法确定,不过总之───

  我想要看到她的脸。

  「香弥,你借出伞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呃,这个……该怎么说呢?我们虽然每天在同样的场所见面,不过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也不打算跟她说话。她总是默默地低著头,除了必要事项以外不打算开口,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边说边觉得,这样的描述简直在表明她跟我是同类型的人,因此连忙想要撤回,不过琪卡却先插嘴:

  「跟你完全不一样,感觉比较像是我借出伞的那个人。」

  「这样啊。嗯。」

  我一方面觉得斋藤跟自己当然不一样,另一方面却感到不安,想要知道琪卡究竟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毕竟我原本以为就如前座的田中所说的,在外人眼中,我跟本班的斋藤是同类型的人。

  「不过即使我跟琪卡所在的场所彼此产生关联,有可能连这么琐碎的事情也会互相影响吗?」

  「比方说,如果是以我和香弥为出发点,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琐碎的一致性,或许就会在渐行渐远当中成为巨大的一致性。」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就有必要了解所谓「琐碎的一致性」会波及到哪些事物。譬如是否只包括偶然发生的事件,或者能够刻意造成影响。也就是说,是刚好两人都借了伞,或者是因为其中一人借了伞,另一人才会借伞。如果是后者,彼此的行动就会逐一产生意义。

  不过即使有某样东西使双方的世界产生关联,我也不赞同琪卡认为那就是我们两人的意见。像这种有可能撼动这个世界的契机,不可能是像我这么无趣的人物。

  所以即使是事实,起点也应该不是我们,而是这间候车亭以及琪卡的避难所。这两个地方因为某种理由,联系了两个世界───这种想法还比较有可能。场地没有无趣与否的问题,所以即使平等地被选中,也不会感到奇怪。

  「下次见面之前,我们各自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吧。」

  「也好。找几个简单易懂的行动吧。」

  就这样,我发现自己又承诺要维系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这段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有一天会遭到背叛的原则───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几十年后。也因此,即使我想要尽可能常常见面,我的意志也无法改变有一天会来临的离别。

  比方说,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在何时何地、被不相干的现象或人物破坏。

  那一刻会在我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

  我听到「喀啦喀啦」的声音,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愚蠢的我完全舍弃了这个可能性。

  也因此,当接下来的声音传到我耳中与脑中,我才察觉到这项危机。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屁股几乎要从椅子浮起来,还来不及想到要掩藏琪卡,就先反射性地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奇妙的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竟如此简单地容许外人闯入;但是在发觉到之后,神经就变得敏锐,一切都感觉像是慢动作。在看见打开门呼唤我的家伙脸孔之前,我对于对手身分思考了种种可能性。

  当我们哑口无言地彼此对视,对方似乎也显得有些尴尬,彷佛自问自答般地以否定词的「没有啦」作为开端,继续说:

  「妈妈说你最近很晚回家,让她很担心,所以我虽然觉得过意不去,还是跟著你过来,结果你进入这种地方一直不出来,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在嗑药,不过看样子好像不是。嗯,那就好。」

  哥哥───孝顺母亲的哥哥───似乎一方面真心感到抱歉,另一方面看到弟弟待在这种地方又觉得很奇怪,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也不禁用「没有啦」这个词开启对话,是因为我们果然还是兄弟吗?我死都不肯承认这种事。并不是对哥哥有什么不满,而是拒绝让DNA决定各种事物。

  「我只是在休息。」

  这就是我绞尽脑汁想出的回答。

  我装出平常心,努力避免透露丝毫真实的心情给哥哥。

  在此同时,我也拚命祈祷。

  希望哥哥不要发觉到琪卡的眼睛和指甲。还有,希望琪卡不要说话。

  哥哥和我不一样。他如果察觉到琪卡的存在,一定会立刻断定为灵异事件夺门而出,并且警告我再也不要接近这里。他也一定会到处宣传这里的事。这是最麻烦的情况。所以现在只能等哥哥什么都没发现就离开。

  「我每次都在这里,或是更远一点的公园休息。」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么暗的地方跑步?我还以为你在跟坏人见面。」

  还以为在见面───这就表示他没有发觉。

  「我在想事情,所以没有人比较理想。而且我都会被家人跟踪了,要是做坏事的话,一定马上就被抓到。」

  「说得也对。」

  为了不给哥哥发觉到琪卡的任何机会,我连瞥都不瞥琪卡一眼。即使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保持沉默,或许是对突来的访客感到警戒吧。她应该能够顾虑到这种事。

