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话 某天早上突如其来的人事异动 后篇

  六月某日的星期一早晨,尽管天空灰蒙蒙的好似快下雨,悦子仍以舒爽的心情睁开眼,同时为屋子没垮而放心。起床之后,她借着薄窗帘缝隙外洒落的微光,眺望着纤纤手腕与脚探出凉被与床单之间的男人睡颜好半晌。

  经过这一夜缠绵,悦子的心理阴影面积也不是盖的。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长期荒废、崩塌堵塞的隧道,历经第二次打通仪式的感觉吧。还有这栋房子。为什么事情不是发生在美美的饭店,而是这栋做得太激烈可能会垮掉的屋子里呢?其实悦子不是真的在意这些事,只是身为一个淑女,好像应该在意一下?

  「……早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视线太热情,是永微微张开眼睛,感受到刺眼的晨光而皱眉,声音沙哑地问早。

  啊~这不是我向往多时的「早晨啁啾」吗!(作品当中跳过性爱场景的细节不做描述,借由中场歇幕、转换场景等手法跳到早晨醒来时。这是一种暗指完事后的表现手法。早晨啁啾的「啁啾」来自晨间麻雀的叫声。出自「niconico大百科」)

  「早安,背会不会痛?垫被是不是很硬?」

  「嗯……好像有点痛。」

  想当然,这里没有床,只能在榻榻米上铺上薄薄的垫被共枕而眠。

  「早餐我只会煎荷包蛋,要吃吗?」

  「嗯。我可以再睡一下吗?」

  「好,我煎完叫你起床。」

  悦子在凉被中摸索出揉成一团的内裤和T恤,穿上后正准备离开被窝,手突然被抓住。「谢谢。」语毕,是永亲吻她的脸颊。

  「河野,你的脸看起来很不庄重,请注意一下。」

  绵贯低声警告,悦子心惊地抬起头。

  「咦!我脱妆了吗?对不起!」

  「不是,是你的脸部肌肉往令人不适的方向松弛。」

  好恶毒啊。不过悦子丝毫不为所动,她现在是幸福的女人,终于能够领略新娘子的幸福,今天写报导时文思泉涌。正当她忙到一半,两名工读生推着两台载着大型货物的推车回到编辑部。

  「这是明天拍照要用的东西,直接放去小仓库吗?」

  「辛苦了,那就拜托喽。河野,你去帮忙贴鞋底。」

  贴鞋底……?悦子听不懂,一阵发愣,两名工读生招手说「我教你」。

  小仓库逐渐被掩埋,比普通衣服更占空间的婚纱礼服占据了墙边铁架,剩余的空间则高高堆起了鞋盒。工读生间宫确认盒子上的标签后,从中取出一个鞋盒,打开盖子。

  「这双是商品,不是样品,鞋底还是皮制的。如果是样品的话不用理它,如果是贩卖用的商品,我们要在外拍前做好防护措施,防止鞋底和鞋子本身出现磨损。一旦商品出现损伤,厂商会叫公司买单,所以千万小心。」

  「……好。」

  悦子心想「好麻烦喔」,实际做起来也真的很麻烦。只见间宫以熟练的动作将羊毛毡裁切成鞋底的形状,在不好拿捏的边缘处黏上细的保护胶带固定,悦子有样学样,结果却被念:

  「胶带黏太上面会被看到。有皮的地方也不能黏,鞋底掉色怎么办。」

  间宫严厉地督促着。大概是见悦子表现得意兴阑珊,他又说:

  「这是每一本杂志的必经过程,不过只有《noces》会让新人以外的正式员工负责打杂。」

  「……」

  时尚杂志编辑的工作,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几天后,悦子第一次前往「跟拍」。这是绵贯负责的企划。拜天气良好之赐,外拍也能顺利进行。一行人清晨五点在公司集合,天色未明,模特儿、编辑、造型师、发妆师、合作厂商的行销专员和广告代理商的业务便坐上外景车,浩浩荡荡地前往神奈川县沿海的海滩小屋摄影棚兼餐厅进行拍摄。这是一家颇受欢迎的新兴摄影棚,他们打算以大海为背景拍摄在沙滩结婚的情境照,由于一共要换五套装,小配件又多,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台外景车。

  一行人在六点半前抵达摄影棚,悦子与外景车的司机一起布置摄影棚。她在沙滩铺上白色长布,做出类似红毯的走道,并在不显眼的地方固定;接着从摄影棚搬来桌子、缀上花饰,在海边搭上装饰用的十字架当作背景,完成后向绵贯报告。同一时间,发妆师与造型师在摄影棚内为不同的模特儿上妆打扮。直到这一刻,悦子才第一次涌现「我在时尚杂志工作」的真实感。

  「辛苦你了。」

  绵贯难得丢来一句慰劳,悦子却忙着透过镜子偷看梳妆台前的模特儿而错过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时程表上,以致于忘了确认企划书的细项。今天主要请来的模特儿是西园寺律子,她是悦子从前最爱的《Lassy》专属模特儿西园寺直子相差十岁的妹妹。绵贯见悦子瞠目结舌,追问道:

