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夏之舞 上 第四章 夏天现人神 叶樱姊妹

  黎明二十年,七月二十二日,夏之里叶樱宅邸。

  时间是春天主从与冬天主在帝州童话王国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再稍微回溯 。

  「瑠璃……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发生在夏天姊妹身上的事悄悄进行,没有其他四季代行者知道。

  双子神的其中一位,叶樱瑠璃杵在紧闭的门扉前。

  「…………姊姊。」

  刚才她向房间的主人——也就是姊姊说话,被赶了出来。

  房里的菖蒲萎靡不振,瑠璃也无精打采。

  原本樱桃般亮丽的肌肤与双唇、乌黑的黑发,如今都失去了光彩。

  与姊姊菖蒲如出一辙的那张大和美人脸上,如同病人一样抑郁,看起来实在不像歌颂季节的夏神。

  基本上,四季代行者在自己所属的季节活力都会十分充沛,此时叶樱姊妹却显得垂头丧气。

  「菖蒲……」

  她站在门外呼唤,房内没有回应。泪水在眼眶打转,她紧抓住洋装的胸口,也不管这样会把衣服弄皱。

  「对不起……」

  带着哭腔说出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否有传到姊姊耳里。

  舂天那起事件解决后,瑠璃与菖蒲在五月五日立夏开始了夏天显现之旅。

  中途她们也参加了顺利在帝州大和神社召开的四季会议。

  接着两人继续旅行,姊妹俩成功将夏天带给大和全域。

  她们凯旋归来,回到夏之里,之后包括里长在内的夏之里掌权者以『双子神诞生』为由, 告知已废除姊妹俩的婚约。

  无视当事人的意志,婚约受到施压而废除,得知这个悲惨的消息后,已经过了数天的时间。

  双子神诞生有什么不对?

  她们首先遭受的指责,是瑠璃死后分明已当场选出菖蒲为下一任的夏天代行者,却还是让瑠璃复活了。

  瑠璃一旦复活,要是两人代行者的资格皆没有遭到剥夺,恐怕会演变成现在的状态——为何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进而打消复活她的念头?不论是由两名代行者进行季节显现或是轮流进行,都有可能对大地造成不好的影响。

  死者复活导致产生不正当的代行者,这件事本身成了批判的焦点。

  批评主要来自掌管夏之里内政的『夏枢府』。

  那是夏之里内,以里长为首的行政机关。

  四季之里区分为春之里、夏之里、秋之里与冬之里,每个里内部各自有负责管理的春枢府、夏枢府、秋枢府与冬枢府。

  枢府地位最高的则是里长。

  本殿这个祭祀季节神的神殿里,除了有基本上与家人分居的代行者住处,枢府机关也设置在此。

  瑠璃与菖蒲结束夏天显现的旅行后,被叫到本殿内的里长室训话。

  『新任夏天代行者叶樱菖蒲大人……你为什么让上一任的神——你的妹妹复活?』

  夏之里里长松风青蓝劈头就这么问。

  现任里长是一位身穿灰白和服的壮年男性。继承地方望族松风家的势力、高贵的名门长子,指的就是青蓝。

  他接任不过数年,还是位新里长。朽木般细瘦的身材与锐利的眼神是他的特征,他的目光一瞪,散发出的压迫感足以使人说不出话来。

  『 ……为什么……』

  青蓝的问题,令菖蒲难掩疑惑。

  瑠璃屏住了呼吸,一同出席的双亲也哑口无言。

  他们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叶樱一家被叫来这里,竟是因为家族成员复活而受到谴责。

  『因为……我……没能保护瑠璃……』

  静谧的里长室里,菖蒲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格外响亮。

  ——为什么?

  受到质疑后,她也思考了起来。

  为什么叶樱瑠璃会死?

  ——因为身为护卫官的我没有保护好她。

  为什么叶樱瑠璃会复活?

  ——我正要追随她自杀时,秋天那两位人士救了我们。

  为什么让她复活?

  ——因为我爱自己的妹妹。

  她深爱着妹妹,甚至想过自己也不活了,要一起向夏神表达强烈抗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

  这个残酷的问题,有个很明确的答案。

  然而,要把浮现在脑海的话语说出口实在太难了。

  即使只是稍微思考一下,罪悪感就让她想自我了断。

  ——不行,冷静点,要谨言慎行。

  菖蒲喝斥自己。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就知道了,青蓝特地把他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表示叶樱一家卷入了麻烦。

  尽管还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状况,但双胞胎所处的环境变得险恶这点无庸置疑。

  ——对方正打算伤害我们。

  青蓝毫不隐瞒对他们一家人的厌悪。

  ——对方要定我们的罪。

  她受到言语攻撃,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对方个不讲道理的人。自己不管要说什么话,发言都必须慎重。

  ——爸爸妈妈也被卷进来了。

  菖蒲看向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双亲,让心情平静下来,设法与眼前的对手一较高下,这么做不只是为了自己。

  瑠璃与菖蒲的双亲不隶属于里长的直属部门,但也在枢府内的部门担任主管。

  自己的发言说不定会对父母或是父母所属的部门造成不利。

  ——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要怎样才能保护大家?

  正当她迟疑着该怎么回应青蓝时,父亲喊了起来。

  『里长!!』

  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里长,这话太过分了!我女儿犯了什么错……!瑠璃是侍奉大和的夏天代行者,菖蒲也诚心诚意地克尽护卫官的职责!结果我的女儿不幸因此丧命!救人一命,为什么要遭到责怪!』

  双胞胎父亲的个性温和敦厚,除非遇上什么严重的事情,否则他甚至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生气的表情。

  这样的父亲出声怒骂,接着母亲也瞪着青蓝发出抗议。

  『居然在瑠璃本人面前这么说……实在太没常识了!而且您也不该对菖蒲说这种话!』

  瑠璃兴菖蒲都很吃惊,她们压根儿没想到父母会说出这些话。 父母在她们心目中的印象,是唯唯诺诺地对权势者唯命是从的人。

  他们并非不爱两个女儿,只是在瑠璃与菖蒲従事神明领域的工作后,他们的确拉开了与女儿的距离。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与成为神的孩子以及选择将人生奉献给神的孩子相处,无所适从。