  「现在时间也晚了,要不要回去?」

  我假装想了一下,然后摇头。

  「不要。我晚一点再回去。要是一起回去的话,看起来就好像你被我蒙骗过去了。你先回去,告诉妈妈我是无辜的。」

  这是逻辑完全不通的理由,不过哥哥却点头说「这样啊,我知道了」,然后体贴地说「不要待太晚。小心不要被发现」,然后走出候车亭。幸亏哥哥不像琪卡那样思虑周到。

  我想到哥哥有可能折返一次,因此没有立刻说话,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调整自己的心情。我差点想要埋怨哥哥,不过问题在于我自己没有预先准备这种情况。我必须随时绷紧神经。

  过了一阵子,哥哥似乎没有回来的迹象,因此我便站起来,关上敞开的门。接著我总算回头看琪卡的方向。

  但是───

  琪卡的眼睛和指甲已经不在那里了。

  「琪卡。」

  没有回应。

  「琪卡,你不在吗?」

  还是没有光点。到处都没有。

  我瞬间想到三个可能性。最期待的可能性,就是琪卡临机应变,闭上眼睛并用身体其他部分藏起指甲。但是她没有反应。

  第二期待的可能性,就是在我和哥哥谈话的时候,警铃有可能响了。如果说连我都没有发觉到琪卡悄悄离开座位,哥哥当然也不可能会发觉到。虽然很遗憾今天不能继续谈话,不过只要等下次机会就行了。

  然而我脑中也浮现最糟糕的一个可能性。

  外人的介入,有可能切断这间候车亭与琪卡所在的地下室之间的连结。

  如果联系这里与那里的条件,与这间候车亭、琪卡的避难所以及我和琪卡有关,而外人的介入要是断绝了这样的重叠……

  我感到全身冰冷,一阵晕眩。

  「琪卡。」

  我知道她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但还是忍不住呼唤。

  她当然没有回应。

  目前还不能确定发生什么状况。也许我想到的可能性都不是正确的。

  但不论是什么理由,如果再也见不到她怎么办?

  为了这种事───

  光是想像,我就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我还不知道连结我们的是什么。也许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

  我无计可施,只能在离开前祈祷。

  我只能这么做。

  明明还没有达成任何目标───

  ※

  「香弥。」

  光是被呼唤名字,就感到如释重负───这辈子当中,我不知还会不会再遇到这种情况。至少在这个瞬间以前没有发生过。

  自从哥哥闯入公车站的候车亭之后,过了两个星期,我已经升上二年级。

  我打心底担心再也无法见到琪卡,甚至差点幼稚地迁怒周围的人。

  也因此,如果我能够见到琪卡,我预定要明白告诉她自己的喜悦与忧虑,说明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询问琪卡突然消失的理由,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庆祝重逢。我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

  然而当我被呼唤名字时,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期的句子。

  「琪卡,那是什么?」

  琪卡在坐下之前,没有去看我指的那个部位───比她的脚趾甲稍微高一点、之前没有看到散发强光的部位───只是把手放上去。

  「原来你看得见。」

  我看得见。看得很清楚。

  那东西的形状不像眼睛、指甲那么均匀,位在以人类来说是小腿的部位,重叠著大大小小的条状隆起,散发著比眼睛和指甲更强烈的光芒,彷佛在宣扬生命力。

  「我受伤了。我被没有系牵绳的╳╳咬了。」

  没有系牵绳,大概是类似狗的生物吧。一定没错。

  「伤势不要紧吗?」

  「嗯,这点伤不用担心,应该马上就会愈合。」

  「那就好。可是……」

  我听到琪卡受伤,真心替她感到担忧,不过更想问的是───

  「为什么会发光?」

  我想到几种可能性,譬如那只像狗的生物牙齿上有某种毒性,或者那是药物的颜色等等,不过我都猜错了。

  「香弥,你的血不会发光吗?」

  我摇头。

  我一边摇头一边屏住气。

  这时我总算理解到,琪卡和我是不同的生物。

  不只是时间或场所这些枝微末节的差别,而是真正不同世界的存在。

  先前听琪卡谈起的资讯与假说,在我心中形成清晰的轮廓。

  我当然不会因为她是异世界的未知生物,就因此而歧视她。

  琪卡的血液会发光。我必须确实接受这个事实,理解到不能用自己的常识来思考。

  即便如此,我仍注意到另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像个平凡的小鬼一样,想要立刻向琪卡报告这项惊人事实。虽然很遗憾,但我就是个平凡的小鬼。