  「怎么了?」

  「没有啦,我以前是西园寺直子的小粉丝。」

  「我还以为你的世代,直子已经从杂志毕业了呢。」

  「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在看了。她长得好美,好像她姐姐喔。」

  悦子自以为音量很小,绵贯却还是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在她本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们姐妹感情交恶。」绵贯对她咬耳朵。

  骗人的吧?悦子边点头边在内心大叫。从她在部落格的言谈,感觉和年纪相差甚远的妹妹感情很好啊。

  待律子和负责扮演新郎的模特儿梳妆完毕后,绵贯带领他们前往摄影。悦子跟在后头,帮忙捧起礼服长长的下摆。摄影师已经准备完毕,他们马上进入拍摄。每套衣服从换装、梳妆到摄影,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全部五套衣服,一共要花上两小时半。由于之后还有其他摄影队在排队等候使用摄影棚,因此一刻都不能拖延。

  拍摄过程直到第二套衣服结束都顺利进行着。摄影师发挥专业本领,使过程宛如五分钟烫发那般快速轻松。然而第三套衣服拍摄到一半,律子竟然穿着租来摄影用、市价二十六万日圆的鞋子,突如其来地奔向沙滩,还对愣住的新郎模特儿李奥纳多与工作人员们大叫:

  「这套衣服动起来拍才漂亮!嗳,摄影师,快拍呀!」

  短短一眨眼,鞋底的防护贴就掉了,镶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的船型高跟鞋埋进沙子里,绵贯与摄影师急忙赶过去。

  「小律,回来!」

  「人~家~不~要~!」

  客户和代理商看得呆若木鸡。幸好律子是客户指名的模特儿,因此他们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悦子脱下脚上的凉鞋,赤脚狂奔而去。脱鞋子是对的,她一下子便追上律子,抓住她的手臂。

  「抱歉,我们已经决定好分镜了。」

  「可以临时更改呀。」

  「这是客户的要求。」

  「是他们指名找我的耶,没关系啦。」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想跑步,就把全身脱光光裸奔啊!你知道这身衣服鞋子的清洁费有多吓人吗?」

  「河野悦子!」

  绵贯追上来,把悦子从律子身旁拉开。悦子猛然回神,察觉自己的失言,背后冷汗直流。

  「绵贯,这个人是谁?她好恐怖喔。」

  「抱歉,小律,她是新人,请你今天原谅她好不好?」

  绵贯抱住律子的肩膀,哄着她回到摄影棚,悦子只能茫然眺望她们离去的背影。

  在那之后,律子闹了半小时的脾气,外加失去拍照的兴致,怎么拍都拍不出好看的表情,导致拍摄作业拖长到一个小时。即使发生了这段插曲,绵贯依然保持着平常心监督摄影。

  「这只是家常便饭,小直那时候可是比她妹妹更难搞哟。」

  悦子前往道歉时,绵贯如此说道。但其实比较严重的问题是,《Lassy》本刊要紧接着他们使用摄影棚。

  早上十点还没到,《Lassy》的外景车便抵达摄影棚,负责人进来看见还没清场,不敢置信地说:

  「你们还没拍完啊?不守时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绵贯对此拼命道歉,对客户也是一径地赔罪,总算勉强赶在早上十一点多让《Lassy noces》的摄影队撤场。短短几个小时,悦子便体验到了至今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

  中午十二点刚过,悦子回到公司,还来不及休息,就忙着撰写报导。下一期是戒指特辑。犹记楠城总编公告「这次终于轮到戒指了」时,编辑部里的人各个都面有难色,悦子总算知道原因了:要刊载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各种品牌加起来,竟然就超过八百副,而且每副戒指都要加上杂志自己的图说。试想,一般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都是白金基本款,毫无特色可言,而编辑们却要把这些没特色的戒指硬是介绍得很有卖点,而且是八百多副,光想就头晕啊!

  念及悦子还是新人,这次只要写八十副就好,多出来的部分由绵贯协助。只见绵贯坐在身旁,一面确认拍好的戒指照片,一面机械式地敲打键盘。察觉悦子闲闲没事般地望着自己,她忍不住说:「有空盯着别人,不如多动动手,用点脑子。」

  「对不——」悦子道歉到一半,编辑部的门毫无预警地打开。悦子反射性地回头,看见榊原总编今天依旧穿着华丽到无懈可击的衣装,裙摆飘飘地大步闯入。如果让悦子形容的话,感觉就像在看猛烈的子弹击碎窗玻璃一瞬间的慢动作重播。

  「喂,楠城,现在是怎样?只因为你们拍照拖拖拉拉,就害得我们的时间被强制缩短?而且律子还说以后不接我们家case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榊原边说边将档案夹甩到桌上。楠城悄声站起,深深地弯下腰。

  「十分抱歉,这件事会由我们部门出面向对方致歉,请您大人有大量。」

  这件事情是我造成的,我应该要跟着道歉——悦子急忙起身,但绵贯拦住她,把她拉回座位上。

  「不要说话。」

  「可是……」

  「扛责任是总编的工作。」

  两人小声对话时,榊原继续在旁边对楠城穷追猛打:

  「还有,不是我爱嫌,你那是什么鬼企划?这和我们家下个月找律子和李奥纳多合拍的新婚企划有什么两样?摆明了抄袭是不是啊?」

  「很抱歉,是我们事前调查得不够周全。还有,榊原总编。」

  「干嘛?」

  「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早点回家。我已经道完歉了,如果你还有很多话想说,必须占用我宝贵的时间,请你写信慢慢说,好吗?」

