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月

  三月一日。

  小心来到城堡,看见小晶和风歌已经先到了。罕见的是,她们一起拿着政宗的游戏机手柄在玩。

  “哎呀,风歌,你也太厉害了吧?不要太狠呀!”

  “那怎么行,现在是关键的时候呀!”

  昨天,两个人还争论着“实现愿望、不实现愿望”“只留下记忆太空虚、不空虚”,然后好像不欢而散的样子,今天她们却又奇妙地意气相投了。

  “风歌,昨天呀……”听上去小晶说得正开心,小心觉得有点儿插不上嘴了。昨天,她们有没有和好呢?小心记得她们并没有这个时间呀。也可能,因为昴去小晶那儿诚恳地道了歉,小晶的心情大概格外好了。

  这个分离的月份,就这样地开始了。

  学校的第三学期将要结束,快要进入春假了。

  小心要升入初中二年级了,伊田老师把小心一直放在学校里的鞋子和坐垫送到家里来了。

  伊田老师到家里来的时候,小心和他说了些话。正好,小心那时刚从城堡回来。

  当时妈妈还没有从公司回来。

  小心虽然不想看见老师,可是觉得他来家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城堡回来了,时间很凑巧。如果被伊田老师发觉自己不在家,那就实在太麻烦了。那样的话,还要编造个理由来对他解释,小心实在不愿意去向伊田老师为自己辩白。

  关于真田美织的那封信,小心其实还在生气。而小心的不愉快,喜多岛老师应该已经告诉了伊田老师了。所以,小心想着老师会不会是来向她道歉的——小心正在这么想着,伊田老师看见了出现在玄关前的小心,嘴里“啊”了一声。

  仅此而已。随即,老师的脸就变回像往常的“好老师”一样,开口问她:“小心,近来好吗?”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小心只是以无奈的心情,向老师点了点头。

  伊田老师看上去有点儿尴尬,这大概不是小心的错觉。

  “同学们,仍然等你四月份去上学。”

  他放下了小心的坐垫和鞋子以后说道。

  小心认为这个老师并不是真的这么想。老师只不过在形式上到“不上学的孩子的家”走访,实际上可能对小心究竟在做什么并没有兴趣。小心如果重返学校的话,他可能觉得班里问题减少了一个挺好的;小心如果不去的话,他也觉得无所谓。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反正,班级将要变动了,伊田老师不会再是小心的班主任了。

  到了春天,如果希望的话,小心可以留级一年。可是,小心不愿意这样。因为这样一来,她会变成一个特殊的孩子。现在与她同年级的孩子们,还有比她小一岁的孩子们,究竟都会如何看待她呢?她光是想象一下他们的目光都会觉得恐惧起来。

  所以,小心仍然要和真田及东条在同一个年级里,一起升到初中二年级。

  “那么,小心……”

  “嗯。”

  在点着头的小心面前,老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小心也觉得应该和老师说些什么,然而她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像小心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师的心情和想法一样,老师也完全不知道小心的心情和想法。

  然而,就在这时候——

  老师说了:

  “等你心情有了变化也可以,给她写一封回信好吗?”

  “哎?”

  “真田给你写过信呀。”

  听见他提到了真田,小心立刻就有了要晕倒的感觉。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幻灭,这远远超出了失望。小心拼命地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不要把情绪倾泻给老师,不要疯狂地放声大哭。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努力地压抑着自己。

  因为实在是太生气、太失望了,小心害怕自己一开口便将情绪统统带出来,只能一声不吭地沉默着。老师便叹了口气,他夸张地大声叹着气说:

  “真田说了,她觉得你瞧不起她,她一直觉得很难过呢。”

  小心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停住了。仿佛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看着老师的脸。

  “真田那封信是她用心写出来的。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呢?”

  老师走出了玄关。小心听着大门关闭的声音,茫然失措地站在已经看不见外界光亮的玄关里。

  语言无法沟通的问题——不因为是小孩子就不存在,也不因为是大人就存在。

  看过了那封信以后,小心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她和真田根本就无法沟通。然而,和她无法沟通的不仅仅是真田。喜多岛老师曾经对小心说过“不是那样”,多半她也和伊田老师说过。然而对于伊田老师来说,喜多岛老师的看法并非正确。他对自己的工作拥有自信,并且毫无怀疑。

  在他们的世界,有问题的是小心。

  尽管小心所处的境地很弱势,可是正因为弱势,强势的人们便毫无顾虑了,冠冕堂皇地可以指责小心。小心既不到学校里来,也不向老师表达意见。老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认为她属于用不着去理会的学生。

  觉得你瞧不起她——真田美织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小心的头脑中打转。

  小心想,当然是这样啦。

  那种,满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恋爱的人,被别人看成傻瓜理所当然呀。别人觉得她傻乎乎的,都是很正常的呀。

  如果能够哭一场的话,说不定会感到痛快得多了,无奈小心连眼泪也挤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被他们那种低智商的道理所左右实在是太窝囊了。小心气得把拳头往墙上砸了好几回。然而她紧握的拳头上每次只感到很疼、很疼。

  小心想,自己的时间全都被真田那个女孩给夺走了。

  本来可以去学校的时间,参加社团、接受教育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吐出了一口气,咬紧了牙齿。凭什么?那些人就好像认为世界是围绕着他们存在似的,成天盘踞在学校之中,小心恨得都想拔掉自己的头发了。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小心忽然听见玄关的外面传来了“咔嗒”一声响。

  她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老师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会是老师。邮递员的摩托车声音也没有响过。估计,是东条来了。她可能送来了第三学期最后一份联络表。

  听见了声音以后,小心静待了好几分钟。她怕出去以后看见东条会感到尴尬。唉,让她特地跑了一趟。其实老师今天把联络表一起带来就行啦,不麻烦东条不是更好吗?

  小心走到门外,看见门口和信箱周围没有人。因此放下了心,小心打开了邮箱。小心发现除了折在一起的学校通讯和通知单,还有一份过去没有见过的东西——好像是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给安西心”。一看见这个白色的信封,小心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它和真田美织的信的氛围多少有些相似。

  可是,不是她写的,信封的反面写着“东条萌”。

  手里拿着信,小心不由得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向隔了两幢房子的东条的家望去,可是只见那幢房子静静地矗立在那儿,连里面有没有人也看不清楚。

  小心回到了家里,在玄关背靠着门,打开了信封。她展开信的时候觉得手指都有点儿僵硬了。

  信纸上,一共只写了一句话:

  小心:

  对不起。

  萌

  只有这些。

  小心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对不起。”这句话虽然也看了多次,更在意的是称呼小心的地方。

  “小心。”

  四月份,她们刚开始要好的时候,东条叫她名字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复苏了。小心——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呀。

  不知道东条为什么要道歉,以什么想法给她写了这封信。可是,不会是有人要求她写,而是她自己决定写的。这一点,根据这一个称呼就能够明白了。

  小心把信纸放进了信封里。她咬住了嘴唇,闭上了眼睛。

  * * *

  “我说呀……”

  第二天,小心去了城堡。政宗主动开口说话了。大家一起看着他。于是,他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地说:“我要换学校了。”

  大家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政宗。“我已经去参观过那所学校了。”他继续说。

  “上学路上要花掉一个多小时,是我爸熟人的孩子去的一个私立中学。入学还要经过一个考试,昨天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合格了。”

  “是这样啊。”

  大家的反应都像是无所谓,可是空气却又有点儿紧张。四月份——其实就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政宗决定在新的环境里回归学校,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然而,听见谁说将开始新的生活,其他的人就不由得内心会充满了焦虑。这个虽然不能怪政宗,可是事实上会加剧大家内心的痛苦。

  “政宗你喜欢这样的决定吗?”昴问他。

  政宗多少有点儿尴尬,慢慢抬头看着昴。昴继续问:

  “以前你不是说不喜欢转校吗?这次你想通啦?”

  “嗯。我去参观了一下,参加了考试,和那里的老师们谈了各种问题。对于这个新的地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再说不是从三月份开始,四月份开始觉得比较轻松。”

  “这样啊。”

  “其实,我可能也要换学校了。”嬉野说。

  大家这回全都向嬉野看过去了。他继续说:“妈妈和我商量过。爸爸因为工作,所以只能留在日本。我和妈妈一起,到哪个海外的国家去留学也挺不错的……不是马上要去,妈妈说她正在寻找。”

  嬉野心神不宁地看着理音说:

  “我告诉她有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就是在海外留学,她说如果像理音那样一个人去的话她会太担心,如果一起去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嬉野的家庭或许属于马上就能进行这种决断的有钱人。留学对于小心来说是很惊人的想法,不过到了国外环境肯定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考虑到我自己也要走这条路的时候,更感到和我同龄却一个人单独在宿舍里生活的理音太了不起了。妈妈也说,那个孩子的父母真舍得、真有勇气。换作她就不行了。”

  “大概我的父母也曾经下过狠心的吧,我想。”

  理音苦笑着说。

  “不过,我很高兴呀。是来夏威夷吗?还是其他的国家,或者欧洲什么的?夏威夷的话就好了,不过,即使你来了,也不一定就能够一起玩吧?”

  “嗯。我也曾在一瞬间想过,如果去了夏威夷就能和理音一起玩儿了。实际上不行的吧。”

  “是呀。不过,我在夏威夷……”

  理音刚要说什么。嬉野问了一声:“什么?”理音好像在想什么似的倒吸了一口气,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嬉野,如果你真的要去外国的话,一定学好英语或者是当地的其他什么语言才行。”

  理音苦笑着说道:“我本来准备得很仓促,到了那儿可费大力气了。”

  “明白了。真的,如果能和理音在一个学校里留学的话就太好了,可是,我踢足球一点儿也不行……不过,外国的学校多是九月份开学。这也是世界上的规则,日本在这方面有点儿落后于世界了。”

  嬉野有些不满地说着,小心觉得他的某些地方和政宗挺像的。听见嬉野这么说,政宗回答道:“可能是这样的吧。我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世界上的规则怎么样也好,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只是日本的现实呀。”

  “唉……是呀。”

  小心正在那儿听着男生们的议论,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哎,有父母替自己操心的家庭真厉害呀。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对吧,小心?”

  小晶突然这么一说,小心好像被她抓住了什么弱点。

  关于四月份以后的事情,小心确实没有和父母好好地商量过。可是,被小晶这样寻求同意,她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小心的妈妈并非没有为小心考虑过。妈妈曾经和喜多岛老师商量过,还和小心探讨过转学的问题。现在,她还没有向小心提这个事,估计是为了尊重小心的想法。

  然而,小心也不知道小晶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小心觉得贸然地把自己家里的事情都告诉小晶有些不妥。

  小晶和昴都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参加过高中的考试。小心在这件事上觉得没法向他们两人寻求建议。

  看见小心对她的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小晶不太高兴地观察着她的脸:“小心?”小心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小晶便使劲地大声叹了一口气:“我呀,下个月开始做留级生啦。”她这次是对着昴在说。

  听了她的话,小心吃了一惊。

  “留级?真的吗?”

  “嗯。虽然这么毕业也挺好的,可是我外婆认识一个固执的女人,这个女人说我必须在学校里再读一年,她强硬地和学校里说好了。我反正都是无所谓,另外也没有考虑过高中的事情,觉得这样也可以,就维持现状了。”

  “那么,是在同一个学校里留级吗?不是转到附近的学校去吗?”

  小心也曾经被妈妈询问过,是不是转个学校更好。如果在原来的学校里留级的话,小晶的事情岂不是就会变得人人知晓了吗?如果是小心,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种难堪的氛围里天天去上学。所以如果留级一年的话,肯定又像现在这样不去上学了。

  “如果进附近的学校的话是不是第四中学呀?绝对不可能去那里吧?还是现在的学校比较好。”

  原来还可以有那种选择——正当小心在琢磨的时候。

  “那个,我要去上高中了。”

  是昴的声音。

  小晶和小心,还有其他的人也都默默地看着昴。大家全都睁大了眼睛。昴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说:“我没有说过吗?在上个月通过了入学考试。南东京工业高校的定时制课程……我考上了。”

  这所公立的工业高中位于市内。小心知道“定时制”这个名称,它意味着不是白天而是晚上的学习。考虑到那些边上班边学习的人,或者有着其他原因的人,有那么几个高中里既有白天的课程也有晚上的课程。不过,小心本来不知道离她家不很远的南东京的工业高中里也有夜校。

  小心挺吃惊的。她不曾感觉到昴身上有过复习功课考高中的气氛。

  “这方面的事……你在这里说过吗?”

  “我没有说过吗?”

  “你学习过吗?”

  “学习过呀。快要考试的时候复习过。以前和秋叶原一个修理电器店的大叔聊过,我向他打听过。他说如果对这方面的技术感兴趣的话,工业高中里全是这种课程。”

  昴看着小晶。只见小晶的脸渐渐变得通红了。

  对于小晶的心态,小心觉得自己特别理解。

  虽说昴并没有不是之处。可是,小心明白小晶那种焦虑和恐惧。今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拖多久,看见了走到前面去的人,她心里就会感到难过起来。

  小心纵然作为一名旁观者,也觉得昴现在说的话代表着一种背叛了。他既然天天在学习,为什么不告诉同一个年级的小晶呢?两个人都是初中三年级学生,他们今后的求学问题在这七个人里属于最微妙的阶段。

  昴在城堡里从未表现出要复习迎考的样子,那样的话,小心估计他就是在家里做这些事情了。他这岂不是一种捷足先登的行为了吗?

  小心觉得小晶会用激烈的言辞指责他。没想到——

  “是这样啊。”小晶说了。

  小心看见她很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意外,小晶的声音里没有带任何感情。

  “到了最后的一天,我们大家都能聚在一起吗?”

  风歌问。

  “三月……三十日。不是三十一日,是三十日吧?记得‘狼大人’确实说过,最后的这一天,是这个世界调整的日子。”

  “嗯。”

  连钥匙都没有找到,实现愿望的影子也没有,这个日期却开始逐渐临近了。

  不过,小心觉得没有人实现愿望的结局也未尝不可。

  如果,从去年五月份再也没有去学校以后,没有这座城堡的话,小心无法想象如何能够忍耐到现在。小心觉得能在这里遇见大家真是太好了。

  如果留下的只有记忆,这也无所谓。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小心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获得的友情,未来都会给小心带来帮助。小心想,我并非没有朋友。即使,将来的一生中和任何人都无法成为朋友,我也是有过朋友的人。她这样想着也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种想法,为小心的内心提供了多么大的力量,可以说是无法计量的。

  “到了最后的一天,我们大家一起开一个派对吧。”风歌说道。“就像圣诞节的时候一样。然后,在一起签名留念吧。大家带好自己的笔记本,互相写上留言。我们纵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带走这些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赞成。”小心跟着说。

  只要在某个地方留下了大家曾经存在的证据,每个人今后就会更加有生活的勇气。大家对于未来虽然仍旧有着不安,留着这些回忆给自己还是好的,小心想。

  * * *

  这样,小心以后自然而然地会从初中一年级升到初中二年级。

  小心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如果留级一年的话,在同学当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比大家都要大一岁,就会显得特殊,显得引人注目。相比之下,跟着同学们一起升级就好得多了。

  “小心呀,妈妈有点事想和你说。”

  在三月下旬的时候,妈妈开口召唤小心。

  小心听了以后想——她终于要说了。

  小心的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并不同意小晶的说法——“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小心觉得妈妈估计是把四月份作为一个期限来看待的。

  关于重新去中学上学的事情,妈妈把喜多岛老师请来一起同小心商量。

  “其实,伊田老师说过也想和小心一起谈谈这件事……在小心希望他来的时候。”

  喜多岛老师先这么说了,然后进入了正题。

  小心可以进邻近学区的雪科第一中学,或者是第三中学。随便挑,可以四月份就去。她已经和市政府的人谈妥了,作为特例,可以这么做。

  当然,现在这样留在雪科第五中学也行。如果这样的话,也已经和校方商谈过多次了,会把小心和真田美织分别安排在不同的班级里。

  听了喜多岛老师的话,小心感到相当吃惊。喜多岛老师非常认真地对她说:“这些事情肯定都会落实到位的。在新学年排班的时候,首先便会考虑把真田和小心安排在不同的班级里。学校的老师们都说过会尽力而为,我要他们一定要遵守诺言。”

  喜多岛老师的声音听上去坚定有力,很值得信赖。小心回想起当初待在教室里的那些不安,觉得不安重新在胸中蔓延开来。她进一步地向喜多岛老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真田同学的其他朋友,能不能也不要安排在我的班级里呀?”

  “这个方面,尽可能地希望学校多加考虑,我正和他们交涉着。是不是同班的丰坂同学、前田同学,还有中山同学呀?此外还有和真田同学在同一个排球社团的冈山同学及吉本同学。”

  喜多岛老师报出的这些名字都是小心从未向她说过的,没有想到她了解得这么准确。小心激动得几乎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小心无声地点点头。接下来,她又问了:

  “东条萌呢?”

