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③

  ※

  只有在公车站候车亭的时间会转眼间就流逝。

  「喂,铃木。」

  午休时间到了吗?没错,现在已经是午休时间。旁边座位的田中不死心地又跟我说话。自从上次我主动打招呼的那几天以来,这家伙就摆出有些亲昵的态度。早知道,我就应该想个比较没有害处的方法。

  「那家伙是不是在嗑药?」

  我转头,看到田中指著座位距离我们稍远的斋藤。

  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能轻松拿到毒品。

  「不知道。」

  「还是去信教了?」

  「这我更不知道。」

  「为什么信教比嗑药更不知道?」

  「毒品有实体,可是宗教是想法,所以看不到。」

  「哦!」

  看到田中似乎有些钦佩地点头,我开始觉得认真回答很蠢。不管斋藤在嗑药或迷信宗教,都跟我无关。如果她真的在做那些事,就让她继续被暂时性的梦境欺骗吧。

  我想起之前跟琪卡谈过的话。假如永远不会醒来,就没有必要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了。如果真是如此,不论是毒品或宗教,至少对本人都是有意义的吗?

  才没有!光是有一瞬间想到这种事,也已经够蠢了。

  琪卡侵入了这个世界的无聊日常。

  我的信念开始动摇。

  「不过那家伙───」

  我明明没有问,田中却打算继续对话。要是打断她的话,发生纠纷也很麻烦,所以我就让她继续说下去。

  「───最近很奇怪吧?」

  对于田中的问题,我尽可能不牵动嘴巴肌肉回答:「谁知道。」这个回答是要表示我对斋藤没兴趣,可是我内心对于田中的问题却不得不点头。

  我并不是对斋藤有兴趣,不过如果我有回答的意愿,就会很明确地说:没错,最近的斋藤很奇怪。

  在和泉打电话来之后,过了两个月,制服换季成为夏季制服,季节则进入梅雨季。报纸和收音机告诉国民,前线的战况不断变化;网路上则照例有摇著思想大旗的家伙,用难听的字眼彼此谩骂。为了实验以前曾提出的假说───我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战争方式───我在各种社群媒体提出琪卡的世界的战争方式,试图予以扩散,可是要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感觉比我更闲的家伙批判。在如此无关紧要的日子当中,我是在一个星期前发现到斋藤的变化。

  「明、明天……」

  我没有听清楚逐渐减弱的这句话结尾,不过她大概是在说「明天见」吧。我虽然知道,但是却不小心发出「蛤?」的声音,是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期到,放学后一如往常匆匆离开教室前往鞋柜、比我先换好鞋子的斋藤,竟然会回头跟我说出类似打招呼的话。对方跟我打招呼,这样的回应感觉很失礼,不过因为事发突然,我也无法应对。原来如此───我现在可以稍微理解田中听到我打招呼时的心情。不知是幸或不幸,斋藤说完就匆匆走掉了,因此应该没有听见我的问号。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诡异的行动感到惊讶,结果第二天又遇到同样的场面。

  「明、明天见。」

  这一天我确实听到最后一个字,再加上预先有做准备,因此只回应「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我知道这句话有确实传达给她,是因为我首度看到斋藤只抬起一边嘴角的奇特笑容。

  我原本怀疑她有话想对我说,内心祈祷不要扯上麻烦,不过看样子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的现在,发觉到斋藤变化的似乎不只我一个人。我不认为她开始嗑药或信教,或许只是有人建议她举止要开朗一点。昨天斋藤也对我打了招呼。

  田中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乎我的回答,继续说:

  「她跟以前不一样,动不动就会跟别人说话。因为以前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有人就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这种问题就跟猜血型或星座一样,没有相关资讯就不会知道答案。我讨厌提出这种问题还自认有趣的家伙,而且这种家伙最后都会自己说出答案。

  「她说她遇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的确很像宗教会使用的说法,不过也可能单纯意味著开始和某人交往,因此变得比较能够与人交际。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但是斋藤那样的说法太糟了,至于那个没有当场问「遇见什么」的家伙又比斋藤更糟糕。

  不过基本上,斋藤遇见什么跟我无关。虽然说能够改变态度的相逢让我有些在意,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填补我的心情。我有比斋藤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

  自从我谈起和泉的事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我在那间候车亭和琪卡又见了五次面,谈论各式各样的话题,却仍旧无法推理出彼此世界之间的关联;只知道在这两个世界,至少在我居住的区域和琪卡居住的区域,天气是一样的。这里是晴天,那里也是晴天;这里是雨天,那里也在下雨。我原本以为搞不好两个世界相对应的地区天气完全相同,不过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地图似乎完全不一样,而且我们也没时间去考证「哪个国家对应哪个国家」这种格外耗费心力的研究。

  至于琪卡提出的假说───我们两人各自影响对方───是否正确,也还很难说。我们持续尝试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但是有反映出来的只有其中几件;在大多数情况,两人都过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无法找出造成影响的规则。

  以前想到的「只有主动行为会影响对方」的假说,看样子也不正确。不论是故意穿反左右脚的鞋子去上学、大量购买平常不会买的零食,或是擅自喂田中家的狗,都没有意义。不过也有很微妙的一致性:在我的袜子破掉的第二天遇见琪卡,她刚好在同一天买了新的室外鞋。到底是怎样?

  也就是说,目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在毫无作为当中度过了这两个月。

  毫无作为───没错,我必须想成是毫无作为地度过。

  千万不能觉得「即使没有任何进展,反正过得快乐就好了」。绝对不能采取半玩乐的心态。

  一时的「快乐」这种情感一点意义都没有,必须予以否定才行。

  我开始觉得,差不多该把自己的目的和真心话告诉琪卡了。我希望藉由与琪卡的相逢,得到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不再无聊的东西;所以我没时间在那里增进情感,而是希望她能够帮助我,在两人无法再见面之前找到那种东西。如果我这样告诉琪卡,她也许会全面帮助我。譬如琪卡可以介绍她的世界里的各种文化。从极度乐观的角度来想,或许能够立刻找到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东西。

  这个选项最近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之所以做不到的理由……

  我宁愿相信,不是因为单纯的懦弱。

  我宁愿相信,不只是因为害怕琪卡会感到失望。

  我宁愿相信───可是此刻的我无法否定,我是因为害怕她知道我怀有特定目的之后会嫌弃我,因此无法说出来。

  我只是害怕失去这位聪明而富有想像力的异世界友人───我无法忽视自己就是这么无趣的人。

  结果我们只是继续拖拖拉拉地进行考察,探索「两人为什么相逢」这种等同于交谊的议题。

  「怎么了?我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

  琪卡这样问,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盯著她的眼睛。我心想,这时急忙移开视线也很没礼貌,或许也是为了守护自己无聊的自尊心,我缓缓地把视线移到布满灰尘的地板。

  「抱歉,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事情。」

  「在你的世界,一直看著别人眼睛是没有礼貌的行为吗?」

  她只是在问我道德相关的问题,但我却像是被揭发恶行般,背上冒出汗水。

  「虽然不是很明确的失礼,不过如果一直看著,就会像你说的那样,让对方以为有什么问题,所以最好不要一直看。这就是我道歉的理由。在你的世界呢?」

  「在我的世界也一样。如果有想要告诉对方的话、可是又不敢说出来,有时就会一直看著对方眼睛。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吃出味道。」

  「的确。如果我因为某个阴错阳差被拉到你的世界,必须在那里生活,就得一直吃没有味道的食物了。」

  从琪卡眯起眼睛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眼睛的光芒渐层比平常更鲜明,让我不禁想像她的表情。不过我也只能想像而已,不论如何凝神注视,都看不到鼻子或嘴巴。

  我们今晚比平常近了两个身体的距离,坐在各自空间的椅子上。理由是为了实验让彼此吃另一个世界的食物。如果只是这样,应该可以坐在平常的位置交换食物,但是当我要把能量棒交给琪卡时,问题发生了:能量棒穿过她的掌心,掉在长椅上。同样地,我也没办法用手接住琪卡带来的隐形防灾食品。然而奇特的是,当我凑过去,让琪卡直接把食物送进我的嘴里,我就能吃到她的世界的食物。虽然不知道这个法则的意义,不过我还是姑且咀嚼口中的食物。

  当我试图品味,就唤起曾经体验过的感觉───即使我咀嚼并吞下食物,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就好像在玩那个气味游戏,大脑无法接收味道。口感则感觉得到,似乎在哪里吃过。是什么呢?好像是夏威夷豆。我把这个感想告诉琪卡,接著轮到她吃我手中的能量棒。由于我看不到琪卡的脸,为了避免撞到,我就把手固定在她的脸旁边,等待她的嘴巴靠过来。琪卡的眼睛逐渐接近我,等到我的手指感受到她冰冷的呼气,能量棒便开始变短。她有牙齿这一点,我事前就知道了。

  「你吃得出味道吗?」

  虽然看不到她咀嚼的模样,不过看来她的嘴巴位置应该和人类相同。

  「吃不出来。不过跟你说的感觉不一样。真的完全没有味道,也闻不到气味。」

  感受方式虽然不太一样,不过不论如何,既然没办法吃出味道,分享食物似乎就没有意义了。

  气味也不行,味觉也不行;在难以交流彼此文化的这个状况,我们到底能够做什么?就在我沉思的时候,不小心就呆呆地盯著琪卡的眼睛。

  「琪卡,你刚刚说,如果你来到我的世界……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开玩笑,可是我们会不会真的有可能前往彼此的世界?」

  由于我只能看到琪卡的眼睛和指甲,因此原本已经放弃彼此待在同一个地点的可能性了。

  「应该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虽然不知道方法,不过就像我们能够产生连结,或许因为某个契机,就能够到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成真的话,那就太好了。要是能够得到前往异世界的特别体验,在那里得到的发现,绝对不是从琪卡听来的资讯能够比得上的。只要能去,我一定要去。不是「想去去看」,而是「要去」。我的愿望如此强烈,即使回不来也没关系。而且琪卡也在那里。

  「香弥,你希望是哪一种?」

  「咦?」

  「你到我这里,还是我去你那里?」

  「这个嘛……」

  答案早就决定了,当然是───

  「我想要去你那里。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只有一瞬间,真正的想法在远处隐约浮现,但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产生那样的想法。

  有一瞬间,我不小心想到:我去那边和琪卡来我这边,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琪卡笑了一下。我以为她看穿了愚蠢的我。

  「这里或许也很无聊喔。」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想过如此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大概是因为资讯太少,以至于无法想像。

