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老虎发抖了

  “你应该试一下。”

  透过文艺部窄窄的窗户,我看到外面春意盎然的晴空。虽是课间,合唱部悦耳的歌声仍四处回荡,将校园包裹得一团和气。与此相反,心情灰暗的我此刻正垂头丧气地跟九里商量:“不可能,我跟她根本搭不到一起。”

  九里正在读一本文库本,他瞥了我一眼:“是吗?千谷一夜和不动诗止的书我都看过,感觉合在一起不会差的。”

  “风格上是没问题,可合作的双方完全没可能啊。”

  “这么说,你拒绝了?”

  “哦,没,先看看吧。”

  河野希望我们商量商量,试一下也好。她拜托过我,不过我觉得希望渺茫。小余绫明显对我有敌意。今早我跟她在班上打了个照面,但她的眼神锋利无比,全然不像对其他同学,之后便不再搭理我。此外昨天分开时她还十分轻蔑地警告我:“在学校不许跟我说话。”

  “九里,你早知道小余绫是不动诗止?”

  “不十分确定。不过我见过刚出道时的不动诗止,而且她的名字很有特点,感觉应该是同一个人。”

  原来如此,难怪他要我动员小余绫参加文艺部。

  那次小余绫过来,就差一点被九里说动。不过我还是很意外,一个成功的职业作家怎么会对高中的文艺社团有兴趣?

  不动诗止是跟我同一批出道的新人。她当时得的是另一个娱乐性质较强的文学奖,因为长得漂亮一时被冠上美少女作家的头衔,不像我只是个蒙面的。年轻和美貌让她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上过几次电视,不少文艺刊物都登载了有她照片的采访报道。

  当然也有很多人批评她不过是沾了年龄和美貌的光,总之许多评论都说她靠脸吃饭。说实话,我当时也有这种想法。毕竟她跟我同年,又同时出道,而她的书销量竟是我的几十倍。不过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回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她的访谈,就突然起了读她作品的念头。

  读完后我发现自己从前小看她了。她写的故事结构十分巧妙,我印象很深。这些缜密的构思既充满推理小说的惊险,又不断地给读者带来惊喜,妙趣横生。而且小说的主题和文字都饱含女性特有的温情,作者对小说创作的热爱跃然纸上。

  说实话,我不如她。

  书写得好,自然就卖座。

  “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没注意。”

  “我脸盲。”

  不动诗止小说写得不错,这点我必须承认。但我对被彻底击败的事实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我故意不去看杂志样刊上她的名字,也假装没看见书店里有她的新书。可妹妹偏偏是她的粉丝,而且同一本杂志上也常同时刊登我跟她的短篇,所以有时也无法完全避开。不过,那天我没把她们两个联系起来,纯粹是因为我印象里的少女作家纯洁无瑕,跟转学来的小余绫身上的成熟气质截然不同。

  “我只见过她三年前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是吗?”

  “教室里那么多人围着,她有些难为情。一本正经,还很冷淡。我看过她刚出道时的照片,比现在阳光,很单纯的。”

  “怎么能光凭一张照片来判断一个人,照片可能是摆摆样子的,而且女生本来就比我们男生复杂、怪异。”

  “上次过来,她也是,完全换了个人。在班里那种沉稳的样子都哪里去了?跟个鬼似的胡言乱语。这算什么?欺骗?要是她当时的样子,叫我们班那些忠实粉丝看见了,不管男女,梦想都会破灭的。”

  我要求赔偿我对美女转学生的神秘幻想,这就像被封面蒙骗了一样,内容跟封面不符,一颗星,差评。

  “话说回来。我觉得这次你值得去尝试一下。”九里合起文库本,把它放在不锈钢桌子上,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我,我眨了眨眼。

  “说什么傻话。我刚才不是说了?我跟她……总之就是合不到一起,而且她也很讨厌我,不行,不行。”

  “可这对小说家千谷一夜来说是个好机会啊。”

  我盯着这位自以为是的朋友,看了好一会儿。

  “你不是也有这个预感,所以才没有一口回绝?”

  “不,我是,不想,再写小说了,”我就像从肚肠里一点一点往外掏脏东西一样,慢吞吞地说,“可,又觉得如果能卖座,倒也不坏。”

  “卖座啊……”九里仿佛怀疑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似的扬了扬眉毛。

  九里毕竟不是小说家,所以他才有这样的疑问。但事实就是这样。有的作品很多人读,很多人喜欢,叫大家开心。我绝对写不出来,也编不出,可倘若有人帮我一把的话……

  这时,我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来了条短信。

  *

  我被叫去一家店铺,从学校坐电车需要15分钟。外墙是明晃晃的大玻璃,远看还以为是家咖啡馆,走近了才知道是个糕点铺。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可爱的蛋糕。今天是工作日,店内仍坐满了女顾客。

  “搞什么,这里……”我重新确认了一下短信,是这里,没错。

  我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一位满脸笑容的女服务生过来接待了我,我心神不宁地望了一眼满是女客的店堂,企图从中找到我要找的人,但我没看见。

  约好的时间早就到了。

  莫不是上当了?

