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案件一 天下最美自杀

  ——人们曾说她就是神。

  藤咲朔与藤咲藤花的相遇是在七年前的春天。

  当时阿朔十三岁,藤花八岁。

  以当下时代来说可谓十分怪异,当时阿朔之所以被带到藤花面前,是因为他要成为藤花的侍从。

  为了侍奉八岁的少女,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单膝跪地与少女见面。

  当时穿成一身黑的藤花,优美地注视着阿朔。

  那天的事情,阿朔直到现在也不曾忘怀。

  那白色中的黑色,一直深深刻在记忆里。

  另外,他耳中还留有母亲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藤花身边时说过的话。

  『藤花大人会成为神』

  听到那话的瞬间,阿朔禁不住浑身一抖。

  他当时还小,应该并没有要成为侍从的自知之明。但他还是自然而然地明白,自己将要侍奉的是一位难伺候的人。朔理解了这一点,并紧紧闭着嘴。

  成为『神』的侍从是藤咲家男子的最高荣誉。

  藤咲家是异能氏族。

  纵然到了现代,继承血脉之人依旧活在特别的环境下。

  藤咲家拥有众多分家,但家族的实权掌握在本家的『神』一人手里。

  若把家族比作古老的生物,那么心脏毫无疑问仅由『神』独自担当。这样的机制既不合理也很扭曲,然而藤咲家却比东之驹井家、西之先崎家、以及十二占女齐聚的山茶子都要更加推崇家族名号。

  藤咲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傲慢。

  他们对各界都有着强大影响力。

  宗家从来访的信徒身上获得了莫大的供奉,与不少政治家和富豪之间保持着强韧的纽带,并利用这些优势在诸多事业上收获成功。

  而这一切的中心,依旧是『神』。

  若没了『神』,藤咲家寸步难行。

  但是,藤咲家——打个比方,与同样推崇神明的预言一族——安苏日户并不一样,并非宗教法人。

  藤咲家的『神』是人。

  而且是本不可能活在当下的『真货』。

  藤咲家的女子拥有特异能力,其中唯有一人会成为『神』。然后,『神』能够让人看到渴望的幻影,能让死者的声音和身影通达现世。这些事乃是不能公诸于众的秘密。

  每当当代的『神』死去,就会从藤咲家的女子中选出新的『神』。正是这样……藤咲藤花八岁,藤咲朔十三岁的时候,当代的『神』被判定还有两年就会死亡。然后,藤咲藤花成为了『神』的候补。

  一族上下的女子们都怀着同样的想法。不能成为『神』就毫无活下去的价值。因此,她们疯狂地拼死试图成为『神』。

  每一位『神』的候补会被安排一名侍从。侍从则从藤咲家的男子当中挑选出来。

  于是,阿朔作为侍从,侍奉了有力『神』候选之一的藤咲藤花两年。

  但就说结果吧,藤咲藤花没能成为『神』。

  她十岁那年,『神』被另选为他人。

  众人认为,藤咲藤花最多就是『神』的『劣等品』。

  从此,她迷失了活下去的目标。

  而必然的,当时十五岁的阿朔也跟着丧失人生目标。

  ——人们曾说她就是神。

  ——但是她没能成为神。

  ——然后,神死了。

  光阴流转,五年过去。

  阿朔从侍从的使命中解放,得以自由生活,现在正在就读大学。

  曾是『神』候选的大部分女孩都断绝了希望,回到一名普通女族人的生活。绝大多数侍从也离开了自己的『神』候补,独自生活。但是,藤咲藤花和阿朔的情况则有些不同。

  藤花十五岁就当起了尼特族。

  而且偏偏还赖在阿朔住的公寓里。

  * * *

  被炉的桌板中央放着装橘子的篮子。

  篮子前面平放着一本硬皮封面的推理小说,再旁边还有本最近文库化的美食系小说,斜后方还搭着本软封面的现实灵异题材的流行恐怖作品。书山旁还有一个折得平平整整的薯片袋,而且规规矩矩地搭配了一双筷子。现状表明,这里应该使用过吃薯片时不弄脏手指的小妙招。

  挑战看来是成功了,清空袋子之人的两手干干净净。

  她正用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

  没错,少女。

  是一名少女。

  她现在正一脸严肃地读着死亡游戏题材的小说。她的脸蛋白皙通透,披肩的秀发乌黑亮泽。那张沉浸在阅读中的侧脸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华美而不失可爱。那身影不同于普普通通的人,俨然是少女的化身——。

  身为少女之人。

  然而令人如此浮想的存在身上,却有一点令人遗憾。

  她身上穿着一件灰乎乎的运动服。

  但最令人感到可惜的并非她的外表。

  而是内在。

  没错,藤咲朔很清楚。

  阿朔长长地吸了口气,对她喊去

  「喂,藤花」

  「朔君,什么事?你都看到了,我正在读书。人在专心读书的时候,眼中正观察着不同于这渺小世界的别样景色,打扰可不好啊」

  「我说你啊,是不是又擅自把招牌挂出去了?」

  「我惊」

  「现在还用这种词的也就你了」

  阿朔疲惫地讲道。

  少女——藤花畏畏缩缩地把头抬起来。

  那双好像猫咪一样的大眼睛看着阿朔,眨了眨。时刻维持着湿润的眼珠表面映现出阿朔的身影。略长的棕色头发,一般的个头,瘦瘦的脸,整体上并不突出的五官。用第三者的话来说应该算作『中性』吧,不过在朔自己看来总是一张『操劳』的脸。

  不知藤花是否理解阿朔的疲惫,她噘起嘴说

  「可是,不挂招牌还怎么会有客人上门?我终究是『劣等品』,『劣等品』就是指性能品质等方面低劣的东西,指的也就是与宗家大人物比较之下的我。哈哈,虽然是事实,但这话够恶毒啊」

  「没人说你是『劣等品』,只是你喜欢那么自称罢了」

  「没礼貌!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我很谦虚的,有身为『劣等品』的自知之明!很了不起!呜呜……总之,虽然找宗家大人物求援的客人络绎不绝,但找我这『劣等品』的就不多了」

  「……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摒弃骄傲,积极从事经营活动才行」

  「别出于那种理由往别人屋门口挂这种玩意」

  咚的一声,阿朔把取下来的招牌放在了被炉上。

  那是块长方形的塑料板,本来就是在建材超市买来的便宜货,而且是拿胶布贴在墙上。从这些地方真难看出藤花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有干劲。