  小心不知道对于东条萌应该是信任还是讨厌。可是,她并不觉得和东条萌在同一个班级不好。和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些女孩子相比,小心觉得东条远远地更值得信任。倘若,如喜多岛老师所说的那样,把小心和真田之间的事情告诉她的是东条的话,那她就更加可信了。

  在小心的脑海中,东条给她的那封信重现了。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对不起。”

  然而,喜多岛老师回答了小心:“东条同学呀。”小心觉得她的声音不带感情挺生硬的。

  “东条同学又要转学了,这次她要去名古屋了。”

  “哎?”

  “你知道吗,东条同学的爸爸是大学老师?”

  小心头也顾不上点了,眼睛也来不及眨了。

  小心其实是知道的。还在四月份的时候,那时和东条是一起上学、放学的,小心去东条家玩过好几次。她家有很多的图画书,还有很多看上去很珍稀的外国读物,那时还让小心拿在手上翻阅过,东条甚至说过可以借给小心看。

  “她的父亲四月份将要调到名古屋的大学去了。所以,东条同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要去名古屋的学校上学去了。”

  “可是她在这儿只上了一年呀?”

  “嗯,东条同学过去好像就经常转校的。”

  小心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情应该怎么想才好。她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那个东条,到了下个月就不住在这条街道上了——从不远处的那栋房子里消失了。再也不会为小心把学校的联络本和通知送到家里来了。

  那一句“对不起”的文字在小心的脑子里复苏了。东条把那封信放进小心家的邮箱里时,可能她转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不知道东条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封信。

  “小心想去第一中学或者第三中学的话,什么时候和我说都行。三月份期间,你尽管考虑。在放春假的时候,你若是有兴趣就去参观一下吧。”

  小心内心虽然非常动摇,喜多岛老师却这样地对她说着。小心再次觉得她的表情是那样地真诚。

  “此外,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什么呀?”

  “我也好,小心的妈妈也好,都没有认为小心无论如何都必须重返学校。”

  小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喜多岛老师继续说:

  “学校并非必须回去的地方。现在的第五中学也好,邻近的其他中学也好,如果小心不想去的话,我们会同小心一起考虑对小心最好的方案,小心自己想怎么做,都可以考虑。到‘心的教室’来也行,采取在家里学习的办法也行。小心的面前有不少的选择。”

  小心默默地看了看坐在喜多岛老师旁边的妈妈。可能她已经和喜多岛老师商量过了。看着小心,她无声地点点头。

  小心看见妈妈点头以后,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咬住了嘴唇,胸口有种堵住的感觉。

  总觉得妈妈一直为了小心不去学校而感到焦虑。可是妈妈拉起了小心的手,紧紧地握着说道:

  “妈妈也和你一起考虑。”

  “谢谢!”

  小心使劲地忍住了眼里的泪水说道。

  她既感到高兴,又有些内疚。

  自己这样让喜多岛老师和妈妈为她前思后想,真有点儿对不起小晶和风歌。

  “老师。”

  “嗯?”

  “如果我依旧留在雪科第五中学的话,班主任,是否可以选伊田老师以外的人呀?我能这么要求吗?”

  学生对老师不能厌恶也不能憎恨,老师是正确的人。

  学校和自由学校的立场不同,说不定喜多岛老师会对小心的这个要求皱起眉来。

  可是……

  “伊田老师和我说过,他建议我给真田写封信试一试。他说真田觉得我‘瞧不起她’。可是,我觉得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事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小心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些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悲伤,声音都在发抖,完全失去了冷静。喜多岛老师看着小心,然后说道:

  “真田同学肯定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和苦恼。她看见和自己不一样的小心,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可能也是真实的想法。”

  “可是!”

  “可是,小心现在用不着非要去理解她不可。真田同学的苦恼应该由她自己和她周围的人去解决,小心你绝对没有必要去为她做任何事情。”

  喜多岛老师和小心的妈妈对看了一下。然后她又看着小心点了点头:“关于伊田老师的事,我已经提过了。”

  她又说:

  “希望他在新的学年里不做你的班级的班主任。”

  小心听了,觉得老师现在的话和她以前说过的“不用再战斗了”重合在了一起。

  有了这样的感觉以后,小心仿佛体内有一股暖流,特别想对眼前的喜多岛老师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你能不能在别的世界也这样帮助我的朋友呀?

  ——帮助小晶、风歌、嬉野,在大家的世界里,也像在这儿一样,成为大家有力的贴心人。

  此时此刻向喜多岛老师提出这样的要求完全不现实。可是,小心从心底里想要把大家的事都托付给老师。

  喜多岛老师刚才说过,真田应该和她周围的人一起解决她的问题。这句话说到了小心的心里。作为喜多岛老师,如果真田向她求助的话,纵然真田曾经对小心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她依然会成为“理解真田同学的人”吧。虽然小心完全无法想象“真田同学的苦恼”,喜多岛老师还是一定会帮助真田排遣她的“苦恼”。这些事对于小心来说虽然像是一团乱麻,还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可是正因为喜多岛老师原本便是这样的人,对于小心来说,她才非常值得信赖。

  小心所盼望的是,大家的身边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能够为那些孩子提供帮助,增添力量。小心虽然能够离开雪科第五中学,然而小晶却说她无法离开。这说明,小晶不像小心这样身边有人为她考虑去第一中学或第三中学的可能性。小晶以后会怎么样呢?大家以后都怎么办呢?

  小心又想到——

  自己今后再也不会知道大家的情况了。

  三月底城堡关闭了,每个人分别回到各自原来的世界,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究竟会怎么样,后面的事情小心将无法知道了。无论是多么担心,也无法知道了。

  小心觉得很难过。

  只能够祈愿大家平安。祈愿大家更加幸福。

  * * *

  这一天是大家的离别派对的前一天,三月二十九日。

  在这之前,小心已经去两个中学参观过了。

  雪科第一中学和雪科第三中学都比小心念的雪科第五中学规模小,带领她参观的老师一路上不停地在嘴里重复说着“拥有家庭般的氛围”和“小规模的”之类的词语。

  小心边听边思忖着,觉得这个老师一定断定小心是“学校太大了所以无法融入”,她的心情多少变得更加复杂了。

  在三月份没有暖气的走廊上,能听见虽然是春假却仍然在练习的吹奏乐部的演奏的声音,还有在操场上练习的田径部的叫喊声。期间,小心听见和自己同龄的孩子们说话及欢笑的声音时,肩膀不由得会抽动一下。虽然知道完全不可能,她总觉得有人在嘲笑自己。

  小心好久没有穿过这双校内专用鞋了,她觉得脚趾头在鞋子里冰冰凉的。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到这个学校来上学。

  她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如果要离开雪科第五中学,她心里是有抵触的。一方面觉得为了那件事不得不离开,实在有些太窝囊了。另外,还要担心自己到了新的学校以后会不会引人注目,在第五中学的事情会不会传过来……这些不安在她的内心相当强烈。

  喜多岛老师说过,在整个三月份里可以充分考虑,她的话对小心也是一种安慰。小心实际上还有不少时间。

  小心想,和大家见了面,在最后的三十号这天能向大家报告一下自己的打算就好了。

  今天,她要去卡莱奥。

  为了明天的派对,她要买点儿点心。此外,像上次小晶送她的那种餐巾纸,买了带去说不定也挺不错。眼下是春假期间。小心在外面走动不用担心受到大人的责备。即使去不了卡莱奥,也完全能去附近的便利店。

  小心还想今天尽可能去一次城堡,从卡莱奥回来以后,她要去那儿和大家见面。估计大家的想法差不多,都是尽可能地要到城堡里来。

  到了后天,就去不了那里了。

  小心一边想着,一边苦笑着。起先的时候,还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城堡存在,现在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小心在心里这样想着。

  可能因为我本该待在学校里的时间被真田美织他们夺走了——

  说不定,世界上那些没有去学校的孩子,也像小心一样,被请到了那座城堡。

  虽然小心是初中生,可能小学生没有去学校的话,也会在那个城堡和“狼大人”一起生活——这种事情之所以没有暴露出来被世人知道,是因为大家在那里找到了“祈愿的钥匙”和“祈愿的房间”,实现了愿望、失去了记忆的缘故。

  虽然最后全都忘记了,可是至少那些不去学校的孩子,曾经有这样的时间和场所。这些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这样看来,为后面来的孩子们让出那个场所,可能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了。在“狼大人”看来,小心他们没有找到钥匙,可能应该算是失败的一组。不过,这样就能够记得那个城堡的事情了。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小心同那些去过的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光,将来有一天说不定能够彼此确认。

  这一天,小心没有能够早早地去卡莱奥。因为偏偏在这一天,妈妈让小心在家里等快递的人送货来。

  “今天上午,有新的室内盆栽要送来了,小心你在家里接一下。”

  听见妈妈这么说,小心愣了一下。

  上午如果非要一直在家不可的话,城堡就去不成了。剩下的,仅仅只有两天了。小心还想要去一下卡莱奥。

  “我估计上午会很早就送过来的。”

  “明白了。”

  小心不想让妈妈起疑心,对着她点点头。

  然而,这个盆栽根本就不是早早地送来,而是到了十二点还差三分钟时,勉勉强强算是上午的时间段里,快递的人才一边说着“来晚了,实在对不起”,一边把包裹交给了小心。

  小心一个上午等得望眼欲穿,心情相当不愉快了。她一声不吭地在单据上签了字,但是也明白,把火气发在送快递的大哥哥身上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收下了东西以后,小心拿着自己的零花钱立刻出了家门,骑上了自行车直奔卡莱奥。回来以后不知有没有时间去城堡,今天反正是时间很紧了。

  中途,小心看见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时身体会不由得缩起,然后捏住车闸的手会更加用力。

  如果戴上手套就好了。

  她已经都忘了,三月份的空气是这么寒冷。

  虽然到了卡莱奥,可是一个人买东西还是相当不习惯。那些必需的点心,餐巾纸——小心在各个店里找来找去,全部买完走出卡莱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三点了。

  在卡莱奥入口处的下面,挂着“入学准备”和“新学期准备”的招牌,小心觉得自己有一种不愿目睹这种招牌的心态。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经期盼着会不会在这儿看见小晶或政宗他们,事实上不仅不可能在这里看见他们,过了明天以后,将一生都看不见他们了。

  小心只要看到或听到四月份的日期,就会不停地想到这些。早饭时看见了每天都要吃的酸奶的保质期,心里也会想:哦,到了这个期限必须得做出决定了。再想到城堡马上就要没有了,她心中微微地有一些疼痛了。

  小心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地踩着自行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正要进家门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啊。”

  她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呼,小心下意识地——真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接着,她自己也不由得“啊”了一声。

  东条在那儿站着。

  只见她在小心家旁的道路边上,从不远的地方望着小心。

  今天两个人都没有穿校服或者运动服。两个人的身边也没有其他的同学,特别是,这个地方离两个人的家都很近。

  东条的身上穿着一件双排钮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这身打扮在她身上显得特别时尚,远比起她穿校服的模样更可爱。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小的便利店袋子。看样子东条也是刚买完东西。

  “东条……”

  小心不由得叫了一声。发出了声音之后,她立刻又想起被东条无视的情景。可是,听到了声音的东条也马上开了口:

  “小心……”

  听见东条这么叫她,小心觉得胸口一紧。本来就是好久没有和东条说话了。说不定这只是东条一时兴起而已。哪一天东条又回到原先那种冷淡无视的态度也完全有可能,小心连忙开口道:

  “你给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谢谢你了。”

  关于那封信,小心很怕是搞错了,她一面暗暗祈祷一面继续说着:“东条,听说你要转学,是真的吗?”

  “嗯。”

  东条点点头,看着小心的眼睛。东条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颜:

  “去我家吧?”

  这句话完全不像是真的。面对睁大了眼睛的小心,东条微微举起手中提的购物袋:

  “我买了冰激凌,化掉就可惜了。到我家去一起吃了吧?”

  距离上次小心去东条家,时间差不多相隔了一年。

  和上次小心进去的感觉一样,东条家的房间布局同小心家是相同的,小心觉得和那时的印象没有变化。贴在墙壁上和墙柱上的材料相同,房顶的高度也是一样的,可是玄关架子上放的东西、墙上挂的画、电灯的种类以及地毯的颜色,全都不一样。正因为是一样构造的房子,不同的部分反而更加醒目。

  小心虽然依旧同以前一样觉得这房间很时尚,可是她发现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是地上放着好几个纸板箱。白色的纸板箱上写有“搬家中心”的字样,小心看了切实地体会到:哦——东条家真的要搬走啦。

  小心刚进入玄关,就看见墙上挂着东条父亲喜欢的种种童话的绘画。看来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东条父亲从欧洲买来的,在往昔的图画书里用作插图的原画。画上所画的分别是《小红帽》《睡美人》《美人鱼》《狼和七只小山羊》以及《糖果屋》里的各个场面。

  小心以前来东条家时只是漠然地看了一下,这一次,她的目光被《小红帽》的那张画吸引住了。画面上呈现的是,小红帽和老奶奶已经被吃掉了,肚子胀鼓鼓的大灰狼正在睡觉,猎人刚刚到达的场面。

  小心此刻立刻就想到了镜子的城堡里的“狼大人”了。

  “哦,这张画呀。”

  东条看见小心正在端详着这幅画,便对她说道:

  “这张画画的是《小红帽》里的场面,可是里面没有小红帽。我曾经提过,挂着这幅没有主人公出现的画有点儿怪怪的,可是爸爸说正巧能买到的只有这个场面的画。有小红帽在场的画价格太高了,不太好买。”

  “确实呀,只看这幅画很难明白是《小红帽》的画。上次你如果没有告诉我,我肯定也不会知道。”

  和小红帽有点儿关系的地方,大概就是大灰狼的膨胀的肚子及倒在地上的葡萄酒罐子了吧。

  说着说着,小心发现自己已经随随便便地开始叫东条“小萌”了,小心正担心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突兀,可是看见东条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点头笑着同意小心的说法,小心觉得特别高兴。

  “请到这边来。”

  东条把小心引到客厅里。她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了两杯冰激凌,嘴里说着“你随便挑哪个都行”,让小心自己选。

  小心挑了一个草莓味的,东条拿的是夏威夷果果仁味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起吃着冰激凌。

  正在吃的时候,东条忽然开口说:

  “对不起。”

  听上去虽然是很随意的一句,小心明白东条是特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出来的。东条手里握着冰激凌的小勺,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戳着。小心觉得她一直在慎重地寻找着说出这句话的时机。

  小心听了没有做出反应,她只是开始沉默地咬住嘴唇。虽然她实际上心里苦恼地闷了一大堆话想说,却只是顺着东条的道歉,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说了一句“没关系”。

  小心明白东条为什么要向她表示歉意。而东条一边用小勺子轻轻地戳着冰激凌,一边不朝小心看地说道:

  “第三学期的开头那天,我们在鞋柜那里碰见了,我那时应该和你说话的,可是我没有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正是个很微妙的时期。”

  “微妙?”

  她的意思是不是还正是微妙地讨厌着小心?小心开始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自己的自尊心可能会受到伤害时,东条忽然向小心看了过来:

  “是美织她们和我之间的事。”

  “哎”这个声音在小心的嗓子眼里卡住了。

  仅仅这一句话就足够小心想象了。面对着哑口无言的小心,东条苦笑着说:

  “那个时期,美织她们已经正式开始无视我了,我开始被她们排挤在一边了。所以,如果她们发现你和我说话了,你好不容易去了班里,肯定又会遭到真田团伙的攻击了。”

  “为什么……”

  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第一学期的时候,东条作为转校生,个性开朗,大家都想和她做好朋友,她是班里很有人气的学生呀。

  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小心的脸色突然开始泛白了。

  “是不是我的原因呀?”

  小心明白自己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

  “小萌你把我和真田之间的事告诉了喜多岛老师吧?我听老师说过,是这个原因吗?”

