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章

  离开了车站,理知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

  他早退了。

  因为他有要做的事情。

  他穿过商店街,又一个劲儿地在住宅楼间奔跑,最后跑到自家玄关,打开了门。

  “我回来了。”

  “诶?咦?理知?你不上课吗?”

  他赶忙告诉诧异的母亲说:

  “我早退了。妈,我待会要出去一趟。我可能晚些回来,但不用担心。”

  “什么?怎么回事儿?你要去哪里啊,理知?”

  母亲完全一头雾水。

  理知奔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做起各种各样的准备。

  他在衣柜里四处翻找,把东西塞进帆布背包。

  榔头、钉子、能把石头打碎的钢凿,平头和尖头的各一个,还有铅笔、油性笔、笔记本、报纸,还有军用手套、放大镜和手电筒,这些都是必要的。

  他脱下校服,换上厚袜子、便于活动的棉裤和毛衣,披上一件薄棉袄,然后背起帆布背包。

  他又把水壶抽出来,挎在身上。

  喝的东西半路再买吧。

  “我出门了!”

  “等等,理知——”

  他没顾母亲还在叫他,就踏上一双厚鞋底的运动鞋,出了家门。

  他就这样去了车站,乘上电车。

  他要去的地方是临近的G县。

  在那个夏夜,正是在那里,运动鞋染上了鲜血,奈琉手足无策、陷入绝望——他要去的是他跟她曾经要去的地方。

  ——等到放了暑假,我们一起去挖恐龙化石吧。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约定了,那也是理知的梦想。

  ——哪天,我也要去找一块恐龙化石。

  他与奈琉第一次约会去的是恐龙展,他仰望着那个高大的一比一复原骨架,热情澎湃地说出自己的理想,不知不觉间,奈琉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自那之后,两人一直聊着恐龙。

  放学后的生物室里,两人一起翻看恐龙图鉴,商量着一起去挖恐龙化石,为即将实现的理想兴奋不已。他虽然有跟家人一起去过挖掘现场,但还是第一次要跟奈琉一起,两个人去。

  ——我真想找到一颗牙齿呀。

  ——虽然不会那么容易,但要真能找到就好了呀。

  ——对呀,要是能找到恐龙化石,那简直就是奇迹。我觉得,要是真能发生那种事,什么愿望都能得到实现。

  电车摇摇晃晃,车厢内人声嘈杂,跟那个夏天截然不同——他回想起了奈琉聊起恐龙化石时浮想联翩的神情。

  然后,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够理解一件事。

  奈琉双亲离婚,又被母亲的男友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那时的她多么需要一个奇迹啊?

  要是真能找到一颗恐龙的牙,也许就能发生奇迹,她当时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要闯入禁止入内的挖掘现场,徒手爬上悬崖。

  无论理知怎么阻止,她也不会听。

  她就是那么需要一个奇迹。

  (就让我来找回那时奈琉希冀中的奇迹!)

  他也知道这是乱来。

  这一点也不理性。

  但是,冴音子对他说过。

  ——要是只靠理性过活,走在预想之外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人生道路上,是发生不了孵化出灭绝的恐龙这种奇迹的。

  听到这句话时,束缚在他脑中的理性之锁顿时四崩五裂。

  理知正如其名,一直是个冷静的人——但那种东西,如今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是在脑中徘徊犹豫、止步不前,那样根本不可能抵达奈琉身边!要跟奈琉道歉,要向她传递自己的一片真心——要再一次触碰到她,但是那样——那样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现在不需要理性!

  他想为了奈琉唤起奇迹,他喜欢奈琉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心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念头,他心中只有这样的念头。

  他终点站下了车,此时已然迎来黄昏时刻。夜幕降临,空气变得寒冷,理知吐着白气,踏上了昔日那条道路。

  曾经,他怀揣不安想要归家,可这时的他已截然不同,他怀着强烈的决心迈步前行,步伐无比坚定。

  那股恐龙热潮已然成为过去,调查团也已离开,曾经的挖掘现场只剩下了寂然的河滩和悬崖,偶尔造访这里的也只不过是些好事的化石迷而已。

  他走在铺着圆石的窄路上,来到了前方一片步满尖石碎砾的地方。

  他在那里蹲了下去,接着就戴上了军用手套。

  为了挖化石,他拿压岁钱买了榔头和钢凿。

  他观察河滩上滚动的石块,细细端详突起的岩石,发现有表面布着茶色小点的,便小心地碎开。

  小石头就用钢凿和钉子,大岩石就用榔头敲成块状,然后再一点点碎开、细细凿磨,确认其中是否有化石沉睡。

  要是敲得太用力,化石也会碎掉,所以必须小心。

  他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凿着,凿完一块儿发现什么也没有,有些心灰意冷,但马上便有锁定下一块,孜孜不倦地敲着。

