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夏——海帆 七月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和以往的所有夏天都不同。

  热。总之就是很热。

  以前的夏天也很热,但和今年一比就成了小儿科。

  据说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夏天就意味着可以去海边玩。不过对于一年四季都和大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岛民子弟来说,即便进了高中,也完全没人对海水浴表现出兴趣。如今的乡下女孩感兴趣的是……感兴趣的是?

  “对A有兴趣”=“be interested in A”。这个固定用法是被动态,所以直译的话应该写作“被A引发了兴趣”。可翻译成日语的话,还是要符合本语言的表达习惯才好。类似的例子还有“be satisfied with A”和……

  “海帆,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单词本被“啪”的一声拍落在桌子上。

  一度被英语常见固定用法页面占据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沐浴在慵懒午后阳光下的教室映入眼帘。我条件反射地看向时钟,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呃……怎么了,千寻?”

  “还问‘怎么了’,不是让你放学以后别光顾着看单词本的吗?!”

  千寻大概已经喊了好几遍我的名字吧,她的脸本来就长得像猫咪,现在眼角吊得比平时更高,嘴角叼着软包装果汁的吸管。

  “那么米翁和玛由当中你选哪家,海帆?”[1]

  这是要选什么?我大感莫名,于是将视线投向万结寻求帮助,但是——

  “我的话会选米翁,因为上周去过玛由了。啊,不过海帆还没去过,所以玛由也行。听海帆的吧。”

  结果万结也把选择权交到了我手上。可突然要我说选哪家……

  “prefer A to B……比起A更喜欢B。”

  “你在说什么啊。”

  “好痛。”

  脸被吸管戳了一下。

  “够了,那就米翁好了。好——嘞!今天要玩个痛快!”

  “呃,等一下等一下。”

  看到她们俩站起身来振臂高呼,我慌忙插嘴道:

  “你俩脑子里怎么就只有玩啊,我不去哦,今天得好好复习。”

  “怎么,海帆你又打算不来啊?最近很不够意思哦,上周你也这么说来着,然后没和我们一起去玛由。”

  千寻拔出吸管,这次改用尖的那一头向我扎来。

  “肯定的呀,明天就是全国模拟考试了。”

  “模拟考试无所谓的,和学校的成绩又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啊,模拟考试也是考试,肯定得认真对待呀。”

  “呜哇——你好烦啊。我还以为‘认真四眼’总算决定毕业方向了,结果还是这样。行了,万结,咱俩去吧。”

  千寻闹别扭似的扯住万结的手腕。

  “嗯——但是,又扔下海帆一个人未免也太……”

  万结却并未给出赞同的回应,而是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盯着我看。

  “这样好了,我们今天就腾出时间来举行放学后读书会吧!”

  万结双手一拍如此说道。

  “啊,这个听上去不错,nice,万结。”

  我也拍了拍手。

  “没意思——出去玩怎么就变成读书会了?时间是从哪儿腾出来的啊?”

  “不就是从米翁和玛由腾出来的吗?”

  “没意思!”

  不知为啥,千寻对万结的完美提议表示抗拒。

  “这挺好的呀,千寻。大家一起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相互请教,非常有意思啊。更何况这么一来,我们也不用扔下海帆一个人了。”

  ……呜哇,她真会为他人着想,我顿时有点感动。万结真不得了,又可爱,又温柔,我太喜欢她了。这么一来,读书会就势在必行了。

  “很好——我来劲儿了!那就少数服从多数,采用万结的方案喽。没意见吧,千寻?”

  “没意思——”

  “为了全国模拟考试,加油!”

  “嗯!”

  万结高高举拳,响应我的号召。

  “你们玩真的?拜托告诉我这都是玩笑话。”

  另一方面,身为少数派的千寻难得地有些弱势地说道:

  “唉——‘认真四眼’一旦动起真格来确实敌不过啊。”

  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夏天的全国模拟考试理论上并不强制要求参加,不过在我们学校,但凡打算升学的人都是默认必须参加的。由于这考试和学校的成绩无关,而且还得周六过来学校,所以对于万结这种以保送为目标的好学生以及千寻这种完全不挑大学的悠闲人士来说,模拟考试并不是什么能激起她们干劲的重大事件。然而毕竟是全国的模拟考,一方面可以检测自身实力,另一方面也能借以判断报考什么大学比较合适,因此绝对不可掉以轻心。读书会正是最好的备考形式。

  “受不了了,我脑袋都要冒火了!回家吧!”

