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没有人期待的安可

  看来这段生涯并不值得抱持快乐或无聊之类的强烈情感。虽然有可能产生一阵疾风般的情感,可是风立刻就会逝去,剩余时间就只是珍惜那疾风的记忆度过的余生。

  说到「余生」,或许会让人联想到身体衰弱的老人,可是并不是如此。年龄只是大概的基准。人的灵魂老化,是以距离人生当中的疾风多久的时间来测量。人老了之后,就只能回味各自的风之碎片,说些「当时真好」、「当时是最快乐的时候」之类的话。

  我敢断言,人生当中有意义的时间,就只有吹拂著那阵风的时间。如果能够早点迎接生命终点,就会轻松许多,可是包含我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所以只能藉由麻痹自己,或是消极地缩短自己生命来消化每一天。

  有时也会假装倾心于某个对象,有时会假装陶醉于某样东西,有时会尝试某种嗜好品,有时会尝试跟某人交往,然后无为地死去。

  像这样执著于个体而生活的人类,是多么愚蠢的生物。然而既然出生了,只要活著就会自然理解到,自己也是愚蠢的人类当中的一个。虽然遗憾,不过要在不断消费的每一天当中,对既定的事抱持太大的失落感,也只是白费心力而已,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值得抱著强烈的情感去面对。

  当哥哥寄来母亲的讣闻时,我也一如预期,没有产生强烈的情感。我只是思考著母亲的疾风是什么时候降临的,想到母亲大概跟其他人一样,宛如嚼口香糖般咀嚼那段记忆度过一生,就为她感到可怜。

  上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已经是八年前了。我刚从大学毕业时,老家就搬了家,我只有为了整理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回去过一次。我几乎丢弃所有东西,并带走剩余的一点点;在原本的家和成立于同一座镇上的新家中,都没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迹,因此我能够同时舍弃回到故乡的理由。

  睽违八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是因为觉得至少应该祭拜一下照顾我生活直到十几岁的母亲。在身为无聊的生物消费的每一天当中,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去祭拜母亲。

  我在星期五接到联络,星期六到灵前守夜。手续和各种程序,已经由留在当地、维持安稳父子关系的哥哥与父亲完成,我只需摆出沉痛的表情到场、为母亲祈祷冥福就行了。父亲带著我去向亲戚和邻居介绍,并且跟他们打招呼。

  与吊客用餐结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回家,会场只有近亲留下来,成为安静的场所。

  在彻夜守棺的空档,我到外面抽菸,哥哥也走出来,和我同样地点燃香菸。

  「香弥,真抱歉,让你在百忙当中赶来。」

  母亲都死了还顾虑到弟弟忙不忙,感觉也满奇怪的。

  「这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跟著我出来,不是为了说这种事。

  「妈妈一直都在替你担心。」

  「哦。」

  不论是哥哥或母亲,我都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香弥过得幸不幸福。她说你是个别扭的孩子,希望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啊,这不是我说的,是妈妈说的。」

  哥哥为自己说的话愉快地笑了,因此我也摆出笑脸。

  「原来妈妈说了这种话。」

  「她知道你现在能够以笑脸面对周围的人,一定很高兴。以前的你个性很尖锐。」

  哥哥又笑了。我也笑著说「是吗」,装出和善的弟弟的脸吐出烟。

  我心想,来这里听他说话、为母亲献上最后的祈祷,应该是来对了。今后我大概不会再回到没有母亲在的这个场所。

  早晨来临,不久之后丧礼开始了。对于一连串的仪式,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是在看到母亲的遗体被火化、只剩骨灰的模样,让我重新认知到人类存在的空虚,不禁好像产生了寒意。不过也只是好像而已。

  结束所有程序之后,我一如事先安排,告诉哥哥和父亲说我今天马上要回去了。对于把接下来的事全推给他们就离开的次子,我不知道他们有何感想。我在他们笑脸目送之下离开殡仪馆。对母亲来说,让我来整理才会感到不安吧。

  我在殡仪馆叫了计程车前往车站。我平时就觉得计程车司机不应该对乘客说话,今天也有同样的想法。

  「客人,你是这里人吗?」

  「是的。因为家人过世,所以才返乡。」

  虽然也可以无视对方,但是我已经养成在生活中不做那种事的习惯。

  「请节哀。」

  「嗯。」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虽然会怀疑这样的对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不过生活中的所有行动,都没有为了什么或为了谁,因此我无法责备司机。发怒只会让人疲劳而已。

  我望著车窗外面。以前这里只有自然景观与散布其间的空屋,但现在都消失了。随著开发,山坡地也被开拓,留下当年痕迹的,就只有大厦之间宛若陷阱般空出来的田地。

  「这一带也都变了。像你这么年轻应该不知道,以前这一带只有山。」

  我可以回答「我知道」,不过我判断对方并不是特别想要得到回应,因此只是从嘴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多少以为,接近这个场所会让我产生某种强烈的情感,但是不论距离远近,我都没有任何的感慨。正当我跟平常一样回溯记忆时,计程车到达车站。

  虽然是乡下的车站,不过跟八年前比起来,变得相当光洁亮丽。我看了时刻表,然后在八年前没有的外带咖啡店买了热咖啡。我进入紧邻验票口的候车亭。或许是电车刚走,里面没有人。我坐在沿著墙壁设置的长椅。寒冷的季节已经快要正式结束,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地在月台吹冷风。

  候车亭里除了长椅,还有火炉、时钟、过于巨大的液晶电视。新闻以不会太强势的音量播放。我喝了一口热咖啡,味道很淡,不过这不是咖啡店的问题,而是因为进入我口中的任何东西,都会变化为淡而无味、没有意义的东西,不论是咖啡、香菸的烟或人类的唾液都一样。至今仍无法习惯、觉得味道太淡,或许是因为感官依赖记忆。期待记忆中的味道,然后遭到现实背叛。

  已经十五年了。

  不知是长是短。可以说「这么长的时间」,也可以当作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再度追溯记忆。我没有忘记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我追溯著不能忘记的回忆。我只能在追溯当中生活。

  我已经老了。

  我边看时钟边喝味道很淡的咖啡。这时有人进入候车亭。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隔著一段距离在长椅坐下的那个人,看到是一名穿著灰色大衣的女人。因为这里是小镇的车站,我考虑到有可能是认识的人而偷看她的脸,不过那双显露坚强意志的眼睛和紧闭的薄嘴唇,并不在我的印象当中。从她那副在生命中看到希望的表情来看,她的强风似乎还没有逝去。我老实地感到羡慕。

  不久之后,到了电车即将到站的时刻,候车亭内又增加了几个人。我和旁边的女人同时站起来,通过仍旧是人工的验票口,来到月台。不久之后,电车到站,我上了车。明明是假日,车上却很空,我和那个女人又隔著一段距离相邻坐下。坐到转乘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多。在中途的停靠站,偶尔有人上车,到了下车时车上已经有不少人,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在我要下车的车站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跟我在同样的车站下车。她的耳朵里戴著从口袋延伸出来的耳机。看她挺直背脊、发出「喀、喀」的脚步声走在我前方的姿态,就知道她要不是还没遇上疾风,就是此刻正处于疾风中的人物。我又感到羡慕,不过想到她今后也会面对声音与光都变得淡泊的世界,就会感到可怜。

  话说回来,全世界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因此这并不是对她一人的感伤。我几乎不会特别去想到某一个人。我已经不再对任何人抱持强烈的感情。

  我虽然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这个女人,但是她却朝著我要前进的方向走,结果我们又坐上同一班电车。不过这次车上比较拥挤,因此我们并没有相邻坐下。

  又坐了一小时左右的电车,直到我要下车时,她仍在电车上。我没有想到两人从那么偏僻的乡下小镇出发,竟然会沿路同行到这么远,不过这种事也无关紧要。

  当我走出车站验票口的时候,已经忘记那个女人了。

  ※

  母亲死后过了一个星期,在我迎接第三十一次的生日那一天,我遇见了那个女人。这次不是在车站候车亭或电车上,而是在因为工作造访的广播电台。她似乎是这家电台的员工。我不知道在故乡见过面的人出现在众多往来公司之一的机率有多少,不过在漫长的人生当中,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是却不记得看过她,不知是因为没有遇见,或是因为我只有在必要时才会看别人的脸。然而这次之所以会发现她是我在故乡车站看到的人,是因为在擦身而过时,对方不自然地一直盯著我。我感到诧异,这才想起她是我前几天看过的人。搞不好她也在想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人类一旦认知到某个对象,就无法再忽视,因此我下次造访这家电台时,也注意到那个女人。她认出我的脸,也一直盯著我,因此我以为她有事找我而打了招呼,她却只是稍微致意就离开了。我原本就没有事要找她,因此当然也没有叫住她。

  在第四次见面时,事情有了变化。不,正确地说,不是第四次见面。

  「果然……」

  当她被引介为我们公司要下广告的节目负责人、彼此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般交换名片的时候,她看了我先递上的名片,喃喃地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再度凝视我的脸。

  她的上司在一旁问「怎么了?」,可是她却不予理会,呼唤我的名字说: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铃木。」

  我对这个称呼方式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个给你。」

  如果是认识的人,只要报上名字就好了,可是她却递上名片。真是奇怪的家伙。我接过名片,检视上面的名字。这个名字───

  「你记得吗?」

  老实说,我并不记得。她称呼我为铃木(注5),会不会是我在大学遇到的人,或是出社会之后曾经有一定交情的人?既然是从那个车站上车,也可能是高中以前认识的人。

  不过身为在社会中生存的人,我知道如果明白表示不记得,会让对方感到不高兴,也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引来麻烦。也因此,我想要设法敷衍过去,可是她却不等我回应就表明身分:

  「高中时我们在同一班,不过并不是很要好。」

  当时我没有要好的同学,所以光凭这一点无从判别。

  「放学的时候,我们常常在鞋柜那里相遇。」

  这时我才想起来。

  「啊!」

  这个人就是高中同学斋藤。

  我再度检视名片。印象中这的确是她的名字。我摆出有一半是演技的惊讶表情,告诉对方我想起来了。

  「幸亏你还记得我!我上次在车站见到,就在想会不会是你。因为你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你来这里的时候也都面带笑容───啊,真抱歉,我自顾自地讲得这么高兴。他叫铃木香弥,是我以前的同学。」

  斋藤对一旁的上司说明自己奇妙的兴奋状态,嗓门很大的上司就面带笑容对我说:「那真是太好了。看在同乡的份上,希望能够好好相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太好了,不过我也摆出跟他一样的表情,回应:「我也没想到,真是太惊讶了。」

  这句话虽然是敷衍用的,不过有两成左右是真心话。

  斋藤指著我说「感觉不一样」,不过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姑且不论有化妆这一点,从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勉强记得的斋藤的构成要素。不论是脸蛋、气质甚至身高,看起来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所认识的斋藤没有如此充满希望的眼睛,也不可能会为了与同学重逢而高兴。我当然知道,自己只认识在校园里的她,而且又隔了十年以上的岁月,不过还是差太多了。

  话说回来,和同学重逢这件事,就算对方是斋藤,对我来说也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我会把她当作同乡的工作对象建立关系。仅此而已。

  理所当然地,在交换名片之后,我去电台时偶尔也会见到斋藤,不过我见面讨论的对象并不是她。见到斋藤时,我会打招呼,然后就离开。我们也曾站著聊天,有一次因为时间刚好,还跟几个人一起喝过咖啡,不过也只有这样。我依旧有些在意她充满活力的样子,不过那跟我无关。我顶多只是想到,哪一天等到疾风过了,她搞不好又会回到原本的斋藤。不过───

  「铃木,如果你愿意,下次可以两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吗?」

  偶尔会在工作场所见到的昔日同学───在这样的关系持续一阵子之后,斋藤突然开口邀请我,让我怀疑她果然不是我认识的斋藤。我并不打算拒绝,毕竟去不去都没关系。

  「嗯,当然好。我们来安排时间吧。我给你我的LINE帐号。」

  之前我们并没有直接联络彼此,因此这是我们首次交换个人联络方式。

  在新年度(注6)开始的忙碌日子过后,我们两人小小的同学会在五月连假期间举办。斋藤穿著俐落休闲的黑色系服装,我因为白天有一件必须出席的工作,因此穿著西装。我当然没有参加过高中同学会,不知道斋藤是否也一样。现在的她或许有可能会去吧。我们在乾净舒适的餐厅等候料理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我没去过。同学会通常在周末举办,可是广播电台职员不一定会休周末。高三的时候,我有还算要好的同学,不过只要跟个人联络就好了。话说回来,现在还有联络的,也只剩两个人了。」

  斋藤说到这里,饮料就送上来了。虽然没有特别的目的,我们还是姑且乾杯。

  「铃木,你还有跟留在当地的同学联络吗?」

  「没有。」

  「工作很忙就会这样。而且……唔,希望你不要生气,你当时感觉很难亲近。」

  面对边苦笑边顾虑到对方心情的斋藤说的话,我也苦笑著回答:「我自己也有自觉。」我之所以没有否定,是因为想到她说的应该也包含我引起的事件。如果坚持否定实际发生过的事,就会造成对方不安。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认错并向前迈进,对于建立没有麻烦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真的很惊讶。怎么说呢……你好像变得圆滑了。真抱歉,在这里跟你说这种话。我想说在职场谈太多也不太好。」

  就话题方向来看,如果不提起也很奇怪,因此我慎重选择避免让斋藤不愉快的说法。

  「我也许变了,不过我看到你也很惊讶。想到高中时的情况,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邀我吃饭。」

  斋藤大概也知道话题会转到她身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或许是刻意演出的表情吧。

  「被说到这点也很尴尬。我也是大人了,个性变得比较友善。不过我从高二中途开始,个性应该就没有那么尖锐了。」

  她这么说,我也想起她似乎在某个时期突然产生变化,只是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

  「不论是想到以前的自己,或是回想起以前的你,都没办法想像到我们会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珍惜这个缘分,所以试著邀你吃饭,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想说善待往来公司的员工,应该也不会吃亏。」

  斋藤似乎仍旧在探索我内在的变化,因此我装出很假的笑脸,说出充满嘲讽的话。她很高兴地露出牙齿笑,对我说:「你现在竟然会说这种话?」

  我吃著每一道味道淡泊的料理,只为了让意识变得朦胧而不断喝酒。和斋藤对话并不是特别有趣,不过我既然不再觉得跟他人对话有趣,这样的对话也不算特别痛苦。我会用适当的表情与声量说出必要的话。对话就是这么回事。我必须避免让目前在往来公司上班的昔日同学斋藤不快,以免造成工作上的麻烦。

  「对了,你上次返乡做什么?」

  「我母亲过世了。」

  「这……对不起。请节哀。」

  「你不用道歉。这是老早就预期到的。」

  为什么人在提到近亲者死亡的话题时就会道歉?

  「我几乎不会回去。你常回去吗?」

  「嗯,只要放假就满常回去的。就算没有特别的要事,也会偶尔回去一趟,像是去充电吧。」

  我们在那个地方相逢不是奇迹,而是我刚好闯入了她的习惯。

  「铃木,你几乎不回去,是因为工作很忙吗?还是因为有家庭?」

  「工作。正如你所见,我还没有结婚。」

  「哦,这样啊。我也正如你所见。」

  斋藤仿照我的动作伸出左手无名指,吐出带有酒精气味的气息,然后以轻松的态度,为自己没有被询问就丢出不必要的资讯道歉。为这种事道歉,根本就没完没了。

  料理都端上来之后,甜点和咖啡也进入胃里。斋藤似乎很喜欢酒、甜点、咖啡等嗜好品,每天都会摄取酒精和甜食。

  她邀我接下来再去喝一杯,我因为去不去都无所谓,就接受她的邀请。餐厅的用餐费末三位数是零,所以可以很平均地分帐。

  我们到餐厅附近的酒吧重新乾杯。两人坐在吧台座位,我点了琴瑞奇(Gin Rickey),斋藤点了卡尔里拉(Caol Ila),各自轻松地举杯给对方看。

  酒精下肚之后,斋藤提出的话题比在餐厅时更加深入。

  「铃木,你当时每天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硬要说的话,就是在跑步。」

  「原来你是运动员。」

  「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运动,只是因为没事做才去跑步。你呢?你都在做什么?」

  我虽然对斋藤做什么没有兴趣,不过还是问她。

  「我应该都在听音乐。」

  「哦,那么你该不会是因为喜欢音乐才进入电台工作?」

  「没错。所以我现在能够参与选择播放清单,真的很开心。嗯,不只是开心,甚至可以说是生存价值。这样说是不是太耍帅了呢?」

  「能够很肯定地这么说,就真的很帅。」

  「事实上也没有多帅。毕竟也有很多情况。」

  有很多情况───这样的事实对于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应该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还是说些适当的安慰话,像是「虽然也有很辛苦的时候,不过能够感到开心就很棒了」之类的。

  原来如此。斋藤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自己梦想的未来。可是她的风看起来还没有离去,是因为她是异常贪婪的人,还是因为她此刻正处在风中?