  我正想着——

  “喂,那位没销路的作家。”

  竟有人这么叫我。而我居然立刻就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真够丧的,我朝身旁的座位看了看。

  一个女孩正抬头望着我。

  她穿着春天般清爽的淡色小花连衣裙,外罩一件白色长开衫,头戴同样白色的报童帽,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塞在帽子里,露出脖颈到肩膀这一段柔美的曲线,显得千娇百媚。她那细长的眼睛藏在宽边的黑框眼镜后面,两颗玻璃球似的黑色眸子正瞅着我。桌下她的两条腿交叠着,露在短短的裙摆外边。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茶杯,优雅地将红茶送到嘴边。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来回打量,才相信这位可爱的女孩真的是小余绫本人。

  “喂,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猥琐地盯着我看啊?吓得我杯子都要掉了。”

  她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假装打了个寒战,之后就移开了视线。

  “没,我才没看,只是没认出来罢了。不过,你干吗弄成这样?乔装打扮。”

  “当然啦,就算不愿意,也得跟你这种人见面。倘若撞上同学,被误会可就完了呀!”

  “是你叫我出来的,地方也不选好一点。”

  小余绫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皱起了镜框上边的两道柳叶眉。

  “你这叫什么话?不来吃点可口的蛋糕,我哪有心思跟你这种人见面。吃蛋糕是正事,找你出来只是顺便而已。”

  这人怎么回事?干吗这么横?难道就因为她的书销路好?

  “算了,先坐吧。我本不想跟你同桌的,可现在店里人太多,没办法。”她说着,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发现她懒洋洋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为了打消这个念头,我暗暗甩了一下头,坐到了小余绫对面的位子上。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递上菜单。我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啊,什么?这么贵?”

  “哦?是吗?”小余绫稍稍探过身,看了看价格,一股好闻的香味飘了过来,我往后缩了缩。

  “哦,对啊,你这作家不太卖座。算了,我请客吧。”

  “存心恶心人啊?我可是把钱看得比面子重的人。那就你请吧,一会儿把小票给我。”

  小余绫放下托着腮的手:“你……”

  “那我就要这个,极品咖啡,最贵的。”

  “不要蛋糕?”

  “我不吃甜食。菜单上写的我也不懂。”我扫了眼愣在一旁的小余绫,叫服务生来点单。

  小余绫已经把一个大大的草莓蛋糕吃了三分之一。我浑身不自在,就换了个坐姿。现在全校瞩目的转学生就在我面前大口地吃着蛋糕。她打扮得这么漂亮,态度又这么傲慢,同学们根本就没见识过,想到这些我更不自在了。我们俩在蛋糕店对面坐着,岂不像在约会?

  “你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好像要去做鬼脸比赛拿冠军的艺人。怎么了啊?”小余绫嫌恶地看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发现有人会用‘愁眉苦脸’这个词。”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真会愁眉苦脸的人。”

  “……”

  小余绫很漂亮,但不可否认她的性格很古怪。

  漂亮,高中生,还是畅销作家?

  “人设太假了。”如果小说中出现这类人物,我一定这么说,难不成是轻小说?

  “什么?”

  “没什么,你要商量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我跟你讲讲小说的情节,你把握一下,就这事。”

  “你已经把情节想好了?”

  “嗯,你以为我是谁?请别把我跟那种光情节就叫河野小姐等上半年的蹩脚作家混为一谈。”她也太不客气了,可事实如此,我无法反驳。加上不动诗止最快的时候,曾经每三个月就出一本书。她当然有资格批评我。不过,我可不喜欢河野随随便便就把我的进度告诉其他作家。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同意,我是说这个企划。”

  “开什么玩笑,”小余绫哼了一声,“河野小姐从我出道起就一直关照我,她对我有恩。要不是她找到我,谁会跟你这种磨磨蹭蹭的无名小卒合作?”

  “喂……”我一边思考着如何反击,一边等服务生把咖啡送来。

  结果,我还没说话,眼泪却差点流了出来。

  “那,那是怎么个故事呢?一定好卖的喽?”

  小余绫听我这么问,立刻停住手,不把茶杯往嘴边送了,她吃惊地看着我,然后静静地把茶杯搁在桌上,要跟我保持距离似的将椅子向后挪了几十厘米。

  “喂,你干吗后退,又不是上化学课要一起做实验。”

  “哦哟,不好意思。我怕跟你坐太近,呼吸同样的空气,就会被拜金主义创作态度弄得想吐。”

  “我又没说错。小说不就是一种商品嘛。谁写得出畅销小说谁就是赢家。总之,我们必须弄出卖座的作品,没人看的小说根本不值钱。”

  “哦,原来如此。作品卖不出去,就会想这种谬论啊。无能还真是可悲,幸好我写什么都有人买,所以从来就没想过这些。”

  “不动诗止,你是想找我吵架吗?”

  “就你那种歪理,不用吵,都是我赢。你那本书,名字灰头土脑的,叫啥来着?哦,《像灰尘走过春天》,卖了多少?肯定超过一万了吧?三万册吗?”

  “喂,你……”我气坏了,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她说得没错,不动诗止一直都是写畅销书的胜利者,而我只是个失败者,净写些没人买的小说。事实上她提到的那本书,只印了三千册。和不动诗止腰封上印着销量超过十万的书根本没法比,我彻底输了。

  “好了,别说了。赶紧把笔和本子拿出来。既然我已经跟你这种无名小卒绑在一起,你就老老实实感激涕零地按我说的去组织文字好了。”

  什么人啊?干吗这么蛮横?

  我必须申明一下了。

  “那个,你别搞错了,”我一副傲娇男主的腔调,唾沫四溅地叫道,“我可不是自愿要跟你合作的。”

  “我也再强调一遍。要不是河野小姐找到我,我也不会干。好卖就是王道?小说没一点用?我真没想到千谷一夜这么轻贱小说,难怪书卖不出去。你这些鬼想法肯定都写到书里去了吧?”

