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话 校对女王~俄罗斯和豆皮和其他鳗鱼

  上午九点,是景凡社校对部的上班时间。文艺组、杂志组和学术组都一样。据说这是让从编辑部被调过来的职员最痛苦的地方。为了和作家或写手直接讨论原稿的内容,编辑的工作时间也必须配合对方,所以他们多半比较晚起。然而,校对部的所有职员都必须在早上九点到公司,然后面对自己负责的纸本校样。校对部总是一片静悄悄的状态,安静到会让人被电动削铅笔机的声音吓到双肩一颤。那仿佛足以把冻结在湖面的一层薄冰震个粉碎的刺耳运转声,大概一个小时会出现两次。另外,除了终校日外,大家都会在晚上六点准时下班。

  在资深员工齐聚的杂志组当中,两个半月前被人事异动调过来的悦子,并没有被当成正式战力,负责校阅的都是一些相对轻松的原稿。至于在杂志上连载的历史小说,在送印之前会先经过监修员之手。悦子负责校对的,便都是经过监修的版本。就算有错,也能在出成单行本的时候修正。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四十分的现在,身为景凡社杂志校对组成员(非战力)的河野悦子,不是出现在纪尾井町,而是在寒风刺骨的东京车站第二十三号线的月台。

  「白痴!你真的是个白痴!我今天有约会耶!」

  不是夸饰,而是真的目泛泪光的她,在被炫目阳光笼罩的日本国正中央呼喊着和爱完全沾不上边的东西。在风中飘扬的沙尘,因反射朝阳而散发出宛如钻石星尘般的光芒。现在,这里八成比俄罗斯还冷。

  【校对】检查核对。阅读文章或原稿,确认是否有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原稿」。

  出自《广辞苑》

  事情要回溯到前一天,亦即二月十三日。本乡大作表面上失踪的第二十天。

  这天,同时也是连载着本乡文章的冬虫夏草社文艺杂志的最终交稿日。明坛社那边的连载因早已超过交稿期限,预定在四天后出版的新一期杂志中,将会看到本乡的休刊通知、以及默默无闻的新人单篇完结文章。至于《周刊K-bon》的美食连载专栏,这个星期就会用掉预先写好的最后一篇原稿。

  再追溯到十天前,在帝国大饭店被本乡要求「帮我一起找出内人」之后,悦子曾前往本乡的住处翻箱倒柜地搜索,但最后向他报告的结果仍是「没找到任何类似线索的东西」。不过,在那之后,悦子试着自己整理了情报。因为,要是本乡真的在《Every》有人脉的话,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首先,本乡夫人总是会一字不漏地阅读丈夫的著作。而她一切的生活中,总是少不了丈夫的身影。也就是说,她几乎不曾和丈夫以外的人外出。也没有无须经由丈夫的情报来源。再加上她不懂得如何使用网路,会看的电视节目基本上也只有Scoop参与演出的连续剧或电影。那么,除了这些以外,她唯一的情报来源,就只有自己喜欢的杂志《Every》、有连载丈夫的作品,或是丈夫的访谈内容的杂志、以及信用卡的会员杂志吧。

  另外,本乡夫人的娘家位于东京都,且双亲都已经过世了。所以也不会是「我要回娘家!」这种戏码。更令人吃惊的是,本乡夫人跟悦子同样毕业于「圣妻女子大学」,可说是她的学姐。这是贝冢在之后告诉她的。悦子是经由大学入学考进入圣妻女子大学,本乡夫人亮子则是从国中一路升上去。而这些似乎都是本乡写在《昔日随笔》里的内容。最近才发现这个事实的贝冢,曾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为了自己戏称悦子念的是「三流大学」一事道歉。看过随笔的复印内容之后,悦子不禁淡淡骂道「不管怎么说,那个老头还是最爱自己的妻子了嘛」。

  到了现代,虽然有悦子这种毕业生,但本乡夫人在学的时候,圣妻女子大学确实是一所只教授家政和国文、完全是为了培育贤妻良母而存在的学校。所以,她会成为这种思想封闭的妻子,或许也不难理解。

  ——嗳,本乡夫人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

  时间回溯到六天前——不过,这里所提到的时间其实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也无须特别记下来就是了——悦子这么询问贝冢后,他回答是本乡出道后的第十四本著作《蝶之瞳》。遗憾的是,这本书卖得并不好,单行本和文库本都已经绝版了。尽管非我所愿,但悦子还是向贝冢借了他的藏书。

  令人吃惊的是,这本著作没有悬疑或情色……不对,尽管还是有情色描写,但却是一本没什么悬疑要素的恋爱小说。噢,女性就是喜欢这样的作品嘛。悦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草草翻阅。虽说是草草翻阅,不过,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在意标音的位置或标点符号的用法,所以仍花了不少时间。

  ——「我好想去法国呢」。蝶子时常这么说。而内心满是愧疚的我,也只能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身子。再过三年,蝶子的双眼就会完全失去光明。时间只剩下三年了。可是,女儿还要五年才会成年。尽管和妻子之间已经不存在一丝爱情,她却时常重复「在朱里成年之前,麻烦你继续维持这个家的样子」这句话,仿佛把它当成口头禅一般。

  蝶子的视力是从一年前开始衰退。一开始,她原本以为只是过度疲劳引起的症状,因此并没有太在意。然而,在接受医生诊断后,她才明白这是一种渐进性眼疾。因此自暴自弃的她,最后和我共度了夜晚——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跟男人共度一晚?