  「我们的血没有发光。」

  「这样啊。果然是不同世界的───」

  「你看。」

  我打断琪卡的话,把身上牛仔裤的裤管拉起来,让琪卡看自己的脚。琪卡受伤的是另一只脚,也就是右脚。

  「你那里是受伤了吗?」

  因为室内太暗,我原本以为她会看不见,不过琪卡似乎确实看到了我的伤口。

  「这就是我们的血。」

  和琪卡不同,是人类凝固的血。

  「怎么了?你被╳╳攻击了吗?」

  「不是,我是在跑步的时候摔了一下。」

  这是谎言。事实上,我明知很无聊、明知没有意义,仍旧因为迁怒而踢开掉在路边的木材,结果撞到小腿。那里刚好钉了一根钉子。

  「受伤的理由不重要。我只是很惊讶,没想到连你都受伤了。」

  「竟然连这种地方都会彼此影响。」

  「这一来,为了避免让你受到伤害,我搞不好连打针都得小心了。」

  生活在异世界的两人,以及彼此的世界互相影响───我为了如此特别的状况而亢奋,不禁说出玩笑话。我立刻感到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心情,将裤管拉回原位。

  就连自己一直站著这一点,都让我觉得好像兴奋过头了,感觉有些羞耻。我在平常的位置坐下,装出镇定的样子望向琪卡。

  这时琪卡也看著我。我想到自己该不会说了什么无礼的话,内心感到焦虑。

  「啊,我不是讨厌两人一起受伤这件事。如果让你误会,真的很抱歉。」

  我不禁在琪卡开口之前先辩解。

  「我不是在想那种事。」

  琪卡眯起眼睛。这是她在微笑时唯一透露的线索───大概吧。

  「那你在想什么?」

  琪卡的视线从我的脸部稍微往下移动。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这是什么样的反应。我想起自己把视线朝下的场合,猜测她大概是在思索适当的语句。不久之后,她的视线回到我的眼睛高度。

  「香弥,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

  「啊,对呀。我也很高兴可以再次见面。」

  她率直的句子让我感到害羞,而我的回应夹带著这样的害羞,也让我觉得难堪。为了顺应话题和掩饰害羞,我用「对了」作为开头,说出在见面之前就打算要谈的话题:

  「上次很抱歉,突然有人闯进来。」

  「果然有人来了。」

  「嗯,那是我哥哥。」

  在那之后,我很努力地以平常心面对哥哥。如果对哥哥摆出不高兴的态度,或许会被怀疑我不希望被发现自己待在候车亭里。即使好不容易与琪卡重逢,也有可能会再度遭到干扰。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目前我必须和哥哥保持跟以前一样不即不离的关系。

  「这样啊。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说,琪卡当时没时间好好看一眼就离开了吗?

  「我不希望被发现到你在这里,所以那段时间都不敢看你,结果你好像就先走了。当时你是怎么离开的?」

  「警铃响了。我知道你好像在跟某个人说话,为了不要打扰你们,我就不告而别了。对不起。」

  「这一点你完全不用道歉。」

  我虽然一直很担心,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为了预防下次再发生这种状况,必须事先准备对策,不过我不希望因为草率的动作,而让侵入者发现到琪卡的存在。

  「警铃被视为神圣的,必须绝对服从。所以如果又发生你那边有人、而警铃响起的情况,我应该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没关系。就结果来看,我哥哥没有发现到你,所以没有问题。当然如果能准备对策的话,那会更好。」

  我边说边发觉到,琪卡以前似乎毫无犹豫或留恋地离开,现在却为了不告而别感到歉疚,并且向我道歉。我对于琪卡这样的心意感到单纯地开心。有真正的友好关系,才方便达成各种目的。

  琪卡在黑暗中发出「嗯~」的声音,就好像我们人类在思考时会发出的声音。她该不会已经想到对策了吧?

  「关于这件事,我在想,你哥哥有可能看到我吗?」

  「什么意思?」

  「因为我没有看到你哥哥。」

  「咦?」

  我思索著琪卡这句话的意思,聪明的她便体贴地说「我来解释吧」,然后说:

  「我之所以知道有人来到你身旁,是因为你朝著别的方向说话,不是因为我看到你说话的对象。」

  「这……」

  「香弥,你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不会那么多话吧?」

  她的声音中掺杂著友善、共享秘密以及一丝嘲弄的意味。我思索其中的理由,立刻想到她曾看过我独自在这间候车亭沉思的模样。不过现在不是为了这种事感到害臊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你看不见他,他也有可能看不见你?」