  楠城轻描淡写的发言,使现场的气氛降至冰点。办公室内鸦雀无声,只响起榊原的咂舌声。

  接下来这一周都是摄影期,悦子星期六日都得去公司加班,只能趁晚上的时间和是永电话热线,还时常聊到一半忽然睡着。皮肤状况越来越差,她终于明白森尾狼狈的模样不是特例,而是常态。

  「……好难熬。」

  一周之后,悦子总算能在晚间八点离开公司。在大门口遇到森尾时,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抓住森尾的手臂,来个大拥抱。

  「毕竟《noces》的页数比较多嘛……」

  森尾大概察觉事情不对,带着悦子来到绝对不会遇到同行的虎之门区的居酒屋。这一带都是金融和IT企业,两人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聊业界八卦被有心人士听到。

  「我不讨厌工作忙,这样才能多累积经验。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和小幸——呃,是永,我们好不容易渐入佳境,这时候却被工作阻挡,真的好难熬喔。」

  「……小幸。」

  「对不起,忘了吧。」

  森尾鄙视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厚脸皮。悦子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得体,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了下去,手撑桌面吃着寿司。

  「还有啊,榊原总编动不动就跑来我们编辑部开炮,我觉得压力好大喔。我看其他编辑好像都习惯了,但我就是无法用平常心面对,感觉做久了会压力大到胃穿孔。」

  「你觉得压力太大,因此失去了对《Lassy》的热情?」

  「不,我对《Lassy》的热情丝毫不减,只是觉得好难熬、好受伤喔。」

  最令悦子感到痛苦的,无非是她最爱的杂志总编,和自己组别的杂志总编水火不容这件事。

  在那之后,榊原一周之内二度造访编辑部,单方面地向楠城抱怨;楠城回个一、两句就会放弃似地道歉,榊原又会耸肩而去。悦子把摄影棚和模特儿重复的事告诉森尾,她讶异地皱眉。

  「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是说嘛,本刊和副刊的模特儿重叠,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啊。」

  「不,我是说顺序上不对。先提报企划的应该是《noces》才对,顺序是固定的。」

  「咦?」

  「《noces》偶尔也会任用《C.C》的模特儿,我去确认档期的时候,曾经遇过两次被对方以『已经先排了《noces》的摄影工作』为由拒绝呢,明明《noces》比较晚出刊。」

  悦子一时之间听不懂森尾的话,等她发现之后,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说……榊原总编明知道《noces》的时程和企划,却故意指定一样的场地和模特儿吗?她是存心来找碴?」

  「只是假设罢了。连不需要道歉的你压力都这么大,想必正面迎击的楠城总编更头痛吧。」

  「真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样做很好玩吗……」

  想到两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恩恩怨怨,悦子感到一阵头晕。

  「我说,悦子啊。」

  正当悦子仰望天花板发呆,森尾出声道。

  「怎么啦?」

  「我一直很想问,你有没有讨厌过人?」

  「嗯——我还满讨厌文艺编辑部的贝冢呀。」

  悦子不明白她的意图,直觉性地将脑中浮现的人名说出来。

  「啊,不是那种讨厌,我指的是看不顺眼的女性同侪,像是绵贯呢?」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实际相处后,发现她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我并不讨厌她喔。」

  「贞操裤呢?你们还没熟起来之前,你会讨厌她吗?」

  「我对她无感耶,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念书的时候呢?有没有遇过那种怎样都不想输给对方的竞争对手?」

  「不,没有耶,为什么这么问?」

  「啊——那我改变一下问法。你读的学校有没有霸凌?你曾经被谁欺负过吗?」

  「大概没有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没发现。」

  「jesus!」森尾冒出归国子女式的反应,和稍早的悦子一样,仰望天花板。

  「干嘛?你怎么了?」

  「我进公司后,一直觉得你哪里异于常人,如今我终于搞懂了。」

  「什么东西?在其他人看来,我果然很奇怪吗?」

  「你对自己以外的女人没兴趣。」

  「咦,有啊,我哪有那么自我中心啦。」

  「和自我中心不一样。我也不太会说,总之啊,像你这样的女生,在日本人里面很少见。」

  悦子听得一愣一愣。前几天绵贯才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是怪人?」想不到连认识两年以上的森尾也这么觉得。

  由于森尾隔天需要早起,两人不到十一点便在车站告别。悦子坐上返回自家车站的地铁,透过车窗玻璃,望见仿佛老了好几岁的自己,吓得愕然无语。她在将近十二点时,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加奈子竟然还在家里。

  「小悦,你怎么这么晚回家!」

  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坐在餐桌前的加奈子一看见她回来随即起身,语带责备地问。

  「我和森尾去喝酒。」

  「你的手机没电了吧!公司电话过了下班时间就打不通!小悦,令尊病倒了,令堂找不到你,只好联络房屋中介!你快点回电!」

  悦子急忙从包包中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下电源钮,萤幕依然没亮。这个家里也没有装室内电话,难怪悦子的妈妈只能仰赖女儿租屋时请她当保证人的文件,打电话到加奈子任职的松冈不动产房仲公司找人。