  不过问题还是在于照片上面所写的文字。

  『藤花灵能侦探事务所』。

  真乃可疑气息爆炸的极品。

  而且,藤花还不为侦探事务所做开业申报。

  要是整栋楼都是她的倒也无所谓吧,但阿朔住的公寓还有邻居,门口摆出那种东西还得了。朔的抗议可谓情理之中。

  但藤花动作夸张地仰望天花板,接着直接趴在了被炉上,对朔的行为悲叹起来

  「我哭啊啊啊啊啊,居然摘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黏上去的」

  「会这么说话的也就你了」

  「你不是人」

  「我没砸了这招牌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哈哈,因为我是『劣等品』,所以歧视我了对吧。这是歧视劣等品,我要控告」

  「控告谁」

  「控告朔君你」

  「要是我不在了,你还能指望谁?」

  「没了!我哭啊啊啊啊啊!」

  面对朔点出事实,藤花在被炉里翻来覆去左右打滚。随后藤花直接趴在地上,开始哽咽。但是,藤花还是不时朝阿朔那边偷看。只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一点泪花都没有。可能是从阿朔的表情判断自己形势不利吧,藤花又继续装哭了。

  这大概就代表藤花已经投降了,不过看不到她有半点反省。阿朔毕竟和她打了很久的交道,这点小事能看出来。阿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要是真的讨厌藤花,采取的方法就一个。

  只要把藤花撵出去就行了。

  藤花没能成为『神』,对家族而言已经失去了价值。

  后来她家好像把她当做不存在,但态度也绝非冷血无情。只要藤花愿意,重新接受教育大概不是没可能,但藤花偏偏选择了当尼特族。她现在十五岁,正是上高中的年龄,称她是尼特族可能还为时过早。但是,藤花本人拒绝加入社会性组织,因此尼特族这个称呼比家里蹲要更贴切。

  在阿朔的公寓里,她大白天在看书打游戏,一整天混混度过。

  再说说她的生活费。有人愿意照顾藤花,藤花家对此求之不得,会定期打来她的生活费。藤花也觉得这样正合心意,懒惰情结与日俱增。

  她这样子,简直是尼特族的范本。

  阿朔隔段时间就会寻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当真地对她发火。但也可能是因为侍从的个性已经根深蒂固,阿朔从未强硬地对待过藤花。于是就这样,藤花一直寄生在阿朔身边。

  偶尔,真的非常偶尔的,藤花也会自发行动。

  和『灵能侦探事务所』相关的事情,藤花也会积极去完成。

  这里面有着相应原因。

  藤花的异能已不再被任何人需要,她似乎在摸索活用异能的方法。这与此同时或许也是出于对宗家的『神』(据说在解决灵异相关的种种怪事)的对抗意识吧。

  阿朔觉得,差点被选为『神』的过去根本不重要,她大可把那些抛到脑后。

  但在藤花心里似乎并不是那样。

  就因为这样,藤花坚持挂着灵能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这件事如果真的只是笑料倒也罢了。

  麻烦的是,虽说不及宗家,这里的确会收到许多委托。

  而且是,每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收到。

  (这说来也算是藤咲家女子的宿命……不过,怎么会有人想来拜托这家伙?)

  正当阿朔想着这些的时候。

  砰砰砰,藤花的手机发出脱线的声音。

  阿朔有股不祥的预感,皱紧眉头。

  藤花拿起手机,开始查看邮件。她娴熟地滑动滚动条,思考片刻后一脸严肃地输入了回信。

  最后,藤花重重点头后把手机放回被炉桌板。朔不禁问她

  「谁发来的?」

  「不是的,是委托」

  果然是这样……朔的直觉常常应验。

  藤花开设了『灵能侦探』的网站,上面留的邮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委托。

  就像刚才那样。

  阿朔开始头痛,按住额头。可是藤花的态度很奇怪。

  她没有因为接到委托而欢天喜地,也没有要行动的迹象。她依旧待在被炉里,继续看书。阿朔想了想,揭开被子坐到藤花身边,从篮子里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

  藤花把书一扣,立刻像只乌龟一样伸出脑袋,把嘴张得大大。

  「啊~」

  「别啊了,给你」

  阿朔把柑橘一瓣一瓣放进她嘴里。她细细咀嚼,吃得心满意足。在旁边,朔吃掉了剩的一半。接着藤花又张开嘴。阿朔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痛」

  「下个你自己剥」

  「嘁,朔君你好蛮横」

  「你说谁蛮横」

  「苍天啊。朔君都不宠我了,我该去依靠谁?」

  「别担心,人这个物种谁都能自力更生」

  阿朔随口答道,接着又剥了一个橘子,但在他旁边有张小嘴一直张着。到头来阿朔还是把橘子都放了进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阿朔就是这么宠着藤花。

  他对嚼着橘子的藤花问

  「然后呢?你不接那个委托吗?」

  「当然不接啊。哎,这个担子对灵能侦探来说太重了吧」

  藤花把下巴搁在被炉上,乌黑亮色的秀发在桌面上成扇形散开。

  她嘿嘿一笑,用像是伤脑筋的口吻接着说

  「是解决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的委托啊」

  * * *

  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

  最近街头巷陌热议的猎奇杀人事件。

  事件概要为,受害者的内脏被挖出来,从屋顶上抛下去。

  犯罪手法为,在没有监控探头的夜路上袭击人,然后转移地点(推断恐怕是凶手居住地)实施杀害、肢解,并将遗体一部分从高处往下扔,过程很简单。

  警方视为变态愉悦犯作案。

  「有人发来邮件,问灵能侦探能不能解决这个事件。但可惜啊,这个担子对『劣等品』来说太重了!而且……犯人的行动那么招摇,作案间隔也越来越短,不懂自制……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凶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警察逮捕吧」

  藤花有条有理地断定道。阿朔点点头,也认为她说的没错。

  凶手犯下惊天大案,不可能逃脱法网。日本警察不是饭桶,凶手的行为又无比招摇,被捕应该是定局。

  但是,藤花却又接着说出出人意料的话。

  「不过对于动机,我的见解就和警方不一样了呢」

  「————是吗」

  阿朔点点头,平静地回应。

  既然藤花这么说,那应该就是事实。

  阿朔在这方面十分相信藤花。迄今为止,藤花预测犯人动机从未失手。但藤花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摆了摆手。

  那是要茶的意思。

  「大豆茶可以吗?」

  「没问题~」

  阿朔起身去了厨房,把事先煮好静置的大豆茶倒入藤花专用的猫咪图案马克杯里。阿朔觉得水温有点凉,还特意用微波炉加热。这时阿朔意识到自己太过娇惯藤花,无奈地自嘲后抱着后悔的心情把杯子端了过去,藤花马上兴奋地伸出手。