  虽然是一本令人不禁浮现这种平凡疑问的小说,但最后,主角还是抛妻弃子,怀着殉情的觉悟带着蝶子前往法国。他们到巴黎的Michel Rostang餐厅品尝了松露和梭鱼丸、到亚尔萨斯的Auberge de l'Ill吃了鲑鱼舒芙蕾、到勃艮第的La Cote d'Or大啖田鸡和鲈鱼、又造访了香槟地区的Les Crayeres、罗阿讷的La Maison Troisgros、阿基坦的Loges de l'Aubergade等等。为了在蝶子完全丧失视力前让她见识这一切,主角像个逃亡的通缉犯似地,每天都带着她往不同的地方跑。针对在各地吃的、买的和看到的东西,文中都有着巨细靡遗的描写,让人忍不住怀疑本乡根本是打着取材的口号,拿出版社提供的经费行吃喝玩乐之旅。想起列印在自己薪资明细上的金额,悦子不禁感到悲从中来。水晶青苹果是什么东西啦。我也想吃吃看啊。

  同时,悦子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和编辑开会时,本乡夫人必定会一起出席。所以,这趟取材之旅她应该也有同行。本乡没写过其他以外国为舞台的作品,再加上这阵子景气低迷,要不是超级畅销书的作家,恐怕很难要求出版社出资赞助自己到国外取材。因此,对本乡夫人来说,这本书或许是回忆满载的一部作品吧。所以才会是她最喜欢的著作。

  书中出现过的食物看起来都相当美味,让悦子忍不住一一上网查询。接着,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边的本乡著作中出现过的食物全都列出来。炙烧海鳗、龙虾长寿味噌汤、鳖肉什锦粥、石斑鱼生鱼片、香葱鸭肉汤沾面、河豚火锅、腌海参肠。在校对时,悦子只是针对「这道料理是否真的存在」而上网查证,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她现在发现本乡对食物的描写都相当细腻。这么做明明没有意义啊。

  最后,虽然尝遍了各种高级食材,但悦子发现有一种高级食材完全不曾出现过。那就是「鳗鱼」。

  ——我并非鳗不在乎。

  亮子留下的书信内容,此刻清晰地在悦子脑中浮现。

  那说不定是某种暗示?

  她用公司内部信箱告知贝冢此事。之前,把亮子的留言内容告诉他时,悦子原本以为那只是一篇错字百出的书信,所以并没有把详细用字一并说出来。不过,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的贝冢,在收到信之后,马上气喘吁吁地赶来校对部。这是在二月十日发生的事。顺带一提,这个日期也不重要。

  「你说鳗鱼?」

  「嗯,鳗鱼。你以前招待老师跟夫人时,是不是都没请他们吃过鳗鱼?」

  「我怎么可能把每场饭局的菜色记得一清二楚啊!」

  「关我什么事!吼我有什么用啊!是说,你好歹也把这种事记在随身手册里吧!」

  在这样的对话后,贝冢转而联络本乡在其他出版社的责编,接着再次返回校对部。

  「每个人都说没请老师吃过鳗鱼啊!」

  「你不需要一一跟我报告好吗!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在工作中耶!」

  「我也在工作啊!」

  「吵死啦!贝冢,回你自己的部门去!」

  被平常总是温和客气的杏鲍菇(但他最近头发长长了,看起来比较像草菇)怒声斥责后,贝冢连忙低头赔不是,然后拉着悦子离开校对部。

  「所以,鳗鱼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啦?」

  在楼梯转角处听到贝冢这么问,悦子有种几乎要全身一瘫,然后从楼梯滚下去的感觉。不是夸饰,而是真的这么觉得。悬疑小说作家的责编竟然是这副德性,真的不要紧吗?

  「没人请老师吃过鳗鱼,就代表他讨厌鳗鱼吧?会不会只是夫人自己出门去吃鳗鱼了?有可能是因为夫人很喜欢鳗鱼,但跟本乡老师一起用餐的话,就没办法吃了嘛。」

  「哪有可能啊,她不是会独自出门的人耶!」

  「这我哪知道啊……」

  悦子已经连大声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贝冢的发言当作某个遥远国家的不知名语言,一脸茫然地听着。反正都是一堆左耳进、右耳出也没关系的内容。

  这天下班后,为了四天后的约会,悦子前往东西百货公司买新衣服。因为难得可以早点下班而兴奋不已的她,在员工出入口和藤岩不期而遇。在「你还是一样土气耶」以及「请不要管我」这样的对话后,悦子决定干脆把藤岩一起拖去百货公司。令人意外的是,藤岩老实地跟着她走了。

  「听说你从文艺校对组被调到其他地方?」

  「啊,嗯。不过工作内容还是老样子,都在校对小说跟专栏连载文章。《K-bon》里头的。」

  「什么嘛~」

  在不明白藤岩这句「什么嘛~」代表什么意思的状态下,两人踏进了百货公司的入口大厅。搭上电扶梯,看着为了情人节而筹备的「巧克力天堂(特别活动会场)」鲜艳又刺眼的宣传设计,藤岩开口表示「对了,我看了那本书喔」。

  「哪本书?」

  「Mademoiselle(注:法文的「女士」之意。)登纪子小姐的随笔。」

  「是Fraulein啦。」

  「原来也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呢。但跟我无缘就是了。」

  藤岩的这句话,正和悦子对她本人抱持的感想相同——虽然立场完全相反。听到她的感想,让悦子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你觉得怎么样?」

  「是一本很有趣的书。」

  藤岩令人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悦子错过离开电扶梯的时机而踉跄了一下。

  「真的假的?那本书的读者评价很差耶。」

  「我知道啊。可是,看过那本书之后,至少让我涌现了『可能真的要认真打扮外表才行』的想法。很多人都会用外在来评断他人,而且,多了解书中描述的那个世界,在跟经历过泡沫经济的年长作者交流的时候,应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现在虽然很不景气,但在自己年岁逐渐增长之后,时代或许也会跟着改变。为了因应这种时刻的到来,我也想开始好好准备,才能避免到时候闹笑话呢。」

  时尚想必也和文学一样,只要是优质的东西,就能够受到爱戴而永世流传,是一种可敬的存在。面对一边缓缓迈开步伐,一边看着自己的脸这么主张的藤岩,悦子带着一种冰释前嫌的心情回望她。头脑聪明的人……或者该说是付出足以考进东大的努力的人,也许从最根本的地方就跟自己不一样吧。她不禁这么想。悦子原本只觉得藤岩是个不知变通又土气的女人,但现在,她却能够以放眼未来的心态,肯定悦子所无法接受的Fraulein登纪子的文章。这是脑袋不知变通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悦子突然觉得眼前的藤岩闪耀着光辉。