  什么?这人怎么回事?太刻薄了吧?我要不要哭一会儿?

  “太恶心了,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眼神像个受了惊吓的短腿狗,跟你不搭的。哦,脚倒是一样短。”

  闭嘴吧,小学时老师没教过你不许侮辱人吗?

  “好,好,知道了,你要我做什么?”

  “先把笔和本子拿出来。”小余绫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不好意思,我已经全部数码化了,用这个行吗?”我取出了写小说最需要的,特别适合在星巴克用的苹果电脑。

  “好,准备好了。”

  “那我先来讲讲我对情节的构想,你把它们归纳起来,再详细写成文字。哦,对,写这个是为了让河野小姐了解一下故事情节。”

  “原来如此,你是要我听着,然后把情节做成企划书给河野,对吧?这算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秘书。”

  乱七八糟,这不就是要我记录她口述嘛?

  “你不是负责写吗?那写情节构想就是你分内的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过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本来构思情节时,你就得先记在本子上啊,把你记的给我看看。”

  小余绫的表情很奇怪,她不停地眨着眼睛。

  “你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把情节写在本子上过,而是存在脑子里就这么一路顺利地走下来的吧?”

  “本来就是啊。”小余绫大惊小怪地蹙着眉头。

  我哀叹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真的一行都没有写?不管手写还是电子版的?”

  “有一点点,记了些想到的句子。”小余绫很平静地说,她用中指抹了一下刘海,打开书包,取出一本小手账,翻开,递给我。

  只见纸上字迹端正地写着:“双层。开和关。透明。需要考虑一下进出的次序。”

  完全看不懂。

  “你这是什么呀?”

  “我想到了一个推理小说的悬念,怕忘就记下来了。”

  “不是故事情节啊。”

  “嗯,故事情节都在我脑子里,没事的。”

  “是吗?”

  我认为小说家应该先列出故事情节,准备就绪后再动笔。故事情节就是小说的雏形。把大致内容从头至尾写一遍,然后言简意赅地汇总成一张设计图。通过事先编排,抓住故事结构,以防动笔时出现破绽。

  不过,偶尔也会有这种人——

  完全不做准备工作就直接动手写,他们要么是业余的笨写手,要么就是天才。

  就之前不动诗止写的那些小说来看,她必定属于后者。

  “那你之前怎么给编辑看故事情节的?”

  “口头说啊,足够了。”

  “啊,是吗?”

  “那你现在准备好没有?”

  “啊?你这就要我记录了啊?”

  “也不用一字一句都记下来。你先听我说,然后按你的理解简单地写一写就好。当然,你可以随时提出疑问。如果让你产生歧义,那就是我的表述有问题,过后我再修改,你不用担心。”

  “那就更应该由你自己来写了。”

  “你写才能把握住整个故事啊,不许说你不懂这个道理。”

  “这你不说我也知道。”自己不写就少废话吧,我心里想。嘴上却说:“那你说吧。”

  “那我就先讲一下主人公。女的名字叫……”

  小余绫开始了讲述。

  *

  所谓听得出神,大概就是这样了——

  小余绫的嗓音很美,讲故事时轻声细语,表情既生动又温馨,完全没有对待我时的冷漠和傲慢,就连平时在同学面前表现的成熟与豁达也荡然无存。她只一味开心、愉快、感情丰沛地讲啊讲。

  我感觉怪怪的,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上小学的一件事,当时我大概才一二年级吧,每个周日,家附近的图书馆都会有一个小姐姐来给我们念故事书。我至今还记得她温柔的笑脸,清亮的嗓音,还有声情并茂的表情。幼时的我总是盼着她来给我们讲故事。

  我神思恍惚地看着小余绫,感觉她真心喜欢故事。

  “后来啊……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小余绫不信任地歪着头问我。

  “啊,嗯。”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不记下来?”

  “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集中精力打字上反而有可能漏掉点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算了,”我连忙摆了摆手,“没事,继续讲。”

  “老实说,情节上我也就弄了这么多,总之我先把初步的想法都讲完。”

  小余绫刚一讲完,我便赶紧去敲打键盘,把它们记下来。

  这个故事大概得归为描写高中生活的青春小说。整个故事由各自独立的短篇组成,是一个连续的故事。风格上依旧是不动诗止惯常的娱乐加推理。

  女主人公按照悬疑小说的说法,算是一个高明的侦探,不过略有变化。这位女孩天生具备通过他人言行上的细节来洞察虚实的能力,然而却不善交际,是一个很普通而又十分孤独的青春期少女。她从小就常常不自觉地伤害别人。她可以判断出别人是否在撒谎,却不善把握别人微妙的心理活动。她想交朋友,却不知道怎么去交。因此她是一个缺乏自信、内向、小心翼翼活着的少女。

  她的才能让她轻易就能揭穿别人拼命想隐瞒的谎言。她本是出于好意,可别人却认为她轻率鲁莽。她不谙世事,不知道自己揭开秘密本身就已经伤害到了对方。

  “为什么?这些都是真的啊。”她歪着脑袋反复思考。为什么自己揭穿了谎言,将事实大白于天下,而班里的同学却都躲着自己?为什么大家要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自己明明是出于好心。