  藤花接过马克杯,开开心心地喝了口近于体温的大豆茶。

  阿朔回到被炉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橘子也罢,大豆茶也罢,同意留她在公寓暂住也罢,一切事情都是这个样子。

  藤花已经不是阿朔的主人了。

  阿朔侍奉她的日子不长,但在那段时间里已经确立了主从关系。理由不光是这些,总之阿朔依旧继续宠着藤花,可谓宠爱万千。

  阿朔认为,必须对这样的自己稍稍加以约束才行,然而决心却从未成功兑现。

  「谢谢你,朔君」

  「嗯」

  当中原因便是此刻这般,阿朔不敌藤花那不设防的笑容,不自主地微笑起来。

  藤花不知喝了几口茶,然后突然继续之前的话题

  「几个星期前曾发生过一起事件,在SNS上掀起轩然大波」

  藤咲藤花是尼特族,因此她对网络上的信息非常敏锐。

  她简单地操作手机,搜索某个话题相关的推特并显示出来。

  阿朔伸头盯着屏幕。他眼睛眯起来,看着那些写了大量文字的文章。各路用户都在谈论同一件事。那个堪称异样的词汇接连不断地闯进视线。

  【天使的自杀】

  「喔,是那起事件啊」

  连阿朔也知道那件事。

  事件起因是某推特的投稿。

  上面的照片美得如同奇迹。

  照片的拍摄内容存在问题。

  图片的添注只有『天使的自杀』这几个字。

  它拍摄的是少女纵身跳楼的尸体。

  内脏和破裂的眼球等惊悚细节都恰好模糊掉了,只有将白色可爱衣服染红的少女轮廓被纳进远景之中。奇迹的是,血迹竟在无人的路面上碰巧飞撒成如羽毛一般的形状。那样的情景充分烘托出少女之死的优美与神秘感。

  那篇推特拿到了超数十万次转发和点赞。

  最开始人们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尸体,但后来又有许多人上传了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于是疑问被消除。

  少女的尸体千真万确。

  照片不久后被强制删除了。

  没过多久,少女因不堪霸凌而跳楼的消息被报导。

  警方判断不是刑事案件。

  但是,SNS还隐约流传着『天使的尸体』的投稿人就是作案凶手的言论,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可现实与传闻截然相反,已证实投稿者只是偶然间在场并拍摄了照片。摄影者最终也只是被警方严重警告。

  总结来说,就是那么一起事件。

  至少阿朔是那么认为。

  「但是,有不少事情因这个事件为契机发生转变」

  阿朔不解地歪了歪头,但藤花却语嫣未详。

  难道那起事件在SNS上引发热议后并没有结束吗?

  「你说转变,是指什么?」

  「『天使的自杀』终归是偶然的产物,属于一次奇迹。但是,它却实现了某种社会实验性质的效果。『当过分美丽的时候,自杀的尸体能否成为偶像icon?』」

  「——偶像?」

  「答案是『是』」

  藤花喝完了茶。朔在自己脑子里细细回味她的回答。

  自杀的尸体能否成为偶像——是。

  自杀的尸体会被偶像化。

  阿朔并不明白其中意义。

  但藤花如理所当然一般,讲出这个结果所引发的变化。

  「自从『天使的自杀』投稿后,SNS上年轻人『美丽的自杀』的投稿便开始引起重视。推特上开始出现自杀未遂,让半死时的样子尽量看上去漂亮的投稿。那些是发自向往的模仿行为。另外,社会整体的关注焦点也发生了偏移——从自杀转向了更美丽的自杀」

  「真是恶趣味……所以那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普通的自杀不再被关注了』」

  藤花道出冰冷的事实。

  普普通通的死不会被关注。

  这番话令阿朔感到一阵恶寒,但他摇摇头,让话题回到当初的疑问上。

  「于是……这跟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又有什么联系?」

  「屋顶上开始抛下各种内脏这个事,发生在『天使的自杀』之后……朔君,我认为」

  藤花用指尖滚动橘子。橙色咕噜咕噜,顺从着她的指尖上竖着滚动。她的食指将橘子滚到桌面边缘,在那里停下了动作。

  她停住橘子的跳楼自杀,轻声说道

  「凶手的目的,是『丑陋至极的自杀』」

  对凶手扔内脏的原因,藤咲藤花做出了这样的推测。

  * * *

  灰色的大楼屋顶上吹着冷飕飕的风。当下是十二月份,一直处在不时会下雪的气温。夜空看上去无边无际,万里无云,黑暗中闪耀着点点星光。

  身着棕色短大衣的阿朔把两手叉在大衣口袋里,四下张望。沉闷的灰色背景之中看不到灯光。

  警察设的封锁线如今已经解除了。不过热度大概也过去了,再没有不知害怕的人跑来围观。

  阿朔和藤花此刻正站在第一起事件的现场。

  二人之所以来到这里,起因是藤花的神秘主张。她说『我认为继续往下讲需要烘托气氛,另外回家的时候必须去便利店买肉包和冰激凌』。藤花属于在获取食物时会变得积极的尼特族。不过,来这里的理由应该不止这一个。藤花把脸脸埋在彩格纹围巾里,说

  「第一起事件中被扔下来的是子宫呢」

  「…………嗯」

  阿朔皱紧眉头。

  人被杀死,内脏被取出,然后往下扔。

  着实令人厌恶。

  藤花靠近矮矮的防护网。

  子宫应该就是从这里被扔下去的。

  她俯瞰远远的路面,接着说

  「光凭『从高处扔下人体一部分』这一点,看不出愉悦犯猎奇杀人的一贯性与规律性。尸体的其余部位有发现的,也有没被发现的。根据事件最初的信息……而且是根据尚未被限制报道的那段时间里的信息来看,并没有被当做性方面的恶作剧。然后,在『天使的自杀』发生后,『从高处扔下人体部位』才出现并频繁发生。对于这个行为,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

  「恐怕凶手是『无法再自杀的人』」

  「无法再自杀的人?你说杀人犯吗?」

  阿朔不能理解这番话,皱紧眉头。

  藤花点点头,先表明「这只是推测」后接着讲下去

  「美丽的自杀被推上神坛,普通的自杀不再被人关注了……因此,凶手展开了抗议活动」

  「慢着」

  阿朔按住额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藤花。他在脑内将听到的内容与凄惨的事实列在一起。把人杀了,把内脏挖出来从屋地上往下扔。

  把那当成抗议活动?