  「铃木,你现在的工作快乐吗?」

  基本上,我从来不曾用快不快乐来思考工作。

  「忙是很忙,所以应该算满充实的吧。当然也有很多不满。」

  「到处都一样。」

  「没错,不过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

  这一点让我感到痛苦至极,不过也无可奈何。

  「没错,真的是这样。」

  对于我适当敷衍的话,斋藤似乎格外感同身受,深深点头并对我微笑。

  人有时会误会自己与别人境遇相似,以为能够深入了解对方。斋藤搞不好也在自己和我从高中到现在的变化中,感觉到有相似之处,因而对我产生亲近感。这是误会。活在这世上的人从外面来看,的确好像都差不多,因此就算我看起来跟某人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我的内心却不可能让人产生共鸣。

  话说回来,工作对象对我产生亲近感绝对不是坏事,所以我也稍稍抬起嘴角,点头说「是啊」。

  以这段对话为开端,我的应答一定程度顺著斋藤的想法,彷佛两人拥有共同点(高中时很孤僻,但是在学习许多之后个性变得柔和)般继续交谈,接著她突然说:

  「我当时真的觉得每天都很无聊。」

  「当时是指当时吗?」

  「嗯,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讨厌当时的自己。」

  听到这句话我就理解了。当初重逢时,我对斋藤的变化有些惊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的变化似乎也只是在这个世界相当泛滥的变化形式之一。

  她变了,变成向往过去的无趣大人。因为外在的样貌差异太大,才会稍微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旧像是疾风还没消逝的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已经很醉了,仍看得出她眼中蕴含光芒,绝对不像我这种正在度余生的人。

  不过这也不重要。不论她的人生如何演变,我都不会产生兴趣。

  当时那么珍惜、彷佛将扎起来的头发一根根梳理整齐般、细细体会的时间,现在却能够毫不犹豫地消费掉。

  我们附和著彼此随兴的谈话,不知不觉就过了午夜,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看到斋藤喝了很多酒,起身要上洗手间时第一步还晃了一下,就擅自去结帐。热爱喝酒的斋藤或许会不想回家,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告诉湿润著眼睛回到座位的斋藤,她似乎没有反对的样子,但是却开始为谁要支付费用争执。我觉得如果要收下钱也很麻烦,就对她说「如果还有下次,就由你来请我吧」,她总算接受。

  出了店门来到大街上,我招了计程车。我想起之前曾经跟斋藤搭乘同一班电车,心想既然路线相同,住处的方向应该也是顺路,因此就让斋藤一起上车。然而当我不经意地听见斋藤告诉司机住处地址时,才发现那里并不是我搭乘的路线通过的区域。

  「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很醉了。」

  斋藤似乎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双手遮著脸。我也差不多喝到头晕晕的,把左手放在座位上,避免碰到坐在左边的斋藤,说出「喝酒当然会喝醉」这种比平常更加敷衍的话。我虽然觉得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对我也没好处,因此我就对斋藤说「到家以前你可以睡一下」。但她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拒绝我的提议。

  「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喝醉之后说这种话,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开心什么?」

  「当时看起来很无趣的两个人,竟然会在一起愉快地喝酒,感觉真的好神奇。」

  看起来很无趣、愉快───这些都是斋藤主观认定我的感情。前者的确说对了。

  斋藤把遮著脸部的双手移开,放在膝上的包包上。

  「当时───」

  斋藤开口要说什么,又沉默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前座的椅背。过了一会,她彷佛要进行一生一世的大告白,或是要公布曾经放弃的恋情般,吐了一口气说:

  「我很讨厌你。」

  斋藤像是感到歉疚,又像是在自嘲。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在笑。

  「你可以当作时效已经过了,听我说吗?当时的我原本就看你不顺眼。就是当时特有的那种心情……觉得自己很特别,看到有其他人跟自己采取同样的行动、具有类似的气质,就会感到很烦。我原本是基于这种错误的自我显示欲讨厌你,可是后来出现了让我决定性讨厌你的瞬间。」

  我并不想知道,不过对方既然想说,就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问你是什么吗?」

  「嗯。铃木,你不是借过我伞吗?」

  我想了一下,重播当时的记忆,试著停在平常会自然跳过的场景。也许我真的做过这种事。

  「我不太记得了。」

  「我在下雨天没带伞,所以你就借给我了。一般来说,应该要老实接受别人的好意,可是我却觉得你是在半吊子地扮演好人。我心里想,既然要摆出臭脸,就不要来关心别人。」

  斋藤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这一定也是同类相斥吧」,然后望向窗外。

  听她说曾经讨厌我,我也不会产生特别的情绪波动。他人的评价只要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更麻烦,我就不会产生兴趣,更何况是过去的人对我的评价。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不过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因此也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说她以前讨厌我,就是希望我赞赏她变化后的感情,显示友善的态度。我可以不要理她,不过因为都无所谓,所以我就确实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我以前也讨厌你。」

  我刻意在说话的同时发出笑声,斋藤的视线便从车窗转向我,露出好像得到救赎的表情。

  「真的?」

  「嗯,我大概也是同类相斥吧。」

  绝对不是。不过展现真正的感情有什么意义呢?

  斋藤噗哧地笑了,望著前方低声说「果然是这样」,把放在包包上的双臂落到座位上。

  她的动作毫无顾忌,因此小指碰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懒得回避,因此等她自己缩回去,可是她的手一直都没有缩回去。

  她的小指头放在我的无名指上,然后钩住我的手指。

  我瞥了斋藤一眼进行确认。她并没有看我。看到她一脸认真地望著前方的表情,我被迫做出选择。

  其实我都无所谓。所以我抬起手,解开她钩住我无名指的小指,然后重新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她的右手背上。我以微弱的力气把手指插入她细细的手指之间,她有一瞬间显露出犹豫般的紧张,然后用自己的手抓住我的手指。

  很快地,计程车就到达斋藤家附近,在她指引之下停在一栋大厦前方。我们解开交握的手,彼此道谢。她对我说:

  「下次见。对了,小心不要被发现。呵呵,好久没说这句话。」

  我和脸颊通红的斋藤道别之后,计程车的门就关上了。留在车内的我告诉司机回家的方向,并望著斋藤打开大厦入口自动锁的瞬间。

  其实我都无所谓。

  ※

  不论是如何不可思议的秘密,只要成为无趣的大人,大概都会知道理由。流传在故乡的奇妙传说,也是昔日逃难而来的人为了避免被当地居民攻击,利用空屋来藏身,遗留下来的典故。后来因为混血,无法区别彼此,因此就只留下习惯和言语。既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诡异的奇幻故事。

  男女之间进行的各种无意义的行为,日后也会变成仪式。

  今天因为难得两人都休假,因此没有必要勉强起床,不过我被她从床上跳起来之后毫无顾忌的声音吵醒。

  我看了一下昨天不知什么时候滚到枕头旁边的闹钟。距离十点还有五分钟。先起床的她坐在餐桌前,似乎是在等候电脑启动。

  我抬起上半身,穿上掉在旁边地板上的T恤,坐在床的边缘。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有工作联络吗?」

  「不是,我只是忘记今天是开始售票的日子。」

  「售票?」

  「嗯,是LIVE的门票。」

  LIVE是我不太常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因此大脑花了一阵子才掌握到它的意义。大概是指现场演唱会吧。

  「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叫Her Nerine的乐团门票。我负责的节目有时也会邀请他们。之前有早鸟票抽签,可是我完全忘记了,所以就想要在开放售票的时候买票。从十点开始,还有两分钟。每次都好紧张!」

  她身上只有内衣加上T恤,以这副有些过于随便的穿著握著滑鼠,等待时间来临。不对,这里是她家,所以穿著过于随便的应该是我。

  「纱苗,如果他们会上你的节目,不是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吗?」

  「你等一下。」

  看来时间好像到了。她紧盯著电脑,彷佛忘记呼吸般沉默不语。接著在某个时间点,她按了一下滑鼠,隔了片刻,又「喀吱、喀吱」地按了好几下。为了取得门票,需要花这么多心力吗?我不会很积极地听音乐,当然也没有抢过现场演唱会的门票,所以无从得知。

  顺带一提,纱苗是斋藤从父母亲得到的名字。

  不久之后,斋藤把双拳举向天花板。

  「太棒了!我买到票了!对不起,一大早就闹烘烘的。你刚刚说什么?」

  「买到就好。我只是想到,既然他们会上你的节目,应该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吧?」

  「嗯~如果跟他们说,的确有可能拿到。」

  斋藤旋转椅子,把身体正面朝向我。她习惯以夸大的方式表现日常生活中的随兴言行。此刻她也假装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实际上却带著显然以此自豪的笑容,对我说:

  「我不想用相关人士的立场,玷污『喜欢你们的作品』这样的心情。」

  这是以自圆其说、自我满足的方式面对喜欢的东西。既然到头来都是要去演唱会,结果是相同的,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这么想,不过对于他人的自我满足,加以贬抑或觉得傻眼更是没有必要的反应。

  「而且我当然也要顾虑到工作上的立场,所以尽量要避免。」

  我选择了喜欢戏剧化人际关系的她应该会想听的台词:

  「这样啊。那么我也去做可以讨你欢心的早餐吧。」

  「喔,好开心。不过你可以多睡一会。」

  斋藤虽然这么说,却从椅子站起来,眼中充满热情地朝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凑向我。斋藤细细的手指接触我青筋隆起的手。

  「也可以。不过现在开始睡,大概会来不及。」

  我们今天中午预定要一起外出。其实那并不是很重要的行程,不过如果随波逐流,也许从早上就得耗费不必要的体力,而我现在觉得很麻烦。我适度地亲吻她的嘴唇,然后站起来。

  「你随便挖冰箱里的东西吧!」

  背后传来萦绕著余香的声音。我前往厨房,打开冰箱。

  我具备不会让自己不快的厨艺,再加上这四个月和斋藤维持这样的关系,也开始掌握她一定程度的喜好。

  我站在已经摸熟使用方式的厨房,煎了加入牛奶、比半熟稍硬的欧姆蛋,装盘时加上两片煎过的火腿,佐以切细的生菜。我也烤了一片吐司分成两半,分给两人份量刚刚好。我把盘子端到餐桌,放在喝著即溶咖啡等待的斋藤面前。

  「很抱歉,只有这么简单的料理。」

  「没关系。我总是一个人匆忙地吃饭,所以很高兴,而且还有人陪我一起吃。谢谢你。」

  我礼貌地以笑容接受斋藤的道谢。

  慢慢吃完早餐之后,两人过度迅速俐落地做好出门的准备。我们不需要去思考剩余的时间要做什么,斋藤已经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你至少今天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么想。每个人都有权决定如何使用自己的时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斋藤说出她大概想说的话:

  「没关系,我是因为喜欢才做的。」

  「我总是觉得,可以像这样面对工作,真的很了不起。」

  「我的确觉得很自豪,不过也可以说是藉由工作在逃避。」

  斋藤面带笑容,比较电脑和手机的画面。斋藤说得没错,她的身心是藉由工作在支撑的。她和许多人一样,把工作误解为自己的存在意义。

  斋藤把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坐在沙发的我后方抱住我的脖子。我适度地应付一下,站起来把钱包和手机放入口袋。

  走出玄关,气温比我想像的还要高。我等斋藤锁上家门,一起出发。

  我们穿著符合季节、年龄和收入的服装,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今天两人预定要去看戏。斋藤和我都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当我说假日没事做,斋藤就不知从哪找来小剧团的表演,决定一起去看。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我边走边听斋藤说明事先搜寻的剧团资讯,发现她一直盯著我的脸。我立刻察觉到,又是「那个」。

  「我脸颊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虽然知道斋藤想说什么,但是这段对话一定从我的提问开始。

  「我在想,你今天的脸也好帅。」

  斋藤边说边仔细地审视我的脸。对此我会视情况回答「我知道」等各种肯定的句子。斋藤听了会皱起脸,用「自己夸自己好烦」之类的话来损我。接著两人就会没来由地相视而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斋藤很频繁地进行这段对话,有时甚至一天来好几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我也会配合。我的人生当中永远不缺可供浪费的时间。

  我姑且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五月的时候,两人以行动确认了现在的关系。在那几天后的对话当中,斋藤说明她为什么想要以情人的形式来束缚我。

  「因为我想要更近距离地观察你───不管是心理上或物理上。」

  「物理上?」

  「我喜欢你变成大人之后的脸。」

  我知道她这句话中,带著几分隐藏本质的伪装及腼腆。

  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容貌颇受异性青睐,也知道自己能够摆出不会引人不快的表情,因此就回答「听你这么说,我满高兴的」。斋藤紧咬我这句话不放,结果就变成现在这种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了。

  顺带一提,当时斋藤也问我为什么要和她交往,我也准备了她应该会想要听的回答:

  「我听了你的话,知道你大概一直都在战斗,让我想要更了解你。」

  我也补了最强的一句:

  「还有,其实我满重视外表的。」

  或许也有化妆和表情的影响,斋藤的脸和当年阴沉的印象不同,感觉应该满受男性喜爱的,因此我想她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说谎。只要她感到开心,我的真实想法也无关紧要。

  或许就如同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睡眠欲和性欲不知何时都变得淡泊,不过每一样都没有消失。食欲和睡眠欲可以自己一个人迅速解决,但是要满足性欲,就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为了回避身体与精神上的麻烦,身边有一个外表超过一定标准的异性并不是坏事。我对于异性的外表只有这点程度的想法,并不会由此产生好感。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斋藤会积极地进行肢体接触,不过在外出时则不会主动来碰我。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上了电车,在看戏时经常会去的车站下车,进入很典型的剧场。

  演出的或许是刚出道的剧团,观众很少。

  我从来不曾为了他人的创作品而感动,不过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勉强接触了许多作品,因此自认还算有些素养;即使没有感动,应该也能理解故事架构;然而这次和斋藤看的戏却超越相关知识的有无,根本无法理解。基本上,我连舞台上的男人在谈论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我连情节都看不懂。

  如果是当时的我,或许会对这种创作型态感到新奇而产生兴趣,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小时半就像一直看著白色的墙壁一样。

  表演结束后,虽然有演员和导演的致意,不过也不得要领。舞台布幕垂下,观众席变得明亮之后,我和斋藤面面相觑。我从她的表情就得知她的感想,因此我们两人匆匆离开剧场,然后在附近稍微散步。

  过了一阵子,斋藤彷佛总算从水里探出头般,吁了一口气。

  「哈啊~」

  这声叹息简直就像台词。

  「真是莫名其妙。啊,香弥,如果你很喜欢的话很抱歉。你看懂了吗?」

  「没有。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看不懂。」

  斋藤内心的紧张似乎解除了。

  这几个月以来,我发现一件事:当她知道自己和亲近的人拥有相似看法,就会感到特别高兴。

  我们为了吃迟来的午餐,进入路过的非连锁咖啡厅。因为天气很好,所以我们选了露天座位,展开菜单。我和斋藤在这种时候都不会优柔寡断。在店员端来水和湿毛巾的时候,两人都点了餐。

  「虽然说有些莫名其妙───」

  斋藤喝著先端来的冰红茶,似乎打算要陈述对那场公演的感想。

  「不过真的很热情。怎么说呢……感觉完全没有虚假,就好像在表明『我们真心觉得这个很有趣』。这一点我满喜欢的。」

  「嗯,我也感觉到他们很认真。」

  「是啊。」

  事实上,我没有任何感觉,而斋藤应该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意义,却仍旧想要勉强从他们的创作品寻找意义。她大概是害怕发现自己消费的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吧。要理解并承认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必须要等疾风消逝才行。

  勉强做出来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

  想法和价值,必须要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涌出的,否则全都是谎言。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纪。」

  「好像有一半左右是大学生。推特上面有写。」

  料理端来,我们立刻动筷子。斋藤对料理的评语是「调味很高雅」,所以我了解到眼前的料理对其他人来说味道也很淡。

  「我有时候在想───」

  斋藤常常会像这样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想什么?」

  「我看到刚刚的舞台或是组乐团的年轻人,就会想到我会不会原本也有可能选择跟他们一样的道路。香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个嘛……大概不太常想到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有几件深感懊悔的事,大概会永远让我想著「当时如果这样就好了」。

  「你一定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吧。我自认拚命努力,才得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不过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也能遇到这么棒的人生。所以我会去梦想不一样的人生。」

  斋藤对我的评论并不正确。

  而且我认为她对自己的评论也不正确。从「拚命」这个词也可以知道,她认为自己战胜并赢得自己的人生,并说她的人生是很棒的人生,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像这样生活。她说对自己没有信心或许是真的,但在此同时,她也误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特别的。

  「纱苗,你不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应该都能顺利生存吧。」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大概就是真的。」

  她凭什么相信我?

