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之前──
身穿黑色套装的日代千鹤，迈著无力的步伐，走在夜晚的道路上。
今天的面试也不顺利。
再这样下去，可能没有任何公司录用自己的恐惧感，让她光是想像将来，就浑身发抖。
象徵自己未来的这片广阔天空，被漆黑厚实的云层完全遮住，从乌云里落下的大颗雨珠，毫不留情地痛打著身体。
这场雨来得毫无徵兆，该去哪里躲雨才好？再也不相信会拨云见日的郁闷心情，占据了日代的心灵。
我的人生……到底会变成怎样？
不知反覆自问多少次的疑问再次浮现于脑海中的时候，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笑容。
宛如弦月般的双眼，勾起一道弧线的嘴巴……
是个男人。
大约二十五、六岁。大概和自己同世代吧。
对方紧闭的双唇动了起来。
「晚安，初次见面，日代千鹤小姐。」
他是谁……？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从国高中到大学，都以优秀的成绩入学、毕业。在进入大企业工作后，因为儿时不断搬家的缘故，导致情感匮乏。虽然工作能力极强，却几乎没有人际沟通能力。和周遭的冲突接连不断地发生，因而好几次被迫自请离职。到了现在，履历也显得问题重重，没有任何公司愿意任用你……」
他为什么会知道？
「……我说的，没错吧？」
日代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到底想做什么？」
「恭喜。你已经被我们重生研究所关东分部，选为第一号受试者了。」
那张笑容，就像是黑夜中高挂的月亮一样。
这虚无飘渺的青色光芒，照亮了我的未来──
「结果呢？」
见到来开发研究部拿药的夜明，药剂课的天之濑贤人兴致勃勃地问道：「明明顺利和受试者签下契约了，你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啊，夜明。」
「这个嘛……」夜明一边接下用塑胶袋装著的胶囊，一边开口。「因为我是第一次担任负责人，却遇上例外……负责的案例居然是异性。」
以往在其他分部，按照惯例都是由同性的职员，负责支援受试者。
「嗯嗯，可以计画把受试者变成未来的老婆。」天之濑愉悦地笑著。
「饶了我吧。」
「上头也真是异想天开啊。」
夜明想起被任命为日代千鹤负责人的经过。
「那个……受试者……是女性。」
夜明看著拿到的资料，有些疑惑地说著。分部长却彷佛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似地反问：「所以呢？」
「按照惯例，受试者和负责人不是应为相同性别吗？为了避免跟踪或窃听的风险。」
「虽然目前还没有先例，但并不是非相同性别不可。」
「可是──」
「夜明。」分部长制止他说下去，开始讲解。
「在各分部已获取大量报告的现在，关东分部终于要展开实验了，因为有许多可供参考的资料，加上比其他分部更晚起步，关东分部的第一号案例，必须获得史无前例的大成功才行，否则无颜面对其他分部的同仁啊。因此，这次的案例由我们精心挑选，受试者本身的学识与工作能力都极为优秀。只要克服人际沟通障碍，甚至可能成功引荐到大企业就职。」
「……」
「这次会将受试者转入人际关系已经成形、学期活动频繁的二年级，而且是有人遭受霸凌的班级。让受试者去帮助被霸凌的同学，渐渐培育出友情。此外，若是最终能与夜明你形成恋爱关系也不错。」
「……啥？」
「怎么了，对方可是位美女喔？有什么不满吗？」
「就算用像是三姑六婆拿著相亲照片来攀谈的语气跟我说，也没用。」
「反正夜明也是单身嘛。」坐在隔壁的前辈职员也开起玩笑。
「我心领了。」
分部长笑了，再次开口：
「不但找回过去欠缺的感情，也找到了理想工作与人生的伙伴。这就是我们构想中的剧本，你不觉得这才算是重生大成功吗？」
「可是……」
「当然，这终究是一场实验。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的计画发展，你只要把这些设想记下，也许会用得上。我很期待喔，本分部第一号的杰出成果。」
「唉……」夜明把分部长的笑脸从脑中抹去，叹了口气。
「在制作药物的时候看过资料了，对方不是一位美女吗？」天之濑问道。
「是个美女没错，但问题不是这个。我现在压力很大，还有很多东西要烦恼。」
「身材也很好喔，曲线修长呢。」
「天之濑先生。你平常都是用这种眼光在看资料吗？」
「不然要用什么眼光？」
见对方一脸认真地反问，夜明不禁再次叹气。
就这样，日代千鹤的重生实验开始了。
即使变成高中生的外表，日代还是没有改变她将头发随意绑在脑后的俗气发型。这种可称为固执的态度，也被她贯彻在人际交往上。她从不与周遭的同学交流，只是平平淡淡地度过每一天。
暌违十年的高中生活，并未让她露出半分困惑，简直平静得可怕……
【重生实验报告书 负责人 夜明了 受试者 日代千鹤】
五月三十一日
实验开始约两个月。
受试者不仅连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伴都没有，
甚至整天都没开口说话，也不足为奇。
我会持续观察下去。
由于每次提交的报告都一样，夜明因而被上司叫回去关切。是不是你的支援工作哪里没做好？……之类的。
在重生实验中，受试者必须自发性地采取行动才行。
支援课职员只是在背后默默守护受试者的存在。
这一直是夜明的信念，但按照日代的状况而言，要是夜明这边不采取行动，她可能会就这样毫无作为地度过这一年。
夜明做了决定，与日代进行接触。
「日代小姐，虽然一开始已经说明过了，但我要再次强调，这一年的表现会影响最后的就业安排。难得参与一次重生实验，不妨试著多关心周遭的人吧？」