  然而这位女孩终于还是等来了命运的邂逅。

  我把故事梗概大致整理了一下,导入式地叙述出来就是这个内容。

  小说将分为五个部分。小余绫把第一话和第二话的细节部分也讲了。还有主人公碰到的谜团,以及揭秘时的理论根据。至于第三话以后,她只大致做了指向性的说明。而对于结局部分的第五话,要怎样收尾,她俨然已经化身书中的主人公,叙述得非常生动。

  我手忙脚乱地敲着键盘,记下小余绫讲述的那些情绪和画面,生怕漏掉。我拼命地捕捉那些重要的语句以及印象深刻的台词,细心地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尽量保持原汁原味。好容易告一段落,我这才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同时心中不禁一颤。

  我精神亢奋,指尖隐隐作痛,真想赶紧回去码字。故事太有趣了,主题也很有魅力。出场人物的思想都依附在我身上,一一复活,无数的语句掠过我的脑际。然而此时,我的胃突然一凉,难受极了。

  小余绫中途又点了一份蛋糕,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她那副天真的样子,又叫我烦躁起来。

  这么好的故事,我绝想不出来。

  我仿佛听到读者们在啧啧称赞。

  “怎么了?”

  “没什么,”我盯着键盘,“你可真能吃。”

  “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很愿意看到收银条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我吐出一口气,把心中的烦闷都吐了出去。

  “那你觉得怎么样?”

  “大致内容我已经掌握了,只是……”我反复思忖着她讲的故事。

  她的故事虽包含推理的主题,却不着眼于逻辑分析,而是借此来描写人性之爱,描写温情,这很符合不动诗止小说的风格。对喜欢青春小说的读者来说一定会对突然出现的娱乐效果感到惊喜,同时,喜欢悬疑的读者也能从中得到相应的满足。在小余绫毫无保留地说出的伏笔中有一个纯粹是娱乐读者的,不过……

  算了,现在下判断还早了点。

  我放弃了刚才的想法,另提了一个问题:“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这故事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这个故事是河野小姐来拜托我,要我为与其他作家合作写书的企划案而专门想出来的,早知道对方是你我就不接了,如果我要是自己来写,那企划案不就泡汤了?”

  “这样啊。”

  “当然啦,这故事可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只是对合作写书比较有兴趣而已。”

  “我知道。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跟你组队的。我只是想弄出一本卖座的书。”

  “你真够差劲的,”小余绫叹了口气,把双手的手指握成弓形,搁在下巴下面,望着我说,“那,怎么样?能写吗?我是说,除了要交给河野小姐的概要之外,你再写个开头给我吧。”

  “开头吗?”被她这么一问,我看了一眼记在电脑上的片段,“我试试看吧。”可我心里还没有把握。

  能写吗?就凭我。

  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就凭我的水平能写好吗?

  答案显而易见。

  一颗星,文笔幼稚,没能力。

  好无聊啊。

  我太不够格了。

  *

  打完工回到家,我听见洗衣机开着。我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就注意到了。一般我们家晚上10点后才开洗衣机洗衣服。“我回来了”,我说。我累坏了,声音几乎没发出来。不过妈妈还是听到了,她从客厅探出头,笑脸相迎:“晚饭吃了?”

  我一边脱鞋一边点头。妈妈抱歉地说:“对不起哦,我老不回来。”

  “没什么,反正我也有工作,赶不回来吃晚饭。”

  “是小说的事吗?”

  “打工。”我听出妈妈有所期待,便急忙打断了她。

  “哦,这样啊。那个,洗澡水烧好了,要洗吗?”

  “过会儿吧。”说着我到卫生间洗了个手,妈妈还留在客厅,好像有什么事,她问我:“你昨天去看妹妹了?”

  “啊,她在做检查,我没见上。而且我还要打工,所以明天再去一次。”

  “哦,那就拜托你了,其实妈妈要能去就最好了。”

  “我要回房做点事,你先洗吧。”

  “写小说?真不愧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我逃开兴高采烈的妈妈出了客厅,瞥了一眼屋角佛龛上摆着的照片,推开自己的房门,我长叹一口气,在桌前坐下。

  离小余绫给我的期限已经没几天了。她说的故事情节我已经归纳好,交给她和河野了,河野发邮件同意我继续往下写,态度跟以前迥然不同。

  接下来我得把小说的开头写出来,在周末之前交给小余绫。有必要这么急吗?我问过小余绫,可她回答得却名副其实是个高中生:“再不快点,就要期中考试了呀。”她说得没错,我的学业也很重要。我不能因为写小说而荒废了学业。要想取得好成绩,考上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就必须好好学习。

  只是我现在得先写小说。

  我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的文档。整整一面的空白。

  我把手搁在键盘上,凝视着这片空白,却没有行动。

  我心烦意乱,没来由地站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正在屋里不停地打转。其实开场白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打出来就行。而我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手里翻着无关紧要的漫画。我没有看内容就把它又放回了书架,重重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坐回椅子上,重新看向白色的屏幕。面对这一片空白,我每吸一口气都像要窒息了似的。

  我到底在逃避些什么?我就像个跛子,痛苦地拖着受伤的脚踝在荒原上徘徊。尽管我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但是身体和心灵都在全力抗拒,不想往前走。冷汗从我头上冒了出来,心脏剧烈地跳动,连胃也翻江倒海。我费了半天劲终究还是敲起了键盘,眼前的一切叫我绝望。