  他们希望孩子能更普通一点,这种心情隐约也传达给了两姊妹。

  需要承担起责任与义务的两人早早结束了童年,不同于小时候,她们无法坦率地索求父母的爱情。

  他们就这么维持着拘谨的亲子关系,不过此时两人却为了女儿动怒。

  『爸爸、妈妈……』

  菖蒲身旁的瑠璃欣喜地喃喃说着,菖蒲自己也感到胸口一阵暖意。然而,这份温暖没有持续太久,马上就让人泼了冷水。

  『两位是认真的吗?』

  叶樱家在里当中也算是名门,而青蓝面对他们,态度既没有敬意,也毫不体贴。

  他甚至露出了作呕的表情。

  『如果两位因为疼爱女儿,没有意识到她们犯下的罪行,那可是个大问题。』

  他以掌心比向瑠璃与菖蒲,让他们确定他口中的犯罪对象后,凶狠地说道:

  『现在使里陷入混乱的,正是两位的女儿。』

  夏天姊妹咽了下口水,白皙的喉间发出声。

  这个男人相当懂得如何制造出让人不安的气氛。

  贸然出手只会使情况更糟——他散发出让对方发自本能地感受到这种危险的氛围。那不是武力威胁,但是巢居在他身体的灵魂十分骇人。

  双観还想再继续抗议,但是菖蒲朝他们使了个眼神,暗示父母别说了,接着她才终于开口:

  『我没有保护好她,害她失去性命……这时秋天代行者大人与护卫官……』

  她说着,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我听到报告,他们那么做是为了阻止你跟着轻生。』

  『……是。』

  青蓝叹了口气。

  『……你好像还是没有理解状况,我这么解释好了……我是问了你「为什么」,但你的个人情感与我无关。我会那么说,只是希望你对自己的罪行能有自觉。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迟钝……』

  青蓝对她的双亲也毫不隐藏厌恶的态度。

  『你们因为女儿是现人神,就太宠溺她们了吧?』

  这句话有如虐杀人心的毒。

  『爸爸妈妈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瑠璃在此时插入了对话。

  她站了起来,力道之猛,连坐着的长椅也跟着晃动。

  菖蒲连忙要她坐下,但她依然对隔着桌子、一脸泰然自若的青蓝骂道:

  『不要说这些责备菖蒲的话!我会死是我的错!责怪那些救我的人根本搞错对象了!你那个时候明明没出来战斗,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瑠璃,坐下……』

  『我不要!菖蒲,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就算他是里长,也不该那么说!』

  青蓝又深深叹了口气。他故意呼出很长一口气,譲所有人都听见。

  『……瑠璃大人,我很想尊敬你这位现人神,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请你当个死人别说话。』

  室内忽然陷入了沉默。接着在场的人充满怒气,同时也感到震撼。

  『……什么?』

  瑠璃拔高了嗓音。即使是夏之里统治者,青蓝的举动还是越线了。

  纵使四季代行者的存在受某些人轻视,大部分的人也只是是冷眼旁观,没有人敢当面把话说得这么狠。面对眼前之人如此失礼的举动,是人都会生气。

  『你本来已经不该在这里了……』

  同时也他们感到恐惧。彷佛遇上无法沟通的怪物,内心混杂着害怕。青蓝正是那样的人。 即使想沟通,对方也听不进去,令人开始产生放弃沟通的想法,不过,菖蒲还是努力振奋自己。

  『里长,您说的话简直欺人太甚』

  菖蒲也大喊了起来,然而里长吼得更大声,斥喝了回去:

  『还不是你们做的好事,害我不得不说这种话!!』

  他吼得震耳欲聋,菖蒲不自觉地倚向瑠璃。

  『听好了。你明知道自己是夏天代行者,为什么让上一任代行者复活?』

  她感受到瑠璃的身体微微发抖。

  不论是青蓝的话语还是视线,都展现出绝对的权威。

  『这么做会引发什么后果……为什么你连想都不想,只顾着满足私欲!』

  要求对方屈服的语气,巧妙地激出厌恶感与恐惧。

  『你最好认清自己犯下的罪行!你们都是大罪人!!』

  他会批判到这种程度,应该是因为有一部分的人支持他。夏之里里长并不愚蠢,不会只是为了发表个人意见,专程把他们叫来这里。

  瑠璃和菖蒲感觉站也站不稳。她们以为如果有批评声浪,在春天那起事件之后就会出现, 但是那时候没每人对她们说这种话,她们也就放心了下来。

  春天那起事件解决的当时,或许可以说因为还有很多其他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件事情的处理才会延宕至今,不过特地挑在夏天显现完成后设下这种局,实在是出其不意的卑劣攻撃。

  而且他们还让父母也到场。全家人互相烦恼自己的发言会不会限制彼此的行动,或是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在没有人能妥善地组织语言回击之际,青蓝挥下言语的利刃,斩断了叶樱一家。

  『由双子神进行的季节显现,今后不知道会对大地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们没有想到这个风险,实在太没有危机处理能力了!你们做出的是违背天理的行为!不合乎自然法则!就算是秋天代行者的能力,让死去的代行者复活简直玷污了惯例!』

  瑠璃与菖蒲迄今为止面对过许多暴力,也对战过匪徒,青蓝却以几乎让她们感到胆怯的气势怒吼。

  尤其菖蒲的动摇最为严重,拜托秋天代行者让瑠璃活过来的人正是她。

  就算被指责是自己害死了妹妹,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她也无话可说。

  『……除了夏枢府的职员,也有很多人对你们在舂天那起事件中的应对抱持怀疑。你们双子神太让人不安了。今年的显现结束,接着迎来秋天,在冬天结束后,春天再度来临,明年你们又继续显现,那就必须持续调查大地有没有出现异常状况。调查谁来进行?当然不会是你们。你们连这点都没想到,又是个问题。针对你们的处置,我身为夏之里里长,必须做出慎重的判断。首先是……』

  接着青蓝说出的话,摧毁了夏天姊妹俩的生活。

  『你们现在订下的婚约全部取消。』

  看来青蓝一直想讲这句话吧,他说完后嗤笑了一声。

  『对方家庭马上就接受了,甚至有人表示不希望成为凶兆的女子成为家族的一员。请两位谅解。』

  面对欺人太甚的事实,菖蒲和瑠璃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总归来说,由于出现这样的指责,双子神成了我行我素且不祥的象徴。

  不祥与凶兆,在『村社会』是罪孽深重的烙印。

  如果是在更古老的时代,被视为凶兆的人在里的生活会受到限制,被幽禁在某个地方。

  被烙下此一烙印者所出身的家族,也会受到村民的集体制裁。

  这次因为事情发生在四季代行者身上,免于遭受这般恶劣的对待。

  只取消两人的婚约,叶樱家没有遭到咎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接着只要姊妹俩忍耐一辈子,事情就圆满解决,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这是夏之里的见解。四季代行者尽管受到崇奉,也不过是四季营运这个巨大体系里面的小齿轮。

