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终结——翔太 六月

  横山提议去球场。

  换了往日,只要有人摇摇头,这位个性懦弱的捕手便会立马垂头丧气地选择放弃。然而不知怎的,今天他特别顽固,全体三年级成员都被他“驱赶”着悄悄来到夜幕下的操场上。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城清高中棒球部引退仪式,敬礼。”

  横山刚说完,四名高三学生就空着手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身着牛仔裤的是游击手佐佐井,穿无袖衫的是中场手冈本,而我则是一直和投手板打交道的投手。

  “一号,捕手横山。”

  身穿短裤的横山一边喊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走进击球区,摆出握着球棒的样子呼呼地挥了几下空棒。

  “来吧,小川!”

  横山指了指位于冈本头顶上方的村井洗衣店招牌,似乎想告诉大家自己将击出本垒打。我连续拒绝了此刻并不存在的捕手给出的两次暗号,大幅摆臂将右手中的“球”——其实只是空气——投了出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十分完美,但是——

  “哐——”

  横山的挥棒明明慢了几拍,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我自信满满的投球,球缓缓地向中间偏左观众席的上方飞去。

  “看到了吗,小川!我这电光火石的一击已经飞跃了计分板!”

  修正一下,看来这是一记外场本垒打。

  “好嘞,接下来轮到我了。二号,游击手佐佐井。决一胜负吧,小川!”

  佐佐井从二、三垒之间不慌不忙地跑过来,将我用尽全力投出的直球击向左外场的场外,紧接着冈本也将我的曲线球击向右外场的场外。

  我顿时经历了噩梦般的场外三连发。

  “好,接下来轮到翔太了。来呀来呀,放马过来,公立学校投手。让你见识见识怪物新人的厉害。”

  冈本扮成河北的样子,被我三振出局了。面对我投出的不旋转球,他连续三次挥了空棒。

  “啊——累死了。”

  佐佐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直接躺倒在内场上。

  “哎呀,一开始还觉得挺蠢的,不过实际试了之后还蛮有趣的嘛。”

  “结果四个方向都尝试了一下。我现在能体会历代学长的感受了。”

  冈本也点了点头,躺倒在佐佐井身边。佐佐井伸手拍了拍我的脚踝,示意我也一起躺下。

  “怎么样,引退仪式还是有举行的必要吧?”

  横山也在一旁躺成了个“大”字,现在就差我还没躺下了。

  没错,这就是城清高中棒球队代代相传的引退仪式。决意引退的三年级部员会在夜间于球场上集合,与害自己梦断甲子园的对手来一场虚拟对决。对于棒球弱校来说,这是个不太光彩的传统。

  说是球场,其实不过是四面有围栏而已,既没有投手土台,也没有垒,只能算是普通的学校操场。如果下雨,第二天场上必然到处积水,排水系统相当糟糕。即便是这样,我们依旧一边和足球队、排球队争夺场地,一边全心全意地追逐着飞舞的白色小球。

  “速水商业果然厉害啊。”

  “甲子园好遥远……”

  佐佐井感慨地呢喃道,冈本则同样不甘地给予应答。

  “进军甲子园”。

  某天,人来疯的社团经理突然用毛笔在活动室的墙上写下了这么几个大字,虽然队员们谁都没当回事儿,却也没有人动手将这涂鸦擦掉。

  而且从那天开始,这句话变成了社团内的流行语。

  “都认真点儿,你们还想不想进军甲子园!”“喂,老这么失误的话能进军甲子园吗?!”虽然大家都是用玩笑的语气说着,不过台词一旦出口还是有点害羞。尽管如此,这句格言在大家的不断传颂之中渐渐变得热血,不知不觉中化为了队员们心中不灭的炽热火焰。

  “我们已经尽力了,至少没让速水商业提前结束比赛。”

  “是啊,这都是队长的功劳。嘿,王牌。”

  冈本抬起双腿,摆出赞美的架势。少来,我踹了他一脚。

  “真想去甲子园看看啊……”

  “甲子园,你我约定的地方……”

  佐佐井又开始感慨,而冈本也顺着他的话说道。

  “抱歉。”

  横山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说什么呢。我用左拳敲了敲好搭档的肩膀。横山本想像我一样充满勇气地给予回应,但最后还是陷入了沉默。没准是想敲我的肩膀结果伸错了手?这家伙理解我的意思时总是慢半拍。