  写得太烂了。

  越写,越往下编,越让人窒息。

  想象中美丽的画面,被我糟蹋得惨不忍睹。好烂的句子,好难看的出场人物,毫无技巧的开头,了无生趣的比喻,以及一行一行与小说无关的拙劣字符。是我亲手毁了这个故事,毁了不动诗止的小说。

  我写了三行,全删了。

  写了十行,又全删了。

  荒原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它们全是我自己砸碎的梦。我赤脚踩在碎片上继续往前走,流血了,流脓了,我强忍着剧痛,可我有什么理由非得走下去呢?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几乎空白的屏幕上还留着几个忘了删掉的字符,我望着它们啜泣起来。

  “我写不出来。”

  我是个满足不了读者需求的作家。

  还是一个无趣的、空洞的、一无所有的人。

  根本不配写什么小说。

  *

  “你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暖融融、懒洋洋的午休时间。

  我看了一眼被突然拍到会议桌上的稿纸。从她嘭地推开活动室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十分愕然。她大步向我走来,把稿纸甩下,发出拍画片一样的巨响,而我只能张着嘴,困惑地僵在那里。虽然我只在小学的生活课上玩过一次拍画片,可如果真的要玩拍画片,那她连手掌一起拍到桌上就已经犯规了。

  “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副逃避现实的面孔?”

  小余绫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赶紧把视线转向九里,向他求助。正沉迷于文库本的他,啪地合上了书:“我不想假装什么都不了解,我知道你们在合作。虽然你还没加入文艺部,可要有急事需要跟千谷君在这里谈,我也不干涉。我不想打扰二位办正事,先走一步了。”

  “别,九里。”

  “九里君,谢谢。”

  小余绫一改对我的那副凶相,脸上浮出一个微笑,九里朝她点了点头,没搭理我就走出了活动室。

  随着关门声响,小余绫再次气呼呼地俯视着我:“你这到底是写了些什么?”

  稿纸一下一下拍在会议桌上。

  “什么什么?不是按你的要求,写的开头吗?”

  “这算什么开头?你到底是不是作家啊?”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内容太空了。简直就是舞台提示。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场,一边要不露声色地告诉读者主人公很孤独,一边又要写出主人公对自己没觉察出寂寞感到很困惑。可你呢?什么叫‘我觉得,好痛苦’?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吗?”

  小余绫双手叉腰,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小说啊。”

  她不解地皱了皱眉,好像眼前站着一只开口说话的狐狸。

  “你知道吗?读者想读的可不是絮絮叨叨的复杂描写,他们喜欢简单的、空洞的文体。看看市面上那些卖座的小说,你就懂了。所以我们当然首先要考虑让读者读得懂啊。”

  “请你全心全意地,”小余绫严肃地说着把手握成了拳头,她又锤子似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把恐怖的面孔凑近我,“请你全心全意地向所有小说爱好者道歉。”

  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唾沫和发香。

  “包括所有小说的创作者。”我被她的大嗓门吵得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这么喜欢优美的文章,干吗不去写纯文学?小说更注重娱乐性。有趣的,好笑的,催泪的,抛开复杂的元素,故事才有人看。光这一点,现在这种情节就有问题。不但主题不明确,而且有关学校生活的阴暗面也写得太多了。如果要写成青春小说,就得轻快明朗一些。喜欢青春小说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他们希望自己能安于现状却不成功,于是想通过虚构的小说找到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拿孤独啊、霸凌之类青春期烦恼做主题,谁会买?”

  小余绫被我气得浑身发抖,高耸的肩膀和砸在桌上的拳头不停地颤抖,她红着脸,抿着嘴,两眼冒火地瞪着我。“你认输了?还是傻了?”她喃喃自语道。

  “这……”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打印的稿纸,“这可不是千谷一夜的风格,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心中有个角落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等那股火喷出来,就迅速反驳道:“我向卖座的人学习,错了吗?”

  “总之,请你重写。”

  “你不喜欢就自己写好了。”我刚说完,她就屏住了呼吸,大气不出地看着我,因为气愤而发抖的拳头、紧咬着的双唇瞬间软了下来,脸上一副不明所以的呆滞表情,突然她的秋波一转,漆黑的眸子渐渐露出亮光。

  “算了,我不管了。”说完她拔腿快步地离开了活动室。

  看到她刚才那副表情,我隐隐有些担心。差点以为自己把她惹哭了。她的样子跟我妹妹吵架时一模一样。

  “这下好了?”我吓了一跳,只见九里正站在开着的门外,他用中指顶了顶眼镜,走了进来。

  “干吗?你不是说你不参与吗?一直在外面偷听?”

  “小余绫太大声了,”九里走过来,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稿纸,“我可不认为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小余绫对你还不了解,她可能当真了。”

  “胡说。当然是真心的,要卖座就一定得这么干。”

  “是吗?那太肤浅了,不像作家嘴里说出来的。”

  刚才被小余绫言语撞击的心灵一角,又开始冒火了。我觉得一本正经的九里看穿了我的心事,便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稿纸。我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上面的文字、文章都被我捏烂了,又被我团成团扭了两下。

  没办法。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我想写,可是写不出来啊。

  我激动地听完了小余绫的讲述,却怎么也写不出来。越写越不满意,净是些垃圾。我自己都不想看,这种文章肯定卖不出去。我会毁了小余绫的作品的,把它变成没人要的东西。

  好吧。就让她放弃我吧。

  可我现在是怎么了?是什么叫我嘴唇发抖、手指僵硬、两颊发烧、双眼发热的?

