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去东松。」我说出这句话,并对父亲低下头。
「……我知道了。」
他的回答只有这样。之后我们就算碰到面,也不会特别聊学校的事。父亲一向是一旦决定,就不会再重复同样的话;我并不讨厌父亲这点。
相较之下,母亲则是——
「又是这种成绩……香织,你这样真的很像视力检查的那东西呢。」
还真会比喻,因为我得了一排的C。
「你有没有好好念书啊?」
你每天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念书嘛。
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门参加学校的晨练,上课时睡觉,放学后跑社团活动,结束后加入桐谷道场的成人组练习,然后回家吃饭、进行肌力训练,接着洗澡睡觉。对于每天过着上述生活的我来说,哪有时间念书啊。
「你哥哥明明就社团和课业都顾得很好啊。」
我并不想刻意说多才多艺的人的坏话,现在的我以磨练武术为最优先。我要是哪天想念书,自然会念,不用操心。
「真是的……妈妈觉得很丢脸啊。你那个头发能不能弄好看一点?这样子和男生没两样嘛。」
我也觉得很丢脸啊,因为没有拿下全国国中组冠军。
「……我吃饱了。」
不过,你煮的菜还不错喔,母亲。
「等一下,香织,你有没有听进去啊?」
我把碗盘拿到水槽后,回头看她。
「……不用操心,我会用一把竹剑升到大学给你看。虽然不晓得会是东松大学,还是更好的大学。如果那条路行不通,高中毕业后我就去当警察。到时我会念需要看的书。以上。」
好了,稍微休息一下,就来练体能吧。
不知不觉,秋天结束,冬天来临,再过没多久就是春天了。
这段期间,学校的各种活动一一在与我无关的地方进行并结束。我所记得的,只有在今年体育祭中又拿下短跑第一名。那也是当然的,如果只论秒数,我可是学年中女生的前三名。
不过,我还是拒绝参加接力赛跑。我就是无法喜欢那支接力棒,莫名短小又太软,我每次都因捏凹接力棒而被骂。我受够了,绝对不再碰了。
更何况这种大家站一排,用跑步决胜负的竞技项目,我根本无法融入。与其这么麻烦,不如在开始前把全员击倒,这样就能悠哉地走到终点。这才叫作战斗,才叫作武道吧。
不过,无所谓啦。
接着,春天到了。
当然,我如果会在毕业典礼这种蠢事上掉泪,就不是我了。
无论踏上何种道路,都不会为了离别而哀伤。
我的心灵导师新免武藏,也在《独行道》中如此写道。
「矶山学姐……你辛苦了。」
社团的学妹本想送花给我,但也被我郑重地婉拒了。虽然我是有些照顾过你们的记忆,可惜我没有欣赏花的兴趣。
「我们之间的礼节已经在道场尽到,那样就可以了……今后不知会在哪里见面,但到时候请不用顾虑地斩向我吧,因为我也会毫无顾忌地斩向你们。」
无处可去的花束,不知为何转到清水手上。只见他不停地低头,一脸高兴地收下了,最后甚至还拿来给我看。
「……唉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很受欢迎,真是辛苦啊!」
「太好了。这下你就能了无遗憾放弃剑道了吧。」
「嗯。」他满面笑容地点头。受不了,竟然无法惹起他的反感。
「不过……怎么了?矶山选手今天也要练习喔?」
他看着找肩上的竹剑袋。
「是啊。我又不像你,光靠社团活动是无法真正学习到剑道的。」
「谢师宴呢?」
「不去。」
「不会吧?」
「是的……那我走了。」
无论何时都不背离武道。
这也是武藏的教诲之一。
之后,我直接前往桐谷道场,并且从隔天开始,每天都把时间全部用在练习上。然后,我终于迎接了那一天。
进入东松学园高中女子部的开学日。
连我都感到有些激动。
以我的解释,这并不是投降到敌人阵前,而是踏进了敌人所在的「国家」。因此,并非东松的所有学生都是我的敌人。普通学生不是剑士,就和村民或农民一样,而棘手的是敌人混在那些人之中。
甲本某人,那家伙在哪里?