  “知道了,等你脑袋真冒出火来我们就结束。在喷火之前继续加油哦。”

  “可恶——恶魔!不是人!‘认真四眼’!”

  读书会开始还不到五分钟,千寻就泫然欲泣地开始抱怨了。而我俩对她的抱怨充耳不闻,继续自顾自地温习功课,直到被老师赶回家为止。“谢谢你,米元叔,注意安全哦。”

  我对着栈桥挥了挥手,班轮也鸣响了三声汽笛作为回应。

  傍晚七点过五分,我目送着班轮准时驶离一之岛,这才走上早已染满夕阳色彩的乡间小道。

  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晚了许多,在这座店家和街灯都极少的小岛上,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尽管我和岛上的所有人都相熟,也不畏惧夏虫和动物,不过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还是未免心生几分寒意。

  肚子开始叫唤了,还是赶紧回家吧。行走在湿热的海风之中,还没迈上十步便渗出汗来,本来就不太干爽的衬衣再次变得湿答答的。

  “抱歉,我回来晚了。”

  “哦,你回来了啊,海帆。来来,到这边来,哈哈哈。”

  我刚打开玄关的门,就听见父亲愉快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

  今天父亲不当班,所以我早已猜到他又会喝个烂醉。父亲没在喝醉之后乱发脾气固然是好事,可我也不想被他纠缠上。不经过起居室直接上二楼?我一边脱鞋一边思考,但是今天Z补习班的教材会寄到……好,拿了教材就赶紧回房间好了。

  我暗暗决定后,摆出刻意的笑脸拉开拉门。

  “我回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啊。哟,天才少女!哇哈哈!”

  果不其然,父亲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矮桌上到处都堆着下酒小菜。眼前的场景真是一片鲜红——通红的脸,大红的T恤,甚至连生姜和梅干都是红的,更别提鲜红的腌紫苏,以及鲜红的答卷。整个矮桌上的东西都红得刺眼。

  “嗯,咦,等一下,爸,你在看什么?”

  我差点就忽视了某个关键的东西,那个掩藏在小菜和矮桌之间,同样鲜红的东西是——

  “那是Z补习班的答卷吧?为啥爸你先看了!”

  “啊?老爸看女儿的答卷有何不妥?你挺努力的嘛,海帆,不过字太丑了,这点到底像谁呢?”

  “我的字才没有像谁呢!快点还给我,真是的。”

  “喂,别扯啊,大蒜要翻了。”

  “你为什么把它垫在盘子下边呀!”

  我大呼小叫地将答卷抢了回来,因为太过用力,肚子又开始叫唤了。

  “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大蒜过去吃?”

  “爸爸是笨蛋!”

  我跑上楼梯,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烦死了,为什么我家里的人都喜欢擅自看我的信件?还说我的字丑?至少父亲没资格这么嘲笑我。

  我将书包放在书桌边,脱下校服挂好,这才换上居家服——无袖上衣和短裤,尽管经常被母亲责备说没个女生样,我依旧如此打扮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如果告诉她我睡觉的时候还会把短裤脱掉的话,不知道又会被念叨多久。

  “那么……”

  我咽下一瓣大蒜,将答卷摊开放在书桌上。

  就算和学校的成绩无关,就算老师不在面前,查看被打过分的答卷依旧让人紧张。我先大略地浏览了一下全科目的正确率,语文、数学、理科、地历公民[2]、英语——

  不算……糟吧?

  嗯,不错不错,挺好的。语文不错,数理也还可以,日本史凑合,世界史凑合。然后英语,我最开心的就是这门科目考得还不错。

  要考上我好不容易决定下来的第一志愿,英语水平相当重要,甚至可以说,英语要是不行,这所大学就没指望了。所以老实说,这种水准的题目就算答得不错也不值得骄傲……

  “哇,单词部分全对,好棒!”