  「……藤岩小姐……我觉得……你好厉害喔。」

  「你现在才发现啊?太晚了吧。」

  「但你还是一如往常的土气呢。」

  「所以我今天才会跟你一起来百货公司呀。好啦,请你挑选几套适合我的衣服吧!」

  语毕,藤岩在「优质而受到爱戴」的王者品牌香奈儿的店门前停下脚步。两旁的店家分别是菲拉格慕和爱马仕。

  「不,这间店没办法。应该说这层楼的店都没办法啦!」

  悦子慌慌张张拉起藤岩的手,领着她走向往上的电扶梯。

  藤岩的「时尚入门书」,是贵妇时尚研究者的先驱登纪子大师的著作。因此,完全不了解「一般服装」价钱的她,来到适合干练粉领族的服装贩售楼层时,看到吊牌上的售价,忍不住惊呼一句「原来这么便宜吗」,接着便用惊人的气势一件又一件地买下。她或许已经做好接受香奈儿或普拉达那种价位的心理准备了吧。看着把六万日圆的春季大衣立刻交给店员结账的土气同事,悦子还来不及出声表示「那不算便宜。真的不算便宜啊,藤岩!」百货公司里头便开始播放萤之光(注:提示营业时间结束而播放的音乐。)了。最后,这一天就在单方面陪藤岩治装的状况下匆匆结束了。

  人们总是倾向以自己为中心来思考。对藤岩来说,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常识;对悦子来说,她的判断基准就是常识。拥有超出彼此认知范围的常识的两人,一起吃了一顿还满愉快的晚餐。

  「你现在才发现啊?太晚了吧。」

  「森尾小姐,藤岩小姐昨天才对我说过同样一句话呢。」

  隔天,假日还得外出加班的森尾,因为两个取材行程之间隔了四小时的空闲时间,所以就跟悦子约在表参道见面。采买了一堆春装之后,两人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来聊天。

  「校对部真的是个被保护得好好的部门呢~」

  点了Pork Ginger Plate(其实就是姜汁烧肉套餐)的森尾,用叉子叉起附餐的生菜,弯着八字眉望向悦子。

  「你在挖苦我喔?」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虽然都待在同一间公司里,但我们做的工作却完全不一样呢。」

  「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也详细研究过了吧。做杂志需要面对很多和外界交涉的状况,而这种对象里头也不乏奇怪的人……应该说没有半个正常人呢。」

  「哦~」

  「不只是有往来的业者喔。之前啊,有读者打电话来客诉我们的『三十天穿搭教战手册』的企划,说什么『你们是躲在哪里观察我一整个月的穿搭!不准随便监视我的生活!小心我告你们喔!』这样。」

  「呜~哇~好可怕。」

  「待在校对部,就不会有这种经验了吧?」

  虽然没有,但悦子觉得自己隶属的部门,原本就是个「将日文的正确表现追求到极限」而超出她理解的地方。至于经常需要往来沟通的编辑部的贝冢,为人又是那副德性……尽管想反驳,但悦子觉得自己大概无法好好说明,所以只能选择沉默地点点头。

  森尾还说,编辑部这种地方,会让人们见识到在自己至今的生活环境中所无法想象的、来自其他个体的「常识」。的确,在景凡社当校对员的悦子,会把自家公司的工作方式当成常识;然而,她曾听说过,有些公司并不会使用校对指示文件。而且,景凡社的员工可以一次只专心做一本书,但某些大型出版社的员工,可能必须同时处理三、四本书。过去,悦子负责过一份因为页面上满是紧密排列的汉字,导致看起来一片黑压压的原稿。她抱怨看稿看到眼睛痛的时候,米冈曾婉转地对她说「我们这样还算幸运呢」。

  「好啦,比起这种事,你跟那个模特儿怎么样了?」

  听到森尾淡淡地这么问,悦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

  「好奇吗?嗳,你觉得好奇吗?我们大后天要约会呢!」

  「真假?咦,是十四号吗?那不就是情人节!你买好蒟蒻果冻了吗?」

  「没买啦!」

  要送蒟蒻果冻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送。悦子打算放弃巧克力这类吃的东西,改送服饰类的礼物,但还是迟迟无法决定品项。

  隔天,也就是情人节的两天前,在员工出入口和悦子不期而遇的今井,带着一脸愤慨的表情逼近她表示「太好了,时可姐!快点听我吐苦水」。听到她当面叫自己时可姐(不是真的可爱,而是时尚却可怜没人爱的意思),虽然不免有点挫败感,但无法直接拒绝的悦子,还是跟着今井坐上计程车来到代官山。最后,今井甚至还陪着悦子来到Loveless挑选礼物。无视今井「送他Alexander McQueen或Lucien Pellat Finet的衣服就好了吧~?」这种毫无帮助的建议,悦子买了一件Kris Van Assche的衬衫。愈是为了挑选礼物而烦恼,愈会一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还不如选择送个平凡到令人吃惊的安全品牌就好。幸好自己及时做出了这种决定。

  在连续两天吃外食和情人节礼物的轰炸下,宣言自己手头很紧的悦子和今井一起踏进速食店。抱着一种怀念的心情,一手捧着可乐,一手拿着起司汉堡大嚼的她,开始倾听今井的抱怨内容。

  结果,今井想抱怨的,是男朋友瞒着她去跟女大学生联谊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然而,经过这两天的教训后,悦子觉得对自己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也有可能是攸关今井生死的重大事情。因此,她尽可能露出严肃的神情倾听。不过,直到最后,真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既然男朋友很有钱,不会让她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这样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吧。在悦子陷入像是在听人念佛的状态时,今井皱起眉头问道:

  「……你觉得这些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不对?」

  「呃,没有啊。」

  「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啦。我听森尾姐说喽,河野小姐,你现在好像在单恋某个作家还是模特儿?刚才那件衬衫,也是要送给他的东西吧?」