  我们彼此无言地在球场上躺了一会儿,每个人都望着静谧的夜空,描绘自己过往三年的轨迹。

  约定之地,甲子园。但我并不期求这种约定,我只是……

  而在此时——

  “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怒喝响彻夜幕下的球场。

  糟糕,被老师发现了?这可出人意料,要知道我们学校是没有人值夜班的。

  等一下,那不是成年人的声音啊。

  “欸——你们也太不配合了吧,好歹让我吓到一两个人呀。”

  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有点可爱。

  “你们还真把这传统给继承下来了呢。”

  或许是因为恶作剧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身着短裤的短发女孩意兴阑珊地慢慢向我们靠近。

  “不过请不要在球场上瞎胡闹哦,我们二年级可是费了老大劲儿才收拾干净的。”

  浦原明依跨坐在自行车上双脚蹬地,两手叉腰,吹胡子瞪眼地摆出人称“恶魔经理”的架势。

  ……你自己都骑自行车进来了,还好意思说我们。面对她所释放的强大气场,我把到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可恶,你太卑鄙了,小川!为了不被我打中,居然在击球区布地雷?但我不会认输的,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将你的球击向场外!”

  佐佐井喘着粗气,半死不活地在击球区摇摇晃晃地走着。

  “……你们一直做这种事就不觉得空虚吗?”

  明依背靠在单杠上,冷冷地看着其他三人继续他们的虚拟棒球把戏。

  “你光在旁边看当然体会不到,实际试过之后就会发现完全停不下来。”

  我一边抖动T恤下摆好让自己凉快一点儿,一边回答道。

  “真意外。”

  “嗯?”

  我俩的视线刚一交汇,明依就马上垂下了头。

  “因为根据学长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会和那三个人一起瞎胡闹的。”

  “印象?”

  “该怎么说呢,学长比较……酷。”

  “酷……”

  “你笑什么呀?”

  “我没笑。”

  间不容发之际,明依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我的脸上。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脸上的笑意,我猛地望向夜空。漫天的梅雨云让阴沉沉的天空显得愈发晦暗,夜风中夹杂着六月特有的潮湿气息,让汗涔涔的身体更加黏腻。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闷热。今年的夏天完全不热,或许这一辈子都……

  “要和棒球说再见了呢。”

  明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

  “高村学长要继续升学吗?”

  “……嗯。”

  ——高村。学弟学妹们基本都叫我翔太学长,唯独明依不依不饶地称呼我的姓氏,不管我怎么说都不肯改口。

  “学长真厉害,社团活动和学习两不误。你也没去上补习班吧?”

  “我可没那个时间。为了兼顾活动和学业,我主要靠的是函授教育。”

  “我光顾一头都感觉忙不过来了。”

  “我也忙得团团转呀。”

  “接下来请专心学习。”

  她的这句话说得很生硬。虽然不明显,但此刻明依脸上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为他人加油鼓劲。她将食指插入湿乎乎的泥土中,撬起埋在土中的小石块,接着“哗啦哗啦”地挖起脚边的土来。

  “若是说实话,我无法为学长的功课加油鼓劲。”

  干吗说得这么绕圈子啊。

  “因为我觉得学长应该继续打棒球。”

  “继续?你指的是一直打到秋天吗?”

  “不,还要更久。”

  更久……

  “嘿呀!”

  明依突然站起身,猛地将小石块扔了出去。石块落在操场另一头杂草丛生的足球部球门区,发出干涩的声响。

  “学长你应该这么说:‘这才是我备考的方式!’然后就一直活跃到秋季大会,获得大学推荐入学资格,之后在六大学联赛中夺冠。”

  “六大学……”

  “还没完呢,接下来学长以第三顺位最佳新人的身份成为职业选手,第一年饱受职棒的残酷洗礼,尝到了挫折的滋味,于是第二年转而向变化球投手的方向发展,终于在第三年进入先发阵容,第四年到第六年间一直保持两位数以上的高胜利场次,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七年一举杀入美国职棒大联盟!”

  她越说越兴奋,要不是紧紧地握着单杠,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美棒大联盟……你还真敢说。”

  “你又笑了。”

  听你这么说当然想笑啊。

  “高村学长。”

  “哈哈,抱歉。这么说来,一直以来明依对我的棒球生涯考虑得比我自己还周到呢。”

  “呃,这、这个嘛,因为我是社团经理呀。”

  明依吊在单杠上,身体微微发抖,似乎有点害羞了。

  “我呀,就喜欢想这种事情。你说对不对?光想想整个人就燃烧起来了不是?”

  ……我觉得你恐怕也很适合去打虚拟棒球。

  “学长就没想过吗?万一有一天能站在甲子园的投手土台前会怎么样呢?万一有一天成为最佳新人了呢?”