  「不过讨论假设性的问题也没用。不论怎么祈祷,都没办法过其他人的人生,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香弥,你之前说你在大学的时候,修了关于战争和外交的课吧?你没有想过从事那方面的工作吗?」

  「我对那方面的学问有兴趣,可是并不想要当成工作。」

  这是谎言。我并不是有兴趣,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只不过我并没有成为学者、改变世界的才能或运气。

  「纱苗,你呢?你是法学院的吧?」

  「我并不打算要成为律师。啊,不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有一度觉得好像很有趣。」

  「契机是什么?」

  「嗯~我不记得。大概是老了,记性不好。」

  斋藤笑了,我也跟著她笑。

  「话说我们两个同年。香弥,你应该也忘了当时的事吧?」

  这时我忍不住───

  「不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有预定的反应。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接下来的话。不过仔细想想,这是我必须断言的,所以也没什么问题。

  「有些事情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虽然自认是面带笑容、平静地说出来的,但是我没有顺利调整声调。大脑的命令似乎没有顺利传达到嘴巴。斋藤的右眼睑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她察觉到现场气氛变化时的习惯动作。

  「比方说,当时借伞给你的事。」

  「原来是这个啊。你是听我说才想起来的吧?你突然变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是什么。」

  虽然是逼不得已想到的例子,不过斋藤似乎被蒙骗过去了。

  我在内心反省。

  我不小心就把心中真实的部分显露出来了。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

  其他都无所谓。其他任何意见,都可以让给斋藤或其他人。

  但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只有那件事,不能让给任何人。

  我重新讨斋藤开心,乖乖把对两人来说口味都太淡的午餐吃完。

  在如此淡泊的日子当中,即使想要忘记那灿烂的记忆、独一无二的疾风,也是不可能的。

  ※

  外出的目的地基本上由斋藤决定。如果每一次都这样,有可能会被觉得怪怪的,因此我会提供最低限度的意见,不过完全不打算获得采用。要维持没有麻烦的关系,不完全接受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也因此,在对话当中,有时我也会刻意制造小争执。除此之外不需要太明显的吵架,而且目前也没有发生的迹象。关于这一点,斋藤对恋爱的距离感也发生作用。她并不会要求随时见到我,或是经常确认我的心意。她不会在恋爱中追求这种持续性的微热。她希望的是平常保持跟朋友一样的距离感生活,然后瞬间燃起猛烈的热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轻松的对象。

  要理解斋藤对工作的价值观,比理解她对恋爱的价值观花了更多的时间。

  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讲到广播,往往会给人深夜工作的印象,不过其实一整天都有广播。我现在是负责白天的节目,所以可以过著规律的生活,不过也有可能会被更动时段。香弥,你会听广播吗?」

  「我的老家随时都打开收音机听广播。我也会利用线上重播来听你的节目。」

  我为了在找不到话题时能够搭上话,因此听她的节目。斋藤似乎为我的行动感到意外,张大眼睛。

  「真的?对不起,我好惊讶。」

  「因为我在听广播?」

  「不是,是因为你竟然对我的工作有兴趣。你完全不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以为你对别人的工作也没兴趣。」

  我对自己的工作,或其他人的工作都没有兴趣。在这一点上,斋藤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相形之下,我在进行这段对话之前,并没有看出她竟傲慢地认为,「对他人工作有兴趣的人,一定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不过这样的傲慢并不会对我有任何不利。此外,能够再次确认工作果然是支撑她自尊的东西,也有助于维持圆满的关系。

  对于将生活重心放在工作的斋藤来说,疾风果然是现在进行式。如果这道疾风停止的时候,是在年迈体衰、无法像现在这样工作的年纪,那就是值得羡慕的人生了。

  不知不觉中,我和斋藤开始交往,也已经过了半年左右。

  两人的工作时间基本上就和大多数上班族一样,是从早到晚,因此见面通常在公私两方面都没有要事的晚上,或是两人难得同一天放假的时候。

  斋藤最近似乎工作很繁重,不过她今天出现时,也几乎做作地没有显露出疲劳,试图以眼睛的光芒燃烧我。

  「辛苦了!肚子好饿~」

  「辛苦了。你想吃什么?」

  「这个就交给刚下班的你来决定吧。」

  斋藤穿著秋天的便服,而我则穿著西装,不过她今天并不是放假。她在傍晚时工作告一段落,因此先回家,等待我工作结束。这种时候,如果我们没有确定要一起去哪里,就会先在斋藤家附近的药局集合。今天也是如此。

  「我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只要是咖哩以外都可以。我今天中午已经吃过咖哩。」

  「这样啊。那可以去『那里』吗?」

  我和斋藤交往的时间,足以让我一听到「那里」就知道是哪里。

  「那里」是指这附近的居民喜欢去的居酒屋。那里不是连锁店,店员人数也不多;造访次数频繁之后,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多,自称也常一个人来的斋藤甚至得到熟客的对待。

  「啊,你今天跟男朋友一起来呀!」

  穿过门帘进入店内,常见的女店员便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话,因此我也摆出适当的笑容打招呼。斋藤似乎很喜欢和店员聊天,因此相较于陌生的店,比较喜欢熟知自己、不会把自己当成背景处理的店。不过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喜好都跟她一样,因此如果我在最初到这家店的时候明白表示排斥,她大概再也不会带我一起来。

  我们被安排并肩坐在吧台座位。我们点了饮料和之前点过的料理,除此之外,斋藤也询问店员本日推荐料理。

  我正要像平常一样,问她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以便作为对话的开端,斋藤就先开口:

  「虽然很突然,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的双眸炯炯有神。她很少在对话开始时如此急著进入话题。平常她总是会先以摸索状况的方式,从某则新闻或当天发生的事开始谈起。或许是有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喜讯吧。

  两个啤酒杯轻碰在一起之后,斋藤立刻进入她想要谈的那个正题:

  「满久以前,我们不是谈过有没有和高中时期的同学联络吗?」

  「嗯,我没有联络,你也说几乎没有。」

  「没错。不过我偶尔会跟一两个人联络,今天难得收到简讯,就打电话过去,然后决定下次要一起吃饭。」

  「哦。」

  她这么急著把这种事告诉我吗?我正感到不像斋藤平常的作风,店员就走过来,把前菜放在吧台上。

  「啊,谢谢!───对了,她叫会泽志穗梨,跟我们同班,你记得吗?」

  「会泽。」

  店员开始说明前菜,给了我思考台词的时间。

  「记得是记得,不过当时我很少跟她说话。喔,这个好好吃。」

  「啊,真的耶。话说回来,你跟每个同学都很少说话吧?」

  「你这么问,我就很难回答了。」

  「志穗梨记得你。」

  我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高球威士忌。

  「你跟她谈起我的事?」

  「啊,对不起。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应该没有跟我有关的话题可聊吧。」

  老实说,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可以充分想像到可聊的话题。

  「我告诉她我跟你重逢,而且跟你在交往,她就很惊讶,问我说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告诉她,你变得很帅。」

  从斋藤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希望我感到害臊。

  「你跟以前同学说这种话,我会很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然后志穗梨───她现在已经结婚,现在姓今井───跟我约好下次要一起吃饭。」

  「嗯。」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应该说她天真吗?或者她果然傲慢地认为,自己克服了与班上同学之间的障碍,所以别人没有理由不能克服?

  「我在场的话,会泽应该会感到不自在。你们还是两个人去吧。」

  「是吗?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没问题才对。志穗梨说,香弥要来也可以。」

  我喝下高球,掩饰接下来的呼吸不稳。会泽志穗梨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这种话?

  店员亲昵的态度派上用场。多亏她每次端上料理时都会说几句话,我总算得以躲过邀约。最后斋藤和会泽的聚会成为只有两人参加的女子聚会。斋藤有可能会得知我的负面情报,不过那是事实,所以也无可奈何。

  也许我和斋藤的关系会因此而结束。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不在乎。

  斋藤似乎想著和此刻的我完全不同的东西。她边吃南瓜边提供另一个话题:

  「志穗梨那边就算了。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场聚会希望你能出席。」

  我看到她的态度变得正经,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嗯?什么聚会?」

  「我的生日不是在下个月吗?」

  「是二十三日吧?」

  「对,就是勤劳感谢日(注7)。」

  她以前曾经抱怨,自己工作时通常都没有人感谢,因此我轻松地记住了。

  「我爸妈说,那天要一起吃个饭,我就想到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参加。」

  「什么?」

  「啊,如果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对不起!」

  「我并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这种全家团聚的场合,应该不希望外人打扰吧?你爸妈邀你,应该是想要和可爱的女儿一起度过才对。」

  老实说,我并没有特别排斥。过去我也曾经和交往对象的双亲见过面,因为工作的关系,也懂得如何和初次见面的人打交道。我之所以提出好像要拒绝的问题,是因为想要知道斋藤是以多大程度的情感与意图在邀我。

  「你明明知道我三不五时会回老家,还说这种话。」

  正是因为我知道,才会这么说,不过太装傻也不自然。我不想要无意义地惹斋藤不高兴而徒增麻烦。

  「你希望我去见你的双亲,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斋藤张开嘴巴,像是吞下空气与决心般,点头「嗯」了一声。

  「没错。所以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

  斋藤拿了几块端来的炸软骨,以行动示意要等候我的回应。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头。会泽的话题和她当时高昂的兴致,是为了隐藏正题的认真程度。

  她或许不想要让我感受到重担,也可能是过去的交往对象曾带给她这方面的伤害。不用多想,我已经做出抉择。

  「我希望他们认为我配得上你。」

  斋藤常常露出不知道应不应该表露喜悦或惊讶的表情,我也有既定的应对方式。

  「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怎么来了一个跟女儿一样个性扭曲的家伙。」

  「好坏!不过你说得没错。」

  这时斋藤总算露出笑容。她似乎格外畏惧生活中的空欢喜。如果没有确实而细心地把喜悦包装起来交给她,她似乎就无法放心。以处世方式而论,她这种对幸福的猜疑应该是正确的。不过她迟早会发现,一切都是空欢喜。

  或许是因为做完一件要事而放松心情,斋藤喝酒的速度加快。最近她的酒量似乎增加了。

  我边听斋藤抱怨工作边思考:斋藤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价值观,要把我当作考虑到将来的交往对象,介绍给双亲?

  如果将她在人生中最重视的东西化为文字,大概就是成就感。更进一步地说,从工作得到的成就感会为她带来最大的喜悦。这一点从平常的谈话中就可以知道。她无疑对于工作抱持著特别的期待。也因此,恋爱大概只用在满足她的性欲及女性自尊。不过看样子,她和我交往不只是为了享乐,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到将来结婚的可能性。理由只是因为她受到一般社会常识束缚吗?

  不过这并不重要。

  即使演变成结婚之类的状况,我也完全不在乎。反正人生只是活到某一天死去为止。在归于尘土之前的路径即使稍微变化,也无关紧要。

  「我吃饱了。我们下次还会再来!」

  两人在先送斋藤回家再前往车站、也一定赶得上末班车的时间,走出居酒屋。我默默等候她与店员之间的嬉闹结束,然后向店里的人致意。等到听见背后拉门关上的声音,站在我旁边的斋藤就把手放在我的手肘上。

  「真抱歉,突然提起要你去见我父母亲。」

  我等到斋藤开口才低头看她。她的表情好像咬到很酸的果实。

  「没关系。我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选择她想要听的话说出来。

  「谢谢。听你答应的时候,我好高兴。嗯,我一直都很高兴───」

  斋藤为自己说的话噗哧一笑,然后放开我的手肘。

  「老实说,我今天一直都很紧张。」

  「我还以为你不太会紧张。」

  我知道她想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也许看起来不会,可是其实我满容易紧张的。唉,不过今天我是真的很紧张───大概是那次以来第一次这么紧张。」

  「那次?」

  斋藤喜欢戏剧性的对话。

  「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回家途中,我在计程车里碰到你的手指那次。」

  的确有那么回事。在我心中,它只有和其他无数记忆同等的价值,沉淀于泥水般的心底。

  「如果我带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很惊讶。」

  这是例行对话的开头,我也笑著回应「也许吧」。

  斋藤挑起这个话题,或许可以看成是在隐藏害羞,不过我仍看出其中带有与平常一样的虚荣。程度多少不明,不过她内心的确多少把我当成装饰品看待。我不认为这是坏事。这样刚刚好。像这样适度混浊就行了。喜欢某人的心意可以是污浊的。反正是要在无关紧要的剩余时间内生活,除了疾风以外,这样就行了。

  我们来到斋藤住的大厦前。她宣称明天放假,因此我原本打算稍微询问她有什么计画,然后就道晚安离开。

  「我想到当时───」

  斋藤看著自己变红的手掌说。

  「当时计程车停在这里,我原本稍微想到,搞不好你会跟我一起下车。我当时很紧张,想说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怎么办,不过你却表现得很绅士。」

  斋藤发出彷佛在嘲笑我的「呵呵」笑声。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香弥,你明天要上班吧?」

  这种事无关紧要。不论是工作或其他任何东西。

  所以我能够依照对方期待行动。

  「嗯,其实我也不算绅士,所以我会把更换用的领带放在女朋友家,以便从那里上班。」

  只要斋藤感到高兴就行了。只要不引起麻烦就行了。如果她仍旧对人生抱持希望,梦想能够得到幸福,那也没关系。

  看到斋藤能够为这种事而露出高兴的表情,我就无比羡慕无知而愚蠢的她。

  ※

  「你只要在房间里别抽菸,在店里或其他地方可以抽菸没关系。」

  「不用了,还是不要吧。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的衣服和头发沾到菸味。」

  「你真是个体贴的男人。」

  「这样应该很普通吧。而且我的菸瘾也没有那么大。」

  「这样啊。」

  「如果你希望我戒菸,我也可以戒菸。」

  「不用了。我不希望你为我改变自己。」

  「这又不是那么夸张的事。」

  「为了某人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重大的事情。」

  「也不到放弃的程度。」

  「你别说了,就这样吧。我认为人不应该为他人、只应该为自己而改变。」

  「为自己……」

  「没错。所以如果你想要戒菸,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比方说要开始注意身体,或是觉得戒菸会比较有异性缘之类的。」

  「身体状况目前还好,不过如果可以更有异性缘,我就要考虑戒菸了。」

  「帅哥只有一个对象没办法满足吗?」

  「纱苗,你可以满足我吗?」

  「呵呵,可以呀。来吧。」

  在黑暗中,曾经几乎能够抓住生命的我的手指,在小型双人床上毫无感动地抓住斋藤的手。

  ※

  一如预期,与斋藤父母的聚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他们应该觉得我看起来像个有分寸的成年人,我也透过言外之意,告诉他们我和斋藤感情很好,收入方面也没有问题。最紧张的是斋藤。我因此猜想她以前没有带过交往对象跟父母亲见面,一问之下果然没错。我虽然不解为什么我是第一个,不过或许跟年龄也有关系。

  至于我,当然完全没有紧张的时刻。我在聚会时,观察双亲在女儿介绍交往对象时的反应。他们一方面似乎很放心,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像被夺走打发时间的玩具。

  我在送斋藤的双亲前往邻近转运站的饭店时,也乖乖遵守无聊的礼节。

  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在斋藤提议之下,我们又去了另一家店。我原本就想到或许也应该再陪陪斋藤,所以刚刚好。我们前往从车站走十分钟距离、以前也曾去过的酒吧,坐在餐桌座位。我忽然想到,和斋藤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半以上在睡觉或是以某种形式用餐。我们成为无趣的大人之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

  斋藤不论是在工作或私生活中克服某种困难时,一定会点气味强烈的酒。她向酒保点了拉佛格威士忌,喝了一口,然后深深吁了一口气。

  「香弥,辛苦了。真的很谢谢你。」

  「虽然有点紧张,不过我觉得很愉快。」

  「真的吗?我一直在担心爸爸妈妈会说些奇怪的话,所以好累。」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接著似乎终于想到,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撞我的酒杯。

  「我爸妈对你的评价很高。」

  「希望是这样。」

  「你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爸妈对你赞不绝口。」

  即使当事人离席,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评价。斋藤在那个场合的立场,有一半是家人,有一半是我的交往对象;在这样的女儿面前,他们应该不会说出直率的感想。不过我当然也没有必要去确认对方是否真心。

  我配合斋藤喝了一口酒。在跟别人喝酒的时候,举起酒杯的时机每隔几次就会有一次配合对方,这一来谈话的节奏自然也会合拍,可以让对方心情愉快。

  斋藤反刍著今晚进行过的对话,途中又点了两、三杯酒。

  「我也好高兴他们赞美这个。」

  斋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项炼,眼睛因为酒醉而湿润。这是我在昨晚过了十二点之后,送给斋藤的生日礼物。