  悦子疲惫的身躯仿佛灌入沉甸甸的水泥,加倍沉重。

  隔天一早,悦子搭着首班车赶往栃木。昨夜她边充电边和母亲通话,得知父亲在工作时头痛倒下,就此陷入昏迷,如今躺在加护病房,尚未苏醒。医生要他们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本来悦子预定下周要去伦敦出差,与母亲通完话后,她立刻打给绵贯。

  ——那么,下周真的不能勉强你去伦敦了。

  ——实在很抱歉。

  ——别放在心上,一定不会有事的,保重身体。

  生病的不是悦子,这种时候要她「保重身体」并不适切,但她一时之间想不到替代用词。

  悦子办妥紧急探病手续后走进医院。已经到的母亲,一见到女儿从走廊那端走来,旋即用浓浓的乡音念道:「你这脑袋有问题的不孝女。」

  「对不起。」

  悦子无话可回,立刻道歉。

  「你知道阿母心里有多紧张?自己跑去东京读大学,毕业后也不回来家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奇怪的工作,终年都不回家,出事了又找不到人。早知道女儿白养,阿母当初就不让你去东京啦。」

  「对不起。」

  母亲难掩疲色地不停责问,而悦子只能垂着头,一径道歉。是说,她也没有力气回嘴了。她好想去伦敦,但她也很怀疑自己现在去伦敦成不成得了即战力,正当她懵懂不安时,爸爸病倒了,让她有了不去出差的借口——察觉自己竟有一瞬间这么想,悦子还真是被自己的心声吓坏了。

  悦子乖乖让母亲念了二十分钟,不知不觉到了探病时间,她终于能进入病房看看父亲。套上隔离衣,戴上头罩,悦子进入病房,看见身上插满了管子,借由仪器维持生命的父亲,眼泪差点掉下来。平时鲜少想起父亲的脸,如今亲眼看见这位无疑是父亲的人正彷徨在生死边缘,少数残存于记忆中与父亲相处的「家庭记忆」,顿时如走马灯般缠绕脑海,明明将死之人不是自己。

  她想起与是永一同在轻井泽度过的时光,想起自己不曾与家人出来旅行,以及父亲难得鼓起勇气邀家人去关岛玩时,自己泼冷水拒绝的情景。她并不讨厌自己的爸爸,只是有点太过「习惯成自然」。

  会面时间只有五分钟,悦子离开病房、脱下隔离衣,再次向母亲说声「对不起」。吐出经年累月的不满后,母亲似乎爽快多了,只稍微碎念了几句(为什么染头发、裙子的花色太招摇等),接着说「你看起来有够累」,粗暴地摸摸她的头。

  「有事情医院会通知我们,要不先回家休息?」

  「嗯。」

  如果在停车场看到的是妈妈那台老旧的轻型车,悦子感动的情绪应该会一发不可收拾吧,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一辆闪亮如新的宾士C-Class房车。

  「……你换车了?之前不是丰田皇冠吗?」

  「为了节税呀。现在不用帮你缴学费,存了一点钱。」

  悦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坐上还飘着新车气味的车上。

  悦子的老家其实还挺大的,不过在当地只是「一般大」,同样大小的屋子在这里随处可见。悦子推开大门,进入家中,前往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即使去了东京,每当她回家时,房间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事实上孩子离家后,原来的房间被当成仓库使用的案例还不少。他们应该很希望我回家吧——悦子边想边在磨损严重的书桌前小椅子坐下,眺望窗外的景色——天空好宽广。妈妈说要去店里看一下,载她回家后,换骑速克达再次出门。

  听说父亲得了脑中风,颜面神经麻痹没多久便倒下了。悦子曾经为了校对一本小说调查过这种病症,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出现新的医疗法?悦子插上手机电源线,上网搜寻新的医疗资讯,连某大学医学院的人写的论文都找到了,却没查到新的进展。

  墙边的书柜上按照编号排放着《Lassy》杂志,悦子无所事事地随手抽出几本,在地上翻开其中一本。这本不是她在出刊当月买的,而是在二手书店购入的旧杂志,封底还贴着「100日圆」的标价贴纸。

  模特儿穿的衣服、表情和文字图说,悦子都还记忆犹新,但如今她才翻开五秒便发现错字。某件裙子「颜色恬淡」打成「颜色甜淡」;「男朋友」和「男友」、「两个女孩的旅行」和「两名女孩的旅行」有多处忘了统一。当年她完全没留意到这些细节,若不是从事校对工作,她恐怕直到现在还是不会发现吧。说起来,到底谁会在意那些错字和忘记统一的地方呢?刊登在最后一页的读者赠奖,悦子寄过无数次回函,却一次也没抽中过。杂志后面关于其他刊物的宣传页面上,放着榊原担任总编的《Vingt Neuf》广告。

  悦子再次大感新奇,没想到那个全身上下穿名牌的榊原,会做这种「说不出特定风格」的杂志。附带一提,Vingt Neuf是法语「29」的意思,这里指的不是女性的年龄,而是巴黎凯旋门的竣工日期——七月二十九日,以及巴黎的「Rue du 29 Juillet」大街。其实它锁定的读者年龄层远低于二十九岁。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