  我怎么写不出来啊?为什么这么痛苦?

  我好羡慕小余绫,羡慕不动诗止。我太嫉妒她了,嫉妒她能创作出精彩的小说,写出优美的文章。

  我已经忘了该怎么去写一部小说。

  写作是一场呕心沥血的修行。

  这可不是千谷一夜的风格!

  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曾经那么热衷于写小说,那时的千谷一夜到哪里去了?

  他根本就已经死了。

  *

  “你看,这总可以了吧?”我把印着书店名字的塑料袋递过去,雏子脸上明显有了活力,她接过东西,半坐起身子把塑料袋放在肚子上,朝袋子里瞅了瞅,满意地点了点头。

  “啊,对,就是这本,我一直盼着它的文库本呢。”妹妹手里拿的是不动诗止出道后第二本书的文库本。这本书前两天才出,我替住院的妹妹去买的。卖座的作家就是不一样,出道才三年,第二部作品已经有文库本了。而我这种没销路的作家,就算出了文库本,也卖不出去,只能在出版社仓库里等着积灰。所以说销路不好的作家很难出文库本,这就是实力的差别。

  “啊,真好,哥,你看这装帧,真棒。”雏子的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像在生病,她仔细地端详着不动诗止的小说。“封面不但保留了精装时的风格,而且更考究了。大家一定忍不住要去买的。”她苍白的面孔异常兴奋。

  我看着她,自然再次认清了所谓的命运,放心的同时又感到痛苦正在我体内流淌。

  不晓得什么原因,妹妹成了不动诗止的铁杆粉丝。可因为有个选择了卖文为生的爸爸,家里的境况并不富裕,要想把不动诗止出版的三十二开精装书全部收齐确非易事,妹妹大多是去图书馆借着看。因此她对这次能买到文库本异常感慨。

  “我看到哥哥这样,就再也不想蹭书看了,还说自己是粉丝,以后我就是把零花钱都花了,也要收齐她的文库本。”

  夕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得妹妹齐肩的黑发闪闪发亮。她身子那么柔弱,却半坐在床上,手舞足蹈的,活泼得根本不像个病人。

  所以偶尔感觉她在日渐消瘦,那一定是我的幻觉。

  “所以,你一定要早点康复。”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话题现实得叫我郁闷。

  妹妹突然安静下来,稍显为难地冲我笑了笑:“是呢。”我的心揪了起来,赶紧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另外一本,你从哪里知道的?”

  妹妹要我买的书里还有一本文库本。“哦,这个,”她听我问,便点头从袋子里又取出一本,“在电脑上看到,就想看一下。”

  她用手摸了摸书皮,想确定一下上光封面的鲜艳质感。她翻了翻,看了一眼封面,读了读故事梗概,又嗅起了纸上的墨香。

  “很陌生的一个作家,好像也没什么名气,但就想读一下。”

  能让人有去找的冲动,这本书一定很开心。

  这本书确是无名作家的处女作,我在书店里找了半天。原书没有三十二开的精装版,一上来出的就是文库本。类似这种做法近几年越来越多了。不管怎么说,精装书价格高不好卖。也有很多读者是因为书太占地方,所以不愿购买,于是很多出版社干脆就直接出文库本了。最近各出版社都在文库本上下功夫,搞出了很多名头。

  这位名叫水浦西紫的作家,作者简介中只写了一句“言情小说家”,没得过什么奖,大概是关注度不高的新人。这让我产生了一些好感,或许将来她也会超过我吧。

  “可是哥,对不起哦,你一定很不愿意去书店吧?”可能我的表情很尴尬,妹妹笑着冲我说。

  “乱讲,哪有这事?”

  “其实哥哥你最脆弱了,在书店里待十秒就会哭的吧?”

  “谁哭了?你乱说什么呢?”

  我明明忍了20秒的。每次书店里的人都很纳闷:“这孩子怎么哭了呢?”他们刺探的眼神真叫人受不了。

  “好吧,不过,我真想有一天看到哥哥的书在书店里摆得满满的呢。”

  “这……”

  不可能的。

  我办不到。

  倘若借助一下不动诗止的力量,也许还会有几分把握吧。之前我有过这样的打算,现在看来想得过于简单。

  我不具备和她的小说匹敌的实力。我太浅薄、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哥,”突然雏子严肃地指着我说,“那个,蛋糕呢?”

  “蛋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妹妹打开放在身边的笔记本电脑,把显示着邮箱的画面送到我面前,“我不是让你来看我的时候带蛋糕吗?你看,就写在邮件里,这儿。”

  我看到她指的地方,果然写了,我忘记了。

  “那我们一起吃吧。”

  “一起吃?啊,要是饮食上没什么限制,是可以的啦。你的意思是,让我买来?”

  “吃蛋糕会让人开心。”

  “哪来的歪理?”