  「啊,嗯……」

  「身处单恋这种轻松状态的人,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呢。」

  「那就不要找我当你的垃圾桶啊。」

  「因为我找不到其他看起来很闲的人了嘛。」

  我才不闲好吗——悦子吞下这句话,重新盯着今井的脸瞧。她是个光凭可爱脸蛋生存至今的女孩子。尽管内心可能在想很复杂难懂的事,但绝不会表现出来(不过应该是没在想啦)。

  如果是这样的女孩子,会涌现什么样的看法呢?悦子突然感到在意起来,于是开口问道:

  「嗳,如果你的男朋友脚踏两条船,你会怎么做?」

  「我会生气。」

  「嗯,这个我知道。那生气之后,你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把他从家里踢出去。」

  「咦,你现在的住家不是男朋友租的房子,而是自己承租的吗?」

  「不是承租的,而是登记在我名下的房产。是我父母透过生前赠与给我的。」

  「……」

  这个人何必出社会上班啊。在悦子无言以对的时候,今井又反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既然还在单恋,比起脚踏两条船,你更应该思考怎么做才能两情相悦吧?」

  听到这番令人不快的质疑,悦子只好简单说明了本乡的问题。

  「呜哇,好麻烦的女人喔。」

  这便是今井的感想。听到她替众人说出这样的心声,悦子不禁有种痛快的感觉。

  「反正她一定也有外遇对象吧?」

  「不,可以断言她没有。应该说她根本没有搞外遇的能力。」

  「那就是真的跑去宫崎那一带吃鳗鱼了吧。啊~真好,我也想去呢。为什么到了这种年纪,我还坐在麦当劳里头吃照烧猪肉堡呢。」

  「……你再说一次。」

  「为什么到了这种年纪,我还坐在麦当劳里头吃照烧猪肉堡呢。」

  「上一句。鳗鱼那句。你说的宫崎是哪里的店?」

  「噢,不是,我是说九州的宫崎县。说到鳗鱼,东京人可能会先想到滨松市,但其实九州那边的渔获量更多喔。我记得鹿儿岛的渔获量好像是日本之冠呢,而且便宜又美味。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更让悦子惊讶的是,她竟然是从今井口中得知这种情报。

  接着,像是齿轮全都嵌合在一起般,她为了找寻线索,而在本乡家翻阅的那些杂志和书籍的内容,全都宛如浪涛来袭似地在脑内清晰浮现。书角被折起来的《Every》的美食专栏页面、信用卡的会员杂志。而其中,有提及鳗鱼料理餐厅、而且还是九州捕获的鳗鱼的,唯独二○一二年十月出版的那本《Every》。那是享受九州之秋的专栏报导。因为悦子觉得秋天的九州只会出现一堆台风,根本没什么好享受的,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想起相关内容。

  「大木淡水……」

  「噢,我记得那边有养殖渔业自家经营的食堂呢。」

  「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啊?」

  「因为我跟男朋友一起去过。」

  以这句回应为契机,今井再次把话题拉回男朋友跑去联谊一事。

  会为了吃鳗鱼而远赴九州,同时也能在麦当劳里一脸幸福地享用照烧猪肉堡和麦克鸡块。这样的今井,让悦子真心认为她是个本质善良的名媛。悦子将这样的想法坦率告诉她,还补上一句「虽然男朋友做出这种事,但我想他最喜欢的一定还是你喔」。接着,今井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然后腼腆地笑了。然后,看着现在在眼前吃着日式酱油团子的这位大小姐,悦子第一次发现,虽然方向完全不同,但眼前这个人的本质其实和今井很相似。

  「你找到老师的夫人了吗?」

  「别说是夫人了,现在连老师本人都失踪啦。打手机也联络不上。是说,你为什么这么晚还跑来我家啊?我想睡了耶。」

  「我跟我妈吵架了。」

  「你是国中生吗……」

  跟今井在麦当劳待到晚上十一点的悦子,在日期即将切换到明天的时候回到家,结果发现加奈子的身影。

  「我的嫂嫂啊~是个很能干的人~然后呢,每次嫂嫂来我们家,我妈就会拿她跟我做比较。说什么『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要更振作一点』。是嫂嫂能干过头了好吗。我这样才算普通啊~真受不了。」

  「我今天已经不想再听这种话题了耶~……」

  「真受不了」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才对。悦子无视加奈子开始卸妆,然后传了一封简讯给前几天才得知手机号码的贝冢。「本乡老师的夫人说不定在九州。她可能有去过大木淡水业者自营的食堂」。最后还补充一句「但因为夫人已经失踪好一段时间了,这些情报或许参考一下就好」。

  一般来说,这已经是可以报警协寻的状况了。而且,就算因失踪而报警,如果对象是有跟自家公司的文艺部门合作的作家,《K-bon》这种八卦周刊杂志就绝对不可能刊载他的丑闻;如果换成前艺人、前酒店小姐这种「关注焦点非文艺性质」的作家,因为他们的「重心」不在出版社,所以就会遭到无情的爆料(是永选择不公开自己的模特儿身份,恐怕就是基于这种理由)。但要是不属于这种情况,杂志就不会公开和作家相关的事件。就算去报警,明明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啊。

  吃着最后一根日式酱油团子时,贝冢回复了她的简讯。

  『我明天会联络店家试试。』

  至少也写一句谢谢吧——在悦子为此感到不快的同时,加奈子一边叹气,一边道出「想变成大人真的好困难喔」之类的哲学感想。真的是这样呢。悦子这么想着。她不想变成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的大人。虽然自己也已经是大人了。

  过了半夜一点之后,加奈子回去了。变成独自一人的悦子,重看了一次贝冢的简讯后,涌现一种半放弃的愤怒感。她拖着疲累而沉重的身躯回到二楼,然后启动电脑。比起让贝冢向自己说谢谢,她更想让他输得哑口无言。鳗不在乎。超越。界县。溜下来。本乡是一名悬疑小说作家,而他的夫人读过他的每一本著作。如果这几个错字、以及「外遇对象」一词,其实全都隐藏着某种含意的话——为了找出线索,悦子一直用网路搜寻情报到天亮。

