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一
三月已过中旬,樱花前线的战报总是会给电视和网络增添色彩。
对于进入春假的学生来说,现在正是休假的时期,但作为社会人的我却没有尽情玩耍的闲暇。利用仅有的一点点休息日,我要最大程度地进行我的单日往返露营赏樱计划。
「万岁!今天是绝好的露营天气」
总而言之,我来咯。千叶县成田市的牧场露营地。
这里虽然能够驾车露营,可惜我并没有车。所以我乘着电车、坐着巴士到了这里。我的住处其实就在成田市,由于离得不远,我就姑且轻松愉快地开始我的徒步露营了。
一个人在接待处完成了受理后,我向着露营地进发。路上看见的白色的粉色的花瓣飘摇着飞舞着,在我的脸颊上挠着痒。樱花已经完全盛开了。
与大学时的团体露营不同,我现如今显然只能单人露营。邀请朋友来露营不是一件易事。我自己的时间本就要被工作给塞满了,没法与他们的时间配合,而且很多朋友也都有女友,或是组成家庭了。
和单身的我不一样。我和大学时交往的女友已经分手了。
「但是嘛,我并没有感到寂寞哦」
独自一人并不是缺点,不如说是优点。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去自己喜欢的露营地,用自己喜欢的露营工具,享受着独自一人的时光。与团体露营相比,这可是压倒性的自由啊。
单人露营如今甚至已经成为了潮流。这也许意味着单身贵族这一概念已经渗透入现代人的思维当中了。
「那么,就开始做料理吧」
我尽情地碳烤着肉和蔬菜。
好像是被称作野餐效应,晴空之下的料理,哪怕平平无奇,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拿棒球举例,据说想要让下班之后的啤酒更加好喝的话,那就去室外的棒球场边上喝吧。不过这也是我从大学时期的女友那儿听来的,棒球相关我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啦。
「祭里她今天是如何度过的呢」
前女友的祭里,是东京Yakult Swallows的粉丝。
祭里虽然是在东京都内出生,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喜欢上读卖Giants。问了她才知道,她好像是那种喜欢扶弱抑强的个性,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喜欢上我。什么意思啊这是。
明明最后,还是把我给甩掉了。
……这样的思考实在让我疲惫不堪。让我的露营饭来好好治愈我吧。
肉和蔬菜都经过了充分的烘烤。我大快朵颐,享受着舌尖上弹跳着的被炭火的红外线所包裹的鲜味。无论哪一串都是这么香而多汁,回味无穷。作为下酒菜可真是天下无敌。我已经喝到第二瓶咯。
是啊,徒步露营的好处就在这里。不用开车,所以能尽情地喝酒。
「酒这好东西,是能和篝火所并列的露营之绝妙啊!」
独处的时候内心的声音就会变多,自言自语也会大声起来。
这并非孤独的美食家,而是孤独的露营家。我已经超越了孤独,到达了孤高的时间与空间之中,换言之即是在至高的时空之中啊!这就是异世界转生吧。
通过非日常来治愈平日里疲惫的身心。在崭新的世界里,以全新的自己活出焕然一新的人生吧。所以啊,露营毫无疑问就能让我转生到异世界。呜姆,我好像喝醉了啊。
饭盒里的饭差不多要煮好了。最后再来一把大火,给它做成锅巴!
「要不要整个烤饭团呢」
捏住内侧的锅巴,再将饭团的外侧也烤焦,就能创造出只有露营饭才能做得出来的烤饭团了,正所谓烤饭团完全形态。
我即刻便开始捏饭团。捏的时候要注意得先用保鲜膜包好,然后穿上线手套来捏。直接裸手去捏会给你烫个不轻。这和烫到口不能一概而论,明天我可是还得用这手来工作呢。
「讨厌星期一……不想上班……」
……等等,这种苦恼还是晚上上了床再考虑也不迟。
我把捏得紧紧的饭团放到铁丝网上,酱油一淋,香味便四散而出。味噌、柚子胡椒、烤肉酱等等调味料我其实都有,但我最喜欢用的还是酱油。
第二瓶罐装啤酒也被我喝空了。来吧,第三瓶走起,明天的工作我要一脚踹开!