  小心后悔自己以前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关于真田美织所做的事情,无论伊田老师理解得是否正确,他总之是知道了。真田美织肯定是特别想知道谁告诉了老师。稍微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真田美织对于背叛了自己的人会怎么做。

  “不是的。”

  东条说着,又用小勺在冰激凌上戳来戳去。小心想她可能是担心小心在这件事情上过意不去才故意否认了。

  东条抬起了头,微微笑着摇摇头。

  “那个原因……可能也是有的,不过我想还有根本不相关的理由。主要是她们看我不顺眼,说我瞧不起她们,自视清高,把她们看作傻瓜。”

  “看作傻瓜……”

  这话不久之前小心也听到过——被当成傻瓜、看作傻瓜。

  “正好在那个时期,她们散布谣言说,她们那个小团体里的中山的男朋友受到了我的诱惑,还说我是个‘喜欢玩弄男人’的女人。我知道了以后觉得还是让她们随便去说吧。反正爸爸已经说过四月份大学的工作要调动了,既然我要离开了就无所谓了,用不着再特意做什么解释了。我放弃了。”

  放弃了——这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可是有一种寂寞的气息。东条用小勺子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口冰激凌。小心学她,也吃了一口。慢慢地,甜甜的冰激凌在嘴里融化开来。

  “把她们看成了傻瓜……可能,确实是真的。”

  “嗯。”

  小心非常理解东条的这种心情。小心也是把真田美织看作傻瓜的。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小心现在依旧无法容忍真田。确认了小心对她点过头后,东条再一次笑了。

  “可是,对于老师们来说,这样肯定不好吧?伊田老师找我谈过话。他说,东条像成年人似的,有时说不定会看不起其他的孩子,可是大家全都努力想和东条搞好关系什么什么的。”

  “什么什么的。”

  小心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东条的眼睛里闪烁出了调皮孩子般的眼神:“我对她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呀。”小心觉得东条这种说话的样子远远比以前更爽朗了,看着感觉她特别潇洒。

  “看不起她们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们成天想着恋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点事情。她们在班里说不定算是中心人物,可是她们的学习成绩却是那么糟糕,将来她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人生。到了十年以后,就知道谁更厉害了。”

  东条的话语里充满了犀利和辛辣,小心听了觉得大开眼界。她完全没有想到,东条对真田美织的批判同自己那么一致。

  “好厉害!”

  “什么?”

  “我是第一回听见小萌你这么说话。”

  “不是吗?我说的全是实话呀。”

  东条叹息了一声,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我说的过分吗?”她看小心的眼神显示出一些不安,小心却摇了摇头说:

  “不。一点儿也没有。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因为我也没有办法和她们沟通。”

  “再说吧,伊田老师说我‘像成年人似的’什么的,这种对我进行分析似的说法也很让我觉得恼火。他根本就不对,不是我像不像大人的问题,而是那些家伙像小孩子一样太幼稚了。不过,我全都觉得无所谓啦。所以,我认为,如果小心来学校上学的话,美织她们会和小心重新和好的。”

  “哎?为什么?别忘了,第一学期的时候她们对我是那样……”

  “没有关系啦。现在,她们最讨厌、最想排挤的是我呀。”

  东条很有信心地断言道:

  “她们好不容易把我排挤到一边,你如果去上学的话,说不定你又和我要好了。所以,她们要同你搞好关系,把我排挤在外。”

  “是这样……”

  小心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然而,小心想起了那天放在鞋柜里的那封信了。在真田美织给她的那封信上,是不是包含着讨好小心的意图呢?是不是为了阻止小心和东条恢复原先的友谊呢?

  第一学期的时候,小心被她们弄得濒临死亡般地痛苦,因为东条的缘故,她们居然准备原谅小心啦?

  小心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惊。

  这个“原谅”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她们做的事情才是不可原谅的。小心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现在居然稀里糊涂地期待着她们来“原谅”自己了,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就是这么些事。你说可不可笑?”

  东条说完之后,朝小心看了看:

  “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学校的事情。”

  “不过就是学校?”

  “嗯。”

  小心十分惊讶地记住了这句话。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小心一直觉得学校就是自己的全部,去也好不去也好,内心一直很痛苦。从来也没有觉得学校“不过就是学校”。

  伊田老师说东条“像成年人似的”,虽然东条觉得很不开心,可是东条确实和一般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也许因为她至今为止转校的次数很多,没有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固定化。

  “说实话,第三学期的那天之后一直想着小心会不会来学校。结果你只来了那一天。”

  “哎?”

  “我反正就要转学了,和美织这些人再继续打交道的话也太麻烦了。可是当我在学校里一个人换教室的时候,或是感觉到她们露骨地说我的坏话时,会觉得特别渴望有人能陪在我的身边。”

  东条看着小心。

  然后,她又说了句“对不起。”就是信上写的那句话。

  “第一学期,我没有帮你,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没有,不是这样。”

  因为无法忍受真田美织她们,小心不去上学了。可是,东条却坚持着天天去上学,小心觉得她很厉害。

  此外,小心特别理解——就像等待那个素不相识的转校生的心情一样——渴望朋友的那种心情。小心完全懂得。东条在那种孤立的时候,想念小心的心情,让小心由衷地高兴。给她写的那封信,当然也让小心高兴。

  “小萌,你真的要转学啦?”

  “嗯。”

  “转学是怎么样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安的吧?”

  “不安虽然也有,发生了现在班级里这些事情的情况下,应该说解脱感和高兴更强烈吧。能够摆脱这里的一些人,当然还是很开心的。”

  “是这样啊……”

  小心没有提起自己正在犹豫是否要转学到邻近学区的中学去。可是,东条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说:

  “如果,小心你以后转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天,谁都不来和你说话的话,你就哭吧!”

  “哭?”

  “对。当着大家的面哭。然后,就会有人来和你说话。‘发生什么事啦?’‘别哭啦!’你就可以和那个孩子说话、做朋友了。只要一哭,就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就会有人来同情你了。”

  “咦……是这样吗?这也只有小萌做才有效吧?不是可爱的女孩子的话就没有效果了吧?”

  “是吗?”

  今天东条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率直,她听见自己被称作可爱的女孩也不否认。特别是,她还把装哭来博取同情及友谊的计谋都教给了小心。

  “不过,你转学到我们班级时,好像并没有哭吧?”

  “嗯。大家对我都挺亲切的,也用不着哭了。”

  “装哭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小萌,你说的是不是小学时的事?到了中学,还像小孩子似的哭的话,会不会反而会给大家带来不好的印象?”

  小心说这话时没有多想,东条听了以后便皱起了眉,嘴里叫着:“哎!”她随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也许,是这样……我在小学的第一次转校时对着大家哭的效果特别好,后来我就一直这么做了。看样子,以后去新的中学时还是不装哭为好吧。”

  “嗯,小萌你不会有问题的,不这样做也会有孩子想和你做朋友的。”

  “是吗……”

  小萌这样聪明的女孩,居然会不安地嘀咕,看着让人觉得特别可爱。她说的这些心里话,真田美织她们一定都闻所未闻,小心想到这儿,一阵自豪的喜悦从心中油然而起。

  小心和东条接着继续吃着冰激凌。两个人互相之间毫无顾虑地数落着真田美织她们的事情。

  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转到了各自所喜爱的电视连续剧和娱乐圈艺人方面了,然后又很快地变成了诉说自己的喜好了。

  “我很喜欢那个歌词,唱的是‘在家乡我们从来没有输过’,听了特别感动。”

  “啊!我也看过那个电视剧《野猪大改造》。”

  两个人边说边把冰激凌吃完了,东条这时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你不要认输。”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生硬:

  “你也不要和她们发生冲突。如果有别的女孩也被她们欺负的话,你可以出手相助。真田这样的孩子哪儿都会有,他们不会从校园里消失的。”

  说到这儿,她仿佛已经不是在对小心说了,而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小心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后悔之意。

  从东条的话里,小心听出了她即将离开雪科第五中学之际,对于真田美织和小心那种一言难尽的心情。

  这样的孩子哪儿都会有——这话是东条用至今为止的体验得出的结论。他们不会消失的。不仅仅是真田美织,别处一定也会有同样的人。

  “嗯。”小心点点头。

  四月份以后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算怎么办。

  已经是三月二十九日了。

  城堡到明天就要关闭了。

  虽然未来是那么不明朗,可是她要向东条保证。

  “我不想输给她们。”小心回答。

  * * *

  离开东条家的时候,东条最后对她说的话是:“痛痛快快地把话全都说出来真开心。那位喜多岛老师曾经和我说:你和小心是邻居,马上就是春假了,你去见见小心,和她交谈一下吧。我本来没有勇气直接来找你,不过心里已经想好了,路上看见你一定要和你打招呼。”

  东条的脸色看上去比这之前明亮得多了。小心也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比先前好多了。

  “嗯。”小心点点头说,“我也是的,现在心里爽快多了。”

  距东条搬家之前还有一些时间,小心打算在这期间也去买了冰激凌请东条来家里吃。小心一边想着,一边同东条说着:“回头见。”

  小心正在往家走的路上,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小心的家在两幢房子的后面。她下意识地抬头望着二楼自己房间的窗户。心想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眼看去不了城堡了。

  五点钟已经过了。

  不过明天还有个分别的派对,大家都会来的。小心正走着,猛然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她房间的窗户透出了亮光。

  那亮光看上去和至今为止的七色虹光完全不同。一种惊人的白亮火球般的光,在窗户里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什么东西在膨胀似的,窗帘在强烈的光亮中仿佛都不存在了。

  小心正吃惊地像一根柱子般地呆站着,随后耳朵里听见了一声巨响。

  砰!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击中的声音。

  就像电视剧里看过的那种场面——发生了火灾的时候,受热的玻璃四处飞溅的场面。小心听见的就是那种玻璃炸裂的声音。

  小心立刻跑了起来。那个声音对她来说就像信号一样,那个极其炫目的光团从她的视界里眨眼间就消失了。小心飞奔在暮色即将来临的傍晚五点的住宅街上。就像做梦一样缺乏现实感的光景,在她的脑海深处还作为残照逗留着。

  小心开锁的手颤抖着,打开门后立刻冲进家里,顺着楼梯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后,顿时呆住了。“啊!”一声悲鸣从她口中发出,虽然不是为了叫给谁听,可是声音是那么响亮,音量大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镜子已经裂开来了。

  通往城堡的这面镜子的正中有一道很大的裂痕,它周围的镜面已经纷纷碎裂了。这面镜子本来冰凉凉地映照着小心和房间,现在成了一块一块的玻璃片了,看上去就像廉价的锡纸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呀?!”

  小心喊叫着。她一边叫,一边用手抓着镜子。一点儿也不考虑会不会被玻璃割伤手。这样一来她就去不了那里了。明天是最后一天,她要见不着大家了。她的泪水喷涌而出。

  本来想,无法在一起的话,就做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狼大人’你快来回答我!!‘狼大人’!!”

  小心疯狂地摇着镜子,只见裂开的镜片里映出了许多张小心的脸。这些脸全都在拼命地哭泣着。

  “‘狼大人’!!”

  小心正在大叫,这个时候——

  她发现,手上的镜子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光亮。

  这种光亮不同于平时诱导她进入城堡的七色虹光,也不同于刚才在外面看见的盛夏白昼般的光亮,而是浑浊的光亮。

  就像大蛇身上的花纹一样。

  水墨色、灰色及黑色交错在一起,放射出蛇鳞般的光亮抖动着。

  就像在水洼的表面滴下了油,然后油延展开来覆盖在水面上一样。这种浑浊的光亮在镜子的表面上搅在一起,宛如活着的生物在蠕动。

  ——小心。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微弱的、非常微弱的声音,从镜子里面传过来。

  傍晚,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小心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着。她的眼睛凝视着镜子里的光亮、寻找着“狼大人”的身影。

  于是,她看见了一张脸。

  在小小的碎片里,出现了理音的脸。

  “理音!”

  ——小心。

  怎么会看见理音的脸呢?小心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看见别的碎片里还有什么东西在动着。

  是政宗和风歌的脸。

  ——小心。

  “啊……大家!”

  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在叫着小心的名字。在其他的碎片里,小心又看见了昴和嬉野的脸,大家都在里面。

  就像拨开了浑浊的光亮中的雾霾一样,碎片中大家的脸都是扭曲的。

  小心恐慌了。大家今天去城堡了吗?大家家里的镜子也都成了这副模样了吗?

  接着,就在此时,她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救命呀!小心!”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容易听清了。就好像在镜子里面的大家真的存在着,直接能够同她对话一样。

  “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晶她,破坏了规定。”

  这是理音的声音。

  小心屏住了呼吸。理音的声音仍然在继续说着:

  “都已经过了五点,她还躲在城堡里,被狼——吃掉了。”

  小心的右手抓着镜子的边缘,左手捂住了嘴巴,睁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

  理音的话还没有结束。

  在碎裂的镜子里出现的面孔中,确实没有小晶。

  “我们大家,从现在开始大概也要被吃掉了。”

  这是昴在说。为什么,小心还没有来得及问,政宗说了:

  “因为连带责任。”

  镜子里的脸是扭曲的。

  “今天,凡是来过城堡的人,都要一起接受惩罚。”

  “我们大家都已经回家了,又被抓了回来。小晶她在城堡里,时间过了好像还藏在那儿……”

  风歌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从镜子的另一边看着小心。

  “现在我们虽然还在逃跑,可是,有声音——”嬉野说着。

  这时候: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连隔着镜子的小心这一边都感觉到了。从镜子中仿佛吹来一股强烈的风,这个声音使人的心脏猛烈地收缩在一起。“来了!”小心听见风歌叫喊的声音。大家都捂住了耳朵和脑袋,紧闭双眼。

  小心想象着大家在昏暗的城堡里奔逃的景象。大家满怀恐惧,跑到有楼梯的大厅里,聚集在通往小心家的镜子面前的场面,小心全都想象到了。

  小心,求求你啦!

  大家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小心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了。因为恐怖和震惊,小心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流下了泪水。大家!小心向里面呼唤着:大家!

  “祈愿的钥匙”——

  小心觉得似乎是大家一起在喊着。

  去找到它,愿望是——

  把小晶——

  小心听得出最后是理音的声音:

  不是小红帽,“狼大人”是——

  “喂!”

  小心叫着。她拼命地叫着,摇晃着镜子。求求大家!回答我!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回应她的,是远远传来的嚎叫声。

  镜子里面的大家的脸都消失了。小心手中抓着的镜子里,有什么东西横在那儿。庞大的、尾巴似的东西。

  小心一边抓着镜子的边缘,一边叫着把身体躲开来。随即她又向镜子里张望时,发现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个像动物尾巴一样的东西也不见了。

  镜子里只有那种浑浊的昏暗的东西还残留着,它慢慢地蠕动着,仿佛是镜子和城堡相通的证明。

  * * *

  根本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

  小心的身体在发抖,手指尖抖得太厉害连感觉都没有了。放开了镜子以后,她就像散了架一样,躺倒在了地上。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她看看右手,发现手心有个地方被割破了,渗出了血。看见了鲜红的颜色,她像受到了提醒,更加缩紧了身体。

  尽管这样,小心的头脑却惊人地清醒。

  不采取行动是不行的——小心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破裂的镜子的下半部分还残留着。她把手伸进了龟裂的镜面中的最大一块碎片。浑浊的昏暗的东西晃动着避开了小心的手,她的手被吸往那一边。

  这儿和城堡还连在一起。

  她看了看房间里的钟,现在是五点二十分。

  在小心家,妈妈基本上在六点半到七点钟的时候回家。在这之前,一定要采取行动。妈妈回来以后,多半会把坏掉的镜子收拾起来。能够去城堡的时间也只有今天了。

  必须让大家都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要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

  小心的脑袋里仿佛有声音在对她说话。同时,她还在想着别的事情。

  ——小晶被吃掉了。

  ——她真是个问题儿童。小晶这个人,最后还是这样。

  以前昴说的话在小心耳朵里复苏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心受到的冲击和内心的混乱实在太强烈了。她留在城堡里不走的话,就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了,为什么小晶要这么做呢?

  小心想着,明白了这事根本就用不着多想了,全都明摆着——小晶肯定伤心极了。她能理解小晶。

  小晶是不想回家呀。

  与其回到城堡外的现实生活里,不如躲在城堡里面。

  纵然这是一种自杀行为。纵然会连累大家。

  的确,她这么做是太任性了。可是,小心能够明白,小心和她有着同感。

  ——有父母替自己操心的家庭真厉害呀。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对吧,小心?

  小晶说话时的样子显得很要强,可是她独自一个人时在心里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决定呢?被狼吃掉——结束生命也可以。她居然这么想,到底她的现实生活是怎样的呢?

  这时,小心觉得一阵无奈和猛烈的愤怒涌上了心头。

  如果小晶早点告诉自己就好了。她这样独断独行终结一切,真是个笨蛋!看见昴要进高中了,看见政宗要转学了,她如果觉得孤独说出来不就行了吗?如果不愿意和大家分手,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好吗?

  小心!求求你啦!

  “祈愿的钥匙”——

  去找到它,愿望是——

  把小晶——

  小心懂得了大家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了。

  这副重担压得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这件事她能做得了吗?