  「嗯。而且搞不好即使有别人进入我这里的避难所,你也看不见,就像我看不见你哥哥进入你那边的候车亭一样。」

  「只能看到你?」

  「我在这里只看到你一个人。先前谈到心情的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话,不过透过你哥哥的事件,我就觉得也许这是真的。」

  连结在一起的不是场所,而是两人。

  只有我们。

  听到这样的想法,我一方面感受到背脊一阵紧张,另一方面也不确定该不该感到高兴。

  对于向我表示友好的琪卡,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得告诉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存在是我幻想出来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嗯,的确。」

  想到琪卡的个性,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过看到她如此理所当然地点头,我的确感到出乎意料。

  「对我来说,你也一样。我们无从证明这一点。不过即使你的存在只是我的幻想,我也不在乎。我会珍惜我心中的香弥。」

  这个回答也和先前听到琪卡谈起关于房间与生活的想法相通,一脉相承。我可以理解。

  不过对我来说,却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如果琪卡只是自己幻想中的生物,琪卡的存在就不会超越我的内涵。这样不行。这样没有相逢的意义。而且搞不好甚至没有相逢的事实。不行。

  「真的没有证明的方式吗?」我问她。

  「应该没有。我无法确定有多少是幻想、有多少是只发生在自己脑内的。譬如假设我拿刀刺你───」

  虽然是很危险的念头,不过我也想过和琪卡说的相同的手段。但现在既然知道如果我受伤、琪卡也有可能会受伤,就得放弃这个手段了。

  「───你还是无法证明我存在吧?觉得被刺中的是你,也许是你自己刺的,只是忘记了。这样思考的话没完没了。这个世界或许也只是我的想像,搞不好其实不存在。」

  这个想法或许也不算太天马行空。如果说平凡无趣的我,以及动不动就发生互相杀戮的世界,都只是我脑中创造出的幻想,我也无法完全否定。我们都做著看似现实的梦。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就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不过,原来如此───

  「如果直到死亡都不会醒来,那么即使知道那是一场梦,也没有什么意义。」

  「嗯,我也觉得。对了,香弥,你把手伸过来。」

  我跟之前一样,乖乖地把手递给琪卡。

  琪卡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指尖。我的手照例摆出握手的姿势。这一切有可能全都是梦。就算能够理解、有一天也能够接受,感觉还是太悲惨了。

  「也许没有意义,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她突然换上严肃的口吻,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是要说,无法证明这是一场梦吗?

  「即使是在梦中,我也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琪卡的声音温柔而沙哑。

  声音彷佛轻飘飘地传入我耳中,然后渗透到全身上下。

  每当声音渗入身体的各个部位,那个部位的肌肤彷佛就会浮起来,微麻的感觉宛若波浪般流到全身。

  不久之后,当这个感觉到达琪卡接触的指尖,我主动把手缩回来。

  「这、这是道别的台词吗?」

  我知道这句话不是此刻真正想说的话,但不知为何仍旧脱口而出。

  琪卡吐出空气,稍稍笑了。

  「不是。不过在故事里,道别的时候的确常常说这种话。」

  没错,就是这样。我虽然这样想而说出来,但那不是我想要说的话。那么我刚刚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即使扪心自问,答案也像先前荡漾在全身的那股奇妙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是故事,应该就会在这个时候从梦中醒来。」

  我猜我刚刚大概是想要说些让琪卡开心的话,因此尽可能贴近自己先前的意思来回应。

  「的确。不过如果没有醒来,或许就可以稍微提高这不是梦的可能性。我们只能像这样,提高对我们而言的真实浓度。」

  真实浓度───证明我们在这里的黏度。和战争、他人、常识无关,只属于我们、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真实。将这个世界从梦改变为现实的方法。只有我知道的、琪卡这样的真实。

  对了,我想起来了。

  「上次跟你提起的那件事,我真的去尝试了。我不是说过,为了确认会不会影响到你的世界,要去做平常不会做的事吗?我做了几件,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比这个伤口有更明显的影响。」

  「我也尝试过了。你可以先说说看吗?」

  「当然。」

  新学期开始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我一边替琪卡担心,一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明白,如果没有明确的事情可做,就会被不安压垮。总之,我做了该做的事。