  既然掌权者下了这个决定,代行者在整个家族成为人质的状态下,要违抗也难。

  瑠璃她们的双亲保住一命,今后也要继续为青蓝及其他权势者效劳。

  瑠璃与菖蒲都不想看见双亲饱受批评、疲惫不堪的模样,因此她们只能软弱地从命,造成如今这般屈辱的状况。

  在现代社会,竟还能做出如此无视当事人意志的蛮行,主要是因为养育四季代行者的血族群体——『里』是个封闭的村社会。

  自神治时代传承至今的家族位高权重,再向外开枝散叶,形成金字塔结构的社会。每一个时代繁盛的家族多少会有变化,但几乎都是由同一个家族掌控里的实权,这正是村社会的特色。

  如果惹得权势者不快,不只是个人,就连家族都会遭受牵连,甚至不只家族,整支血脉的 人都将受到波及,这是在里生活的默契。

  无法遵守规矩与法令者会遭到驱逐,即使是四季代行者也不例外。

  毕竟代行者不过是以超自然的方式从血族里面选出的人。里里面的某一户人家,有一天忽 然得到出现代行者的荣誉,说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瑠璃与菖蒲出身的『叶樱』家,在夏之里这个村社会算是名门望族。尽管家族的地位让两人过去几乎都能心想事成,要推翻这次的决定却没有那么容易。

  「菖蒲,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瑠璃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手贴着门板继续道歉。

  叶樱菖蒲为何会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是哭个不停呢?

  原因不只是婚约取消。

  「……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

  在与青蓝那场冲撃性的会谈后,菖蒲隔天跑去与里的权威人士——包括青蓝在内——交涉,表示『我会放弃自己的婚约,请至少让瑠璃的婚事照常进行』。

  但是不管她怎么做,都会遭到青蓝的妨碍与警告。

  不出所料,每一位地方人士不仅都不肯听她说话,甚至在大门前就把她赶走。

  她心想肯定还有什么方法,最后决定前往青蓝家的宅邸,跑了几趟,对方却连门都不让她进,父母和亲戚都劝她放弃。

  菖蒲的内心也深受挫折,她遭受打撃的反应比瑠璃还激烈。

  ——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里?

  瑠璃回到里、得知婚约取消时,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面。

  她大可像发表菖蒲的婚事当时那样大闹一番,只是她连这么做的力气也被夺走了。

  不只自己,连姊姊都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而且这都是因为自己复活,夏天代行者出现异常所导致,对追随着姊姊的身影而活的瑠璃来说,这种情形有多么绝望,实在笔墨难以形容。

  她会如此低落,并不只这个原因。从青蓝口中听说对方已经同意取消婚约,这件事也让她陷入巨大的悲伤。

  瑠璃的婚事与菖蒲的情况不同,尽管是透过双方家长介绍,经过一波三折的过程后,最后她终究与婚约对象产生了情愫。那个人让瑠璃觉得就算菖蒲辞去护卫官的工作,只要有他在,自己就能继续努力下去。

  婚约一夕破灭,她打过对方的手机,但是手机岂止不通,听见『您拨的号码是空号』的机械语音时受到的冲撃,她忘也忘不了。

  他接受了这种不合理的对待,这个事实再次重重打击她,终于让她卧床不起。她昏睡、哭泣,又继续昏睡,才终于开始恢复思考能力。这么说来,菖蒲不知道怎么了。她久违地走出房间,从父母那里得知菖蒲也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

  瑠璃急忙跑去菖蒲的房间,看见了失魂落魄、泪水滂沱的姊姊。

  「菖蒲,对不起……」

  接下来就是一开始提到的状态。

  吃了闭门羹的瑠璃,在门前思考着该怎么说才能改善这个状况。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房里传来啜泣声,却对她的问话没有任何回应。

  「要我把饭菜端来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拜托你告诉我吧。

  她这么祈求,但是菖蒲的要求只有一个。

  「瑠璃你才要好好吃饭……」

  现在我不需要你。

  「拜托你,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这就是菖蒲的要求。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瑠璃满脑子都是不该有的念头。

  「瑠璃,对不起……先不要管我 ……」

  「……姊姊……」

  「对不起,瑠璃。」

  不要管我,菖蒲语带泪声,喃喃说着。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尽管试图把回响的声音逐出脑海,可惜没什么用,瑠璃不得已,便放着那声音不管。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瑠璃……我是个没用的姊姊,对不起……」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声音在脑子里吵个不停。

  「……」

  瑠璃始终无法离开那扇紧闭的门扉。

  直到数个月前,瑠璃都把自己关在夏离宫的房间里。那时候她以为这么做是给抛弃自己的姊姊应有的教训,如今她深刻体会到自己当时的愚蠢。

  瑠璃轻抚门扉,接着离开了那里。

  叶樱宅邸与夏离宫同是西式风格的建筑,是栋三层楼高的大宅。

  瑠璃的房间就在离菖蒲房间不远的地方。

  房间维持着她小时候的摆设,到处都是布偶与观叶植物。里面布置着原木家具,以白色与绿色为基调的装潢,令房间整体呈现出温馨的气氛。

  回房后,身为瑠璃眷属的猫狗与鸟儿纷纷凑到她的脚边,发出担心的叫声。瑠璃因为有夏天代行者的特殊能力『生命使役』,可以与生物沟通。她马上就理解它们不只是凑过来,还希望能鼓励沮丧的瑠璃。

  「……谢谢你们的安慰 ……」

  瑠璃拖着沉重的身体扑到床上,身体随着床垫里的弹簧反弹了一下。

  接着,猫狗奋力爬上床,靠在瑠璃身上。

  可爱的动物们为了填补主人的孤军,一只只爬上她的身体。瑠璃被埋在毛里,思考着今后该怎么办。

  按照原本的安排,瑠璃的结婚典礼是明年,菖蒲的结婚典礼则是在今年初秋举行。

  瑠璃的婚约对象会直接成为代行者护卫官,所以菖蒲的任期到今年为止。菖蒲的结婚典礼后,是与瑠璃的婚约对象交接代行者护卫官工作的时期,待交接完成,菖蒲就会园满离职。如今这些预定计画全都没了,为姊姊结婚典礼准备的贺礼也无处可去。

  ——我想找人商量,我该怎么做?