  她要到城堡里去,寻找“祈愿的钥匙”。

  那把钥匙大家找了一年都没有找到,小心孤零零的一个人,从现在起要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把它找出来。

  然后,说出愿望:

  救出小晶和大家。

  抹消小晶破坏规则的事,让小晶重新返回大家身边。

  这是唯一的办法。

  * * *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门铃声,小心听着觉得这种日常的铃声出现在现在的场合特别违合。

  小心僵硬地从二楼的窗户向家门的方向看去。她差点以为父母回家来了,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家门外,刚刚才分别的东条站在那儿。她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正抬头望着小心房间的窗户。两个人的视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几乎就要接触到了,小心慌忙转过了身。

  小心匆匆忙忙地冲下了楼梯。她打开了门,向站在那儿的东条走去。

  “啊,太好了。小心!”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听见一声巨响,吃了一惊。觉得好像是从小心家的方向传来的。”

  “啊,没有什么事呀……”

  小心正敷衍地说着,却意识到东条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个手机。

  “哦,这个呀……”

  意识到了小心的视线之后,东条有点儿尴尬地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是我妈妈用的,平时就放在家里。我想,如果又是美织她们来你家骚扰了,我可以给学校打电话叫老师过来,所以我特地带着它。”

  小心听了她的话,胸中充满了感激。

  她为小心担心,所以特地过来看小心了。

  想到这儿,尽管是在这种时刻,小心胸中却觉得暖洋洋的。“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真的……谢谢你。”

  “没事的。只是家里的镜子倒下来摔裂了。”

  “哎?真的吗?不要紧吗?”

  东条的眼睛看着小心受伤的右手。“你的手受伤啦!”她小声地叫道。

  “嗯,不过没有关系。”

  实际上并非没有关系。小心觉得从自己的手心传来一丝丝的疼痛。

  小心回答着东条,心脏紧张地怦怦直跳。接下来她要一个人去城堡了。“狼大人”的惩罚到何处为止是有效的呢?刚才听见大家说是会被吃掉了,今天没有去过城堡的小心应该不包括在“连带责任”的对象里。这样自己不会被吃掉了吧?小心紧张地想到自己要去那个昏暗的地方寻找“祈愿的钥匙”,感觉特别不可思议。

  突然。

  她想到了理音在镜子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小红帽,“狼大人”是——

  小心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她立刻抬起了头,凝视着东条:

  “小萌。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好,什么事?”

  “能让我去看看你家的画吗,挂在走廊里的?”

  “啊,你说的是那幅《小红帽》的原画吗?”

  “不,不是那幅。”

  小心摇着头。她心想,自己为什么早先没有想明白呢?

  ——我一直向你们提供线索的,关于找钥匙的。

  ——好吧。的确是,我把你们称呼为小红帽,可是我有时觉得你们才是狼。想不通的是,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呀?

  ——不要以为能像童话里那样,把妈妈叫来切开狼的肚子,弄些石头塞进去。大家都要小心了。

  ——我觉得,说不定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

  ——“狼大人”称呼我们是小红帽。

  看来理音已经意识到了。

  所以他要问“狼大人”喜欢的童话是什么。

  我们一共是七个人。

  七个人有七个世界,有七个人的平行世界。

  在那些童话里,不是只有《小红帽》里才有大灰狼。“狼大人”确实一直在提供线索。

  小心向东条做出了请求: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狼和七只小山羊》的原画呀?”

  突然听见小心的这个请求,东条现出了一头雾水的样子。小心觉得她这样很正常。刚才还在一起聊着家常的人,手忽然受了伤,又突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换作小心也会感到困惑,一定会来个刨根问底。

  可是,东条只是半张开了嘴,立刻又闭上了。点点头,说了一声“可以呀”,她不询问究竟,带着小心到了她家。

  站在画的前面,小心感到豁然开朗。

  东条随后又给呆立在那儿的小心拿来了一本书:“这是这个故事的绘本,不过它是我爸爸的。”

  看见了这本书的封面之后,小心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城堡那间专属小心的房间里,书架上就有这本《狼和七只小山羊》的德语绘本。

  原来“狼大人”在那儿也提供了线索。小心真后悔自己没有翻开来好好看看。

  “谢谢你。”

  “这本书借给你了,看多久都行。同样的画在书里就有。”

  “嗯。”

  看见东条一点儿也不打听的样子,小心从心底里对她感到尊敬。真想早点儿和她成为好朋友。小心喜欢这样的女孩——她由衷地感觉到。

  “另外,还有这个。”

  东条的手上拿着一枚创可贴,递到了小心的手上。

  “等你妈妈回来以后,还是让她给你再处理一下伤口吧?现在临时先贴一下。”

  “嗯。”

  小心把创可贴拿在手中,胸中觉得暖洋洋的。城堡那儿有着非现实的生活,这儿有妈妈和东条所存在的现实生活。这两边都让小心觉得由衷地感谢。小心打心眼里觉得愿意回归这里。

  “……你什么时候搬家呀?”

  “四月一日。”

  “就在眼前了……”

  “没有办法呀。爸爸他们其实想在三月份里搬家的,可是今年的四月一日正好是星期六,休息日。”

  “小萌,谢谢你了。”

  小心把向她借的绘本抱在胸前,向东条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她觉得心里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能和小萌你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别这么说了,你这样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东条笑着说。

  小心想起她说过要重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另外还说过将要进入新的学校,很高兴能把现在的一些事都甩在脑后,迎接一个新的未来。

  有一句话,小心只敢在心里想,不好意思说出来:

  你别把我也甩在脑后。

  不过,她转而又想:

  不要紧,就是忘了我也没有关系。

  反正我是会牢牢地记住的。今天,我和小萌是好朋友。

  * * *

  下定了决心以后,小心把手伸进了镜子里。

  就像把手伸进了浑浊的水中一样,她慢慢地进入镜子里。

  小心知道必须把身体缩起来,才能进入已经开裂的镜子尚完好的下半部分。小心注意着不被碎片弄破衣服和身体,钻进了镜子里。她想着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钻进镜子里了。

  这个镜子变成了这样破破烂烂的,明天一定会被妈妈扔掉。在自己去了城堡之后的时间里,它千万别再继续开裂了,好让自己能够安全返回。小心把东条借给她的书紧紧地抱在胸前,它像是小心的护身符。

  从镜子出来以后——小心大吃了一惊。

  城堡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只见周围非常非常昏暗。因为昏暗的缘故,墙壁和地面看上去都像是完全不同的地方了。本来小心在家里看见的镜子里那种浑浊的光亮,在镜子外面也已经惊人地四处弥漫着。城堡失去了原先的轮廓,令人产生了它已经扭曲的错觉。

  小心出来以后看见自己城堡里的镜子也是碎裂的,和家中那面镜子的碎裂状态是一致的。

  照理说,这儿就是原先的大厅,可是它已经面目全非了。小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各面镜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全部都破裂了。墙上的绘画和各种摆设及坛子等等都呈现出了乱七八糟的样子,就像是刚刚遭遇了一场猛烈的狂风。

  小心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食堂里了。

  食堂里既昏暗又混乱,原先那种很气派的景致已经无影无踪了。小心轻轻地喘着气。担心被那只说不定就在附近的大灰狼发现,她尽可能地隐蔽自己的身体,同时把书紧紧地抱在胸前。

  “啊嗷……”那种远远的嚎叫声在她的耳朵边回响着。小心弯着腰,慢慢地在倒在地上的桌子后面移动着。等她到了灶台的地方,立刻便看见了橱柜。

  灶台的橱柜就在她的面前。政宗说过在这里面看见过一个X印记。小心看了看,看见那个X印记还在那里。

  ——第四头小羊,在灶台的橱柜里。

  小心用手摸了这个X印记。就在她摸上去的刹那间,她觉得额头上像挨了沉重的一击。

  ——牛皮政!

  这个声音像一种金属工具一样砸在小心的额头上,她顿时晕过去了。

  苏醒之后,小心发现自己坐在学校的课桌前。

  她坐在学校的课桌前,眼睛一直看着桌上写的字:

  牛皮政君是个大骗子!

  你的本事就是自吹自擂:“这是我的朋友呀,这是我的熟人呀……”

  你去死吧!

  文字变得扭曲了。扭曲之后,小心眼睛看见的景象出现了变化。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孩的脸出现了:

  “这是我写的!”

  虽然他是谴责的语气,不知为何,他的样子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小心看着觉得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了。在悲哀之中,小心意识到了——哦,这其实是政宗的记忆呀。这是政宗内心里很沉痛的记忆呀。

  “你吹这些牛皮的时候大概都是觉得无所谓的。对于我来说,却是严重地上当受骗了。我还一直把你当成好人,一直那么尊敬你。”

  不是的。只觉得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小心感受到了无法开口的政宗的心情。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自己比谁都知道自己在撒谎,所以此刻什么话也无法说了。

  政宗想说的是:不是那样的,原来没有想要让你受伤,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也不明白了。

  “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觉得公立学校不行。”

  父亲在卧室里边系领带边说着。政宗此时坐在家里的楼梯上,听着他的话。

  “我听公司里那些和电视台有关系的人说,公立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一些社会底层的人。”

  然而——

  这话让政宗心里觉得挺难过的。

  因为,有些老师是很好的。

  也许编造不去上学理由的是自己。

  政宗把父亲所说的话全部收入自己心里,他没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与此同时,政宗在心里对自己低声说着:

  爸爸你说得对。

  是他们不好。

  他们大家都不好。

  政宗心情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政宗的房间很宽敞,有许多玩具和书,游戏方面的东西也有许多。

  房间里有镜子,镜子正在发出光亮。

  政宗像被迷住了似的,站在七色虹光前。他把手伸向了镜面,随后他的身体被光亮吞没了。

  “哟。”

  在镜子的那一面站着“狼大人”。

  “哇!”

  面对着震惊的政宗,“狼大人”开口道:

  “恭喜你啦!政宗青澄同学。你已经非常幸运地被请到这个城堡里来了。”

  小心随后又看见的是……冬天的保健室。

  是小心也很熟悉的那所雪科第五中学。小心甚至能感觉到火炉的热气。

  “他们不应该不来。”

  政宗坐在保健室里。

  有谁正在抚摸他的背。政宗已经大哭了一阵,此刻他的肩膀还在大幅度地抖动着,由于刚才他哭得太厉害了,现在哽咽得连呼吸都无法正常进行了。有一个人的手正在抚慰般地摸着他的肩膀。

  “他们……不可能不来呀……”

  他与其说是在和谁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哭泣的声音和话语声混杂在一起。

  “是呀。”

  有个手在抚摸政宗的脊背。

  “政宗君的朋友们一定有什么事情才来不了的。”

  小心看见了站在政宗身边人的脸了。

  那是喜多岛老师。

  小心感到额头又受到了冲击。

  头昏眼花之际,她抬起了头,小心意识到自己仍然待在昏暗的房间里,站在灶台的橱柜前,手指按在X印记上。

  在橱柜的下面,小心的脚边有一副眼镜。小心用发抖的手将它捡了起来。眼镜右面的镜片下方有一道裂缝,镜架也扭曲了。这是政宗的眼镜!小心看着它感到毛骨悚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小心越想越感到恐怖。

  你说的“被吃掉”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是呀,从头到脚全都吃掉。

  会出来巨大的狼。有强大的力量对你们做出惩罚。这种情况一旦开始了,谁都阻挡不住,我也无能为力。

  大家第一次集合在一起的那一天,“狼大人”向大家宣布过这个规则。小心当时并没有把她的话真正地放在自己心上。

  小心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仿佛要摆脱掉这种恐惧的心情,一边摇着头一边把眼镜放下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振奋起精神就会和大伙儿一样倒下了。

  她看着橱柜中的X印记。

  刚才她看见的大概都是政宗的记忆。

  那是政宗过去实际上看见的情景。政宗一定是为了躲避“狼大人”,跑到这里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凡是被吃掉的人,大家都会躲在这样的地方。

  小心打开了东条借给她的绘本。

  她要确认出位置,明确地找出各个地方。

  ——咚咚咚。开开门,我是妈妈。

  大灰狼进来以后,小羊们躲了起来。理音说的没有错,“狼大人”把大家叫作“小红帽”只是为了误导大家。

  第一只小羊藏在桌子的下面。

  (在我房间的桌子底下估计也有。)

  第二只小羊藏在床的下面。

  (在我房间的床底下有个X印记,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第三只小羊藏在没有火的炉子里。

  (这是什么?小心曾经看见过……)

  第四只小羊藏在灶台的橱柜里。

  (那样的话,我也是,大约夏天的时候就发现了。灶台附近吧,在橱柜里面?)

  第五只小羊藏在衣柜里。

  (你们以前说的那个X印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发现了。在壁橱里面就有。)

  第六只小羊藏在洗衣桶里。

  (在洗澡间里也有,在澡堂边有洗脸盆,我搬动了一下之后,看见有一个X印记。)

  那些X印记,其实是标记着被吃掉的小羊们躲藏的位置。绘本上的小羊们看见大灰狼来了,匆忙地跑到那些地方去了。

  就像被巧妙地蒙住了双眼一般。

  绝对不会被发现——就像受到了心理暗示。

  “狼大人”的声音重新在小心的头脑里响起来了:

  ——我把你们称呼为小红帽,可是我有时觉得你们才是狼。想不通的是,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呀?

  在《狼和七只小山羊》的童话里,大灰狼肯定没有到那儿去寻找。所以在那儿的就不会被发现。藏在那里的第七只最小的山羊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发现,因此它躲过了这一劫。

  在这个童话故事里,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不会被大灰狼发现的位置。

  第七只小羊藏在大钟的里面。

  “祈愿的钥匙”就在大厅里的那个大钟的里面。

  从镜子穿越过出来以后的人,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地方。

  尽管这样,大家仿佛被一种暗示所迷惑,谁也不会想到要去那儿寻找。

  * * *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阵长长的嚎叫声响起。

  伴随着这一声嚎叫,城堡里的空气和地面全都抖动起来,小心感到汗毛孔也立刻都张开来似的。小心倒在了地上,她的脸贴在地毯上面,被吓得从嘴巴里发出了呻吟。

  小心看见地面上都是被砸坏的杯子和盘子,她避开这些碎片,弯着腰。在这座城堡里,食堂和大厅之间的距离最远。小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抵达那座大钟。

  看着被怪物破坏之后的食堂的景象,小心觉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议的是,面朝内庭院的玻璃窗却丝毫无损,保持着很不自然的漂亮模样。

  小心觉得自己的心脏异常地怦怦狂跳着。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她使劲闭上了眼,咬紧牙齿站起了身。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又传来一声吓人的嚎叫。

  小心被吓得悲鸣起来。她全身无力地又坐在了地上。正当她忙着寻找藏身的地方时,突然看见了食堂的壁炉。在那里面。那儿的话——壁炉里面有个X印记。是小心以前发现的。

  小心正想着,刚把手触摸到这个X印记时。

  她感到额头受到又一下冲击,只觉得脑袋忽然热了起来。

  嬉野的记忆流入了小心的头脑之中。

  一月份那一天,那个在等待之中的嬉野的记忆,最先展现了出来。

  嬉野正在等着政宗、等着大家,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肚子饿了,就把妈妈给他做好让他带来的饭团从锡纸里拿出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哟……你看那个家伙。”

  “真没有想到,他怎么突然来了,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怎么还站在那儿吃起饭来了?真是笑死人了!”

  嬉野听见了这些孩子议论他的声音。来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孩子们,把星期天站在校门口的嬉野当成了奇异的人物看着。

  对于他们的这些坏话,嬉野心里全都明白。小心此时的耳朵里也能够听见。但是,嬉野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饭团,大口地吃着。

  只见天空那么晴朗,挺大的一只鸟儿在飞。

  “它大概是一只候鸟吧?正在往它的伙伴们那儿飞吧?”嬉野的嘴里嘀咕着。他不是说给任何人听,完全是自言自语。

  即使只是自言自语,这只鸟儿对于嬉野来说,仿佛也能证明他不是一个人,为他鼓起了勇气。

  “政宗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有来呀?”

  他朝校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嘴里嘀咕着。

  就在这时,一股暖流在他的胸中弥漫开来。

  这种温暖给他带来了坚强,拂去了他心里的迷惘。嬉野知道,自己此刻非常幸福。

  政宗他们来也好,不来也没有关系。

  饭团很好吃,冬日的蓝天那么美好,鸟儿在天空飞翔。

  嬉野认为,今天是幸福的一天。尽管今天是白等了,可是到了明天,他可以去城堡同大家说说今天的事。

  就在这时,有人叫他了:“遥……”

  “妈妈。”

  嬉野抬起了头。

  嬉野看见的那个人,小心也看见了。她是嬉野的妈妈,一位和蔼的圆脸阿姨,身上系着围裙。她不像小心至今为止无意间想象的样子。嬉野的妈妈一点儿也没有化过妆,肩上披的那件大衣已经显得很旧了,她的模样似乎有些软弱,可是她有着满面的笑容。

  嬉野说过,妈妈可以陪着他一起去留学。

  嬉野的妈妈不是一个人在那儿。嬉野看见另外的那个人以后,快乐地笑了。

  “啊,喜多岛老师也来啦。”

  嬉野开心地说着。

  那是喜多岛老师。

  就像小心那天在保健室里遇见喜多岛老师一样,就像她抚摸着政宗的脊背安慰他一样,这一天,喜多岛老师也来看嬉野了。

  “天上有鸟儿在飞。我想,那应该是一只候鸟吧?”

  嬉野用手指着天空说。

  场景变更了。

  “小晶!”