这完全形态的烤饭团,将会是我今天最棒的料理吧。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的心情宛如蓄力被打断。
知道对方是谁,我更是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从梦幻被拉回现实的感觉接通了这个电话。
『喂,是樱君吗?』
「……啥事啊」
『这么开心吗?听到我的声音』
「一点都不」
『女朋友打给你的电话,就不能表现得开心点嘛!』
「并不是女朋友而是前女友吧」
『那你想复合吗?』
「才没有啊」
啊哈哈。祭里的笑声从电话另一头送来。
和祭里是在大学时期开始了交往,走入社会的时候就分手了,但现在也像这样继续作为朋友来往着。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算是干脆利落。
我与她是在大学社团认识的,那是个以野外活动为主要内容的探险部。
我们是同期生。我是法学部,祭里是经济学部。所以无论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我们在这唯一的接触点——社团里实现了命运的相遇。
然后嘛,借着年轻气盛,我做了一堆现在想起来很蠢的事,这里我就省略不提了。总之,我和她交往了,然后被甩了。
所以祭里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女性朋友。没有在此之上,也不会在此以下。
『樱君,我听见篝火了哦?你在露营啊』
「确实」
『一个人?』
「一个人」
『好寂寞呀』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刚刚在泡温泉哦~』
「哪里的?」
『伊豆的』
「和谁一起?」
『一个人』
「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寂寞啊」
『呜姆。我们是孤独的同志呢~,像夫妇一样』
为什么你还敢说这种话啊。
看来很不凑巧,她也和我一样喝了不少酒。
祭里从大学时期开始就喜欢温泉旅行。伊豆、热海、箱根等地离都内很近,所以我们俩经常一起去……不如说是我被她给强行带去。
「你那边,这个时期应该也很热闹吧」
『嗯。说是春天,其实已经几乎是初夏了。伊豆的露营地想必已是空前盛况了吧?』
「露营还是在凉爽的时期有人气啊。因为可以享受篝火的乐趣」
『因人而异啦。如果不是为了篝火,果然还是暖和一点去露营比较好』
「总之你看上去是没在露营呢」
『是啊,我又没试过单人露营。不如说你不在的话我连帐篷都不会搭。其实只要有樱君陪着我,露营什么的都无所谓啦』
「有温泉陪着你也差不多了」
『那还得加上当地的美食才行。说到伊豆,那就不得不提那个!』
「鳗鱼派?」
『那是滨松的特产啦,虽然伊豆的也是超有名气。这种名闻天下的的美食哪里还需要我来帮忙应援!说到伊豆,我要提的当然是那用墨鱼汁淋到乌黑的海贼烧啦!』
我才不知道这种B级美食。不,也许其实是A级?明明并不清楚就说了很瞧不起的话,非常抱歉。
『大学我和你一起旅行的时候应该吃了很多次吧,你忘记了?』
「说起来,你打电话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可恶。你这什么态度。听到我的声音让你不高兴啦』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吧」
『我刚刚才从温泉出来,还是全裸的哦……』
作为美食家的祭里,比我吃得还多。但却完全不胖,营养全在胸部里。
就是说,她是巨乳。
『想象了?』
「才没有」
『真是的,一点也不可爱。以前的樱君明明那么可爱』
喜欢在各地的温泉街寻求美食的祭里,并不是为了露营而加入探险部的。
所以每次社团活动的露营她都不住帐篷,而是住宿或在车里睡觉。她嫌弃睡袋太窄,也讨厌被蚊虫咬。
而且比起直接烤,她喜欢更加讲究些的料理。调味用的也是自己做的酱和调味料。因此和喜欢简简单单就加点盐和酱油的我经常吵架。
但是,祭里烹饪的那些讲究的露营饭确实美味。比起观赏风景,还是更喜欢美食。只有这一点我们很相似。
总之,祭里之所以特别喜欢这些B级美食、地域特产,果然还是她那扶弱抑强的个性所致吧。她就是这么好管闲事,乐于助人。
嘛,她的确是我难能可贵的商谈对象,虽然这件事我绝无可能告诉她本人。现在的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和外公取得联络了。
『樱君,最近如何?』
「……什么如何?」
『工作和私人生活怎么样。这就是我打电话的理由,请你好好回答。不然我就给你发我吃着海盗烧的全裸自拍如何?』
「……你这家伙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啊,根据地点的不同我要判断你是不是暴露狂」
『我有好好地待在旅馆的房间里哦。因为是单人间,所以全裸也没关系啦』
就算是这样也给我把浴衣穿上啊。嘛,反正多半是捉弄我吧。
「说起来,你是打算在那儿过夜? 明天可是工作日哦」
『嗯。拿到带薪休假了哦~』
好羡慕。羡慕死了!我要也能拿到就好了!