  “没想过呢。”

  “学长你撒谎。至少想过一两次吧,坦白从宽。”

  “真的没有啊。”

  “再装傻的话,我就要赏你一记大车轮飞踢[1]了哦。”

  “别这样。”

  这话从明依嘴里说出来,多半不是开玩笑了。

  “来嘛来嘛,学长赶紧把你心中羞于告人的妄想都说出来——不然我就飞踢你喽——踢掉你的脑袋喽——”

  明依笑眯眯地摆出大车轮飞踢的起手式。

  “都说了我没撒谎呀,我真没仔细想过这些。对于棒球,我其实并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规划,到最后,我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打棒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依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没什么,别在意。”

  “我很在意,请讲清楚,高村学长。”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啦。”

  “重不重要由我来判断。”

  城清高中棒球部著名的恶魔经理是不会被托词轻易打发的,明依依旧吊在单杠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我不确定能不能将内心的想法清楚地表达出来,但要是再继续敷衍下去,没准真的会遭到攻击,只得努力组织起语言来。

  “最开始,我打棒球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

  “缺陷……”

  明依似乎有点误解我的意思,表情笼罩上了几丝阴影。

  “不,说‘缺陷’好像有点过了。我以前挺消极的,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既不擅长和人交流,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想法。”

  “学长现在貌似也不是很擅长啊。”

  明依依旧吊在单杠上,如此说道。

  “也许吧。我老爸很担心我的状态,于是就教我打棒球,希望借此能让我多出出门。”

  直到今天我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位于公寓后方的小公园。我的棒球人生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就跟老爸的期望一样,棒球带给我全新的世界。我喜欢上了棒球,不过,要说仅仅是因为喜欢就一直坚持到现在那也不对……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从进入公立高中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放弃了甲子园之梦。而且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真正想要的,是某种更为遥远的东西。我就是为了弄清那究竟是什么,才不知疲倦地持续投球。那东西不在我身边,也从未见过,不过我很清楚它确实存在。总有一天……

  “不可能的。”

  明依突然放开单杠,落下地来。

  “明依?”

  明依的声音沉重而生硬,让我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是别人从单杠上跳了下来,不由得喊出她的名字加以确认。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我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如此震颤。

  “你说‘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无非就是怕人怪罪吧。可我偏偏就要生气。”

  “明依,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我还想问学长你怎么了呢。放弃甲子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打棒球?现如今说这种话你什么意思啊?”

  她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嘴唇传到肩膀,再从肩膀传到指尖。横山他们也察觉到明依有点不对劲,纷纷停下虚拟棒球看向这边。

  “我不想听到学长你说这种话。学长是我……是我们的偶像!你比谁都打得更好,你比谁都练习得更认真,你比谁都更喜欢棒球!是你——高村学长带着我们一路走过来的!”

  “明依,别激动。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我要回去了。”

  明依跨上自行车。

  “学长是个……败战投手!”

  她大概想说我是个败军之将吧。甩下这句语感微妙的斥骂后,明依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全速离开了。

  “明依,你等会儿!”

  但明依继续猛蹬踏板,车轮带起沙尘,弥漫在夜幕下的校园之中。

  “呀——!”

  几秒钟后,让人措手不及的撞击声响起。

  “喂,浦原撞上校门了!没事吧,浦原?”

  ——“铃铃”。

  看来她没事。明依应该是听到了佐佐井的问话,响了车铃给予回应后,就自顾自地骑上马路,消失在夜色中。

  “喂,翔太,浦原那家伙到底怎么了?”

  横山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跑了过来。

  “我好像惹她生气了。”

  “啊?为什么会这样啊?我还特地……你到底对明依说了什么?”

  “这个嘛……”

  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看来我确实像明依所说的那样,不擅长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回来了——唔。”

  才刚把公寓的房门拉开一道缝儿,浓烈的酒精味就扑鼻而来,我赶紧关上门逃到外侧的走道上避难。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替换掉之后,我这才用力拉开房门。

  “你总算回来了啊,翔太。”

  刚走进门,昏暗的房间正中就传来某种生物醒来的声响。我没理会,径自按了房间的照明开关。

  “呀,别突然开灯啊!”