  嬉野大声地叫着:

  “小晶,你在哪里呀?!到了回家的时间啦!刚才,已经有嚎叫的声音……”

  “算啦,嬉野。真的拿她没有办法呀。”

  风歌说。风歌的脸色惨白。大家聚在大厅里,站在七面并排的镜子前。其中只有小心的那一面镜子没有发出亮光。

  小晶的镜子虽然发出了亮光,可是她并不在场。大家焦虑的心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自己先回去吧。再不走就没有时间了……”

  “狼大人”的嚎叫声更加响亮了。

  “快走!”

  风歌用力抓住了嬉野的肩膀。

  “可是小晶还没有来……”

  嬉野的身体朝着镜子的另一边潜入进去,中途间却又被推了回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家只听见一声悲鸣。

  回过神,看见嬉野又回到了大厅里。大家都还在一起。

  那是小晶的惨叫声。

  在场的五个人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一种可怕的亮光照亮了全场。像火球一样的白光膨胀上升,镜子的爆裂声,砰地响遍了全场。

  随着炫目的光亮,小心的意识又返回来了。

  在一片昏暗的城堡中,周围无声无息。小心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的泪水。她的嘴里念叨着“大家”,用手抹着眼泪。

  她一边抹去眼泪,一边回想着刚才看见的情景。

  想一想,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有些事情小心想要弄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才行。

  现在,小心在壁炉里摸着X印记的时候传送过来的是嬉野的记忆的话。刚才在灶台的橱柜中所看见的就是政宗的记忆了。

  如果能够追溯到他们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的记忆就好了。

  小心不是要想窥视,而是想寻找线索。她慢慢地站起了身,向前面走去。

  小心回想起刚才和东条的对话。她想到了在这个城堡外面的自己的现实生活。

  四月份就要搬走的小萌说过这样的话。“就在眼前了。”她对惋惜地看着她的小心这样说。

  ——没有办法呀。爸爸他们其实想在三月份里搬家的,可是今年的四月一日正好是星期六,休息日。

  “今年的”,小萌说过这三个字。

  小心用双手紧紧地把绘本抱在胸前。

  一定要回去,她思忖着。

  她要再和小萌见一次面,把这本书还给她,好好地同她道别。

  刚才听见的嚎叫的声音是从有大钟的大厅传过来的。

  这样的话现在就不能去那儿了。

  小心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跑着,向着浴室的方向跑去。

  在“狼大人”说过的话里,好像的确暗示着某种线索。小心的胸中,刚才的恐怖已经转换为心跳不已的紧张了。

  ——我没有说过你们不能见面,也没有说过你们不能互相帮助。明白了吧?你们要自己去察觉,自己去考虑。不要认为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们,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提醒你们。

  在浴池边,今天仍放着脸盆。

  X印记不是在浴池里,而是在“脸盆的下面”,脸盆的存在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

  小心移开了脸盆,用手摸着X印记。

  她觉得脑门上像有一个吹风机在对着她吹。然后她看见的是陌生的浴室,浴室的镜子里映出的是头发染过的昴。

  他的旁边放着写有漂白字样的药水瓶子。昴用它来对自己的头发进行褪色。

  要说是被我哥哥弄的,昴在心里琢磨着。

  哥哥其实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他一定认为我是个无趣的人,不过我要和城堡里的大家说,是哥哥给我染的。

  “小昴,你什么时候泡完澡呀?该吃早饭啦!”

  “昴,快一点!哪有像你这样大清早就泡澡的傻瓜呀?”

  “知道啦……”

  听见奶奶慢吞吞的话音和爷爷尖刻的数落,昴一边答应着一边关掉了手上的吹风机。

  这个家的房子是已经陈旧的木质结构,浴室的玻璃窗一有动静就会哗啦哗啦地响。昴伸手取下了挂着的印有工务店名字的廉价毛巾,他看见毛巾上有着淡淡的污迹。

  “怎么像血迹似的。”

  昴在嘴里嘀咕着。

  昴想起哥哥的朋友说过,第一回性交时女人会出血,他不禁微笑了。那个女孩没有出血,是因为不是第一次吧。

  “你这头发颜色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走出浴室的昴,穿着汗衫和棉毛裤的爷爷皱起了眉。他没有进一步训斥昴,一定是因为哥哥的头发早就染成了金色。看见哥哥骑着一辆号称是从“前辈那儿借来的”摩托车,爷爷只是生气地说“声音太吵了”,而昴却暗自怀疑其实是谁抢来的赃物。哥哥制服上的刺绣看着很昂贵的样子。昴不知道哥哥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也不去上学,也不去干活,你们真像你们的爹。对你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爷爷。”

  “如今,没有上过高中的人更要吃苦的,大致上。”

  “好啦好啦。爷爷,是吃早饭的时候啦,让小昴好好地吃饭呀。”

  昴的这个家里的人都早起。在爷爷出门去下围棋或去地里干活之前,昴每天大清早都要忍受爷爷的唠叨。他只好暧昧地嘿嘿笑着,默默地吃着奶奶做的饭,在同一间屋子里摊开教科书。一边听着父亲送给他的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一边在等待城堡开放的时间里学习。

  因为学习成绩好,学习上的事都懂,所以自己不用去学校上课。对于昴说的这些谎话,奶奶全都信了。可是爷爷却认为“尽管这样仍然应该去学校”。他不赞成昴的做法。然而,爷爷只是嘴上这么说,具体到学校和老师们进行商议之类的事情,他并不去做。他只是在昴的耳边抱怨。

  至于学校里的老师们,他们好像只是和远方的父亲说过“昴应该来上学”之类的话。而父亲和母亲都把昴和哥哥当作“问题儿童”,对他们已经死了心了。他们自己也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认为两个儿子应当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应该活得像点样子,可是对他们发过火也就结束了。就是说,昴感到其实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而绞尽脑汁花费精力。

  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就是有时有些空虚。

  他耳朵里正在听的随身听里的音乐“咔哒”一声停住了,六十分钟的A面结束了。昴放下了手里的铅笔,把录音带换到了B面。昴平时喜欢听收音机,可是听着收音机无法集中精力学习。

  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东西里面,昴最喜欢的是自己的名字。

  小心对他说过,“昴”本来是星星的名字显得挺梦幻,周围的人却都说他的名字源于歌曲的名称。这都无所谓,那首歌曲的歌名其实也是源自星星的“昴”。“昴”也称为“昂宿星团”,别名“六连星”。

  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东西里面,昴第二喜欢的是这个随身听。

  今年,最新的机型在市场上销售以后,父亲把他用过的旧随身听送给了他。作为初中生,一边走路一边听音乐,看上去特别引人注目,他在城堡里的人们面前也常常听随身听,大家好像都不在意。可是在大街上,人们却会用注意的眼神看着他。

  相对于学校里的学习,昴更喜欢探索新型机械的构造。因为父亲答应负责他上高中的学费,所以他便开始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了,不过他更喜欢学习一些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的知识。

  不知道大家都是如何打算的。

  他很想和大家在这方面进行探讨,可是在城堡里,讨论这些事好像有种违反游戏规则的氛围。

  “我要走啦,奶奶今天要参加妇人会的工作去了。”

  “好……的。”

  奶奶离开家后,镜子发出了光亮。

  大家好像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着镜子,我却是奶奶的镜台。他边想边把手放在了搭着一块紫色的布的镜子上。

  去城堡。

  大家都在那儿。

  昴和大家一起欢笑。

  在昴的现实生活中,没有自由学校,也没有喜多岛老师。

  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间,有爸爸妈妈,昴觉得他们过得真开心。

  有人为自己着想,才是真正的人生呀。

  昴并没有对他们感到厌恶,或是嫉妒,或是想嘲笑他们。他一点儿这种心情都没有,只有一种感想,觉得他们生活得太奢侈了。

  昴觉得自己怎么样过都无所谓。

  今天正好有时间就到城堡里来了,明天得去应付哥哥的朋友,再不去他们会生气的,不过哪一方面都只是这么一回事。哥哥的朋友圈里有人借了漫画不还了,对于这种耍赖皮的人不教训教训是不行的,所以哥哥他们把我也叫去帮忙了。

  反正都无所谓。

  总之,再过上十年左右,整个世界说不定就结束了。

  前些天,想和爸爸通一下电话,用了政宗给的电话卡,却发现这张电话卡没法用。

  明明它是没有使用过的,还有整整五十个点数,可是塞进去马上就被机器吐出来了。昴正觉得纳闷,看见卡上印着“QUO”的英文字样。怎么一回事呢?他不解地看着这张卡。通过电话亭玻璃门射进来的光线,照着卡的表面。只见卡上画着昴所不知道的动漫人物们,他怀疑政宗是把玩具卡片送给了他。

  他后来想要对政宗抱怨这件事,却又忘了。

  下次看见了他再说。

  在三月份,最后的别离到来之前。

  他正这么想着。

  远处传来了“狼大人”的嚎叫声。

  “小晶,你在哪里呀!?到了回家的时间啦。刚才,已经有嚎叫的声音啦……”

  “算啦,嬉野。真拿她没有办法。”

  “我们自己先回去吧。再不走就没有时间了……”

  昴在穿过镜子回自己家的途中,想着小晶的事。

  他想——小晶是真心想找到钥匙呀。

  她有着想要实现的愿望。

  而且,如果无法实现那个愿望的话,她宁可留在城堡也不愿返回现实。昴佩服她的这种勇气,承认自己做不到。

  可是,他刚刚回到了家,马上又被拖回了城堡。

  他听见了小晶的悲鸣和“狼大人”的嚎叫声。

  “昴,到这儿来。呼唤小心!”

  理音对他喊道。昴也点着头。

  “只有小心今天没有来。她没有被抓回来,不用担心被吃掉。让小心来救我们……”

  看着大家逃跑的背影,昴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心情。

  他不想死。

  还没有到去死的时候。

  本来一直都觉得无所谓——可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做点什么了。

  狼的嚎叫声又响了起来。

  “呀啊!”

  风歌闭上眼睛叫了起来。“风歌!”昴一边呼唤风歌,一边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想活下去。

  同时,他还希望大家都要活下去。

  * * *

  额头上的冲击感没有了。

  小心又哭了。她擦掉了泪水。

  她要救大家。

  她要把大家都救出来。

  城堡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小心思考着自己应该从哪儿走才好。

  抵达大厅要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大家各自的房间。

  过去小心一直都是满不在乎地走过这条走廊,今天却觉得它是那样地长。

  然而,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小心有规律地呼吸了几下,跑了起来。

  能做这件事情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如果被狼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怎么办呢?她怀着想要哭泣的心情向着“游戏的房间”跑了过去,进去以后看见的光景让她感到目瞪口呆。

  “游戏的房间”里是一片狼藉。

  政宗的游戏机已经无影无踪了,沙发和桌子和各种摆设以及花瓶全都乱七八糟。

  小心不想再看这些令人心痛的场面了,她扭过头去,朝大家各自的房间望去时,远处又传来了嚎叫的声音。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叫什么叫呀!她不禁愤怒起来。

  这声嚎叫实在太响,声音就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向她传来,她有些害怕被这声浪冲倒,迅速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门把手。伴随着声音好像有强风吹在她脸上。

  一直到她逃进了房间以后,那种怪风才仿佛没有了,也感觉不到嚎叫的余波了。

  小心扫视着这间昏暗的房间。

  就和公共的区域一样,每个人的房间里都变得乱糟糟的了。

  房间里有一个敞着盖子的钢琴。这个钢琴已经被破坏了,有的琴键被拔掉了,有的还残留在那儿。

  小心意识到这是风歌的房间。

  她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整个房间看上去比小心的房间狭小。这里虽然有一架钢琴,可是没有小心房间里有的床和书架。

  钢琴旁边有一个坏了的桌子。桌上放着教科书和学习参考书,另外还有一些学习用品,看来这些东西都是风歌的。

  (在我房间的桌子底下估计也有。)

  那个X印记——

  小心把手伸向印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她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把手放在了印记上。

  她想要了解情况。

  通过进入大家的记忆,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她看见了风歌正在弹钢琴——

  在风歌自己的家里,放着钢琴的房间里。

  风歌喜欢独自一人度过宁静的时间。

  在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份月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是假日,这个日子被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旁边还注明了是钢琴比赛的日子。

  离这个日子已经不远了。

  “风歌妈妈,风歌是一个天才呀。”

  钢琴教室里的老师对风歌妈妈说。

  这时风歌还在上幼儿园。

  风歌的妈妈虽然天天忙着工作,却在邻居美麻的妈妈的邀请下去了钢琴教室,让风歌上了钢琴教室举办的免费课程。在第三次免费课程结束后,老师对风歌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风歌有这方面的天分。”

  风歌的妈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同时她的脸上洋溢起了光芒。“真的吗?”她问道,“我家的风歌她真是这样吗……”

  “风歌的学习能力和其他的孩子完全不同。我见过的孩子不少啦,她让我很吃惊呢。可以考虑将来送她去海外留学,把眼光放远一点比较好吧。”

  风歌在妈妈的旁边听着,她明白他们在说着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免费课程已经结束了。你不是为了让风歌继续来这里上课才这么说吧?”

  妈妈说话时语气充满了怀疑。她那个上班用的手提包的把手已经被她用成了茶色了,包里放着的手机不停地振动着。妈妈没有立刻接电话是很罕见的。

  “完全不是,我是真的很吃惊。我并非对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

  老师说的是真话。

  事实上,对于一起去的美麻也好,美麻的妈妈也好,老师都没有这么说。

  有才能、有才能、有才能。

  我和其他的孩子不同。

  在学校的体育馆里,风歌坐在那里看着大家。

  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打排球。

  风歌坐在角落里眺望着大家的时候,美麻和班里的一些女孩子过来了。

  “风歌你不去和大家一起打排球吗?”

  “啊……嗯……”

  风歌一向不参加学校里的体育锻炼,万一在打排球的时候弄伤了手指可就不得了。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风歌在体育课做跳箱运动的时候落地失败,把脚扭伤了,结果风歌的妈妈冲到了学校,非常兴师动众。这个孩子现在正是钢琴比赛前的重要时机!虽然这次是脚被弄伤了,如果是手被弄伤的话你们打算做出什么样的交代?!

  站在风歌的面前,美麻她们互相看来看去。然后美麻说了:

  “哎呀……风歌同学要弹钢琴的呀!”

  “哦……”

  她们从风歌前面走开了,边走边互相嘻嘻地轻笑着:

  “手指头可重要了,受了伤怎么办呀……”

  “我因为有钢琴要弹呀……”

  她们故意地大声说着这些话,仿佛特意要让风歌听见。

  钢琴、钢琴、钢琴。

  风歌在小学的日子,很清楚地分为在学校念书和弹钢琴两个部分。在她的生活里,学校的事情渐渐地受到了钢琴方面的事情的挤压,对于风歌来说,她觉得这样挺好的。

  别人让她别去上学,到京都一个有名的老师那儿学钢琴。于是她住到了京都的外婆家,在那儿学钢琴。

  大人都让她好好地练习钢琴,可是大人一次没有说过要她好好地学习功课。

  “老师您谈到了她的出席率问题,可是您能不能看看风歌在钢琴比赛时的成绩呀?这不是可以同学业匹敌的吗?”

  妈妈在学校里是这样同老师说的。

  风歌从小学时期就不太去上学,她总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次钢琴比赛,是她以优胜为目标的一次冲刺,然而这次比赛的结果是第十九名。

  当时并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觉得自己和平常一样弹得不错,没觉得有什么差错。

  然而,结果却是第十九名。

  外婆说这是全国范围的钢琴比赛,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妈妈的表情却是受到了打击的样子。事后看到了评定的分数,同前十名的孩子相比,她有很大的差距。

  风歌听见外公对外婆说:“她也很可怜呀!”

  “那么,风歌的钢琴准备学到什么时候呢?”

  在风歌的家里,没有爸爸。

  外公和外婆都对风歌的妈妈说,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没有必要勉强。然而妈妈却咬着牙回答他们:“风歌没有勉强,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在勉强。”

  关于海外留学的事,因为没有定下去哪个国家、哪个学校、哪个老师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都还没有定下来,风歌依旧这样待在日本。

  风歌暗暗地觉得,之所以这样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家里没有钱。妈妈天天都在拼命地工作着,风歌学完钢琴回到家里,妈妈总是不在家。有一次家里只有一个冰凉的饭团放在夕阳西照的房间里,风歌想要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发现家里居然已经被断电了。

  小学的老师来进行家庭访问时,曾经对风歌家的状况感到大吃一惊。风歌家那处小小的公寓里居然放着很像样的钢琴,还有隔音的设备。其实风歌家的冰箱里总是只有妈妈从打工的地方拿回来的便当、面包等等,只有这些马上就能吃的东西。很少看见妈妈做饭或打扫卫生。妈妈在外面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每天非常非常忙碌。

  尽管这样,煤气还是会被断掉。先是煤气,然后是电,接着是水,生活必需的这些东西按照顺序依次被掐断,最后被掐断的总是最重要的东西,风歌甚至觉得挺佩服家里这一点的。因为担心风歌独自去学琴的路上会发生问题,妈妈让她拿着一个手机,可是风歌最近想要给妈妈打电话时,却发现连手机的信号也被停掉了。

  关于学习钢琴的事,风歌渐渐地有些醒悟了。

  她开始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适合自己。

  不仅仅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天分也是一个问题。不能去留学的原因不单单是金钱的问题。

  实际上,根据风歌目前的实力来看,能够接收她的地方不多吧?在钢琴比赛上无法脱颖而出的话,到外国留学就变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

  “风歌的钢琴准备学到什么时候呢?”