  可是看到分数还挺高的,怎么可能不高兴嘛。要知道我整个七月都在突击背单词呢。不枉我长期和千寻的各种骚扰作斗争。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离吃晚饭应该还有一点时间,不过现在去泡澡的话又有点尴尬……

  “好嘞。”

  我将英语答卷抽出,再次从头开始检查。检查考得不错的试卷让人十分愉悦,在某种程度上都算是一种娱乐了。单词、固定用法、完形填空、对话、翻译……我愉快地一部分一部分检查下来。

  “阅读理解……”

  看到这里,我停止了哼歌,用自动铅笔“哐哐”地敲打答卷。

  分数是拿到了,可是我在这一部分花费了太多时间。真正考试的时候,速度至少得是之前的1.5倍才行。大学入学者选拔的英语科目的阅读理解占了总分的四分之三,所以阅读速度决定了生死。阅读理解需要的是词汇量、理解能力和语法熟练度,基本上就是和英语相关的全部……

  “英语水平说到底就是语感。”

  初中的时候,英语老师是这么说的。虽然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太随便了点——

  “语感不好的人就尽量多读吧。只要多读多看,应付考试是没有问题的。”

  老师如此补充道。我多半是没有什么语感的,所以只能以勤补拙……

  “……嗯?”

  目光突然停留在某个答题栏上。我重新检查起答题纸。

  阅读理解的最后一问,英译日。需要翻译的句子被下划线标注了出来,这是文章后半段的某句话,应该体现了文章的中心思想。

  My life is at a crossroads.

  我的译文是“我的人生是方向不明的迷途”。

  阅卷老师给我打了个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用红笔在旁边批注道:

  “翻译得很美,不过意思错了。这种情况下crossroads的翻译应该参考上下文的语境……”

  我又用目光扫过原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划线的英文,然后再看向写有批注的答题栏。

  ……翻译得很美。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举动,从原文看到答题栏。

  ……翻译得很美。

  我又看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千帆来叫我吃晚饭。她还是没敲门就进来了,可奇怪的是我这次并没有发脾气。

  ……他说我翻译得,很美呢。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海帆?”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一边给我添饭一边奇怪地问道。

  “呃,哪有——我没特别开心啊。”

  其实挺开心的。

  “那个那个,千帆知道的哦!今天Z补习班寄资料过来了嘛。肯定是姐姐拿的分数不错,对吧?”

  千帆吃得满脸饭粒,精力充沛地说道。

  “是这样吗,海帆?”

  “嗯——怎么说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分数还不能算很好。”

  我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味噌汤。

  “咦——那为什么姐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笑嘻嘻的?”

  “唔——没有啦,我只是在想,说不定我在英语这方面还蛮有天赋的。”

  “可是分数却不算很好?好奇怪呀!”

  “这不奇怪吧!小孩子不懂的。”

  我捻起一粒粘在千帆脸颊上的饭粒,然后按在她的下巴上。

  “绝对超奇怪的——爸爸,姐姐学英语很有天赋吗?”

  千帆改找父亲进行鉴定。父亲曾经夸口说自己单看下半身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棒球方面的天赋。

  “当然有啊。”

  父亲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哎哟——爸你果然懂女儿。我给您斟酒。”

  “哇哈哈,对吧对吧,对于大海和女儿,我可是事无巨细一清二楚啊。”

  “船长好棒!”

  “对吧对吧!”

  仓桥家的饭桌上回荡着父女的笑声。

  “妈妈,姐姐学英语很有天赋吗?”