  「唔,首先……」

  我刻意去做的平常不会做的事有三件。

  第一是对人的行动。这个很简单,我开始打招呼。听到上次琪卡提起她和军人的事情,我想像两人身边或许会有相对应的人物,便尝试对特定的人采取行动。

  「早安。」

  第一次被忽视,因此我更大声地又说了一次。

  「早安。」

  「咦?」

  在不会换班的本校,一年级坐在我前面的田中这次坐在我旁边,一脸诧异地看著我。平常我们之间只有田中三天会来惹我一次,而我却突然要破坏这样的关系,怪不得她会出现那种表情。不过田中只有起初两三天觉得诡异,到了第四天就从打招呼展开对话,第五天还拿出自称是早上拍的狗狗照片向我炫耀。我并没有期待这么多,不过也没关系。

  第二是对物品的行动。我把家里所有的鞋子都刷得亮晶晶的。我之所以选择这项行动,是因为想到我总是看得见琪卡的脚趾甲。琪卡的世界有鞋子吗?如果没有,我很想知道我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最后一个行动,我打算针对场所,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有些犹豫。作为实验场地,最简便的就是家里,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行动影响到琪卡珍惜的房间。到头来,虽然有可能和第一个行动有些重复,不过我决定在学校采取行动。我采取的行动,就是在放学后在学校待一个小时左右。对于我除了打招呼之外的另一个不自然举动,坐在旁边的田中显得很诧异,不过不久之后我们越来越常在这段时间聊天,最后也会确实问候彼此「小心不要被发现」再道别。斋藤则一如往常,一下课就匆匆离开教室。

  姑且不管斋藤,当我告诉琪卡这段期间的行动,她低声说「这样啊」,然后陷入沉思。这个动作可以从眼睛和指甲判别。

  「我们也会穿鞋子,只是不在这里穿。外面会有被战争破坏的东西,必须要避免踩到危险物品。不过我没有刷鞋子。还有,我虽然有机会去平常不会去的地方,不过跟学校没有关系。」

  「你去哪里?」

  「╳╳╳╳。你大概听不见吧?」

  「嗯。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跟战争有关的场所。有一个地方是用来播放警铃声、确认伤者和难得出现的死者人数的。我们采值班制去报告受害情形。你说你做了平常不会做的打招呼,我在那里是跟一起值班的很多陌生人打招呼,所以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这样啊。」

  也就是说,她向众多陌生人打了招呼。

  琪卡又说:「我有想过,会不会只有生病或受伤会造成影响。」

  「借伞的例子呢?」

  「彼此影响的或许不是借伞这件事,而是淋雨。也许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身体状况变差了。不过因为有打雷的例子,所以大概还是不对。」

  我也觉得不对。不过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我没有想到要观察行动以外的前因后果。在我面前的人物拥有我所没有的想法,让我感到可靠,同时也对于自己没有想到而感到懊恼。

  我也想要提供琪卡有益的想法。这应该是不用跨越世界、也能带给彼此良好影响的最佳方式。不过我无法轻易想到,心中很焦躁,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找到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关联性法则,应该就能对彼此派上各种用场了。」

  比方说,当对方的世界有东西阻碍道路,无法去拿很重要的东西,可以藉由移动自己的世界中相对应的东西,让对方能够去拿───就算是这种程度也可以。以前玩过的游戏当中,也有使用这种机制过关的,像是移动另一个世界的墙壁,就能让这个世界的障碍物消失,可以拿到藏宝箱。

  「对呀。如果我变幸福可以让你也幸福,那就太好了。」

  说得没错。我们可以成为让彼此踏上满意人生的助力。不过我当然不打算单方面让琪卡实现我的愿望。

  我暂且保留对于法则的想像。首先必须收集思考用的材料,因此接下来就由琪卡来谈她这一周采取的特别行动。

  「第一个是饮食。」

  「饮食?」

  「嗯。我想到如果彼此之间的影响包括生存所需的事物,那就很严重了,所以想要确认看看。具体来说,我尝试一整天不喝水。」

  「什么?除了水之外,你有喝其他东西吗?」

  「没有。我完全没有摄取水分。你有碰到这样的日子吗?」

  「没、没有。」

  「这样啊。那就好,至少我们可以自由选择饮食。」

  琪卡若无其事地说。我对于琪卡验证的精神感到佩服,但也替她担心。

  「你不需要去做那种危害身体健康的事。」

  「你在替我担心吗?我完全没问题。而且听说人类就算不喝水,也能看到三十次的日出。」

  「真的假的?」

  我之所以这样问,当然不是因为首度听说人类可以不喝水生存一个月。就我所知,人类没办法不喝水活那么久。我再度体认到自己与琪卡是不同的生物,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你们不是这样吗?」