  琪卡又说:「我觉得哪一种都可以。不论是我去你那边、或是你来我这边都可以。只要有自己的房间───」

  琪卡眯起眼睛。在如此接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瞳孔。

  「还有香弥跟我在一起。」

  琪卡或许是看著我心中错误的心情在说话。要不然的话,明明已经封住的那家伙,不可能也听得这么清楚。

  「不过到你的世界,食物没有味道,问题就很严重了。」

  「如果可以慢慢吃得出味道就好了。」

  「也许就像刚刚出生那样。适应对方的世界之后,或许就能感觉到味道了。那一天会来临吗?」

  「我也不知道。」

  「可能性是无穷尽的,所以或许在我们的世界之间没办法适应,可是在其他的世界之间,搞不好就能够适应。」

  像这样谈论实现可能性很低的未来,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应该要在谈话中就想到这一点,可是我却事后才发觉而懊悔。

  到头来,除了确认味觉以外,我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就和琪卡道别,再度迎接没有变化的次日。

  「打工好累。」

  「因为那是劳动。」

  我今天照例和坐在旁边的田中进行无意义的对话,接受斋藤依旧怯生生的道别,回到家之后当然又去跑步。

  跟平常一样。

  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一样。每一天都反覆著跟平常一样的日常,我内心的焦虑也日渐增加。

  异世界的食物并没有让我的味觉进化。

  照这样下去,和琪卡的相逢就会失去意义。我最害怕的,就是明明得到这么大的机会,却因为我的平庸而无所作为。

  不对,我想到有一点是跟以前不一样的。我不在乎田中打工累不累,不过因为她在一个月之前开始打工,导致我改变了慢跑路径。以前作为折返点的便利商店正是田中打工的地点。我为了避免见到她,所以才改变路径。

  虽然我死也不肯称呼这是缘分,不过当我前几天在新的路径上跑时,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是人类,而是狗。当我跑过一处看似老旧日式建筑的后院,发现那只大概跟谁都会亲近的狗盯著我。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只狗就把项圈上的牵绳拉到极限接近我,没有吠,而是在我脚边跳来跳去,像以前那样催促我赶快摸它的头。我绕到前门,确认门外的名牌,果然是此刻应该在打工的田中住处。

  因为当时得知她家在那里,我才能在和琪卡联手的实验中,擅自去喂这只狗。我曾听说田中的双亲都在上班,也有利于我采取行动。

  那么容易亲近人的狗独自被留在家里,让人担心会不会被绑架,不过至少目前还没有人想要绑走那只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几乎每天都在跑这条随便选的路径。

  今天我也绑紧运动鞋的鞋带,往同样的方向开始跑。

  我最近在跑步的时候,会更具体地去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从琪卡那里得到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特别的东西。我几乎是把它当成强迫自己面对的课题。

  要藉由味觉或嗅觉体验另一边的文化很困难,至于视觉,基本上连看都看不到。剩下的只有触觉与听觉,不过光是触摸到某样东西,不太可能会受到感动。这一来就只剩下用耳朵去听言语或想法了。我想知道琪卡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宗教教义。我无法想像自己去信教,不过或许会因为了解新的宗教想法,而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或世界。

  不,就像以前说过的「改变战争方式」,高中生能做的事有其极限;要去实现,必须要有大量时间和能力。把全数赌注押在这上面,未免太危险了。

  如果能够一直问琪卡问题并得到答案,或许会很有效率,可是我却做不到。我无法破坏快乐的时间。

  认同对方是有价值的人,实在是很不方便的情感。

  在遇见琪卡之前的生活中,我会为了目的而忽视「不想被讨厌」的情感。或许我也曾经那样想过,不过我之所以在发觉自己只是「假装」时跟和泉分手,也是因为能够忽视情感;国中时当大家都不再跟我说话,我却觉得刚刚好,也是因为完全以目的为优先。进入高中之后,人际关系又改变了,不过每个人都同样地无趣,所以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为了自己的目的生活。

  然而现在,事情却不一样了。

  把对人的关系当成目的,实在是太蠢了,然而我内心确实害怕被琪卡拋弃。

  明知对方是异世界的居民,却还抱持这样的情感,实在是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就应该消除所有的恐惧。

  我虽然努力要用达成目的的意志设法压抑,但目前还没有成功。

  「咳。」

  当我边跑边思考时,很快就到达正在打工的田中家。我一打招呼,那只叫阿鲁米的狗又跑到我的脚边。我一只脚踏入后院,伸长手摸它的头。为了狗的健康著想,我不会再擅自喂食,不过从那次之后,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招呼阿鲁米。

  我蹲下来跟它握手。我不讨厌狗。虽然我觉得,因为养宠物而误以为自己人生有意义而特别的家伙很无聊,不过这跟我喜欢狗应该没有矛盾。

  关于琪卡,如果我也能分开来想就好了,不过我却无法像那样思考。

  像那样……

  「嗯?」

  像那样?

  「像那样」是什么意思?

  我握著后脚站立的阿鲁米前脚,僵直不动。

  我感到刚刚有某种可怕的念头横越心头。

  我吸入空气又吐出来,追逐横越心头的某物。

  姑且不论我的主张或目的,我觉得阿鲁米很可爱。

  就好像即使对吃没兴趣,也会觉得甜甜圈很好吃。

  即使不喜欢跑步这件事本身,也会伴随著爽快感。

  和目的、成为特别的人、想达成的目标、想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相逢、能否用意志压抑……等等都无关。

  我思念著琪卡。

  思念。

  「啊!」

  我不禁发出叫声。

  阿鲁米似乎很惊讶,首度在我面前轻轻叫了一声,我才发现自己把它的手握太紧了。

  「抱歉……」

  这是对阿鲁米说的,可是这声道歉却深深刺中至今为止的自己。

  我的全身上下冒出和运动无关的汗水。

  体温开始上升。

  我为了无处可以宣泄的情感而想要吶喊,不过还是忍下来。

  我拚命挖掘脑中的记忆,重新思考、逆向思考。

  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到底是从哪里?

  我在依序确认并丢开的过程中,想起来了。

  跟琪卡谈起和泉时的那个感觉。

  当时的心跳,还有浮躁的感觉。

  那就是、那正是、这种、这个、这样的心情。

  无法以意志或目的压抑的感情开始萌芽。

  「该不会───」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内心深处除了无聊以外的情感发出嗡嗡声,彷佛是要催生巨大的新情感,几乎刺破我的身体。我全身用力,避免被那股情感占据身体。我感觉到脑部的血液都这样的努力夺走。

  这种感觉───

  不,不对,不可能。

  这种感情,正是我早已失去兴趣的东西。

  也因此,这应该不是针对琪卡个人。

  应该只是针对异世界人物、针对特别人物产生的无关紧要的情感。

  一定没错。

  可是……

  如果……

  比方说,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糟了。

  我自己会成为我的阻碍。

  太糟了。

  ……不,其实有一点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还有得救的机会。

  即使这份感情真的是对琪卡个人萌生的───

  琪卡也不会知道。

  就算费尽唇舌去解释,也无法传达给她。

  琪卡不会看到也许会在我心中继续成长的这个感情的真面目。

  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

  ※

  我得默默地处理。

  不论持有多么危险的思想,只要不被发现并且救了人,就会受到感谢;同样地,不论我心中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只要在行动上不被察觉出来就没问题了。应该吧。

  不过很奇怪。

  我在背脊上感受到和过去明显不一样的紧张,耳朵深处彷佛有电流通过般疼痛。

  我不知道第几次诅咒自己半吊子的个性。不,我甚至已经受够了诅咒自己,或是对自己失望。

  「香弥,怎么了?」

  琪卡在呼吸。琪卡坐在我旁边。琪卡的眼睛看著我。

  我忘了回应她,也无从掩饰。我因为琪卡在场而紧张。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我在想琪卡,以及面对这份情感的愚蠢的自己。

  「想琪卡的事。」

  我试著在这样的心情之下说出真话,像是在做实验,又像是在测试自己。

  「什么样的事?」

  其实我可以直接吐露自己在想的事,反正对方也不会了解。我之所以决定采用不同的选项,是因为如果老实说的话,今天的对话恐怕就会往那个方向走,白白浪费时间。我没有必要告诉她无法理解的话题。

  话说回来,我也不想撒谎。我把自己在想的事情稍微加工。

  「我在想,和琪卡见面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很愉快』以外的意义───譬如说改变彼此人生的某种意义。」

  「原来你是在追求。」

  「追求?」

  「嗯。我在这里遇见你、共度这段时光,不太会追求除此之外的意义。我会去验证彼此世界的影响,也是因为做这种事很有趣才做的,可是你却想要从中找出另外的意义。」

  「你该不会觉得我很多事吧?」

  「没有,我不是在批评你。这世界一定是藉由追求者的双手在带动。也许你会带动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

  「也不需要到那么夸张的地步,不过……嗯,我再重复一遍,我也觉得遇见琪卡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事。」

  我真的这么想。

  遇到琪卡是很特别的,和琪卡共度的时间也很特别。这场相逢有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奇妙的感情蒙蔽我的视野。

  我也曾想过,如果琪卡的存在本身能够让我远离乏味的日常,那也很好。如果这样的相逢能够永远持续下去,那么只有这样或许也没关系。

  但是应该没这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追求的是不会中断的「特别」、永远的狂热。

  也因此,如果今天发觉到的感情萌芽,有一天会成长为对琪卡个人的强烈感情,那也不是幸福。我必须找到超越相逢的某样东西───即使她消失了也没关系的某样东西。

  对人的感情只是一时的安慰,甚至会阻碍种种决断。我不能轻易接受这样的感情。

  「香弥,你找到这段时间的意义了吗?」

  「我们还不知道彼此世界的影响力,所以目前只能直接传达讯息给对方;不过因为无法传达气味或味觉,只能用声音来传达───就如你说过的,世界是由言语创造───所以应该有某种需要用言语来互相传达的东西吧。」

  必须传达的言语,不是温柔、热情等没有形状而任意的东西,而是深入彼此价值观、提升整个人生的东西。目前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只要能够锁定语言与资讯进行谈话,或许就能找到达成目标的捷径。

  我等待琪卡的反应,看到她把一片指甲(从排列位置来看应该是食指)放在应该是脸颊的地方。

  「声音能够传达的东西……也许像是故事之类的,不过得花上一些时间。」

  「的确。如果是童话故事就很快了。」

  「比如说呢?」

  我想找个经典故事,就告诉她桃太郎的故事。说完之后,琪卡开始思考桃太郎的意义。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说,有人要帮忙时就应该接受吗?」

  「也许是说,即使是动物也聊胜于无吧?」

  这是什么样的故事?