  她们连最后和未婚夫交谈的机会也没有,事情就这么拍板定案了。对方甚至换了电话号码,现在他在做什么,瑠璃也无从得知。既然对方把事情处理得如此决绝,她就算去对方家里恐怕也见不到人吧。

  说到底,她根本没有前往的勇气。

  瑠璃思考到这里又想哭了。手机正好在这时响起来电铃声,她于是忍住泪水看向手机萤幕,期待说不定是未婚夫打来的未显示来电。

  「……喂?」

  来电者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

  『瑠璃大人,抱歉一大早打电给给您……您还好吗?』

  出声的是她第一个想到感觉可以商量的男性。

  瑠璃急忙坐直身体,力道之大还吓到了猫狗,她用发抖的手重新拿好手机。

  『瑠璃大人?听得到吗?』

  声音的主人是在春天那起事件里,与她们建立起交情的秋天代行者护卫官。

  『是我。我是龙胆,请出点声音。』

  他同时也是春夏秋冬联合战线的盟友,阿左美龙胆。

  『我透过某个情报来源,得知两位遇上了不得了的状况,有什么我能帮的忙吗?』

  瑠璃顿时眼头一热。

  「龙、龙胆先生……!」

  她可怜兮兮的求助语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窝囊。

  「龙胆先生,那、那个……我、我……我有好多事想说……」

  龙胆告诉过她,秋离宫遭到破坏后,秋天主从不得不回到里居住。这通电话大概是从秋之里本殿打来的,因为连生活起居的声响或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听不见,龙胆也许不在抚子身边。

  『我会听您说,所以我才会打这通电话。请不要哭了。』

  「龙胆先生……」

  仰慕的人因为担心自己打来的这通电话,拯救了混乱的瑠璃。

  有真正担心自己的人愿意倾听,心情就会不一样,何况那个人还是如同哥哥的龙胆。 瑠璃讲起两人的婚约取消,菖蒲一蹶不振,以及自己想要改善现状却束手无策。

  『这样啊……』

  龙胆似乎一定程度地掌握了她们的状况。

  『……很遗憾……两位的婚约都取消了……』

  「嗯……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情报来源是谁……?」

  『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 』

  龙胆说得很模糊,又继续接话。

  『给我消息的人好像统整了各个里的【一匹兔角】。直接将信传到我的私人信箱,里面条列出其他代行者大人遭遇的事件……』

  瑠璃愣住了,里面有个词汇她听都没听过。

  『您不知道吗?他们在夏之里应该也引发了问题喔。』

  瑠璃努力思考起来,不过最后还是搞不懂。

  「我外出进行显现之旅,回来后都关在房间里面……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样啊……要解释的话……兔子本来不可能长出角来,长角之后……意即过去所未见的人们。与他们对立的,则是【老狯龟】。』

  瑠璃的脑子愈来愈混乱,继兔子之后又冒出了乌龟。

  『老狯龟是形容那些人狡猾,像雷打不动的乌龟。现在我们身处的环境,说是受到【老狯龟】的操控也不为过,而发出反对声音的就是【一匹兔角】。』

  「我都不知道有这些势力……」

  『不,这并非组织,只是个名称,其实这些势力早就有了,真要说起来,比较接近保守主义和革新主义吧。』

  龙胆向困惑的瑠璃解释。

  首先,『保守主义』坚守自古以来的传统,对改变与创新抱持异议。

  『革新主义』则是与保守派相反。

  他们颠覆传统,试图做出改变与革新。

  保守与革新两派的观点都有好有坏。

  这次龙胆所说的【老狯龟】与【一匹兔角】,指的就是存在各个里的保守主义与革新主义者。

  『虽然可以这么解释,但也特指做出脱离了定义本质的行为之人。【老狯龟】就是掌管里的大老,一成不变的成员,权力只会集中在特定的家族。他们在固守传统的同时亦贪图利益,为了维持权威,找尽各种理由让事情对自己有利,简直就是老奸巨猾的乌龟。夏之里没有这种人吗?』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父母都会叮咛我们不可以违抗里的大人物,反抗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是有这样的气氛。」

  『对,就像您说的。而与他们对立的就是【一匹兔角】。特地加上「一匹」,好像是指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很重要……这一派大多是非名门出身,或是无法忍受上位者做法的人。过去也有这种对立的情况。老兵与小兵,想法、经验与出生的时代都不一样。由于春天那起事件,显露出理当重新审视如今四季之里整体结构的事态。对立的双方辩论得十分激烈,甚至产生了 【老狯龟】与【一匹兔角】这样的名称。以我们的立场来看,这样是以光照进里的暗处,突显出问题。就在这时,龙宫的暗狼事件牵扯上天谴说,因此……』

  「等一下,忽然变得很难懂……不要一口气说那么多艰深的话!」

  瑠璃在脑中整理听到的词汇与双方的对立关系,可惜还是乱成一团。

  总之乌龟与兔子的感情不好,她只搞懂了这件事。

  『唔……那么我解释得简单一点。里那些被称为《地方人士》的那些大人物,十分位高权重对吧?』

  「嗯。」

  『惹怒那些大人物不会有好下场。因为他们握有权力,恐怕会加害自己与家族,像是让人找不到工作,或是被施压……』

  「……虽然无法大声宣扬,但似乎是有这种情况……」

  『由于叶樱一族自古便是名门世家,您过去想必没有这样的担忧,不过比起似乎有这种情况的说法,其实更应该说这种事经常发生。』

  「……」

  瑠璃对自己是深闺千金一事有所自觉,没办法反驳。

  『如果那些大老都是好人也就算了,只是里大多不是由那样的人掌控。因为地位高,一直受人吹捧或可以肆无忌惮都是理所当然的……那种人的儿女继承其地位后,也只会巩固地盘, 好让自己同样能为所欲为。在长久的历史中,里都是由这些糟糕的人掌握权力。』

  这番话瑠璃也能懂。亲戚聚会时,众人大多会讨论地方人士与其他家族的话题。

  像是那家人做错事遭到大老的制裁,或是那家人透过婚姻,势力又重新崛起,大人们总是开心聊着这些话题。她从小就耳濡目染,自然产生了不可以违抗大人物的心理。

  『不只是里,在历史上,平民百姓的世界也有同样的情形。在有权力的地方,聚集了多少志向清高的人,就有多少居心不良的人,而这类居心不良的人意外善于处世,通常都能爬到很高的地位。要是权力者为所欲为,会发生什么情形?会有很多人明知不对还是选择服从权势者,或是为了成为权势者唯一的宠信、不惜把别人踢下去,导致恶人当道。』