  「店里还好吗?」

  悦子下楼,来到玄关迎接她。

  「没事没事,送货的少年今天有来店里帮忙。」

  「送什么货?」

  「最近我们开始送货啦。之前有很多独居老人死在家里,所以我们从前阵子开始提供到府送货服务,运送食材和生活物资给那些老人。」

  结束长达十年的家庭照护,父母竟然又做起类似的工作。悦子突然一阵鼻酸,但是一走进客厅,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

  「你知道阿母马上会回来,等的时候连茶都不会泡吗?回来后有没有洗手?有没有漱口啊?看你瘦成这样子,有好好吃饭吗?」

  「没有……最近吃不太下,不过我是标准体重。」

  「体重归体重,健康归健康,反正你在东京一定都没有好好吃饭吧?我去准备,你快去洗手漱口。」

  「我没有心情吃饭。」

  「饭不是看心情吃的,你高中时不是曾经减肥到昏倒吗?阿母那时候工作到一半被学校叫去,你真会给阿母添麻烦哪。」

  做父母的是不是都认为孩子没吃饭会饿死呢?悦子单纯是现在没那个心情吃饭。她边叹气边走向洗手台,这时背后传来母亲的怒骂:「叹什么气,叹气会让幸福跑掉的!」

  当天深夜,医院来电。当时悦子和母亲因为失眠,一起在客厅看电视,虽然完全看不进去电视内容,但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冷静。好消息?坏消息?母亲忐忑不安地接起话筒,对上耳朵。三秒钟后,她尖声说「谢谢您!」膝盖跪到地上。

  这是悦子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根据她在家里住到高中毕业的记忆,自己的父母并不是感情特别恩爱的夫妻。母亲对父亲和对悦子的态度一样,嘴巴总是念东念西、抱怨连连,以前父亲受不了时会大声和她吵架,上了年纪后则选择装聋作哑。从他们身上,悦子感受不到一丁点男女之间的互相喜欢或者是爱。

  「太好了。」

  看见母亲放下话筒,悦子如此说道。却被母亲哭着斥责:「说得跟你毫无关系似的,那可是你的阿爸捏!」

  「……妈,我每次看到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发牢骚。」

  「你把阿母说得真像是妖魔鬼怪。」

  「原来你还是喜欢阿爸嘛。」

  母亲听了,七窍生烟地反驳道:

  「没啦!要是他现在死了,才是给我找麻烦!宅配的生意才刚变好,他若是死了,我要找谁来做事!」

  就当作是这样吧——悦子暗想,点头说:「原来如此。」怎知就连这样回话都惹母亲不高兴,火爆地说:「不要随便看不起人,会遭天打雷劈的!」悦子曾经读过某篇报导,内容说若父母太常对子女大呼小叫、过度干涉,孩子会失去自主思考的能力,因此变得郁郁寡欢。真亏我能平安长大耶——悦子挽着母亲,带她回房休息。就在这时,悦子蓦地想起森尾和绵贯都说她是「怪人」。

  「嗳,妈,我是不是比一般人还奇怪?」

  「问这干嘛?」

  「同事说我是怪人,对其他人的事情没兴趣。」

  「你管那些人爱怎么说,不用记在心里。」

  「可是……」

  悦子还想争论,母亲却在床上坐下,握起她的手晓以大义:

  「你这个女孩,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那种每个人都有的玩具,阿母从来没听你吵着要买,有时阿爸阿母就先买了。记得你读国小的时候,不是很流行一种电动玩具?你每个朋友都有那种电动玩具,你却连看都懒得看捏。」

  「……」

  有这种事?我不记得了。是说,我连流行过什么电动玩具都不知道——悦子默默心想,这时妈妈接着说:

  「你哦,根本不知道『竞争』两个字怎么写。你从来不跟别人比较,从小就不会说『我考试不想输给○○』或『我要比○○漂亮』。而且,你也从不会说别人的坏话。你的个性就是这样,很值得骄傲啊。」

  悦子难得想认同母亲的话,但就在她快要敞开心房时,又强烈地觉得哪里不对劲而踩了刹车。

  隔天早上,他们去看了恢复意识,移到一般病房的父亲。父亲话还说不清楚,不过他们总算稍微说上话了。听说只要做好复健,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悦子勉强听出问题,回道「有认真在做啦」。

  ——别给人家添麻烦喔。

  ——我知。

  等我拿到冬季奖金,我们一起去关岛玩吧。

  所以在那之前,阿爸要乖乖做复健,恢复健康喔。

  这段话悦子在脑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直到最后仍说不出口。某天,她可能会因此而后悔。不,悦子在家住了一晚,隔天早上搭着妈妈的车前往车站时,心中便已后悔万千。

  ——帮我告诉阿爸,改天我们一起去关岛玩。

  下车的时候,悦子鼓起勇气说出来,却被母亲泼冷水。

  ——不要,等阿爸好了,你自己跟他说。

  ……也是。悦子回到东京时,感觉这次返乡的路途格外漫长。正当她回到家,静静地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放松身心时,某人连门也没敲便推门而入。