  接著由琪卡来说她的世界的童话故事。我请她说一个经典的故事,她便说了在水边某座城镇、有人想要卖水赚大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寓意似乎是说,要成功就得想出好方法。虽然比桃太郎的故事好一点,不过我也没有得到特别新的东西。类似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也多到快要烂掉。

  「那就先把故事放一边,还有什么可以传达的东西?」

  我正想著应该是历史或宗教,一旁的琪卡就发出「啊」的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

  「也许是歌曲吧。」

  「歌曲?」

  「嗯,虽然用气味或味觉没办法传达文化,不过歌曲就能传达了。」

  「唔~」

  以前我曾经以为,遇到自己热爱的音乐或许就能够改变人生,因此听了很多歌曲。这段时期刚好跟看很多书的时期前后接续。那时的我还对于他人的创作品抱持期待。结果我当然只觉得:原来只有这样。

  「你讨厌歌曲吗?」

  不过仔细想想,歌曲这个词的意思本身,在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或许就不一样了。如果马上否定琪卡提出的想法,感觉也很奇怪。

  「我以前常听,可是很快就失去兴趣。不过我很想听你的世界的歌曲。」

  我边说边想到,这样等于是在催促她唱歌,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就来唱唱看吧。」

  我纯粹期待著听到异世界的歌曲。

  「你可以再靠过来一点吗?我们被禁止大声唱歌。」

  她的意思是要我靠近一点,才能听到她小声唱歌。不知是不是心中萌生的芽生了根,和先前做出同样动作的时候相比,我感觉自己的体重好像有两个身体的份量。即使如此,我仍坚持想要撑住颜面,不想被她看到不知所措的难堪模样,便依照琪卡的指示移向右方。

  琪卡也朝著我缩短同样的距离。

  我的右手臂感觉到有人移动的迹象。平常的我并没有敏锐到能够察觉这种迹象,但此刻我甚至觉得她活动时产生的气流飘到我这里。

  我为了避免太在意琪卡靠过来的迹象,刻意不看她而看著正面,然而这是错误的决定。

  「我要唱啰。」

  在这个距离之下,她的声带震动直接震动我的耳膜。

  我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从琪卡所在的那一侧退开,把脸转向她。她的眼睛就在我的耳朵先前所在的位置。

  「怎么了?」

  琪卡诧异地把头歪向一边。我为了避免被察觉到内心紧张,用嘴角缓缓地深呼吸。从指甲的位置可以知道,她坐在目前为止最接近我的地方。

  「因为比我想像的还要近,所以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怕我会越唱越大声,所以想要靠近你小声唱。我不会咬你,你放心回来吧。」

  我把视线从琪卡眯起的眼睛移开,缓缓把身体挪回原来的位置。我转动眼珠瞥了一下旁边,看到琪卡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唯一显示琪卡表情的部位飘浮在那里。

  看不见的部分,不知正呈现出什么样的感情。

  「那我要开始唱了。」

  我听见吸入一口气的声音,接著就有气息吹拂到我的脸颊。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爱情的轮廓

  与其说是歌声、更像是喃喃细语的声音,沁入我的身体。我原本担心歌词会因为那个世界独特的说法而变成杂音,不过没有这个问题;然而旋律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好像听到耳朵和大脑没有预期的东西,有种粗糙的感觉。如果要我现在同样哼一遍,即使旋律在脑中响起,我也无法哼出来。

  不过这首歌感觉很舒服,也让我感受到琪卡声音的另一面。

  琪卡唱完歌之后,我感觉到包覆她表面(应该也不能称为体温)的存在之膜从我身旁远离。我谨慎地转向旁边,看到她的眼睛就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唱得好不好。」

  琪卡谦虚地说,我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刚刚的感受。

  「原来你听起来是那样的感觉。」

  「嗯。你刚刚唱的歌在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歌?比方说,是小孩子唱的歌,或是知名歌星唱的歌?」

  「这是我最近走在屋子外面常常听见的歌。因为听了好几次,我就记起来了。」

  我原本以为琪卡会选择童谣或老歌,没想到她却选了偶然听到的歌曲,让我感到惊讶。不过仔细想想,琪卡原本就对于出生地、甚至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她没有依循「从小熟悉」的理由挑选事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香弥,你也可以唱你们世界的歌吗?」

  「嗯,好啊。」

  因为早有预期,所以我很自然地同意了。我没有理由拒绝互惠交易。

  「用刚刚那种方式就可以吗?」

  「嗯,最好不要太大声。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我的声音的确在平常讲话时也没有很大声。

  「你可以指一下自己的耳朵吗?」

  「在这里。」

  琪卡眼睛的光消失了,只有看似食指的指甲在移动,然后停在比我坐著的视线高度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她大概是为了让我看清楚指甲的位置,所以才闭上眼睛。

  我心想,此时犹豫不决对我没有好处,应该要在遭到内心反噬、导致身体无法动弹之前结束。我刚刚因为琪卡距离比我想像的更近而感到惊讶,不过要用跟她一样的声量让她听见,就得接近到同样的距离才行。我把脸凑向她的耳朵所在的位置。

  我在黑暗中朝著唯一的标识慎重接近。为了避免她感到不愉快,我刻意减少呼吸的空气量。

  差不多是这里───我的判断迟了一瞬间。

  我的鼻尖碰到柔软的东西。

  「抱歉!」

  我连忙把脸缩回去,琪卡便稍稍睁大眼睛看著我。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没有拿捏好距离,碰到你的……是耳朵吗?真的对不起。」

  「在你们的世界,碰到别人的耳朵是那么失礼的事情吗?」

  「与其说是失礼,倒不如说我担心你会感到讨厌。」

  「如果是突然被碰到,我会感到很惊讶,不过我已经知道你要靠过来,可以想像到这种情况。而且你也不是陌生人或讨厌的人,所以没关系。」

  琪卡说完,再度回到先前的姿势。

  「如果很难掌握距离,可以先用手指确认我的耳朵在哪里。」

  听到她的建议,我犹豫了整整两秒,然后战战兢兢地朝著琪卡指的地方伸出手。我小心避免让指甲刺到她,不久之后指尖就摸到熟悉的触感。我一方面担心会不会失礼,另一方面因为不知道那是耳朵的哪个部位,便用手指去摸索轮廓。我把手指往下移动,摸到冰冷柔软的部位,大概就是耳垂───那么刚刚那里就是耳朵上方的软骨部位───这样看来,她的耳朵大概跟人类是同样的形状。

  为了避免弄痛琪卡,我尽可能用最微弱的力量夹起耳垂。虽然是透明的,不过我相信琪卡的身体确实在这里。没有摸到头发,或许代表她留著短发,或是绑成马尾之类的。或者她也可能没有头发。如果突然去摸她的头确认,至少在这里的世界算是很失礼的行为,所以我决定有机会时再问她。

  琪卡已经把指著自己耳朵的手放下来。

  我以自己的手为标识,这回更小心地把嘴巴凑过去,避免撞到琪卡的耳朵。

  「那我要唱了。」

  说话声音变成悄悄话是很正常的,可是羞耻心却哽在我的喉咙。我转向旁边咳了一下,然后放开抓著琪卡耳垂的手指。

  我只有在音乐课、或是在国中尝试积极交朋友的时期被带去KTV,才会在别人面前唱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为某一个人唱歌。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和琪卡一样,唱我最近常听的歌,但是我听的音乐只有当成背景音乐的广播而已。话说回来,如果唱童谣之类的,感觉也有违公平互惠的原则,所以我就唱了以前假装喜欢音乐时记住的歌。唱得太长大概也会让她感到无聊,所以我就只唱副歌的部分。

  唱完之后,我立即把嘴巴从琪卡耳边移开,她便缓缓张开眼睛。如果主动询问感想,感觉好像在要求她对我的歌声做出评价,所以我便等待琪卡开口说话。

  我心中某个角落也在想,不知道琪卡对我的声音有什么样的感想。

  「你的声音感觉透明而坚强,好像要很确实地把心意传达给对方。」

  虽然我的心并没有真的穿过两人身体传递给琪卡,可是我还是心跳加速。

  「听起来就像你说的,歌词虽然完全能够理解,可是音乐听起来却很奇妙。我比平常更能强烈感受到你的声音质感。」

  「啊,我也一样。」

  这样太卑鄙了。先前我唯独没有说出对琪卡声音的感想。如果谈到琪卡本身拥有的特质,感觉就会把我注视著琪卡本人的事实变得更明显,因此我不敢说出来;结果现在我却依附著琪卡的评语来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不过我的意志绝对不透明,也不坚强。

  「听了你的世界的歌,我觉得语言排列很美,不过并不是在我的世界找不到的形式,所以比较有意义的应该是音乐。就像你说的,旋律感觉很奇妙,即使我现在想唱,大概也很难正确地发出声音。」

  「没错。所以歌曲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嗯,不过因为很愉快,所以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说「我也一样」,或许现在可以跟琪卡相视而笑,不过只有这一点我绝对不能说出口。

  「总之,不论是什么东西,试试看都不会吃亏。」

  没错。尝试之后知道无法理解音乐,那么音乐就没有意义。譬如在彼此的世界中,如果有歌词很重要的歌曲,在告诉彼此的时候,只要说出歌词就行了,不需要再唱给对方听。这一来,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琪卡唱歌。对此我感到有些遗憾。

  「香弥,你会不会想要改变你周遭的某件事?」

  我们仍保持唱歌的距离,旁边的琪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我想到今后大概也不会坐得这么近了,不过在想到的同时立刻挥去这个念头。

  「我不太会想要改变周遭。我觉得大家随便怎么样都没关系。」

  虽然觉得那些人很无聊,不过只要别跟我扯上关系,大家可以尽管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生活。至于是生是死,只要别造成我的麻烦,我也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觉得你好像在追求某种目的。我不知道彼此的世界会如何造成影响,不过如果能够在这个世界替你做些事情就好了。」

  「……呃,谢谢。」

  琪卡很温柔。我当然也知道,温柔并不能成为减轻一个人无趣程度的要素。

  「琪卡,你呢?你会想要改变周遭的某件事吗?」

  「唔~」

  我发觉到,在这个距离,就连犹豫的神色都会传递到心脏。

  「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大家各过各的就行了。只要避免造成彼此过度的困扰。所以如果要提的话,就只有╳╳吧。」

  最近我觉得琪卡说的话当中,听不见的单字变少了。或许是她刻意避免使用我可能不知道的单字。

  「对不起,我没有听见最后的单字。」

  「那是一种动物,上次咬了我的脚。它住在附近,有时候会对我叫或追过来,所以我希望它可以到别的地方去。」

  我有一瞬间觉得这是很可爱的烦恼,不过这是因为我没有立即发挥想像力。不知道那只动物的大小及凶暴程度,就不能妄自做出这样的推测。琪卡说话时虽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情感,不过也可能内心害怕到极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为温柔的琪卡做点事情。这是身为人类很正常的情感。

  「不过大概就只有这样吧。除此之外,只要有自己的房间,还有和香弥跟其他朋友见面的时间,我就不会想要任何改变。」

  琪卡处在战火中,内心一定很希望战争能够消失;不过不论我能够给予什么样的影响,应该也没办法做出这么大规模的改变吧。也因此,她没有提出这项要求,或许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想要体认到自己的无力。太卑鄙了。从刚刚开始,我到底在干什么?