  龙胆严肃地以小孩子也听得懂的方式解释。

  瑠璃也严肃地一再点头。

  『这里先转换话题。』

  「转换话题……?我来得及理解吗?」

  『没问题的,之后话题还会绕回来。那么……春天那起事件里,勾结激进匪徒组织【华岁】的罪犯大致上分成两种。』

  瑠璃无意识地蹙起了柳眉。她自己也在那起事件里遭到背叛,我方的情报因此泄漏至敌人【华岁】手上。

  『一种是追求快乐的人。这种人要不是被金钱蒙蔽双眼,就是为了寻求刺激这种愚蠢的动机,走上犯罪这条路。』

  「真蠢……」

  『追求这种快乐的人,大多是里里面那些地方人士的近亲。』

  「蠢毙了……」

  她的确听过有些人会为了追求快乐而犯罪,只是再次从友人的口中听闻,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人犯下的罪行让她无比失望。

  『另一种人则是出自怨恨。』

  「你说怨恨……是谁对谁?」

  『被只有自己享尽所有好处的【老狯龟】所犠牲的人。憎恨里或是四季厅这些组织,选择与【华岁】为伍。不论是里的工作还是四季厅的职位,没有人脉根本爬不上去……不管再怎么努力,都赢不过那些家世好的人。他们不在乎代行者,而是对里与四季厅的结构感到愤怒。借由协助恐怖分子引发重大事件,用这种方式打击当权者……这种人不在少敷。』

  「为什么不在乎我们!」

  『……因为有太多人只把四季代行者视为《机能》看待……』

  瑠璃水汪汪的眼里充满了愤恨,说道:

  「我和菖蒲要是拿出真本事来,可以毁了整个里……」

  『……这个想法先放在一边,我继续说下去。您不认为应该追究的不只是叛徒,还有使他们通敌的环境吗?』

  「环境……?」

  『代行者受到的待遇与里那些大人物的想法息息相关,这也是环境。因为里的大老认同,瑠璃大人你们才会被当成工具。』

  「……有道理。」

  『国家治安机关调查那些被逮的四季相关人员,发现不论是为了追求快乐还是出于怨恨, 几乎所有人犯罪的其中一个理由,都是因为苦闷。【华岁】将人送入内部,看准那些想从压抑的村社会逃离的人,拉拢他们。春天那起事件后,有一股浪潮认为不该把责任推卸到某一个人身上,更需要质疑的是四季厅与四季之里现在的结构,点出这个问题的就是【一匹兔角】。』

  这世上想必没有完全清廉的团体。

  只是春天那起事件,让四季厅及四季之里丑悪的部分无法掩饰地显露了出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那些人不错嘛……【一匹兔角】。」

  瑠璃衷心希望【一匹兔角】能努力下去。

  如果里的大人物能稍微改变想法,说不定可以挽回自己与菖蒲的婚事。

  然而,龙胆马上打碎了瑠璃小小的期待。

  『也没那么好。』

  「怎么说?」

  『出自怨恨而这么做的人想破坏腐败的制度,至少引起騒动,让大人物惊慌失措,幸运的话甚至是让他们颜面尽失,【一匹兔角】也有这样的人。』

  「这、这样不行啊……【一匹兔角】。」

  『哎,不过激进分子只是其中一部分的人……而【一匹兔角】的成员大多是年轻人或是家世不好的人。过去被踩在脚下的人开始高喊不公平。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的【一匹兔角】,为了代行者的遭遇感到愤怒,并予以拥护。』

  「真、真令人高兴……如果有更多这种人就好了……」

  『可是,【老狯龟】会乐见这种情形吗?』

  「咦……」

  龙胆问道,瑠璃的一颗心起伏不定。

  『只要【一匹兔角】的人保持安静,他们的生活就能维持现状,也不用听那些刺耳的声音。苦难由其他人承受就够了,自己要过快活日子,这种人就是【老绘龟】。』

  「……」

  『这些腐败的人,想必会设法扭转当前这种自身行事遭到谴责的状况。』

  「……龙胆先生?」

  龙胆的语气愈来愈激动。

  『他们想要转移焦点……把对自己不利的事全部怪罪在别人身上。以【老狯龟】的立场, 他们应该会转移问题的矛头。』

  龙胆说得滔滔不绝。与他热血沸腾的情绪相反,瑠璃感觉体温一再下降。然而龙胆没有察觉,依然继续说下去。

  『批评的矛头最好是针对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瑠璃大人也隐约注意到了吧?』

  对于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瑠璃终于开始在脑中整理情况。

  过去模糊的世界忽然变得清晰。

  『天谴说是威望受到冲撃的【老狯龟】,暗中操作所散播的谣言。』

  眼前所见的,只有单纯的悪意。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重要的成就。』

  那是她不愿意见到的黑暗。

  『季节同心协力,撃退匪徒,甚至更进一步从四季厅与各里揪出倒戈与叛离者。舂天那起事件逮捕了很多【老绘龟】的家族成员,现在他们处在非常不妙的立场。』

  瑠璃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代行者为人们奉献,而里与四季厅本来应该扶持他们才对。

  这些人竟放弃自己的使命,为了顾全自己而攻击代行者。

  『所以才会有对我们不利的谣言传开,好掩盖他们的过失。瑠璃大人,你们的婚约为什么会突然取消,您不觉得奇怪吗?』

  真是太愚蠢了,只是那些攻撃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吧。

  『凶兆不过是个名义,对方只想要展现自己的影响力,迫使你们服从。他们刚好抓到把柄,便趁机攻撃。这样下去绝不是好事。』

  瑠璃听着龙胆的话,很多事终于在脑中串了起来。

  《果然。》

  这句话浮现在脑海。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语气冰冷,而且无情。

  『我们愈是听从对方,事态只会愈来愈恶劣。情况不容许我们再静观其变,或是感到悲观而逃避面对。我希望瑠璃大人可以挺身而出,我相信夏天的两位能够突破僵局。』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人的厌悪还是很令人难受。