  被外公这么一问,风歌才意识到了。

  自己已经跟不上中学的课程了。

  如果一直这样把时间耗在学习钢琴上面,那么学校里的课程就没有时间学习了。

  听了外公说的那句话,妈妈放声大哭道:“怎么能这样说!”“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以后我不再带着风歌回家了。不让风歌再来了!”外婆对着大哭大嚷的妈妈,只能不断地进行安抚,在外公和妈妈之间来回做工作以平息这场风波。

  妈妈曾经回绝了好几次外公外婆让她和风歌一起回到京都共同生活的建议。妈妈认为她现在属于正式员工,如果辞去了这份工作,将来她就找不到能成为正式员工的工作了。那样的话,她和风歌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风歌的钢琴练习也不得不终止了。

  进了中学以后,妈妈比以前更加起劲地推动风歌学习钢琴了。

  风歌一直很爱她的妈妈。

  风歌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了,妈妈独自承担了抚养风歌的责任,她精心地养育了风歌。她白天做着快递公司的办公室业务,晚上做着便当公司的合同工。

  “妈妈没有什么才能,风歌你如果有自己的天赋,妈妈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你。”

  可是,风歌看见妈妈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她常常会觉得,自己不是应该弹什么钢琴,而是应该去帮助妈妈。

  不是把时间用来去上钢琴课,而是在这个时间里给妈妈做些热乎乎的味噌汤,还有白米饭。风歌偶尔也想让妈妈吃一些自己做的饭,而非她打工地方生产的便当。风歌现在还不到能够在外面打工的年龄,她因为自己是个不能工作、不能挣钱的小孩而痛苦。

  学了钢琴却没有获得成果使她感到很悲哀。

  所以她会觉得——

  现在如果放弃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至今为止花在钢琴上的时间和金钱都要白费了。

  升入初中以后,风歌去学校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在学校里,她和同学们无话可谈。风歌作为不上体育课也不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在同学们中间显得格外突出。

  然而风歌觉得这样也可以,没有朋友也能过。

  可是,有一天,风歌正弹着钢琴却看见玄关的镜子发出了亮光。

  来到这个城堡里,和大家相会——

  在城堡里,她获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进去一看,发现里面有一架钢琴。她试着弹奏了一下,随即,她又粗暴地双手用力敲打着键盘。

  这时她想,怎么这里也会有钢琴,讨厌!

  “理音,你才这个年纪就已经在海外一个人生活啦?是因为那里的学校或者教练邀请了你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没有。只是日本球队的教练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仅此而已。父母为我找的学校。”

  同样都是初中生,有的小孩已经能够去留学了。这让风歌的内心感到格外痛苦。

  风歌总是觉得自己与他人不同,属于特别的小孩,然而这种想法说不定是错的。

  “我从明天开始要去参加暑期讲座,有一阵子不能到城堡里来了。”

  风歌嘴上是这样对大家说,其实她是去了京都——到钢琴老师那儿上课,为夏季的钢琴比赛做准备。

  比赛的时候,排在风歌前面的小孩的演奏听上去比自己更好,风歌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轮到她弹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弹得好还是弹得差,只知道自己是在拼命地弹,脑子里一片茫然。

  这个夏季的钢琴比赛上,风歌成了“圈外”的人。

  凡是排名三十名以后的孩子,结果一律划为“圈外”。

  据说这个钢琴比赛要比风歌小学末期参加的那个钢琴比赛的规模小得多。结果居然是这样。

  站在张贴着比赛结果的公告纸的走廊上,风歌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变得僵硬了,仿佛是自己的身体同钢琴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夏季的钢琴比赛结束以后,风歌回到了东京的家里,到城堡去的时候,小心送给了她一盒点心。

  小心说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在风歌的家里,她很少有机会吃掉一整盒点心。一个一个地,她在城堡吃的时候觉得真是很好吃。

  夏季的钢琴比赛之前,小晶也同样送过生日礼物给她。

  嬉野则向她表示过喜爱之情。

  虽然风歌对嬉野这样轮番向女生们表达喜爱的行为感到很意外,可是曾经喜欢过小晶和小心这样的女生的嬉野,后来却向自己说出了喜爱之情,风歌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吃惊,却又挺高兴。

  政宗还把自己的游戏给她玩。

  风歌本来以为男生只会让可爱的女孩接触自己心爱的东西。

  昴称呼她“风歌”。昴有一种绅士的气质,风歌喜欢他这种做派。

  连理音这种属于引人注目类型的男生也把风歌当作自己的伙伴,叫她“风歌”。

  每一次听见理音叫她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名字是“风歌”真好。

  和大家有了这些互动以后,风歌才明白一个人有没有才能并不是特别重要的。

  “咦?你好,我们是不是初次见面呀?”

  “……你好。”

  一边寒暄,风歌一边想着她可能就是喜多岛老师。终于见着了这位老师。

  虽然大家都是在妈妈的陪同下来的。风歌却是瞒着妈妈,独自一人来到了自由学校“心的教室”。

  大家都把喜多岛老师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风歌从小心和嬉野等人的嘴里听到过很多次她的名字,所以风歌也想着要来见见她。

  老师经常要去雪科第五中学,她其实已经知道了二年级的学生风歌缺席的天数很多。所以她对风歌说,你来了很好。

  陆陆续续,陆陆续续——

  两个人进行了许多次很随意的聊天。

  自从得知风歌钢琴比赛的结果是圈外以后,妈妈好像内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要求风歌快去“练习钢琴”了。她让风歌感到的她的想法已经变成了“上钢琴课或是去学校都可以”。风歌假装成去上学,其实是去“心的教室”或是城堡。

  学校已经成了回不去的地方。妈妈究竟想要让风歌怎么办才好呢?

  外公的那句话“风歌的钢琴准备学到什么时候呢?”如今时常会在风歌的心中反复响起,犹如一句咒语。

  在和喜多岛老师交谈的过程中,风歌发现原先内心隐隐约约的不安已经变成了重大的现实问题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风歌告诉老师——

  她觉得自己已经回不去学校了。

  学习上已经跟不上了。

  应该继续学钢琴还是不学,她也拿不定主意了。

  “那么,你就学习吧。”

  喜多岛老师对她说。她还和颜悦色地告诉风歌,以后会“帮助风歌一起学习”。

  “风歌,我听着觉得你至今为止一直走在一条风险比较大的道路上。”

  “风险比较大?”

  “因为你一直以来瞄准的目标很高,所以当然也会担心,比如自己拿不到优胜怎么办?成不了钢琴演奏家怎么办?经常会焦虑。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学校里的学习是最低风险的事情了。只要去学总会有结果出来,从现在开始去学习的话绝对不会白费功夫。”

  喜多岛老师微笑地看着她说,你还是两个方面都去努力吧。

  “我明白,对于你来说,学习钢琴也是很重要的事情。然而,为了不让钢琴成为你痛苦的根源,从现在起,学习的事情也抓起来吧。”

  “老师,你能教教我吗?”

  听见风歌这么问,喜多岛老师微微地歪了一下脑袋,不过她的眼神显得很高兴。

  “当然可以了。这儿也是学校呀,自然也会教功课的。”

  风歌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的那间房间里,打开了教科书。做着喜多岛老师交代给她的那些初中一年级内容的复习题,不用多久她就能赶上初中二年级的学习内容了。

  在这个既没有妈妈,也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环境里,风歌能够静静地集中精力进行学习。

  冬天,十二月份的时候也有钢琴比赛,风歌没有像夏天的时候那样心绪烦乱。

  房间里的那架钢琴,她一次也没有去弹过。

  直到二月份的那个最后的日子为止。

  在二月最后的那天。

  风歌来到城堡,发现谁都没有来。只有自己的那面镜子在发出亮光,风歌一瞬间还在想,难道今天就是城堡关闭的日子啦?原来记错了,不是三月份,而是二月底关闭城堡吗?

  “‘狼大人’!”

  风歌不安地叫了一声,“狼大人”并没有出现。风歌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

  进了自己的房间以后,风歌忽然想弹钢琴了。

  打开了钢琴的盖子,风歌的双手放在键盘上。听着琴键发出的悦耳的声音就明白这架钢琴的校音早就做好了。

  德彪西的《阿尔贝斯克》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风歌的手指一旦动了起来,立刻便全身心沉溺其中。

  精神上能够专注了。

  宁静的空间令人心旷神怡。啊……真快乐呀!风歌想着。

  所以直至弹完为止,她都没有意识到有人一直站在那儿听着她弹琴。

  风歌弹完钢琴抬起了头,看见房间门被打开了,小晶站在门口。

  “……太令人吃惊啦。”

  小晶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门打开了。可是,风歌,好厉害呀……你怎么……还会弹钢琴?怎么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会弹钢琴’的水平了。这个……”

  “啊,嗯,是吗。”

  “你是天才吗?”

  “天才……哪里呀。”

  这是伴随着痛苦的一个话题,被小晶这样提起,风歌回答时自然露出了苦笑。小晶又说了:

  “哇!还有,这是什么?教科书吗?我是觉得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的时间很多,你到这儿来还把时间用在学习上吗?”

  “嗯……”

  风歌看着桌上的那些学习用品说:

  “学习是最为低风险的事了。”

  “哎?”

  “我觉得与其把赌注压在有才能还是没有才能的问题上,不如选择更加扎扎实实,更可靠的方法。”

  风歌对着小晶阐述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多少也有点儿担心被小晶误会成自己在故意地刺激她。

  “有人告诉我,这样做绝对不会变成浪费时间的事。”

  至今为止,小晶的态度总是咄咄逼人,风歌同她交谈时常常会感到困难,今天风歌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能因为今天在城堡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风歌说话时的心情和语气全都变得轻松随意了。

  为了说明自己在这儿学习的缘由,风歌和盘托出了自己参加钢琴比赛的那些事、学校的事、学习的事、妈妈的事、喜多岛老师的事。

  “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学习了呢……”

  小晶听完了风歌的这些话后,嘴里轻轻地嘀咕着,而风歌则对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你也开始吧,我们一起学习。”

  风歌不想忘记这儿的事情。

  不想忘记和大家在一起的事情。

  不想忘记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以及自己不再不安的心情。

  在这儿认识了小心,认识了小晶,认识了昴,认识了嬉野,认识了政宗,认识了理音,风歌不想忘记自己认识了他们是多么开心的事。

  “小晶!”

  面对着一直发出亮光的镜子,风歌喊叫着。她大声地呼唤着小晶。

  “回来呀!小晶!”

  回不来的小晶。

  风歌被从镜子的那一面抓回了城堡,在通往小心家的镜子前,她恳求着小心。虽然不想忘记这里的一切,可是如果愿望实现了,大家就会失去对这里的记忆了。

  对于小晶那种任性的行为,风歌感到的愤怒已经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了。

  但是——

  “小心,你就祈愿吧……”

  千万不能让那个同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女孩消失,绝对不行。

  我都和她说定了,要一起学习呢。怎么能让她消失呢?

  要实现这个愿望。

  要把钥匙找到。

  风歌从心底里,这么希望着。

  在小心的额头上,一阵猛烈的冲击过去了。小心无声地抹着泪水。她把手放在风歌房间的钢琴键盘上。

  等着我,她看着桌子的方向呼唤着。我一定会来救你们。

  那时我一定要告诉风歌。

  我也觉得和风歌认识真是太好了。

  在风歌房间的隔壁是理音的房间。

  小心站在门口也犹豫了一下,虽然犹豫,她还是打开了房门。

  理音的房间确实像一个男孩住的房间,理音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麻袋和足球被随意扔在地上。整个房间和其他人的房间一样一片狼藉。可是小心仍然觉得,这应该就是理音的房间。

  正像理音所说的那样,在房间里的床下面,有一个X印记。小心的手摸到了印记。

  小心有点儿恐慌。

  理音其实已经意识到了。

  他意识到“狼大人”指的不是《小红帽》里的狼而是《狼和七只小山羊》里的狼。

  可是理音为什么能够发现这一点呢?并且,他为什么不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呢?

  小心正想着,听见了一个女孩的可爱声音。

  “咚咚咚,我是妈妈呀。”“你骗人!你是大灰狼!”

  看上去她可能是一个小学生。只见一个女孩的面前展开着一本书,她在念着书上的文字。

  她就是理音的姐姐,实生。

  实生的身上穿着医院里的病人服,还戴着一顶帽子。小心注意到,她没有头发了。

  理音这时只有五岁。他很喜欢到姐姐住的医院里来。

  他的姐姐虽然头发都掉光了,眼睛却很大,皮肤也很白,长得非常可爱。在幼儿园里,被问长大以后和谁结婚时,理音的回答是“和姐姐!”

  姐姐念的绘本特别有趣,理音听了嘿嘿地笑了起来。姐姐非常善于朗读绘本,她会表情很丰富地念出不同角色的对话——“我是妈妈呀。”“骗人!你是大灰狼!”

  念到中途,她会问理音:“你猜一猜,这是大灰狼呢?还是妈妈呢?”理音则兴奋地叫道:“是大灰狼!”他的情绪已经沉浸到故事里了。

  “是呀……那么后来会怎么样呢?”

  性格温柔的姐姐翻动书页时做出了一本正经的样子,虽然是她朗读过好多次的一本书,理音仍然每每提出要她读给他听。

  今天虽然是把绘本念给理音听,其实姐姐还擅长编一些故事说给理音听。实生编的那些故事都特别有趣,理音不由得觉得,姐姐以后一定能做个画绘本的人。她说过未来的机器人的故事,说过被禁闭在古堡里的寻找间谍的故事。姐姐说的那些故事的情节远比外面书店里的书中的内容有趣。

  “好啦,理音。回家吧。后面的故事明天再说吧。”

  “好吧。”

  “好吧。”

  妈妈的声音插了进来,理音和姐姐都无可奈何地点着头。

  爸爸妈妈牵着理音的双手,离开了散发出消毒药水味道的病房。姐姐朝着理音挥动着手:“下次再见。”

  “我们明天再来,实生。”

  理音的父亲说着。

  回家的路上,走在落下了红色秋叶的林荫路上,理音的妈妈忽然对理音说:

  “理音,不要总是让你的姐姐给你念那本书好吗?”

  “为什么?”

  姐姐念那本书的样子不是很高兴的吗,为什么不行呢?妈妈握着理音的手,理音感到她的手在颤抖着。只听见妈妈焦灼地回答道:

  “那个《狼和七只小山羊》的故事呀,实生在幼儿园的时候本来要和大家一起表演的,后来没有实现。你姐姐一定会回想起这件事情来。”

  “别这么说好吗?”理音的爸爸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觉得实生不会一直记得。她喜欢那个绘本,两个人都很开心不是吗?”

  “你不要说了!”

  理音的妈妈叫喊道。她喊着,突然之间当场崩溃的蹲了下来:

  “为什么呀……”

  她蹲在那儿从嘴里吐出了轻声的哀叹:

  “为什么……是实生呢?为什么不是别人是实生呢?”

  理音吃惊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理音的爸爸抚摸着妈妈的背,然后扶着她站了起来。

  理音惶恐地站在那儿,看着此时的双亲。

  “……对不起。”

  理音以为是自己惹他们生气了,所以向他们道歉。可是,妈妈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爸爸代替妈妈,抚摸着理音的头说:“没关系。”

  “理音呀。”

  在另一个日子里,面对着来到了病房的理音,姐姐对他说道:

  “理音,你一定要健康地守在妈妈他们的身边呀。”

  “哎,嗯。”

  虽然并不明白姐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理音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实生笑了。

  这一天,病房里有了新的玩具。窗边放着圣诞树似的装饰,所以应该是快到圣诞节的日子了。

  在床上,放着一个很漂亮的娃娃屋。娃娃屋还有一根电线连着电源,房子里亮着一个小小的灯泡。这个娃娃屋是外国进口的,很大,旁边还摊开着一本英语的说明书。

  “如果,我不在了的话……”

  实生说道:

  “我要恳求上帝帮助理音实现一个愿望。真是对不起,总是让你忍耐着。你一直不能出去旅游,你在幼儿园里参加舞蹈表演的时候,妈妈也无法去观看吧?”