  有人说,这个挖掘现场挖出了恐龙足迹这事儿属于纯属捏造。

  他们判断,说发现的化石到处都是疑点,缺乏科学依据。

  (可是,奈琉想在这里找一颗恐龙牙齿。她希望能够发生这样的奇迹。所以我得在这找到化石,然后去交给奈琉。)

  河滩染上了赤色的夕阳,正在沉入暗夜。

  他打开手电筒照亮手边,继续作业。

  他已经不知道正在敲开第几块石头了。碎开的石屑崩裂飞弹,擦过脸颊,擦过耳畔。

  河滩一片寂静,只有理知挥舞榔头、削凿岩石的声音四处回响。

  气温越来越低,呼出的空气似乎也要被冻住。

  他往衣服里贴好半路买到的一次性暖宝宝,便又叮叮咚咚地敲了起来,继续埋头苦干。

  (大概我一生也没法再干出这么傻的事情。)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停下!

  我不能停下!

  他冻僵的手正凿岩削石,脑中则是想着奈琉。

  ——呐,理知。这只脖子长长的恐龙,它叫什么呀?

  氨香弥漫的生物室里,两人翻阅着恐龙期刊,奈琉白白的指尖“咚”地敲了一下插图上的恐龙,向他问道。

  ——它叫Fukuititan Nipponesis哟。

  ——咦?Fukui……什么?

  ——Fukuititan Nipponesis。意思就是“福井的巨人”。因为是在日本的福井县挖到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诶,Fukui原来说的是福井呀。呐,你再说一遍。(注:福井,日语读作“Fukui”。)

  ——Fukuititan Nipponesis。

  理知缓缓地、清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奈琉将脸倾向理知,目光温和、平静,微微张开嘴仔细听着,自己也小声念着。

  ——Fukuititan Nipponesis……

  仿佛那个单词十分重要。

  然后她呼出一口幸福的气息,并说:

  ——就像魔法的咒语一样呢。

  奈琉一开始恋上理知,就是在他说出Fukuititan Nipponesis这个单词的时候,这是遥平告诉他的。

  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奈琉想要知道那恐龙的名字,之后这名字便偶然从理知那里脱口而出。

  所以这时她理应知道Fukuititan Nipponesis。

  这名字对于奈琉来说十分特别,所以或许,她想听听理知说出这个名字。于是,她才反复询问理知,脸上的神情那般快乐、那般幸福。

  包括,他买来那款两人一对的三角龙马克杯送给她时,她也是如此。

  ——她说她还装作找熟人借课本去了理知的教室呢。她故意叫了一个不在教室里的人,然后你就借出了英语书。

  还有,她发现理知为了排遣上课时的无聊而乱涂乱画的小三角龙,脑袋冒烟,偷偷拿出手机拍照的时候也是如此。

  ——这个好可爱!很可爱对吧!你看,理知,超可爱的对不对!

  她会那么喜欢那个三角龙马克杯,为之欢欣雀跃,大约也是因为如此。

  生物室里,理知在写作业的时候,她以为理知没在看她,便疏忽大意,把两个三角龙马克杯摆在一起,笑盈盈地看着。

  理知觉得,她一定会害羞地撅起嘴来,所以便装作没有看见,内心十分温暖。

  (奈琉虽然有点倔,但也是个寻常的可爱女生,这些我本应很清楚的啊。)

  她说,恐龙之中她最喜欢霸王龙。

  因为霸王龙最厉害。

  当她第一次看到阿马加龙背上那两排密密麻麻、似要扎破天空的尖刺时,她两眼放光,直呼“好像好厉害!”,然而当理知解释说阿马加龙的神经棘特别细,非常容易受损时,她又撅起嘴,表示她不理解。

  ——那它们为什么要长这个刺呢?

  ——嗯……其实呢,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各神经棘之间有皮膜形成的“帆”。“帆”或许可以用来对着太阳加热血液,或许又能利用风来释放热量。

  ——那为什么,那些帆都消失了,单单留下那些刺呢?

  奈琉喜欢强悍的东西,无法容忍“明明看起来很强实际上很弱”,但她其实并不像肉食的恐龙之王霸王龙,而是像阿马加龙。

  那些尖刺看起来虽然很强,实际上却非常纤细、容易受损。

  (阿马加龙的尖刺或许是便于辨别同类的记号——我应该也有跟你说过来着……)

  为了找到同伴,相依为命,阿马加龙在高高耸起的尖刺上长出了帆。

  (那些尖刺,其实本来是皮膜形成的那些帆的框架,虽然十分脆弱,成不了武器,但也有它们的用途。)

