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之舞 上 第五章 狼星与雏菊

  那一天是特别的日子。

  那一天,在五岁时成为春天代行者的雏菊大人,在冬之里第一次进行『春天显现』。

  为了迎来这一天,雏菊大人经过了训练。

  虽然只有六岁,她这位春天代行者的举止得宜,冬之里的人也都对她十分恭敬。

  以前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但是自从为了四季降临停留在冬之里后,情形就改变了。

  与同为代行者的■■■■大人以及其随从■■先生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在雏菊大人心中是很特别的时光。

  这不是好事,这后来成了那个人牺牲自己的原因。

  事件发生时,雏菊大人穿的是她中意的和服。那是件上面绘有大朵菊花的红色和服,在雪白的冬之里十分耀眼。

  银白世界的冬之里是在什么时候染上了血红,正确时间我已经记不得了。

  应该是在中午过后。

  巨大的爆炸声后,传来了惨叫声。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枪声。砰砰的破碎声接著响了起来,然后有一群暴徒凶猛地闯进我们所在的房间。■■先生和我为了保护■■大人与雏菊大人,展开了攻防战,并一路逃出冬之里。逃亡途中,■■先生腹部中弹,我也遭到了枪击。■■先生尽力保护雏菊大人,但是我们简直被逼上绝境,追兵已经逼近我们身边了。

  这个时候,对,就是这个时候,春天来了。

  雏菊大人为了保护我们,让春天来到了大地。

  黎明十年 「姬鹰樱」调查笔录

  春回大地的气息柔和地笼罩整个冬离宫。

  在北方大地爱尼诗,离爱尼诗中心都市札宫约三个小时车程,有片名为不知火的地方。夏天时,薰衣草花田里花繁似锦,是座绿意盎然的花都。这片土地上盖了栋木屋风格的宅邸,那就是冬天代行者的离宫。

  冬离宫宛如隐藏在不知火的深山里,外观在树林中更显得别致。这栋宅邸看似参考国外建筑物,有常见的小木屋三倍大。历任冬天代行者钟爱的这间冬离宫,现任冬天代行者也正隐居于此。

  「……」

  平时也身穿漆黑和服的寒椿狼星,此时正看著自己的随从寒月冻蝶讲手机。他坐在老旧暖炉前的那张布面长椅,专心听著谈话内容。

  「……明白,感谢你的报告。」

  随从冻蝶应和著通话对象,语气有些严肃。

  此时,爱尼诗的季节正从冬天逐渐转变为春天。

  换句话说,春天代行者一行人来到了冬天代行者的土地。

  爱尼诗幅员辽阔,必须在各地移动。地方新闻可见为了久违的春天欢欣鼓舞,彷佛用樱花前线来追逐春天代行者的动向。

  狼星下定决心,考虑趁这个机会与春天主从会谈,当场谢罪。她们说不定会拒绝,不过就算两人不愿意,他还是会继续守望雏菊在这片土地显现春天。

  「这样啊……她哭了……很痛苦吧……」

  然而,事态出现变化,甚至连狼星这小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

  继夏离宫遭受攻击,秋离宫遭到大规模破坏,秋天代行者也被掳走。匪徒接连发动攻击,使得四季厅以及代行者周围陷入紧急状况。

  戒备比平常森严,移动也限制在最短距离,状况实在难以允许冬天与春天进行交流。雏菊等人在春天显现结束后,也会立即返回春之里所在的帝州。

  「你们继续戒备,以雏菊大人与樱为第一优先。对,行动的时候不用管春季四季厅,以她们两个人的意思为优先。幸好有先派你们过去警戒……」

  冻蝶一手拿著手机,谈话对象是调去保护春天主从的冬之里菁英护卫。

  夏离宫遇袭时,这项秘密行动被春天那边发现了,但是因为四季厅春季职员的挽留,他们也就从随行转为担任护卫。

  他此时询问的,当然是春天那两人的情形。

  「……所以几天内就会结束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使用经费,她们需要的东西也是……」

  冻蝶的语气一点气势也没有,听得出来这件事让他深感哀伤。

  ——只能祈祷可以平安结束了。

  一旦雏菊的精神状态不佳,春天的显现也不会顺利,然而樱花前线——也就是雏菊带来的春天前线连日来不断推进。

  原本在爱尼诗这么广大的岛上绕行,会需要数个星期的旅程,旅途中也会穿插休息时间,但是目前看来她们正没日没夜地移动,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马不停蹄地进行春天显现。

  『我们岂会认输。』彷佛能听见她们这样的声音。

  ——她们这么努力,我在这里做什么?

  狼星听说夏离宫遇袭时,已经是雏菊她们移动到帝州之后的事了。

  狼星与冻蝶申请直接前往保护春天主从,只是冬之里的人、四季厅冬季职员与国家治安机关因为至今尚未掌握匪徒的动向,要他们别轻举妄动,极力制止。

  狼星他们要是有任何行动,职员们也必须配合。

  各机关正急忙加强戒备之时,实在不想要更棘手的人物任意行动——这恐怕才是他们的心声。也怪不得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大人的理由无关,以在紧急状况保护重要人物来说,是相当合理的处置。

  雏菊有生命危险,自己却接到原地待命的命令,什么事也做不了。狼星原本就为了这件事感到惭愧,这次是秋天代行者被掳走了。

  面对不只是攻击,而是彷佛十年前绑架案重演的这场悲剧,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不可能保持平静。她显现春天时,肯定心怀恐惧。

  ——有我能帮上的忙吗?

  这几天来,他满脑子都想著雏菊与樱。

  她们现在是带著多么深的不安召唤春天,他实在担心得不得了。

  ——我真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

  狼星能做到的事,只有安分地待在冬离宫。

  旁人安慰他说等事态稳定下来,马上带他去春天那里,他不得已,只好将自己关在冬离宫,内心充满著无力感。

  「她们的旅程怎么样?」

  电话挂断后,狼星马上问起冻蝶。

  「临时变更……似乎正以异常迅速的速度前进。」

  冻蝶揉著眉间的皱纹说。平时风度翩翩的他,这时似乎没有力气留心举止,在狼星旁边双脚大开,粗鲁地坐了下来。

  「她们从札宫开始移动,现在在箱岛的港口。包括显现仪式在内,移动花了八个小时……爱尼诗这里实在太广阔了。在箱岛显现结束后,今天还会再继续移动。她们有时间睡觉吗?……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女孩子……万一弄坏身体……」

  在大和群岛中,爱尼诗的土地面积算是相当辽阔。

  在帝州,运用交通运输工具在大都市之间移动,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但是在爱尼诗这个地方,农村的人如果要去大都市,通常开车就要花上三个小时。从不知火这里移动到同样位于爱尼诗这片土地上的箱岛,大概要五个小时。不管实际上发生什么事,他都无法立刻赶到。

  「也许是国家治安机关提出的要求,要她们尽快完成春天的显现,到容易监管的地方……」

  「恐怕是……」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冻蝶脸上写满了担心。狼星非常能体会他的心情。

  ——他也很不好受。

  精神疲惫不堪的冻蝶,反而让狼星能保持正常。但这样也有这样的痛苦。

  冻蝶和狼星一样为了春天主从的归来喜悦,祈祷她们这趟新的旅途能够成功。等这趟旅程成功结束后,就能乞求她们的原谅,为长年来的恶梦画下休止符。

  这个心愿逐渐破碎,只能说命运实在过于狠心。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四季厅派遣的冬季职员石原进入了这间有暖炉的客厅。

  「请问两位用过午餐了吗?」

  两人默默摇头。

  「……我明白两位的心情,但是不吃饭不行。健康管理也在我的工作范围内,要叫外送吗?」

  「那你吃了吗?」

  「还没……」

  在警戒状态下担任护卫的石原也显得精疲力尽,最后是冻蝶拿出手机道『点容易消化的乌龙面好了』,查起当地外送的店家。

  狼星睡前通常会服用安眠药,但是这天晚上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春夜里,狼星作了梦。

  那是场彷佛回忆过去景象的梦境。

  冬之里难得出现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对于看惯飘雪阴天的雪国居民来说,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晴朗。

  虽然没下雪,但刺骨里的天寒地冻降临在冬之里。梦里的狼星愣愣地望著天空时,随从冻蝶催他赶快吃早餐,之后要到外面迎接不久就要抵达的春天代行者。在严寒中,冬之里的人非常早就在里的大门前等待。

  他让冻蝶牵著手,向前走去。所有人表面上都对狼星毕恭毕敬,但终究还是把他当成小孩子,闲聊并没有因此停下来。

  『这话说来不好听,不过前任死得还真是时候。』

  『修行期间要一年,幸好前任是在显现结束后过世。』

  『对啊,刚好不会让春天出缺。』

  『不过……那个谣言是真的吗?』

  『天晓得,我只希望这一位可以比前任活得久。』

  浊白的呼吸如阵阵烟雾,飘散在四处。

  ——又把我们当成工具。

  狼星不耐烦地啐了一声。冻蝶看见后,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似乎想藉此鼓励他。

  ——他们完全没有悼念亡逝代行者的意思吗?