  「嗯,没办法生存那么久。」

  「就像血液的例子一样,我们两个果然是不太一样的生物。」

  琪卡的声音与言语都很平静。她该不会原本就没有太多惊讶的感情吧?就像她说无法理解恋爱这种价值观一样。

  「另一件事就不会让你担心了。」

  琪卡体贴地在宣布之前告诉我,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容易杞人忧天。受到和实际的自己不同的评价,就会让人害怕。

  我忽然想起不必要的回忆。毕竟前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不过那件事跟眼前无关。

  「我去见了很久以前吵架之后就没有见面的朋友。」

  琪卡把视线移到天花板,立刻又回到我身上。

  「上次你不是谈起情人的话题吗?那时候我就想到原本很特别却变得疏远、今后也还不确定会变成什么关系的人。我希望能够再度成为朋友。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彼此的想法都完全没变,最后是我拒绝恢复朋友的关系。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可是想到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就这样结束,对于封闭的未来就感到有些害怕。」

  琪卡过去也曾经几度表达她的恐惧。我想这是因为她很勇敢。

  「呃……琪卡。」

  当我开口,琪卡就眯著眼睛等我说下去。

  「这个也许有影响。」

  琪卡稍稍张大眼睛。我的眼睛则因为惊讶而张到最大。原本以为无关的事件,瞬间转变为重要事件。

  「事实上,我也做了相同的事。」

  「你是指,你去见了以前是朋友的对象?」

  如果是主动的行为,我早就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事情并非如此。

  「我没有去见对方,而是接到电话。不知道你的世界有没有电话这种东西。这是用来和远方的人交谈的工具。」

  「就是指╳╳╳吧。」

  我没有听清楚,不过既然她了解意思,那就行了。

  「嗯。我接到电话。」

  这句话应该足以让琪卡了解我没听见那个词吧。

  我原本想要立刻说下去,但是却出现一瞬间的犹豫。琪卡在这个空档插嘴问我:「是谁打来的?」

  我差点说出名字,然后想到不对,她问的是对方与我的关系。

  「一个女生。她曾经是我的情人。」

  我并不感到尴尬,只是觉得在这里谈到她是不对的。不过既然终究要说出来,那么抱持罪恶感也只是半吊子的自我主义。

  「我说我跟你做了同样的事情,是因为我自己封闭了修复两人关系的未来。」

  「这样啊。」

  「嗯。」

  「你害怕吗?」

  这个问题彷佛是在声音与内心之间狭窄的缝隙插入一根头发。

  「我并不害怕封闭我跟对方的未来。她不应该跟我扯上关系,我也不应该跟她扯上关系。」

  重点不是这个。

  「如果说会害怕什么───」

  继续谈下去,就会涉及我无趣的人格特质。我没有揭露自己内在的癖好,也担心会让琪卡感到失望。

  不过既然连这种与内心有关的现象,也会和琪卡彼此影响,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被她知道吧。

  「如果说会害怕什么,就是今后因为我留在对方心中的某样东西,害她不幸或死去。我害怕当我得到噩耗时,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到自责。」

  这不是想像,而是已经体验过、因此才能预期的恐惧。

  事情发生在稍早前。

  我和她成为情侣关系,是在国三时的短短三个月。她虽然说只有短短三个月,可是当时的我(现在也一样)却觉得自己花了三个月在琪卡所说的「假装」上面。仔细想想,我应该老实说出这一点。我半吊子地假装顾虑到对方,营造分手的气氛,从对方口中引出道别的话,自己则表现出很懂事的态度,表面上好像双方理解并接受之后才分道扬镳。后来她就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这方面很熟的同学跟我说,那是不会死的做法。我自己调查,似乎真的是如此。我思索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样不会死。即使是不会死的做法,如果本人不知道不会死,那么应该就算是有明确寻死的念头吧。

  我无法原谅不负责任地道歉并担心的自己。后来我就不需要白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了。国中时在学校愿意接近我的怪胎变得极少。

  「虽然我不认为连感情都会被影响到,不过我的行动和你采取的行动应该很像。」

  「你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琪卡这个问题是要辨别影响程度,或是想要知道我个人的资讯。

  我为了封闭跟和泉之间的未来,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我没说出什么特别的句子,只是说了非常普遍、能够套用在任何人身上的话。

  我说:和泉,我们真的很无聊。

  「这句话……应该满特别的。」

  「……没有。」

  一点都不特别。我们所有人都是无聊到恶心地步的存在。我只是说出这个事实。

  无聊。沉浸在过去的恋爱、无法走出来、受到伤害、念念不忘───这一切都是自我正当化的藉口,误认为自己是特别的人,但其实这些都是全世界的人做过的事。但是不知道恋爱这个概念的琪卡或许无法理解吧。