  「世人在自杀中发现了美,于是用那种行为来反驳世人观点。从屋顶上扔下内脏是『使用别人身体做出的最丑陋的跳楼自杀』。恐怕凶手连自己在杀人这种事都没去在意」

  「明明都把人杀了,还把身体一部分扔下去?」

  「嗯,在凶手看来,那不过是『跳楼』」

  藤花一语带过。阿朔拼命去想象。

  内脏也是人体的一部分,把内脏从高处扔出去的行为某种意义上或许也能算『跳楼』。但这种事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藤花不在乎混乱的阿朔,继续往下讲

  「在凶手看来,那个行为就是对社会提出的抗议,没别的意思。而且凶手应该打算当世人发现了自杀的丑陋后,最后自己也去自杀。我断定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是『那样』的形象」

  「但没人那么认为」

  阿朔表达见解,藤花点头同意。她在空中挥舞包裹在手套中的手指。

  「问题就在这里。天经地义,世人把凶手的抗议活动视为『杀人』,和『天使的自杀』区分看待。恐怕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凶手的目的」

  阿朔感到眩晕。藤花的说法太胡闹了,无理可循。

  但他也确信,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

  藤花从来都是像现在这样一语道破凶手的动机。最为关键的是,藤咲家的女子早已深谙所谓异常。她们轻轻松松就能理解疯掉的人是什么心情。

  藤花把手放在胸口,理所当然地讲道

  「所以,凶手的目标目前没有达成,不知道他或是她在抗议活动得到认同之前还要继续把多少人的部位往下扔……嗯」

  藤花突然开始沉思什么,阿朔有股不祥的预感。

  藤花张开双臂,看了看穿得厚厚的自己。她是年轻女性,小小的个子,看上去非常脆弱。在一连串案发的过程,关于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报导被规制了细节,但对照常识很容易发现,藤花的形象符合容易被凶手选中的受害者。藤花觉得这来得正好,开口说

  「朔君」

  「我拒绝」

  阿朔还没听完便断然拒绝。寒风沉沉地扫过身体,阿朔好想快点回公寓钻进被炉。接着,让发着牢骚的藤花去洗澡,擦干了头发马上就做睡觉的准备。但藤花一动不动,她继续用那双透彻的大眼睛凝视阿朔。

  「我发现了一件事。所以,我认为这个委托果然还是非接不可」

  「你不都拒绝过了吗?」

  「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啊」

  「凶手不久就会伏法」

  「朔君」

  「不要」

  「好吧。那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公寓吧」

  「你等等」

  阿朔可不愿发生那种事。那是设想中最糟糕的发展。

  阿朔打工的时候,藤花多次独自溜出公寓。她那种时候行动是最头疼的。阿朔心里也很明白,自己不知是何缘故非常珍视藤花。

  他决不愿让藤花一个人遇到危险,但藤花正摆着决然的表情。阿朔忍着头疼说

  「你想去见凶手?」

  「嗯,是的」

  「警察在找也都没找到」

  「是的」

  「你最好别以为能轻易见到」

  「我知道」

  「给你一个星期,要是见不到就死了这条心,明白吗?」

  「……好的,这就够了」

  藤花重重地点点头,然后一度闭上眼睛,后又睁开。

  阿朔看到她大大的漆黑双眸,心猛地一跳。

  又是这眼神。

  藤花有时会对阿朔投去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那种时候,她表现出自己对死就好像求之不得。藤花平静得就像风平浪静的湖面,轻声说

  「其实,你用不着跟来的」

  阿朔皱紧眉头。藤咲藤花打算和凶手遭遇,而且现在从这里能看出她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阿朔问她为什么这样。

  「……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干劲?」

  「虽说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首先,来件的女孩是……第一起事件中受害人的妹妹」

  藤花无力地微微一笑,带着愁容再次面对防护网。放眼望去一片冷清。藤花望着半空,接着说道

  「妹妹似乎和姐姐关系很好。姐姐死了之后,妹妹的世界就完全变了。不论看什么都没有感觉,吃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不过是一介灵能侦探,无法承诺解决事件。但如果我能做些什么,我在所不辞……有人在哭,有人在伤心,我若是能做些什么,能帮上他们的忙,这肯定是有意义的对吧?」

  「不需要什么意义难道就不行吗?」

  「那可不行啊」

  藤花如此回应,重重地摇了摇头。她就像寻求生存的理由一般,又或者像是与某人许诺一般,接着说道

  「意义,必须一直寻找下去」

  藤花的话音中透出沉沉的决意。但是,她再次侧眼看了看阿朔。

  藤花含混地笑起来,接着说

  「朔君,我这个人不值得你拼上性命。藤咲藤花『没有生存价值』,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了……所以,我自己去寻找就可以了。嗯,其实就该这么去做。就这么定了」

  「烦死了,你别说傻话。就算你几百个不愿意我也要跟去」

  「朔君你真是…………但」

  说到这里,藤花一度张开嘴,准备说出什么。但是,她却一下子把要说的话封在喉咙里。这情况也是,又来了。藤花总在正准备对阿朔讲些什么的时候,又紧紧地把嘴闭上。阿朔没法催她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

  沉默持续了许久。

  藤花打算换个话题,又开口说道

  「……另外再讲讲最重要的理由吧。就像刚才说过的,我来案发现场后发现了一些事。凶手应该在扔内脏的时候进行了拍摄……我认为其中有着让凶手认为必须那么做的理由……如果我能先于警察遇到凶手,或许就能防范照这样下去所会发生的某种可怕结果了」

  「某种可怕结果?」

  阿朔低声问道。藤花抬头看先阿朔,浅浅一笑。

  「……照这样下去,可能还会比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死更多更多的人」

  藤花没有接着道出她那不祥预言的根据。

  但阿朔心里很明白。

  只要她说出似是的话,一定会应验。

  仿佛她所说的就是命运,就是现实。

  * * *

  有些被称作危险地区hot spot的地方。

  那些地方由于没有安装监控探头和路灯之类的原因,成为了犯罪集中频发的地区。当然,警方也早已掌握那些地方,应该已经增派巡逻。

  但是,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活动范围并不统一。警方不可能做到完全覆盖所有区域。

  因此,藤花和阿朔决定把那种区域作为重点到处转转。

  不过,在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中,迄今为止没有过二人一起遭遇袭击的先例。

  阿朔心想,既然如此,但愿这次也以无事发生收场。

  然而,他内心却有股截然相反的不好预感。这次肯定不会平安收场。不管怎么说,藤花是藤咲家的女子,藤咲家的女子会吸引不祥现象与凄惨祸事。更何况藤花曾是『神』的候补,其血统尤为浓厚,堪称藤咲家宿命的缩影。只要她心怀渴望,恐怕一定会遭遇『某种东西』。