  「对呀,他们说很可爱。」

  「嗯,不过我感到高兴的不是这句话。要说可爱的话,既然是专业的人要做得可爱的作品,当然不可能会不可爱吧?」

  酒醉的斋藤得意地向我披露自己脑中的想法。

  「我感到高兴的是,他们说这条项炼跟我穿的衣服很搭。」

  「不是跟你,而是跟你的衣服?」

  「嗯。你是从两人在一起的回忆、还有想像我的喜好来选的。其他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我不解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在一瞬间的停顿当中,斋藤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或者一开始就打算补充说明。

  「想到自己出现在心爱的人的想像中,就会觉得比什么都要高兴。」

  「原来如此。」

  我可以理解她想说的话,但是无法产生共鸣。

  「感觉很有你的风格。」

  「讨厌,你不要开我玩笑。」

  斋藤笑咪咪的脸完全没有讨厌的样子。她向酒保点了另一杯酒。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像,只是希望你高兴就选了。」

  这不是谎言。为了取悦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论如何化为言语,都无法理解对方的内心,所以这样就行了。我们只要依照自己方便来扮演角色就行了。

  也因此,这句台词也是因为觉得斋藤一定会高兴而选的。不过她的反应却不是害羞的笑脸。

  「欸,我想问你一件事。」

  斋藤拋出这句就停下来。她具有胆小的一面,必须要对方产生兴趣才能说出来。

  我摆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事?」

  「选我真的没关系吗?」

  这个问题太抽象,因此我一时没有回答。并不是无法回答,而是因为我理解,这时的正确答案是沉默。

  「对不起,我自己带你去见父母亲,还突然问这种问题。从那天到今天,一直都很顺利,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彷佛可以看见命运。」

  这世上并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不过我觉得这是斋藤会喜欢的词。

  「可是我感到有些不安。」

  「对什么感到不安?」

  「对于使用你未来的时间。」

  斋藤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结婚,不过继续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失去重要的几年。我当然希望不会变成那样……」

  斋藤再度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她误认为不把话说完是交由对方来决定,或者她是假装在误解。保留该说的话不说,纯粹只是要让对方替自己补充这个部分,形同要把对方放在自己控制之下。

  我当然理解这一切,却还是帮斋藤继续说: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道扬镳,没办法继续保持友好关系。」

  「的确。」

  「不过即使变成那样,我也不会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失去的。」

  我已经没有值得失去的时间。

  今后我也许会和斋藤一起度过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也许会经历结婚、生产等等各种大事,不过我不认为会有问题。这段时间即使用在其他用途,我也没有任何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心想,就让斋藤利用这样的我就行了。她可以一方面跟我在一起,一方面享受疾风。等到有一天疾风过了,两人一起过著死气沉沉的生活也没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万一斋藤有能力看穿我的内心,会不会觉得我把她当成傻瓜而生气?

  斋藤露出害羞的笑容,用构不到的手肘假装在戳我。

  「不过你这个说法有点那个,让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

  「嗯。」

  斋藤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让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啷」的声音,然后微微歪著头说:

  「香弥,你曾经谈过至今无法忘记的恋爱吗?」

  她眼中依旧闪烁著我已经无法拥有的光芒。

  我明明知道她绝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却感觉到自己内心不能被她看到的部分浮现。然而在过去无穷的时间当中,我学会了隐藏这个部分的方法。也因此,我相信自己内心的骚动绝对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也许有一两次吧。不是都说,男人会把交往的对象个别保存在脑中吗?」

  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但是斋藤却喃喃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骗人。」

  斋藤压低声音说出的这句话,彷佛纠缠在我的脚上,紧紧勒住。

  斋藤用脸颊肌肉做出不带情感的笑脸,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骗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哪一点让她觉得是谎言?

  斋藤看出了我的什么?

  她猜到了我的什么?

  凭斋藤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说我骗人?」

  我一问,斋藤的笑容便加深了。

  「嗯?你一定很受欢迎,不可能只有一两个吧?」

  骗人。斋藤应该也预料到这个谎言会被我看穿,才这么说的吧。如果她希望我认为这是真心话,她应该会配合刚刚说「骗人」的声调。

  那么她有何目的?

  如果栖息在我心中的,是在这世上很普遍的东西、任何人都经验过的东西,那么她能够凭臆测看穿我的内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斋藤绝对无法预料,绝对无法想像。

  我并没有追问。我判断如果追问的话,就会破坏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像死亡般安详的关系。

  斋藤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或许会给予我们之间的关系致命伤。

  然而几天后,我得到有可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一切的联络。

  ※

  公司暗示我,有可能会把我调到远地。

  我原本就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调动职场。

  隐瞒这种事也没有意义。我决定次日就找斋藤出来告诉她。这天是她放假的前夕。我知道如果很严肃地告诉她有重要消息,她一定会感到害怕,因此我若无其事地邀她吃晚餐。

  我跟她说上司送我很好的葡萄酒,请她到我家。为了方便让她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避免结果变得暧昧不明,我心想挑选必须展现明确意志才能离开的场所比较适合。为了避免斋藤起疑心,我之前也请她到家里来过几次,所以不会感觉不自然。顺带一提,我说上司送我葡萄酒是谎言。

  我们在彼此的工作结束之后约在车站见面,然后前往我家。我们穿过朴实无华的大厦入口,对擦身而过的父子微笑打招呼。我用钥匙开门回到家,闻到自己家里没什么生活气息的气味。

  「你的房间里还是没什么东西。明明应该跟我家差不多大,可是看起来却宽敞很多。」

  「大衣给我吧。」

  我把两人份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就如斋藤所说的,我的家里没有放置生活不需要的用品,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家电和电脑,没有电视或书柜,当然也不会讲究室内装潢。

  斋藤在洗手间漱完口,我便请她坐在沿著矮桌置放的L型沙发。

  「要一开始就喝葡萄酒吗?我家里也有啤酒。」

  「难得有那么好的酒,就等料理送来之后再喝吧。先来一杯啤酒,店员先生。」

  「遵命。」

  我把斋藤喜欢的罐装啤酒倒入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跟她说「接下来请自便」,然后再度回到厨房。晚餐依照斋藤的要求,点了义大利餐厅的外送。在送来之前,我先把事先买好的起司放在盘中,端到正在喝酒的她面前。她说「谢谢」之后,我也开了啤酒作为回应,坐在她的斜对面。

  其实也可以不等料理送来就先进入正题,不过一开始谈之后,有可能无法用餐,因此我决定先填饱空腹。

  在料理送来之前,我对斋藤述说虚构的上司轶事。这个上司的人设是单身、喜欢到处寻访美食、个性和善;我谎称葡萄酒是为了奖励我完成紧急任务的礼物。

  过了一阵子,门铃响了,一名看似大学生的青年送来好几道料理。我们两人一起把料理放在桌上,并且把盘子、筷子、酒杯和红葡萄酒也摆在桌上。斋藤已经喝完第二罐啤酒。

  我们倒了葡萄酒,合掌之后,斋藤吃了一口沙拉,高兴地把手放在嘴前。

  「最近的外送都这么好吃吗?」

  「真的耶。」

  两人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边品尝一道道料理。葡萄酒似乎也很合斋藤的味。一如往常,对我来说不论是料理或酒,味道都很淡。

  我们依旧总是在一起吃东西。我们只有在直接连结到生命的事物上,才会积极联系在一起。其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为了避免生活中的麻烦而处理事务。也因此,我必须与正在交往的她仔细详谈今后的生活才行。

  我把葡萄酒含在嘴里,等待适当的时机。当炸鸡的盘子清空之后,我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正准备在对话中插入话题,但没想到刚好在这个时候,喝酒速度相当快的斋藤打翻了装有葡萄酒的杯子。我离开惊慌失措的她,去厨房拿了湿巾,擦拭泼出来的葡萄酒。我请斋藤负责从溅到葡萄酒的料理当中,挑出还能吃的部分移到小碟子里。

  「哇,真的很抱歉。我喝醉了。」

  「真难得。」

  「嗯,大概是因为最近睡得不太好,所以特别容易醉。」

  我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就开始抱怨工作的事。我错过了提起正题的时机,不过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每次在不经意的谈话中,感受到上司仇女的一面,我就会觉得这职场到底是怎么搞的。感觉很那个。」

  「这样啊……如果真的没办法忍受,能不能比方说,换工作到其他电台?」

  「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现在也还没做出什么成果,所以不太实际。」

  她明明反省自己喝得太醉,却又喝了一口酒。

  原本是生存价值的工作,却让她承受压力。不知她如何接受这件事。

  如果她觉得遭到背叛,疾风也许即将结束,不过或许她人生当中的疾风原本就不是工作。

  她抒发一阵子的不满之后,似乎终于感到满足,或者只是因为累了,双掌合十对我道歉:「真抱歉,在吃美食的时候还一直抱怨。」

  我回答:「美食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美味,所以没关系。」接著她传给我意想不到的好球:

  「关于刚刚的问题,你有想过换工作的可能性吗?」

  我把视线朝向斜上方,歪著头假装有些苦恼。

  「唔,这个嘛……」

  难得对方把话题转到这里,我不需要烦恼就能提出预定的话题。也因此,我的反应是要表现出突然被情人询问而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

  「老实说,今天我原本就想要跟你谈这件事。」

  斋藤听到我的声音,右眼睑敏感地反应。

  「什么事?感觉……」

  她似乎原本想要说「好可怕」,但是勉强忍住而闭上嘴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我谨慎地挑选语句,告诉她我有可能被调动。关于时间、期间以及预定地点在远方,我都毫不保留地告诉她。我没有必要隐瞒。重要的是告知事实之后的事。

  「目前还只是可能性的阶段,并没有正式决定。不过……我想要听你的意见。如果我要被调走怎么办?」

  「唔~」

  她的沉吟声跟我不一样,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我当然知道两人都没办法轻易辞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要结束跟你的关系。可是如果彼此很难见到面,就如你先前说的,我担心时间会白白浪费。」

  这段话虽然大半都是谎言,不过我的确没有积极地想要结束跟斋藤的关系。

  我打算完全交由斋藤来决定。如果要采取远距离恋爱的形式,那也没关系;或者如果她选择当场结束两人的关系,我也愿意接受。只要别留下深刻的憎恨就行了。

  斋藤喝了一两口酒并陷入沉思,我也默默等候她。如果一言不发地注视著她,或许会给她压力,因此我自顾自地伸出筷子,夹起留在餐桌上的料理。判断对方的沉默是表达意愿之前的阶段、或者沉默本身就是在表达意愿,是很重要的。在这个场合,我知道斋藤会开口说话,因此我只需要默默等候。

  过了片刻,我察觉到斋藤面对著我。

  「就如之前你说的,今后不论和你在一起度过什么样的时间,我都不会觉得是白白浪费。」

  「嗯。」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虽然说即使距离拉远也未必会马上分手,可是我想要决定选那一个。」

  斋藤依旧以卖关子般的缓慢口吻说话。

  「你是指,要分手就趁现在吗?」

  我歪著头问,斋藤脸上便泛起浅笑,宛若树木被风吹动般摇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她说「选那一个」,是什么意思?

  斋藤像是要换气般,又喝了一口酒。

  然后她说:

  「乾脆辞职吧。」

  「……咦?」

  斋藤不理会我的问号,嘴角泛起的浅笑宛如波纹般扩散到整张脸。

  「乾脆辞职,跟你一起走吧。」

  我难得因为其他人说的话而有些惊讶。

  不过这个冲击很快就过去了。

  「关于这一点,也许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谈比较好。」

  鬼迷心窍───她此刻的状态正可以如此形容。

  斋藤不可能为了男人舍弃工作。即使不用「疾风」这样的形容,斋藤自己应该也知道,她的生存价值与青春,很有可能是在工作当中。

  「我虽然喝醉了,可是我不是因为酒醉才说的。」

  「那是……」

  「我之前就有稍微想过。」

  「想过什么?」

  「如果因为你的某种理由,让我没办法持续现在的工作怎么办。」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基本上,光是想像这种事,就不像是斋藤的作风。

  「对我来说,现在的工作当然很重要,也让我得到很多无可取代的经验;不过如果为了跟你一起生活,必须要换工作的话,我会把辞职也当作选项之一。我现在仍旧这么想。」

  她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出自己肤浅的误解。我会不惜一切努力纠正她的想法。

  「即使你跟我走,那里也未必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工作。」

  我使用不带嘲讽的诚挚口吻。

  「那当然。其实我也想过要当CD店的店员。希望他们有在徵人。」

  斋藤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弦外之音。她的说法就像是在向往充满可能性的未来。我忍不住一反平常地插嘴说:「不行。」即使她喝醉了,我仍为她一直说梦话而感到焦躁,不禁脱口而出。

  「你应该要好好考虑。」

  「香弥,你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你该不会是消极地在提议分手吧?」

  「不是这样。可是就像刚刚说的,你的工作对你而言应该是无可取代的吧?」

  斋藤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理由,夺走你的工作。」

  工作,还有疾风。

  「说『夺走』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并不打算被任何人夺走工作。我不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有必要辞职,我会承担辞职的责任。我以前不是也说过吗?人只应该为了自己而改变。」

  她的确说过这种话。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好像是最近,也好像是很久以前。

  「我是为了自己想要跟你一起走,才要辞掉工作───可能会辞。不过你也有可能不会被调走,我也有必须解决的工作,所以当然没办法立刻私奔。」

  我仔细倾听斋藤的话,边听边感觉到背上有一股寒意。

  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绕过转角会遇到恐怖怪物的不安。

  「所以你不需要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到时候我会自己进行准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嗯,不过在交往的这段时间,你应该也明白,我不会因为你说不要就乖乖退下。」

  斋藤发出咯咯的笑声,又喝了酒。

  我一点一滴地逐渐了解寒意的真相。

  该不会是───

  我开始察觉到斋藤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某样东西。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是多么愚蠢。

  不,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可能想到,在我身旁的人会抱持这么愚蠢的想法。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酒。我不想要相信这种事。

  「对了,我们开始交往也过了满久的时间。」

  就如她说的,我和她已经在一起颇长一段时间。

  我回想起至今的交往过程。

  而此刻,我再度注视眼前的女人。

  两人彼此对看。她的视线展现的意志,让我心中产生的恐惧变得明确。

  或许处处都有预兆。

  我打心底希望这是假的。

  「香弥,你怎么了?」

  「没有……」

  我在思考。

  我是不是误会了她?

  我是不是搞错了应该对她产生的感情?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

  对这个眼中蕴含光芒的女人,我一直抱持著某种羡慕。

  我以为她是仍旧处于疾风中的人,可以长久享受「工作」这样的疾风,有潜力度过令人羡慕的人生,因此才跟她交往。

  然而这些想像或许是错误的。

  「你该不会其实打算要在今天分手吧?」

  斋藤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但却以打心底感到害怕的眼神看著我。我揣测著她的内心。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我离开她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斋藤来说,我只是她漫长的人生当中遇见的一名异性。我们刚好是同学,并且因为几个巧合而重逢,不过我终究只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之一;当这样的我要离开她眼前,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恐惧?她大可再找另一个对象。她只要找一个能够快速满足性欲和自我显示欲的人,陪在她的身边。

  不是这样吗?

