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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命运 4

  (算了。反正在图片传给他的时间点,诅咒就成立了。)

  我看完他传来的回覆,将手机摆到桌上。

  照片里的我做了俗称「丑时参拜」的简易版装扮。

  原本的丑时参拜,是女子受嫉妒心驱使而将稻草人钉上神木的知名诅咒方式。

  然而,基本上既然我身为正妻,就应该是被嫉妒而非嫉妒人的那一方,因此没必要躲躲藏藏地在深夜跑去神社。

  所以这并非正宗的诅咒,只是牵制,以拳击来说则是刺拳。为此我才穿了简易版服装。

  喀嚓。

  连一句「我回来了」都没有,妈妈到家了。

  因为有浓浓的名牌香水味,立刻就认得出来。

  她平常都无法正常取得联络,只有星期日肯定会回来检查邮件,因此抓准这时候是最可靠的。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我单方面对默默朝冰箱一直线走去的妈妈说道。

  她用懒散的目光朝我瞥来。

  「我决定好将来的出路了,姑且跟你报告一声──」

  直话直说。

  我将身体朝向妈妈,表现出最低限度的礼仪。

  不过,我并没有看她。

  此刻我的脑海是被他告知「要去旅行取材」时的脸支配着。

  (当时他的表情好迷人……)

  还记得那就是让我喜欢上他的表情。

  我回想与他的邂逅。

  不,很遗憾,精确来说,我没办法回想起那一瞬间。

  以往他不过是摆在我上学路途的背景。

  跟遥华谈事情时,那间位于上学途中的家庭餐厅。

  当时,社会局势尚未对外出有所顾忌,他就每天待在那里画漫画。

  他本来就没有做吸引人的装扮,容貌也没有特别端正,说起来算外表朴素。

  因此我费了一些时间才注意到他。

  总算认出他这个人是在我不去上学以后的事。

  那段时期我打算去学校,却又不敢去,过着每天上学都中途折返的生活。

  当时天空下起阵雨,我为了暂时避雨就走进家庭餐厅。

  我打算等雨停再去学校,可是,不久雨停了,即使天空出现了彩虹,我也还是走不出去,结果就在家庭餐厅待了一整天。

  我一直随便玩手机,最后电量耗尽才总算起意回家而抬起沉重的腰,就在这个时候。

  于是,我才发现,我真的是到这时候才发现,店里有比我更早进来坐着,而且看似决定待得比我更久的他存在。

  即使如此,假如他只是个在家庭餐厅办公的男人,我应该就不会对他感兴趣了吧。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表情。

  待在家庭餐厅的客人表情种类很有限。单独来的客人大多面无表情像要隔绝四周,反观一家人或者跟朋友来消费就会满脸开心。

  在情绪表现只有零或粉饰有加的人们围绕下,我却发现他盯着平板的脸并不属于任何一边。

  待在家庭餐厅的他有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脸泫然欲泣,要不然就是煎熬得彷佛快要发出呻吟的痛苦表情。

  那并不像情侣吵架会短暂表露出的哭泣或生气的情绪。

  他的苦恼比那更深切,而且沉静。

  (讨厌的话,逃避不就好了吗?)

  我把自己的不中用跟对方重叠在一起,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后来,我开始比他更早进家庭餐厅卡位,专挑靠内侧的座席。

  那时候的我感觉还没有爱上他。

  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是出于一种坏心眼的动机,想确认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软弱,只要遭遇困难都会逃避,才一直观察他。

  但是,他坚决不逃避。

  他总是准时在同一时刻出现,并且持续面对平板直到深夜。

  擅自产生挫败感的我就像在赌气地一直等着看他落败的瞬间。

  可是无论怎么等,我都没有等到那一刻。气恼的我不久后就难免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拼成这样。于是,我假装去饮料吧装饮料,趁着经过他后面的时候偷看了平板。

  我的目光立刻被夺走了。

  仅靠一枝笔孕育出无穷世界的景象,简直像魔法一样。

  可是,不晓得他有哪里不满意,好不容易才创造出的那个世界,点击一下就被删除掉了。

  既残酷又虚幻,而且美丽。

  我这才知道,那就是漫画家这一行──他要面对的宿命。

  「生产之苦」。

  转换成言语的话,应该用简单的这几个字就能了事吧。

  但是,那种痛苦却伴随着好似七日创世,广如宇宙的规模感。

  所谓的漫画家,就是把创造新世界当成工作,因此这样的比喻也未必浮夸吧。况且连神工作了六天都要停歇一天,他的劳动却没有休息。我猜他大概一直在思考漫画的事。因为那不像普通的工作可以切换ON与OFF,他肯定在用餐时、赶着上厕所时、入浴冲澡时,都会把漫画留在脑海的一隅。

  (加油。)