  就是这么回事。

  二人就像水中泅泳的鱼儿,在凛冬的深夜中彷徨,路过扎在水田里的报废汽车旁边,背对所有的住宅越走越远。阿朔停在快坏的路灯下面,嘴里呼出白汽。

  他把冷掉的暖宝宝收起来。那是刚才藤花用掉的。他又拿出新的交给藤花,转向身边的小脑袋说

  「这里简直就像世界末日之后的景象啊」

  「在那里只留下你我二人。真不错啊,那样的世界就挺好」

  藤花张开双臂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害羞地这样说道。

  阿朔不禁害羞,但身为监护人的意识更胜一筹。他开口说道

  「你可别对谁都说这种话知道吗?会让人误会的」

  「放心吧,当然不会对朔君以外的任何人说。不是和朔君在一起又哪里好得起来呢。我需要的只有朔君你一个……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不知怎的,藤花回答的口吻有些伤感。她仰望月亮,像唱歌一样讲道

  「啊啊,不论现在还是过去,要是全世界就只有我和朔君就好了」

  听她的声音,就像在对什么感到懊悔。

  就像对早已结束的什么事情感到悲伤。

  天上那白白的圆,美丽地发着光。

  藤花想要逃离那月光似地,猛地跳起来。阿朔也跟上她纤细的背影。二人朝着黑暗迈出脚步。他们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离开一片阴影又去到另一片阴影之中。

  「朔君,就在那里」

  「嗯?」

  藤花指向高架桥下的短隧道,朝着那边加快脚步。他们进到狭窄的空间中,那里墙上画着涂鸦,地上有随意丢弃的空罐和烟头。然后,两人在那里止步。

  荧光灯滋滋声闪烁。

  近处传来车的声音。

  「——————!」

  瞬间,阿朔紧紧抱住了藤花,在地上猛烈一踢退向后方。

  宽大的车体贴着身边疾驰而过。那是辆白色面包车。如果刚才不躲开,肯定就被直接撞上了。阿朔一边保护藤花,双眼一边紧盯着那辆车。

  本以为那辆车会直接开走,没想到竟然在隧道里急停下来。

  然后,里面下来一个人。

  铿、铿,响起硬质的脚步声。

  黑影看着二人。那人戴着眼镜,缠着厚厚的围巾,看不清长相。

  但阿朔从她瘦瘦的轮廓了解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实。

  (……是女人)

  那女人突然跑过来,向阿朔逼近。

  阿朔连忙把藤花推开回避,同时大幅度向后翻仰。

  经改造的电击枪在近旁一阵噼里啪啦。如果脖子被贴到,现在肯定已经晕倒在地。阿朔在地上轻轻一蹬,连忙和女人之间拉开距离。

  他先向疑似凶手的对方喊去,接着又呼喊藤花。

  「你是什么人……藤花你跟紧我!你不是说要找到这家伙……呃,有话想跟她说吗?」

  「等、等一下……我被你一推,现在晕头转向……好、好了,你!哇!」

  此时凶手踢了过来。

  阿朔赶在脚尖钻进柔软的腹部之前把藤花拉向了自己,并再次和凶手拉开距离。荧光灯又滋滋滋地闪烁起来,飞虫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往上面撞。

  阿朔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疑似凶手的女人身上,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藤花的脸。

  看来藤花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女人嘴里碎碎地念叨起来

  「好漂亮的女孩……让你丑陋地自杀,一定就能改变世人的目光。迄今死掉的那些人是不是也能得到关注呢?是不是就能意识到那个天经地义的道理,意识到自杀才不优美呢」

  「藤花……你所讲的动机似乎说中了啊」

  「看来是的。但这并不是饶恕她的理由呢」

  「你们懂什么?」

  凶手突然大喊大叫。

  没想到对方竟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凶手开始跺脚,坚硬的皮靴底撞击混凝土,她就像小孩子在哭一样拼了命地争辩

  「你们懂什么啊……懂什么啊。说啊,懂的话就说出来啊,告诉我啊。你懂就说出来听听啊!」

  「喂,藤花,这家伙很不妙啊」

  「我当然知道。她是无法再自杀的人,在她背后一定藏着悲剧」

  藤花忽然断定道。

  凶手一愣,停了下来。

  藤花直直地凝视凶手,露出透彻的目光。

  「身为少女之人,了解他人的不幸」

  藤花将手贴在胸口,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口气非常平静,又非常温柔。

  凶手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嘈杂的人的声音。学校里的话题和荒唐的玩笑话交织着扑进耳朵里。看来是打工下班的大学生们正要从高架下面穿过。

  瞬间,凶手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她拔腿就跑,冲进面包车,当即踩满油门。面包车的轮胎猛烈地咯吱作响,以恨不得把人撞死的势头发动,离开了现场。

  藤花他们被留了下来。

  荧光灯滋滋滋地闪烁。

  闯到上面的飞虫垂直坠落下去。

  * * *

  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阿朔和藤花对此十分肯定,去派出所找了警察,但警察的反应并不理想。即便二人报告自己险些被掳走,管事的中年警官也直接一副不相信的态度。他随便听了听描述后便匆匆赶二人离开。如果警方能稍稍利用他们提供的这则信息,状况兴许能稍稍有所进展,可惜事与愿违。不过经过这次的事情,也弄清了一件事。

  这件事在过往的许多事件中已经有所体会。

  所有警方的人对于猎奇事件都并不会积极去解决。

  最关键的是,派出所的警官看上去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直接向警署报案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是,二人暂且先回了家。