  我在斋藤双眼的眼球中,看到裂痕的幻影。

  我诅咒自己的迟钝。

  「纱苗。」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有话必须要跟你说。」

  「你怎么变得这么认真?怎么了?」

  斋藤心中的恐惧更加膨胀,而她或许也发现到了,因此试图用意志与酒精的力量压下来。看到她此刻对我摆出的笑脸,只会让人产生怜悯。

  「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我好害怕。」

  她终于说出内心的恐惧。

  「很抱歉,让你感到害怕。」

  这是真心话。如果是平常的我、过去的我,或许会选择稍微顾虑到斋藤感受的说话方式吧。

  「不过我还是得说出来。」

  我现在必须对她说出真相。

  「你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

  她必须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知道这一点而继续生活,未免太可怜了。

  「对不起。」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人类必须透过人生当中短暂的疾风得到救赎。

  至少应该要能够凭藉这样的回忆生活。

  斋藤当然也必须得到这样的机会。

  她的人生绝对不能把我当成疾风。

  ※

  「我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会不会是火灾?」

  斋藤似乎是想要缓和室内紧张的气氛,喝了一口水这么说。

  「纱苗,我希望你听我说。」

  「啊,你要开始说了吗?」

  斋藤抬起一边的嘴角。虽然感觉有残酷,不过我还是点头。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香弥,你怎么了?」

  「没怎么样。」

  她的说法彷佛觉得我失去了平常心,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原本没有必要知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选择。

  「也许你以为我接下来要提出分手的话题,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她必须知道真相。

  斋藤又喝了一口水,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

  「就结果来看,或许会变成那样,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为了某种理由要跟你分手。」

  「我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打算分手。」

  「听了我的话,反倒是你应该会想要跟我保持距离。」

  「你的意思是,你出轨了?」

  斋藤开玩笑地说。她的脑袋确实具备谈恋爱所需的正常回路。

  「我想我的确算是对你说了谎,不过并不是出轨这种恋爱方面的事。」

  斋藤等我继续说下去。

  「应该说……」

  我仿照斋藤常用的说话方式,故意在触及核心部分之前停顿一下,接著果断地说:

  「我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

  我不等对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比方说,我并不会做出所谓的出轨行为,丢下交往对象或结婚对象,爱上其他人。」

  斋藤默默地看著我的脸,试图捕捉、理解、解释我说的话。

  「那应该没问题吧?你的意思是你不容易爱上人,对不对?」

  「不是不容易,而是我已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斋藤复述一次,似乎总算了解我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包括我在内?」

  幸亏斋藤还具备思考能力。

  我花了十足的时间点头。

  「嗯。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恋爱。话说回来,也不是友情或同乡之间的情谊。」

  我为了让她感受到这是真话,没有移开视线。

  「对我来说,你只是───」

  我过去不曾像这样对她说话。我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她因为缺乏自信、反而形成的高度自尊心。

  「偶然重逢的昔日同学。后来两人的关系逐渐走向交往,我觉得也好就交往了。就只有这样而已。」

  斋藤解开在膝上交握的手。

  「可是交往通常不都是这样的过程吗?」

  「不是这样的。」

  我确实盯著斋藤的眼睛,像是要疏远这句话般摇头。

  「我即使到现在,也没有特别喜欢你。」

  等待她询问也没有意义。

  「我对你的心意,从那天在故乡车站、以为有陌生女人坐在我隔壁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变化。」

  「这……」

  斋藤陷入沉默,但是她的情感似乎还没有强烈到可以称为冲击。她注视著我,眼神似乎在推测我说的话当中有多少真心的程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对于欺骗你这件事,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原本打算一直骗到底───不,或许等到有一天,你的人生也失去疾风之后,我会告诉你;可是至今为止,我并没有打算要刻意结束这段关系。我打算至少等到你的疾风消逝。」

  「疾风?」

  斋藤的表情不像是产生疑问,看起来比较像因为听到不熟悉的词而重复念一次。

  「我认为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会遇到疾风。或者也可以代换成别的说法,像是『颠峰』或『最佳回忆』。人生就是在体验这场疾风之后变得空虚,接下来就只能凭藉回味疾风度过余生。你当初看起来,似乎还处在疾风当中,让我感到很羡慕。关于这一点,我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想法。」

  斋藤缓缓地张开紧闭的双唇,嘴里的舌头空转了一下,彷佛数度演练台词,然后终于用充满意志的声音说:

  「你是指,人生的颠峰?我还没有感觉到疾风结束了。」

  「我也这么想。你还不像我这么空虚。即使有一天会变得空虚,但是我相信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涯当中,都有体验一次疾风的权利。」

  「等一下,你从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面对无法对话的我,斋藤把视线落在桌上,点了两次头。这不是代表接受,而是思考某件事时打拍子般地点头。

  「这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的事实。」

  斋藤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我一直以为,你的疾风是来自工作。」

  「你是指,我把工作排在第一?」

  「没错。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即使拋弃工作也没关系吗?而且你还说,拋弃工作的理由即使是我也没关系。不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在我这种人身上,感受到你人生当中的疾风。」

  斋藤皱起眉头,或许是在表达否定,不过我抢先反驳她想要说的话。

  「就算你现在不这么想,只要有变成这样的可能性,就必须要回避。我感觉到你有这种倾向,觉得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才想要告诉你。」

  一口咬定、强迫推销的口吻、怜悯───我刻意使用斋藤的个性应该难以接受的方式对她说话。

  她接受之后可以发怒,也可以感到悲伤。如果听不懂,也可以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只要她的心能够远离我就行了。在共度一段时间之后,虽然无所作为,不过或许我对她产生某种信赖,相信她具有斩断人际关系的智慧程度。

  「香弥。」

  她沉默了一阵子,接著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当中似乎不带愤怒或悲伤。

  「那么你的疾风是什么?」

  这种事无关紧要,可是纱苗的表情却像是最关心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她的感情变化,不过其实不论她有没有兴趣,我都打算要谈我的疾风。这是为了让斋藤知道我这个人是如何形成的;为了告诉她,在体验过疾风的人当中,我是格外特殊的例子;也为了让她放弃我这个人。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我并非没有犹豫,但是把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告诉斋藤,是有意义及理由的。

  「我的疾风,是在当时吹起的。」

  我以平静的心情,回想起平常一再回味的当时的心情,并且说出来。

  「『当时』是指高中的时候吗?」

  「没错。正确地说,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姑且不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我,我当时因为生活太无趣,心情总是很烦躁。于是我一直在寻找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的事物。」

  化为言语,就会觉得很蠢。

  「我反覆挑战各种事物,然后又感到失望。后来我遇到一个女生,并且爱上对方。」

  斋藤扬起眉毛。

  「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世界居民,年龄是十八岁,只能在某个公车站见面。她的身影除了眼睛和指甲之外,我都无法看到。」

  斋藤理所当然地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你是指幽灵吗?」

  「对我来说的真相并非如此。那个公车站连结了这个世界与她的世界。她是确实存在的人物。我能够摸到她,也能够吃到那个世界的食物。」

  「你说的───」

  斋藤似乎努力地要把我说的话和她的常识兜在一起。

  「会不会是在做梦?因为某种理由……」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似乎是在怀疑我有病,或是把某种异物摄入体内产生幻觉。虽然没有必要说明,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也没有摄取不必要的东西。

  「不是做梦。我们见过好几次面。即使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件事,只要我没有遗忘,它在我心中的真实度就不会改变。所以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继续说吧。」

  或许是基于自尊,斋藤没有轻率地说她相信我。她不容许自己承认,和我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真是令人感动落泪的无用自尊。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公车站见她。我会在漆黑的公车站候车亭里等候她。」

  我思索要不要说明地下避难所的事,不过感觉会变得太复杂,因此就省略不提。

  「她每隔几天会从异世界过来一次。她只有发光的眼睛和指甲,看起来不像人类。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某种知识或资讯,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但计画却很难顺利进行。即使想要知道彼此的文化,也无法藉由味道或气味传达,甚至无法读取对方的文字,只能依靠言语来说明。不过就算知道异世界的风俗习惯和规则,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依照记忆顺序告诉斋藤。

  「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和她的世界会彼此影响。两个世界会发生同样的事,比方说在这里有东西坏了,在那边也有东西会坏掉。」

  在谈到这件事时,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我们利用这样的影响,想要寻找能不能替对方做什么。」

  我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说出那个名字。

  「在实验过程中,我还把坐在我隔壁座位的田中的狗放走。」

  「嗯?」

  就如我预期的,斋藤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大概在思索我的发言和自己的记忆何者正确,不过她立刻要求直接和我对答案:

  「如果是我忘记或不知道,那很抱歉───」

  「嗯。」

  「我们班上有人叫田中吗?」

  「没有。」

  我没有特别理由要等她问「那么是怎么回事」,因此继续说:

  「当时我把班上的人全都分类为『田中』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到处都有、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特别的家伙。」

  不过话题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包括我在内吗?」

  「不对。」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轻松,让我感到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必须说出违反她期待的话:

  「对于行为举止和田中稍微不一样的人,我有别的称呼。」

  我抬头看她的脸。

  「我称呼你为斋藤。跟那时候一样,直到现在,你对我来说仍旧只是斋藤而已。」

  或许是种种感情重叠在一起的结果,她最终的表情让我感到安心。

  「你在说什么?」

  斋藤───本名须能纱苗───今晚首度对我露出明确的失望表情。

  ※

  「也许你已经知道,那只狗的名字叫阿鲁米,饲主的本名叫会泽志穗梨。就结果来看,阿鲁米是被我害死的。」

  我在厨房倒了两杯热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斋藤面前,开始说明事实。

  「志穗梨。」

  斋藤盯著桌子,只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你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她没有跟我说过。」

  「这样啊。」

  「香弥。」

  我坐在沙发上,总算和斋藤对上视线。

  「你说的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

  「你说你害死志穗梨的狗,也是真的吗?」

  「嗯,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阿鲁米因为被我带出去,所以才会死掉。」

  我彷佛看到斋藤有一瞬间露出微笑,但是她没有理由摆出那种表情,所以也许是我看错了她的某个反应。她脸上立刻恢复先前的表情。

  「你说的『斋藤』……」

  「我到现在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对我说过的其他的话,也都是假的吗?」

  她指的是哪句话?这才是重点吧?我回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各种话。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全都是假的。」

  这回斋藤脸上真的露出笑容。这次是有理由的。是我刻意选择说话顺序,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要让对方的心情跌到谷底,就要先捧得高高的。

  「我只是选择你应该想听的话、说出来会讨你喜欢的话。因为我知道,这么做就可以减少麻烦。」

  我以为斋藤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望表情,然而她似乎仍旧保持微笑。我以为自己说得不够,便补充说:

  「我刚刚也说过,我已经没有恋爱情感。正确地说,我已经把它留在十五年前的那时候。」

  即使补上这句话,斋藤似乎也没有更失望的样子。她垂下视线,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咖啡,然后用把砂糖放入咖啡般纤细的声音说:

  「原来你的疾风就是恋爱。」

  我听到这句话,感觉到好像有针刺进我的指尖。在此同时,我想起曾经和她进行过的对话。

  就是她问我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恋情、然后又说我骗人的那时候。

  当时我无法看穿斋藤隐藏的感情真面目,不过现在总算变得明确。她恐怕是看穿我心中有某个人,意识到情敌的存在,并隐藏涌起的嫉妒。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想要了解自己嫉妒的对象。是放弃,或是为了耀武扬威?不论如何,在此我只能选择说出实话。

  「我称呼只看得见眼睛和指甲的她为『琪卡』。」

  我想像在黑暗中浮现的光芒。

  「她是个聪明的人,总是很冷静,有很多兴趣,也喜爱小说、香水之类的文化。不过那些当然都是异世界的产物,我没有办法实际体验。」

  「这样啊。」

  斋藤简短地附和,等候我继续说明。

  「我猜她在生物学上应该不属于人类。虽然看不见她,不过我能摸到她的身体。用手指沿著身体轮廓摸,有手有脚也有头,可是她的血液会发光,头发的触感也很特别。」

  我为了想起那个触感,把右手张开又阖上两次。在这段时间,斋藤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音。这似乎就是展开行动的讯号。

  「你跟那个异世界的女生在交往吗?」

  从她的口吻可以听出种种情感───对于在两人关系即将结束时、一本正经谈起异世界生物的男人产生的错愕、恐惧、厌恶,以及这些情感引起的谨慎,另外还有不知该当真到什么地步的怀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在她的世界,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那……」

  「所以我教了她。」

  我想像著斋藤原本要说的话被磨碎的景象。

  「我教她恋爱是什么、情侣是什么、成为情侣之后要做什么。为了让异世界的居民了解,我用尽言语和心意来说明。」

  听了我奇幻故事般的说明会想像到什么,大概会因为听者知道什么样的故事、经历过什么样的恋爱而有差异吧。

  不过她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没错,我和琪卡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我心中对于琪卡的思慕是无与伦比的。我从琪卡得到的光,在这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不论我是多么无趣的人,这些都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琪卡能够想像我的心意到什么地步,不过我们两人都努力地要去理解对方。我当时觉得,不论未来会怎么样,只要拥有和她共有的东西就行了。」

  没错。只要拥有那样的东西就行了。

  「对我来说,从琪卡得到的东西、以及我对琪卡的心意,就是这个世界、以及我的人生当中的一切,直到现在也一样。她是唯一能够改变我的人物。但是疾风却突然停止了。」

  疾风───斋藤的唇型再度说出这个词。

  「我突然听不见琪卡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在那之后,不论等多久,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虽然只是推测,但是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认为之所以再也无法理解琪卡的语言,责任在我身上。

  当时琪卡一定是拒绝了我。因为心灵的距离拉远,以至于无法再理解语言。这是我一再反刍、几乎磨破记忆底片得到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也可能是错误的,到现在也无从证实。

  「无法再见到琪卡之后,我的人生也结束了。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像余生一样,什么时候结束都没关系───不,我希望可以早点结束。不过我连主动寻死这种强烈的行动都嫌麻烦,所以才留在这里。」

  坐在沙发上、面对斋藤、甚至连谈起琪卡这回事,也只是在打发身体迎接死亡之前的时间。

  「我在迎接死亡之前,只能回味和琪卡在一起的回忆活下去。除了对琪卡的想念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成为其他人的人生意义,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的人生当中具有意义。」

  如果要对斋藤表现(即使是虚伪的)诚意,那么含糊其辞而要对方自行察觉,才是更欠缺诚意的。

  「我也从来没有真心认为纱苗、斋藤是我的情人。」

  在这个距离,应该不可能会听不见。斋藤的耳膜一定确实捕捉到我的话,传递到大脑。她应该正在凭自己的方式解释这段话。她注视著我的脸,持续沉默。

  我想著几秒钟之后不知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以斋藤的个性,应该会选择保持自尊。大哭或是怒吼都属于伤害她自尊的行为,所以我预测她大概会假装冷静,戏剧化地吐出接受一切的台词。

  最后我的预测大致正确。

  「我也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这句话显然是以对方会询问意思为前提。过去我会满足她的愿望,不过如果她误会那是我的温柔,我会很受不了,也因此我打算保持沉默,结果她不等我的回应便继续说:

  「我不会用『疾风』这种说法,不过我可以理解,遇到改变自己人生、自己整个人的东西、并且一直被困在那里的感觉。」

  看来斋藤仍旧没有理解。我并没有被困住。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我试图以教诲、说服的感觉再次展开说明,但是却以失败告终。

  「我跟你也很像。」

  我思索她话中的意思。

  「就像那个女生对于你的影响一样……」

  「……一样?」

  不可能会有和琪卡一样的东西。

  「我当时也遇见了跟那个叫琪卡的女生一样、改变人生的东西。在遇见之后,就一直被困在那里。」

  听到她无视琪卡特殊性的这句话,我感觉到情感宛若从胃部逆流般的奇特感受。不过我仍旧等待斋藤继续说下去,或许是期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也许斋藤也曾经有过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相逢或思念。

  「我───」

  「……」

  「我遇见了音乐。」

  也许我也曾经试图要忍住不说话。

  「不要相提并论!」

  不过我在说出来之后,才像是要自圆其说般地想到,我已经不需要再对斋藤保持形象了。

  「的确不是同样的东西,可是我也曾经有过跟你相似的心情。」

  「不要把琪卡跟那种───」

  「怎样?」

  斋藤的表情变了。她在知道我的真面目之后,似乎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怕的,表情非常冷静。我对这样的她产生单纯的愤怒。这是睽违许久的纯粹愤怒。

  「───跟那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创作品相提并论!」

  「对我来说,那个女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你而言,却是无可取代的人吧?」

  「你不会、了解、我们!」

  斋藤用刚好惹毛我的动作点头。

  「我不了解。就连自己最重要的音乐,我也还不太清楚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更不可能了解其他人最重要的东西。」

  「别把那种程度的心情,和我的思念相提并论!」

  愤怒彷佛变成结晶,刺在我的喉咙上。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仍旧具备无可救药的社会性,会在咳嗽的时候把脸从别人面前转开。

  「因为太巨大而无法了解,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香弥,你对那个女孩了解多少?」

  「琪卡───」

  「你也完全不了解她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所以才会被困住,不是吗?」

  「不对。」

  用「困住」这种说法,彷佛是说只要琪卡离开我的心中,其他事物就会产生价值。

  那是不可能的。我心中一直深藏著在这世上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感情活到现在。琪卡比任何人都更重要,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我清楚理解只有我拥有的这份感觉。

  只对他人的创作品怀有模糊情感的斋藤,和我绝对不一样。那类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

  不要用廉价的同感玷污我的光芒。

  「我以为是音乐拯救了我。我以为只要喜欢就可以了。可是我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而音乐也不打算要拯救我,因此感到失望,直到现在还是在思考音乐对我来说是什么。」

  她的表情当中似乎掺杂著某种喜悦,更加惹毛我。

  「我和琪卡的关系不需要去思考。跟你不一样。」

  「你喜欢那个女生的哪里?」

  「全部。」

  我完全不用思考,就能够肯定地回答。我喜欢琪卡的存在本身。

  「不是那种暧昧不明的答案。我想要听你自己的说法。」

  「你这个人……」

  为什么要找琪卡麻烦?

  为什么要试图闯入我的光芒?

  是在怀疑我的说法吗?还是这家伙仍旧在嫉妒琪卡?