  尤其对为受到喜爱而活着的女孩来说,更是如此。

  『所以说,瑠璃大人,龙宫那里……』

  龙胆激动的语气忽然停了下来。

  『……瑠璃大人?』

  他注意到瑠璃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我……」

  终于开口的瑠璃,声音在颤抖。『

  瑠璃大人,怎么了?』

  「我、我……我,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

  他激起她的对抗心态,想让她振作,从失意之中重新站起来。

  『瑠璃大人……?』

  只是,话语恐怕一筹莫展地落了空。

  瑠璃的话刺进龙胆的心臓。

  「我果然还是死了最好……」

  『什么……?』

  龙胆一时无法理解她的话。

  「怎么办……」

  『您在说什么……?』

  刚才说口若悬河的他瞬间敌下话语。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的语气里带着焦急。

  「我……是我造成了受抨击的原因……」

  龙胆想澄清自己的话不是那个意思,但是瑠璃抢先说了下去。

  「我也知道大家都讨厌我。」

  『瑠璃大人……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又不是只有夏天遭受中伤……!』

  「我知道,可是夏天的问题也波及到了秋天吧。」

  『……这……不对,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在瑠璃脑中响了起来。

  「春天受到最严重的抨击,不过大家都知道,代行者会遭到绑架,是因为当时她身边那些大人救不了她,错不在雏菊大人。也就是说,明显有过失的人只有我。」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结果我居然厚着脸皮复活了。」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抚子和龙胆先生都没有错。」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你们只是想尽办法救我,什么错也没有。」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菖蒲本来再过不久就要结婚,辞去护卫官的工作,结果我害她成为代行者,婚也结不成了。」

  ——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好。

  「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

  她不想造成龙胆的困扰,只是感情一开始宣泄便停不下来。

  心情终于能化成言语说出口,她谴责起自己。

  「看吧,我果然还是死了最好。」

  只有自己注意到这个事实,可是为什么——

  哀伤的是,瑠璃的语气十分肯定。

  「……菖蒲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厌悪极了,手捣住双眼,不想直视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

  如果泪水可以溶解身体,那么就不用麻烦别人处理尸体了。

  ——如果死亡可以得到疼爱,我愿意走上这条路。

  她根本不想要这种命运。

  ——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我总是这样。

  瑠璃的人生一直不断在空转,不论她怎么做,最终都会慢慢演变成带给他人麻烦,得到惹人厌的结果。

  其实人只要活着都会遇到这种状况,只是瑠璃的世界实在太过狭小。

  她无法忍受。

  期望被爱就是这名女孩的原动力,她难以忍受这种状况。

  如果得不到爱,不如死去。

  ——如果我不是神。

  她思考起无意义的『如果』。

  ——那一天的那个时候,如果神没有选中我,我过的肯定会是不一样的人生。

  这个梦她幻想过上千次。

  如果是其他女生或是男生成为神,而不是自己,白己就不用苦尝现在的绝望与屈辱,也可以轻易得到爱情。

  ——为什么?

  可惜的是,想再多的『如果』也徒劳无功。

  ——我根本不想成为神。

  神选上的是瑠璃。成了活祭品的女孩只能忍耐巨大的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哭也无济于事。

  因为叶樱瑠璃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

  『瑠璃大人……』

  成为神的女孩要过平静的生活,这件事本身就很困难。

  龙胆的语气激动而且感伤。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责备瑠璃,同时又想保护她。

  『请别说……死了最好这种话……』

  「……因为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人……」

  『没有这种事,我知道您是为了别人,刻意装出开朗的样子。』

  「……我不是。」

  『您内心难过,但是一次也没有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您是个温柔的女孩子。』

  龙胆细数着,尽力让瑠璃改变想法。

  『我都知道。您的心地真的很善良……』

  「骗人……」

  『我没有骗人。』

  「这话不是真的……」

  『那么想的人只有您。』

  「……」

  『您是非常好的人,您活着才是最好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这么想。』

  瑠璃呜咽着,回他『没这回事』。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自己真是像龙胆说的那种人,如果自己是既温柔又惹人爱的女孩子,过的应该会是不一样的人生。

  龙胆仍在劝慰哭泣的瑠璃。

  『现在发生的事不是您的错。那些您不想让他们讨厌的人,有责怪过您吗?』

  「……没有……」

  『我想也是。您身边那些爱护您的人,都没有这种想法。』

  「还是会有人……至少菖蒲她……」

  『瑠璃大人,不可以这么说。』

  龙胆谴责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没有比她更为妹妹着想的人了……您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因为……是我的错……」

  『菖蒲大人有这么说过吗?』

  「她 ,她不会说,所以我来帮她说……!因为菖蒲不会说这种话!」

  瑠璃想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姊姊,又哭了起来。

  「其实她很想这么说!可是她不会说出口!我必须帮她说出来才行!帮她说出我死了最好这句话!……」

  『……』

  「因为我,所有人都只能忍耐……」

  『虽然您的话毫无条理可言,但我明白您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龙胆对她说道:

  『听清楚了,您会这么想,是因为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把您逼得走投无路。如果没有出现天谴说或是生态破坏这些说法,您会怪罪自己到这种程度吗?请您仔细思考。』

  「可是……」

  『我喜欢你们姊妹俩,所以无法忍受两位任人摆弄的现状。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 你们可以振作起来。不过……我不该和现在的您说道些话……关于这件事,我非常抱歉。』

  她想要龙胆别这么说,只是泪水与苦涩的心情汩汩涌出,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她泪如雨下地听着龙胆的声音。

  『您的强悍不是来自高贵的身分,而是为了他人逼自己变强。我没有想清楚,您身边发生这么多事,您想必很难受,对不起……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再次强调,绝对没有您死了最好这种事。』

  「……」

  『请相信我,有很多人因为您平安获救而高兴,我也是其中一人,请不要无视这些人的心情。』

  死了最好这句话,对救了自己的人太过失礼,哭着庆幸自己获救的家人听了也会伤心。

  「……对不、起……」

  所以瑠璃忍耐了很久,只是她实在太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呜咽着道歉。

  「龙胆先生,对不起……说出那种难听的话,对不起……」

  『不会……』

  「这句话梗在我的喉咙里,我一直想要有人听我说……」

  『我想也是,站在瑠璃大人的立场来想,必然会变成这样。真要说起来……您已经很能忍了。复活后发现姊姊成了代行者……普通人根本无法接受……』

  「我竟然对救了我的龙胆先生说这种话,我真的是不知感恩……让抚子的努力都白费了……对不起……我总觉得……我真的是……」

  瑠璃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自己。她想起自己到处惹麻烦,就为了求得父母与姊姊的关心。