  「一点都不特别。」

  「我不知道恋爱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如果那是朋友的延伸,那么你能够像那样说出理所当然、可是没有人会说出来的话,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就是很特别的。」

  那当然。

  我注视琪卡的眼睛,想要读取她的用意。

  但我还没有读取到,声音就先到了。

  「我不知道对那个人来说是好是坏。可是在我们这些活著的人当中,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成为特别的人就死了。虽然这是很正常的,但是至少在我的周围,大多数人都没有发觉到这一点。而且如果说出那种话,就会被责难说瞧不起人。」

  「没错,没错。」

  「可是这是不对的。」

  我原本想要听到最后,可是不小心就插嘴了。我在内心反省,紧紧闭上嘴巴。琪卡似乎从我的动作猜到我的想法,眯起眼睛。

  「只有发觉到的人,才能真正地活著,并且努力去成为特别的人。」

  「……对。」

  我总是想著这一点在生活。

  「所以你能够说出自己和对方很无聊,想要以这里作为起点,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就是很特别的。」

  「作为……起点?」

  我无法想像我跟和泉之间会继续前进。

  「你希望做出某种改变吧?」

  「……没错。」

  原来如此。没错。

  在点头的瞬间,我脑中亮起一盏灯。

  意念与语言会有吻合的瞬间。在我心中无法形容的某个花纹,此刻由琪卡为我命名。

  原来我想要的是改变。

  这正是我对和泉的想法。我总算看见了。

  我希望自己(即使只是假装)喜欢过的她能够改变。

  我绝对不是傲慢地希望她成为符合我期望的人。

  我只是希望她能够脱离无聊的我,以及为无聊的昔日恋情浪费人生的场所。

  即使只是巧合的累积,我们也曾经想要彼此认同。至少和泉曾经认真地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这一点跟我有点像。当跟我有点像的她悲惨地挣扎、想要成为特别的人,我无法坐视不管。

  然而事与愿违,她再度受伤了。

  琪卡说:「如果你感到害怕,觉得那是罪恶,那么我也会背负同样的罪恶。」

  「……你也对那个疏远的朋友做了同样的事吗?」

  琪卡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有几秒钟不让我看到眼睛的光芒。

  「找到犯下同样罪行的人,就像跟某个人牵手一样。」

  琪卡的声音沙哑而温柔。

  生物的身体应该不会发生这种现象───

  但是我确实感受到,心脏很强烈地(恐怕是我这辈子当中最强烈地)跳了仅仅一次,下一个瞬间又恢复平常。

  对于再度发生的奇妙感觉,我一方面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不安,另一方面脑中也浮现凭空幻想的解释:

  心脏的跳动是在告诉我,我和琪卡牵起了心灵的手。

  这一切也许都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刚刚一瞬间的强烈心跳,提升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程度。

  ※

  唉,实在是太恶心了。什么「牵起心灵的手」?光是跟琪卡增进友谊有什么用?如果是为了目的而接近的友谊就算了,可是除此之外的单纯友谊有什么用?我什么都还没做。即使只是在内心角落,也不应该感到充实。

  我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在那之后,直到警铃响起之前,我和琪卡讨论了几个接下来的日常生活方式。

  第一个前提是要小心避免重伤。琪卡虽然用玩笑的口吻说,不过受伤或许有可能造成双方的生命危机。如果遭受同样的伤害,当某一方处于半死状态时,较没体力的另一方甚至有可能会死掉。

  除了对于受伤的警戒之外,我们也决定了具体方针。

  上次是双方各自去做平常不太会做的事,这次则只有琪卡积极从事特别的行动,而我则尽可能过著跟平常一样的生活。这是基于琪卡提出的假说:就如语言,行动的影响力也可能双方各不相同。关于和泉的事,我只是接到电话,而琪卡却亲自去见疏远的朋友。姑且不论下雨、打雷和死亡,如果说行动与结果的关系是由主动者造成影响,那么上次就等于是因为我的迁怒,害得琪卡受伤。知道这点之后,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也只能道歉。不过如果说主动性会对彼此造成影响,那么应该算是好事。既然能够刻意造成影响,双方能够为彼此利益做的事也会多很多。

  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调查即时的国内气象资讯与事件资讯,以及受到瞩目的国际情势。不过这一点琪卡应该也在做,所以是为了确认彼此世界的相互作用。我只要一有空,不论在学校或家里,都会一直拿著手机搜寻新闻。