  理音迷茫地听着,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姐姐怎么会不在呢?家里人没有出去旅游,理音在幼儿园的某个活动妈妈没有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呀,姐姐怎么会这样说呢?太奇怪了。

  “我会向上帝祈求的。”

  姐姐重复地说道。

  “那么,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学校。”

  理音快要升入小学了。他想和姐姐一起去上学,一起在学校里学习,一起玩。

  听见理音的话,姐姐陷入了沉默。发现她突然不说话了,理音不解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姐姐抬起了头,对他摇摇头:

  “等到你明年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我们也不能在同一个学校里学习。”

  “不过,谢谢你了。”姐姐说道,“我也想和你在一个学校里上学,一起玩耍。”

  在墙上,挂着姐姐的中学制服。

  理音觉得不可能消失的姐姐,后来消失了。

  理音最后和姐姐说话的时候,是姐姐离世几个小时之前。

  把手朝着弟弟的方向伸去的姐姐,梦呓般地对他说着:

  “理音,让你害怕了,对不起。不过,我很快乐……”

  理音记得很清楚,姐姐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还在惦记着别人,她的心地多么善良呀。

  正像姐姐自己说的一样,她痛苦的模样看上去确实让理音觉得害怕了。理音不想和姐姐分别,他不停地哭泣着。

  在四月份的开始,下着春雨的葬礼上,理音呆坐在父亲的旁边。妈妈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仿佛失去了魂魄似的。她眼神空洞地面对着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是在那儿不住地弯腰低头。

  一定要健康地守在妈妈他们的身边呀。

  姐姐说的这句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理音在葬礼的席位上终于理解了。

  挂在姐姐病房墙上的那件中学制服,一年间一直没有被动过。挂上去的时候姐姐一定想着什么时候能穿着它去上学,结果一次都没有能穿过。

  “你怎么这么精力充沛呀?真是不错呀。”

  第一次听见妈妈这么说的时候,理音还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和姐姐实生发病时是同一个年龄段。

  当时,理音开始在附近的一个足球队里学着踢足球,他刚刚开始找到了自己的兴趣。那一天,他手里捧着一个足球,正要出门去练习的时候,妈妈对他说了:

  “如果能把你身上绰绰有余的健康分一半给她就好了。”

  理音听了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啊,嗯”地回答着。妈妈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嗯什么”,垂下了眼皮。

  姐姐病情的真相查明的时候,妈妈正怀着理音。妈妈一边要照顾姐姐帮她治疗,一边要哺育婴儿理音,几年之内妈妈都要兼顾这两方面,所以非常辛苦。理音已经知道,妈妈其实心里挺后悔的。

  诊断出了病情的时候,姐姐还没有上小学。最终,她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学校的校门。

  在家中的客厅里面的墙上,挂着姐姐的照片。

  一张是她没有住进医院时拍的,是她表演弹钢琴时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全家人一起拍的,另有一张是她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和妈妈一起在病房里拍的合影。窗户的旁边,放着父母作为礼物送给姐姐的那个娃娃屋。

  虽然我是健康地守在妈妈他们的身边,可是——

  理音后来醒悟了,他无法给妈妈他们带来安慰。

  理音的运动能力超过了一般的小孩,可是这一点居然成了妈妈“想不通”的原因。她说:“为什么?他们是姐弟,可是弟弟却这样健康?”“理音的精力和寿命哪怕是分给实生一点也好呀。”

  “理音君真棒呀。听说那个足球队专门来要他呢。”

  同班同学的妈妈对理音的妈妈说,可是理音的妈妈却摇着头说:“没什么没什么。这只是理音自己喜欢的事,我们并没有对他抱过很大的希望。”

  理音本来以为能和从小一起玩的朋友们一起练习足球,升入中学以后也能和他们在一起。

  可是,到了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却给他拿来了一本说明书。

  说明书上推荐了夏威夷的学校。

  看见说明书介绍的寄宿学校的生活,理音的内心立刻一片冰凉。他的脑子里首先感到的是恐惧。

  理音从心底里感到不愿意。

  本来,每天回到这个家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以后却不能够天天回来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说不定连语言都听不懂的地方将要独自度过好几年,没有认识的朋友和老师,父母也都不在。

  本来一直以为能和同班同学一起毕业,一起进入同一所中学,可是妈妈却要理音秋天的时候到国外的学校去上学。

  理音连小学的毕业典礼也没有办法和同班同学一起参加了。

  “我是考虑到这样能够尽量开拓你未来的可能性。”

  母亲对他说着。

  看见了母亲认真地凝视着他的样子,啊啊——他明白了,母亲希望他到远方去。

  “真行啊,夏威夷的学校吗?”

  “那所学校出了好几个职业选手吧?”

  “理音真厉害哦。”

  被朋友们这么一说,理音渐渐地没有了退路。后来,理音自己也开始觉得这样大概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了。

  “我感觉这个学校是很不错的,不过理音他怎么说呢?”

  “他说愿意去。”

  有一天晚上,父母的这番对话被理音听见了。下了班回到了家的爸爸问妈妈:“真的吗?还在上小学的小孩子没有什么主见,一般都只会听从大人的意思。他真的说过自己愿意去吗?”

  “他说过,愿意去试试。”

  听着爸爸说的话,理音心里在想:爸爸,不是这么一回事。正相反,不是那样的。

  虽然是小学生,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能够懂得,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的话只会感到痛苦。

  我也希望能够相互保持更加远的距离。

  怎么办呢?对不起。

  姐姐,虽然我很健康,可是却觉得自己在父母跟前完全无能为力。

  到了夏威夷的第二年结束的时候。

  妈妈在圣诞节的时候来看理音,她烤好了蛋糕以后就回日本了。

  她没有说出让理音和她一起回日本过新年的话。

  理音看着没有发亮光的镜子,静静地等待着。在午后的自己的房间里,他摸摸镜子,嘴里念叨着:“快点发光呀。”

  等到镜子发出了七色虹光时,理音笑逐颜开了。他戴上了手表,向镜子里慢慢地伸进了手去。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小晶,你在哪里?!已经到了离开的时间啦。刚才,已经开始听到嚎叫啦……”

  “算啦,嬉野。没有办法了。”

  “我们自己先走吧。再不走就到时间啦……”

  可是,大家离开以后又被抓了回来。

  正意识到发生了重大问题的时候,听见有人大叫:

  “昴,到这儿来!叫小心过来!”

  有声音对着通往小心房间的镜子在叫喊着:

  “小心,拜托你了!去把那个‘祈愿的钥匙’找出来!”

  理音其实早就明白了。

  “狼大人”虽然经常强调《小红帽》的话题,其实不过是误导他们而已。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

  “我们并不是小红帽。‘狼大人’大概是《狼和七只小山羊》里的大灰狼!”

  钥匙一定是在大钟的里面。

  理音想要实现自己的那个愿望,把这个秘密一直悄悄地藏在心中。

  小心觉得额头一阵疼痛。

  呯的一下,巨大的冲击打在她的脸上。

  就像小时候,玩单杠失败时脸从正面被撞到一样。

  就在这时,理音的身影突然不见了。有一个声音传进了小心的耳朵里:

  ——你的愿望呢……

  不知是谁的声音。不知这是真的声音,或者只是耳朵深处的震动而已,小心不明白。然后,有另外一种声音在回答。这次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女孩子的声音。

  ——我呀!

  ——我不要紧。所以,要想办法和那个孩子一起……

  “看得见吗?”

  这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小心所看见的什么人的记忆中的场景。

  听见这个声音以后,小心一下睁开了眼睛。她从床底下抽回了手以后转身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立刻便大声地发出了悲鸣。

  是“狼大人”!

  房间的门敞开着,“狼大人”站在门口走廊那儿。

  她的样子和以往一样。

  她身上穿着带花边的围裙式连衣裙,头上是狼的面具。

  不过,城堡被一种异样的气氛所包围着,由于光线昏暗的缘故,和平时的感觉有很大的区别。小心想要立刻逃出房间。可是,这个窄小的房间里连躲都没有地方躲。“狼大人”站在门口似乎就是要特地将她堵在房间里。

  小心仍然站起了身,打算冲出去,只听见“狼大人”厉声喊道:“等一等!”小心被吓得喘了一声。

  “你已经是第二次想要逃跑了。还记得最初的那一天吗?”

  “可是……”

  已经把大家都吃掉的……大灰狼。

  在小心的想象中,那只大灰狼就是眼前的这个“狼大人”变幻出来的。小心轻手轻脚地走着,在心理上是想躲开她的。

  但是怎么会和她交谈起来了呢?

  小心刚才还被那嚎叫声吓得不轻,战战兢兢的,现在她又若无其事地和小心说起了话来,小心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小心看见了“狼大人”身上穿的裙子的裙边,意识到有可能自己把事情全都搞错了。她的裙边和城堡内部一样……变得破破烂烂了。蕾丝花边已经破了,七零八落地垂着。服装和狼的假面具都已经脏了。

  “我也是无能为力的。一旦发生违反规则的事情就没有办法补救了。”

  “狼大人”说道。

  “当初建造这个地方的时候,是有条件的。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狼大人”把她戴着的那个狼面具的鼻子对着小心:

  “你不会被吃掉,你属于惩罚对象之外的人。你这条命算是捡到了。”

  “那么其他人呢?”

  “他们都被埋葬起来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在那些X印记的下面?”

  啊啊,小心听了闭上了眼睛。

  果然不出所料,这些X印记都是一些墓碑标记一样的东西。

  “你察觉到了吗?”

  “狼大人”问她。

  关于她所问的事,小心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嗯”小心点了一下头:“我觉得……我已经明白了。”

  “是吗?”

  “‘狼大人’,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呀?”

  “我们这些人能够‘再相会’的吧?”

  被小心这么一问,“狼大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虽然她戴着一个假面具所以小心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小心此时怀疑她是不是本来就没有脸。她是镜子城堡的看守人。从一开始,这个狼的脸,大概就是这个孩子的脸。

  她究竟是敌是友,小心不明白。

  小心进一步问她:

  “现在当然不可能马上就实现,可是,早晚有一天能够相会吧,是不是呀?”

  “要这样的话,起码大家今天要能够平安地返回来才行。”

  “狼大人”说。

  听见她这么说,小心觉得她是在肯定自己。原来是这样,小心反复地回味着她的话。

  “把你们吃掉,不是我本来的意愿。”

  “狼大人”说着,很不愉快地把面具上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然后,她又看向小心。

  “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啦。小晶在‘祈愿的房间里’。”

  “狼大人”自顾自地说完了这句话,接着她就一下子消失了。“你这条命算是捡到了。”

  “狼大人”这句话的声音又在小心的耳后响起。

  * * *

  小晶的房间距离有楼梯的大厅最近,在长廊的最后面的位置。小心使劲地深呼吸了一下。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把小晶救出来。

  要把那个任性的小晶带回来。

  小晶明明知道留在城堡里等于自杀,可是她还是留在了城堡里。

  小晶说的话总是充满了抱怨。

  ——那么,我要逃到别的世界去也不可能啦。

  ——如果钥匙真的找到了,能实现愿望也挺好呀。

  ——既然,我们在外面的世界互相帮不上忙,三月份过去以后,大家留下的也只有记忆了吧?不觉得虚无吗?

  ——有父母替自己操心的家庭真厉害呀。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对吧,小心?

  小心打开了小晶房间的门。

  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衣柜,柜门打开着。小心迅速地找到了柜里的那个X印记。

  小心把手放在了印记的上面。

  小晶的记忆传进了小心的头脑之中。

  小心闻到了一股焚香的气息。

  小晶正跪坐在外婆的遗像面前。

  小晶的母亲和小晶的表亲们在一起,人们都穿着整齐的丧服,并排坐在那儿。

  在小晶母亲的旁边还坐着父亲,他和小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小晶的继父。

  对于那个在小晶小时候就和妈妈分手的爸爸,妈妈常常把他称作“任性的人”。

  “倘若当初没有怀上你的话,我是不会和他结婚的。如果不是生下了你,和他分手以后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

  这是妈妈常对小晶说的话。

  尽管她这么说,可是当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却要反复地唠叨起那个人,说他在千叶开的运动用品商店专门负责参加甲子园比赛的当地高中选手们的体育用品。

  外婆——

  遗像上的外婆的脸比临终时外婆的样子更为年轻。她后来没有拍过照片,找到的都是很久以前的照片,舅舅他们老是嘀咕这一点。

  小晶把头发染了以后,外婆看见她先是大叫了一声。

  小晶以为她接着会斥责自己,没想到她大叫的原因是感叹这种头发的颜色太好看了,小晶被她夸得喜出望外。

  外婆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平时爱开玩笑,和她的女儿也就是小晶的妈妈完全不同。几乎让人产生疑问,为什么她会生出那样的女儿来。她常常会塞给小晶零花钱。“别给你妈妈看见呀。”“如果被她发现会给她用掉的,这可是小晶和外婆之间的秘密哟。”说完外婆会朝小晶笨拙地眯起一个眼睛。

  小晶在电话俱乐部里认识了大学生厚司君以后,把他介绍给了外婆,外婆一边感叹,一边把煎饼和茶水及腌咸菜端出来招待他。小晶觉得这些用来招待人的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端出来,样子挺不好看的,可是厚司君却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厚司君说:“没有想到你会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小晶问他:“抱歉,没有成为你的负担吧?”他却说:“我很高兴呀。”

  二十三岁的厚司君说他二十三年以来不曾有过女朋友,小晶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所以要格外地珍惜。虽然他手上没有多少钱,却说想和小晶结婚。

  给外婆送葬的时候,厚司君没有来。

  最近,小晶很难和他取得联系了。即使在寻呼机里留下了短信,也极少有他的回音了。

  小晶最盼望见到的其实就是厚司君了。

  “这个孩子怎么这个样子呀?”

  一个妇人说是外婆的朋友,她看见了小晶以后在嘴上数落着。小晶看见她皱着眉头对妈妈说:“都是因为你对她撒手不管的原因。”小晶觉得这个女人真爱管闲事。

  然而,小晶心里明白,自己只能和妈妈住在一起,所以是无可奈何的事。

  “舞子、舞子,你在哪儿呀?”

  葬礼结束以后,小晶回到家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时候,听见了那个家伙的叫声。

  他正在寻找妈妈。妈妈明明已经说过了,今天因为有许多的事情所以要晚回家。

  小晶指望他找不到人以后会快点儿出去,没有想到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舞子!舞子!喂,舞子!”

  “她不在呀!”

  看见自己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小晶烦躁地大声回答着。

  “她还没有回来,不在家呀。”

  “啊,小晶,你在家里呀。”

  小晶的继父粗暴地推开了和室的拉门,看着她。他那松开的领带结下面的衬衣纽扣已经被粗暴地解开了。

  他红着脸,身上散发出酒气。闻到他的酒气以后小晶觉得胆战心惊。

  这下子糟了,小晶心里想。本来,这家伙在的时候她总是躲在妈妈的衣柜里,屏住呼吸躲开他,今天大意了,被他撞见了。

  和以前的时候一样——小晶意识到了,她想要立刻逃走。

  “哎哟,你别跑呀!”

  跟过来的那个家伙的声音,突然极其惊人地变得甜腻起来。他用湿乎乎的手抓住了小晶的胳膊,小晶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的校服裙子里的双腿抖了起来,嘴里“呀”地喊叫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对方只是无声地用力拉着她的胳膊。然后小晶的胳膊又被他按住了。

  厚司君、厚司君、厚司君——

  小晶悲鸣起来。对方的手伸进了她的校服里,然后他又用手捂住了悲鸣着的小晶的嘴。

  救救我!

  小晶虽然被他捂住了嘴,仍然在心中叫着。

  厚司君他明明说过会来帮助我,会来保护我的呀!

  “疼死我啦!”

  小晶挣扎之中抬起的脚踹中了他的裤裆。随后小晶逃到了客厅,然后她用扫帚把顶住了门。厚司君、厚司君、厚司君、厚司君。她手忙脚乱地拿起了放在墙角的电话听筒。慌乱之中她的手把电话旁边的留言簿、月历以及笔筒全都打乱到了地上。小晶在脑子里想着,用数字把留言发到厚司君的寻呼机里。这个用数字转换留言的过程十分恼人。应该怎么输入数字?应该怎么说才好?

  几个数字像咒语般地在她脑子里流过。

  四一、三三、二四、四四。

  “快来救我。”

  “马上就来”——她正要继续往下输入的时候,“小晶!小晶!”那个家伙在门外拼命地推着门,门被他强力地推着几乎快要倒掉似的。

  小晶匆忙地扔下了话筒,正想要逃的时候,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镜子发出了亮光。

  过去一直是她自己房间里的镜子才会发光,今天却是妈妈用的小小的手镜在发光。可是,“狼大人”曾经说过,大人在的地方镜子是不会发光的。

  “小晶!”