  春天代行者将春天带给大和全境后,有如责任已尽,放下了生命。接任的代行者依惯例完成一年的修行后,接著要在冬之里与狼星共度一个月左右。因为四季的更迭不会有空窗期,也就出现了『幸好是在显现结束后过世』这样的意见。轮替的四季只要缺少其中一个,大和人民的生活甚至是各行各业都会遭殃。狼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想理解。

  ——听说她的小孩子还小,想必留下了很深的遗憾。

  前任春天代行者与狼星没有很熟,但他对同胞的悼念之情,比在场所有大人更加强烈。

  ——雪柳大人真是可怜。

  过世的是三十来岁的女性,外貌非常符合红颜薄命这个形容。

  听见讣闻时,狼星忍不住想,她的生命就如同散发出来的气氛一样虚幻。不久后,下一任春天代行者就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里。他接下来就是要与这位新任春天现人神见面,藉由与季节始祖冬天共度的方式重现神话,进行『四季降临』的仪式。

  话说回来,这并不是那么隆重的仪式。因为同时也是让四季代行者之间互相交流的活动,等接到人后,就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和陌生人相处一个月而已。

  ——听说下一任代行者的年纪和我相近。

  狼星看向冬之里那些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多是壮年男子,而且全是威武的彪形大汉,当年十九岁的冻蝶算是年轻一辈。

  『冻蝶。』

  狼星小声呼唤。冻蝶立刻弯下腰,把耳朵凑过去。

  『我问你……春天代行者几岁?』

  『狼星……你没仔细听吗?对方今年六岁。』

  『小孩子啊。』

  『你不也是小孩子。』

  这话听得狼星不禁恼怒。他从五岁就成为冬天代行者,现在十岁,心里觉得六岁的四季代行者如同过去的自己。他早已是大人的心情了。

  『这是你第一次和年纪相近的小孩子一起生活吧?希望你们相处得来。』

  冻蝶微笑著说道,狼星却笑不出来。

  『对方是女孩子吧。』

  『是啊。』

  『……相处得来吗……』

  冬之里以男系家庭居多,女性非常少。狼星习惯生活在周围是年长男性的环境里,对于有异物要进入这样的生活,产生了抗拒感。

  『听好了,狼星。春天那位大人也不是自愿来的。不是能不能处得来,是你要和对方好好相处,你得表现得亲切点。』

  『为什么……那她不要来就好啦。』

  『……这是仪式,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再说,她是离开自己成长的地方,被拋到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你是始祖的冬天,没有经历过四季降临,不过你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一想,在陌生人家里住一个月,心情肯定会很沉重吧。』

  『……的确是……光想像就痛苦得要命。』

  虽然提醒的语气让狼星有些不快,但冻蝶的比喻简单易懂,于是狼星也坦率地表示同意。

  『况且,你们说不定会成为一辈子的好友……』

  冻蝶接著说出口的话,听得狼星有点混乱。

  『什么意思……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朋友啊。』

  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得到也麻烦,这是狼星最单纯的想法。没有朋友的自觉已经伤害不了狼星,但是冻蝶有些受伤。

  『……我不算吗?』

  『因为……你是保护我的人又是随从……就像哥哥一样……』

  『……也是,这么说也有道理。就是因为这样……代行者的……能和你分享相同立场的痛苦与哀伤的人,这个国家包括你在内,只有四个。』

  『没有也无所谓。反正之前也没有。』

  『……我明白了。我不会勉强你,不过至少别摆臭脸,那样太没礼貌了。』

  『我天生就是这张脸,你从我出生看到现在也知道吧。』

  冻蝶想惩戒每一句话都回嘴的狼星,捏住了他的鼻子。狼星马上往冻蝶的小腿踢了一脚,接著冻蝶拧住狼星的脸颊,狼星再用戴著手套的手往冻蝶腰间揍了一拳。冬天主从照惯例用肢体语言对话时,门外传来车子停下的声音。门闩取了下来。

  『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大人与随从姬鹰樱小姐驾到。』

  慎重的宣告后,门终于打开了。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任春天代行者身上都散发出芬芳的花香味。门一打开的瞬间,春天的芳香就满溢四周,光看一眼就让人不禁赞叹。

  ——这位就是新的春天。

  那也许可以说是刺激感官的神性吧。即使狼星认识其他位代行者,还是被对方的气氛震慑得不知所措。围绕著神秘色彩的应该是六岁少女,但是眼前有两个女孩。她们的发色不同,各自是黑曜石与琥珀色。

  她们两位都十分娇美,不过他凭著直觉知道春天化身是琥珀发色的女孩。即使未经介绍,对方似乎也认出狼星是冬天代行者。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她整张脸都是黑的,看不清楚。

  但是,他还记得那种受到注视的感觉。

  『冬天代行者大人,今得以拜见尊颜,不胜欣喜……』

  狼星这时候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心荡神迷。她就像妖精一样可爱,但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的春天。

  他不知为何冒出这个想法。他不知道理由,自己对前任春天代行者也没有产生这样的心情,却觉得伫立在雪中的那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属于自己的春天。这种感觉来自血液,这么形容或许比较正确。这件事如果说出去,想必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一见钟情,但是狼星觉得不太一样。

  ——我一直在等她。

  他感到这是命中注定,自己恐怕从出生起,就在等待这个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

  『代行者雏菊来自春之里,将在此叨扰一个月。我与随从樱初来乍到,还请多包涵。』

  这话听起来就像个要过门的新娘。

  狼星凝视著雏菊,一动也不动。两位可怜的少女来到陌生的土地,以为自己犯了错,不安地看著彼此。

  『狼星,打招呼啊。狼星。』

  冻蝶一再叫著他的名字,一会儿过后,狼星终于回礼。

  花叶雏菊这时理应露出了微笑,但他照样看不见她的脸。

  梦中的她不知何时化成樱花花瓣消失了。

  场景忽然转变,出现冬之里的道场,看不见雏菊的脸。

  狼星打造出了一把冰剑。自古以来,冬天代行者为迎战匪徒,以制造冰武器当作基本的神力训练。这时大概是在观摩练习状况吧。

  樱与冻蝶举著竹刀,正要练剑。

  『把寒月流教给春天适合吗……』

  『收不同里的人为弟子,会违反规矩吗?』

  『不是,没有那种规矩。我很欢迎热心学习的弟子,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触怒春之里……而且这毕竟是凶残的剑术,教给女孩子究竟好不好,这点也……』

  樱看著犹豫不决的冻蝶,眼里没有一丝阴影。

  『我学习剑术是为了保护雏菊大人,春之里的大人没有道理动怒。再说,女生不适合学习剑术,这种想法已经落伍了。不过,我不想为冻蝶先生的立场带来麻烦……可以私下教我吗?我会用眼睛记住,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我想收你为弟子,只是教给春天好吗……』

  『冻蝶先生,讨论又回到原点了。』

  新成立的师徒关系,看来是弟子比师父强势。

  樱这位徒弟几乎是在求对方教导,和冻蝶非常合得来,体贴的他喜欢照顾别人。另一方面,雏菊只是乖巧地看著两人练习。狼星不自觉地看著似乎闲来无事的她,偶尔雏菊也会看向狼星,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碰上了。狼星心慌意乱,马上把脸转开。

  『狼星,你陪一下雏菊大人。』

  冻蝶挥著竹刀,敏锐地说。他们是主人,对方是客人,这个要求说起来非常合理。

  不过,狼星不知道该怎么和女生交谈,脸色显得很不情愿。无可奈何的他往坐在道场地板上的雏菊走过去,开口搭话。

  『……不冷吗?』

  对住在爱尼诗的狼星来说,气温和平常差不多,只是外头是零度以下,雏菊似乎很冷。

  雏菊摇头,像是觉得自己不能让人操心。狼星搔了搔头,捡起自己脱下来放在地板的羽织外套,递了过去。

  『嗯。』

  『唔……』

  雏菊没有马上接过去,于是狼星一本正经地把握住羽织的拳头往前伸出。

  『借女孩子之前先把灰尘拍乾净!』

  背后传来冻蝶的提醒,狼星马上回嘴说『吵死了!』。

  『快穿上去,冻蝶太啰嗦了。』

  『是。不好意思。』

  雏菊听话地接过羽织,连忙穿了上去。外套穿在她身上有点大,把她整个身体都包住了。

  『你好小一只喔。』

  『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道歉?既然你是春天代行者,可以想办法让自己暖和一点吧?』