言外之意就是，要是维持现状，很可能难以安排未来的就业。
聪明的日代，自然不可能听不出夜明的暗示。
之后，日代发现班上有霸凌的状况，也明白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是重生研究所赋予她的课题。
但由于动机不是出自于「我真心想要帮助这个人」的情感，她所采取的行动流于形式，简直惨不忍睹。
日代直接闯进了霸凌现场，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否请你们别再欺负同学了？看了实在让人不愉快。另外，这也是为了我的将来著想，可以麻烦你们住手吗？」
她一次又一次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介入，最后连被欺负的女同学也忍不下去，直接告诉日代：
「拜托你别管了！因为他们觉得你跳出来阻止很有趣，所以害我被欺负的次数变多了！之前那样还轻松多了！明明才刚转进来，什么都不懂，拜托你不要鸡婆好吗！！」
于是日代再也不去关心班上同学了。
甚至把自己的心灵封闭得更严密，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另一方面，夜明则是被上司斥责过度干涉。
「因为你给了多余的建议才会变成这样。你应该也知道，重生实验必须让受试者自发性地采取行动才行吧？支援人员怎么可以主动影响受试者，你这样不是过度干涉了吗？」
还不是你害的……夜明强忍著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冲动，死命咬住嘴唇。
无论是午休、暑假或校庆……日代始终孤单一人。
她大概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吧。
既没有手足无措，也看不出难受的样子，反而更凸显出她习惯孤独的心性，这让瞭解她成长过程的夜明相当难过。
只能在一旁静静守候，实在太难受了。
每当他看不下去而开口时，得到的回答永远都一样。
「没事。」
『不能过于依赖职员──』
个性认真的日代，始终严格遵守这句一开始提醒她的话，从来没有向夜明求助。
「这样『毫无变化』的生活，真的有重生的意义吗？你有好好进行支援吗？ 」
「不要再多给建议、给受试者压力喔？不可以过度干涉，别忘了支援课的立场。」
「喂，这是怎么回事，夜明？这种报告书太丢脸了，根本没办法给别人看啊，快想办法解决！」
前辈、课长和分部长，几乎天天都在批评夜明，让他无路可退。
随著看不见变化、无计可施的一天天过去，夜明也不知该如何与日代相处才好……于是最后选择放手不管。
用「做好支援的角色」为理由说服自己，夜明不再与日代进行接触。
大概是为了在这一年的高中生活中至少留下一点成果吧，日代十分用功，始终保持在年级第一的位子上。
在升学名校拿到这样的结果相当不简单，但日代的问题本来就不在这里。
重生研究所原本期望的人际交流能力并未进步，备受期待的关东分部第一号，得到了重生失败的判定结果──
「前辈──」
夜明一走出开发研究部，就看见穿著制服的小野屋跑了过来。
「差不多到了向上头提交来年受试者候选报告的时候呢。前辈有好好过滤名单吗？关于明年的受试者？」
「……嗯，还没。」
小野屋望著夜明快步前行的背影，接著开口：
「前辈跟日代小姐报告过结果了吗？」
夜明停下脚步。
「哈哈……你还真是不客气，直接踩在痛处呢。」
夜明一面乾笑，一面转头。
「这个同样也还没完成。毕竟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那也没办法呢，关于日代小姐的事情。」小野屋走到夜明身旁。「我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个很棘手的受试者。关东分部第一号、上头挑选的受试者、来自上头的压力、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换做是我早就崩溃了。在这种状况下能够坚持到最后的前辈，我觉得实在很令人佩服。」
「……」
「好啦！」小野屋绕到夜明面前，开朗地为他打气。「打起精神，好好挑选明年的受试者候选人吧。既然换了一间学校，会有很多勘查工作要忙呢，没有时间消沉了……喔……咦？」
小野屋才觉得夜明的身体好像摇摇晃晃的，突然间他就往自己这边倒下。
「等等、前辈？」
虽然小野屋匆忙间试图撑住对方，无奈两者体格差距太大。于是夜明就这样倒在走廊上。
「前辈！！」
「受试者原本是什么身分，还有受试者在重生期间过著什么样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变化，搜集并做成样本资料，就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期望受试者在重生中出现变化是很自然的，虽然这次被判定为失败，但这个结果也是一种珍贵的样本。去反思做错了什么、该如何改善、活用到下一次实验之中。我们这些科学研究人员，就是在失败与反思之间不断轮回。实验就是这么回事，别这么消沉啊，夜明。」
在开发研究部听见天之濑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并未让夜明心中的重负减轻半分。
活用在下一次……
我们还有下次，还能继续挑选受试者，帮助对方重生。
可是日代小姐呢？
她没有下次了。
在这个或许能让她人生重新来过的大好机会当中、在这一年当中……我应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才对。