  「关于那只动物,我会想想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希望能够稍微改善你周遭的环境。」

  我没有想到任何点子,却刻意这么说───

  「谢谢。不过我希望你明白,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光是待在这里,对我来说就很有意义了。」

  ───一定是因为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隐藏这份感情多久。

  ※

  我想了一整晚,第二天立刻准备去为琪卡采取行动。有可能对应到让琪卡感到困扰的动物、而且又跟我有关联的,就只有阿鲁米。虽然之前擅自喂它的时候,并没有影响到琪卡的世界,不过反正我完全不知道两个世界之间的影响法则,所以试试看也无妨。

  我知道饲主田中今天放学后也要去打工,因此立刻决定去见阿鲁米。今天的目的不是摸阿鲁米的头,而是要调查阿鲁米的项圈及牵绳,还有它会在什么样的时候叫。

  这是绑架的准备。

  虽然我自己脑中浮现这么强烈的词,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因为不知道会不会造成影响,因此我只是要把阿鲁米绑在某个地方待一、两晚,实验看看能不能把那只动物从琪卡身边赶走。一旦知道阿鲁米会跑出去,田中家应该也会在后院入口打造栅栏。如果能够影响到琪卡的世界,让那只动物也受到应有的管理,那就太完美了。

  阿鲁米每次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从围墙阴影探出鼻尖等我到达。我在阿鲁米面前停下脚步,摸它的头作为重逢的问候,同时观察附近的狗屋和从项圈延伸的牵绳。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设计成好像是阿鲁米自己逃跑的。

  我观察项圈。这个项圈就好像是把人类的皮带直接缩小,套得很松。这一来只要把项圈拆下,重新扣起来,看起来或许就像阿鲁米自己挣脱项圈。

  我一边想著该怎么带走它,一边把手插入它的肚子,试著抱起它。幸好阿鲁米不是大型犬。我原本预期它会大叫,可是它却没有叫,只是默默地让我抱起它。虽然轮不到我来担心,但是这家伙真的能尽到看门狗的职责吗?

  我试著松开项圈,阿鲁米也没有特别挣扎的样子。事情出乎意料地简单。这一来,我应该能够毫无问题地带走阿鲁米,再把它送回来。当我替它重新戴上项圈时,它也只是把鼻子凑近我的手臂,发出「哼哼」的气息,没有要咬我的意思。我真想告诉它,应该要多警戒一点。

  剩下的就等到晚上再过来这里,确认田中家熄灯的时间。

  视这家的生活习惯,搞不好今晚就能把阿鲁米带走。我必须认真想好要绑住阿鲁米的地方才行。

  就这样,我决定展开计画,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一晚都延后一小时,在从公车站回家的路上绕到田中家,却都没有看到田中家的电灯完全熄灭的样子。在最晚的时间前往时,只有二楼的电灯是亮的。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她的房间,不过内心不免蛮横地咒骂:平常上课都在打瞌睡,怎么还不赶快上床睡觉!

  看来只有先回家,然后等到半夜再偷偷溜出家门。要是家里的人醒来就麻烦了。

  琪卡没有出现的日子连续到第四天,我在平常的时间到校,看到斋藤和田中等人在教室角落笑嘻嘻地聊天。我虽然没兴趣,但是罕见的光景还是不免引起我的注意。

  我在座位坐下,盯著桌子。平常我总是像这样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但是今天我却竖起耳朵,听隔壁座位的田中讲话。如果能够听到对于带走阿鲁米有用的情报,那就赚到了。

  然而隔壁座位的田中不可能会依照我的希望行动,害我从早上就白白浪费了专注力。

  「哈哈哈哈哈!阿鲁米超可爱的!」

  午休时间,我像平常一样默默等待时间流逝,田中那帮人则在我旁边嬉闹。

  隔壁座位的田中似乎正在炫耀阿鲁米的影片。我心中抱怨「去别的地方看」,不过因为这三天她都没有去打工,害我无法去检视阿鲁米的状况,因此便斜眼偷看,结果和她对上了视线。

  「干什么?你想要看阿鲁米吗?」

  「……我是因为觉得太吵才看你们那里。要吵去别的地方吵。」

  「啊?现在是午休时间,你想要安静,怎么不去图书馆?」

  田中的口气虽然让我恼火,不过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正准备在双腿施力站起来,手机画面就朝我这边伸过来。

  「看,我家宝贝很可爱吧?」

  我不禁注视画面,看到手机里的阿鲁米裹著旧浴巾打滚,饲主田中的笑声像背景音乐般传来。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指的当然是阿鲁米。

  「很可爱吧?」

  其实我可以点头,不过这一来当然会感到不甘心,所以我就站起来。离开时我听到背后的田中质问「你这人怎么搞的」,同时也听见隔壁座位以外的声音说:「铃木那个人,不管谁跟他讲话,都是那个样子。」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都找不到可以带走阿鲁米的时机,也没有见到琪卡,每天过著跟平常一样的生活。梅雨季节快要过去了。我想到之前的新闻曾经报导,在梅雨季结束之前,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不过现在却看到忧虑战火会扩及日本的报导。

  在向琪卡夸下海口的两星期后,我得到对自己很有帮助的情报。我听说隔壁座位的田中下星期六要去住在朋友家。只要她不在,那一家完全熄灯的时间或许也会提早;而且这个情报不是直接听她本人说的,而是听「田中们」说的,因此事后我应该也不会遭到怀疑。

  执行计画的夜晚,吹著和平常没有太大差异的风。今天我骑脚踏车出门。之前购买的项圈、牵绳,还有装阿鲁米饲料和水的盘子,都放在公车站的候车亭。我打算现在就去公车站等待时间来临,或是(虽然机率很低)和琪卡聊天之后,十二点前再到田中家。

  幸亏今天没有下雨。这一来阿鲁米就不会淋湿,而且要是遇上雨天,阿鲁米有可能早就被放进屋子里。

  我在黑暗中到达候车亭,停下脚踏车,像平常一样打开拉门。琪卡不在这里。如果她在的话,我就要告诉她今天的计画,并且要她留意附近那只凶暴的动物有什么变化;不过这些事可以等到下次再说。

  我在长椅坐下。仔细想想,这次的计画是我首度为了琪卡而危害到这个世界。我当然不是在担心田中那家伙,而是在担心阿鲁米。虽然只有两天左右,不过没做错事却被带离熟悉的环境,或许会造成它的压力。我是不是应该多买些点心之类的?等到成功带走它,再想想看吧。

  我最近发现到,如果过了十一点半左右,琪卡还是没有出现,这天她大概就不会出现了。当我独自度过静谧的时间之后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半,就会感到很遗憾。不过老实说,最近我反而会稍微松一口气。我并不想看到自己被奇妙的感情搅乱。

  今天也过了十一点半。我拿起行李走出候车亭。

  这是我首度庆幸自己住在乡下地方。如果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带走狗,一定会立刻被报警。我之前听琪卡说,她住的地方是人很多的城镇,因此双方的地理环境似乎并没有关联。

  我骑著脚踏车,奔驰在起伏不定的路上。这样的坡度刚好适合进行锻炼。骑脚踏车下坡时,迎面来的风很舒服。

  半路上,我在孤零零伫立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水,接著一边在脑中模拟带走阿鲁米的过程,一边疾速骑脚踏车,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周围没有人。我把脚踏车停在稍远的地方,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地接近日式建筑。乍看之下,一楼和二楼似乎都没有开灯。我缓缓地绕了屋子一圈,从正面偷窥里面,果然是漆黑一片。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因此就安心。屋外停了两辆白天没有看到的汽车,应该是田中双亲的车。如果阿鲁米发出叫声,我就得立刻逃跑才行。

  我前往后门,看到阿鲁米以优雅的姿势趴著仰望天空。今天是满月。

  我还没发出声音,阿鲁米就抽搐一下鼻子,发现到我并起身。屋外虽然没有灯,不过满月让我看到阿鲁米的表情。看它很有精神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才是问题。白天虽然稍微练习过,但是在半夜试图拆下项圈的话,即使被阿鲁米当成可疑人物也不奇怪。事实上,我的确是可疑人物,因此即使阿鲁米对我叫,我也不能抱怨。

  不过我的担心是多虑了。阿鲁米乖乖地等我拆下它的项圈,然后在我重新扣上项圈、假装它是自行逃脱的时候,它也用「坐下」的姿势等我。看它这副模样,我不禁要为别的理由而担心了。

  话说回来,要达成计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我抱起阿鲁米,悄悄离开饲主田中的家,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缓缓地将阿鲁米放进篮子里。篮子虽然看起来很小,不过阿鲁米自己巧妙地折起脚安顿下来。为了避免它乱动,我给它可以咬很久的饲料。阿鲁米看起来很满足,我便替它戴上预先准备的项圈,绑在篮子上,然后跨上脚踏车开始骑。

  绑架过程出乎意料地简单。我选择骑在比去程更少人走的路,前往目的地。我原本想要把它带到远方,不过目前只是要调查对琪卡的世界会造成什么影响,因此决定选择近处作为藏匿地点。话说回来,如果离我家太近,有可能会遭到怀疑,因此我选了慢跑途中可以绕过去的地点。

  我进入白天呈现鲜绿、此刻却一片漆黑的山里。阿鲁米面对应该是第一次来的道路,似乎终于感到不安,抬头看著我小声地叫。不过它的声音不像是在责难我,比较像是在问「你想要干什么」,或许以为我们两个是一起逃跑的伙伴吧───我又在想这种幻想情节。

  我来到陡坡,站起来一口气骑上去,到达一个公车站。这个公车站很破旧,附设一间看起来快要倒塌的候车亭,周围非常暗。环境虽然很像,不过这里并不是我和琪卡见面的候车亭,而是我最近为了寻找藏匿阿鲁米的地方,到处慢跑时找到的。就如另一个公车站,这里已经失去公车站的机能。我曾经在傍晚慢跑时来过几次,发现这里跟那个公车站前的道路一样,都没有行人或汽车经过,非常适合藏匿阿鲁米。

  我打开和平常不一样的候车亭的门,把阿鲁米搬进里面。阿鲁米在这里也乖乖地等我把项圈系在长椅上。

  「只要待一下下。对不起。」

  我把点心倒入便利商店买来的有些深度的塑胶盘,然后从宝特瓶倒水在另一个同样的盘子,放在阿鲁米面前。

  这一来目的就达成了。我走出候车亭,关上门要跨上脚踏车时,再度听到阿鲁米的声音。我立刻踩下脚踏车的踏板,奔驰在回家的路上。我原本打算让阿鲁米在那里待两晚,不过我想起狗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和人类不一样,所以或许还是应该让它明天回家比较好。我决定考虑变更计画。