  因为他们知道,必须赶紧用其他方式跟凶手之间做个了断。

  门一开,鼻子冻红的藤花像跳舞一样进了家门,说

  「呜呜,冻死了冻死了,天气彻底冷下来了啊」

  「藤花,进门先洗手」

  「呜呜,我知道啦,但今天就放我一马吧」

  藤花滑进了被炉里,像猫咪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

  接着她把路上买的东西往桌面上一扔。那些是肉包、红豆包和杯装冰激凌,全都是在遭遇袭击之后买的。藤花属于在获取食物时会变得积极的尼特族。

  她迫不及待地揭开冰激凌盖,脸上露出暖烘烘的笑容。

  「冬日里的香草冰激凌真是上天赐给这个世界的福音呢」

  「藤花,不可以舔冰激凌盖,太难看了」

  「才没有舔!你这是歧视『劣等品』!我要控诉!」

  「要告我?」

  「嗯!」

  藤花精神满满地点点头,嘴里叽里咕噜地还在抱怨,手却不忘舀着冰激凌。

  她一边把白色放进嘴里,一边不开心地接着说

  「好了,我们已经遇到凶手了,但让她给逃了……好想设法跟她谈一次呢……嗯?」

  藤花点开手机,结果歪起了脑袋。她表情顿时紧张起来。

  阿朔从她美丽的侧脸发觉,看来发生了什么状况。

  阿朔把头伸过去想一探究竟,藤花应该是察觉到意图,把手机斜过去。

  她向阿朔展示屏幕,密密麻麻的推特闯进阿朔的视野。口吻强烈的言辞铺满了整个界面。藤花滑动屏幕,到处都是人们的主张,连绵不绝。阿朔有种大批人正在相互怒骂的错觉。

  藤花轻轻摇晃手机,说

  「出来个正巧吻合的标签呢」

  「反对『天使的自杀』偶像化?」

  看来由某个契机形成了这个标签。

  起因似乎是新生作家开始创作『天使的自杀』的小说。作者公告的推特下面回复栏被粉丝们的期待与反对者的骂声所淹没。

  讨论还波及到了周边。

  『天使的自杀』好不容易才沉寂下去却再次拿来引发人们关注的功过是非,关于对那起事件作分析的社会意义等,各种意见交织争鸣。藤花点击该标签,搜索反对『天使的自杀』偶像化的推特,用点赞标记了几条消息,找到几条不对劲的文章。

  『把自杀还来』

  『不准把天使的自杀偶像化。自杀本来就不美,是悲剧』

  『我们不该这样看待死亡。死本来是丑陋的东西』

  『天使的自杀害多少年轻人丧命。那难道不荒唐吗』

  阿朔情不自禁地把推特念出声来。他皱紧眉头。

  「简直就像一个人拿多个号发的」

  「嗯,看上去确实像,但其实不是的。这些恐怕都是不同的人发的」

  「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啊……是在从这些推特中收缩范围吗?」

  「我想想,这里再补充条件……同时参与最近死亡的话题以及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的账号就有这些了呢」

  藤花补充关键词进行搜索,把范围缩小到了几个推特。

  同时与『天使的自杀』和近期发生的事件相关联的文章显示出来。

  『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也是。比起无止尽地去关注这种自杀闹剧,还有其他更应该值得我们悲叹的悲剧才对吧』

  『明明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明明就在同一个屋顶上发生了杀人事件,却要把那种事写成小说,实在太不当回事了』

  『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她们的死才是我们应该更加关注的东西。现在哪里还有闲情把【天使的自杀】偶像化?我们不是天使,我们需要关注身边,关注眼前。自杀不是天使做的,是人做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做出来的』

  当中还有140个字符都容纳不下,结果用几条推特才讲完的主张。阿朔在那一连串的话语中没有找出不同点,但藤花的嘴却扭了起来。她简短地开口

  「找到了Bingo」

  藤花点击最后那条推特的楼主。

  那人账户的头像用的是闭着眼睛的女性的照片。

  那个女性不丑不美,长相普通。皮肤发青发白,仔细看能发现眼皮微微张开,脖子上有黑色飞沫形状的特效影子。

  阿朔观察着那张照片,不解地歪着脑袋。

  「喂,藤花。这人的推特和其他人好像不一样」

  「最开始扔掉的是子宫。所以我们知道,第一位被害者是女性。但其他事件的被害者形象受到规制,并没有被具体报道出来。然而,最后的推特却用了『她们』来指代内脏坠落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

  「原来,如此」

  「只有这个人掌握着其他人所没有的信息……也就表示,她就是凶手」

  藤花淡漠地宣告出可怕的事实。

  听到是凶手,阿朔想起那个开面包车的女人。既然这样,这个头像的照片就是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吗?但阿朔总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她用的是闭上眼睛的照片呢?

  他想不通其中理由。

  藤花又进行了一番操作。

  「嗯,这个人设置的是接收所有人讯息」

  藤花像对方发送了几条短讯。阿朔偷看到内容,同时大吃一惊。藤花向凶手发送的讯息实在太过危险。

  想见你。

  不为别的,就想见你。

  「喂」

  「瞧,回信了」

  啪啪,藤花的鼠标发出脱线的声音。阿朔很担心她这么做会不会有事,但根本没工夫给他提醒。藤花开始飞快地滑动键入。她的侧脸看上去是认真的。同时,她另一只手吃着豆馅包。交流持续了一会儿。

  不久,藤花吃完了豆馅包,讯息也交流完毕。

  她把手机放回到被炉上,说

  「约好见面了」

  藤花指定了某个地点。

  就是那栋灰色的大楼。

  第一起事件的屋顶上。

  * * *

  夜幕的黑暗中,白色飘落。

  下雪了。

  白色翩翩飘落,那景色明明在动,却仿佛静止的画面。

  那风景好像樱花,但阿朔觉得它们截然不同。在他心目中,樱花乃是堪称暴力的美之体现,也是『神』的象征。他回想起那庭园,回想起那遥远的情景。

  那是樱花装点的世界。

  犹如无限延伸一般,被封闭起来的,『神』所居住的扭曲鸟笼。

  宗家对『神』的执著十分异常。宗家的『神』被关在那与世隔绝的笼子里,现在过得怎么样呢。她明明遭遇过了那起事件——但是阿朔摇了摇头,试图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风景上。

  现在雪下得还算平静温和。

  藤花站在白色之中。

  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女人。

  黑色的女人正看着他们。

  「你说想见我。不为别的,就想见我。你说比起『天使的自杀』,你对我更感兴趣」

  「没错,我发送过那样的讯息。因为我猜,一定就是你」

  藤花作出回应。她直勾勾地注视女人。

  女人愣愣地眨了眨眼。藤花对她开口

  「几天不见,还记得我吗?」

  「嗯,当然记得。我神奇地感觉到一定就是你,但你今天的打扮大不一样啊」

  面包车女轻声说道。藤花点点头。

  今天的藤花穿上了古典风格的黑长裙,手套和长筒袜也都是黑色。这套服装犹如消融于夜色之中,非常美丽。而这也是藤花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服饰。

  藤花把黑色洋伞像拐杖一样杵在地上,优雅地说

  「身为少女之人,正式登台就该穿上相应的服装」

  「你说过,『身为少女之人,了解他人的不幸』」

  女人讲。

  藤花点头。

  阿朔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二人的对话。他脚下早已用力,确保随时可以飞奔过去。万一对方企图加害藤花,他有决心当即冲上去当她的盾牌。

  哪怕藤花不愿那样。

  她存在着认为自己死无所谓的倾向。虽然平时开开心心,过得悠然自在,但阿朔其实很明白,藤花心底最根本的地方,埋着一颗碰不到的冰冷的核。

  就像她总在主张的那样,身为『劣等品』的自己没有生存价值。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女人摘下眼镜盯着藤花。不丑不美的脸在观察。但阿朔却皱起眉头。那张脸给他的印象有几分相似,但并不是当头像的那个人。