和私企不同,公务员几乎没有带薪休假这一概念。虽说也存在什么工作方法的改革,但对于我这种公务员来说基本不适用。
越是不景气,国民的仇恨就越集中于国家。进一步来说就会面向公务员。有休息的空暇还不如给我去工作啊,你这个税金小偷!如此这般的破口大骂在社会上横行直撞。
然后,政府高层的人员就不得不向国民道歉,紧接着就如同是为了发泄压力一般,使劲催迫着下属做事。于是像我这样为了国家利益而工作到死的奴隶就得以诞生了。爆裂吧现实。
『樱君是公立高校的教师嘛。我听说还是相当黑心的,你平时忙吗?』
「……啊啊。托他们的福,今天又是单日露营」
『因为是社会科的老师,所以会更加繁忙吗?我在新闻上看到过,由于教科书的再编,地理和历史的内容会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是的。从明年开始将进行大幅度的修订,地理历史课将变成地理综合和历史综合。地理综合将学习防灾等知识,历史综合将融合日本和世界近现代史。
注:本书出版于2021年。2021年及以前,日本高中生需要必修一门世界史,再从地理历史(简称地理)和日本史中选修一门。2022年开始,世界史和日本史将会并作一门课,即历史综合,且地理综合和历史综合都是必修。
『樱君,现在的课本上所教的,镰仓幕府不是在1192年而是在1185年建立的吗?』
正确地说,1192年和1185年哪个都没有错,都是正确答案。
「不如说,祭里啊……我们的学生时代也没有再教过是1192年吧」
『是吗?』
虽然我不知道祭里中小学的成绩,但她在大学的成绩却是毁灭性的糟糕。能毕业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倒不如说为什么能入学本就是个谜。
『这相关的内容我真的没印象了。我是看电视的综艺节目上喜欢将其作为话题,年轻人的教科书内容正在不断地发生改变什么的』
我俩明明也就二十六岁啊,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年轻人啊。
『年轻人现在是用「好箱子」而不是「好国家」来记忆镰仓幕府的年份了呢。我倒是无论哪个记法都不知道就是了。难道是我们学校不流行这种教法吗?』
注:日语谐音。就好比地球平均半径的6371千米 = 庐山起义。
才不是这个问题吧。只是你上课在睡觉吧。
基本上每十年,学习指导大纲就会发生变化,课程的科目与学时也都会有所修改。教科书的修订基本每四年一次,在这个时间点如果事实有所变化,记述的内容也会随之改变。
根据时代的不同,教育的方法既可能进化也可能倒退。因而被耍得团团转的除了孩子们,还有上课的老师们。
『教科书翻来覆去地改变,教的人也很吃力吧。所以我听说教职人员正处于严重的人手不足中。要是工作方法改革能早点生效就好了』
「就是啊」
『但是啊樱君,我看你这不是还有闲功夫一个人进行单日露营吗?』
「我就只有这么一点闲暇啦」
『如果你愿意把这么点闲暇也交予我的话,下次我们也一起搞次单日旅行如何?我会治愈因工作而感到疲劳的樱君的哦?就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房间里……温柔地来安慰你』
那一瞬间,我对于回答产生了犹豫。
「……我这边怎么都行啦,你那边工作如何」
我在答非所问。
「既然是春假季,你那边旅行社的工作不应该也很忙吗?」
『比起我自己的事,我更想聊聊你的情况』
你倒是什么情况啊。……不,你没什么情况。我知道的,你就是这么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工作上还有什么困难? 说给我听听可以吗?』
为了不让祭里察觉,我配合着篝火的焰声,长叹了一口气。
「嗯……其实」
『这样啊,太好了』
「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是指,能和你通话这件事。嗯嗯,春天就应该是这样苦恼的季节嘛。所谓五月病就是这样』
但现在还是三月吧。
『你尽管说,无论什么我都会试着帮忙的。就交给姐姐我吧!』
我们是同岁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还是没有说出口。结果到了最后,我还是主动决定找她商量。