  原本是为拯救秋天代行者展开的行动,最后获救的却是自己。

  姊妹俩成了双子神,她装出开朗的样子想帮助不知所措的姊姊,但是姊妹俩的婚约一被取消,她便卧床不起,抛下菖蒲一个人。

  这些全部都让她觉得丢脸、难过、愚蠢,想诅咒自己。

  「我的人生没有一件事情顺利……」

  她再也忍不住而嚎啕大哭。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形?该如何补偿?其他人会做得更好吗?不知道。心里好难受。她哇哇大哭,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泪水与呜咽停不下来,一时间连话也没办法说。

  即使她哭个不停,龙胆依然没有挂断电话。

  『瑠璃大人……您还好吗?您身边有毛巾还是水吗?』

  瑠璃的泪水与鼻水止歇后,龙胆终于间了口。

  「我没事……」

  『……我真希望可以立刻赶过去。』

  他这话说得十分诚恳。

  「……不,现在大家都很辛苦……请陪在抚子身边……真的很对不起……不过,我的心情比较轻松了……把话说出来很重要呢……」

  『我有帮上一点忙吗……?』

  「嗯,你帮了很大的忙……」

  龙胆否定她,要她别说死了最好这种话,拯救了现在的瑠璃。龙胆也许是感到她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以轻柔的嗓音说道: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 ……刚才那件事……可以帮我保密吗……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请不要告诉别人……」

  『瑠璃大人……』

  现状完全没有改变,她只是为了有人可以听自己说话这个事实感到宽慰。向好友倾吐烦恼,得到倾听,大哭了一场。

  「真的很谢谢你。」

  她的心情比一开始轻松了不少。

  『……但我认为您还是应该和菖蒲大人或是父母把话说清楚……』

  「不用,没关系。我已经造成了大家很多麻烦,他们会觉得我又在耍任性了。」

  『他们不会这么想的。』

  「……就算他们不会那么想,听起来也会像是我伤害了龙胆先生,所以请帮我保密……不好意思喔。」

  『好吧……』

  「还有……我还有一件事要道歉……你刚才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对吧?」

  龙胆回答得支支吾吾。

  『这……』

  「对不起,打断你的话……龙胆先生都听我说了,我也会听你说……不对,是请告诉我。 你要我振作起来去龙宫……说到这里对吧?我在龙宫能帮上什么忙吗……?」

  『……可以,只是对现在的您来说也许太残忍了。』

  瑠璃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但还是面露微笑。

  「没关系,因为有龙胆先生听我说话,我现在心情很平静。说吧。」

  『…………』

  「龙胆先生?」

  手机另一头传来了犹豫的气息。

  瑠璃感到歉疚,心想自己不该打断他的话。

  过不久后,龙胆下定决心似的说:

  『…………您听到这件事,说不定又会难过……』

  「什么事……?」

  『根据某个情报……龙宫的暗狼事件还没有解决。现在因为各种原因,导致代行者风评不佳……我认为这也许是挽回的机会。』

  「挽回……?」

  『对。至于原因的话,瑠璃大人……您得到四季授与生命使役的能力,我想您或许可以驯服暗狼。』

  瑠璃愣愣地张大了嘴巴。

  『如果事情能够解决,说不定能抹除烙在两位大人身上的凶兆。』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在逐渐理解龙胆的意思后,神情也跟着亮了起来。

  『所以我想请您到龙宫一趟。』

  瑠璃原本虚弱的泪声,此时充满了力量。

  「我、我懂了!……如果问题真的是生态破坏,又和动物有关……也许就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了!」

  『是,您是整个大和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虽然说菖蒲大人也是……』

  瑠璃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或许是因为她受到太多伤害,丑态尽露,已经坠落至谷底,接下来也只能振作了。

  「这么做的话,也能减少针对雏菊大人的谴责吗?还有其他人……」

  只要有方法,就还有希望。

  她涌起了这样的心情。

  「既然大家认为原因是现人神,那由现人神来解决就行了吧……!」

  与瑠璃开朗的嗓音相反,龙胆的语气显得很低落。

  『……是。不过因为这么做也有危险……您要是告诉其他人,恐怕会遭到制止。』

  「嗯……毕竟现在的风向就是要代行者别乱来或……或许我该私下行动。」

  瑠璃这么说着,马上开始动作。她生来就是擅长动手而非动脑的人。

  她将手机抵在耳边爬下床,触碰房间桌上的平板。

  手脚都还能动,自己并没有死。

  既然没死,她想挣扎到最后一刻。

  「这件事本来最好是和黄昏射手大人合作,只是……我们完全没有对方的任何资讯。」

  『也是……我这边也没有对方的情报……不过,听说射手大人为了射穿天盖,会提早进入圣域所在的山里。』

  「那么目的地就是龙宫岳。」

  瑠璃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操作平板,最后手指在平板的萤幕弹了 一下。

  『瑠璃大人,您如果确定要去……我可以帮忙安排机票……』

  「喔,我订好了。」

  『什么!?』

  瑠璃订了前往龙宫的机票,而且还是两张。

  「我订了今天最晚的那班飞机,抵达时间是晚上,虽然没办法马上展开调査,总之先去了再说。」

  『……好强的行动力。』

  「嘿嘿……」

  『我能帮的忙就只有这么多……我和抚子接下来为了准备秋天的显现,会忙好一段时间。 不过只是回信应该没问题……有什么进度的话,请随时告诉我。』

  「好,我知道了。我会努力,让大家见识到我厉害的一面!」

  『……瑠璃大人。』

  「我要过去了,龙胆先生。」

  『……是,路上小心,瑠璃大人。』

  叶樱瑠璃为了处理中伤的起因——暗狼事件,决定前往龙宫。

  另一方面,在创紫的秋之里又有另一个问题。

  秋之里本殿,这里是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现在的居住地。

  本殿其中一个房间里,晒出褐色肌肤的美男子一手拿着手机,神情严峻。

  是电话另一端的人反应不如预想吗?他侧着脸,垂下剑眉,黄菊色发丝轻抚过脸颊。

  「龙胆。」

  秋天代行者护卫官阿左美龙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心爱的主人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瑠璃大人和菖蒲大人都不接电话吗……?」

  龙胆的手机响着电话无法接通的声音。

  「对……昨天和今天都是这样……我也借用你的手机打了电话过去,但是她们也拒接那个电话号码……」

  龙胆见主人快哭了出来,急忙安抚她的情绪。

  「她们不可能忽然不接电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她们讨厌我了吗……?」

  「……不是。」

  龙胆抱起最爱的公主,思考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抚子面前露出笑容,不让她察觉白己内心的不安。

  ——夏天显现应该已经顺利结束,也不可能是遭到匪徒攻撃。

  「抚子,我会找时间向其他代行者大人确认,询问他们是否有与夏天取得联络。」

  「嗯……不过,要是她们只有不理我们的话,怎么办 」

  「不,她们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们约好夏天显现之旅结束后要见面……还聊到要去海边……」

  「难道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惹她们讨厌了吗……」

  ——现在对代行者的批评声浪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不会的。」

  ——这件事不能告诉抚子。

  龙胆用力抱住抚子,隐藏自己的担忧。他小心翼翼地使力,不让抚子感到难受。

  ——瑠璃大人、菖蒲大人,两位没事吧?