  妹妹握起了双拳,用闪闪发光的眼神回答了我。

  虽然我没多少钱能浪费,可给妹妹买东西就另当别论了。

  “好,我去买,你等一下。我知道有家店的蛋糕很好吃。”

  *

  所幸,糕点铺离医院只有两站。我自以为知道妹妹的喜好,可一旦站在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前,还是犹豫了很久,最后我挑了一个最可爱的。我提起装有蛋糕盒的塑料袋,高兴地转身看向店铺大门。突然我愣住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没看出来,你会选这么可爱的。”毫不留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清脆动听。

  是小余绫诗止。

  她跟上次约我见面时一样,戴着白色的报童帽,只其他细节略显不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清爽的蓝色连衣裙。从黑色宽边眼镜后射出的目光,就像发现闯进女厕所的猥琐男一样,无比蔑视。

  “你还不是一样?外表文雅,满口粗话。”我苦着脸勉强憋出一句。

  糟糕,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她,难道说她觉得我经常来这种糕点铺吗?但愿她别误会我。

  “哦?我要怎么看你呢?”小余绫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我。她在女孩子中算高个子,我自然被她这高人一等的气势压住了,前言不搭后语地举起手里的蛋糕盒说:“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吗?”小余绫歪过脑袋,散碎的头发从帽檐露了出来。

  总之别站在店里说话,我赶紧往外走,没想到小余绫竟追了出来。

  “是给我妹妹的,我才不吃呢,我来跑腿。”

  “哦,妹妹吗?不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吧?有些男生就喜欢凭空想象,好像他真有女朋友似的?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

  “不愧是专写青春期少男少女小说的畅销作家,对男生如此了解。可惜你错了。我才不会凭空幻想。”

  小余绫哼了一声,也许是冷笑。

  真是的,要是让雏子知道她喜欢的不动诗止如此毒舌,她准会大失所望的。突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啊,想请你帮个忙。”

  “不可以。”

  “回答之前,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讲完?你以为我会请你帮什么忙?”

  小余绫叹了口气,夸张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

  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甜品店漂亮的内装,小余绫的背影被反射在店内缤纷的色彩中。她亭亭玉立于店外,就像一张虚幻又真实的图画。

  “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帮忙,也是最后一次。我想请你去见见我妹妹,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校外见面。”

  小余绫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我再也不敢正眼去看她,只冲着反射在玻璃橱窗上的背影说:“这次的合作,我放弃了。”

  *

  妹妹完全没有想到,激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把同病房的人都吓了一跳,路过的护士也进来查看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余绫摘掉帽子和眼镜,稍显惶惑地跟雏子打了招呼。妹妹一直不解地望着这位大美女,她怎么会跟一个沉闷的高中男生在一起?继而大叫一声“真,真的是不动诗止啊”,整个人差点从病床上掉下来。

  紧接着她就钻进被子躲了起来:“哥哥你这个傻瓜、笨蛋、变态,干吗要把人带到这里来啊?一点都不懂女孩子的心,难怪写的小说没人买,大傻瓜。”

  她说得没错,我有点伤心。不过,我也太冒失了。在这种连洗澡都不方便的病房里,和自己的偶像见面,确实挺尴尬。

  妹妹过了好一会儿才消了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就像看到了女神一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小余绫。她没有说话,把头转向我:“怎?怎么回事?哥你认识不动诗止?你的书都没销路的啊……”

  “我们一个学校的。”

  妹妹张着嘴,突然跪坐在床上,向小余绫行了个礼:“嗯,嗯,对不起,我这傻哥哥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哦,哥,我要哭了啊。”“能,能不能跟你握个手?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遇到妹妹这种烦人的粉丝,就是小余绫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很快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握住雏子伸出的手说:“谢谢。”

  此时她既不像在班上那么沉稳,又不像对我那样轻蔑。

  “嗯,我出去一下,你别太激动了。”

  妹妹根本没听见我说,她只顾着跟小余绫说话,精神亢奋。她拼命地告诉小余绫自己喜欢哪本书,哪个主人公。小余绫听了,一会儿吃惊,一会儿高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她很开心地听着粉丝的告白。

  我离开了病房,到走廊上随便走走。妹妹是个自来熟,不用担心留她俩单独在一起。我这种没用的人,在那里只会显得多余。

  医院里的空气总有点浑浊,我不太喜欢。也许它会叫我想起一个没什么销路,却一直笔耕不辍的男人去世时的情景,他给家里留下了一屁股债。气味就是一种引发记忆的导火索,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人物和情绪。爸爸喜欢情感丰富的小说,那是小说才有的表达方式。

  我走到院子里,看到阳光下有一条长椅,便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地方不大,却被草地和绿树包围着,城市中难得有这么好的地方。金色的光线从天空暖暖地照射在我脸上,我感到自己脸上有了笑容。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开心了。

  开怀大笑,由衷地高兴。

  我上次看到是什么时候?

  闭上眼睛,我立刻就想起来了。是我的小说出版的那次,我作家出道的那次,我把为妹妹写的小说递给她的那次。雏子根本不理会自己的病,神采奕奕,笑容满面。当时我是一种什么心情?我抱着怎样的态度去写小说的?

  想不起来了,我找不到能指挥我的手、我的心投入小说创作的热情了。

  我闭着眼睛,在故事里信马由缰,把人物、风景、心境一一描绘出来,写成小说。将自己的情感都诉诸文字。不行的,我轻轻摇了摇头,胸闷得无法呼吸,脑海里浮现出的文字又丑又烂。一颗星,看不下去。

  我一贯如此,肤浅又空洞。这种人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没有梦想,不抱希望。所以我打算放弃了,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忘了小说吧。这对我,对我们一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没错,小说没一点用处。

  “你的稿子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提问叫我睁开了眼睛。

  暗红色的天空下,春风吹舞着黑色的长发,小余绫站在我面前,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睛正严厉地俯视着我。

  “我让你重写,又没叫你放弃。”

  “我……算了。我的文笔只能拖你的后腿,弄出来的东西肯定卖不掉。”

  小余绫一直站在原地瞪着仰面朝天的我。

  “卖得掉,卖不掉,这些都无所谓。”畅销书作者才会说这种话。越写越有销路、越有读者的作者才这么说。不用摸索,不用费尽心力思考如何才能再版,也不怕没有约稿的胜利者才会这么说。

  “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职业作家,靠书吃饭的。你以为谁会拿钱替你出书啊?不在销路上下功夫,你想给出版社找麻烦吗?如果你不想卖钱,那就去网上发表呗。”我对小余绫的话非常不满意。别否定我做的努力。如果还有缺陷,书卖不出去,就更需要锤炼自己。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然而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反驳,用一只手撩了一下头发,说:“那你究竟为什么写小说?”