  『我得到的指导是除了练习,不能这么做……』

  『那就来练习啊。』

  『……您、您说的是。可是,我很难做到……只让这里出现春天……而且还不到显现的日子……』

  『哦,原来春天没办法做到那么精细啊。』

  『……对不起。』

  狼星心里想著『不要再道歉啦』,但又觉得要是说出口,雏菊肯定会继续道歉。

  『喂,我们不需要留在这里看他们练习。很无聊吧。要去别的地方吗?』

  『我想看樱努力的样子……如果不会打扰各位……』

  『……当然不会。』

  对话就到这里结束了。狼星像是已经尽到自己的义务,转身离开,接著就受到冻蝶与樱咄咄逼人的视线攻击。

  『冻蝶先生,身为随从,我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就算对方是狼星大人。』

  『慢著,樱,再给狼星一点时间。他是第一次和年纪相近的女孩子讲话……真难为情……请原谅他。』

  ——这群失礼的家伙。

  不过,两位随从很快就打成一片,主人之间这么合不来可不行。

  这一点年幼的狼星也明白。冻蝶唠叨著要他『温柔点』、『好好相处』,他不得已,只再次面对雏菊。

  雏菊吓得发抖,看起来很害怕,也许自己不该站著以俯视角度跟她讲话。狼星这么心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只是一时间想不到要说什么。气温的话题已经聊过了,他本来就不是能言善道的男生。

  『……』

  他打算出卖自己人,讲冻蝶坏话,这个时候,雏菊先开了口。

  『狼星大人。』

  她紧抓著和服袖子,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接著,她拿出勇气来,继续说下去。

  『请问……冬天代行者大人的能力可以制作出任何东西吗?』

  雏菊紧张得声音都哑了,脸也很红。

  狼星一开始没搞懂她的意思,一会儿过后才明白她指的是冰剑。她第一次见识,想必是觉得稀奇吧。狼星有些得意。

  『剑、弓和枪都能马上做出来。』

  『花朵和星星也可以吗……?』

  『……什么?』

  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问得狼星傻住了。他没想过要做出花来,不对,整个冬之里都没想过。说起来,他在进行这个练习时,根本没有制造武器以外的想法。

  『我没做过……你想要吗?』

  『没、没有。对不起……我说了蠢话,请原谅我。』

  雏菊连忙深深低头道歉,接著沉默又再度降临在两人之间。

  ——这样不是显得我很冷漠吗?

  冻蝶和樱又在盯著这里,眼前的状况很有可能受到他们责备。

  再说,面对『做得到吗?』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做不到。这无关冬天代行者的尊严,而是寒椿狼星个人的坚持。狼星轻轻地拉了拉雏菊的和服,雏菊垂下柳眉看著他。明明都鼓起勇气搭话了——她正为自己的失败懊悔。狼星刻意自信十足说了起来。

  『我做得出来,你等一下。』

  虽然说得很有把握,但他并没有马上就成功。经过不断地尝试,他好不容易做出一朵花来,接著把花交给雏菊。送花给少女这个行为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他非常自豪。雏菊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朵不是很美观的花。

  『这是花梨的花,宅邸的庭院里面有,每年都会开。其他的……我不是很熟,你就收下吧。』

  狼星这么说之后,雏菊像是深受感动。

  『好冰……好漂亮。』

  雏菊似乎喜不自胜,甚至拿去给正在练剑的樱看。接著,她开心得像个拿到玩具的小孩子般又跑回来,自己也缓慢地使出春天的异能。

  『这种精细的技巧,春天也……稍微能做到。』

  她从藏在和服袖子里的袋子拿出花的种子,握在手中。这时,彷佛花朵在她手里绽放,一朵花冒出了嫩芽。

  『这是雏菊。』

  雏菊有些羞涩地说。

  『这花和我的名字一样……请收下……如果您不要……』

  那是真正的花,而且是春天代行者在眼前让花盛开,狼星的双眼闪闪发亮。

  『好厉害、好厉害喔!』

  『没、没有的事,狼星大人比较厉害。』

  『没有,你比较厉害……原来可以做到这种事啊。我只会让东西冻结,没办法像你这样。』

  『……』

  『怎么了?』

  『上一任代行者……春天的……代行者没有这么做过吗……』

  『我们会在会议上交谈,但是没有展现过彼此的异能。毕竟除了我以外,他们都是大人了。』

  『这样啊……』

  『所以说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谢谢你,雏菊。』

  狼星这时候第一次叫雏菊的名字。雏菊当时的确露出了微笑。

  『是,狼星大人。』

  然而,梦中的她在露出微笑前,便化成樱花花瓣消失了。

  梦境接连变换场景。

  四季降临的一个月期间,共度时光的情景出现又消失。

  他做了雪兔送给雏菊,他们在冻蝶的看顾下玩了雪橇,他与樱在剑术练习时对战,度过了平凡无奇的日子。这些事对其他同龄的小孩子来说也许稀松平常,在狼星心中却十分贵重。说到当时的代行者,秋天代行者与夏天代行者跟现在的代行者非同一位神,是由年迈的老者担任。

  季节之间的交流原本就不热络,尤其世代不同,隔阂更深。雏菊是第一位与他同世代的神。

  『狼星大人……我原本以为您是个更可怕的人。』

  有一次,雏菊嘟囔著。那时候总是他们两人一起行动,冻蝶与樱在后面守护他们。在没有游乐场所的严寒地带,小孩子外出散步只是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漫步在里周围的镇守森林,发现形状不错的木棍就带回去,这俨然成了他们的日常活动。

  『我可怕吗?眼神……有人说我的眼神很凶……』

  『不,不是的。我只是这么以为,其实您很温柔。冬天的各位都很温柔……』

  『没有这回事,也是有讨人厌的家伙。』

  『可是,冻蝶大哥也是很温柔的人……』

  雏菊回头看了一眼,樱与冻蝶马上停止闲聊,朝她挥手。保护过度的随从们不管主人们做出什么举动,都会立即反应。雏菊也轻轻朝他们挥手。他们过了一段安稳而且宁静的时间,一开始相处时根本难以想像能够如此。

  『他只有对你们温柔,对我很啰嗦。』

  或许是因为习惯和调皮又口气差的狼星相处,雏菊与樱这些女孩子对冻蝶来说很新奇,他就像哥哥宠爱妹妹一样疼爱她们。

  ——我能明白那种心情。

  狼星侧眼看著雏菊,虽然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要看著她,心里就有股暖意,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笑容。

  ——看来我也只是个凡人。

  他没有想像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他也喜爱雏菊。

  起先遥远的距离如今缩短许多,他很高兴能有她在身边聊天。

  『春天那里很严格吗?』

  他单纯只是想转回刚才的话题,但是雏菊一瞬间脸色僵硬。狼星显得很诧异,心想这该不会是雏菊忌讳的话题。

  『难不成……他们做了你不想说的事吗?』

  他不自觉握住雏菊的手。

  『……没、没有。』

  狼星涌起了保护她的心情。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训斥春之里。』

  『真的没事。』

  雏菊一手紧抓住和服袖子说。

  『…………只是,因为我是……妾的孩子……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是樱……所以……这里……很……』

  这时,狼星后悔起自己其实并非凡人。

  『妾是什么意思?』

  『……您、您不用知道。』

  雏菊说完,又化成樱花花瓣消失了。

  梦境继续前进,这次和刚才的场景没有相隔多久。狼星从走廊窥看著厨房里面,只见樱与冻蝶正在帮蔬菜削皮。

  『……果然……我就觉得她的长相和前任有些神似。』

  他们似乎正在聊阴郁的话题。

  『听说这种事以前没有发生过,一般不会像这样继承下去。』

  『因为她的血统纯正吧。』

  『……我不知道。所以说,请不要在雏菊大人面前提到春之里和前任的话题……虽然说是她本人提起的,可以当成他们投合的证据……』

  『这样啊……我明白了。』

  狼星只是想到冰箱那里拿果汁给雏菊,但是他就像影子缝死在地上,没办法进去里面。

  『……可是,没想到过世的前任会是雏菊大人的母亲……』

  不能进去。心脏发出砰咚的可怕声响。

  『姓氏不同是……有什么隐情吗?我记得前任是雪柳红梅大人……』

  『雏菊大人本来的名字是雪柳雏菊大人,由于确认了身分,便也改了名字。花叶在春之里是名门,里长也是花叶家的人,算起来是雏菊大人的祖母。现任当家已婚也有了子嗣,可是……红梅大人与花叶家现任当家……发展出……不伦的关系……怀了雏菊大人……』