  既然想知道,我就说出来吧───我试图追溯记忆。

  「在我心中,只有琪卡是不会消失的。她肯定我的一切。」

  「她只是让你这么认为吧?」

  过于无礼的这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两个人不可能彼此了解一切、肯定一切。光是倚赖对方的肯定,并不是真正喜欢对方。」

  这家伙为什么一再自以为很懂地说这些话?我已经气到头昏眼花。这个斋藤───须能纱苗───原来这么不知分寸、这么没有思考能力吗?

  「喜欢某个对象,会连看不见的部分都一起喜欢。不管对方是人类,或者是东西。」

  身为田中或斋藤的你们或许如此,但是我想念琪卡的心情却不一样,是很特别的。不论我是多么无价值的人,只有这份心情是特别的。

  「我也在看不见形体的音乐当中感受到理想。我曾经以为音乐会肯定我的一切,可是如果喜欢的话,自己也必须要前进才行。听了你刚刚说的,我就觉得跟以前的我很像。如果可以的话,跟我一起───」

  我听见心中传来按下开关的声音。

  「别说了。」

  我不是为了装模作样或是别有意图,而打断斋藤的话。就像我说的,我认为已经没必要继续听她的说法。

  「你不用再多说什么。」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斋藤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她会误以为自己的经验能够套在我身上?

  没错,正是因为我的经验是无人经验过的特别情况。我缺乏这样的自觉。我一直相信自己是随处可见的无趣的人,而我自己实际上也是如此。

  但是只有跟琪卡的相逢是奇迹。

  也因此,就算斋藤丝毫无法理解,只能从自己平庸的体验或见闻得来的普遍事物来推测,并随口说些结论,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我对这家伙期待什么?

  这家伙只是斋藤,不是琪卡。

  「你回去吧。」

  斋藤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在这世上随处可见的反应。

  「我们最好再也不要牵扯在一起。」

  我也能预期到她接下来的反应。反正她会觉得自己遭到背叛,露出愤怒的表情,然后说些搞不清状况的话。

  「你完全感受不到吗?」

  「对于只能做出这种无聊反应的家伙,我没有必要继续谈琪卡的话题。」

  这句话似乎让斋藤的愤怒溃堤。

  「你这是什么话!」

  「……」

  「一副只有自己了解一切的表情!」

  我没有摆出那样的表情。此刻的表情,或许是懒得理会还没经历疾风的家伙所说的戏言。

  「自以为很了不起!」

  斋藤瞪著我。我自认脸上并没有摆出足以引来敌意的表情。

  「你只是忘不了前女友而已!」

  「没错。」

  我也可以默默地接受斋藤的怒骂,不过如果只是默默接受,无法让她离开。我以引导的方式肯定责备我的斋藤,等待她不久之后主动后退。

  「你说对了。这样就行了吧?」

  我把视线从斋藤脸上移开。在我的预期中,她会把手边的咖啡泼过来,或是为了引出我的反应而骂得更厉害。

  「什么琪卡嘛!说什么肯定一切,你跟那个女生都跟傻瓜一样。」

  看吧。

  「也许吧。」

  「你喜欢的人被当成傻瓜,你难道不会生气吗?你说只看到眼睛和指甲,反正一定是把看不见的部分想像成自己理想的样子,然后一厢情愿觉得自己喜欢她吧?」

  「也许吧。」

  「其实你们的对话搞不好根本无法沟通吧?搞不好一直牛头不对马嘴,然后凭自己的主观解释,自以为理解了。」

  「这也不无可能。」

  「说实在的,那个女生真的存在吗?你没办法忘记自己妄想出来的脑内情人,感觉太危险了。」

  「没错。」

  「你生气呀!」

  斋藤呼吸急促地站起来。我在眼角瞥见她因愤怒而颤抖的手。

  「如果她那么重要,让你说出活著也没意义、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谎言这种话,如果你要说只有当时的人生才有意义,至少为当时的自己认真一下吧!」

  这个斋藤到底在误会什么?

  我当然很认真。我没有一天不想到琪卡。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拿这件事跟斋藤争论。

  「那个叫琪卡的女生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会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反正再也无法见面,去想那种事也没有意义。而且───

  「我已经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算了。」

  斋藤说完离开原地,拿起大衣和包包,走向玄关的方向。我拿起眼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很淡。

  「喂。」

  我原本希望斋藤直接离开,但是她的声音从我头上降下来,大概是想要撂一句狠话吧。这是最后的时刻,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

  「你这个人───」

  「嗯。」

  「只是把自己的窝囊全部归咎给琪卡、玷污她而已。」

  这回斋藤似乎总算离开了客厅。我没有看那个方向,不过从脚步声和气息可以知道。我听见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接著是关上的声音。

  我不自禁地把手中的咖啡杯丢向墙壁。我坐在原处,静静地注视咖啡与杯子碎片洒在地上。

  ※

  不跟斋藤见面的生活开始了,也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回到原本的日常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须能纱苗在我的人生当中,只是斋藤当中的一个,没有任何重要性。她也只是从我身旁经过的人当中的一个。对于斋藤来说的我当然也是如此,她在今后的人生当中没有必要记住我。人生当中,必须一直留在心中的东西是有限的。

  这项事实明明非常正确。

  可是为什么───

  我感到很不愉快。

  那天斋藤对我拋出的最后一句话,一直纠缠著我。

  她用了玷污这个词。

  谁玷污谁?

  「早安。」

  「啊,铃木先生,早安。」

  「之前你跟我要的东西,我已经传过去了,请检查信箱。」

  「哇,谢谢你这么快就完成!」

  斋藤说我玷污了琪卡。

  太愚蠢了。我和琪卡再也无法见面,也因此,为了不忘记与她在一起的回忆,我非常珍惜地把这份心情留在心中。我根本不可能去玷污再也无法见面的对象。

  如果说有人玷污她,那就是斋藤。是她玷污了我和琪卡的回忆。她把那些多余的言语留在我的房间,使我为其恶臭而痛苦。

  「铃木,今天中午你可以拨出时间吗?」

  「好的,我没有特别要赶的工作。」

  「我要和神田先生他们吃饭,你也一起来吧。他们很喜欢你。」

  「既然是那样的理由,我一定会参加。」

  我原本猜想,斋藤是在说我和琪卡互相影响的事,不过并非如此。

  我没有对她详细说明双方的影响,而且我早已考虑到自己有可能至今仍会对琪卡造成影响,因此避免在生活中引起风波。我不破坏、不失去、不沮丧,尽可能排除人生当中所有的负面要素来生活。做到这种地步的我,不可能玷污琪卡。太愚蠢了。

  斋藤也说,我把自己的窝囊全都归咎于琪卡。用窝囊这个词指责我是错误的。如果想要骂我,就应该批评属于我的特徵;她用「窝囊」这个词,想必是要批评我无气力的生活,可是这个词却能够套用在这世上的许多人身上。她要贬抑我的企图失败了。

  「铃木,这份礼物给你。」

  「谢谢。没想到我竟然有机会得到工藤给我的礼物。」

  「还来!收到学长特地送的点心,还说这种话!」

  「我是开玩笑的。我很感激能够得到这份礼物。」

  「归咎于琪卡」这种说法也错得太离谱。

  我反倒觉得自己是托琪卡的福,才能度过至今为止的人生。我当时全身感受到疾风,遇见由衷觉得特别的人,在心中留下一辈子不会消失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死去为止。即使剩余的时间都活得很空虚,只有这份心情是真实的,并且会一直留存在我心中。斋藤不知道,在这个无价值的生命中,这一点有多么重要。我对于琪卡只有感谢,绝对不会恨她,甚至把自己无趣的人生归咎于她。

  「是的,我是铃木。谢谢您平常的关照。是的。关于那件事,就如我前几天说明过的,应该是本年度为止的预算。是的。原来如此。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我也会跟上田进行确认,今天以内会通知您,这样可以吗?好的,谢谢您。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斋藤对我说的话,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我明明理解,但是却感到不快。

  即使在经过三个星期之后的现在,我仍旧被不快的感觉折磨。

  「铃木,你是不是累了?」

  我完成今天之内必须做完的工作,稍微松一口气,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当我在公司吸菸室抽著一点都不美味的香菸,跟我同期的男同事为我的身体状况表示担心。

  他前几天得到孩子,处在疾风正中央的幸福带给他从容的心情,或许也因此想要多管闲事。

  「是吗?最近的确接连发生让我费神的事。」

  「铃木,你太认真了。应该要稍微随便一点,才能长久持续。」

  这个男人说错了。我正是因为随便地生活,不想引起问题或麻烦,才会以看似认真的态度工作。

  「或者你差不多也该结婚,让另一半照顾你的私生活。」

  「结婚之后必须彼此照顾,所以到头来,工作和私生活应该都会一样忙吧。」

  「你果然很认真。」

  他似乎觉得我随口说说的话很有趣,笑著吐出烟。

  「不过如果有小孩要照顾,也会成为我们的力量吧?」

  这种话正是处在疾风中的人说的。

  为了对自己来说很特别的人而活著───我也曾经有过像这样的时期。

  当时光是如此,就让我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任何人。不过像这样得到的微薄力量和自认万能的感觉,其实都是误会,而且在疾风离去的同时就会消失。

  「我还没办法想像养育小孩,也还没打算要结婚。我会去找其他散心的方式。」

  「没有打算要结婚?上次那个女朋友呢?」

  「喔。」

  我这才想到,我曾经在和斋藤一起走在街上时遇到他。我们只有稍微打招呼,没想到他却记得。

  他大概从我的回应察觉真相,不过为了避免他日后再次误会,因此我必须在此说明清楚。

  「我们分手了。」

  「真的?好可惜。」

  可惜吗?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就失去可以简单满足欲求、外表还算不错的对象这一点来看,的确有些可惜。

  「她看起来好像很重视你。」

  对于这个有些意料之外的分析,我露出暧昧的笑容,把菸灰抖落在菸灰缸。

  「交往的时候,当然会很重视对方,不过光凭这一点也没办法维持下去。」

  「这样啊。骯脏的我们已经没办法谈纯感情的恋爱了。」

  他为自己说的话兀自发笑,我也配合他笑了笑。

  他说的话有些错误。

  斋藤一定也想要谈纯感情的恋爱,而且应该能够实现。

  前提是,对象必须是还没有经历过疾风、还没有遇见独一无二的特别对象的人。

  问题在于她想要以我为对象,而我心中属于「纯感情的恋爱」的场所已经填满了。

  斋藤搞不好会觉得,错的是没有事先说明就跟她交往的我。

  那么我是否应该忍下留在内心的不快,接受惩罚?我要为了夺走她遇见疾风之前的时间,受到制裁吗?

  太愚蠢了。没有那个必要。

  谁有权把沉默当成罪恶、投掷石头?

  即使是斋藤,也不能……

  「怎么了?」

  「……没事。」

  「反正你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对象了。」

  「很难说。」

  「喔,在这种地方跟男人谈恋爱话题,会被不抽菸的家伙嫌弃。」

  他看著手表,再度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然后把菸蒂丢在菸灰缸,走出吸菸室。

  我独自被留在室内,把剩下一点点的香菸放入嘴里。

  平常就觉得很淡的香菸味道,此刻完全消失了。

  我感到迷惘。

  我拚命地想要整理突然浮现在脑中的东西,也因此,我无法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正在执行的动作。丢掉菸蒂之后,我明明不想抽菸,却不知不觉地点燃另一根菸。

  我重新回忆先前的对话与思考流向。

  同期的男同事提起斋藤的话题,使我想起了她。

  听到「无法谈纯感情的恋爱」这句话,我在心中确认我不符合斋藤的理想。这是正确的认知。

  接著我想到,也许我必须为了没有告知自己的真心话而赎罪,然后又迅速否定。因为他人没有表明所有想法与行动而生气,未免太过任性;如果要为此责难他人,那就是明显的越权行为。

  然而我过去却曾经做过像这样的越权行为。

  我曾经因此而伤害了最重要的对象。

  我过去曾经只因为琪卡没有告诉我,就感到无法忍受。

  我打心底后悔当时的行为。

  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我对琪卡的感情是真实的,正因为想要更了解她,才会说出那种话。我相信那正好证明了我强烈的感情。

  没错,所以我应该了解斋藤的心情。

  可是……

  我却否定了。

  我当时觉得,如果斋藤因为我没有表明真正想法而愤怒,实在是太愚蠢了。

  我当时觉得,想要知道一切太愚蠢了。

  也就是说,我把自己过去对琪卡产生的心情拋在脑后。

  如果我保留著对琪卡的感情,就不可能嘲笑想知道心爱对象一切的心理。

  不可能,但是───

  但是───

  该不会……

  我曾经有一瞬间忘记了吗?

  恐惧占据我的全身。菸灰从香菸前端落下。

  「不对。」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我只凭藉著对琪卡的思念在生活。每一天,我都会回想当时的情景,只凭藉著持续的回忆活下去。

  我不可能会忘记。

  在那个仍旧寒冷的季节,我们在公车站见面。

  那段彼此逐渐理解对方的时间、听不见的种种单字、感受不到的气味、无法分享的食物味道、在琪卡的世界发生战争的日子、琪卡对警铃的厌恶、阿鲁米的死、伫立在雨里的田中、琪卡给予我的救赎、为琪卡破坏收音机和学校的钟、琪卡因为警铃坏掉而高兴、接触到琪卡的身体、初吻带来的喜悦、两人的蜜月时光、和琪卡一起欢笑───

  聪明的琪卡。

  充满创造力的琪卡。

  肯定我的琪卡。

  特别的琪卡。

  最爱的琪卡。

  琪卡。

  你为什么拋下我?

  我不可能会忘记。

  我的手指颤抖,点燃的香菸掉下去。我就连捡起来这个常识性的动作都无法进行,从口袋掏出另一支菸,不知为何想要点燃。颤抖的手指无法顺利点燃打火机,最后我把香菸和打火机都丢到垃圾桶。地板上,刚点燃的菸升起一缕白烟。

  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琪卡。

  然而我却发觉,我能够唤回心中的,全都只是单纯的事实。

  我无法在心中描绘当时那强烈、沉重、激动的感情。

  我只能回想起我有多么爱慕琪卡这样的事实。

  只能用应该很强烈、应该很沉重、应该很激动这样的说法来回想。

  我没有心跳加快、没有雀跃、也没有胸口被勒紧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只是在阅读刻印在那里的心情,没有产生和当时同样的感受。

  也因此,我甚至能够毫不在乎地否定自己昔日的想法。

  甚至没有为此感到心痛。

  不行,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切都会消失。

  如果没有这份思念,一切都会变成谎言。

  琪卡会变成谎言。

  我拚命地要去回想那些日子。

  我应该有和琪卡互相唱歌给对方听。我当时应该是为了能够接近琪卡而感到高兴。

  我也记得,我们听不到对方世界的歌声,无从得知对方唱的是什么样的歌曲。

  不,不对。我们可以确实听见歌曲,不过好像没办法听出旋律。

  我想像到大脑从边缘开始腐坏的景象。

  我感到极度恐惧。

  我思索自己变成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变成这样?