  不知姓名的犯人轻声说道

  「我的不幸,你说你了解?」

  「我推测……你应该是无法再自杀的人,对吧?」

  「都了解这么深了啊」

  女人细细地呼出一口气。

  呼,风沉沉吹拂。

  她纠缠的头发飘到空中。

  白。

  白色飞舞。

  柔和的颜色与黑发一起飞舞起来。

  那明明是雪,此情此景中却依然好似樱花花瓣。

  藤花接着往下说

  「还有一点,你之所以诉诸这样的行为,恐怕是出于『某人的死』」

  「咦」

  阿朔不由自主惊呼出来。想不到连环杀人的动机背后还藏着其他的死亡。但藤花却理所当然一般接着讲下去。

  「『我们不是天使,我们需要关注身边,关注眼前。自杀不是天使做的,是人做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做出来的』……这样的主张总有些不对劲,就好像近期就发生过『本该被关注的死亡』」

  藤花论述道。

  女人没有回应,但依旧没改变聆听的态度。

  藤花接着讲

  「另外,我还关注到了你用作头像的照片。那是直接用已故女性的脸拍出来的呢」

  阿朔惊讶得张大双眼。

  他想起头向上的照片,那是一个不丑不美,相貌一般的女性。

  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同时也表示,没有任何人发觉那是死人?

  「没人会愚蠢到使用事件受害者的照片吧,那么你一定有身边的其他人死了。照片的皮肤发青发白,仔细看能发现眼皮微微张开。那是因为死后毛细血管中残存血液向较低位置移动后,且皮肤干燥导致眼皮张开的变化。最为关键的是,脖子上有黑色飞沫形状的特效影子。脖子上干掉的血迹直接看上去就像黑影」

  也就是说,那个连续发布反对『天使偶像化』推特的账户,直接把『普通的自杀』用作头像。为了主张已经不在了的,某人的存在。

  推特的大众之中混进了死者照片。

  阿朔对这个事实感到不寒而栗。

  藤花把手按在胸口,接着往下讲

  「然后你还用别人的尸体不断上演跳楼自杀。我猜测,你之所以想到用那种方式来抗议,会不会就是因为『已经有人替你死了』呢」

  「我的好朋友,自杀了……我本该跟着去死的」

  女人开始讲述。

  凝重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开来。

  阿朔与藤花聆听她的讲述。

  女人的悲剧深刻、幽暗,而又单纯。

  「我迄今的一生本来平平淡淡。本来正常地找到工作,正常地度过每一天,正常地年龄一岁一岁增加。然而我早上渐渐不能从被窝里起床,无法乘坐每天的电车,眼泪无端就不住往下落,对SNS上看到他人的幸福或不幸都害怕得无以复加。正当我每天在颤抖中度日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对我说:『那就去死吧』『我先死,你再随我来吧』『肯定能让大家大吃一惊』。我那个好朋友每天都像拿啤酒泡澡一样灌个不停,可见她也已经受不了了。我们那时才时隔已久地笑了起来,想着大家一定会吓一跳,那样一定会好开心,但是」

  半路冒出『天使的自杀』。

  那过分优美的自杀掀起的冲击,震撼了所有SNS,全社会的意识发生了转移。

  公众的目光从普通的自杀转向了美丽的自杀。

  其他的自杀风波被埋没在其阴影之下。

  「我用自己的账号在推特上发了她自杀的事情,发了几次,几十次,但谁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谁都没有惊讶,谁都没有……明明SNS上那么多的人,明明大家都连在一起,却谁都没有为她哭一下」

  她,这样说道。

  阿朔心想。

  社会的兴趣的确转移了。

  (……可是这里还有个前提)

  「每年自杀人数超过两万,自杀相关的推特数也非常多。说不定你推特关注者的人数和品质也存在问题,推特内容是否有条有理恐怕也要打上问号。在SNS上是否能得到关注的条件,取决于是否能提供对象感兴趣的信息。我认为你好友的死没有人看,很难完全归咎于『天使的自杀』」

  「不,就是那个原因!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人都死了啊!」

  ——可是为什么谁都不肯看一眼啊!

  女人像惨叫一样大喊起来。

  她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悲伤与强烈的愤怒。与此同时,阿朔皱紧眉头。

  有矛盾。

  她悲叹着好友的死,同时却在杀害其他人。

  「你的悲叹我懂,你的悲伤如我所料。某种意义上你和我相似。或许所有杀人的人都可以说和我相似。正因如此,我想问你」

  藤花说的话令阿朔皱紧眉头。她曾经也说过相同的话,但阿朔并不明白她所说的相似在哪里。藤花不理会他的困惑,接着往下讲

  「身为少女之人,必须弄个清清楚楚」

  藤花张开双臂。

  白色之中,她跳起了舞。

  她跳啊,跳啊

  咕噜转了一圈,问

  「你,为什么杀人?」

  「因为我别无他法」

  女人顿时坏掉了。

  阿朔发觉到,她外表还是看上去那样,但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然破碎。

  女人张大双眼,两手颤抖。

  在她内心明显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

  阿朔上前一步,把藤花拉近身边。

  女人像中邪了一样,开始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会理解的,大家会理解我的。因为,我们是这么的可怜。大家也都不愿意看到自杀继续被当作天使的权利吧?自杀是我们所保有的最后的权利。因为,除了那么做已经别无他法了。可是就连那个权利也被剥夺了。所以,我决定让大伙来帮忙。反正大伙都是同罪,都无视了我重要之人的自杀,所以为我而死不也没关系嘛」

  女人,笑了。她从那张扭曲的嘴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一道泪水从她眼眶中零落。她哭得就像个小孩子。

  与此同时,阿朔意识到一切都是枉然。

  (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已经飞奔出去。

  奔向了没有一丝救赎的悬崖。

  都这样子了,拦也拦不住的。

  女人把手插进外套,从里面掏出某样东西。

  微微的月光下,匕首的刀刃在夜色中反射光芒。阿朔就知道会这样。既然暴露了自己的长相,她没理由放阿朔和藤花活着回去。

  女人手持凶器,脸上挂着微笑接着往下讲。

  「所以,你们也开开心心地让我杀掉好吗?」

  「这件事容我拒绝。另外,你有事情还没讲对吧?」

  藤花问道。

  女人眼睛眯了起来。

  雪下得更猛了。

  啪

  藤花撑开了黑色洋伞。

  漆黑散开。

  她在黑暗的映衬中,轻声说道

  「你其实另有目的」

  「……」

  女人没有回答。

  但藤花还是怀着确信,接着讲了下去

  「——你想让自己成为偶像」

  女人嘴歪得变形。

  她死死盯着藤花。

  * * *

  「你的计划并没有到此为止。我察觉到了这一点,认为必须在你那么做之前阻止你。你掌握着在SNS上吸引关注度的强力方法,那就是投稿猎奇杀人的过程以及抛弃内脏时的照片。然后,你正式对『天使的自杀』发布反对声明,并直播你自己的自杀过程。那样一来,毫无疑问能在SNS上掀起轩然大波」