  到了情人节前一天。说到业界这天的状况,就是本乡在冬虫夏草社的文艺杂志上开了天窗。至于悦子这天的状况,则是满脑子充斥着「是永大概已经搭上飞机、不知道他会带什么礼物给自己、不不不礼物什么的可能只是表面话、绝对要让贝冢哑口无言」等的想法。结果,因为这些交错的千头万绪,她在没怎么睡好的状况下去上班。结果,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今天必须处理的《K-bon》校样、以及无论怎么看,都是女性杂志的黑白内页的印刷厂打样。悦子觉得兴奋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这是刚才甩着一头乱发冲进来、喊着『这个实在来不及了!』的森尾小姐留下来的原稿。听她说今天下午两点就要交出去。」

  比悦子早一些进办公室的米冈,似乎成了熬夜到天亮的森尾讨救兵的对象。上个月,基于总编的指示,工作调整小组的职员以强硬的态度,为外校业者安排了强人所难的工作进度,结果引来对方的不满,表示不愿承接这次的外校业务。也就是说,这份工作有着相当强人所难的排程。

  「能做完吗?」

  「可以!因为我们这边的原稿还不急!」

  第一次经手的时尚杂志的校样。而且,还不是时尚内容相关的页面,而是纯文字专栏。写满密密麻麻的电影、音乐、书籍和舞台公演资讯,看起来拥挤不已的文化专栏,以及加上普普风插图的读者投稿专栏。还有用浅显易懂的文字解说社会议题的页面,感觉看了会让人变得更有智慧。另外,还有生活小常识、每个月份别由不同读者模特儿撰写的连载、以及还不太有名的型男演员的专访。最后一个大概是因事务所委托而进行的企画吧。总之,这些都不是四色(彩色)页面、而是黑白页面的内容。加油吧。悦子这么想着。让国高中时代的自己看得入迷不已的《C.C》。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它正式出刊前的模样。包含森尾在内,《C.C》编辑部一共有八名编辑。对外委托的写手人数约是他们的三倍。由排版设计业者将他们撰写的文章和照片、图片素材搭配在一起,完成整个页面后,再进行输出,就成了现在的纸本校样。虽然文艺书籍和周刊杂志的制作过程同样也是如此,但面对自己一直很想经手的领域的纸本校样,悦子鼓起了满满的干劲。

  每个人的作业方式不尽相同。悦子习惯先确认文字的排版位置。她是在被调到《K-bon》校对部之后,才开始强烈意识到这一点。虽然编辑部也会确认,但校对部必须把校样跟最初的原稿文字进行比对,确认是否有格式跑掉的地方。接着,她会一边阅读内文,一边确认首次出现的汉字标音、以及标音的格式。比较起来,《C.C》标音的内容偏多。另外,针对多次出现的相同词汇,如果没有特别不同的意思,写法就必须统一,不能有时写成汉字、有时又写成假名。若是存在多种汉字写法的词汇,就必须确认用法是否一致,并针对每本杂志的基本用字规定,筛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汉字。文艺书籍会依据每位作家自己的用字方式来统一;若是杂志的话,除了作家和随笔专栏作家以外,其他写手的文章,都会由出版社机械式地依照内部规定统一用字,所以不会像文艺组那样出现让作者检查校样的「作者校」的情况。针对必须查证的事实,在调查过后标上记号。至于年号和专有名词是否正确,如果写手和编辑有提供相关资料,就先参考这些文件。没有提供资料、或是提供的资料不够详尽的话,就尽可能靠自力查证;如果真的查不到,就用铅笔注记问题点。书名、公演日期、咨询专线等是否有误?日期和星期是否有对上?因为数字很容易看错,所以悦子总会反复确认好几次。

  进入景凡社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工作很开心。查了型男演员口中「充满回忆的作品」的发表年代后,悦子发现该作品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便用铅笔注记出这个问题点。虽然说某部电影是「今年的新作」,但那其实是在去年发表的作品。要改成「去年」,还是把「今年的」三个字删除?将读者投稿内容和他们的个人资料进行比对后,悦子发现有几个人的年龄、性别和职业对调了。就算读者看不出来,投稿者本人看到了,一定会受到打击吧。

  中午十二点。附近的职员三三两两从椅子上起身时,悦子才发现自己的精神紧绷不已。站起来的同时,她感到一阵晕眩。

  「有时间去吃午餐吗?」

  听到米冈这么问,悦子点点头,然后从包包里拿出皮夹。

  「你整个上午一动也不动呢。」

  站在电梯大厅的米冈笑着这么说。

  「你很失礼耶。我都有在动手啊,也有用电脑查了很多东西。」

  「可是你超级安静的耶。」

  「这很普通吧?」

  「虽然让人意外,但你其实很常自言自语喔,河野妹。」

  「真的假的?」

  搭上往下的电梯后,电梯大门在文艺编辑部的楼层再次敞开。

  「讨厌,你这身打扮是怎么了?」

  看见走进电梯里的人,米冈发出高亢的惊叹声。那是穿上悦子前几天替她挑选的服装的藤岩。在横条纹上衣的外头,是一件海军蓝的后扣式套头毛衣。下半身则是飘逸的薄纱蕾丝长裙,以及刻意凸显冲突感的技师靴。因为光是试穿高跟鞋,就让藤岩一副快要没命的样子,所以鞋子的选项可说是少之又少。不过,从整体看来,悦子觉得自己的选择实在很有品味。

  「之前请河野小姐陪我一起买的。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好适合你呢!很可爱喔!」

  藤岩有些害臊又开心地向米冈道谢,然后露出笑容。

  穿越一楼的自动门后,两人和藤岩道别,前往附近的某间咖啡店。

  「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呀?真的很厉害耶。毕竟她原本几乎土气到无药可救的程度了嘛。」

  在店内点了咖喱之后,米冈一脸兴奋地询问悦子。

  「我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变得要好啦,不过,她似乎是因为看了登纪子大师的书而觉醒了哦。」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的努力得到回报了啊!」