  这时的阿左美龙胆不知道,有人冒充他的身分,与瑠璃通了电话。

  一个又一个,围绕着代行者的悪意一再増加。

  此时依然没人发觉,有手伸向了他们各自的脖子。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是在夏天。

  那是个酷暑的日子,彷佛炎帝在这个世界肆虐。

  一走出宅邸,我就后侮了,但是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

  我那个只听说过其存在的妹妹,成为春天代行者征已过了一段时日。

  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要见她,但终究还是采取了行动。

  前任春天代行者雪柳红梅过世,她的女儿成了『神』的下一个活祭品。

  我因此忽然动起见她一面的念头,差劲的个性显露无遗。

  究竟是有多倒楣,才会沦落到那样的人生?

  我的心情就像去远足,要去看失去翅膀的蝴蝶。

  如果遇到当时的我,我真想吊死自己,让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尸骨不留。

  太愚蠢了。尽管是活在憎恨之中的童年,那么做还是太愚蠢了。

  我将自冠从小身处的恶劣环境怪罪在那对母女身上。父亲与春天代行者发生关系,生下女儿,我的母亲直到现在依然对这件事怀恨在心。对父亲来说,我只是他和有助于自已出人头地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我身边的人际关系糟透了,连谁是怀人都看不出来。

  人类都是卑贱肤浅的生物,我在被灌输这种观念的地狱里成长。

  所以说,我很高兴上天惩罚了那个不劳而获的女孩。

  里里面没有一个人想成为四季代行者。我心想真是活该。

  当时那种心情,在一抵达她住的宅邸就迅速消失了,如今回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嗤笑自己真的、真的太蠢了。

  那里根本不像是花叶家千金该住的地方。

  围墙脏乱,到处涂满了里里面那些恶劣蠢小孩留下的涂鸦。为什么不清除干净?那里不是要求品格的现人神该住的宅邸。

  即使先不管她是现人神这件事,那里也不是和我同属花叶一家的人该住的地方,里长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形?

  父亲知道这里的惨状吗?脑中浮现出各种疑问,可是答案只有一个。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那两个一心追求权力的人,不可能没有掌握到这里的状况。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里的状况,选择置之不理。

  「……」

  葬礼结束也才过了几天的时间。

  这里真的是需要受到保护的人住的地方吗?

  也许我不该到这里来,难不成我是想知道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我的内心逐渐冒出这种想法。

  我似乎在等待不再需要憎恨她的机会。

  这样不行。我想恨她。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人都到这里来了,不见她一面就离开,我实在不甘愿。

  我直接走进了那间脏兮兮的屋子。

  我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去,屋里没看见半个人。

  ——我记得她才五、六岁,应该有几个人在照顾她吧。

  可疑人士能轻易闯入的防护措施,以及寥寥可数的配置人员,都让我吃惊。

  ——她不是父亲和他真正深爱的女人生下的小孩吗?

  父亲非常重视继承人,提供给我的教育与食衣住都不虞匮乏。

  我享受着里的名门花叶家该有的待遇与尊敬。

  ——那么在这里的女孩呢?

  我的心情愈来愈差。我来这里,是为了见那个丑陋的孩子。

  在父母的喜爱下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结果遭受惩罚成了现人神的愚蠢孩子。原本我打算在见到她之后,这么对她说。

  你母亲色诱了我父亲。』

  『你和你的母亲害我的母亲发疯了。』

  『你为什么要出生?』

  『你是私生子,不配成为花叶家的人。』

  『听好了,整个里的人都讨厌你。』

  『你成为四季代行者是惩罚,上天在惩罚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过去的人生有多惨。』

  我要痛骂她一顿。

  我要骂得她哭出来,以报一箭之仇,都是她害我的个性变得这么扭曲。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说谎,我讨厌妹妹。

  我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终于能伤害妹妹,我痛苦的人生也能借此得到些许安慰了。

  我本来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怒气冲天地在屋里徘徊,然后终于听到了声音。

  听到有人在哭的声音。

  恶毒的思绪霎时停摆,不安支配了身体。

  我看向四周,没有人赶过去。喂,有小孩在哭。

  『……』

  我沉默着,屋里似乎没人。屋内应该照顾小孩的老妈子,那人到哪里去了?小孩子的哭声响个不停。

  这时,我恐怕已经明白了。

  酷热的夏天,不満十岁的小孩子被丢在屋里,这个女孩的生活是受什么待遇简直一目瞭然

  她备受宠爱只是我个人的想像,恐怕根本没有人爱她。

  她住在这间屋子里,众人眼不见为净,她是提供给这个世界的祭品。

  我稍微拉开应该是妹妹所在房间的拉门,看见了里面的状况。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心脏跳得飞快。

  在房里的,是个娇小的女孩子。

  她真的是个很娇小、很娇小,此我年幼许多的女孩子。

  她年幼到即使我表达出内心的憎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而且没有人理她。她在榻榻米上蜷缩成一团,只是哭个不停。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在哭,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过来照顾她?

  那些大人在做什么?她再怎么样都是春天代行者,是这个国家的春天,为什么她会受到这种对待?

  哭泣的她呜咽着『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带我走』,不停地发出近似哀鸣的哭声。我看不下去,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不该看的、我不该看的、我不该看的。

  这句话占据了整个脑海。

  在那间屋子里的,是任由大人摆布、因为压力与寂寞而哭泣的小孩子。

  她还小到需要有人保护,但由于她复杂的立场,导致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那天过后,妹妹住进了我的心房。

  不论是白天或黑夜,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她,心想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不想欺负小孩子,毕竟她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她是个更特别、更备受宠爱,即使任我唾骂也无所谓的人。我才是凄惨且可悲的生物。

  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我……我才能痛恨你。

  雏菊,在我还在犹豫是否要爱你时,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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