  我把手伸向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的时候,手机一度掉落在地上。我捡起来之后,努力用颤抖的手指操作。

  我从通话纪录找到好一阵子没有联络的那个名字,立刻点下去,并把手机拿到耳边。

  我没有考虑到对方有可能正在工作,或者根本不想接我的电话。

  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一阵子,对方以冷淡的「喂」的声音接起电话。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的说明不足。也许我脑中组织文章的部分已经烂掉了。

  须能纱苗没有回答,因此我绞尽此刻仅剩的脑力,告诉她:

  「我想不起对琪卡的感情。我记得曾经发生过,可是却没办法清楚想起那份感情。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她仍旧沉默不语。

  「是不是你在那时候做了什么?」

  我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支离破碎。不管是咒语或魔法,如果她做了什么,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够赶快解除诅咒。

  过了片刻,我隐约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吸气的声音。

  「九点来我家吧。」

  须能纱苗只说了这句话,不给我肯定或否定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我呆站在吸菸室,直到同事担心地来叫我。

  ※

  我虽然坐立不安,不过须能纱苗在指定时间之前,大概不打算要见我。到了九点整,我在她住的大厦前下了计程车,快步走向入口。复制钥匙已经在停止见面的期间寄到她的信箱,因此我输入房间号码,按下门铃。

  因为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一次,但仍旧没有反应。

  我按捺焦急的心情,正想要打电话给她,就收到简讯。她说会晚十五分钟到。

  在这十五分钟,我只是心急地等她到达。我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她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好一阵子没见面的我。我没有特别的理由要去思考。

  我不顾出入大厦的居民怀疑的眼神,站在入口前方。过了一阵子,一辆计程车停下来。从车上的人侧脸,我知道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我努力忍住想要走向计程车的双脚。

  穿著还算正式的须能纱苗付完钱,朝著我走过来。我心里正想著,打招呼的方式应该看对方的出招来决定,不过她却不发一语,看著我的眼睛快步走过来,把拳头举到自己的脸旁,突然揍向我的脸。

  细细的手臂出的拳,当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因为这个举动太出乎意料,让我不禁呆住了。她只说「入场费」,然后用钥匙打开入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姑且跟在她后面完成入场,搭上电梯。她没有说话,我也配合她,无言地下了电梯,站在好一阵子没来的门前。

  房间里仍旧保持我跟她交往时的样子,连我的私人物品都还留在室内。我想到她是否还对我念念不忘,不过万一她真的对我做了什么,那么她也许早就预料到两人会再度在这里会合。

  我放下行李,她便指示我「坐下吧」。我坐在之前的固定位置───餐桌前靠厨房那一侧的椅子。身为屋主的她脱了外套,用红色水壶烧开水,泡了两杯即溶热咖啡,放在桌上。

  我虽然不在乎饮料,但还是姑且道谢,不耐烦地等她在对面坐下。

  在她的屁股还没完全接触椅面的时候,我的耐性就濒临极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她的眼睛充满力量地盯著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

  须能纱苗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用鼻子深呼吸一次之后回答:

  「我没有做什么。」

  「不可能。」

  「是真的。我没有做任何超出我能力的事。我当然不可能使用催眠术或咒语之类的。」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来?」

  我忍不住以几乎要抓住她的气势凑向前,但她的视线仍旧没有离开我,也没有惊讶地退缩。

  「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你什么都没做,难道是那家伙吗?」

  我重新坐在椅子上,追溯在公司的记忆。须能纱苗歪头问:

  「那家伙?」

  「公司里跟我同期的家伙。不过那种没任何意义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影响到我?」

  「喂。」

  须能纱苗口齿清晰地斩断我的想法。

  「很遗憾,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太愚蠢了。

  「哪会特别!」

  「我们遇见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是特别的。要从其中接受什么样的影响,是由自己决定的。」

  「我会受到影响的,只有琪卡。」

  须能纱苗喝了一口咖啡,嘴唇之间吐出细长的气息。

  「我来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已经无法掩饰内心,一边期待著总算能够得到正确答案,另一方面也因为可能得知对自己不利的结果,因而内心产生恐惧。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选择停止。

  「告诉我吧,拜托。」

  「你忘记了。」

  在理解这个过于简单的句子之前,我脑中闪过某个景象。

  我在对眼前的女人施加暴力。

  然而实际上我能做的,就是发出像白痴一样、不成声音而类似呼吸的叹息。

  「你忘记了。在这段时间当中,你忘记了对琪卡的心情。」

  「怎么可能。」

  「可是你确实发现,自己已经失去跟当时同样的心情吧?」

  须能纱苗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摇头说:

  「不对,没那回事。」

  「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过吗?」

  「那是暂时性的。只要知道原因,一定会马上想起来。」

  「我已经忘记了。」

  她在说什么?

  「不论是第一次喜欢上音乐时的冲击、或是高中时讨厌你的回忆,我虽然仍旧记得那些事实,却已经无法重现当时的心情。」

  「我的心情没有那么无关紧要。」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弱了。我明明想要生气,但不安却占了上风,声音变得彷佛是要求救。

  须能纱苗不知对于我的态度有何感受。我觉得她似乎在怜悯我。

  「忘记也没关系。」

  「有关系!」

  「我们不可能一直记得。」

  这家伙在开玩笑。怎么会没关系?不可能没关系。

  我拚命寻找应该在内心某个角落燃烧的情感。

  当时我是那么思慕著琪卡───用浮夸一点的说法,我是那么地爱她。我曾想要占有她,也曾想要被她占有。我曾衷心相信,只要有她,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我在寻找。我不断地寻找,越寻找越明白。

  我无奈地被迫发现───

  答案就在内心浮现的句子里。

  当时。

  曾想要。

  曾衷心相信。

  心中涌出的念头,全都属于过去。

  当我想要以现在式捞起这些想法,它们全都像沙子般崩解,从我的手指之间流失。

  啊……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她凭什么否定?这家伙知道什么?

  我感到恼火。为了甩掉这个感受,我可以发怒,也可以放弃对话。

  但是我办不到。

  现实摆在我面前。

  我原本相信自己拥有的感情,不论是份量、大小、重量、形状,已经不是以现在进行式存在了。

  空壳被吹走、掉落、消失。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要。」

  连一粒沙都没有留在手中,简直就是恶梦。

  「我不想忘记。」

  即使对须能纱苗说这种话,也没办法改变现实。

  她无法唤回我的情感,更不用说把琪卡从异世界带回来。

  她只是契机,让我发觉到被隐瞒的事实。

  即便如此,我仍旧毫不羞耻地冀望奇迹发生。

  我由衷祈祷著不要结束。

  须能纱苗看著难堪地说出无意义话语的我。

  我以为她会笑我。我以为她会高高在上地鄙视我,说「看吧,我说得没错」。

  然而她却咬著下嘴唇,默默地看著我。

  「你可以忘记。」

  她重复一遍。我摇头。

  「如果忘记,一切都会成为谎言。」

  这回轮到她缓缓地左右摇两次头。

  「不会变成谎言。我们都会忘记。不论是多么强烈的心情,也会一点一滴地磨损,变得稀薄而模糊。但是自己当时的心情绝对不会变成谎言。当时无聊到想死的心情、遇到值得喜欢的乐团而想要改变的心情、还有你喜欢琪卡的心情,全都不是谎言。」

  「忘记的话,就无从证明了。」

  「可以。香弥───」

  须能纱苗伸出手,放在交握在桌上的我的双手上面。

  我不晓得她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握住几星期前才分手的男人的手。

  这双手属于她无疑感到嫌恶、不以为然、鄙视的对象,属于不愿认真面对这些情感的我。

  「我真的觉得你是王八蛋。」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觉得你或许是我至今见过最无可救药的人,自我陶醉、自找麻烦却又能够扮演正常的社会人士。我也觉得喜欢这种家伙的自己很蠢。」

  她说得很正确。当时我就是设法要让她产生这样的感想。

  「至今为止,我有好几次都觉得无法原谅。可是……」

  须能纱苗的眼睑抽搐一下。

  「姑且不论你的态度,你让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也让我看清真正的自己。」

  她说错了。我并没有做那种事。

  「香弥,你好像很后悔害死阿鲁米。」

  我不是那种人。

  「我心想,这个人只是不知道该和人生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因此在哭泣的笨蛋。」

  她的手加重力道。

  「我完全无法预测今后的事,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地说───」

  我在不知不觉中───

  「此刻我想要再次了解你的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也会遗忘。」

  ───竖起耳朵倾听须能纱苗的话。

  「所以此时此刻,我不能愧对自己的内心和珍惜的东西。这是我的期许。我们只能在烦恼与痛苦中,不断累积此时此刻。经过反覆堆砌,就会得到现在的自己:认清喜欢琪卡的自己确实曾经存在、曾受到音乐影响的自己并没有错。我们只能像这样活下去。所以说,别在意了。」

  从须能纱苗的左眼滑下一颗眼泪。那是没有发光的平庸眼泪。

  「忘记也没关系。」

  对于琪卡的情感残渣、留在心中的余烬崩落了。

  这些碎片在掉落到心底的过程中消失。

  但是还有极少部分、没有完全逝去的一点点情感,原本不应被任何人看到,却化为言语脱口而出:

  「对不起。」

  这不是应该发出声音的言语,更不是能够让人听到的情感。

  「琪卡。」

  或者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我明明那么喜欢琪卡,只想著琪卡。」

  原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内心话───

  「她已经忘记我了吗?希望她至少记得我们的相逢。」

  只有须能纱苗在听。

  她垂下视线,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世界的颜色没有恢复,沉闷没有消失,而我也没有获得原谅。

  可是我仍旧可以待在这个世界───我觉得好像有人对我这么说。

  ※

  新年之后过了两个星期,世人已经完全回到日常生活,我们的每一天也恢复平常的运作。话说回来,为了配合没有一般新年假期的纱苗,我也没有特意安排返乡等,因此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变化。

  「今天晚餐去『那里』吧。我想要吃高汤蛋卷。」

  星期六,我正在做自己的午餐时,收到纱苗的简讯。我立刻回覆「OK」。虽然我正在做午餐用的煎蛋,不过没关系。煎蛋和高汤蛋卷是不一样的。

  她大概是一时兴起传简讯给我。没有使用表情符号的文章诉说著这一点。

  我把做好的午餐摆在桌上,调高前几天新买的收音机音量。纱苗负责的节目即将开始。

  当电子时钟标示分钟的数字变成零,收音机播放机械式的声音,接著逐渐转变为顺耳的背景音乐。女主持人快活地向听众进行中午的问候,报出今天的日期、时间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听著她的开场白,开始吃沙拉。我想起纱苗曾经说过,制作每次的开场白其实很辛苦。

  今天的话题是朋友和前男友重修旧好。我怀疑这该不会是纱苗提供的话题,不过仔细听才发现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我听著陌生人的恋爱话题,一边啃水煮花椰菜一边想,大家都会遇到种种问题。

  我们也是历经种种问题之后,再度开始交往。

  虽然没有可以投稿到电台的精采故事,不过我们在谈过之后决定复合。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圆满结局,但是纱苗仍旧会为了十六年前的事责问我:「对了,你说斋藤怎么样?」

  在和纱苗重新开始交往的时候,最重要的当然是她对我的想法。她说她仍旧跟以前说过的一样,想要继续看著我。她也补充说:「因为你傻得很可爱。」

  我压下罪恶感接受她的提议,并不只是因为随波逐流,也不是因为想要看守她战斗的姿态、她的容貌很有异性缘之类的谎言。

  而是因为我认为,如果能够让死前的人生变得稍微有意义,一定是跟她在一起。我虽然觉得这种自我中心的想法很失礼,不过还是明确地告诉她,没想到她却开心地笑了。

  「每个人都可以改变。」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这句话。

  我不认为我能够轻易改变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自己弄得平淡无味的这个人生。不过我也想要持续累积愿意相信的此时此刻。

  「说到人可以改变───」

  当我面色变得有些凝重,纱苗似乎想要改变沉重的气氛,做出准备要说出秘密的表情。她明明喜欢揭穿谜底,可是却又显得紧张,就像之前告诉我说她以前不喜欢我的时候。

  「你有发觉到我整形过吗?」

  「什、什么?」

  我发出怪异的声音,仔细盯著她的脸,但是因为没有缝合痕迹,因此看不出来。

  「我很讨厌自己的脸,所以在求职前稍微整了一下。我爸妈到现在都会挖苦我,说如果没有定期见面,就会忘了我的长相。」

  「我没有发觉。不过我一开始的时候,的确觉得没看过你的脸。」

  「这样啊。不过我想说你反正应该不记得,所以就顺势瞒过去了。」

  我正感到惊讶,她又说她当时在故乡的车站发现我,想要跟我说话却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所以才一直跟我搭同一班电车。

  听到她之前隐瞒的事实,我完全不会觉得不舒服。她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道路,应该是很棒的事……吧。我现在也希望能够像她改变自己讨厌的脸一样,有一天能够改变无颜面对琪卡的人生。不过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也会遗忘。

  吃完午餐之后,广播节目仍旧在开始的阶段。我收拾餐具,打开笔记型电脑,准备进行目前被交办的案件。

  到头来,我要被调动的计画被搁置,纱苗也仍旧在广播电台工作。纱苗说,至少在她找到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之前,她要继续做现在的工作。不论她未来要走向何方,我都希望她能够走向自己的决心指引的方向。

  广播主持人朗读听众投稿的信件之后,就会播放听众点的歌曲。中间会插入事先收录的乐手专访和广告,不过基本上这个节目是由听众的信件成立的。正当我也想要点播以前听过的曲子时───

  「接下来是昵称『路可路可』的听众点歌。『日村小姐,午安。』午安~!『我要点播的是Her Nerine的新歌,〈轮廓〉。这首歌真的太棒了!当我感觉日常生活中好像突然出现很大的洞时,听这首歌,想到有人能够唱出这样的内容,就会让我很想哭。请你一定要播这首歌!』───另外还有很多人也点了这首歌。我自己也很喜欢Her Nerine,希望可以早日在LIVE HOUSE听到这首歌。那么就请大家来听:Her Nerine的〈轮廓〉。」

  音乐刚开始播放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抒情曲风的前奏,我也不觉得特别好或特别差。我还没有办法在知识以外判断音乐的价值。也许今后可以像婴儿一样慢慢培养吧。

  我原本是以这样的心情在听这首〈轮廓〉,但是当女主唱开始唱歌时,问题发生了。

  并不是电台方面出了问题,也不是电波断讯,而是我的问题。我不自觉地站起来,忘记呼吸,凝视著收音机。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出爱情的轮廓

  我知道。

  我知道这段歌词。

  我对这个乐团、这首曲子一无所知,可是我却知道这首歌的这个部分。

  我想起黑暗的公车站、吹拂在耳朵的气息、彼此唱给对方听的歌。

  听到歌词,我就觉得一定是当时的歌。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明明说是新歌。

  这首歌不是属于琪卡的世界吗?

  我难得再度思索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关系,呆住了好一阵子。

  ※

  「你想见Her Nerine?怎么突然想见他们?」

  我们在经常光顾的那家居酒屋,像平常一样被店员挖苦:「原来你们还没有分手,真是太好了。」当我们坐下来乾杯之后,我立刻跟纱苗商量。

  「与其说想要见到那个乐团,不如说是想要见到写〈轮廓〉这首歌的人。」

  「哦。不只那首歌,Her Nerine几乎所有歌都是主唱Aki写的。我跟她其实满要好的。她人很好,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想要见她?」

  老实说,我内心感到犹豫,不过在这里隐瞒真相也没有意义。我一五一十地告诉纱苗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昔日的记忆。

  「原来如此。」

  「不过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如果是同一首歌,那就真的太厉害了。不论是偶然,或者有某种意义,而且……等一下。」

  纱苗说到一半停下来,弯下腰从放在行李置放篮的包包拿出行事历,开始检视。

  「还有关于这一点,不论是偶然或者有某种意义都很厉害:下周末刚好有Aki个人弹唱的LIVE演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唱〈轮廓〉,不过你要一起去吗?我想应该可以打个招呼。」

  「谢、谢谢。」

  我表达由衷的感谢。我原本以为纱苗会露出笑脸,但她却噘起嘴唇。

  「该不会是日程安排有点勉强?」

  「不是。我可以接受,而且我也是大人了,对很多事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我还是会嫉妒。」

  她说完戳了一下我的肚子。我一方面感到抱歉,另一方面也希望这次的事能够提供我关于琪卡以及面对这个现实的线索。

  次周,我们在闹区的车站前集合。纱苗说要把我当成同事来介绍,因此我为了保险起见穿了西装到场,可是她却批评:「电台很少人会穿得这么西装笔挺。」我穿西装到这里的理由之一,就是想要挺直背脊,掩饰难得的紧张。

  我们立刻离开站前,穿过人潮,前往LIVE HOUSE。我们越过大型交叉口,听著警告拉客的广播,走过大型电影院并继续前进。

  我们来到类似地下室入口的地方,纱苗便指著往下的阶梯说「就是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LIVE HOUSE这种地方。想到纱苗就是在这里沉浸于音乐当中,我就很难不去想到与琪卡见面的那个公车站

  我们下了阶梯,来到看似接待柜台的地方,我才想到还没有从纱苗那里拿到门票。我正要朝她的背影呼唤,她便举起左手制止背后的我。

  「抱歉,我是获得新川先生招待的须能。」

  「好的,那么请你在这里写下名字。」

  纱苗进行这样的对话、并从柜台的女人拿了两张贴纸之后,给了我其中一张。我应该没有特别显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不过纱苗在进入会场迎面看到的吧台买了两杯啤酒,然后递给我其中一杯。

  「要付费支持音乐,也有各种方式。来,乾杯。」

  我接过啤酒之后,两人举起塑胶杯互碰一下,室内灯光就变暗,彷佛是在等待我们来临。虽然不到拥挤的程度,不过观众还算不少。我们找到比较容易观赏的地方。

  当舞台上出现人影,四周便响起掌声与欢呼声。从外观来看,可以知道上台的是一名男性。今天的表演者听说有两人,看样子Aki是第二个。

  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对欢迎自己的观众,泛起腼腆的笑容。他给人纤瘦的印象,不过当他拿著吉他坐下,气氛就立刻改变。悠扬的歌声强而有力,让我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生来具有这样的声音,一定会把音乐当成自己的疾风吧。

  每唱完一首,观众就会鼓掌。男人唱完八首,似乎总算结束演出时间。他再度泛起腼腆的笑容,边点头致意边进入后方。

  掌声还没完全歇息,会场的灯就亮了。我不经意地去看身旁的纱苗,她抬起两边的嘴角露出无言的笑容,然后拿出手机开始输入文字。

  我原本以为她会问我感想,不过她已经知道我不会受到创作品感动,因此她之所以没有询问,应该不是顾虑到我,而是顾虑到周围的观众。如果有刚刚唱完的男歌手的粉丝,听了我的评语有可能会感到不愉快。