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总是轻易地屈服于她。
「其实呢,今年的新生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在樱君的学校上高中的孩子?』
「啊啊。那个孩子,就住在我的外公家」
『外公啊,就是你常提到的那个很会撒盐的外公是吧?』
「是啊。然后呢,其实我直到中学时代就还和那孩子有来往……」
——星咲蓝良。
在新生名册上发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由于入学说明会之后才会举办,所以我还没来得及确认照片,但是从她现在的住处来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蓝良。
『那孩子,是外公的孙子吗?』
「不……该怎么说呢。解释起来就说来话长了」
事实上,即使拿出各种文件来确认,也无法用简单一句话来表明她是怎样的存在。
蓝良和外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不止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她甚至连户口都没有。
我把她当作是外公的养女。但也许是外公作为冒险家在各国游历的缘故,他也没有办理收养关系的法律手续。
外公在哪里发现了她,又是怎样的来龙去脉才收养的她,行政机关没有留下像样的记录。蓝良既没有国籍,也不知道父母是谁。难道是非法入境者?若是这样,我想总得有一些人道主义相关的理由的记录吧……实际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在日本,通过就学援助,即使没有户籍也可以接受义务教育,这一点没有问题。实际上,她就好好地上了小学和初中。
但上到了高中,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对于教育机关来说,她除了问题儿童以外什么都不是。究竟如何来处理她这像是私生子一般的存在,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麻烦。
「……嘛,总而言之,我想他们至少能明白,蓝良是外公像亲生孩子一般抚养长大的这点」
『樱君,好像说,老师和学生是亲属的话,一般不能上同一所学校吧?』
「你知道得还挺多嘛」
『我之前喜欢的一个高中生球员,他的父亲担任他们棒球部的教练,他在甲子园也是大显身手。但那个父亲也是教师,因为和孩子上同一所学校而产生了问题。但学校为了发挥出孩子的潜能,最终还是让他们得到了许可』
根据自治体的方针,教师和学生如果是亲属,从伦理的观点来看很容易被视作问题。过去也有教师的父母向学生的孩子泄漏考试内容的案例。
但是,正如祭里所说,例如体育学校也有考虑学生才能的例子。当然,这也只算得上是个例。
『樱君你想向我商谈的烦恼,就是这件事对吧?因为和那个孩子进了同一所学校,所以收到了教育委员会的反对意见,并打算把她调到别的学校去』
「啊,没这回事。法律意义上,我并不是那孩子的亲属」
『咦?那我就不太明白你在烦恼什么了,三个字总结一下吧?』
这谁做得到啊。
我只能尽可能地,一边斟酌着词句,一边将我的烦恼传达给她。
过去,我和蓝良总是在一起玩,关系很亲密。但现在却变得疏远了。
我明明被外公拜托了要照顾她,可我什么也没有做。外公或许正生着我的气。只是生气的话那还算好,一想到他也许已经对我幻灭,再见面的时候用着没有一丝厌恶、只是单纯看陌生人一般冷漠的眼神盯着我,我就害怕得不敢在他那儿露面了。
而那样的外公他的女儿,今年春天就要进入我所在的高中上学了。
新生的分班已经完成了。结果,蓝良要进入我负责的班级。
相关人士都讨论过这事——其实我们学校的分班和体育的选拔会议是相似的。每个人都能选择想要让哪个学生进入自己的班级。好孩子会被选完,剩下的就都是问题儿童。所以,这次最后留下的就是她,星咲蓝良。
于是,我决定让蓝良进入自己的班级。
要问为什么,也许是罪恶感吧。外公那样地拜托过我,所以我因没能去见他而感到内疚。这既不是我有什么过错,也不是因为我的正义感。这单单只是赎罪。