  母亲发出惨叫,整个人都趴在桌上。

  ……这算什么德行啊。

  看到荧光灯映照出的“惨状”,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看来她又喝了个烂醉如泥。出门前我明明整理过房间,但此时两室一厅的起居室混乱得活像被龙卷风肆虐过一般。

  “妈,你又喝多了。”

  “什么啊,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一边“沙沙”地抓头发,一边疲倦地抬起头来。由于酒精的影响,她的脸十分浮肿,皮肤状况也是一塌糊涂,双眼严重充血,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疼。之前她还自称“要是动起真格来,我可以打扮得年轻十岁”,现在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什么叫‘有什么办法’,都说你喝太多了。”

  “谁叫翔太回家这么晚。妈妈我好寂寞好寂寞,不喝酒还能干啥?”

  说完,母亲将剩下的半杯烧酒一饮而尽。

  “呜哇——好喝,好喝得难以置信。小翔,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杯中物啦。”

  “我也没说不让你喝啊,只是让你适量地喝。”

  “哼,才不要——小孩子别教训大人。而且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现在才回家?该不会是又去兼职了吧?”

  “没有啊,我不是说过今天要去见棒球队的朋友吗?”

  我拉开冰箱的门,挡住母亲猛地投来的视线。

  “哼,那就好。总之以后不准你再去兼职了,明天就去给我把工作辞掉。这是母亲的命令。”

  “你怎么还在说这个?”

  我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因为小翔不听话,所以我要多说几遍。你都高三了,还天天跑去兼职,考生就要有个考生的样子,努力备考……嗳,小翔,你在听我说话吗?‘嘎吱嘎吱’地在干吗?”

  “我在听啊。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房间给收拾了。我先要收拾桌子,妈你也来帮忙。”

  母亲一开始唠叨就没个完,而且还不能表现得太不把她当回事儿,所以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扯开话题。

  “呃——你等一会儿,先别收拾,我还在喝酒呢。啊,不得了了,小翔你看,妈妈的杯子空了。快,小翔,快给可怜的妈妈倒点喝的!”

  如此一来,她就会完全忘记刚才的话题了。母亲终于不再继续唠叨,她“咚咚”地敲着酒杯向我示意,尽管酒瓶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好,好。”

  我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拿起几乎已经空空如也的烧酒瓶塞进碗橱里,然后给母亲倒了一大杯麦茶。

  “啊——好可惜,虽然可以润喉,但妈妈想要的不是这个。来,不要畏惧失败,再挑战一次。”

  “你就喝这个吧,别再喝酒了。”

  只要待在家的时候,母亲几乎都在喝酒,而且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喝过头一次。喝过头的特征是哭闹,所以只要发现她眼睛变红,我就会立刻强行禁止她继续喝下去。否则的话,不但房间会被弄得乱七八糟,第二天她的身体状况也会一塌糊涂。

  “你已经不年轻了,服老吧。妈,我真的觉得你不能这么喝下去了。”

  “哟——在担心妈妈的身体啊?小翔真贴心。”

  尽管故意装出调侃的语气,不过母亲的笑容里还是掩藏着几分喜悦。

  “真想让宫田会计也学学你这贴心劲儿呀。听我说,小翔,我们医院里有个会计超让人火大的。”

  “我知道啊,每天晚上都听你抱怨。”

  “那你今晚也好好听着哦。那个宫田会计大言不惭地说‘小晴护士需要提高成本意识’……去你的成本意识,一个医院的护士要是比起患者的健康更重视成本的话,这医院就完蛋了吧?当心我把你这秃头剩下的头发全剃光。啊——气死我了,还有还有。”

  “打住打住,我待会儿再听你细说。今天有没有我的邮件寄过来?”

  话匣子一打开,我就得整晚都听母亲抱怨了,所以要赶紧转移话题。

  “Z补习班的?有啊,在桌子上。”

  母亲用视线示意铺设有地板的房间。

  “只有那个?没其他的了吗?”

  “嗯——其他的?你指的是什么东西?不说清楚妈妈怎么知道呢——”

  ……看来是寄来了。

  我一看母亲那嘴角都咧到耳根的笑容就一清二楚了。

  “来来来,说说看,翔太觉得还会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寄来?情……书?”

  “行了。在桌子上?你没看里边的内容吧?”