  狼星感觉脑海深处逐渐变得冰冷,『铿』的响起了冻结的声音。

  ——那个时候……

  内心也像是站在大雪中,渐渐冰冻。

  ——她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却没有听她说。

  这时,狼星终于知道『妾』是什么意思。

  不论是问雏菊和春之里相关事情时,她答得支支吾吾的理由,还是她用『温柔』来形容狼星与冻蝶平凡生活的意思,他全都明白了。正因为如此——

  『所以他们将雏菊大人当成庶出的子女……』

  他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六岁成为代行者的雏菊,经过一年的修行来到冬之里。

  这么算来,她在五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

  『……是这样没错,只是红梅大人在生下雏菊大人前是位活跃的代行者,因此所有人对她敬而远之……处境非常尴尬……』

  前任是生下自己这个私生子的母亲。而不知是何种因缘际会,代行者的能力直接传给了女儿雏菊接任。代行者的传承与血缘没有关系,只是当时五岁的雏菊被判断是最适任的人选。

  『也是……尽管因为她肩负国家的立场,没有人敢公然批评……』

  『对,听说有人骂她把代行者的脸都丢光了。花叶夫人怒不可遏……言行似乎十分恶毒……』

  『没有人责怪父亲吗……』

  『有是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女人受到的抨击总是比男人严厉……』

  『红梅大人为了保护雏菊大人不受欺负,自己不常接近那个家。所以……她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虽然有留下遗书,内容主要是把雏菊大人托付给花叶当家,所以雏菊大人的姓氏才会从雪柳改成花叶。』

  『等一下……留下遗书的意思是……』

  母亲大概想像不到吧。

  『…………对,据说她是自杀的。』

  她肯定以为自己死了就能解决问题,遗憾的是事与愿违。

  她恐怕想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会成为代行者。

  『她过世后,雏菊大人……由谁照顾……』

  『我家,我们是雪柳与花叶两家的远亲……因为那两家人没有人愿意出面……』

  『所以就是这样和你有了交集。』

  『不是。我是到大宅院子偷桃子的时候,认识了雏菊大人,所以算是巧遇,后来才知道我们之间有这样的渊源。』

  『……』

  『……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冻蝶与樱接著转移到别的话题,但是狼星切换不过来。

  ——雏菊现在呢?

  留在世上的女儿依然过著艰苦的生活。假如没有成为春天代行者,说不定她能在某个地方默默开始新的人生,也许她可以在不会听见自己母亲坏话与谣言的土地上,当个普通的女孩子。

  然而,神是残酷的,命运对活下来的少女并不体贴。

  ——她不会和她的母亲一样吗?

  因为立场的关系受到的尊崇只是表面而已,就像冬之里的大人把狼星当成工具一样。她回答不出狼星的问题。他们管不住别人的嘴,人们也不会瞬间变得善良。使春之里蒙羞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同样获得了代行者异能,这样的特殊人物必定会受到孤立与疏离,即使是狼星这位外人也察觉得到。

  ——为什么?

  狼星想找人问个清楚。

  明知没有人会回答他,他还是想问。遇见不合理的事情,人们总是有这个疑问。

  ——神,为什么?

  这问题没有答案,于是狼星拿著空杯子折返回去。

  转身,只见雏菊就在那里。

  『雏菊。』

  滴答,眼泪落在地板上。狼星看见后伸出手,雏菊则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狼星又前进步,抓住她的手,想尽快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

  哪里都好,只要是可以让她尽情哭泣,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尽管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样的地方,他还是想去。

  他们奔逃似的跑著,不知不觉中,雏菊化成樱花花瓣消失了。

  场景变换,樱花花瓣染白了画面。

  这场梦似乎渐入高潮,这次的景色不在室内,而是户外。

  狼星拚命在冬之里四周的镇守森林中奔跑,他的恶梦总是在经历这个场面后迎向结局。那是十年前可怕的惨剧。

  狼星在银白世界里跑得喘不过气来,回头望去,只见冻蝶抱著雏菊狂奔,樱跟在他们后面。在更后面的地方,树林间可以看见那些穷追不舍的人。他用发抖的手打造出冰墙,挡住那些人的去路,但是这么做了几次之后,意识愈来愈模糊,无法呼吸。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狼星!』

  喉咙像是要溢出血来,呼吸困难。因为无法呼吸,脚步变得踉跄,很难跑得动。他不只一次想要停下脚步。

  『狼星!撑下去!快跑!』

  冻蝶怒吼似的说。

  『狼星大人……!』

  雏菊的脸庞泫然欲泣,叫著他的名字。狼星也想哭,脑中有个声音大叫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绕过去、绕过去,绕到前面去!冬天代行者是少年!杀了少年!』

  因为这句话,狼星得知那些匪徒的目标是自己。

  包括狼星在内的四个人,现在正死命逃离闯进里的非法入侵者。

  ——是试图摧毁冬天的根绝派吗?

  因为那些人不是要活捉,而是要杀死他,可见不是想得到冬天代行者异能的那一派。他们是把特定季节视为『祸害』,认为必须加以铲除的激进份子。

  他们没有提到雏菊,也许是消息不够充分,说不定匪徒还不知道春天代行者是个小女孩。雏菊要在与狼星度过的四季降临仪式后,才会以春天代行者的身分在世界上活动。

  换句话说,敌人很有可能没有盯上雏菊。他们不该一起逃走。因为宅邸里忽然响起枪声,匪徒闯入,他们为了保护她,才带著她一起走。

  ——都是我害的。

  狼星望著梦中的景色。冻蝶一边逃命一边保护小孩子,身体在滴血。鲜血染上白雪的景象,狼星看著觉得十分奇妙。被他当成哥哥仰慕的冻蝶会流血,是因为与想要取狼星性命的匪徒交战;他们四个人会寸步难行,是因为积雪;喉咙会痛得像是遭到撕扯,是因为寒冷。然而,冰雪与寒冷都是狼星带来的,雏菊会哭,也是因为卷入暗杀狼星的现场。

  『……危险!』

  这次换成樱为了保护狼星遭受枪击,这也是狼星的错。

  『把雏菊大人……!』

  全部都是狼星的错。

  『去!快走!』

  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错,对,所有事情,简直到了奇妙的地步。

  『樱……!』

  狼星害得这一切事情发生,因为他是被选上成为冬神的男孩。

  狼星的上一任代行者,以及再上一任代行者,始终无止尽地陷在这种对战里。在文明没有现在进步的时代,一般认为病人撑不过冬天的话就会丧命,因此在四季当中,冬天代行者尤其受到厌恶。

  人们不认为冬天代行者带来的是奇迹,总是把他们当成灾厄,朝他们丢石头或是用箭射杀他们。所以在四季代行者里面,冬天的替换率最高,因为他们正如字面上的意义遭到猎杀。

  至今,在一旦到了冬天就与世隔绝、生活困难的偏远地带,冬天还是不受欢迎。也有些地方承袭自古以来的习俗,找他们麻烦。人类没有那么容易成为和平主义者,思想不会改变,信念会永久传承下去。

  ——可是,那是我的错吗?

  其实那是冬天的错,不是『寒椿狼星』的错。

  ——不过,现在的情形是我的错。

  然而,因为『寒椿狼星』是『冬天代行者』,才会引发眼前的事态。

  ——只要我不在,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至少那些匪徒可能会感到满意,进而撤退。状况迫使狼星做出决定。

  这不是十岁少年该做的决定,但在立场上,他必须这么做。

  讽刺的是,神为了爱,将工作交给人类,行使季节的人类却总是为了爱不知所措。

  ——我能做到什么事?

  他问自己。潜藏在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吸引匪徒的注意力,或是满足他们。

  要怎么做?狼星又问。他再次马上得到了答案。

  ——死。

  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

  屏除情感得到的这个结论,就和外面的空气一样冰冷。

  ——如果用自己这条命求他们放过其他人,说不定那些人会让雏菊他们离开。

  唯一指望的冻蝶身受重伤,剩下三个小孩子,他们之中迟早有人会被抓到。狼星希望那个人是自己,他会接受这是命运的安排,但万一被抓到的是自己以外的人……

  ——雏菊与樱。

  他不允许自己连累她们。

  除了发誓会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冻蝶,他不能把她们也一起拖进棺材里。

  ——只有我死能解决问题。

  他愿意赌上这个可能性,匪徒照理来说也不打算久留。

  ——只能一死了。

  既然要这么做,决定必须迅速,行动必须果决。

  狼星看向冻蝶,看向樱,然后看向雏菊。梦里的雏菊照样看不见长相,但是狼星知道她在哭泣。

  她害怕得泪如雨下,恐惧与寒冷让她全身发抖。

  ——雏菊。

  狼星心里涌起无以言喻的心情,他想要保护她。

  这个女孩总是被迫卷入某些事情,而且都是因为本人无能为力的理由。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雏菊……

  而她总是不安地受到现实摆布。

  ——要保护好她。

  这样的情感不能再说只是出于同情。

  一开始的确是同情。因为可怜她的成长过程与境遇,激起了保护欲。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他不会在现在这个时候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