蓝良成为了我的学生的话,就可以创造出再去见外公的理由。例如,在学生和家长的三方会谈中,我就可以有和外公在学校见面的机会。那个时候,如果我能有勇气,我一定会向他道歉。
外公,对不起。活到现在,我仍旧还只是个橡果子。
『这样啊』
隔着电话,我能听见祭里在轻轻地叹气。听起来,她也在为我苦恼。
『那孩子……是叫蓝良呢。怎么是女孩子啊』
你想吐槽什么啊。
『明明,我在你这里听了很多次你外公的事,却一次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孩子呢?为什么?』
「我哪知道」
『因为对樱君来说是初恋的孩子吧?』
「不是啊。她当时还在上幼儿园呢」
『就是说你是萝莉控咯?』
「更不是啊!」
『樱君,你竟然喜欢那些飞机场的幼女……这下我只能喝得不醉不归了!』
所以说醉鬼就是难对付……。
『哼哒。反正咱俩都分手了,你爱咋咋地吧——』
在闹别扭。讲真,你可真够麻烦。
『不过嘛,能从樱君你那儿听说这些学校的内幕,还是挺新鲜的』
关于这些内幕,其实我还有所保留。这次分班的抢人大赛,我设法完成了一个捆绑销售的交易。由于我收下了新生里第一的问题儿童,因此也得到了年级第一名的优质学生。
那孩子是新生代表,名叫泉水流梨。
『呐,樱君。没问题的哦』
祭里突然这么说道。
『樱君一定能一帆风顺哦。虽然可能会很辛苦,但只要辛苦的部分也好好去做,就一定会有回报的。要是寂寞的话,我就把裸照发给你吧?』
不需要啊。会变得又喜欢上的,真的不要这样做。
『要是能和我一起旅行,不光只是看,给你摸也是没问题的哦?』
「…………」
『那就聊到这儿?樱君。生日快乐。拜拜』
最后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三月下旬的这个休息日,刚好是我的生日。虽然比祭里要晚太多,但我终于还是迎来了我的二十六岁。送来的祝贺除了妹妹那粗枝大叶的短信以外,就是这位因为比我大所以处处都关照着我的她。
烧焦的味道有些刺鼻。电话煲得太久,放在铁丝网上的烤饭团已经变得焦黄。看起来已经只是普通的木炭了。
祭里这家伙……哪里是一帆风顺啊,我反而是出师就不利啊!
但心情并没有那么坏。我放弃了吃饭团,一边计算着返程的时间一边添加剩下的柴火。不知为何,我打算把所有柴火都烧掉。
望着这治愈的火焰,我开始考虑蓝良的事。
新生们的入学说明会,就要开始了。要在那时进行入学手续的受理,体操服尺寸的计量,教科书的购入,以及学生证照片的摄影。
在那一天,我能否与她再会呢?即使没有,我也能在拍摄的照片里见识到她那成长后的身姿是吗……?
手机又响了。……又是祭里?有事忘记说了吗?我一点都不打算和你一起旅行哦!真的!
一边默念着这种想法,我一边确认手机,是母亲打来的。
我无法掩饰我的惊讶之情。上一次父母联络我,是什么时候来着。大学时期还是经常有的。与其说是担心我,不如说是为了监视我。但最近已经显著地减少了。
是已经信任了成为了社会人的我?不,大概是已经放弃了我吧。
总之,这是久违的来自父母的电话。
……但是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一边祈祷着预感给我失准,一边接了电话。
联络内容是外公的讣告。
是在旅途中突然发作。他因心力衰竭而死——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良兆易逝,恶兆难防。
呐,祭里。果然,这不是完全没有能称得上是顺利的地方啊。
眼前这团火焰,变得有些黯然失色,仿佛在嘲弄着我似的。
我中止了露营。因为没有时间正好的巴士,我坐出租车去了最近的车站,就这么背着背包直接坐电车去了外公家。
好像其他的亲属也聚集到了这里。外公在海外的旅行地去世,有关遗体的手续也变得复杂了起来。为了处理而召开了亲属会议。
对我来说,那种会议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啊,我无法相信。那个外公死掉了什么的,我无法接受。
呐,外公。为什么啊。讨人嫌的孩子到了社会上反而会更有出息,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吗?
冒险家常与危险作伴。随时都与死亡相邻。外公你自己也这样说。那你为何要从事这种异想天开的工作呢?