  “这个嘛,既然他俩都这么说,应该是有的吧。”

  母亲捻起千帆脸颊上的饭粒,塞进自己嘴里。

  当晚。

  我像往常一样,晚饭过后休息了一小时,接着便重新坐在书桌前。就在这时,放在参考书旁边的智能手机收到了短信,发出震动。

  万结:明天的模拟考试加油哦——

  万结真是个乖巧的女生啊,表情符号也很可爱。同样是乡下长大的,她怎么就这么有女人味呢?我马上回了一条短信,说自己肯定会好好加油。万结是由女人味做的骨肉,而我是由英语做的骨肉。呃,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头了。

  书桌的边上,台灯的旁边放着背面朝上的英语答卷。我用自动铅笔轻轻挑起答卷的一角。

  ……哎呀,翻译得很美哦。

  这句话不管看几遍都会忍不住笑出来,真不可思议,每当这句话映入眼帘,似乎就能涌出无尽的活力。尽管夜色已深,我却没有半点困意。

  我以前从不知道被人称赞是如此愉快的体验。看到这句批注,我顿时觉得自己真的有学英语的天分了。

  对了,干脆把这份答卷做成应考的护身符好了。我记得好像折纸里有折护身符的方法。十字形的护身符——听上去似乎不错,感觉英语还有进步的空间。折护身符需要两张纸,所以试卷和答卷正好足够。可以先把卷子扫描一份存到电脑里,以备日后复习之用……啊,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好的,那么事不宜迟。”

  我拿着卷子走出房间。

  已经好久没用扫描仪了,不如多复印几份作为练习用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以免吵醒家里人。感觉有点心跳加速,怎么办,我的情绪逐渐高昂起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特别厉害。

  没准今天能一直用功到明天一大早……

  “……姐,姐……”

  也不知是谁在叫唤,那声音仿佛是从异常遥远的水中传来的,极度模糊,听不真切。

  “起来啦,真是的!”

  啊,不对,这声音近在耳旁。我的身子正被人扯着晃个不停。别这样,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怎么可以对少女的身体如此粗暴呢?

  “姐姐!”

  呃,是千帆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了,千帆,想玩游戏的话晚点再说,姐姐我现在在学习呢。

  “不能再睡了哦,姐姐,今天你不是要参加模拟考试吗?”

  ——呃。

  听到“模拟考试”这个词,我的身体起了反应,瞬间弹了起来。

  “好痛——”

  顿时脖子传来一阵刺痛。

  “姐姐,你没事吧?”

  然而此刻我已经不在意脖子的刺痛,不在意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的事实,不在意千帆又不打招呼就进了我的房间,我在意的是——房间里的一片光明。

  “现在几点了?”

  我都来不及戴眼镜,急急忙忙地向千帆问道。

  “呃——七点十五分。”

  “……”

  三秒过后,我浑身血气上涌,正常来说五分钟前我就该出门去考场了。

  “嗳,姐姐,你睡懒觉睡到这个时候能赶上模拟考试吗?”

  “……”

  厕所、洗脸、刷牙、换衣服、吃早饭、查看星座运势……

  我拼命地运转一团乱的大脑,思考哪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而哪些事情可以不做,以便压缩时间。而最后决定首先要做的事情是——

  “睡过头了!”

  大声喊出木已成舟的事实。

  “海帆,一大清早你瞎叫唤什么呀,把千帆都吓哭了。”

  “对不起——”

  我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华丽丽地敷衍了一下母亲的说教,用最短的时间收拾妥当,然后连居家服都没换就往玄关冲。

  “嗳,你该不会打算就穿这身出门吧?校服呢?”

  母亲从起居室里探出头来。

  “在书包里,待会儿在船上换。”

  “别说傻话了,换好了再出门。早饭不吃了?”

  “想吃是想吃……可没时间啊!打电话给爸让他把船停下来!”

  “怎么可能办得到嘛,至少喝点味噌汤再出发吧,汤里还加了蚬贝呢。”

  “我出门了——”

  我飞快地奔到屋外,几乎要把大门撞飞。

  天高云淡,今天的天空也蓝得耀眼。太阳早已升到了海平面上方,照得五岛周边的海域遍布粼光。家乡的海果然还是在清早时最美。

  但现在不是优哉游哉地想这种事的时候!船——父亲掌舵的班轮马上就要离港了。

  我撒开双腿,就这么穿着无袖上衣和短裤迎风奔跑起来。

  求您了,海神,请保佑我赶上班轮,而且希望在上船之前不要碰见其他人。

  “哟,海帆妹妹,真精神啊。”

  “早安,荒卷爷爷。”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第二个祈愿是不切实际的,所以至少实现我第一个愿望吧。

  啊啊,糟糕透顶,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偏偏今天睡过头。

  对不起哦,千帆,难得你叫我起床,我还把你吓着了。

  对不起,妈,浪费了你做的早饭。

  糟糕透顶,真的是糟糕透顶。蚬贝味噌汤可是我的最爱呀。

  “爸——等等我!”