  就结果而言,我没有必要再主动说话,因此便恢复以前的态度。坐在旁边的田中对此再度露出不解的表情。她跟我打招呼时我会回应,她谈起狗的话题时我也会做出反应,不过我已经不再主动跟她说话。即使她抱怨「你怎么搞的」,我也只是回到过去而已。我这几个星期从田中得到的新资讯,就只有她的狗叫「阿鲁米」这一点。

  我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在没有琪卡的这个世界、只有无趣的我及无聊的他人的生活。

  自从见到琪卡以来,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十分钟,就成了我的生活重心。

  如果我能够断定那个时间才是真实的、这里的生活都是梦境或幻影,或许还能自认过著特别的日子,不过事情并非如此。我必须在自己的世界找到「特别」才行。

  也因此,光是和琪卡见面是没有意义的。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当我为了幸运地和琪卡重逢而雀跃,也只是因为自己又多了一次机会,可以找到某样特别的东西。

  「虽然没办法确认,不过如果香弥跟我诞生的世界相反,两人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应该也会不一样吧。」

  根据双方报告的结果,关于琪卡的行动如何影响我的世界,调查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资讯仍旧太少了。

  于是我姑且把这个问题放一边,询问琪卡在她的世界里,一般人的生涯是什么样子,她便突然说出这句话。

  我不认为我就是我,不论出生在哪里都不会改变。无趣的我一定是受到出生地点、生活环境与人际关系影响而形成人格。如果生长在其他地方,大概会成为另一种无趣的人;如果生长在敌国,现在大概就会以日本为敌。

  「我虽然也这么想,不过我以为你会相信自己的灵魂和坚定的个性。」

  「不论在哪里,自己内部应该都会有不会改变的东西,不过那和想法、生活方式或喜好是不同的。如果我在你的世界,就会连外表和声音都不一样,大概没办法立刻看出那个人是我。如果你在我的世界,应该也一样。」

  基本上,我只知道琪卡眼睛和指甲的形状,就算在这个世界看到她,一定也不会认出来。

  「差这么多的话,就等于是不同的人物了。」

  「表面上是这样,不过在我们无法选择的深层部分,或许有不会改变的东西吧。」

  我会认为既然连性格、外表和声音都不一样,就已经百分之百不是自己了;不过相信自己内部有某种无法改变的东西,或许就是琪卡在她的世界才会产生的想法,和我这个世界的想法不同。

  「你说不会改变的东西,比方说有什么?」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也因此,我原本准备要花一点时间等她的回答,但是却没有这个必要。

  「我即使出生在你的世界,也一定会遇见你。」

  「……就像命运之类的吗?」

  「命运」根本就是「放弃」的同义词。

  「应该不是命运。更贴切的说法,就是在我内部不变的那个部分,会知道见面的方式。」

  琪卡的想法依旧太过天马行空。

  不过其实和我最近毫无意义的梦想也有相近之处。

  我当然不会在生活中做这种梦想,只有在琪卡没有出现在候车亭的夜晚才会去想。

  我想的是比琪卡的想法更远的情况:如果琪卡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并且遇到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说谈论假设的情况也没有意义,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如果她跟我是同样的生物,在这个世界过著普通的日子,我们会察觉到彼此的存在吗?

  或者也许我们会因为某个巧合而相逢,即使很短暂,仍旧以某种形式彼此认同,建立起两人之间的关系?即使琪卡不是异世界居民,我仍旧有可能觉得跟她交流很愉快吗?

  这是没有意义的想像。就如先前提过的,如果琪卡生长在这个世界,就会拥有和现在不同的价值观。

  生活在异世界的琪卡,遇见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就是这样才有意义,而且必须由此成就某种目标,否则就失去意义。这就是现实,因此去想像毫无可能性的「如果」也没有意义。我自己也知道,去想这种问题不符合我的个性。

  然而我明明理解,却仍旧无法避免去想。因为我开始羡慕只有琪卡身边的人才拥有的某种资格。

  我也知道,那种资格本身没有意义。

  然而在日常中感到无聊、饥渴的我,却无法不去羡慕───

  能够随时待在琪卡这个特别的人物身边。

  不需要在无趣的日常中等待。

  「警铃响了。香弥,下次见。」

  「嗯,下次见。」

  道别之后,回到日常生活,我的心思就会立刻被一个念头支配:

  我想要早点见到琪卡。

  不知为何,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琪卡涂在手上的雨天场景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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