  就是这个——悦子这么想着。「努力得到回报」这样的说法,最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进入景凡社将近两年的她,在去年圣诞节被登纪子大师害得……不对,那其实不是登纪子大师的错,而是自己的错。不过,就对心情的影响而言,的确是登纪子大师害得她跌落谷底。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的现在,今天的悦子却有种辛苦获得回报的感觉。说是他人,其实也就是森尾……不,应该说是犯下过错的《C.C》的工作调整小组。悦子一边吃着咖喱,一边向米冈吐露自己的心情。

  「我第一次觉得工作很开心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之后一定也会觉得校对的工作很开心喔。」

  「这样算是觉得校对的工作很开心吗?应该只是因为能接触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虽然悦子的目标是前往《Lassy》编辑部,但过去的她也是《C.C》的忠实读者。直到现在,到了出版当天,悦子还是会去翻阅《C.C》的杂志。所以,她也算是「《C.C》的读者」。她可以站在同样的立场为「读者」设想,然后工作。

  悦子并不会主动去阅读小说,也不是目前所负责的《周刊K-bon》的读者。所以,她至今都只是按照公司的规定在工作而已。读者和校对员之间,还有着编辑这个存在。会和读者交流的是编辑,校对员无法直接面对读者。

  「负责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许也挺煎熬的呢。至少,我个人可是一点都不想变成编辑喔。我只想单纯当真理惠大师的一名粉丝就好了。」

  「唔~是这样吗?」

  「反过来看,我倒觉得校对员是更贴近读者的存在呢。虽然跟他们距离比较近的确实是编辑,不过,校对员感觉就像那个吧?饭店的客房清洁人员。像是为了让客人过得更舒适而提供服务的『草者』(注:忍者的别名。)。」

  「距离也太遥远了吧,很难懂耶。『草者』这种说法……你现在看的校样是以战国时代为背景吗?」

  「不,是江户幕府。」

  在江户时代还是用「草者」吗?原来那时还不叫「忍者」啊……是说,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感叹啊。

  吃咖喱的同时,尽管得不出什么结论,悦子仍试着仔细分析自己「努力得到回报」的感受。到底是觉得校对的工作令人开心,抑或只是暂时能负责《C.C》的校样而觉得开心?发现这个问题到了明天就会真相大白之后,她放弃了继续思索。

  下午两点。看到森尾时,「你这样会死喔!」是悦子朝她抛出的第一句话。憔悴不堪的森尾,用几乎整个人扑倒在椅子上的动作在悦子身旁坐下。眼窝凹陷的她,一边听着悦子仔细的口头说明,一边用无神的双眼确认以红笔加注完毕的校样。十分钟后,将办公桌上的整叠校样整理好,准备起身离开的森尾,下一刻却又跌坐在椅子上,还不知为何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

  听到悦子的惊呼,其他职员也吃惊地望向两人所在的方向。但他们随即又移开视线,装作不曾看到任何事情。

  「我受不了了啦~……」

  既然这样,我跟你交换吧——悦子将这样的发言吞回肚里,伸出手轻拍趴倒在桌上的森尾的背部。仔细一看,不停吸鼻子啜泣的她,头发看起来有些油腻,上衣的袖口也染上了脏污。

  「你几天没回家了?」

  「……跟你一起吃饭那天,我后来被叫回公司,就没再回家过了。」

  这么说来,她确实穿着跟那天同样的衣服。接着,森尾断断续续地开始吐苦水。

  「人手不够。工作量太多了。读者模特儿都好任性。写手拖好久都不交稿。外校业者、排版设计业者跟印刷场都在背后说我们是狗屎烂人。销售量也下滑了。还要被广告宣传部施压。没办法呀,因为不景气,所以杂志也卖不好嘛。可是,如果把景凡社的女性杂志售价压低,这个业界就完蛋了。可是,为了提升销售量,也只能压低价格、或是刊登一些会让粉丝掏钱买杂志的帅哥报导。可是,我讨厌这样。我对自己的窝囊和无力感到好绝望喔。嗳,我该怎么办呀?」

  判断森尾都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并非真的想寻求答案之后,悦子继续轻拍她的背。或许也将森尾的抱怨听进耳里吧,周遭的其他职员只能跟着默默叹气。在校对部冰冷而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嗓音。

  「喂,宽松世代~」

  「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颟顸之人~」

  「真亏你知道这么困难的……咦?森尾小姐?你怎么了?」

  ……森、尾、小、姐?

  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你们的接点在哪里啊?悦子吃惊地转头望向贝冢,同时,一旁的森尾也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泪和鼻水,然后带着豁然开朗的表情起身。

  「这跟文艺编辑部的人没有关系,请不用担心。」

  「咦,可是……」

  「谢谢你,悦子。你真的帮了大忙。真的太感谢了。」

  「不客气。下次记得留化妆品的试用品给我喔。」

  森尾点点头,随后便将校样揣在怀里,然后小跑步离开了校对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贝冢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怎么了?森尾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这跟文艺编辑部的人没有关系啊。是说,你过来这边干嘛?」

  「啊,对了对了。我有打电话去问你昨天跟我说的那间店,结果店员说前天好像有符合我叙述的一对夫妻造访店里。」

  虽然不知道肾上腺素(Adrenaline)的功效,也不晓得它有着什么样的颜色和气味,但听了贝冢的发言,悦子总觉得身体的某处仿佛开始大量散发带着黄芥末味的肉色肾上腺素(或许是因为它的英文语感跟Altbayern这个德式香肠的品牌有点像吧)。啊啊,好想吃美味的德式香肠喔。