在入口确认自己被编入的班级之后,想顺便查一下甲本的班级,却没有结果。但我也不想在原地待太久而造成他人麻烦,于是决定先放弃。
接着,我走向班级教室。一年C班似乎在三楼。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背着竹剑袋,但在东松的第一天,还是被人投以好奇的目光。不过,我不能因此产生动摇,不论何时都要保持着平常心。只是,第一天就选用般若样式,似乎有些不适当。但也没办法,毕竟这是我最喜欢的。
开学典礼结束后,回到教室听导师的介绍和联络事项,以及领取分发的物品,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现在,我手上拿的是写有所有一年级新生名字的名册。
我的心跳不经意地加速。只要一行一行地仔细看,揪出敌人的可能性相当高。但是,如果不同学年而没记在上面的话怎么办?如果甲本某人去年是国中二年级或一年级,今年就依然是国中生。这样,就得另外择日前往国中剑道社拜访,也将让我第一次对学妹下战帖。啊,这种事实在是太丢脸、太让人讨厌了,如果这本名册里没有甲本的名字,可就头痛了——
「请问……」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我。我回头看,一个长得像小狗的女生正看着我,还稍微歪着头。其他的同班同学几乎都已经回去了,因此只能认为她是有事找我。
「……是,怎样了吗?」
在我做出回应之后,她以小碎步跑了过来。喔,对了,我的座位在前面第三个、靠窗的位子,因为我的学号很前面。
「那个,那把竹剑……是你的?」
她指向我那个放在教室后方柜子上的竹剑袋。
「……是啊,没错。」
说完后,我下意识地觉得这家伙难道就是甲本某人——
但是,她左胸名牌上绣的是「西荻」。
「那……你,会加入剑道社吗?」
「啊,是啊……是有那个打算。」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那张小狗脸突然亮了起来。
「是吗!其实我也是!请多多关照喔!」
她突然握住我的右手。
「你是矶山同学,对吧?」
意思是已经从我竹剑袋上的刺绣确认过了吗?
「是啊,嗯……我是矶山香织。」
「我是西荻早苗,从国中部直升的。」
叽,心中的巨大齿轮转动了一下。
从国中部直升的——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想入社的新生,所以觉得很高兴。」
这么听来,这女的应该是这所学校国中部的剑道社员,也就是说她是甲本某人的同学或学姐。
怎么办?要问吗?问她甲本某人现在人在哪里?
可是,如果随便问了之后,被误解成我还在意输掉那场比赛的话,就不是我的本意了。看来今天还是先含糊带过比较好,毕竟已经没有着急的必要了。
「我也是……嗯,很高兴喔。请多关照。」
我边说边顺势抽回自己的手。
「……不过,你真有心呢,开学第一天就带着竹剑。」
「这个嘛,因为之后我还要去家里附近的地方道场。」
「嘿——好厉害——!是哪个地方?」
不,我不会说的。我可不想因为和桐谷道场的矶山衔接上,而暴露出之前的败北。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哼。」这个叫西荻的人嘟起嘴,再次看向教室后方。
「欸,我可以看一下那把竹剑吗?」
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要脸。
「欸,可以吧?」
不过,开学第一天还是不要惹出麻烦比较好,何况这里可是敌国啊。先安分顺从地欺骗敌人,也是一种兵法。
「……嗯,可以啊。」
我起身和西荻一起走到柜子边。
「这竹剑袋真棒。」
「……是吗?」
看来果然是这般若引起她的注意。
「不过,这种布制的,一般不是会加上肩带吗?」
「是啊,我这是在熟识的防具店订制的。」
「嘿,熟识的……果然有这种的啊。」
在她莫名闪亮的目光注视下,我解开袋上的绳子,拿出一把竹剑。
「嘿——已经是三八的啊……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啊。」
三八,就是指长度为三尺八寸。虽然高中男女使用同样长度的竹剑,但是男子要四百八十克以上,女子要四百二十克以上,在重量的规定上有所不同。
「……啊,这个柄是小判(注:小判,指长圆形。)吧?」
一般竹剑剑柄的段面是正圆形,但我的这种叫小判,一如字面,左右两边的形状有些扁。
「嗯,这样子握起来比较不会跑掉,容易走好剑路。」
竹剑上有一条剑弦,以真剑来说就代表「脊」。换句话说,这条弦的另一面就是「竹剑的刃」。以这条弦的另一面击打,才能算是剑道中的「斩」,反过来说,只要那条弦稍微偏向旁边,就是「剑路凌乱」,不能算得上一支。
这种小判型剑柄的好处,就是能防止上述的「剑路凌乱」。由于我只要握住剑就会把心思全部放在「斩」上面,因此一直使用这种剑柄。
「可是,小判只能使用前面和后面啊。」
竹剑由四支细竹组成,如果除掉刺屑且小心地转动使用,一般竹剑的前后左右四个面都会被用到。但小判是前后固定,而且只有那两面能使用。
「嗯,的确是……不过我还是喜欢握住这种剑柄的感觉,用过一次之后就改不掉了。另外,小判的剑柄会削掉部分,把前头调整成比较重的。我喜欢前头重一点的。」
因为刚好拿在左手边,于是我直接试着挥了一下。
「唔哇!好快!」
不知为何,西荻一脸开心的样子。
「欸,再来一次。」
就算来个几百次也没问题。
「唔哇!好——快!好厉害!」
这次要求用双手。我照着她的话,两手握住挥给她看。
「好厉害——!矶山同学!」
忽然间,我感到很生气。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来到敌国还受人煽动,居然像个街头艺人般在教室里挥起竹剑。
而且,这个叫作西荻的家伙,到底是怎样?莫名地和人装熟,还故意做出女孩子特有的吵闹模样。你不也是学习剑道的人吗?那么,至少也算得上是剑士吧。看着别人的挥剑练习,有那么开心吗?还是说,你以为能从我身上偷走什么东西?