  “我……”

  这不是明摆的吗?明摆着的啊。

  “我……”

  小余绫看了看语塞的我,怔怔地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叉腰,侧着半边脸对我说:“你这么在意销量,是因为你妹妹?”

  “雏子,她说什么了?”

  “她比你这个哥哥好多了。她要我关照你啊。说你这样都是因为她。”

  “这是,雏子说的?”

  “嗯,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贪财了。”

  “不,跟雏子没关系,我,我本来就贪财。”

  “真的?”她又叹了口气,把脸转向我,缩起身子,在长椅边坐了下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没有注意,而是仰望着金色的天空,突然问道:“她的病,很严重?”

  如果我点头的话,那就是事实了吧。可我也不能否认。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正在准备的下一次心脏手术危险性很大。

  “我写小说是为了赚钱。我跟你不一样,虽然稿费很少,却也比一般高中生打工赚得多。手术需要很多钱,我爸爸又是个没销路的作家。”

  “千谷昌也,是吗?我听河野小姐提起过。”

  “你知道啊。”

  “读过几本。”

  “他还在世的话,肯定会感动哭的。总之他什么都写不好,却还坚持当他的职业作家,直到有一天突然就去世了。他留下的都是未还完的贷款和债务,偶尔一年会有一万日元左右的电子书收入。”

  小说家也不能不吃饭。

  人不是光有梦想和志向就能活的。即使怀抱着崇高的创作理念,书卖不出去就没钱还债,也治不了妹妹的病。我想卖书有错吗?为什么你们都要否定我为创作畅销书所做的各种摸索和努力?

  “所以,我写小说就为了赚钱。”没有更好的,也没有更坏的想法。即使有过其他念头,也都忘了。

  “你妹妹说了,她希望有一天能看见书店里堆满你的书,有很多人爱读,很多人被震撼。她说她都等不及了。”

  傻瓜。

  大傻瓜啊,雏子。

  “所以她说她要好好地活到那一天,无论如何都要追完你的小说。”

  天空被阳光染成了一片金黄,灼烧着我的双眼。

  一股热流在我体内沸腾,震颤着我每一个细胞,我强压住这久违的情绪,不让它们涌出来。

  我注意到小余绫站起来了:“你不是说小说不能励志吗?”

  我用手背擦着自己的面颊,望着小余绫的侧脸。

  她站在橘红色的光线里,用坚定的双眸望着天空,然后伸出雪白的手指,试探地动了动,想要确认些什么似的,抓了一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摇了摇头:“不,小说是有影响力的,它能给人带去希望,我会证明给你看。”

  “所以,为了她我们也要创作出好小说,”小余绫说着看向我,淡淡一笑,“你妹妹是我的粉丝,你要让她失望,我可饶不了你。”

  “可,我……”

  “反正我已经跟她说了,不动诗止和千谷一夜在一起写小说,敬请期待。她可高兴了。”

  “什么?”我猛地从长椅上爬起来,“我都说我放弃了,你不是也说跟我合作很不爽吗?”我说得很快,小余绫耸了耸肩:“是啊,无论有什么理由,你都是最差最糟糕的拜金主义作家。”小余绫还没有说完:“我读过千谷一夜的小说,因为我相信小说里的一切,跟最差劲的你比起来,我决定还是相信你写的小说。无论你表面再怎么叫嚣,倾注了你全部精神的小说也不会说谎。加上还有雏子在盼着。”小余绫用一只手拨开秀美的头发,背过身去,看向绚烂的晚霞:“所以,就算我不情愿,现在也可以把我的小说托付给你了。”

  *

  深夜,我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扭开了灯。这套公寓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来说,确实有点奢侈。可这是爸爸买的,妈妈不肯卖。也许其中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回忆吧。我瞥了一眼摆在佛龛里爸爸忧郁而不自信的脸庞。真讨厌,他的缺点都遗传到了我身上。一个优点也没有,真是太像太像了。爸爸以前就在我现在的卧室里工作。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写着那些卖不出去的小说。爸爸很爱读书,各种类型的都读。我小学高年级时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才开始看小说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他的工作。每当他写不下去时,为了转换心情,他就一边跟我和妹妹玩,一边讲一些小说中的故事给我们听。我问爸爸,我也能写小说吗?他点了点头。“不过,一也,”他说,“不是谁都能当作家的。也许每个人都会写,可是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成为作家的,只有那些被选中的人。”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他们都得往下写。

  没有后续的内容,别人就看不到这个故事了。

  我回忆着爸爸说过的话,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提不起精神,胸闷,喘不上气,想吐。

  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我走到桌边,调出空白的文档,把手放在键盘上,紧张极了。

  然而,谁都可以等着自己找到状态。找不到状态却依然要往下写的,就只有作家才做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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