  她背后像猛兽一样的叫声更加咄咄逼人了。已经根本就没有可以犹豫的时间了,小晶把手放在发光的手镜上,向着镜子的对面,整个身体滑了进去。

  虽然只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小晶的身体却非常不可思议地从中穿了过去。

  转瞬间,小晶已经站在城堡的大厅里了。

  她觉得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着,胸口像要炸裂开来似的,胳膊和腿上的鸡皮疙瘩还都在。身上穿的学生服的领巾歪着,纽扣乱七八糟地解开着。小晶看着自己的样子几乎都要哭了。

  不远处,“狼大人”就站在那儿。

  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就像小晶刚刚穿越过来的差不多大小的手镜。镜子上发出了七色虹光。

  “狼大人……”

  小晶还在气喘吁吁。为什么呢?怎么会让妈妈的镜子发出光亮呢?怎么能够在大人在的时候允许小晶到这儿来呢?

  面对着小晶的疑问,“狼大人”解答道:

  “……因为你面临着危机。”

  听了这句话,小晶明白她全都看见了。“狼大人”微微地歪着脑袋,和过去她那种一贯傲慢的语调不同,而是用和她外表一样的小女孩子般的语气说:

  “不来救你的话,更好吗?”

  “不是。”

  小晶摇着头。她使劲地摇头:

  “不是的……谢谢你了。”

  她的话一出口,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了。随即,就像重新想起来似的,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她拉起了“狼大人”的手,“狼大人”并没有拒绝她。

  然而,“狼大人”什么都没有问,“狼大人”温暖光滑的手是那么好看。摸着她的手,仿佛自己也能跟着一起变得更美丽了。

  “我……一直住在这儿不行吗?”

  小晶说着,眼泪不断地流了出来。

  外婆的面容仿佛出现在远方。小晶不想回去,她觉得寻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地方。

  “不可能。”

  “狼大人”的语调重新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小晶知道她会这么说,可是,小晶咬紧牙齿。

  “我不想回去……”

  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他同处一室的生活也好,学校也好,朋友也好,小晶全都感到厌烦了。

  在中学的排球社团里,小晶的体能特别好,她看见别的女生迟缓的样子总是不耐烦。“不要那么呆头呆脑的!”她经常对她们说一些斥责的话……有时候,她还会把表现差的低年级女生单独叫出来,和其他的年长女生一起围着她,让她好好地反省自己:“自己说说哪里做得不好。”

  小晶觉得这种做法在各个社团里都有,并不是她一个人这么做,可是到了后来,那些女生及其他人却都说对小晶已经感觉“无法容忍了”。

  她们都认为小晶的存在让排球社团变得糟糕了。

  小晶的做法其实是在霸凌别人。

  她觉得自己的本意并非是要霸凌别人,可是在大家的心目中,她却成了让人无法忍耐的一个人了。结果,她只好离开了排球社团。

  “不可能。”

  “狼大人”虽然是这么对她说,然而她的声音里却仿佛包含着不同的意思。她并没有推开小晶的手,而是主动地握住了小晶的手。这一点让小晶感到格外地高兴。

  穿着校服的小晶不想回家,她就一个人蹲在“游戏的房间”里。

  没过多久,小心走进来了。她就像看见了什么离奇的景象,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晶,其实是看着小晶身上的校服。

  “小晶,你是雪科第五中学的学生吗?”

  小晶茫然地随着小心的视线,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校服。

  “是呀。”

  小晶点点头。

  “是雪科第五中学。”

  小心睁大了眼睛。不久,政宗和昴也都来了,然后他们也都说:“你穿的这身校服和我的中学里的女生穿的一样哦。”

  我们这些人,原来是同一所中学的呀。

  所以——

  “这么看来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忙了。”

  对于政宗这句话的含义,小晶有着深切的感悟。

  小晶觉得自己太需要得到他人的帮助了。

  小晶那天给厚司君发去的留言,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音。

  小晶都向他发出了那么紧急的求救信号,他却毫无反应。小晶虽然知道他的寻呼机的号码,他却并没有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过小晶,小晶也是这时才明白过来。

  小晶曾经把继父的情况全部都告诉过厚司君。

  厚司君当时对小晶说,他会保护小晶,绝对不会让那个家伙再骚扰小晶。

  不过——

  小晶想着城堡里的这些伙伴们大概能够帮助她。他们说不定会同她站在一起和那个家伙斗争。

  可是,在一月份的那一天。

  小晶是想帮助政宗的——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没有一点儿杂念的心情,可是她去了保健室以后,发现谁也没有来。

  那一天,天气特别寒冷——

  隔着保健室的窗户,小晶望着淡色的天空,心里有种遭遇了背叛的感觉。

  “老师,听说小晶今天到学校里来了,是真的吗?”

  小晶听见排球部的美铃站在保健室外面问老师。

  她顿时想要逃出这里了。

  “今天真冷呀。”

  保健室的老师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在火炉的上面烘着,小晶流着眼泪恳求他:

  “一定要说我不在这儿,大家来了都不要告诉她们,绝对不要。”

  小晶蜷缩在保健室的床上,她把身体捂在被子里,独自发着抖。

  实际上她都明白。

  自己的形象很糟糕。

  大家会怀着开玩笑的心情打那种挑逗大人的电话俱乐部的电话,没有哪一个女生会实心实意打那种电话找人聊天。

  我其实是和美铃她们这些学校里的女生不一样的。

  纵然知道了并不是城堡里的人欺骗了她,现实里生活却仍然丝毫没有好转。

  我们大家互相见不到。

  “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于那个挺难懂的平行世界,我没有办法完全地理解。它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是绝对无法见面的,是不是?”

  “嗯。”

  听了理音说的这些话,政宗点点头。

  “是不是我们都无法互助?”

  “对的,我们大家……没办法相互帮助。”三月份要结束了。

  希望我的日常生活能变成正常的样子。

  希望妈妈不要再那么神经兮兮。

  希望那个家伙能被谁杀死。

  希望我能恢复到从前不被排球社团的女生们所讨厌时的样子。如果这些愿望不能够实现的话,我就要一直……待在这里。

  最后的那一天之前,小晶下定了决心。

  她躲在自己房间的衣柜里,等待着五点钟过去。

  “小晶!小晶!你在哪里呀?”

  小晶听见了拼命在寻找她的嬉野的喊叫声。

  对不起了,嬉野。

  对不起大家了。

  我……无法独自一人活下去了。

  对不起,说不定也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不想回去了。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能听见远处传来嚎叫的声音。

  可怕的亮光在城堡里扩散开来。

  衣柜的门被打开了。

  出现了狼的头和它巨大的嘴巴——

  “不要逃!”

  “到这儿来!”

  “把手伸过来!”

  “求求你了!小晶!”

  “小晶,要活下去!”

  “小晶,不要紧呀!”

  “小晶!”

  “小晶!”

  “小晶!”

  “小晶!”

  “小晶!”

  醒过来后,小晶发现自己待着的地方有个门关着。

  门外正有谁在拼命地敲门,不停地敲着门,同时在呼唤她。

  那是小心的声音。

  “别害怕呀,小晶!小晶!我们能够相互帮助的!”

  “能够再见面呀!”

  “能够见面!所以你必须要活下去!你要坚持住,成长为大人!”

  “小晶,求你了。我——是生活在你的未来之中。我在小晶活着的、成为大人的那个未来之中!”

  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了。

  小晶先是有了朦胧的意识,接着一下子苏醒了。她听见了小心的哭声。小心边哭边砸着门。

  “我们的时间……年份都是不一样的呀!”

  小心说道。

  “不是什么平行世界,我们是各个不同年代的雪科第五中学的学生呀!我们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呀!”

  让小心幡然醒悟的是东条的那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搬家呀?”

  “四月一日。”

  “就在眼前了……”

  “没有办法呀。爸爸他们其实想在三月份里搬家的,可是今年的四月一日正好是星期六,休息日。”

  今年的。

  小心当时听了东条的话以后,心里曾经计算过。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呀——她思忖着。

  城堡里的人们,和小心他们,每个星期的日子是不一样的。在不同的年份里,星期的日子是不同的。

  比如开学的日子。

  还有节庆的日子——比如成人式的日子。

  可以把这事想得更加单纯一些。

  星期不一样。

  天气状况不一样。

  买东西的场所不一样。

  教师不是同一个人。

  班级数不同。

  街道的地图不一样。

  然而并不是“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关键是当时是哪一年——如果时间和时代不同的话,这些不一样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是嬉野的记忆提醒了小心。

  嬉野当时在等待之中度过的一月份的那一天。

  嬉野一边吃着饭团,一边等着大家。他仰望着蓝天,心中感到无比的幸福。

  然后,嬉野的母亲和某一个人——一起来了。

  那是一个头发略微有些花白,看上去非常温和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有一些皱纹。

  对这个人,嬉野称呼她“喜多岛老师”。

  她和小心所了解的喜多岛老师——不一样。然而,看上去很像。这个人确实是喜多岛老师。

  她比小心所知道的喜多岛老师的年龄大得多了。

  在小心的现实生活里,喜多岛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既没有白头发,脸上也没有皱纹。她确实应该是喜多岛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心思索着,忽然想起来了。

  以前,在城堡里同嬉野谈起喜多岛老师时,小心说过:

  “喜多岛老师很漂亮呀。”

  “漂亮吗?”

  作为容易对女性动情的嬉野,喜多岛老师应该属于他所喜爱范围里的女性,可是嬉野所表现出的迷惑让小心一直感到疑惑。

  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在“嬉野的现实生活”之中,喜多岛老师不是小心所看见的外貌——她不是年轻的女教师。

  这样想来,政宗的记忆之中也有让小心感到特别的地方。

  “他们这些家伙不可能不来的呀……”

  政宗当时正在保健室里哭泣着,喜多岛老师抚摸着他的背:

  “是呀。政宗君的朋友们一定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这么说话的喜多岛老师比小心所知道的老师的头发更长,她看上去的气质和小心所知道的老师有所不同。

  小心本来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看到了嬉野的记忆之后,她的心情有了变化。

  这也是因为——她不是小心认识的那个喜多岛老师,而是若干年以后的喜多岛老师。

  所以,小心看到了大家的记忆。

  她被允许看到了这些。

  比方说,昴的那个随身听。

  在城堡里,只看见昴在用耳机听音乐,小心从来没有看见他放在包里的用耳机线连着的音乐播放器,而记忆中的昴听的是磁带。这和小心在街上所看见的那些播放器相比,外表上显得更厚更重。

  最确实的证明是在风歌的记忆之中看见的。

  风歌弹着钢琴的时候,她旁边有一个日历,在钢琴比赛的日子上画着红色的圈圈。

  月历上印着的年份是“2019年”。

  而不是小心所度过的去年“2005年”。

  进入了小晶的记忆之后,小心更加确定了。

  现如今,学生们用的基本上都是小灵通或者移动电话,可是小晶却用寻呼机来联系他人。关于寻呼机,小心小时候看见妈妈的手里就有,她用这个东西和在单位里工作的爸爸取得联系,小心大致上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不是用来通话,而是单方面地给对方传送留言。妈妈当年把它简称为BP机。

  小晶逃进了屋子里忙着给寻呼机发送留言时,不慎碰掉的台式日历上写的年份是“1991年”。

  再把其他人的现实生活对比起来看的话,更加容易想通了。

  对于小晶来说,小心是生活在她的未来。

  而对于风歌来说,小心是生活在她的过去。

  ——我没有说过你们不能见面,也没有说过你们不能互相帮助。明白了吧?你们要自己去察觉,自己去考虑。

  事实上正像“狼大人”所说的那样。

  我们大家能够见面。

  等到我们长成了大人,在今后的日子里,就能够进入其他的孩子的时代——我们就能追上其他的孩子的“现实生活”。

  虽然那时候大家和现在的模样会不同,年龄也会不同,然而并不是绝对见不上面。

  “小晶!”

  打开了大钟以后,小心喊叫着。

  隐藏在钟摆后面的钥匙——就被粘在那儿。

  小心将钥匙拿到了手之后,看见了钟摆的里面有个小小的钥匙孔。

  啊啊,原来在这儿。小心惊叹地想。

  “祈愿的房间”——

  大家一直在寻找它,它被藏在让人意想不到的这个安全隐蔽的地方。

  小心把钥匙插入了钥匙孔里,只听见“嘎吱”一声,大钟的里面被打开了。

  小心说出了愿望。把小晶——

  “拜托了!”

  她叫着。

  “拜托了,请把小晶救出来。小晶的违规行为,算她没有做过吧。”周围立刻充满了光明。

  刚才那种混沌的景象和刺眼的闪光都不见了。

  乳白色的、温暖的、柔和的光包围了小心。

  “小晶!”

  小心面朝光亮拼命地呼喊着。

  你一定要勇敢地努力,成长为大人!

  “我们大家能够见面的!”

  小心想起了《狼和七只小山羊》里,山羊妈妈打开了藏着最小那只山羊的大钟盖子的场面。

  小晶,快点出来!

  小心一边祈祷着,一边向门里伸出了手。

  “你不要逃了!到这儿来!把手伸过来!求求你啦!小晶!”

  她倾尽全力喊叫着。

  “小晶,要活下去!小晶,不用担心!不要紧!小晶!我们大家会互相帮助的!会见面的!能够见面的!所以你必须要活着!努力呀!要长大成人!小晶,求求你了。我会在未来,我在小晶活着的,长成了大人的那个未来之中!”

  小心觉得自己的手触到了柔软温暖的东西。

  什么人的手握住了小心的手。

  小心感受到了这种感触以后,立刻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使劲地握住了那只手,想着自己绝对不能松开。

  ——小心。

  “对呀!我就是小心!”

  泪水已经涂满了小心的脸。小晶的手,她绝对不会放开。

  “我是来接你的。”

  ——小心,对不起。

  ——我……

  “没有关系!”

  小心从心底里发出声音,小心叫着:“那已经不要紧啦!赶快回来吧!”

  小心的嗓子也嘶哑了。

  她用尽全力,使劲地拽着那只手。

  于是——

  “小心!”

  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不是小晶的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哎?她来不及反应,就有谁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她。回过头去,小心呆住了。

  “大家……”

  风歌在那儿。

  风歌、昴、政宗、嬉野、理音,大家全在。大家都回来了。愿望……实现了。

  “小晶呢?”

  政宗问。小心点点头。

  “是这样啊!”

  也不用多说,大家顿时都明白了。立刻都站在把手伸向大钟里面的小心身后,就像拔河一样,排着队用力地拉着。

  昴叫着:“用……力!”

  “死也不要放手!”

  大家同声喊着。

  “吱”地一下,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拉动了。

  每个人都紧闭上了眼睛,一起拽着小晶的手腕。

  ——这样一来,这不再是《狼和七只小山羊》了,而是像《拔萝卜》中的场景一样了。小心这么一想,胸口立刻轻松了。

  一定能行。

  小晶,你快回来!

  “我们来了,小晶!”

  随着“加油!”的共同喊叫声,小心觉得拉着小晶的手突然轻了。这样一来,大家都失去了重心,纷纷倒在大楼梯上了。

  * * *

  小心的身体在大楼梯上被撞疼了好几处,她忍痛抬起了头。

  只见楼梯的上面,大钟的前面,小晶躺倒在那儿。“小晶!”

  小心大叫起来,她边叫着,边跑了过去。

  “小晶,你是个笨蛋!”

  政宗和理音也同声叫着。“真是的,我都想揍你啦!”昴也说。

  出来的小晶一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

  起初她显出茫然的样子,接着就有点儿明白过来了。因为她开始哭了起来。她像小孩子似的大哭着,整个人都哭得不能自已。

  “对不起……”

  小晶一边大声地抽泣着,一边小声说着。她用通红的双眼轮流看着大家。

  “对不起,我……”

  “你这个……傻瓜!”

  风歌使用的语言和政宗他们男生一样粗暴。风歌的脸上,那对眼睛红肿得一点儿也不次于小晶。“你让我们大家怎么办呀!”她喊叫道,“把愿望也都给用掉了不是。都是为了把你救出来!”

  “对不起,我……”

  “太好了……”

  风歌说道。她一边说,一边搂住了小晶的脖子。她拥抱着小晶: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小晶的眼睛吃惊地睁大了。她有些迷惘地接受了风歌围在她脖子上的胳膊,然后,小晶又朝大家看着。

  她明白了,大家并没有真的对她生气。

  关于她一意孤行的那个做法,每个人当然都感到生气。

  可是,与之相比,大家更加感到高兴的是小晶终于平安地回来了。从小晶的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对不起!”

  说出了这句话后,小晶又崩溃地哭了起来。

  随即,就在这个时候。

  啪、啪、啪、啪。

  传来有人轻轻拍手的声音。

  关于是谁在拍手的问题——小心他们即使不向那个方向看去,也都能够明白。

  在明白的同时,大家刹那间也都领悟了。觉悟到那个时刻即将来临了。

  既然愿望已经实现了,小心他们的记忆也将要消失了。

  分别的时刻,一步一步地接近了。

  “狼大人……”

  大家一齐抬起了头。

  “做得很棒呀!”

  “狼大人”优雅地鼓着掌,出现在大厅的楼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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