  我回到家睡觉,天亮之后就是星期天。

  田中回到家了吗?如果她已经回到家,发现阿鲁米不在,一定会大惊小怪。我并不打算要让班上同学不必要地操心,不过为了琪卡的安全,我也只能这么做。

  我在星期六、日会从上午就去慢跑,因此不需要特别改变平常的固定习惯,就可以去看阿鲁米。我只带饲料和水出门,跑了二十分钟左右。当我打开阿鲁米从昨天就待著的候车亭门,迎面而来的空气和户外没有太大差异,我便感到安心。候车亭上方覆盖著厚厚的树叶,屋顶不会被太阳烤热,也是我选择这里作为阿鲁米住宿地点的理由之一。

  阿鲁米看到我,就从趴著的状态起身。我蹲下来摸它的头,看到它肚子上的毛沾满灰尘。我把饲料放在盘子里,替它补给水。阿鲁米并没有对我抱怨,开心地吃吃喝喝。

  我想要让它稍微做一点运动,便站起来。现在是星期日上午,这种地方应该很少人会经过。即使被开车的人看到,也只会被当成是在蹓狗。我解开绑在长椅上的牵绳,和阿鲁米一起出门。我原本猜想阿鲁米会往自己家的方向跑,不过它并没有这么做。我牵著它在公车站周围稍微走了一下,再度把它带回候车亭。

  今天晚上再来看它,然后根据它当时的状况再判断要不要继续待一晚吧。我决定之后,离开公车站。

  到了晚上,我骑脚踏车前往第一个公车站。

  「香弥,晚安。」

  我并不了解规则,因此当然也无从预测,不过我原本以为琪卡今晚不会出现在公车站的候车亭。

  我一见面就告诉琪卡这一点,她便认真开始思考其中的意义。

  「老实说,今天我本来是要去别的避难所,可是因为突然有必须做的事,临时回到家附近,所以才会到这里。也许跟这件事有关吧。」

  「你是说,你原本的预定影响到我的意识?会有这么细微的影响吗?」

  即使有,大概也没办法派上用场。基本上,预感原本就有可能是在事实揭晓之后,由脑筋捏造出来的虚伪记忆。

  「即使是这样,大概也没办法派上用场。不过如果我在意识深层也跟你联系在一起,一方面会感到很可靠,另一方面也会觉得满可怕的。」

  我可以理解琪卡说的感受。

  和某人的意识相连,感觉很可怕。这一点和我对琪卡的情感无关,而是因为自己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感到可怕。在此同时,当她不再是完全独立的个人,也会降低「真实」的浓度。

  不论如何,如果只是意识和预定的问题,应该更有可能纯属巧合吧。讨论更有意义的话题会比较明智。

  「对了,琪卡,你上次不是提到那只可怕的动物吗?我想要调查该如何影响它,所以就尝试移动我附近的动物。有没有对你的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啊!」

  琪卡低调地发出介于理解与惊讶的声音,眼睛的光变大。

  「我就觉得最近好像没有看到它,也许是你的行动造成的影响吧。」

  「嗯?可是你说最近,是指这几天吗?我是昨天才行动的。」

  这么说,也许是琪卡的世界中发生的现象,驱使我决定要绑架阿鲁米吗?我再度面对动摇自己独立性的话题,感到毛骨悚然。

  「受到影响的是我?」

  「我觉得目前还很难说较晚发生的一定是受到影响的一方。就算两边的天气一样,也不知道你的世界的某一天相当于我的世界的哪一天,而且也无从调查。」

  如果是原本以为较晚发生的事影响到较早发生的事,那就很像科幻小说了。

  「而且我还是想要相信人类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是因为你的努力,才让我能够免于恐惧。谢谢你。」

  「嗯,那就好。」

  我并不需要获得感谢,不过如果琪卡能够更安心地生活,那就太好了。

  「那么为了确认影响结果,我会试著把这里的动物带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又会让你面临恐惧……」

  「没关系,反正只是恢复原状,我不会觉得难受。」

  「这样啊。」

  真的是这样吗?

  我试著思考。其实也不用思考。

  如果恢复原状,我会感到很难受。想到无法和琪卡见面的生活,想到「特别」离开自己身边的瞬间,我就会产生心脏缺血般的感觉。也因此,我才会想要自己找到能够满足自己人生、让自己心动的某样东西,否则我就会害怕到受不了。

  即使那样的时刻来临,琪卡也会用她的声音对我说「不会感到难受」吗?

  「香弥,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没有。你替我做了什么事吗?」

  我以为她想要验证结果,可是她的眼睛却移向旁边。

  「不是,我不是为了调查影响力才问你的。我只是希望你为我采取行动之后,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够遇到更多好事。」

  她说的不是她的世界对我的世界的影响,而是我的世界对我的世界的影响。

  我的行动不需要带给琪卡良好影响,只要带给我良好影响就行了。由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人,让我得到幸福───这就是琪卡的意思。

  对于琪卡这样的想法,我其实可以坦率地感到高兴并接受。

  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或许有些矛盾,不过琪卡的话把我拉回「自己的世界」这样的现实。

  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告诉我,不能沉浸在与她的相逢。

  「谢谢。」

  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也许早已发觉的可能性从掌心浮现,因此握紧了手。

  也许───

  在琪卡这样的存在中寻求意义、对琪卡开始产生特殊的感情,都是我在逃避我自己。

  到头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无法得知琪卡和我为什么会相逢。

  之所以无法得知,会不会是因为原本就没有该理解的意义?

  琪卡或许是只要在我身旁就能让我得到幸福的存在。我是不是试图在回避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继续调查彼此的影响力而虚度时间,等到有一天无法见面之后,体会到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带来的失落感,理解到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被白白浪费───然后到时候,如果我无法从无聊当中拯救我自己───那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我应该告诉琪卡的重要的话。这是表明我自己意志的非常重要的话。

  可是在琪卡听到警铃声回去之前,我还是无法说出:也许我们的相逢没有意义。

  我独自留在候车亭。

  我的脑袋开始思考「和琪卡的相逢没有意义」这样的可能性。

  在此同时,我的情感痛斥我,不要去想这么蠢的念头。无法压下的巨大声音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忽视心中如此清晰的声音。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得先去接阿鲁米,把它送回饲主身边才行。幸好琪卡过去不曾连续两天出现过,所以距离下次见到她还有时间,就当作是还有时间思考今后该怎么做吧。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才行。

  我站起来打开门又关上,跨上脚踏车,前往另一个公车站。

  我感到风有点冷。气象预报说过明天是雨天。这也是我考虑今晚就把阿鲁米带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一边骑脚踏车一边想:如果压抑自己的感情、再也不和琪卡见面,至少也要知道威胁她的那只动物最后的结局。我知道自己的脑袋和内心感到高兴:至少在那之前,我可以不用去想和琪卡分开的可能性。但这只是暂时的喜悦而已。

  不去想复杂的问题,就会很轻松;拖泥带水地任凭感情驱使,只顾著呼吸,就不用烦恼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耗费烦恼的能量。

  但是这样不能算是活著。

  必须要抱持疑问才行。就连自己的感情、想法与存在,都不是确实的。

  我在脑中如此想著,以站姿一口气骑上通往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的最后斜坡。不知是因为突然的运动让身体受到惊吓,或是位在肺部附近、思念著琪卡的心脏妨碍氧气供应,手表发出一声电子音。

  我停下脚踏车,静静地把空气吸入肺部。除了随风摇曳的树木发出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下脚踏车的声音、把脚踏车立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夸张。候车亭里并没有传来阿鲁米的声音。看来它似乎很安静地过著自己的时间,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包括阿鲁米在内的狗还有其他动物,实际上拥有多少智能与感情。虽然不知道是谁断定它们比人类还要低等,不过它们搞不好只是在人类面前装笨而已。人类面对他们觉得比自己更笨的对象,就会说很可爱。

  我之所以不认为周围的人可爱,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跟他们也是同类吧。我再度感到自我厌恶,打开候车亭的拉门。

  阿鲁米不在这里。

  我的心跳加快,产生跟之前某一次同样种类的晕眩。

  我有好几秒钟无法动弹,僵立在原地。

  不过我立刻恢复清醒,理解到在这里吃惊也没有用。

  阿鲁米不在这里。候车亭有我替阿鲁米戴上的项圈和牵绳,还有吃到一半的饲料跟水。

  事情很明显:它逃走了。我想到它也许缩在黑暗的候车亭角落,便走进里面,但是没有找到。

  我把项圈戴得太松了吗?还是太小看阿鲁米的力气?这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得先找到它才行。

  我来到外面,毫不犹豫地大叫:

  「阿鲁米!」

  我心想那只狗那么亲人,听到不是饲主的我呼唤,也很有可能会有所反应。即使它没有回来,只要发出叫声回应,我就打算立刻跑过去。

  可是不论等多久,我都没有看到阿鲁米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我进入林子里,开始寻找周围。我凝神注视,希望即使不能找到阿鲁米,也能找到它留下的某种线索。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但是能照射到的范围有限。

  「阿鲁米!」

  我再度大喊,仍旧没有得到回应。

  怎么办?我该做什么?

  正当我的脑袋快要被压垮时,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它会不会回家了?

  听说狗有归巢本能。阿鲁米被不是饲主的家伙带到这种地方,一定很想回家,或许因此而挣脱了项圈。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伤害人类或狗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拜托,回到那个家吧。然后一脸悠闲地在自己的小屋睡觉。我一边祈祷一边跨上脚踏车,骑车飞奔到田中家。

  平日不想理会任何事物或任何人、只为自己生活的我,此刻竟然在祈祷,实在是太愚蠢了。

  我到达目的地。

  阿鲁米并不在家。

  二楼的灯是亮的。

  虽然是太过乐观的想像,不过也可能是田中在寻找阿鲁米时,在公车站找到它,把它带回家。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话说回来,也许根本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或许因为它失踪了一阵子,所以被带进家里面,现在搞不好正在跟饲主玩得很开心。

  或者也可能是阿鲁米挣脱项圈之后,跑到很远的地方。即使没有跑到远方,也可能绕远路慢慢回到家。它可能躲到某处的空屋里,也可能是被别人带走了。

  每一种假设都并非不可能发生,不过也只是「并非不可能」而已。

  我姑且骑脚踏车在田中家附近巡逻,但是阿鲁米并没有走在路上或坐在路边。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继续思考也没有用,只有焦躁的情绪翻搅著胃。这种时候能够得到的成果很有限,还是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来找,一定会更有效率。

  可是我还是迟迟无法回家。到头来,我莫名其妙地在田中家和公车站之间来回好几趟。我说「莫名其妙」,就是指毫无成果。

  最后我终于放弃(我应该更早放弃的),回到自己的家,回到房间,跟平常一样努力想要睡著。

  星期一,我跟家人说要进行早餐前的训练,走出家门。外面还没有下雨。我骑脚踏车前往田中的家,但阿鲁米没有回来。我很想乾脆按电铃询问阿鲁米的安危,可是如果那样做,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晚一点去学校再问就行了。

  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和昨天一样到处跑。虽然看到几只跟饲主散步的狗,可是当然都不是阿鲁米。我也再度前往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可是没有看到它。为了保险起见,我把牵绳和项圈放入事先准备的塑胶袋带回去。

  阿鲁米去哪里了?它在哪里做什么?如果它就这样一去不回怎么办?像这样一直想著某个对象的经验,就我记忆所及,最近就只有对琪卡而已。

  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家,吃了早餐准备上学。到了学校,饲主田中会坐在我的旁边,应该可以知道阿鲁米的现况才对。上学途中,我思考著该如何不被怀疑地问出阿鲁米的情况。

  可是即使到了学校,也没有人坐在我的右边。即使早晨的上课铃声响了,即使老师来了,即使第一堂课开始了,还是没有人出现。

  这种日子请什么假!我内心感到焦躁,不过我也告诉自己,她也有可能正因为是这种日子才请假。

  不过我立刻就无法逃避。

  到了午休时间,我在学校餐厅吃了午餐。今天我吃的仍旧不是自己真正想吃的东西。

  我回到教室,盯著书桌,听到有人在说话。说悄悄话的声音有时比单纯降低音量的声音容易听清楚───多亏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家伙,我才听到以下对话。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阿鲁米好像死掉了。」

  这时教室内所有声音突然都消失了。这是因为我弹起右膝,踢到桌子。我并没有恶意。

  也许有人看著我,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我并没有看任何人。

  我只盯著桌上的木纹。

  ……喂。

  搞什么?