  「哦~鳗鱼啊,真好~我也好想吃喔~」

  悦子拼命装出一副漠不关心又面无表情的样子,在椅子上伸懒腰,硬是挤出一个呵欠。这样看起来很自然吧。应该很自然才对。拜托觉得这样很自然吧。

  「不对吧?虽然算是找到了线索,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移动到其他地方了。」

  「说得也是。既然是前天去那间店,那我想他们差不多要回到东京来了。」

  前天去吃了鳗鱼。得知自己的推论完全正确,尽管想大声叫好,但悦子仍努力故作镇定。就连参加联谊时,她都不曾这么装模作样过。

  「为什么啊?」

  「你不是老师的责编吗?在他至今的著作之中,将东京以外的地方做为舞台背景的内容,一共出现过几次?」

  听到悦子的提问,贝冢「咦?」一声地愣在原地。好,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悦子按捺住满心的得意洋洋,以格外平静的嗓音回答:

  「老师的四十六本著作中,有二十一个地方重复出现过。其中,以宫崎县做为故事舞台的只有一本。这本书和最新刊之间隔了三本著作。在这三本之前,连续好几本著作的故事舞台,都是东京以外的地区。」

  「难不成你把老师的作品全都看过一次了?」

  「上网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啦。难道你都没查过?你不是责编吗?」

  原本一直执着于「鳗鱼」这个线索的悦子,想起本乡夫人的留言中有写到「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尽管本乡过去确实曾经搞外遇,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对象了。这点事情,做妻子的应该也会察觉才对。根据这样的推测,会被本乡夫人断言为外遇对象的存在,就只有在本乡的作品中登场的女性了。考虑到护照已经过期一事,可以把第十四本以巴黎为舞台的著作排除。

  看到贝冢一脸想回嘴却又无话可说的表情,悦子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本乡夫人失踪之后,到今天是第几天了呢?」

  ……成功啦……!悦子在内心做出双手握拳的胜利姿势,然后等待贝冢向她道谢。

  *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四十分的现在,身为景凡社杂志校对组成员(非战力)的河野悦子,不是出现在纪尾井町,而是在寒风刺骨的东京车站第二十三号线的月台。精心整理好的发型,一瞬间就被北风吹乱。比平常多花一倍时间仔细涂抹的粉底,也很明显地沾上一堆沙尘,用手抚摸脸颊时,甚至可以摸到沙子粗糙的触感。今天的工作排程意外紧凑,她没有返回公司整理发型和妆容的多余时间。到了九小时之后的约会时间,自己看起来将会是多么狼狈不堪呢——不夸张,光是想象,就让悦子因愤怒和空虚而目泛泪光。

  「白痴!你真的是个白痴!我今天有约会耶!」

  「少啰唆!竟然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全都是你害的啦!」

  悦子深深体会到期待这个男人开口道谢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你被森尾甩掉可跟我没关系好吗!她那时的状态,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心情去约会吧!而且,你竟然想在情人节约女孩子出去?你是白痴吗?你以为自己能收到对方的巧克力喔?你是白痴吗?啊?」

  「男性业界存在着『女人感到空虚无助的时候,也是最好攻陷的时候』这种硬派理论啦!开口闭口就是白痴,吵死啦,你这个宽松世代!」

  「她才不是感到空虚无助,只是因为工作而分身乏术而已!既然迷上对方,至少这种地方要弄懂吧,你这个Ogoza!」

  「……啥?」

  「那是尾张地区以前的方言,骂人是『蠢蛋』的意思。」

  同时变得无力回嘴的两人,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白雾涌上悦子的脸庞。她根本没有走桃花运。贝冢心仪的对象是森尾。虽然就算被贝冢看上,也丝毫不值得开心,但她还是很想打死之前那个曾经误解而自作多情的自己。

  在完全感受不到回暖预兆的东京车站里,进站、出站的新干线列车不曾中断过。早上到公司之后,悦子泡了杯咖啡,把纸本校样摊开在书架上,再把抽屉柜拉到办公桌旁,准备开始工作时,她被抵达公司的贝冢拉走,然后带到东京车站来。

  ——既然你都知道,干嘛不告诉我啊。

  贝冢坐在计程车里对她发脾气。这些也不是悦子轻易得知,而是上网查了很久才了解的情报。明明只大悦子两岁,贝冢却一直揶揄她是宽松世代,甚至把自己的工作失误怪罪到她的头上。所以,悦子才会想出这种让他无话可说的方法。在那之后,贝冢或许也回家好好调查了一番,然后才恍然大悟吧。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甘心。

  ——我原本以为,身为责编的你应该能联想到这些,所以就没有特别提起了。

  ——森尾小姐有男朋友吗?

  ——……啥?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带到森尾身上的悦子,在愣了两秒钟之后回答「是没有啦」。

  ——难道你想追森尾?

  ——……我昨天约她今天一起吃饭,结果被拒绝了。嗳,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就说没有啦。真的吗?真的啦。

  持续着这种毫无帮助的对答时,两人抵达了东京车站,然后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本乡最新的著作,就是贝冢去年担任责编、然后交由悦子校对的那本书。在悦子的印象中,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列车抵达东京车站的描写。就是早上九点五十五分进站的新干线。

  初校的时候,纸本校样里的列车抵达时间是在中午过后。这一刻,悦子不禁埋怨起当初坚持更正这个时刻的自己。中午的气温一定比较温暖。现在的东京车站简直冷得无法形容啊!

  冷到牙齿不停喀喀打颤时,标示五十五分抵达的「朱鹭」列车驶进月台。贝冢睁大眼睛盯着从高级车厢走出来的每一名乘客。拜托……拜托一定要出现啊。昨天那么得意洋洋地断言,要是现在又说「是我搞错了」,岂不是超逊的吗?这样的话,贝冢真的会用「全都是你害的啦!」把她臭骂一顿了。悦子在内心努力祈祷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最后,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

  「本乡老师!」

  出声呐喊的同时,贝冢拔腿向前冲了过去。出现在他前方的,正是那对在小小的出版业界掀起微微的风波、又给极少数人添了很大麻烦的牵着手的夫妻。

  要是就这样回公司,功劳八成都会被贝冢抢走。一如悦子所想,贝冢随即用「你也很忙吧?先回去没关系」的安抚语气,尝试让她先行离开。不过,因为本乡夫人亮子也希望她能同席,所以悦子便跟着踏入东京车站大饭店的餐厅里。

  「河野小姐,听说你也是圣妻毕业的学生?」

  当亮子主动打开话匣子,然后从过往回忆开始聊到自己的失踪,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后了。现在的亮子,没了和悦子初次见面时那种浑身带刺的感觉,简直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看着她的表情和服装打扮,悦子不禁觉得她想必经历了一趟很美好的旅行。而且她身穿的衣服好像变得华丽了一点。

  三十分钟后,在亮子的话题告一段落时,本乡道出「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回东京?」的疑问。

  「是我查……」

  「身为责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贝冢的大嗓门毫不留情地掩盖过悦子的说明。这个男人!我要诅咒你!