不,她看起来不像是有那种心机的人吗?
「那么明天见。」我应付地说着,和西荻道别。
我赶紧回到自己的地盘保土谷,从车站走七分钟前往桐谷道场。中途吃了两个饭团,还剩下两个。
我穿过乍看像寺庙大门的门,铺着石子的庭院深处,有间日式住宅,我从玄关进入这座住宅。接着——
「请多指教!」
行礼。朝里面一看,桐谷老师正坐在八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木地板房间的另一头、白天花板垂下的神坛下方。他似乎在整理手套。
我在更衣室迅速换上剑道服,提着竹剑回到道场。老师依旧维持着和刚才完全相同的姿势。
我在他面前正坐,两手放在地板上,并低下头。
「请您多多指教。」
「嗯……今天应该是开学典礼吧?」
「是,结束后我就来了。」
「东松如何呢?」
「目前还不清楚,明天我想去看看那里的道场。」
老师微微点头,开始绑起手套带。仔细地,一个个地,穿过带子。
他细瘦的手上有许多皱纹,但是这双手使出的每个打刺都十分锐利、充满杀气,令人无法想像是六十五岁左右的人所使出。
「请问我可以练习挥剑吗?」
确定老师点头后,我再次行礼,并起身。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木地板房间正中央,接着蹲踞,举好竹剑后再次起身。
「面!」
基本的前进与后退击面,一千下。挥得愈多,愈能挥掉身上无用的东西。但在此同时——
「……右手肘。」
「是!」
姿势也容易偏移。不论挥了几千、几万次也不会有偏差的剑法,我可能还得花上许多时间揣摩。
左右的面,五百下。迅速挥剑,五百下。另外,我从不在这间道场做暖身运动。桐谷老师认为那种事应该在早上先做好,当然,他对一般学员并不会如此要求,只要求我和内弟子泽谷先生。
结束后,我走向老师。
「老师,能请您担任元立吗?」
「嗯。」
我穿上防具,再次回到道场中央,和老师相对。
「请多指教。」
互相行礼,蹲踞。构持好竹剑,起身。
接下来是例行的练习。左右面的切返,左右腹的切返,正面击打,腹、手击打等等。
只要哪个地方没做好,老师就会朝那里踢下去,有可能是膝盖,也可能是腰。尽管踢了人,老师的姿势和构持也不会偏移。他维持着不变的节奏,接受我的打刺。
当然,如果被踢中的部位完全没放入力量,就会摔倒。以前我常摔倒,现在已经不至于倒下了。心想着「别过来」,同时矫正构持,乖乖地挨踢。
这样的练习持续一个小时之后,我跟老师提出胜负练习的要求。
「请多指教。」
行礼并将剑构持住之后,接下来的练习并没有固定的形式、次数,以及结束时间,只管砍向对手,不断地斩下去。
然而,实际上却是我一直持续地被斩。躲过十支后,被老师拿下一支;躲过十五支后,再一支,紧接着又一支。我偶尔会打中,但我觉得那并不能算是斩到,只能说是碰到。武藏也在《五轮书·水之卷》(注:《五轮书》为武藏所着的兵法书,分为「地·水·火·风·空」共五卷。)里说到,「打」和「碰」是不同的。
「太嫩了!」
而且,只要有空隙,又会挨踢。这次我的前脚被扫开,漂亮地跌倒了。但即使如此,也不会有「等一下」的机会,这正是桐谷流的胜负练习。
「哒!」
就算我倒在地上,老师仍会毫不在意地不停斩过来。我必须在地上边滚边闪避攻击,同时找出空档爬起来。
我趁着擦击面顺势用膝盖撑起身体,然后在应击腹的瞬间站起。
紧接着,我向后退避,并重新构持着中段,但是老师的击打几乎同时斩过来。被逼到墙边的我只能选择拨开。
和老师的剑锷相推。说实话,这是我最怕的。
论力量我不会输,但被压住的时候,只要稍微压回去一些——
「哈!」
就会被剑锷和手套头固定住手腕,并被压到右手肘下,也就是逆关节的状态。如果反抗,手臂就会折断,但如果屈服于那股力量的话——
「面啊!」
就会在姿势不正的状况下,束手无策地受击。这次依旧在被抓住手臂的状态下被斩了。
「……是我输了。」
只要我认输,就会暂时结束。
不过,只要疼痛稍减、呼吸调整好之后——
「请多指教!」
就会再度开始。这就是桐谷流的胜负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