  ——雏菊。

  他们一起在冬天玩耍,他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雏菊。

  他们分享著只有神能懂的烦恼,她的痛苦成了自己的痛苦。

  只要她笑,冷漠的自己也会跟著笑出来。他觉得很快乐。这个冬天恐怕是狼星还相当短暂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雏菊、雏菊。

  如果在他的人生中,可以有一次救人的机会。

  ——雏菊,我想保护你。

  他会选择这位少女。

  ——我想保护你。

  狼星这个时候,堕入了情网。

  并非因为他是冬天代行者,他是以寒椿狼星的身分爱上了花叶雏菊。

  『冻蝶!保护好樱!』

  梦里的狼星在这时候,制造出了他当时的能力所能做出的最巨大冰墙。

  从背后逼近的匪徒们发出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打造出冰墙的狼星后方,隔著一段距离依序是樱、冻蝶与雏菊。为了保护所有人,冰墙必须有足够的高度与强度,术者需要有高超的技巧。

  忽然间,雏菊挣开冻蝶抱住她的手,往樱跑过去。

  冻蝶来不及阻止,他强忍著枪伤的剧痛,咬著牙赶上前去。

  『雏菊大人!我来背樱。抱歉……您可以自己走吗?』

  『可以!』

  狼星看著他们同心协力,在紧张中稍微放松了一点。

  ——这样就行了,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冰墙此时依然在承受枪击,迟早会碎裂。

  ——集中注意力,保持硬度。

  狼星的手在发抖,但是他的指尖迸出神力的蓝光,散发出冷气。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就算怕得发慌也做得到。

  ——要做出能瞬间结束一切的物体。

  他做过许多把剑,那些都是为了用来战斗,剑身较长。

  现在不需要那种武器,最好是做把短剑,可以用双手握住,一口气贯穿心脏的长度。太短也不行,刺不进心脏。他想要的是好拿易使的剑。

  ——我得做出能确实杀死自己的剑。

  『狼星,你在做什么!快走!小孩子用冰剑不可能打得赢对方!』

  冻蝶看著狼星大喊,他以为狼星想展开近身战。

  他正打算劝说狼星不要应战,快点逃走,但是看见狼星脸上的表情,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狼星脸上挂著不自然的笑容。他自己也觉得笑得这么难看很丢脸,但他依然挂著这抹勉强的笑容开口说道:

  『冻蝶,我在这里下令你们离开。』

  他以主人的身分,命令随从。

  『……狼星?』

  冻蝶的语气错愕。

  『你懂我的意思吧?』

  狼星叮嘱似的说。

  『慢著!』

  冻蝶懂他的意思,但是不想理解。他面临了取舍的选择。

  光凭十九岁青年的一己之力,实在无法保护三个小孩子。

  『你有办法保护两个女孩子吧?』

  如果要取舍,该牺牲的是自身的阵营。

  既然要牺牲,就要牺牲能有替代品的人。只要这么做,世界就能达到协调。

  『狼星,等一下……!』

  而最适合的对象,正是他含辛茹苦养育的十岁少年。

  他的主人自己最明白这个道理。

  『我会在最后试著卷起暴风雪,也许没办法完全遮盖血迹,可是拜托你,拜托你想办法带她们逃走。我会求他们饶过你们的性命。只有这个方法了。』

  『这是什么蠢话!不要再说了,快趁现在逃走!』

  这时候的狼星在发抖,虽然他的表情是惊恐的小孩子,举止却是位君王。

  『别让我再说一次,冻蝶。这是命令,快带雏菊与樱逃走。我不逃,我会死在这里。只要这么做,他们就会满意了。』

  狼星这么告知后,在冻蝶怒喊的同时,雏菊也大叫了起来。

  『狼星!!』

  『不可以……!』

  雏菊发出了宛如惨叫、撕裂世界的喊叫声。

  『不行,绝对不可以!』

  这时,雏菊在梦中总是模糊的脸庞,终于能清楚看见表情。

  ——雏菊。

  犹如云雾散去,映出的那张脸正是春天的化身。

  惹人怜爱又虚幻。

  『狼星大人。』

  坚强得彷佛绽放在原野的花朵。雏菊那对稀有的黄水晶瞳孔迸出光芒。

  『不要放弃!不可以那么做,我们要逃离开这里,活下去!』

  雏菊继续说著,发出有如机械坏掉的声音。

  接著,雏菊抚摸受伤倒在地上的樱,轻轻摸她。

  『樱,没事的。我们一定会得救……』

  冻蝶与樱全愣住了。

  他们不知道这位春天代行者有什么根据能说出这种话来。

  『雏菊,你……』

  剎那间,子弹掠过耳边。冰墙碎裂了。犹如镜子破裂,冰的碎片从背后洒在狼星身上。他必须再一次集中精神,重新打造出冰墙。

  ——不能再等久一点吗!

  他们三个人还没逃走,自己还没有说服他们。自己必须快点了断生命,但是雏菊说话像变了个人。她那个样子简直是受强迫症逼迫的人。

  『冻蝶大哥,樱就拜托您了!』

  雏菊应该要留在原地,却往狼星冲了过去。

  狼星按捺住想吼回去的心情,再次制出冰墙。他必须保护眼前的女孩不会中弹,没有时间犹豫。高度够高,宽度也够宽,呈U字型围绕住大家。万一匪徒注意到这一点,绕到后面来就完了。

  雏菊冲向狼星时,力道过猛,直接撞上他的胸膛。狼星用一手抱住她。

  他脑中一隅不禁想道,自己都快死了还抱著女孩子,这种感觉真奇怪。

  狼星正努力阻挡试图贯穿冰墙的子弹,在他怀里,雏菊奋不顾身地开口。

  『所有人都不许死……!狼星大人、冻蝶大哥和樱,还有冬之里的人,大家都不可以死。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此时,雏菊的表情更像是要送死的人。

  『雏菊,别说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有关系!』

  『没有关系!』

  『有!狼星大人是我……是我重视的人……!』

  『……!』

  『您还会和我一起玩吧?您之前说过……!』

  『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你要和下一任的冬天代行者好好相处。』

  狼星说得冷淡,然而雏菊坚决不愿意接受。

  『别说得那么简单……我只要狼星大人……不是狼星大人的话……而且……您不知道死了之后是什么情形吧?』

  『什么……?』

  ——死后的情形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

  狼星想,她究竟在说什么。

  雏菊泣诉著,满月般的瞳孔落下斗大的泪珠。

  她提出了诡异的问题,问正打算送死的人知不知道死后的情形。

  『狼星大人……我的母亲和您一样,以为死了就能解决事情……』

  ——啊啊,别说了。

  『因为她做了大家无法原谅的事,所有人都视她为眼中钉。』

  ——我不想听。

  『大家一直对她说,这个世界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我。』

  ——我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再说了。

  『所以母亲想解决这种状况,以为既然大家嫌弃自己,自己消失就没事了,以为这么做可以稍微改善女儿的生活。她这么希望……』

  ——不要动摇我的意志。

  『可是,她真的这么做之后,里的人还是一样讨厌我……!总是有人伤害我,就算顺了他们的意,能抚慰我的也只有对死者的思念……!』

  ——我决定了,我下定决心了。

  『伤害我们的那些人,在您死后只会笑得更开心!他们会笑您活该……!就算您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也只会骂您是白痴!我都知道……!』

  ——所以说,拜托不要再讲了。

  『……我……我都知道……我看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这句话因为出自仍活在世上饱受折磨的雏菊口中,更刺痛了狼星的内心。

  此时,狼星正打算让雏菊再受一次相同的痛苦。

  『……可是,只有这个办法能保护你们!』

  『还有其他方法!』

  『没有!所有人迟早都会被他们抓住!』

  『有!我们逃……!如果无法应战,就算丢脸……我们还可以选择逃走!因为……狼星大人……』

  ——我已经决定要死了。

  『狼星大人……』

  ——我决定了,不要阻扰我。

  『您其实并不想死吧!?』

  雏菊的黄水晶瞳孔、声音,她整个人都在撼动狼星的决心。

  她在这紧急时刻诉说,纯真的言语有如一把利剑。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这是假好心,什么时候死是我的自由——他心里有许多想说的话。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

  『……不然该怎么办……』

  决心变得软弱,他气自己,汪汪的泪水不输给雏菊。

  呼吸困难,按捺不住眼泪。

  ——啊啊,对了。

  他会哭,是因为他想要保护的女孩子说对了。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他怒吼著,像癫痫发作似的。

  ——我不想死。我现在只是觉得痛苦,并不是真的想死。

  『我也不想死啊!可是我更不能忍受你们丧命!』

  ——如果可以变得轻松,我还想再活下去。

  『我忍受不了!与其所有人都丧命,不如只有我一个人死!』

  ——但是,我想不到其他方法。

  狼星想,最重要的是我想救你。

  这时,背后的冰墙传来了碎裂声。

  到此为止了。一旦冰墙破碎,所有人都会被打成蜂窝。

  ——雏菊!