  “当然看了,我可是你妈呀。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还写信呢。我上学那会儿也写过,还偷偷塞进篮球队学长的桌子里……呜哇,这就是青春。嗳,是什么样的女生,可爱吗?你们亲嘴了吗?要是还没有的话下次就把人家领家里来,妈妈会躲在壁橱里。”

  “行行行,下次吧。好好喝你的麦茶。”

  我嘱咐了母亲一句(她到现在都没喝一口麦茶),然后拉开了地板房的拉门。

  七帖榻榻米大小的昏暗房间铺着木地板,我要找的东西就叠放在窗边的书桌上。

  大的是Z补习班的教材,小的则是个印花信封。信封的四角都有大红色的太阳花图案,我拿起确认时,发现用心形贴纸贴住的封口处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母亲说“看过里边的内容了”肯定是句玩笑话,而且她要真看过了肯定不会像刚才那样笑着拿我开涮。尽管我内心很清楚,但不确认一下始终还是不安心。

  自从我升高三后,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这样的信。信应该是直接放入我家邮箱的,既没有写寄信人姓名也没有寄件地址。由于信封上有印花,所以母亲便信誓旦旦地认为这是给我的情书。

  母亲似乎打开了电视,起居室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再次确认拉门已经关好,这才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坐在椅子上打开信封后,父亲一如既往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依旧以“翔太”两字打头。

  和信封的花哨不同,信纸本身是毫无装饰的白色便笺纸。父亲用他那独特的字体极度简洁地告知了近况,并和往常一样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地方应该是某地的离岛吧,十字形的岛屿之上背负着一轮夕阳,漂浮在波涛之间。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过从岛上挂着的破烂注连绳[2]看来,应该是日本的某地。

  照片的背面写着“适合演歌的岛屿”几个字,印证了我的想法。

  “……真少见呢。”

  我拉开抽屉,将以往收到的照片取出,一张一张确认:马来西亚、蒙古、捷克、南非、墨西哥……没错,我还是头一回收到日本的照片。

  “这样啊,回日本了?”

  父亲是自由摄影师,这一年来基本都在国外度过。说到叶崎亘这名字,在摄影界似乎也算小有名气,不过我还从未听他人提及过父亲。

  我再度将视线落在岛屿的照片上。还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岛屿本身就极具魅力,抑或是因为父亲的摄影技术精湛,我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将视线从照片上挪开。光是盯着看,仿佛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闻到海风的味道。

  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咳嗽声和清嗓子的声音,以及“再喝杯麦茶吧”的自言自语。即便是隔了一扇拉门,母亲的存在感依旧相当强烈。

  我不知道那位在世界各处流浪的摄影师是怎么与这位在东京某家医院上班的护士相知相爱的,不过就像绝大多数亲戚所预言的那样,这段婚姻并未维系太久。毕竟父亲因为摄影长期在外,基本不着家,徒留母亲一人在家寂寞难耐。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天天都伴着酒以泪洗面。她在医院生下我的时候父亲也不在身边。自从有了我,她便每天抱着我,一边抱怨父亲的不是一边哭泣。尽管如此,偶尔父亲回家的时候母亲还是很开心的,一直到父亲下一次离家为止,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我觉得,母亲是爱父亲的。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份感情才更难割舍。两人正式离婚后,母亲便拒绝接触和父亲有关的一切。既不接电话,也不看父亲寄来的信和发来的邮件,甚至连抚养费都不肯要,也绝口不提过去的事。

  为了将信寄到我手上,笨拙的父亲可是下了一番苦工,最后靠不写寄信人和寄件地址方才涉险过关。他希望母亲看到信封上的花纹后会马上联想到情书,从结果来说父亲赌赢了,信顺利地到达我的手中。

  突然,起居室的灯灭了。

  “我要睡了。”

  母亲小声说道。接着传来和室拉门被拉开的声音。

  “晚安。”

  说完,我也关掉台灯,静悄悄地打开窗户。

  透过高大榆树的树枝,我窥探起楼下昏暗的公园。

  两层楼的公寓背面,有个三角形的小公园。

  我记忆中的父亲便一直在这个公园里,教我打棒球。

  “我们去练接球。”

  他总是这么对我说。父亲爱喝啤酒,爱抽烟,爱吃海带,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棒球。说是不能偏袒某一支球队,所以他总是戴着顶皱巴巴的旧棒球帽,上边印着意义不明的文字,根本看不出来是哪支球队的周边产品。

  榆树叶在晚风中微微摇晃。

  在唯一一盏路灯的灯光照耀下,公园的滑梯将粗短的影子投向地面。我和父亲以前就是在滑梯旁练习接球。现实中的父亲此刻或许依旧在世界各处来回奔波,而我心中的父亲却始终戴着手套,在滑梯旁严阵以待。

  我左手摆出握球的姿势,向着父亲投了出去。球穿过榆树枝,稳稳地落在父亲的手套里。

  “坏球。”

  父亲如此说道,将球扔了回来。

  父亲的判定标准一向严格。

  注解:

  [1] 注:大车轮飞踢,日本摔角手前田日明的招牌必杀技。

  [2] 注:日本神道教的仪式器具,表示神圣物品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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