  「小悦,欢迎回家!你爸爸没事吧?」

  「加奈子,你来得正好,把你有的所有《Vingt Neuf》杂志都借我!」

  「咦?啊,嗯。现在吗?」

  「嗯,现在。我今天公司请假。」

  「那你一起过来拿,我一个人搬不动。你也可以在我家看啊。对了,你爸爸没事吧?」

  悦子告诉她「不能说是没事,但至少捡回一条命」,加奈子感同身受地为她高兴。

  最后悦子顺着邀约,来到徒步十分钟所在的加奈子老家。那是一个由家庭主妇的妈妈与上班族的爸爸组成的小家庭,妈妈笑脸迎人地招待女儿带来的「朋友」,目送两人步上二楼。

  「你妈妈好和蔼可亲喔。」

  「因为你是外人,她平时啰唆得很。」

  看来每个家都大同小异。悦子想起数小时前还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母亲的脸,不禁露出微笑。来到加奈子杂乱的房间后,她将每一期的《Vingt Neuf》排在一起查看,其中有几本她应该看过,只是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这次又要调查什么呢?」

  「这次?难道有上次吗?」

  「你上次不是去某位作家的家里,调查他太太的行踪吗?还满好玩的啊。」

  「哦,对啊,当时可累惨了呢,不过真的很好玩。」

  悦子停下翻页的手,回忆当时的经过,同时想起贝冢的脸,再次忿忿地将视线投向杂志。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这本杂志的前总编啊,和我现在待的杂志组总编互看不顺眼。」

  「你说过了。」

  「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面找出她们交恶的导火线。」

  她在老家翻阅每一期《Lassy》时,刚好瞥见《Vingt Neuf》的广告页,发现每一期的许多企划内容都很相似。

  「找出原因之后呢?」

  「我想改善职场的气氛,否则我迟早会神经衰弱。」

  「小悦,原来你也会累积压力!我好意外!」

  悦子自己也很意外。之前就算遇到压力,她也会马上回嘴反击,扳回一城,大多都是针对贝冢和藤岩。主要是因为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久待之处,自然就没顾虑那么多。但悦子现在身处一个离自己梦想很近的地方,所以不敢回嘴反击,得罪任何一个人。

  比起时尚杂志,它其实更像文化志,所介绍的代表人物有珍·柏金、夏绿蒂·甘丝柏、凯撒琳·丹尼芙、冯丝华·哈蒂、珍·茜宝、安娜·卡里娜等;如果想稍微走叛逆风格,可以参考玛莉安·菲丝佛。悦子觉得这是对英国人的一种变相的歧视,不过这么细的地方就别计较了。其他还有雅克·德米、法兰索瓦·楚浮、尚卢·高达的电影评论、柏金与赛日的浪漫恋情(尽管悦子并不认为写出〈垂涎〉这首曲子的人,会谈什么浪漫的恋爱)。时至今日,这些古老的话题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和其他自家出版的时尚杂志相比,《Vingt Neuf》的页数虽然少,时尚页面却充满了艺术价值,悦子确认后心想「果然如此」,整本杂志里都不见男性的影子,这在当时应该被视为一种新潮流而备受瞩目吧。悦子注视着两位女模排排站着的页面,旁边示意「好姐妹」的单字用的不是「amie」,而是「copine」,并在前方加上了「ma」。照理说,这时候应该使用「une」较为贴切。

  单纯弄错吗?还是有什么特殊意涵?或者这本杂志就是这样?悦子翻过一本又一本,只能赶时间地快速翻阅。确认完每一期杂志后,她也仿佛窥见了法国的百年历史。榊原的组织能力果真不是盖的。

  过完周末后,悦子一踏入公司便向绵贯道歉,接着走到楠城的桌前。她的穿衣风格与榊原相反,都是一些认不出品牌但追求简洁,一眼就能看出高质感的单品,留着俐落的短发。她一看见悦子,立即温柔地关切道:「令尊身体没事吧?」

  「没事了,很抱歉给您添麻烦。」悦子深深低下头,下定决心地说:「总编,您今天中午有空吗?我有事情想和您聊聊,想邀您共进午餐。」

  「咦?」

  楠城霎时浮现错愕又带着一丝困扰的表情,不过她马上切换成笑脸回道:

  「好啊,没问题,你想吃什么呢?」

  「我常在您的部落格上看到一家店,一直想找机会去吃吃看。」

  悦子也觉得在这时期提这个不太好。编辑部明天要出发去伦敦摄影,楠城虽然没有同行,但想必现在整个编辑部都忙到人仰马翻。

  悦子利用星期六日独自演练对策。《Lassy》和《Lassy noces》都设有总编部落格;《Lassy》专门报导华丽的时装秀和展览,《Lassy noces》则以受访过的新娘与楠城的幸福私生活为主,内容虽然南辕北辙,不过两人私底下会去的餐厅有几家重叠。因为是女性杂志常介绍的名店,重叠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在意的是,那些都不是「最近爆红的店」,而是历史悠久的老店,因此悦子大胆猜测,当两人还是手帕交的时候,或许会一起去那些店吃饭。她开始好奇当中有没有什么规则可循,试着写下两人分别造访店家的日期。

  结果真给她猜中。森尾说的没错,每次只要楠城去完那些餐厅、上传到部落格后没几天,榊原一定也会去同一家店。她原先以为摄影棚和模特儿相撞这些事,都是榊原蓄意找碴,然而这些行为已经接近跟踪狂了。加上悦子与母亲相处了两天,深深感受到有些人就是会用「故意说惹对方生气的话」来表达爱意。