  狼星的神色惊怯,打算更用力抱紧雏菊。

  他一心只想保护雏菊,雏菊却挥开了他的手。

  她态度抗拒,松开狼星的手臂,反过来粗鲁地抓住他。她用尽全身力气,让狼星的身体与自己的位置反转过来,并且立刻用双手把狼星推出去。

  狼星重心不稳,倒在柔软的雪地上。背对裂开冰墙这道最后防线的人,成了雏菊。她不晓得是动怒,还是精神错乱了。狼星不明白她的意图。

  狼星愣愣地盯著雏菊。

  『狼星大人,大家一起逃吧……这么做不是认输,大家一起……逃、逃、逃。』

  冰层碎裂时,雏菊从和服袖子取出一个小袋子。她抓起一把种子,像是朝狼星拋了过去。

  『忍辱负重,以待时机。』

  这时候的雏菊,或许真的是神。

  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六岁的女孩子。

  【忍辱负重,以待时机。】因为她在这种状况下说出这句话,牵制对方。

  这个女孩子要狼星等待再战的时刻来临。

  正是这个时候,雏菊脚边忽然长出树来,形成巨大的阴影。

  雏菊站在那里的模样,比起少女,更像位少女神。

  黑影很快吞没了狼星等人。接受春天代行者的意念,得到超常力量的各种植物迅速生长,彷佛要扯裂现场所有人的脸颊或是身体。

  植物成长的气势就像在发动攻击。

  『雏菊……』

  如果可以随意使唤植物,就能让植物像这样成为吞噬万物的怪物吗?

  没有吟诵也没有舞蹈,只是靠情感的发泄就做到了这些事情。

  她这个样子就像失去了控制。

  从地面长出的树木急速生长,树干像蛇一样蜿蜒,包围住狼星他们,有如把他们关在牢里。树枝与树叶逐渐填满与外界之间的隙缝,接著树枝长出花苞,花苞绽放出花朵。以神力显现出来的樱树林把雏菊想保护的人关在里面,彷佛成了一座樱树要塞。

  狼星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狼星看向后方,流著鲜血、意识模糊的樱在哭喊。

  冻蝶掌握了状况,他像要抵抗那般折断身边的树枝,但是树枝马上又长了出来。

  狼星等人的视野里只有美丽的樱色,就算使用重型武器,也很难马上攻破这座绿意盎然、繁花锦簇的树木要塞。

  而在这座要塞里已经看不见可怕的景象,触目所及只有美不胜收的樱花。

  代行者花叶雏菊抱著『保护』的心情,打造出春之要塞。那里不再有雏菊的身影,打造出这一切的术者在要塞之外,只听得见声音。

  『拜托你们……不要杀樱,不要杀狼星大人……』

  沉痛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要再对冻蝶大哥开枪了。』

  她只用一瞬间,就完成了这浩大的场面。

  神力的使用不知道造成了多大的身体负担,她现在想必是气喘吁吁。

  ——等一下,雏菊。

  狼星无声挥起依然握在手中的冰制小刀。

  刀挥动,身体动作使得沿著脸颊流下的泪水也跟著飞溅。

  『……唔……呜!』

  传进耳里的声音让他忍不住焦躁,一再挥刀,砍削著树木。一刀、一刀、又一刀。

  每挥动一次,眼泪就随之飞散。

  ——等一下,等我。

  然而,树木遭到砍削的地方又长出新的枝丫,开出花朵。关在这座花的孤城里,狼星他们可说是被保护得非常安全。术者倒下的话,浩瀚神力打造出的这座要塞也会轻易瓦解,但是雏菊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要,不要这么做,等一下。

  雏菊生涩地开口,努力说服匪徒。

  发生这么大的骚动,国家治安机关很快就会赶到了。

  你们必须逃走,最好在袭击冬之里成功后就收手。

  我可以成为人质,让你们顺利撤退。

  我跟你们走,而且我不会抵抗。你们也知道就算杀了冬天代行者,还会再有继任者出现。

  今天这样就够了,这一定会成为留存在历史的事件。

  我劝你们接受这个协议。万一在这里被捕,你们做的事情就没有意义了,这场袭击也会以失败告终。

  现在的话,你们只要劫持我,所有人都能成功逃离这个地方。

  所以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她这么诉说。

  『雏菊大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樱在树牢里大叫。叫声似乎传进了雏菊耳里,她鼓励著做出回应。

  『樱,大家一定会得救。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们。』

  她就在旁边,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不要,不要这样,我来当人质!由我来!』

  看不见她的人。尽管她就在那里。

  『对不起……不能由你来当人质。樱,我离开后,你要努力找人来救我……冬之里幸存的人一定会来找我……』

  『不要啊——!雏菊大人、雏菊大人!』

  触碰不到她,虽然听得见她的声音。

  『您不需要跟他们走!不可以!雏菊大人,您不要管我们了,快逃……!』

  泪水模糊了狼星的视野。

  眼泪滴滴答答的不断往下落,比樱花花瓣飞落的速度还要快。冰刀从手里滑落,化成冰雪结晶后消失。手脚使不上力,迅速涌出的哀伤与绝望夺走了一切。

  ——为什么?

  这时,他脑中浮现出对这个世界的质疑。

  ——为什么?

  他问著命运,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发问。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不知道。

  自己这个人为什么会带给人们如此巨大的不幸,他不知道。

  不对,他就算知道,也不想理解。

  『冻蝶大哥……我……累了……撑不下去了……』

  在这个世界呱呱坠地,呼吸,开始走路。

  『樱就交给您了,拜托您照顾她。』

  接著有了使命,从此为了使命而活。

  『你们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在年幼时,所有事情便已成了定局,无法拒绝,只能被迫接受。

  尽心尽力的配合,迎来的却是这种厄运降临他的人生。

  ——为什么?

  反覆的提问没有意义,而且徒增哀伤,无法解决现场发生的状况。不过,当时十岁的狼星对接踵而来的困境束手无策,只能流下滂沱的泪水。

  『雏菊……』

  樱花太挡路了,树木也是。

  『雏菊,我……』

  他虽然喜欢她盛放的花,现在只想全部将之冻结。

  『不要这么做,拜托你。』

  狼星哭著,抓住保护自己的樱树。

  『雏菊,不要走,不要……我、我喜欢你。』

  他抓著树痛哭。

  ——为什么?

  没有回答的问题无意义地盘旋在脑中。

  狼星希望心脏与眼球能立刻停止动作,太烦人了,这些都很碍事。

  『我喜欢你……』

  他现在只想要比眼泪更有用的东西。

  『……我喜欢你,就像冬神喜欢春神。』

  他想要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奇迹。

  『所以说,不要走。我不想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没有能够解决眼前事态的方法吗?

  ——神啊。

  狼星在心中呼喊著这伟大的名号。

  ——神啊。

  遗憾的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神啊。

  现人神狼星不知是向哪一位神祈祷。

  ——哪一位神。

  是冬神吗?然而,祂的恩宠带来了眼前的事态。

  ——哪一位神。

  狼星找不到救兵。

  ——拜托哪一位神来救救我们。

  根本没有冬天代行者可以祈祷的对象。

  『狼星大人……』

  初恋的女孩子叫著他的名字,他喉咙发出了呜咽声,咽下的泪水很咸。

  『等一下。你听得见吧。拜托你……我说了……我喜欢你……』

  『……我很高兴……狼星大人……』

  雏菊的语气听起来真的很喜悦。

  『拜托你等一下……』

  那样的语气狠狠刺进狼星的内心,让他想要直接一死了之。

  『狼星大人。』

  『等一下,不要走。』

  『………………狼星大人,这个冬天我过得很开心,感谢您陪我玩。』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

  『雏菊,你听我说。听好了,我刚才打算自杀,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了。』

  哪里做错了?

  『谢谢您送我的冰花。』

  『等一下,我现在就死。』

  是谁的错?