  有一天,我也会为歌曲或小说感动、和纱苗产生共鸣及喜悦吗?即使有那么一天,或许也是遥远的未来,搞不好直到死亡都不会来临。我现在觉得,如果有一天能够跟她一起流泪,那样的未来也不坏。

  舞台上有十分钟左右的更换器材的时间。

  这段期间,纱苗跟我谈起她在这间LIVE HOUSE的回忆。

  高中时第一次造访这条街、来到这里时的紧张心情;踏入百闻不如一见的这个场所时的感动;当音乐响起的瞬间,她脑中涌现种种思绪,结果嚎啕大哭;后来她又来过好几次,因为是人与人聚集的场所,也遇到过不愉快的事;但直到今天,她还是想要继续造访LIVE HOUSE。

  「如果问我现在还能不能爆发第一次来时的感动,我想应该不可能;不过就是因为知道更多,所以也会得到许多新的感动。」

  所以没问题───纱苗虽然没有说出这一句,不过她试图要传达给我。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同时大概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或许也可能是对这间LIVE HOUSE里所有人说的。

  不久之后,在舞台上做准备的工作人员离开,灯光变暗。虽然还没有人出现,却已经涌起掌声与欢呼声。

  我感到紧张。

  接下来要出现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唱那首歌的女人跟琪卡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

  与我逐渐加快的心跳形成对比,被称为Aki的人物以缓慢的动作,终于出现在舞台上。

  在昏暗中,可以朦胧看见她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她停顿一下,把脸凑近麦克风,舞台上的灯光便缓缓亮起。

  「晚安,我是Her Nerine的Aki。」

  她的表情比网站上的照片显得更不愉快。她以绝对称不上亲和的声音简单致意之后,就立刻开始演唱第一首歌。

  开始唱歌之后,Aki也跟上一个人一样顿时改变印象。从她眯起眼睛、想睡而不愉快的表情,无法想像从她口中唱出来的,是让整个空间颤抖的歌声。我虽然在广播听过,却惊讶地发现在眼前听到时会差这么多。

  她唱完两首歌,喝了放在旁边的水,替吉他调音之后,把嘴凑向麦克风。

  「接下来要翻唱喜欢的曲子。〈十五岁〉。」

  Aki只说了这句话,又开始用每唱一句彷佛就会耗尽全身力量的歌声来唱。

  我仔细聆听歌词,思索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纱苗搞不好也一样。在这个会场的许多人,也许都一样。

  我思索著,有多少人会懊恼自己成了当时不想变成的大人;我也思索,在懊恼之后还能做什么。

  这首歌也唱完了。Aki在掌声中毫不在意地开始说话:

  「接下来是新歌,叫作〈轮廓〉。」

  我察觉到一旁的纱苗挺直背脊,我也屏住气息。Aki当然不会在意这样的我们,开始唱据说是她自己创作的这首歌。这是我第一次听以弹唱方式唱的〈轮廓〉。

  为了只用吉他伴奏而重新编曲的〈轮廓〉,更能突显出Aki的歌声。悲哀的是,我不太记得琪卡的歌声。如果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当时是怎么唱的呢?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出爱情的轮廓

  不过再听一次,我就更确信自己果然知道这段歌词。

  我觉得彷佛有人在抚摸心中留下的痕迹。

  在〈轮廓〉之后,Aki又唱了三首歌,一度离开舞台,然后在毫无歇止的掌声中再度上台。在此同时,第一个上台的青年也拿著吉他登场,两人一起唱了一首歌,这场LIVE就以大团圆的形式闭幕。

  我和纱苗彼此对看。

  在前往准备室打招呼之前,我们先等候一定程度的观众离开。

  「她刚刚不是唱了〈十五岁〉这首曲子吗?」

  「她说是翻唱的那首吧?」

  「没错。那是我最喜欢的乐团主唱参与的歌曲。我听学长说,有女生用弹唱方式翻唱这首歌,于是就遇见Aki。」

  也许有某种意义吧───纱苗喃喃地这么说,然后看了看手机。她似乎收到Aki的工作人员联络,于是我们便离开座位。

  我跟随在纱苗后方。纱苗呼唤一名男性工作人员,两人面带笑容地打招呼。我也加入他们,笑咪咪地鞠躬。

  我们走进明显禁止非相关人士进入的门。室内空间意外地狭窄,在几个大人工作的当中,Aki独自一人拿著装了冰块的袋子贴在喉咙上,看著手机。

  纱苗一边向周围的大人打招呼、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近,Aki便抬起头。在舞台上看起来很不愉快的表情露出笑容。

  「啊,须能姊~!」

  「好久不见!」

  「有没有很帅?」

  「嗯,真的超帅的。」

  「好高兴。」

  「〈轮廓〉的弹唱也很棒。」

  「那是一首好歌吧?」

  Aki发出嘿嘿的笑声,脸上显露出没有在舞台展现的稚气。我听说她的年纪是二十一岁。

  我站在纱苗后方,直立不动地思索著该如何切入正题,纱苗便在对话告一段落时把上半身转向我,把我送到Aki面前。

  「很抱歉突然带人来见你。他是我的同事,听了〈轮廓〉之后就成为你的超级粉丝。我想要带他来跟你打招呼,没关系吗?」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铃木香弥。你的弹唱很棒。」

  我来到Aki面前,也能够隐藏内心的紧张,并以掺杂著适度兴奋的方式说出预先准备的问候,或许应该要感谢自己隐藏内心生活的每一天吧。

  Aki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喔,谢谢。很高兴见到你,我是Her Nerine乐团的主唱。我叫Aki。」

  面对她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我以紧张的脑袋勉强接受。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想过种种问题───见到她时应该说什么、问什么,才能知道琪卡唱的歌与Aki之间的关系?

  我想要询问创作〈轮廓〉的契机。我既然已经说很喜欢这首歌,问这个问题应该不会太突兀。我也想知道关于Aki本人的事,不过突然问这方面的问题会不会不自然?我从官网上的介绍得知,她和故乡的朋友一起组团,就是Her Nerine的开始。我应该从这里展开话题吗?她会不会知道琪卡或是琪卡的世界?Aki、Aki……

  我为了巧妙地向Aki提出自己带来的种种想法,张开乾燥的嘴巴。

  「……Aki是秋天(注8)的意思吗?」

  我不禁怀疑自己说出口的话。我在说什么?

  由于紧张,再加上众多问题纠缠在一起,结果我问出了无关紧要的问题。谈话的时间明明就有限。

  我虽然没有显露在脸上,但内心感到懊悔。Aki有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立刻以爽快的笑容说「欸,不是」,然后用手指在半空中写字。

  「Aki写成安心的安和艺能的艺,『安艺』。」

  「……啊,该不会是姓?」

  我心想,必须快点离开这个话题才行。

  也因此,我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我以为这种地方不会出现有意义的资讯。

  「没错。我觉得被称呼名字很尴尬,所以用姓来当称呼。名字是这样写。」

  Aki再度用手指在空中比画。也许这是她的习惯。

  她画了一条横线,然后把五划左右的动作做了两次,接著又写了四划左右。

  我不会念这个名字,不过她写的是……

  「一首歌。」

  她的名字彷佛是为了唱歌而诞生的。

  「没错,Ichika(注9)。」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Aki Ichika。」

  这是我曾一再地、数不清次数地在心中默念的音节。

  此时的我大概连表情都忘记装了。

  「这个名字很像在耍帅吧?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丢脸。」

  Aki───安艺一歌───和善地笑了。

  我不禁立刻转头看纱苗的脸。她似乎原本就知道这件事,以忍耐某样东西的表情轻轻点头,然后迅速摆出笑脸。

  「你这么轻易地就把名字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没关系吗?搞不好会被乱用喔。」

  「不会吧。须能,你的同事怎么搞的?」

  两个女人彼此嬉闹,彷佛同志般一起笑。

  我明明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是───

  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当中,前往另一个地方。

  我的心飞向当时的黑暗当中。

  当我清醒过来,彷佛看见发光的两只眼睛,以及发光的二十片指甲。

  不,确实在那里。

  我听见声音。

  这不是变得朦胧的记忆。

  她现在彷佛就在那里。

  不,她就在那里。

  「我的外表和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你甚至没办法立刻看出是我。」

  当时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过在我们无法选择的深层部位,应该有不会改变的东西。」

  原来如此。

  「如果我诞生在你的世界───」

  琪卡消失了,公车站也撤除了。战争结束了。

  我以为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一定会遇见你。」

  原来是这样。

  我们早就知道见面的方式。

  「香弥这个名字要怎么写?」

  眼前的Aki发出的声音,把我的心拉回现在这个场所───LIVE HOUSE的准备室。我急忙要装出表情,但立刻发觉到没有这个必要。我露出真正的笑容。

  「香气的香,弥生的弥。」

  「感觉好典雅。」

  我思索著该怎么办。我应该如何理解面前这个叫Aki的女生的存在?该告诉她什么?

  我想了种种选项。考量到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到头来也不知道会如何影响彼此,那么相当于琪卡的人物存在于这个世界这种异想天开的事,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也许我应该设法告诉她这一点。也许这一来,可以帮她做点事情。

  我虽然这么想,但最后得到的答案却单纯至极。

  我和Aki、纱苗三个人滔滔不绝地聊天,Aki说下次一定要来看乐团的现场演出,我也发自内心地说我很期待。

  离别的时候,Aki和纱苗像朋友般彼此挥手,并且对我有礼貌地致意。

  我最后只告诉她一件我想要传达、替她做的事。

  「希望彼此都能得到幸福。」

  听到大概很少有机会听初次见面的对象说的话,Aki露出诧异的表情,用有些搞笑的态度说「啊,谢啦」,然后再度点头致意。

  我们和周围的大人也稍微打过招呼,走出会场。我们离开已经几乎没人的LIVE HOUSE,爬上阶梯,来到地面之后我看了纱苗的脸。她轮流显露出各种表情,然后张开嘴唇说:

  「没关系。」

  我依赖短短的这句温柔的话,点头说:

  「谢谢。」

  纱苗虽然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忍住并对我微笑。

  我仰望天空。

  我最后遥想著在另一个世界,琪卡不知是否也见到了我。

  ※

  到了二月底,我自然而然迎接生日。我对于年龄增长没有特别的情感,不过今年的生日和往年的情况不太一样。

  「喂!」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望向那边,看到哥哥在旅行车旁边挥手。我和纱苗兀自站在故乡的车站前,看到我哥哥兴奋的样子不禁苦笑,然后走过去。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香弥的哥哥。」

  哥哥草草向我道歉之后,喜孜孜地向纱苗打招呼。身为成熟社会人士的纱苗肩上挂著包包,双手重叠在前方恭敬地鞠躬。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须能纱苗。谢谢你今天特地来接我们。」

  哥哥害臊地说「这没什么」,然后护送纱苗坐上后座。身为弟弟,虽然觉得很受不了,不过还是乖乖上车。

  我的生日刚好碰上周末,再加上纱苗也放假,因此我们便决定去拜访我的老家,目的是要让纱苗跟我的家人打招呼,并且在上个礼拜迎接一周年忌日的母亲佛坛前合掌祭拜。我虽然跟她说不必特地回来,但是因为她的要求,就实现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明天两人都要从早上开始工作,因此虽然说是返乡,也只是在老家举办午餐会而已。我原本打算带著浅笑撑过去就算了,但是纱苗事先叮咛我,「禁止从早上就摆出工作用笑容」。当她说「看到那张脸,就会觉得自己被称呼为斋藤」,我也只能乖乖听从她的话。

  在车子行驶中,哥哥一直在对纱苗说话,纱苗也很高兴地说「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一直在电台上班」、「哥哥和弟弟不一样,非常健谈,让我吓一跳!」等等,不断展开对话。我不知道除了装笑以外可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默默地观望流逝的风景。

  到了老家,不知从何时就在等候的父亲出现在家门口,抱著据说最近开始养的猫。

  面带开朗笑容的父亲也隆重地欢迎纱苗,彷佛恭迎哪里来的公主般,引导她走在通往玄关的路。

  我脱下鞋子、洗了手,前往客厅,意外地发现外公外婆也来了,不禁有些慌张。祖父母已经过世,因此不在这里。

  纱苗向外公外婆也打过招呼之后,询问可不可以祭拜佛坛。她当然不会遭到拒绝,因此便和我一起在母亲佛坛前合掌祭拜。

  对于母亲的死,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不过此刻我会觉得,如果现在的自己和母亲谈话,或许可以进行比较不一样的对话。

  客厅的矮桌上,摆了难以想像是六人份的丰盛料理。寿司大概是点外送,另外还有应该是外婆做的日式炖菜和炸鸡等,摆在大盘子里。我和纱苗并肩坐在围绕著矮桌的沙发之一,父亲便迫不及待地问:

  「纱苗,你会喝酒吗?」

  「我很喜欢!」

  纱苗抓住机会回答,父亲便高兴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公升瓶装的酒。我一边想著又不是为了结婚来打招呼,一边接受父亲斟酒。

  餐会平安无事地进行。我的家人和纱苗都显得很高兴,所以应该算是很顺利。

  众人纷纷谈起工作的话题、在都会生活的话题、我的母亲的话题、我在纱苗眼中是怎么样的人等等。

  「他像婴儿一样可爱。」

  纱苗的评语听起来也像是责难,不过我的家人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父亲低头说,香弥就拜托你了。

  我基本上只要适度应付对话就行了,不过只有一句话,我发自内心地回应;这句话父亲或许是要传达给纱苗,同时也是在告知母亲在天之灵。

  「香弥,你要好好珍惜这么棒的人。」

  「……嗯。」

  我吞下口中的食物,清楚地回答。

  「我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时间,尽可能替纱苗做一点事。」

  父亲、哥哥还有纱苗都显得很惊讶。

  用餐之后,我们边吃哥哥买来的茶点边喝咖啡。到了傍晚,我们告诉他们还要去纱苗的老家拜访,今天的聚会就结束了。

  我们收下简单的伴手礼,并约定一定要再带纱苗回家,总算离开了铃木家。

  从我的老家到纱苗老家有一段距离,不过我们决定用走的。哥哥原本提议要开车送我们,不过纱苗说难得回来,想要在家乡的街上走走,因此慎重地拒绝了。

  纱苗的家位在昔日往山上的方向,现在已经完全开发,走在路上也几乎看不到过去的面貌。

  「当时你常常在这一带跑步吗?」

  并肩走在一起的纱苗问我。我点头说:

  「嗯,因为有很适合的斜坡。」

  「公车站也在这个方向吗?」

  「嗯,没错。」

  我们只说了这些,然后默默地走路。

  走了一阵子,我们来到当时没有的大厦建筑群前。我们走过奔跑的孩子们旁边。他们大概是这些大厦的居民吧。

  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迎面走来推著婴儿车的女人,因此我们便回避到没有车子经过的车道上。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不经意地看了女人的脸,不禁吓了一跳。

  然而我没有呼唤她,甚至没有显露出察觉到任何事的表情。

  我只在心中祈祷,这个我从当时就以本名称呼、和我有点像的女人,也能够健康开朗。不过我似乎听到某处传来「无聊」的声音。

  「香弥。」

  穿过大厦建筑群之后,纱苗称呼我的名字。

  「嗯?」

  「关于你刚刚说的───」

  我边走边转头看纱苗,她也看著我。

  「不要因为失去了一切,才想要为了我而生活。我不希望你做那种事。」

  纱苗继续走。我照例跟著她的步调。

  「我没办法了解你的一切,也没办法肯定你的一切。我能做到的,顶多就是跟你并肩走在一起。」

  纱苗抬起嘴角,停下脚步。我也停下脚步,正视她的眼睛。

  「我们就像这样彼此对看、偶尔牵手、偶尔想著相似的念头,一起生活吧。然后有一天忽然死亡。我发觉到,这样就行了。」

  纱苗说完,再度开始走路。我从她背后追上,与她并肩走在一起。

  听到她的话,我脑中涌起种种想法。

  照著纱苗提及的生活方式,或许就能让自己不再愧对心爱的东西。

  「反正人生很长,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希望如此。」

  我点头。纱苗戳了一下我的侧腹部。我看了一下旁边,心想幸好我没有让她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希望自己能够为这种事感到高兴。

  我总算发觉到,要为这些日子决定名称还太早了。

  初出

  周刊新潮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七号~二○一九年八月一日号

  注5:原文是用「铃木君」的称呼。加上「君」通常是用来称呼男同学,或是亲昵地称呼平辈或比自己年轻的男性。

  注6:日本新年度从四月开始。

  注7:日本国定假日之一,日期为十一月二十三日。

  注8:日文秋天读音为「Aki」,跟姓氏的「安艺」读音相同。

  注9:「一歌」读作Ichika,和琪卡(Chika)的读音只差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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