  悦子带着愤恨咬牙的心情听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亮子留下来的那封书信,果然是她自力想出来的某种暗号。当初,悦子猜想「超越」的「越」或许是在暗示「越后」这个地名,这部分跟她的推论一样。至于「溜下来」的「溜」,有用到这个字的地名相当少见,在本乡的著作中,只有以高知县为故事舞台的那本书曾经出现过。亮子是透过「鳗」和「溜」的文字,来试探自己的丈夫是否能察觉到。另外,「界县」的「县」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写错字。不过,最后也变成「在县内四处走走」的意思就是了。

  「想暗号还真不轻松呢。我能明白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了。」

  「那个根本不叫暗号啦……」

  「不过,贝冢先生还是解开谜题了吧?」

  其实查出来的人是我才对——错过这么开口的时机后,悦子的手机恰好响起。是杏鲍菇打来的。按下通话钮的下一刻,手机另一头便传来怒吼。

  『你在干什么啊,河野!快点回公司!』

  「部长!找到本乡老师了!跟我的推测完全一样!请你转告文艺和《K-bon》编辑部!跟我的推测完全一样!」

  「啊,笨蛋!应该是我去报告才对耶!」

  悦子佯装没听到贝冢的抗议而切断通话。总之,反正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起身套上自己的大衣。

  「本乡老师,之前那件事就麻烦您喽!」

  「遗憾的是,最后找到内人的是我呢。有机会再说吧。」

  说得也是。到头来,悦子没想到他们最后会一起回东京。不过,如果自己做的不是需要「查证」的工作,悦子一定不会去调查任何线索。这样的话,她今天就不会来到东京车站,也不会让贝冢无端得到功劳了吧。

  ……怎么样的发展才算好呢?

  校对部不存在「报公帐」这样的概念,所以悦子也无法像编辑这样随心所欲地搭计程车,只能坐上地下铁返回公司。在午休时间到来之前,她又拼命工作了一小时左右,然后判断昨天那种「努力得到回报」的感觉,果然只是因为自己有机会接触到《C.C》校样的工作,而跟现在的工作无关。

  到了十二点,杏鲍菇找悦子一起吃午餐。在人挤人的乌龙面店面对面坐下后,悦子开始主张自身的清白。

  「我早上会不见人影,可不是我本人的错喔。是贝冢硬把我拉出去的。这不是借口,而是毋庸置疑的真相喔。」

  「嗯。我觉得贝冢有点过度依赖你了呢。我下次会用严厉的语气说说他。」

  「麻烦你了。真的很恼人呢。」

  「我还以为贝冢一定对你有意思呢~没想到他喜欢的竟然是女性杂志那边的女性职员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呢。真傻啊。年轻人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好可怕喔。」

  看着眼前的人用有如蒸熟的杏鲍菇一般的温和表情说出这种话,悦子不禁喷笑出来。听说,文艺编辑部的部长刚好目击到森尾拒绝贝冢邀约的瞬间,结果八卦就在今天上午传开来了。传得太好了。活该啦,贝冢!

  「本乡老师好像跟他的夫人和好了呢。不过,说是和好,但其实他们夫妻应该也没有吵架就是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段休息时间啊。本乡老师有带着放松的心情回来就好。」

  「如果你现在还待在文艺编辑部,而且又是本乡老师的责编的话,还能说出一样的发言吗?」

  「绝对没办法。能像现在这么轻松,我觉得很好呢。」

  花了五分钟吃光店员端上来的乌龙面后,悦子一个人先返回公司,然后拜托今井用电棒卷替自己重新整理发型。

  「难道今天是你跟他第一次约会?」

  「嗯。祝我一切顺利吧!」

  卷度完美的头发,再加上缎布材质的简素发箍。悦子用随身镜确认自己的脸蛋。好,很完美。虽然妆容看起来有点糊,但夜晚的黑暗能够遮掩一切。

  为了能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开,悦子下午拼命埋头工作。她跟是永约好晚上七点在银座碰面。刚才照镜子的时候,今井问她「你喜欢对方的哪一点」,而悦子的回答是「长相」。表面上,世人普遍认为「因内在而喜欢上对方」的人,会比「因外表而喜欢上对方」的人更可敬。就算穿着打扮很穷酸、经济状况又很拮据,只要拥有良善的内在,就会受到所有人爱戴——悦子从以前就觉得这种风潮虚伪到不行。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这么想的话,就不会出现时尚杂志或美妆杂志这种东西。真要说的话,就连做为这类杂志根源的服饰产业和美妆产业,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吧。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动笔工作时,悦子突然感受到某种启发。

  ——就算写作能力奇差无比、所写的内容也跟事实有所出入,只要内容能带来利益,就可以出书。如果是这样的世界,就不会需要校对这种工作。真要说的话,连校对的概念都不可能存在了吧。

  「……啊!」

  悦子不禁发出惊叹声,然后转头望向后方座位的米冈。后者宛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桌上的厚厚一叠资料。感觉现在不是开口跟他搭话的时机,所以悦子闭上张开的嘴,重新面对自己的办公桌坐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校对部静悄悄的。大概一小时会出现两次、仿佛足以把冻结在湖面的一层薄冰震个粉碎的电动削铅笔机刺耳的运转声,总让人吓到双肩一颤。

  削铅笔机的声音传来。时钟的指针马上就要走到下午六点的位置了。

  三、二、一、零。悦子在内心对某个不知名的对象表达感谢,然后猛地从座位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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