  怎么会这样?

  原来如此……

  阿鲁米死掉了。

  我只想著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我没有想起它。

  我不想唤起任何回忆。

  我没有想起阿鲁米毫无警戒地接近第一次看到的我。

  我没有想起被我摸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从我手中得到秘密饲料、狼吞虎咽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闻我手臂味道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相信我而乖乖让我抱起来的阿鲁米。

  因为没有想起,所以我一直在学校待到放学时间。我没有捂住耳朵,所以听到死因是车祸的传闻。

  放学后,我跟平常一样,宛若复制贴上般,前往鞋柜。

  然而最近总是笨拙地跟我道别的斋藤一看到我,就露出诧异的表情,跟以前一样默默回去了。

  我也默默地回到家,然后再度出门。因为没有必要,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身上仍穿著制服。

  外面下起了雨。

  也就是说,琪卡的世界或许也在下雨。我不知道对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因此乖乖撑起伞,并且打算采取正式的步骤。

  我打算按门铃,如果有其他家人也会打招呼。

  不过我不需要特地找她出来。

  我为了保险起见,先到后院去观察,看到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撑著伞在后院,默默盯著空的狗屋。

  我走近后院入口。明明有脚步声,田中却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看著低于自己膝盖的地方。她背对著我,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正确地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反应,因此我又呼唤了一次。

  田中缓缓地转动脖子跟腰部回头,表情几乎跟琪卡的声音一样,让我感受到层层的感情。

  「干么?」

  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对我说话?

  为什么阿鲁米死了,你却还活著?

  这些我全都听见了。

  我要早点达成目的。

  「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应,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阿鲁米是我杀的。」

  田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在半夜到这里,把阿鲁米带走。我把它绑在别的地方,可是因为管理太粗糙,被它挣脱项圈逃走了。所以它才会死掉。」

  「啊?」

  这个声音细微到几乎被雨声掩盖。

  「你可以报警。」

  「你怎么搞的?」

  她的嘴巴以外的部分完全没有动。

  「你不用原谅我。」

  「怎么……」

  声音从田中喉咙深处吐出来。

  我注视她的脸。我看著半开的嘴唇从静止状态开始发抖,不久之后颤抖扩散到整张脸。

  「你是怎么搞的?」

  我看著她。

  「你到底在搞什么?」

  田中把手中的伞丢向我,但是打开的伞受到空气阻力,在我眼前掉落到地上。

  在此同时,阿鲁米的饲主田中像是崩溃般蹲在原地,开始哭泣。大颗的雨点打在田中黄色的T恤上,形成一颗颗圆形的水渍。

  放任明知会淋湿的人,感觉就像暴力。

  我不打算、也不需要继续对哭泣的田中说话,因此就这样离开偌大的日式建筑后院。

  ※

  回到家,我做了肌力训练,吃了母亲做的晚餐。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看,雨已经停了。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不过我还是决定前往公车站───我指的当然不是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

  来这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所以我也不是说今天特别想要见到琪卡。话说回来,阿鲁米不见了,琪卡的世界当然也可能发生某种变化,因此我打算下次见面时跟她确认这一点───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排除今天见面的可能性。

  也因此,我原本以为如果看到发光的眼睛和指甲会惊讶,然而实际上内心却非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连续两天见到琪卡。

  「琪卡,是你。」

  「嗯。那个……」

  我以为琪卡的回应很短,是因为我的问候很短,不过琪卡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自己的误解。

  「你身边有人死了吗?」

  朝著我的两只眼睛之间,发出担忧的声音。

  我努力避免透露出内心的冲击,回答她「没有人死掉」,然后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问?」

  琪卡用我没有必要听到的音量「咻」的一声吸气,然后说:

  「我家附近死了几个人。我不知道详细情况,只知道附近发生战斗,在那里从事战争工作的几个人死了,由我们埋起来。我猜想也许会影响到你的世界,所以才过来。」

  琪卡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很悲伤。」

  她说的不是「好像很悲伤」,而是「表情很悲伤」。

  她的意思是,我无法隐藏情感,表情中显露出足以让她断言的神色?或者是我的表情明显到让她看了也感到悲伤?不论是哪一种都很没用。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思索片刻有没有必要说出来。

  接著我想到,如果是为了调查影响而说出来,就是有意义的。

  「有一只狗死了。」

  「『狗』是指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动物吧。」

  「我有说明过吗?没错,是我杀的。」

  「这样啊。」

  琪卡并没有露出悲伤或责难的表情。

  她只是补问一句:「它对你做了什么吗?」

  原来如此,看样子她以为死的是凶暴到死有余辜的动物,如果不是那种动物,我也不可能会下手。

  「没有。它是个好孩子。」

  我纠正琪卡的误解。

  「狗当然也有野生的,不过在我的国家,基本上就跟你说的一样,狗和人类住在一起,被当成家人或朋友对待。我杀死了住在我认识的人家里的狗。它一点都不凶暴,跟谁都很亲近,是一只完全无害的动物。它也会很高兴地从我手上吃饲料。」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把它带走,在我离开的时候,它就发生车祸死掉了。」

  「啊,抱歉,我问的是───」

  「我把它带走的理由,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调查两个世界彼此影响的规则。被它逃掉,是因为我不够小心。」

  我在说明时,尽可能避免让琪卡以为是她的责任,另一方面也要避免和已经说出来的内容互相抵触。

  「这样啊。就是你昨天说的───」

  琪卡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不过我问『为什么』,不是要问你对那只狗做了什么,或是这个行动的理由。」

  「那───」

  那是要问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带著疑问注视琪卡的眼睛。眼睛的光没有移动,只有声音传递到我的感官。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让我同情那只狗的话?」

  没有声音。无声没有质感或质量。

  然而琪卡在这个问题之后的沉默,却让我觉得好像被用力抓住头发。

  我觉得心脏彷佛从身体里面被拉出去。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这是幻想,是虚构情节。

  我在搞什么?

  「我并不是希望你同情我。我只是陈述事实。」

  因为不是谎言,所以我才直视琪卡的眼睛说话。她缓缓地眨了眼睛,然后垂下视线。

  「你一定很难过吧。」

  「……啊?」

  不对。

  「没有。」

  「你看起来很难过。」

  「没有。难过的不是我,是阿鲁米,还有失去家人的那些人。是我夺走它的。」

  即使说「阿鲁米」,琪卡也听不懂。

  「那些人应该也会很难过。」

  「难过的只有他们。」

  我并不难过。

  「我没办法理解这样的痛苦。」

  那当然了。琪卡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觉得,或许跟那只狗、还有它的家人程度不一样,但是你一定也很难过。」

  「没有。我不难过。」

  「你看起来很难过。」

  「我就说没有了!」

  不是这样。

  「是我杀了它的。」

  错的是我。

  我怎么可以感到难过。

  丝毫不理解阿鲁米的痛苦、饲主的煎熬的我,不应该感受到一丝丝的难过。

  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我的脑中,对于琪卡乍听之下温柔的话语、替我辩解的话语,感到很烦、很烦。

  「琪卡,你什么都不知道!」

  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连阿鲁米都不认识。

  我现在不需要这样的人无意义的安慰。

  「别说了。」

  这是我真心的愿望。

  「香弥,我觉得你在朝不好的方向前进。」

  「没错,因为是我不好。」

  「你没有必要因此就自己前往更痛苦的地方。」

  「别说了。」

  我并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事实上,应该有更应该对我说的话、对我怒吼的声音、对我冲撞的情感才对。除此之外的东西,不应该传递到我的内心。

  我不应该接受传递过来的东西。

  「你可以待在这里。」

  「我杀死了阿鲁米!」

  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种可以让人投以温柔言语、伸出救援之手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别说了。

  「不管你在那个世界变成多么恶劣的人,在这里的你就是你。」

  「为什么?」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是坏人,应该接受审判。

  同时我也知道───

  自己是无趣、脆弱到恶心地步的人。

  所以才不行。

  即使是真心觉得自己应该受罚,脆弱的人只要被伸出援手,就会去看那里,窝囊地渴望著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所以别说了。要不然───

  卑劣的我,会情不自禁地去看伸向我的援手。

  我会想要立刻依靠过去。

  我会想要握住从琪卡内心伸出的、看不见的那只手。

  我知道如果握住那只手,就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会结束。

  我的内心在提出警告,不可以去看、不可以握住那只手。

  宛若刺耳的警铃般,要我捂住耳朵。

  可是,即使如此,我却───

  我却───

  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的行动原理,就是切割掉喜欢、讨厌、有兴趣、没兴趣、对自己有利、对自己无利……等等价值观,只要是跟生命活动有关的事,就不吝惜采取行动。

  就如用餐、睡觉、跑步、呼吸───

  脆弱无比的我,不禁望向琪卡的手。

  「阿鲁米……」

  最后终于握住她的手。

  我理解自己的可悲,但却无法停止说下去。

  「阿鲁米是个好孩子!」

  「它走了你很伤心吗?」

  我摇头。

  「没有饲主伤心。」

  「可是如果你也很伤心,最好还是说出来。」

  我的言语已经失去意志,只是从嘴巴掉落出来。

  「我很伤心。没错,我很伤心。那家伙竟然相信我这种人。它应该要对我叫。它应该要求救。可是它却没有,所以才被我杀掉。」

  「你没办法原谅自己吧。」

  「没错。」

  「那我来原谅你。」

  只看到眼睛和指甲、大我两岁的女孩递给我这句话。

  虽然只看到眼睛和指甲,但是不知为何我却知道,放在我俩之间的这句话柔软而甜蜜。

  「也许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会原谅你。」

  「我不应该被原谅。我不需要那样的温柔。」

  「香弥。」

  琪卡就如平常道歉时的习惯,缓缓地眨眼。

  「这不是温柔。」

  两道光刺穿我。

  「我想要原谅你。我也对为我们的生活工作的人见死不救。越是认真面对自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自己这样的存在。所以我至少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我想要原谅你。」