  不知不觉中,我会在内心为他打气了。

  正因为世上尽是不合理的事,我更希望他的痛苦及悲伤能得到回报。

  坚持一个月之后,那一刻总算到了。

  从我开始观察他算起,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于是,我恋爱了。

  因为那副笑容实在太不光彩了。

  他的眼睛依旧湿润得像是快要掉泪,脸颊困惑似的紧绷着,同时嘴角则是上扬的。是如此难看的一张笑容。

  要比喻的话,那就像野生胡狼空着肚子在草原到处游荡,三天三夜仍然找不到东西吃,当同伴一一倒下只剩自己时,好不容易发现的猎物却是比自己庞大好几倍的野牛,即使扑上去也说不定会被一脚踹死。像这样的情况。

  既害怕又寂寞,尽管知道是有勇无谋却不得不咬向猎物。

  伴随这般迫切感的笑。

  不像猎豹那样帅气,更不像狮子那样从容,也不像老鹰那样优雅,却还是没有失去身为肉食野兽的骄傲。

  他那软弱而勇敢的笑容,让我觉得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崇高。

  我变得想多认识他这个人,选择的座位便开始逐渐往他靠近。

  光是这样还不过瘾,我试着跟他点相同的餐点来吸引他。

  不过,他在进入创作模式时的专注力惊人,当然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尽管有点遗憾,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我不上学的那段期间,他人的眼光对我只会造成恐惧。

  (他不来家庭餐厅以后倒是让我心慌了。)

  自从口罩变成日本国民的标准装备时,他就没有在家庭餐厅出现了。

  幸好他的个资管理不严,多亏如此我才查出了不少情报,否则我们或许就没有机会再碰面了。

  (他现在肯定也是带着那张脸在努力吧。)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怀有的疙瘩根本微不足道。

  他的取材绝对会顺利。

  毕竟他是不懂说谎的人。

  那副诚挚的表情绝对能打动人心。

  「──所以说,那间出版社愿意当我的保证人。住宿的地方也找到了,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的报告在妈妈冲好咖啡,并确认文件内容的这段期间结束了。

  大概不到十分钟吧。

  都是我单方面在讲话,这也理所当然。

  「是吗?随你高兴吧。」

  这就是妈妈听我说完以后抛出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嗯。我会的。」

  我也简短地这么回答。

  没有演变成母女和解大团圆。

  不过,也没有我设想过的反对意见。

  (也许我太把这个人当成坏人了,在心里擅自加深了对她的负面印象。)

  既然会让我进樱叶读书,还以为她至少会回应:「不许考东大或京大之外的学校。」然而完全没有那种事。

  尽管她确实是爱面子的人,原来那并非向旁人炫耀的主动欲求,而是较为消极的自我保护吗?

  换句话说,她只是不想负起养育女儿这种生物的责任吧。

  尽管不甘心,我身上确实有一半的基因来自她,正因如此,无形间便能理解她的思维。

  成年之后,我会离开这个家。

  然后,负起责任的将是出版社与他──更主要的是我自己。

  对妈妈来说,既然可以靠这个事实从身为养育者的义务获得解脱,似乎也就够了。

  她绝不能算是好妈妈。

  我不记得自己吃过她亲手煮的饭,也没看过她来观摩教学,更没有在生日时听过她给的任何一句祝福。

  不过要称作弃养,她又给了我太多东西,也不会把男人带进家里,又没有恶毒到把小孩当成向他人炫耀的装饰品。

  简而言之,或许她就是这种人。

  (已经够了吧。)

  我自然而然地这么想。

  对于妈妈,我已经没有执着到想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了。

  原谅与放弃的想法差不多各半。

  我猜或许妈妈也是一样的心态。

  毕竟对她来说,我肯定也不是理想中的女儿吧。

  不,也许妈妈对于自己的女儿,根本连所谓的理想都没有抱持过。

  总之,以往对她的恨意在我心里曾占了相当大的部分,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唯有这点我可以确定。

  不久,妈妈补完妆后就若无其事地又出门了。

  但是那已经无所谓。

  现在的我并没有空闲把思考的资源分给往事。

  因为该思考的事情还多得是。

  (既然我的志愿是当助手,编剧方式之类可以延后学吧?不过素描、分格、背景这些,我从哪个开始学比较好呢?找他问问看吧。不,我要先自己进修才行。)

  我办得到吗──内心有点不安。

  毕竟我很笨拙。

  但是我要拼。不拼不行,而且我想拼。

  (在最后做个打扫再走好了。)

  善始善终。

  我洗了妈妈喝完放着的咖啡杯,还把厨房流理台擦得亮晶晶。

  污垢连同我心里十八年来的疙瘩一起被冲进排水沟。

  (也许,现在的我有着跟他类似的表情。)

  看着自己映在水槽里那张用悲伤、不安、欣喜都无法形容的脸,似乎让我对自己产生了一点点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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