  『谢谢您对我这么温柔,狼星大人。』

  『我现在就杀了自己,我马上就这么做,这样你就不用跟他们走了。』

  也许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

  『我也一定会得救,所以说——』

  ——啊啊,如果要经历这种痛苦。

  『您可以再陪我一起玩吗?』

  ——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等一下,由我来交涉……』

  没有祈祷对象的狼星祈祷著。

  『我、我、我会死在他们面前……你告诉他们,我现在就杀了自己。』

  他向这位春天少女神祈祷。

  『拜托你。对不起,雏菊……我做了蠢事。』

  他不知道其他可以祈祷的对象,此时此刻只有她了。

  『要是我早点做出决定……拜托你,不要走。他们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你,他们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像是受到惩罚,自己想保护的、爱上的、让其远离的人,都是她。

  『不要、不要……不要这么做,雏菊……我……』

  可以向樱树另一头那个初恋女孩子说的话有限。

  所以,他希望至少能稍微传达自己的心意。

  『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祈祷似的说著喜欢,要她别走。

  『狼星大人……』

  雏菊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男性匪徒正在和她谈话。

  他们似乎是打算离开,答应了她的条件。

  远处传来警笛声,国家治安机关出动了。结束了。他们带走了她,雪地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狼星大人、狼星大人!我一定会回答您的心意!』

  雏菊被他们带走时大喊的声音传进耳里。

  『所以说,狼星大人……』

  梦境总是与现实在相同的地方结束。

  一次又一次的恶梦从来没有变过。

  狼星一再作著这场梦,宛如一种处罚。

  『您可以不要死,继续活下去吗?』

  梦里,女孩子用撕心裂肺的温柔保护著他。

  梦醒后,总是只留下无能为力的自己。

  「……!」

  狼星被人摇著身体从梦里醒来,确认起现实状况。

  他伸手摸脸,那不再是十岁时的小手,脸也是成人的骨架。

  不过,那张脸上和孩提时一样流著眼泪。

  「狼星,怎么了,又作恶梦了吗?」

  床铺旁,依然是冻蝶在那里。让狼星从恶梦中醒来的人似乎是他。他大概是从监视器看见狼星在哀号,来叫醒他的吧。

  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么做。

  他背负著没能保护孩子们的罪恶感,赎罪般地消磨自己的人生。十年前他十九岁,如今二十九岁,依然在保护狼星,有如诅咒。

  那样的温柔时而恼人,时而也成了伤害狼星的原因。

  「……冻蝶。」

  狼星现在二十岁了。长大后,他明白十九岁的冻蝶背负著多么沉重的负担活了下来。黑夜里,床铺旁唯一一盏灯照著冻蝶,他彷佛就是光芒,一直温柔照亮狼星黑暗的人生。

  「没事了,狼星。春天回来了。」

  正因为有他在,狼星才能鼓起勇气。

  ——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

  这时候,狼星终于有了这样的念头。

  也许可以说,所有事情都到达了极限。

  不论是眼前的状况、过去还是未来。不论是泪水沾湿的脸庞、发抖的手、不得不服用的药,还是受制于人的日子。所有事情都让他厌恶,他讨厌这样的人生。

  ——去死。

  现在是最惨的,命运很残酷。

  未来是绝望的,他只想要拋弃过去。

  现在这冬神的人生根本不值得留恋。

  这是谁的错?像挑毛病一样找出犯人,已经让人厌倦。

  不知道出现过几次的寻死念头在腹内咬破肉体,从头到脚支配著全身。自己死了最好,脑中总是隐约有想死的心愿,不过……

  ——不是现在。

  他不想败给『想死』的念头。

  反正迟早都会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唯有死亡是真正的平等。也许是死在匪徒手上,也许是病死,目前机率最高的是自我了断。

  ——可是,不是现在,我该做的事还没做。

  此时,狼星活著。

  ——春天回来了,我得要采取行动。

  这条命是别人给的,必须用来做好事,不能羞辱了这条命。

  希望能看见自己这刚强模样的那个人回来了。

  ——站起来。

  他初恋的人说过,要他『忍辱负重,以待时机』。

  ——我忍辱偷生够久了,时机就是现在。

  她让自己活下来,不是为了输,而是为了赢。

  现在正是挑战命运的时刻,复仇的时候到了。

  他想厉声控诉折磨自己这些人的事物,狠狠地竖起中指,说:『猖厥的家伙,这次轮到我们了。』

  「冻蝶,如果我要做傻事,你会跟我一起吗?」

  这话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有什么要求,他说得简短,语意模糊不清,但是,狼星的随从并未因此表现出纳闷,也没有多加思考,若无其事地点头答应。

  「你想做什么事,我都奉陪。」

  或许冻蝶也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等待主人振作起来的这个瞬间。

  他极其自然地回问要从什么事情做起,狼星心想,果然该把这个男人一起带进自己的棺材。

  翌日,狼星与春天代行者护卫姬鹰樱取得了联络。

  经由冬之里的护卫,他透过电话,相隔五年再次和樱说到话。

  「樱,听得见吗?」

  他有好几年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了,不过他们曾经一起生活,后来分开了。

  分别后依然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孩,发出了惊讶的呼吸声。

  『狼星……』

  被她痛骂叛徒的记忆犹新,最后一次见面是冬之里里长决定中止大规模搜查的时候。她哭著骂道『我那么相信你们』,那张脸不只留在冻蝶心里,也刻在狼星的脑中。他恳求樱给他时间,他会继续抗议,只是隔天樱就消失了。

  『有什么事……』

  光是她会接起电话,就算是奇迹了吧。

  「抱歉没有经过正式手续,忽然跟你联络。本来我是想安排谢罪的场合,当面和你们谈话,可惜状况不允许,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

  因为紧张,拿著手机的手不自觉僵硬。

  「……雏菊也在那里吧?」

  他一直想听她们的声音。

  『……』

  「我知道。你觉得如果要谈话,不该用这种方式。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只听我说也可以。我有些话要说。」

  他想表达歉意,道歉自己没有帮上忙。

  「关于那起绑架案,春天那里想必也听说了吧?……很遗憾发生这种事……我在四季降临仪式时,和秋天代行者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她是个黏人……而且真的还很小的女孩子。她怕孤单,开口闭口都是随从的名字。」

  我没有想过放弃你们。就算搜查规模缩小,我个人没有死心,依然持续进行调查。

  「……听说雏菊为了这件事非常心痛。」

  在这广大的世界里,要翻遍每一个角落找一个女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明白樱大失所望,所以她没有接受说服,离开了冬之里。

  「……我也觉得她很可怜,只是……老实说,我一开始不打算行动,因为雏菊被掳走的时候,上一任的秋天与夏天只是袖手旁观。」

  不过,如果她们能原谅自己——

  『……当然,我也没有帮忙的义务。』

  如果她们能原谅自己。

  「对。而且,也有人要你们低调点对吧?毕竟我们是棋子,受到控管的棋子不能擅自行动。这次的惨剧虽然非常遗憾,但也只能以不幸收场……这是最轻松的……」

  『……』

  「可是……」

  如果她们能原谅自己。

  「我……那个时候想要有人帮忙。」

  我会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我希望全世界都能帮我救出雏菊。」

  即使一再受到挫折,也会站出来。

  不想输。

  这时候绝对不能默不吭声。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结果我害她被匪徒抓走。我落得什么下场都无所谓,拜托大家救她……我心里这么想。秋天那里现在肯定也是相同的状况。如果见死不救,等于是舍弃过去的自己,你不这么认为吗?」

  『……』

  「……或许你不会立刻有那种感觉……」

  『……我问你。』

  「什么事?」

  『你还喜欢雏菊大人吗?』

  狼星心想,居然是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坦率地做出了回应。

  「喜欢。」

  他二话不说这么回答。

  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沉默,他耐著性子等了一会儿后,樱又说了起来。

  『雏菊大人在被绑架之后变了个人,你心中的雏菊大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样你还有办法说自己喜欢她吗?』

  这话是在测试他。

  「可以。」

  不过,狼星照样答得果决。

  「我喜欢的是过著花叶雏菊人生的女孩,就算样貌还是其他方面改变,我还是喜欢她。」

  『她完全变了个人,说话方式和氛围都不一样。』

  「无所谓。」

  『真的不一样,你一定会吓到。』

  「这样啊,我没问题。」

  『你根本没见到她……你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

  「……我没办法阻止你这么想,可是我喜欢她的心情一直没变是事实。」

  『……』

  樱不晓得是感到满意,还是不想继续说下去,接著问他『你打算帮秋天吗?』。

  「我想帮他们。我……虽然刚才说他们十年前没有帮忙,可是那和秋天代行者……和抚子没有关系。现任的夏天代行者也是。要十年前还没就任的代行者为自己所属的地方负起责任……这种做法和匪徒没有两样。我是冬天代行者,但我本人是寒椿狼星。我想以狼星的身分,救七岁的抚子……你……你和雏菊……有什么想法?不管是以个人还是代行者护卫的立场,我想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个人立场,我这一生都奉献给雏菊大人。我只有……一个意见。』

  樱说完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狼星。

  沉默中,狼星隐约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雏菊?