  她的声音宛若在抚摸很悲伤、很美的东西。

  我无法忽视如此纤弱的声音,没有仔细思考放在两人之间的那句甜蜜而柔软的句子,就立刻放入嘴里。

  「那么……」

  然后吞下去。

  「……我来原谅琪卡。」

  也不知道这句话会停留在自己体内,永远不愿脱离。

  不,或许我知道。我一定是在这个瞬间觉得无所谓。

  「我也想要原谅琪卡。」

  「你又会背负同样的罪。」

  「……没关系。」

  虽然只看到眼睛,但是我觉得琪卡似乎没有在高兴也没有在悲伤。

  「我想要这么做。」

  我只能用声音来传达。

  对于彼此世界的情况与价值观,我们知道的很少。

  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我们,自作主张地为对方赦免。

  原谅───就只是这样。

  然而奇妙的是,我觉得呼吸好像稍微变轻松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这么做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突然发觉到一件事。

  我似乎总算了解───

  也许琪卡不能改变我的日常。

  也许她只是为了懦弱的我而存在的。

  为了让我能够继续当我自己,在这个世界达成目的,她才会出现在这里原谅我。

  如果没有琪卡,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身为普通无趣的人,我会被罪恶感等等压垮,感到窒息及害怕。

  回顾过去,琪卡不会指导、劝说或是鼓舞激励我。

  她只是出现在那里,只为自己而陈述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原谅我,说我不需要改变。

  光是这样,或许就是有意义的事。

  琪卡确实存在的事实,或许就成为我的力量。

  一定没错。

  发觉之后就很简单了。

  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直视琪卡的眼睛。

  我开始觉得只要毫无意义地盯著就行了。此刻那里有眼睛和指甲,而她只看著我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我感觉心灵得到救赎。

  我原本不相信人类能够被他人拯救。

  虽然也感觉到甜蜜柔软的句子碎片卡在喉咙,不过反正可以立刻吞下去,因此我不予理会。

  「谢谢你。」

  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但是这句话又不小心从嘴巴里掉出来。

  「幸好有你在,我才能够回来。」

  真正的内心一定是有质量的。嘴唇无法承受这个重量,它才会掉出来,滚到对方面前。如果是这辈子不曾产生过的想法,就会更加沉重。

  我从来不曾只因为某人在我身边,就感受到如此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而高兴。

  「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的。刚刚很抱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低头深深反省。

  如果想要达成目的,就不能只是后悔、伤心。

  这次的事不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

  对于阿鲁米,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够。

  也因此,才不能白白浪费。

  我不能只是为阿鲁米的死而伤心。我必须达成自己的目标,才能报答那家伙。这就是我能做的最正确的事。

  仔细想想,阿鲁米的事或许只是象徵性的事件。

  只为了阿鲁米的死而悲伤,是自我主义的表现。担心和泉自杀未遂也一样。如果只为自己看得见的罪行而沉浸在英雄主义的悲伤,对于没有自觉的罪行则不去正视,那就全都是谎言。

  我为了让自己变得特别,剥夺了许多人的「特别」;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夺走其他人的粮食。人类都是这样生存,只是看不见而已。也因此,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有战争。如果想要获得自己伤害的所有对象原谅,即使耗尽人生也不够。我理解这一点。

  但是只凭脆弱的我一个人,一定无法承受。

  如果琪卡在我身边,又不一样了。只要琪卡在我身边原谅我,我就能够继续战斗,试图抵抗并颠覆无趣的人生。

  琪卡能够拯救我。

  对我来说,琪卡无庸置疑地已经超越异世界居民这样的存在。

  但我还无法判断该如何替这样的心情命名。

  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对于我的目的或对琪卡都不重要。

  琪卡在我身边,就是无可取代的。

  我在承认这个心情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忧虑。

  琪卡只要在我身旁,就能让我得以呼吸。

  可是我光是在这里,怎么想都没有帮上琪卡。

  我也想要回报琪卡。

  我凝视著琪卡的眼睛。她眨了几次眼睛,终于说:

  「也许是受伤这样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吧。」

  「受伤?」

  「嗯。虽然不知道先后顺序,不过在我们周遭,都有生命受到伤害。打雷之后,树受到伤害;至于身体受伤,当然也是典型的例子。」

  「发生受伤或坏掉的现象,就会造成影响……」

  「首饰坏掉的时候,不是也有影响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是吗?」

  琪卡为自己的误会噗哧一笑。

  「要不要朝著这个方向,调查能不能做些什么来达成你的目的?」

  「……不用了,暂时先不要。」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会立刻赞成,但是我却拒绝了。至少今天,我希望向自己证明,刚刚发现的自己的真心绝非虚假。

  也因此,接下来这句话不是对琪卡说的:

  「我的目的是跟你见面。」

  我和琪卡默默注视彼此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不是要模仿你以前说的话,不过我想要听你谈谈自己的事。」

  琪卡快速地眨了几次眼睛,然后缓缓眯起眼睛的光。

  「那就这样吧。下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不要谈世界的事,来谈谈我们两个的事吧。我也比较喜欢这样。」

  我以前觉得约定只是咒语,可是现在却能够坦率而喜悦地点头说:「嗯,就这样。」

  从琪卡这句话,我猜想到她大概有预感,警铃快要响了。所以她的话中才隐含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的意思。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免得我的家人担心。」

  琪卡站起来。她没有像平常那样露出讨厌警铃的表情,让我感到奇怪。我的疑问似乎表现在脸上。

  「今天没有战争,可是因为很多人死了,我很担心你,所以才到这里来。」

  我感到惊讶。

  「我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有没有改变什么,不过看到你原本难过的表情变得稍微开朗,我就放心了。」

  琪卡为了我,采取绝对不会对自己有利的行动,让我感到惊讶。我当然很高兴,甚至担心如果正面接受这项事实,搞不好会发生什么坏事,结果不小心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该不会───」

  「嗯?」

  「你该不会完全知道我的心意吧?」

  我怀疑琪卡知道我的心意───所有无法对琪卡明言的感情。

  一说出口我就感到后悔,但是我真的怀疑这是事实。

  然而琪卡摇头说:

  「我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吧。」

  把我的内心搅得乱七八糟,重新整理,结论就是:

  「也许我喜欢上你了。」

  我在说什么?当我理解到自己说出什么,已经太迟了。

  「谢谢,我也喜欢你。再见。」

  「呃……好,再见。小心不要被发现。」

  从琪卡的反应,我知道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有传达给她,因而感到放心。

  眼睛的光点和指甲的光点在黑暗中消失。

  我不知道意志力会有多大程度影响我们的关系。

  即使不知道,我仍决定要去想「一定会再见到琪卡」,而不是「好想再见到琪卡」。

  为此我才跟她约定。

  不过,即使如此,我刚刚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

  我知道一想起来就会恨不得撕裂胸膛,因此立刻把这个问题从脑中拋开,然后离开这里。

  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外面开始下起小雨。

  如果琪卡说的「受伤会彼此影响」的假设是正确的,要是我感冒,琪卡也可能会感冒。

  我急忙回家。

  我跟琪卡约定下次见面要谈彼此的事,但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

  身为人类的我们,会有无法凭意志力做到的事。无法违逆的对象当中,最强大的就是死亡。理由虽然不一样,但我们都无法逃避总有一天会死亡的事实。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疾病吗?或许正因为无法逃避,所以才会有「病由心生」这种话。衰老呢?或许正因为无法回避,人类才会一直畏惧其巨大的力量。

  还有其他的。

  譬如人类的愚蠢招致的意外事故。

  凌晨,我被很大的声音吵醒。

  醒来之后,我还无法立即反应。我跳起来,在黑暗中环顾四周,终于想到开灯这种理所当然的手段。我一站起来,脚底便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好痛!」

  刺到东西的触感令我畏缩。这时我才察觉到,刚刚的声音可能是玻璃破掉的声音。我坐在床上,拔掉插在脚底的小碎片。我把枕头放在地板上当作踏脚垫,总算安全走到开关,打开房间里的灯。

  变亮的室内果然如我预期,散落著玻璃碎片。我不禁咒骂自己常常不关窗帘就睡著的习惯。不只是玻璃,地板上也散落著CD。

  在那附近的地上,有一块类似铁板的东西。那东西原本不在我的房间里,因此大概就是它打破窗户的。我捡起来想要检视那是什么,就听到有人在敲房间的门。

  「香弥,怎么了?」

  听到哥哥的声音,我没有想太多就开门。

  「有东西撞到窗户。」

  我给他看手掌大的铁板,他也显得很诧异。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姑且先著手打扫。哥哥用扫帚和畚箕打扫,然后帮我用纸箱简单地贴在窗户上。

  打扫中,我捡起CD,发现或许是掉落角度和力道的问题,有两片左右的外壳破掉了。这是我以前听完之后随手摆一边的,所以没什么关系。架子上阿鲁米的项圈仍旧待在原处。

  我尽可能不去想任何事情,但这样当然违反人类常理。我脑中浮现一个不安的念头。

  会不会影响到琪卡?

  我感到很担心。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不希望她的身体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即使她本人没事,对我和琪卡来说,房间的重要性也完全不同。

  我脑中闪过琪卡提过的可能性:受伤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

  如果对琪卡的房间造成影响,希望只是跟我的房间一样,顶多只有已经没在听的CD破掉。

  我的房间即使稍微遭到破坏也没关系。受伤的话,只要不危及生命就行了。

  可是我不想看到琪卡伤心的面孔。

  对于只看得到眼睛和指甲的她,我真心地这么想。

  虽然担心,不过目前也只能为琪卡和她的房间祈祷,希望安然无事。我仔细排列原本乱放的书籍和CD,希望能够对琪卡的房间带来良好影响。

  我在通风变得良好的房间又稍微睡了一下,到了早上对父母亲解释窗户的事。我把铁板拿给父亲看,他以自己都觉得半信半疑的语气说出想法:

  「该不会是飞机零件吧?」

  姑且不论事实如何,这个说法的确有可能发生。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近在这座城镇的上空,一直有战斗机在盘旋。不论每一天有多么平稳,国家仍因为处于战争中而慌乱,即使有一架维修不良的飞机也不足为奇。

  到了学校,隔壁座位的田中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人聊天,完全不看我一眼。我原本以为她会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却猜错了。我原本准备好要尽可能承受所有攻击,但却什么都没发生。

  彷佛没有人发生过任何事般,第一节课结束,第二节课开始。

  我试著建立一个假说。

  田中或许把我当成没有必要认知的大众之一,就像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的一个,这一来杀死阿鲁米的家伙就消失了───她也许藉由这样的思考方式来控制憎恶。实际上,隔壁座位的田中在把讲义传给我的时候,也毫不踌躇地递给我。

  如果假说正确,那么我会觉得她「总算」想通了。隔壁座位的女生不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这一来双方总算变成对等的。

  即使没有意义,这样才是正确的。这一来彼此就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我回到家,像平常一样去跑步,到了晚上就前往公车站。琪卡不在那里。

  我虽然担心琪卡的房间,不过我也没办法抓准见面的时机。或许有办法去抓,但是目前我还不知道其中的规则。

  我只能跟以前一样耐心等待。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然而在过了三天、五天、一星期、两星期,窗户已经完全恢复原状,学校生活也即将进入暑假,我不免越来越焦急。

  她会不会受伤了?