  然后,她就会成为新的偶像。

  听完藤花这番讲述,阿朔倒吸一口凉气,想象出来的画面一下子传遍整个大脑。

  那样的推特毫无疑问会引发关注,搞不好甚至能在被强制删除前打破『天使的自杀』的点赞转发纪录。

  然后,社会的意识将发生转移。

  从更美丽的自杀转向身边人的自杀。

  然后,世人间会大概会产生这样的思潮。

  想死的人大可以死。

  女人想用诸多受害者以及自己来主张这个观点。

  「没错,我会的,一定会。我会把自己扔下去,成为偶像」

  「届时……你和你好友的死终于得到世人的承认,自杀变得更为自由。恐怕还会有很多人效仿你去死吧。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想要的人不是我,是大家,是自杀能更受关注就愿意去死的大家啊。我来解放那些孩子们,一切牺牲都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

  女人这样讲述。

  阿朔听明白了。女人的抗议活动其实是有意义的。

  然后女人发自内心的呐喊将撼动同样渴望自杀之人的灵魂。

  追随她的风潮恐怕不逊于『美丽的自杀』的流行。

  然而,这只是为了『趁现在能受关注』这破理由。

  「……你试图通过杀死自己来向全世界主张,死是可以的。但是,我决不允许你那么做。充当材料被你杀害的人们也绝不容忍」

  「为什么你说得这么肯定?这么做是为了渴望自杀的大伙,是为了所有像我这样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为了大家,我明明连自己都决定杀掉,可你为什么认为被杀掉的孩子们不想得到那个结果?」

  「你真的以为,被你杀掉的人们愿意理解你那套说辞?」

  「是啊,当然啊。因为那就是至理啊,否则我绝不饶过任何人」

  女人像唱歌一样答道,毫无反省之意。她从未理解自己犯下的罪。不,她认为与大众抛弃自己好友之死的罪孽相比,自己的罪根本无足轻重。

  所以在她看来,一切都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牺牲。

  藤花呼出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阿朔。

  她歪下脑袋,凝视阿朔的眼睛。

  阿朔的眼睛就像镜子一样,映现出藤花的双眸。

  就这样过去了几秒钟时间。这不论对于二人来说还是对于事件来说,都是『必经之举』。阿朔明白这一点。最后藤花目光放回前方,直直凝视那个女人。

  「可以了,想问的已经问完了」

  藤花眼睛闭上。

  把伞也合上了。

  圆圆的黑消失。

  白色落在藤花头上。

  铿,她就像挥下审判的木槌一样用洋伞敲击地面。

  接着,她发出声音

  「既然这样,身为少女之人便委以裁决吧」

  藤花以『身为少女之人』自称,有着相应的理由。

  她不是神。

  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于是,身为少女的她把昭然之罪的裁决交了出去。

  藤花张开双臂

  两眼望着虚空

  张开红色的唇

  凛冽细语

  「————过来吧」

  瞬间,哗地……

  空间与『并非此处的地方』连通了。

  * * *

  藤咲家的『神』能与死者交流,向人展现其身影。

  藤咲藤花具备同样的异能。

  只不过,她是『劣等品』。

  宗家的『神』无所不能,甚至能将他人的愿望和梦化为现实。那个能力所赢得的利益与信仰,早已深深渗进宗家的骨髓。但是,藤花的异能则不同。

  她只能将怀有怨念的灵魂召回到现世。

  那并非通过『灵视』将死者或魂魄实体化。

  藤花将人的尊严,将被践踏的情感映在眼中。她以此为缘,将不承认死亡之人,将『没有丧失残存于尘世的意义的人』硬拽回到这个世界。

  在眼下的情况中,那份能力得以充分发挥。

  死者的胳膊实体化,女人全身被死死缠住。

  那肉煞白、发粘、松软。

  眼睛已是空洞的脸孔从女人背后冒出来。

  那些东西早已面目全非,只是勉强维持在人的形态。

  而且,那些东西怀抱着强烈的怨念。

  她们的手指撕扯女人的脸,牙齿啃咬女人的胳膊,头发缠住女人的腿。

  数不清的被杀之人把女人浑身上下缠得紧紧。

  她们丝毫不赞同女人的主张。

  证据就是,幽世的他们要把女人全身扯碎。

  女人混乱地大呼小叫。她看到纠缠在自己全身的那些人,惨叫出来

  「这都是,什么鬼?怎么回事?什么鬼?什么鬼啊啊啊啊?」

  「她们都是被你杀死的人。看来她们并不是欣然接受死亡呢」

  藤花淡然地细语道。

  女人的脸在恐惧中冻结,表情夸张地变得扭曲。然后,她脸颊的皮肤开始被撕扯下来,胳膊也被咬破流血,头发一点点钻进肉里。

  亡灵们开始排解她们的怨念。

  肚皮被指甲撕破,血流出来,脂肪黏糊糊地掉出来,肌肉被剥开。

  女人被数不清的手活活解体,被为数惊人的怨念蚕食。

  在全身被撕碎的痛楚中,女人……

  女人张开嘴

  「我没错」

  错的是那些不做到这个地步就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的

  对不感兴趣的东西漠不关心的大众。

  她,只说了那些。

  瞬间,毫不现实的声音回荡开来。

  许许多多的手从女人身体上拔掉皮肤扯掉肉,各种各样的碎片混着湿响掉在屋顶上。

  女人的身体喷着血,漂亮地跳起了舞。

  她旋转着撞在护栏上,然后在矮矮的护栏上一翻,过去了。

  她的身体一边被扯断,被咬碎,一边坠落下去。

  噗唰一声湿响。

  一切以此告终。

  之后又回到鸦雀无声的死寂。

  踏……响起脚步声,藤花走向护栏。

  她看着脚下的结局,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悲伤地表情低声说

  「如果她没有让受害者们心怀怨恨,也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杀死她的是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

  藤花用伤感的目光,注视她的模样。

  然后,她轻声讲出有违世人观点的话来

  「美丽的自杀尸体,的确太蠢了呢」

  ——那才是人的样子。

  阿朔站到她身旁。

  他也循着藤花的目光看去。

  然后,他心想。

  说的没错,那的确才是人的样子。

  那里就一堆反射着油光的内脏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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