  我冲着大海高声呼喊,而班轮也鸣响了三声汽笛,仿佛在催促我加快速度。

  “海帆,还好你赶上了!”

  看到我伴随着铃声滑进教室,刚刚还一脸担心地盯着手机看的万结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

  “早、早啊,万结……抱歉,没接你电话……”

  “没事没事,你还好吧?快点坐下。”

  万结一边招手一边为我拉开椅子,看来老师略微迟到了。我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安心感、疲劳感和饥饿感同时袭来。还好,总算勉勉强强赶上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海帆!我很担心你啊!呜哇,你这是什么打扮?”

  顺便一提,除此之外我的情况一团糟。千寻的反应如实地反映了我目前的状况。

  脸也没洗,头发也没梳,校服在穿上之前还一直塞在书包里,于是乎我现在从头到脚都皱巴巴的。加上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不是我自夸,您平时真的很难见着如此拼命的女高中生。

  “你黑眼圈好重啊,海帆。昨晚没睡好?”

  万结拿出梳子帮我梳理蓬乱的头发,以免太过招摇。

  “我睡了啊,呃——三小时,不对,两小时不到吧。”

  “两小时?考试前一天晚上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千寻瞪圆了眼睛。

  “没干什么啊,就是一般的复习……”

  “呃,也就是说海帆你昨晚一直复习到天亮吗?”

  万结的眼睛也瞪圆了。

  “嗯,我一想到明天是模拟考试,情绪就高涨起来了。”

  “……”

  我点头回答道。两人听罢,无语地对视了一下。

  “唉——这就是认真的坏毛病!”

  她俩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什么嘛,千寻,什么叫认真的坏毛病——”

  “大家早——都到了吗?”

  我刚出言反驳,教室的门就被人用力地推开了。

  “那么,大家按照考号顺序各自坐好,不要留出空位哦。”

  班主任山内老师夹着厚厚的牛皮信封走进教室。全班同学便按照指示换起位置来。

  “好,大家加油!咱们仨来一决胜负吧!”

  “我才不要加油——也不要决胜负——”

  “别太勉强哦,海帆。”

  我们也停止闲聊,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只有希望升学者才会参加模拟考试,所以座位和定期考试时不太一样。让我暗暗高兴的是,万结的位子就在我旁边。

  “文具以外的东西全部收进抽屉里,没说开始不要打开试卷。”

  老师将一叠叠试卷分发给坐在每排的第一个学生,接着试卷便被不断向后传去。

  第一科是英语,对我来说,一开始就到了关键时刻。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手插进裙子的口袋,用指尖感受了一下折纸角尖的触感。在和扫描仪搏斗了三十分钟后,我又花了三十分钟研究折纸的方法。为了折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护身符,我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单是用手指触碰一下,就会感觉仿佛有力量流过体内。

  没问题的,我有学英语的天赋。我一边这么激励自己,一边打开书包。

  “……”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人没拿到试卷的吗?铃一响就赶紧写名字,要是连名字都忘了写,考再好也没用了……嗯?怎么了,仓桥,你在干什么?”

  老师发现有个女学生开考之前还慌慌张张地在书包里掏来掏去,便出言询问。

  “那个,呃……我忘记带文具了。”

  “白痴——”

  考试还没开始,哄笑声便响彻整间教室。

  “你到底是来干吗的?找其他人借一下吧。连文具都不带,等于你一从家门出来就不及格了。”

  呜呜,好过分,有必要说得那么难听吗?四周再度响起哄笑声,我觉得羞得连眼镜架都红了。

  “海帆,你早点说的话我就借你了嘛。”

  不知为何连万结都羞得满脸通红,她将自己的铅笔和橡皮递给我。

  “不好意思呢,万结。”

  突然我感到后方有刺人的视线射来,扭过头去,发现千寻正托着腮尖着嘴说着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所以我也没去读她的口型。