  该不会跟房间的事完全无关,只是琪卡不想再看到我了?

  是因为当时我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吗?不,我的心意并没有传达给她,所以也没什么不小心的。

  不安的心情不断变化形貌,煎熬著我的心。我尽可能不去想像再也无法见面的情况,并自认得到一定程度的成功。

  我知道会造成精神上的消耗,不过每晚我还是会全心全意祈祷,打开候车亭的门。

  也因此,当我今天看到琪卡眼睛的光时,便踉跄地跌入长椅,手贴在椅子上,以不自然的姿势坐下。

  「啊,抱歉。」

  我想到琪卡也许会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便先开口道歉。事实上,我的身体此刻充满了安心感。我的声音当中或许也掺杂著喜悦。

  「没关系。」

  琪卡只有这么说。如果我敏锐到能够从她的声音察觉有异就好了。或许我平常有那样的能力,可是在充满安心与喜悦的现在则完全缺乏。

  「我一直在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房间窗户破了,所以我很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

  她的眼睛没有看著我。我竟然对此也不觉得奇怪。

  「那真的太好了。」

  琪卡没有理会我说的话。

  直到我呆呆地想到「琪卡今天的话有点少」,凑过去稍微探头窥视她隐形的脸,才终于发现不太对劲。

  我没有立刻察觉是哪里不对劲,不过当琪卡发现我的动作而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我总算明白了。

  「琪卡,你的眼睛怎么了?」

  「咦?」

  「光好像比较暗。」

  就如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仔细看,琪卡眼睛的光感觉比平常微弱,简直就像抹掉萤光颜料般,出现色彩上的变化。

  琪卡的反应也很奇怪。她起先立刻把脸转开,接著她似乎觉得,既然已经被看到就没有躲藏的意义,便放弃闪躲再度望向我。单从眼睛的动作,似乎就能够感受到她的情感。

  「以后会恢复,不要紧。」

  「你果然受伤了吗?」

  我想起刚刚琪卡避开视线的样子,心中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不过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与其说是受伤───」

  琪卡欲言又止。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隙每增加一秒,我就更加后悔不该询问。我正要说「还是算了」的时候,她就阻止了我。

  「在你们的世界,有没有哭到眼睛肿起来的情况?」

  「有啊。」

  「就是那样。」

  也就是说,她哭了。不过眼泪的原因未必都是因为悲伤。也因此,我听了琪卡的话,在同情或担心之前,首先想像泪水反射著眼睛的光、沿著脸颊滑下的样子,心想那一定很美。

  我立刻感到后悔,思索琪卡的泪水源自悲伤的可能性。

  「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吗?」

  琪卡没有立即回答。问与答之间的空档,呈现的是回答者的意愿。我只能等待。琪卡眼中的光比平常更纤弱,看似无声地在摇曳。

  「你的房间呢?」

  「嗯?」

  「你的房间除了窗户以外没事吗?」

  「嗯,只是有点乱,不过没事。」

  「这样啊。那就不知道是怎么影响的。没有了。」

  没有了?消失了?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思索答案或开口询问,琪卡就告诉我:

  「我的房间没了。」

  「……什么?」

  「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没有留下来?」

  她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灾难描述未免太严重了。

  我的房间明明只有那点程度的受害。

  我脑中浮现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在火灾中全部烧毁的屋子,不过这样的想像大概不正确。原因是什么?和我的房间一样,是飞机碎片掉下来了吗?是战争吗?是烧毁了吗?还是被夺走了?

  我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一边看著琪卡的侧脸,结果我想到的几个肤浅答案都被下一个惊愕冲走了。

  我得知琪卡的脸颊和下巴跟人类是一样的。

  光在流动。

  我的想像是错误的。

  不是眼泪反射著眼睛的光,而是光掺杂在泪水中滑下来。

  随著一颗颗泪水,琪卡眼中的光一点一滴地变弱。

  「琪卡。」

  我明明没有准备任何安慰或鼓舞的话,只因为害怕保持沉默,就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

  琪卡的脸转向我。

  为了负起呼唤名字的责任,必须由我开启对话。

  「我可以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

  我原本以为她很有可能拒绝,不过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原因果然还是战争。

  最近就连平时不太常作为战场的琪卡居住的地区,都受到战火波及。阿鲁米死掉的时候,琪卡说附近有从事战争工作的人死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后来琪卡的家终于也被卷入。她没有听说详细情形,无从得知现况,不过根据她听来的传言,在她的国家从事战斗的人选择以杀伤敌人为优先、而不是保护自己国民生活的武器,因此对民宅造成莫大的破坏。当琪卡离开另一处避难所回到家中时,看到自己的房间墙壁被炸飞,里面也遭到破坏。

  「听说那里在战争中,好像被当成藏身的地方。」

  应该不是故意的。或许还保护了某个人的性命。过去只是运气好,没有被卷入战争。可是这些───

  「根本无关紧要。」

  声音虽然细微,听起来却像怒吼;如果不压抑,悲伤似乎就会强烈到毁灭自己。

  「我的世界消失了。」

  从琪卡变弱的光,又掉出一颗光的粒子,从下巴滑落。

  我没有办法立刻开口说话。部分理由是单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没有失去过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世界。或许失去阿鲁米时就是这样的情况,不过我回来了。

  我感到心痛。面对琪卡莫大的悲伤,我的心感受到剧烈的痛楚。然而我明白,没有共同感受的我即使说自己也感到心痛,也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全力压抑,避免透过表情或声音传达给琪卡。

  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反覆思考,但不论我做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琪卡再度拥有她的房间。我无法将琪卡房间里的世界还给她。

  如果我知道至少一样琪卡想要的东西就好了,可是不论我现在给她什么,也绝对无法抹去她的悲伤。

  我是如此无力。

  「不过幸好你没事。」

  我自认应该能够得到容许的这句话,也在说出口之后,立刻发现其中根本的谬误。琪卡说过,一般人民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去,因此这种话无法提供任何安慰。战争不是自然灾害。它不是人类绞尽脑汁最终也无法抵抗的东西,而是因为人类的愚蠢引来的。基本上,战争是没有必要发生的东西,因此不可能产生「没事就好」的感想。

  更何况对琪卡来说,活著就只是为了欣赏自己喜欢的东西。

  光是安全地活著,怎么可能会有意义?

  「琪卡,你别死。」

  恐惧刺中我的心,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我还来不及后悔,琪卡就摇头。

  「我不会死。」

  即使看不到表情,我也知道这句话不是经由强烈意志进行的否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在哪里生活。」

  我也不知道。

  我连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场所都还不知道,因此不可能知道。

  「那个……也许你现在还没有心情动手,不过有没有办法重建你的房间?」

  「我不太清楚。听说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阵子都没办法展开复兴工程。我现在住在附近╳╳的家,可是如果有居住的地方,国家就会把复兴工程排到后面。真奇怪。活著不应该是指这种情况。」

  「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有自己的房间吗?」

  「没有。他们说,活著不需要个人的房间。」

  为失去自己的世界而感到悲伤,对于环绕自己的世界、无法改变的状况感到绝望───琪卡的话当中,承载著这些沉重的情感。

  我心中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捶打著胸口,彷佛要把心脏敲碎。

  如果我们此刻处在同样的世界,让我能够实际伸出援手救助琪卡,不知道有多好。

  如果我在琪卡的世界,就算不能替她重建房间,就算不能停止战争,至少也能知道惨况,站在她的旁边。

  妄想、梦想、空想是没有意义的。

  妄想、梦想、空想都无法唤回琪卡的房间。

  只有事实存在。琪卡和我此刻在这里,住在各自的世界,没有办法前往彼此的世界。即使有办法,现在也还不知道。

  目前只知道,有两个世界存在,而且似乎会彼此影响。

  只知道………

  「对了。」

  我脑中似乎响起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如果战争结束,就能修复琪卡的家吗?」

  「……大概要等到明确分出胜负、而且下一场战争不会马上开始的时候,或者即使战争没有结束,只要一直下雨,应该就可以。不过要等到战争停止或长时间下雨,都要等很久。」

  我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提出我想到的念头问她:

  「有没有其他停战的情况?」

  我害怕自己会惹怒琪卡。我担心她会说「不要侮辱我」、「不要隔岸观火」、「你又不是当事人,不要同情我」之类的。

  「比方说从事战争的人之间发生传染病的时候,还有───」

  但是我想要为琪卡尽力的心意是真的。

  我想要对拯救我的琪卡报恩。这样的心意当中没有虚假的成分。

  「另外就是警铃没有响的时候。」

  「对了,你以前说过那是神圣的───」

  「没错。虽然不太常发生,不过曾经有几次,警铃没有依照时间响起。就像我说过的,那是神圣的东西,所以没有替代品。状况不好的时候,就要等好一阵子才会恢复。」

  「警铃坏掉了会怎么样?」

  「警铃受到严密保护,所以不至于坏掉;不过我在书本上读过,那是用很古老、很复杂的技术做出来的,现在已经很难修理了。」

  「这样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想到的点子变成意志。

  人类就是这样选择行动。

  「原来就是这个。」

  「咦?」

  也许就是这个。

  一切或许都汇聚到同一个目的。

  「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两个世界连结在一起的意义。」

  「咦?咦?」

  我没有理会琪卡的困惑,被自己绽放刺眼光芒的意志蒙蔽了眼睛。

  我立刻道歉并蒙混过去。我不知道琪卡有没有被蒙混,不过至少她表面上似乎接受了。现在只要这样就行了。我不能让她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下次再说吧。到了下次,如果我的想法被证明是正确的,就可以手牵手庆祝了。如果是错误的,只要再摸索其他可能性就行了。

  我以为我这么想,不过其实我只是假装这么想。

  事实上,我相信这个想法绝对不会错。

  我相信这不是妄想、梦想或空想。

  没错,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停止琪卡的世界的战争───

  那就会成为这一切的意义了。

  因为我现在抱持著如此坚强的意志。

  影响───

  既然琪卡把我从绝望中救出来,我应该也会把琪卡从绝望中救出来───我愿意如此相信。

  或者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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