  「哪家店?」

  悦子报出离公司最近的其中一家店名。

  只要留意就会发现,榊原担任总编时代的《Vingt Neuf》,大量使用了「好姐妹」等相关词。une copine虽然是「好姐妹」的意思,但ma copine怎么解释都比较接近「女朋友」。难不成榊原是女同志?悦子不这么认为。

  榊原大概只是想要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好朋友吧。悦子不是她肚里的回虫,不过假如之前绵贯所说的她们在泡沫经济时期的交情是真的,榊原应该从大学起就很喜欢与女性一争高下,这样的个性,恐怕很难交到什么好姐妹吧。

  直到她进入景凡社,认识了楠城,才结交了人生第一个女性好友。不,也许她从大学起就知道楠城这号人物;得知她被景凡社录取,同时自己航空梦碎,才另求管道跟着她进来的。之所以报名巴黎外派甄选,可能也是知道楠城曾经报名才如法炮制,想跟着她一起去。但她却忽略了一次只有一个名额这件事。

  由于悦子还摸不透楠城的脾性,只能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出自己所观察到的事。楠城听到中途便嘴巴大张,静静地听着她荒诞不经的想象。

  「……不会吧。」

  悦子说到一个段落后,楠城伴随着干笑说。她的甜点意式冰淇淋已经融化。

  「我说的也只是假设罢了,这样解释起来很合理。再说,就算杂志出包,总编也没必要每次都来大小声吧,她大可以请更上面的经理做调整啊。」

  「我的确是采取这种做法。」

  「所以我想,她只是想要您理她而已,但完全用错方法了。还有,您曾经和榊原去夏威夷玩过吧?」

  「在她去巴黎进修以前,我们每年暑期都去呀。」

  「您应该也发现了吧?自从榊原升上总编,《Lassy》的夏威夷特辑多得吓人,每两年就出一次附录别册,主题都是『与好姐妹逛夏威夷』。我想她应该很怀念与您去夏威夷玩的时光。」

  「……」

  悦子想起母亲的絮叨。她总是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碎碎念个不停。但是,她却很擅长招呼客人,对待员工也很亲切,反而是面对家人时,显得有点沟通障碍。不过,母亲绝不是厌恶他们。得知父亲留住一命时,她甚至放松到失声痛哭,谁会为了不爱的人哭泣呢?

  「那么,你突然告诉我这些臆测,是希望我怎么做?」

  面对楠城的提问,悦子没有准备正确答案。她希望两人能和好。但中间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如今想修补这份情谊,或许为时已晚。悦子直到最近才深深体会到女人间的友谊与人际关系之复杂。慎选用词地说完后,楠城露出慈祥的表情,笑着说道:

  「我会先把你的假设放在心上,看要如何对应。」

  「真的吗?」

  「我也是迫于无奈啊。即使我已经习惯她那样了,三不五时被找碴,还是会生气嘛。」

  得赶回公司了——楠城起身拿起桌上的账单,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基本款婚戒分外耀眼,这是拥有一切的榊原唯一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你认为她们两个谁输谁赢?绵贯的问题重回脑海。悦子不懂女人间的竞争究竟要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以同梯进入公司的人来说,悦子很欣赏森尾这名女孩,藤岩也是越认识越喜欢;把范围放大到同事来看的话,她也很喜欢米冈这个人,虽然不知该把他归类到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若要谈到人生成功与否,她更是压根没思考过。母亲要她对此引以为傲,她却怀疑这可能是致命的缺点。

  回到编辑部后,其他人都忙着准备明天的伦敦行,悦子独自默默写着报导。

  这半年来,悦子都在《Lassy noces》编辑部工作,这段期间还参与了他们与本刊合作的巴黎特辑。这回悦子也有同行,虽然只是总编的随行打杂小妹,但总算圆了她长年以来的海外出差梦,毕竟就连美国谍报电影中的女人听到「巴黎」都会双眼一亮。

  悦子在亚历山大三世桥眯眼眺望盛装打扮的榊原与楠城,看见她们宛如女学生般笑着跟拍摄影,模样闪闪发光。悦子忍不住心想:二十五年后,我也能变成那么耀眼的女人吗?

  「河野妹~!欢迎回来~!半年不见,人家好寂寞唷~!」

  「……我回来了……」

  十二月一日,天气晴,室外温度十度。悦子抱着瓦楞纸箱,拖着仿佛牛被蛞蝓妖怪附身的脚步前往校对部,米冈马上用怀念的态度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悦子肚子的要害因此被纸箱的边角戳到,当场痛到弯腰。

  「怎么啦?河野妹,你果然舍不得离开校对部吗?你是因为太想我才回来的,对不对?」

  「我要同时告你性骚扰和滥用职权喔,部长。」

  悦子在米冈隔壁的座位「砰」的放下纸箱,深深地叹气,谁知道背后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说「这是我的位子」。悦子回头一看,吓得倒抽一口气大叫:

  「……绵贯?你怎么在这里?」

  「我主动申请转调,公司通过了啊。」

  绵贯爽快地说,在悦子面前放下瓦楞纸箱,接着抬起头,手指一指。

  「你的座位在那边。我说对了吗?茸原部长。」

  「嗯,河野坐那边。」

  绵贯和杏鲍菇指着前方杂志校对组中,专门处理女性杂志的小组座位,那里的确多了一个新座位。

  「河野不在的这半年,我们一共有三个人退休,不得不补人,所以我们便请写了火热情书的绵贯过来喽。」

  「是啊,我写了。」

  生来就是做女性杂志的料的绵贯竟然哪儿不去,偏偏要来存在感如此薄弱的校对部?悦子整个人混乱不已,不知从何问起才好,这时米冈轻轻对她咬耳朵:

  「听说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带你,常常来找部长商量呢。」

  「……什么?」

  于是两人就此坠入爱河吗?等等喔,绵贯未婚?印象中没听她提过老公,手上也没戴戒指。不会吧?那个杏鲍菇老头意外吃得开耶,竟然能追到绵贯!

  「情书是部长的笑话。」

  绵贯似乎看穿悦子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你未来还想去其他杂志工作,那就先回校对部吧——悦子也感到很惊讶,楠城道出这句话时,自己竟然没有大受打击。在那之后,楠城与榊原握手言和,虽然额度不多,不过本刊拨出了部分预算给副刊,他们终于能请人撰稿,本来预计休一年育婴假的资深写手也很有能耐,半年后便回归职场,因此他们不再需要请悦子支援了。这半年来,悦子提出的企划全数遭到打枪,撰文的速度毫无长进。过去,她从未想过自己在时尚杂志编辑部会如此无能,所以当她听到对方要她回去时,堆积在心中的沙袋仿佛底部破了个洞。

  ——未来你还想去本刊工作吗?

  ——是的。

  ——我会把你的事转告仁衣奈,何时会缺人,谁也说不准,未来也难保仁衣奈会不会继续当总编,反正你就利用这段时间多多充实自己吧。为了编写出读者更易读的报导,我相信你在校对部还有很多可以磨练学习的地方。

  ——是。

  ——你虽然不成战力,但我欣赏你这个人。

  其实悦子很想问:我对人没有好恶之分,这是缺点还是优点?但觉得问了也只是给人造成困扰,所以只回了一句「谢谢您的提携」。

  结果,悦子落得在自己座位上校对自己写的报导的窘境。尽管没有出现文法上的错误或是错字,文笔却是惨不忍睹。

  偶然抬起头,她在稍远的地方,看到绵贯向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米冈请教工作流程。当她得知长年在女性杂志工作的绵贯,学生时期曾经因为兴趣加入俳句社团时,简直吓到鼻子都要喷出面条。

  正当她想趁四十出头的年纪钻研限制在十七个音、以精简至极的语汇道尽世界的俳句,为老年生活的消遣做准备时,悦子调了过来。由于悦子实在太难带,她开始勤跑校对部找杏鲍菇商量,并且发现待在这里似乎能更进一步地航向无垠的「语汇」之海。

  ——文学家常常因为过度追求日语的正确性,而变得写不出小说来,俳句没问题吗?我们校对部——尤其是文艺书的校对组,特别着重日语的正确性喔。

  吃午餐时,米冈听她说了申请转调的理由后,担心地问道。

  ——如果发现自己变得写不出来,我就回去做女性杂志。反正我随时都能回去呀。

  ——……河野妹,你那是什么脸。绵贯在女性杂志组做了超过二十年,当然随时都能回去啊。

  米冈说的没错。悦子虽然离开校对部半年,回来却没什么衔接上的问题。在《Lassy noces》待的这半年,让她学会如何快速确认重点,例如品牌名称绝不能出错、刊登的洋装价格是租赁费用还是市售价格、实际举行婚礼的读者模特儿情侣的年龄、职业和婚宴场地等,其他还有很多地方对照原档后才发现误植。不论怎么想,他们的部门都有人手不足的问题,希望人员补足后,接下来可以轻松一点。

  晚上六点,杏鲍菇桌上的闹钟响了。悦子将纸本校样收进抽屉,站了起来。其他同事也一一起身,互道「辛苦了」,走出办公室。离开公司大楼,外面已经完全天黑。悦子拿出智慧型手机,迎着寒风打电话给是永。

  「喂?小幸。」

  『小悦,你今天好早喔。』

  沉稳的嗓音温暖了悦子的身体。

  「嗯,我今天回去校对部了。」

  『是喔,我们约哪里吃饭?我刚结束摄影,人在青山,要来吗?』

  「不,今天我想自己开伙,弄点猪肉炒青菜,你来我家吃吧。」

  『小悦,你会做关东煮和荷包蛋之外的东西啊?』

  经他这么一说,悦子的确没煮过关东煮和荷包蛋以外的料理。

  「应该没问题。」

  『期待和你吃饭。』是永说完结束通话。悦子只能一边祈祷今天加奈子不会突然跑来,一边点开妈妈之前传来、标题为「冬日暖身料理」的简讯。

  「牛旁牛棒牛蒡切斯切丝」、「水棍水滚了要把泡末泡沫捞调捞掉」。

  不论看几次,悦子只要看到这两行就会噗哧一笑。我还是偶尔趁过年时回家,教妈妈如何删除文字和选字吧。悦子关掉萤幕,把手机收回口袋,朝地下铁的阶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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