  “开始。”

  铃响的同时,翻纸的声音和铅笔游走的声音遍布整间教室。

  “首先记得写名字。马上就是听力环节了,都认真听题。”

  大概是为了缓解大家的紧张吧,今天老师话特别多。

  就我个人而言,听力比笔试难许多,为了能在总分上有所提高,我会时不时地听Z补习班的听力CD。没问题的,我一边快速浏览问题一边等待听力广播开始。

  很快,黑板上的播音器开始传出“扑哧扑哧”的电子音,紧接着,地道而流畅的英语流泻而出,正当我要努力跟上节奏的时候——

  “咕噜咕噜咕噜——”

  我的腹部也同样发出巨大的咕噜声。

  ……不是吧。

  教室里四处都响起窃笑声。

  “你还想不想考试了,仓桥!”

  老师勃然大怒,直接将妨碍听力播放的犯人名字公之于众。

  糟糕透顶,实在是糟糕透顶。

  傍晚。

  “啊——总算考完了。哎,考试的时间太长了。”

  和往常一样的归途上,千寻一如既往地未经许可便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考得久不说,题目还挺难的,我到现在脑子都有点儿发烫。”

  万结也和往常一样走在我的左边,一边走一边用手揉着太阳穴。

  “是吗,万结也觉得难?那我不会做也就合情合理了。”

  “嗯,没错,这次的考题总体来看都偏难,好像没有谁考得很好吧?”

  “这样啊这样啊,这样就对了!”

  说完,千寻哧溜一下跳下后座。

  “所以你就别在意啦,海帆。”

  她突然拍了拍我的肩。

  “咦,你说我?什、什么嘛,我又没沮丧。”

  “嗯,行了,别逞强了。认真二字都写在你脸上啦,一副要哭鼻子的模样。果汁给你喝。”

  “啊,谢谢。”

  不对,都说了不是这么回事。

  “对呀,海帆,打起精神来。今天说到底只是模拟考试,发现自己的软肋反而是件好事。好好努力,下次克服就好了。”

  怎么连万结也开始安慰我了?我从没说过自己很沮丧啊。

  “海帆的软肋都是心理层面的,要克服的话很难哦!”

  “你就别说多余的话了,千寻。拜拜,海帆,打起精神来。回头短信联系。”

  “拜拜,别跳海哦,‘认真四眼’。”

  “啊,嗯。”

  结果你们就这么回去了。

  坡道的终点,我们仨曾经亲热地一起跳入的池塘前,三个好朋友像往常一样彼此道别,她俩往住宅区走去,而我则向港口而去。

  为什么呢?在她俩看来,我模拟考试考得很不好,现在应该非常沮丧才对……可我什么都没说啊。

  我一时不想迈步子,于是停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

  夕阳下,万结和千寻正在并行。她俩一高一矮,形成两道错落的剪影。我抿了口千寻给的果汁,好甜。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说……她俩却知道了呢?我拼了命想掩饰,可表情还是暴露了一切吗?

  一切都开始于英语考试的折戟。

  那之后,我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一直到最后都没能调整过来。

  不甘心,好丢人,明明对别人说模拟考试有多么多么重要,甚至都办了读书会,结果自己却睡过头毁掉了一切。

  我将手伸进裙子的口袋,摸索到那个触感锐利的物体,接着用力捏烂。什么“翻译得很美”,稍微被表扬一下鼻子就翘到天上去了。事实上,我那个答案不是错误的吗,还护身符,还有天赋?

  为了补充双眼失去的水分,我用尽全力吸着果汁。本来就很甜的果汁此时感觉更加甜腻。

  友人的关心既让我高兴,又让我难过。

  “哦,海帆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考砸了吗?”

  这种时候,我倒宁愿对方不要顾及我的感受。

  班轮码头的栈桥上,父亲正和米元叔一起抽着烟。看到我走过来,他指着我哈哈大笑。

  “怎么着,我猜对了吧?你的情况老爸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看到你慌慌张张地出门,我就猜到你这次肯定考不好。”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没考好,那为什么不能安静点儿呢?我懒得出言反驳,沉默着从他俩中间穿过,爬上舷梯。

  “哎哟,偶尔一次考个零分也别往心里去,天才少女。你是有天赋的!”