在失去意识之前，夜明脑中不断回荡著这样的想法。
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研究所医务室的床上。
「啊，前辈醒了吗？」
守在床边的小野屋露出安心的表情。
「……？」
「前辈你刚才突然昏倒。好像是过劳的样子。」
夜明用恍惚的脑袋试图回想。
在开发研究部跟天之濑先生谈过之后，刚走到走廊上，就遇到小野屋……
「你这阵子是不是没睡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呀？」小野屋一边观察夜明的气色，一边担心地问著。
……仔细想想，我这阵子生活好像蛮不规律的。
夜明用右手背贴著额头。
意识终于恢复清醒了。
「……小野屋，你决定好明年的受试者了吗？」
「咦？是的。我想还是选海崎先生比较适合……？」
「这样啊。」
「……前辈，你该不会……明年不想继续担任负责人，或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吧？」
「……」
「平常总是游刃有余的前辈，居然会在我面前露出这么软弱无力的模样，实在让我大受冲击……」
小野屋说完之后，狠狠地瞪著夜明。
「超！级！不舒服的！！」
「！？」
「你要顶著那张死人脸到什么时候！一点也不像你！总是一脸臭屁地戏弄别人，那才是原本的前辈吧！我觉得那样的前辈才有办法煽动人心、驱使别人采取行动。我很尊敬那样的前辈。身为有能力让一个人重写人生的组织成员，怎么可以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呢？」
小野屋像机关枪一样喋喋不休，对夜明又是斥责又是鼓励。
「还有机会重来吧？还有机会改变吧？我们是带著这样的想法与受试者接触的，不是吗？前辈露出消沉的表情，你所负责的受试者也会感到相当不安吧？这样对方怎么积极向前看呢？太可怜了！」
夜明缓缓地坐直身子。
「……对、对不起。我说得太过火了。」
「噗嗤……」夜明笑了出来。
「！？」
他就这样抖著肩膀，一直笑了下去。
「哎呀，居然有人忍心痛骂过劳昏倒的病患呢。」
夜明看著不知所措的小野屋，继续说下去。
「谢谢你，我终于清醒了。」
看见夜明变回平常的模样，小野屋露出放心的笑容。
「啊，不过如果是在我面前的话，前辈偶尔软弱一下也无所谓喔。」
「还来得及。」
「什么──」
没错。
因为区区一次失败就丧气，算什么重生负责人。
不可以放弃。
一切还没有结束。
当天晚上，夜明造访日代居住的公寓。喝了口日代送上的滚烫煎茶后，夜明直视坐在对面的她。
「经过这一年的观察与报告，遗憾的是，没有办法将你引荐给任何企业。」
「咦……」
「非常抱歉，是我的支援工作不到位造成的。」
说完之后，夜明深深地低头致歉。
「……真的……非常抱歉。」
「……」
日代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轻轻地摇头说了句：「不是的……」
「我在这一年里，除了念书之外什么都没做到。我也有所自觉，这恐怕和贵所当初的期望大相径庭。」
「……」
「我早已有所觉悟。这是必然的结果。身为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让你们如此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看著低头道歉的日代，夜明惶恐得直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日代小姐果然察觉了研究所的意图。
她知道自己应该改变的问题在哪。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日代小姐，我有一个提议。」夜明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
「如果有机会延续重生一年直到毕业，你愿意尝试吗？」
「……！」
望著杏眼圆睁的日代，夜明仔细地说明著。
「本来这项实验仅限一年，因为没有前例，所以我也无法确定是否能够获准，但首先最重要的是日代小姐本人的意愿。如果日代小姐有意愿的话，我会尽全力说服上司，让实验延续到第二年。」
「……」
「日代小姐不也觉得事与愿违吗？成绩优秀的你居然会『失败』？ 」
夜明用挑衅的眼神注视著日代。
隔天早上，夜明收到日代的邀约，站在中庭等候。
春假期间的学校罕有人至，由于平时这里总是挤满了高中生，如今更显得萧瑟。
「抱歉，了。一大早找你过来。」
「没关系。关于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夜明听见背后传来声音，转过头去，看见女高中生模样的日代就站在那里。
不，正确来说，是像女高中生一样把头发绑成两束的日代，站在那里。和之前随意绑在脑后的发型相比，现在给人的印象年轻了许多。
「……日代小姐……你的头发……」
「……这样是不是看起来更像女高中生一点呢？」日代用右手把玩著发束，有些羞涩地说著。
「总之从外观开始……这是我表达决心的方式。」
那个日代小姐竟然主动改变自己。
这让夜明雀跃不已。
嘴角也自然地勾起一道弧线。
「非常适合你喔。」夜明对日代露出微笑。
「因为我实在对感情一窍不通，或许会再次失败……也许会再给你添麻烦……关于第二年的提案，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就这样，日代千鹤开始挑战第二年的重生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