  十年来都没有听过声音的女孩,在电话另一头说著什么话。

  ——声音,我想听她的声音。

  樱回以宠溺的温柔嗓音,像在哄她入睡,接著移动到别的地方。

  「雏菊说什么?」

  狼星紧张得语气生硬,樱回道『我走开了』。

  雏菊似乎是累得睡著了。樱解释是因为说话声吵醒了她,自己已经走到房间外面。狼星难掩焦躁,著急地说:

  「你有说你在跟我讲电话吗?」

  『没有,我怎么可能说。她要是知道你打电话来,会乱了心绪。』

  「……」

  『至于你刚才的问题……本来我想装作不知道秋天那里发生什么事,可惜行不通……这是我的个人意见……雏菊大人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都是匪徒一连串的攻击害的……和秋天代行者也有关系。她疲惫不堪,却睡得断断续续,像刚才那样很容易醒来,身体状况也不好……而且……』

  樱最后那句话说得支支吾吾。

  『她哭著说,抚子大人好可怜。』

  狼星这时终于察觉,樱说话的鼻音很重。

  说不定她一开始的鼻音就这么重。

  狼星原先以为是因为疲倦,看来那是哭过后的声音。

  ——樱。

  在无法安稳入眠的状况下,这个女孩子于一旁守护终于归来的主人,心里该有多么不安?她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大人。

  然而,樱始终没有谈到自己,话里只有雏菊。找寻雏菊下落的那段期间,她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尝过多少辛酸,现在又是多么忧心,她绝口不提。真正想哭的是她自己,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说,抚子现在肯定也在哭泣,她想安慰她不用害怕,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雏菊大人这么说,而且还哭了。』

  她是个高傲的女孩。只要是为了朋友,为了自己的春天,她愿意扼杀自己的情感,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这样的女孩正濒临崩溃。

  『……她今天也是哭得累了才睡著。我实在看不下去,太悲哀了……我以为她终于能振作起来……这个样子简直和十年前一样。只有立场不同,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一次……我必须铲除折磨那位大人的所有事物,制裁让她哭泣的人,驱离伤害她的人。惹哭我的主人等于亵渎四季的神,身为侍者……身为那位大人的朋友,我不能冷眼旁观。所以……我想尽一份力。日子拖得愈久,搜索会愈困难。』

  「……我完全同意。」

  『你们能行动吗?』

  「可以。我们冬天……不对,我和冻蝶决定协助秋天的搜索。不管四季厅或是里有什么意见,我们都会自行采取行动。」

  『你要我们也跟著行动吗?』

  「不,我是来询问你们的意愿,没有要求你们实际行动,我只是先来告知一声而已。我希望你们待在安全的地方,由我们来行动……所以说,你们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愚蠢,只有冬天行动有什么用。』

  「……」

  『狼星,你做事慢吞吞的,而且通常都会落后好几步,实在是不像有冻蝶在身边服侍的慢郎中。』

  被人如此大肆嘲讽,狼星无言以对。

  『再加上性格扭曲、气氛阴暗,随时都像在参加葬礼的神情,我实在不是很想允许你爱慕我家主人。』

  「喂,你有需要说得这么过分吗……?」

  『我最气的,是你把我当成受了伤的小女孩。』

  樱的语气和刚才有点不一样。

  「……我……」

  她的语气冷漠,嗓音嘶哑。

  『身为雏菊大人随从的我,怎么可能忍受屈辱,默不吭声。』

  她的一字一句都流露出坚强。

  『你太慢了。我们春天已经做好行动的打算,也得到了夏天代行者叶樱琉璃大人的同意协助,春天与夏天会共同合作,联手救出秋天。』

  意料之外的名字听得狼星不禁惊讶。因为每年一次的四季会议,狼星一定会见到叶樱琉璃,他也认识她,只是几乎没有来往。

  「你说夏天……你们说服了那对老在吵架,吵吵闹闹的叶樱姊妹?」

  『……我对你的认知不予置评,不过就是她们。』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不对,你们签了什么协定吗?」

  『我们没有签那种东西,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朋友协定了。』

  樱用鼻子哼哼地向狼星哼笑。狼星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更加混乱了。

  「以时间来说,你们才刚见过面而已吧!」

  他大呼小叫地说,话里有些许嫉妒的意思。

  因为说到狼星的朋友,至今也只有雏菊和樱而已。

  『女生一旦敞开心胸,可是很团结的。雏菊大人的人品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就这点来说,你就比不上了。琉璃大人也说冬天代行者郁闷又阴沉。』

  「……不要在背后说我坏话。」

  『这不是坏话,是事实。你就是像这样一个人纠结,动作才会那么慢。你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已经在行动了。』

  「……」

  狼星心里想著『你一开始便告诉我不就得了』,不过他没有说话,继续听她说下去。

  『何况……』

  但是在听她说话的同时,他的心情也跟著振奋了起来。

  这个女孩没有因为现实放弃,这个事实成了剂强心针。

  『拯救秋天的这场战斗……说不定是清算十年前那次屈辱的好机会。那个时候我九岁,但是现在我十九岁了,比那个时候还能战斗。我练就了可以对抗匪徒的武艺,雏菊大人虽然憔悴,也有应战的意志。』

  那天关在樱树里和自己一起哭泣的女孩子,如今正蓄势待发,打算对敌人来个迎头痛击。这件事带给了狼星勇气。

  『现在正是复仇的时候。』

  春天护卫姬鹰樱绝不逃避命运。

  『我们春天在爱尼诗显现结束后,会秘密前往帝州。』

  这可算得上顽固的率直,非常强大。

  『狼星……你们可能早就知道了,我讨厌你们。你们害雏菊大人被抓走,我也恨你们在大规模捜查中断的时候,没有推翻冬之里的决定。不过,你们保护了无处可去的我,教导我战斗方式,让我成为实力坚强的护卫,我到现在还是很感谢……那成了我的财产,也是保护雏菊大人的根基。所以……尽管不愿意,我还是决定给你挽回的机会,这是洗刷十年前污名的机会。搜索需要采取人海战术,帮手有多少都不够,所以就由我来开口吧。』

  这一刻,这个瞬间——

  『冬天代行者大人,我们经过长久的忍耐,现在不正是迎战的时候吗?』

  在灰色的十年之间,狼星感觉没有比这一刻更缤纷的瞬间。

  『我们一起应战吧。』

  人生的方向确定了,晦暗不明的视野变得清晰。

  『让我们组成春夏秋冬共同战线,一起救出遭到绑架的秋天。』

  这都是因为大家撑过十年前的那场悲剧,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十年。以文字书写起来并不长,但对身处在其中的人来说,日子漫长得像是永恒。大家都熬过了那段绝望的时间。

  雏菊挺身而出争取的这段时间,每个人各自都有成长。

  他们不再是那个时候只是饱受欺负的弱者了。

  「狼星。」

  一旁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拿著手机,把脸转向冻蝶。

  冻蝶朝狼星深深点了个头,眼神说著『我们上』。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这个慎重的男人激动地用视线要狼星应战,狼星忍不住颤抖。

  不论自己生病还是健康,都支持自己的随从。

  狼星感谢他陪伴著自己,点头回答:

  「……春天护卫姬鹰樱,感谢你不计前嫌,提出这项协定。如同你所说的,我们已经忍耐够久,让我们一起扬起战旗吧。我们冬天接下来会全力回应春天的要求……樱,和雏菊一起等我们过去。」

  紧接著,冬天主从随即启程前往帝州帝都。

  这一年,大和发生动摇四季的祸乱,这消息透过四季厅传到了各地。

  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失踪,简直就像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的那起事件再次发生。

  代行者驾崩时,会有新的代行者诞生,这是四季代行者的规则。

  新任代行者得到的印记,每个季节各有不同。

  春天是樱花。

  夏天是百合花。

  秋天是菊花。

  冬天是牡丹花。

  人称神痣的圣痕浮现在身体上,让中选为代行者的人无法找藉口逃脱。

  这是第一个特徵。接著,神选之人的地方会出现呼唤声。这种呼唤声称为四季之声,如同诅咒唤著那个人的名字,最后和那人的意志无关,显现的力量自然会表现出来。然而,抚子失踪后,没有一个上述特徵出现在世上,就这么过了三天。换句话说,可以确定她还活著,下落不明。国家治安机关与四季厅倾全力展开搜索,可惜始终没有掌握到她的行踪。

  帝州中心为『帝都』。在帝都的商业区,管理大和四季的独立机关四季厅就位于这里。四季厅连日来召开搜查会议,人在案发现场的警备负责人长月与龙胆,也前往设置搜查总部的四季厅参与搜查行动。事件发生至今刚好一个星期,迟迟未见进展,这样的状况,因为某位来访者而有了改变。疲劳、不安与焦躁折磨著搜查总部,来到这里的正是在爱尼诗结束春天显现的春天主从,她们没有回去里,而是直接赶到这里来。

  这时,她们第一次直接面对复仇与重生的命运。

  「我是姬鹰樱,身分是四季代行者护卫。这位是花叶雏菊大人,这个国家的春天代行者。」

  她们是遭众人拋弃的女孩,但她们比谁都坚强。

  「花叶、雏菊。」

  她凛然报上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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