  “拜托你别说那么大声好不好!”

  而且我又没惨到考零分。我狠狠地踏在甲板上,仿佛要将船底都踩穿似的。

  “你说啥呢,泰三?海帆有啥天赋啊?”

  “嘿,有的哦,她在读书方面很有天赋。”

  海上讨生活的男人嗓门都很大,就算不想听,他们的对话依旧会清晰地传到船上。

  “是吗,真不得了。不过泰三你判断得出一个人有没有读书的天赋吗?”

  “当然判断不出!”

  “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受不了,赶紧逃到展望台吧,再听他俩说下去我会恨不得一头扎海里的。

  “泰三你也够蠢的,既然判断不了,就别随便给人贴标签啊。”

  “你在说什么呢,老米。就是判断不来才要贴啊。”

  “啊?什么意思?”

  “你想啊,一个人有没有打棒球的天赋,不是看腿就能知道了吗?但是有没有读书天赋谁也判断不了啊,脑袋里的东西谁能看得见?”

  “这么说倒也是呢。”

  “反正也无从判断,那就直接贴个标签说有呗。只要你这么想,然后信心十足地去做,该成的总会成的。天赋这种东西,随便啦。”

  ……

  即便是逃到了班轮二层,那俩人的对话依旧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我坐在常年曝晒于烈日之下的长椅上,任凭海风吹拂脸颊。

  “天赋这种东西,只要觉得自己有就会有。”

  天赋本应该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全宇宙中恐怕也只有父亲会等闲视之。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取出已经被揉得乱糟糟的护身符,小心地将皱褶展平。

  “翻译得很美。”

  尽管曾被我那么粗暴地对待,护身符依旧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力量。

  班轮起航了,甲板轻微晃动,船体也大幅倾斜。今天的濑户内海依旧风平浪静,但很快,这份平静便被播音器传出的高亢声音打破了。

  “非常感谢您今天乘坐姬座汽船。我是船长仓桥泰三,请允许我将本次播音献给鄙人那万般失落的爱女。”

  他又来了,难道说我今天也得听父亲唱演歌?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无力。

  “爱、爱海弗、卢克德、阿特……德、埃雷特里卡雷穆恩、弗朗姆、波、波斯赛德……”

  船内顿时传来交头接耳声。

  这不奇怪,一贯的演歌今天却变成了英语……他说的能算是英语吗?倒不如说是发音极端接近日语的假名英语。

  怎么回事,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爱、爱喜——德、拉布扎……布、布洛肯、维切斯塔……予哦……”

  快别念了,好丢人。

  大家都在笑话你呀,你到底在念什么……啊,我知道了,我看过这段英文。不是吧,好可怕,我为什么会看过?这段英文到底是什么?

  “斯莫金安德……安德……安德……”

  啊啊,这段文字是……

  我做成护身符的那张考卷中阅读理解的文字。可为什么……

  “安德……安德……这啥啊,印太浅了看不清楚。”

  是吧,扫描仪不太好使了,所以我打印了好几张,看来父亲拿了其中印坏的某张。可是他为什么要读这个啊?

  “海帆,你是有天赋的!听听我念的东西,然后好好加油!”

  不是吧,难道说他是在……

  以自己的方式激励我学习英语?

  “哈哈——”

  一想明白,我顿时笑了出来,而且是无法自制地捧腹大笑。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躺倒在长椅上。

  父亲真是傻透了。我确实经常说学英语练习听力很重要,可听你这假名英语有啥用呢?发音太糟糕了,啊啊,不行了,肚子好痛,快停下……

  “麦莱弗、伊兹、阿特啊、库、库、库……库洛斯洛德!”

  父亲真蠢,居然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来……真的是太蠢了,居然为了我……

  夕阳照得人皮肤发烫,身上也渗出汗来,然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法去一层乘凉。

  更何况,要是让父亲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真的想一头扎进海里去。

  注解:

  [1] 注:“米翁”和“玛由”均为卡拉OK一类的娱乐设施。

  [2] 注:日本高考中的地理、历史和公民这三科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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