  他还想跟奈琉讲讲恐龙。

  他想跟她一起翻阅一本图鉴,讲起更多各种各样的事情。

  为此,他需要奇迹。

  疲劳不堪,寒冷难耐,他的手已经没有感觉了。在手电筒的光照之下,他仔细观察岩石层理,找到一个针孔那么小的点,用榔头敲下附近一大块,再把它凿下来取出——这样的作业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还是没有找到化石。

  他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敲击岩块,凿削石头的声音。

  (别放弃。现在要是停下了,就会跟那时一样。)

  那时,她被奈琉叫了出来,跟着她爬上了悬崖——那天晚上,她想潜入挖掘现场,可理知完全没有想找化石,只是畏惧着奈琉,只是想要回家。

  他完全没有想过,奈琉爬上悬崖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明明是他的男朋友,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连体谅都不体谅一下,那时的自己真的太幼稚了。

  跟她再会之后,自己也一直拒绝着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伤害过她,他又亲身体会了不快的气氛,也有过心生嫉妒,还遭到了拒绝——

  ——……理知你都忘了,你已将我抹杀……可我还记得。所以,涩谷奈琉已经不在了。理知你现在看到的,是奈琉的幽灵啊。

  她说,两年前的夏天,真正的奈琉已经被他抹杀。

  她还说,现在的奈琉,只是幽灵。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奈琉。我一直恋着她、爱着她。)

  ——这就是恋呀。

  冴音子的这句话,与榔头敲击岩石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耳中回响。

  ——无法维持理性,忘记自我,灵魂深处都被撼动,被牵着鼻子走——这就是恋呀。

  (佐伯学姐说的对啊。我爱着奈琉,爱得忘我。)

  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不想被束缚——用理性去抵抗这些,是没用的。

  而是要死了那条心,要去接受。

  (我一直都喜欢她。我虽然一度忘记了她,可是这两年半,我也还想着她。再会之后,我也觉得,我果然还是喜欢她。)

  ——我不是说我对玩具恐龙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么。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明明一脸冷淡地说没有兴趣,却还是撅着嘴把恐龙饲料拿了出来。理知撒下饲料,她便探出身子往里望。

  他喜欢那样的奈琉。

  她想得到理知,于是布满了圈套,每当他不知不觉间落入其中,她便欢欣雀跃——他喜欢那样的她,喜欢的不得了。

  他爱着过去的奈琉,同样也爱着现在的奈琉。

  只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因为他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所以他才来到这里。

  这很愚蠢,完全就是乱来,可他要全力以赴,完成那天没有做到的事情。

  他凿完一块石头再放回去,反反复复之间,朝着悬崖那边移动。

  他拿手电筒照亮岩石表面,仔细确认着地层的构造。

  茶色纹路一条一条,茶色斑点也散布其中,他把手电戴在头上,把榔头和钉子装进口袋,然后爬上悬崖。

  他把脚踩在凸出的岩石上,凿下石头,姿势很不稳定。

  呼出的气息蒙住了他的眼镜,他便抬起袖子擦拭干净,接着又继续凿石头,确认那里有没有化石。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往上爬去,眼前又似乎出现幻影,他看到了那天的两人。

  ——这样太危险了,奈琉。我们回去吧。下次再来就好了啊。

  ——不是今天就不行。没有下次了。

  奈琉的声音里充满绝望,满脸大汗,表情扭曲,目光可怕,不停向上攀爬——如今,现在,要是能够遇见那天的奈琉——

  要是真能送给她一颗恐龙的牙齿——

  ——……Fukuititan Nipponesis。

  ——就像魔法的咒语一样呢。

  她还会像那样,为我露出让我看上一眼就能变得如此幸福的微笑吗?

  “Fukuititan……Nipponesis。”

  他贴着岩石表面,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照亮那里的地层,同时不停念着这个单词。

  “Fukuititan,Nipponesis。FukuititanNipponesis,FukuititanNipponesis”

  疲劳不堪的身体突然涌上力量。

  说不定这真的是魔法的咒语。

  他高高举起手电。

  在被灯照亮的地方,有一条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如此前一般爬向那边,拿起榔头敲开了岩壁。

  (啊……)

  岩石一块块崩落,那里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不会是——

  他又使起钉子,专心致志地凿着,想要把它取出来。他喘着气,眼镜蒙上一层雾时边抬起袖子抹掉。岩石很坚硬,进展不是特别顺利。他小心翼翼地用榔头敲了一下,岩石便顿然崩落。

  (搞定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附着的那块岩面也一起崩落。细小的石块从上方散落下来。

  “哇!”

  他想抬起胳膊遮住自己,却一脚踩空,便像两年前一样,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这次我一定不会忘。)

  他拼了命地祈愿,脑中播放着这样的情形:第一次跟奈琉去恐龙展时,两人走在夕阳映照的归路上,手牵着手。

  ——恐龙那么大只,很彪悍的样子,真帅气。

  ——再去一次吧。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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