是何时来着,外公其实就告诉过我。
最初,他想要冒险的意识,来自于学生时期知道的伊能忠敬。他是江户时代测量日本全国各地的地理学家,是能成为大河剧主角候选的伟人。那个影响了外公的纪念馆,好像就在学校附近。
虽说如此,他最初也是以公务员为目标的。由于出生于公仆一族,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疑问,就走在了那条轨道上。
但是外公他,有着一次与众不同的经历。
他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青年海外协力队。
这是应发展中国家要求而派遣的国家项目。与志愿者一样,这种活动更有利于就业。据说是外公的恩师推荐的,但当时他只是为了就业而已,对国际志愿者的认知并不算高。
但是,在那次活动之后,他的价值观发生了180度的转变。
回到日本后,他放弃了等候他已久的精英课程,而选择就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
理由是,这样可以毫无顾虑地利用业余时间。他想用那些时间来参加志愿者活动。公务员原则上禁止兼职,但允许进行志愿者的活动。
这几乎就是身兼两职。好像也有本职是公务员的马拉松运动员,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与不景气的现在不同,经济好的时候公务员有很多休假,虽然这也得取决于所在的部门。那个随便摸鱼也不会聚集国民的仇恨的时代,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堂。
然而,外公别说玩了,就连业余时间都献给了志愿者活动。那种热情令人瞠目结舌。那次青年海外协力队的活动,也许给他带来了一次质变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外公经常在国内外四处跑。他为发展中国家提供基础设施,为难民营提供医疗援助,并在南极地区进行合作观察以应对全球变暖。
于是,不知何时开始,周围的人称呼他为冒险家。
冒险是艺术活动、观光旅行、户外运动。除此之外,看来它也可以是志愿者活动。
那时的外公始终是个业余冒险家。不以冒险为主业,而只是兴趣的扩展。
但当他的活动逐渐为世人所知,就陆续开始有人进行赞助。为慈善事业家做支援的企业,其品牌形象高涨的例子也并不新奇。总之,外公成为了企业的广告牌。
外公虽然似乎很迷茫,但最后还是为了接受支援而辞去了公务员,转而成为职业冒险家而不是业余爱好者。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当时说了这样的话。
免费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啊。
我不是不明白。比起学历,更重视志愿者经历的企业年年都在增加。有这样的经历,在一流企业里就业会更容易,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更多。
这话听上去有点问题,请允许我补充一下,外公不是拜金主义者。拿到赞助商的支援只是为了冒险,进而得以抵偿慈善事业相关的费用这一目的。
他并不是那种以前人所未有的记录为目标的、近乎是在做极限运动的冒险家,而是以当志愿者为主,在旅行的同时进行摄影,并将那些记录整理成册出版。与其说是冒险家,不如说更接近摄影家和作家。
那些摄影集或是书籍,也没有一部是讴歌冒险论的大本著作。而是那种轻松愉快的游记,是纯粹的娱乐读物。
在这些书中,他也有从难民、穷人等弱者的角度出发,展现出扶弱济贫的精神。那种风格我也很喜欢。
嘛,老实说,我之所以会喜欢上祭里,果然还是因为她和外公在部分地方相似吧。不过外公是擅长令人不快,祭里则只是单纯的天然罢了。
说起来呀,外公他说过这样的话。
感动能改变一个人。欢笑能滋润一个人。而梦想,能丰盈一个人。
如此这般高谈阔论着的他,将「行动的伪善总比不行动的善要好」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通过摄影集和书籍赚来的钱也大多理所当然地捐了出去。
所以啊,说了这么多,我到底是想要传达出什么呢。
外公。你才不是那种「赶紧死掉会比较好的人」啊。
这也太快了吧。你不是才七十多岁吗。
为什么连平均寿命都没能活到啊……。
◎ 其二
千叶县香取市泽原——
这是一条能让人感受到风土人情的街道。在关东区域,它最先被选为「重点传统建筑物群保存地区」。能知道这一点的含金量的人,也有资格成为地理历史课的老师。
它曾是我的上学路,因从我对它还算熟悉。伊能忠敬纪念馆在这里修建,是一个去上一次也不会吃亏的观光地。
不管怎么说,这座城市是我的故乡,也是外公转行成冒险家后建了家的地方。
不止是这样。我工作所在的学校——千叶县立泽原高等学校,俗称泽高,也在这个小镇。
这并不是因为我投的这儿的志愿。只是因为我从最初被录用的学校那儿调到了这里而已。不止是公立学校的老师,年轻的公务员根据国家方针都要有三年时间的调岗。
然后又不知是什么因缘巧合,我就被分回了泽高。这里既是我的母校,也是我外公的母校。
泽原到我刚刚为止还在单人露营的成田,坐电车要三十分钟左右。我现在住的公寓也在成田,算上走路,通勤时间还得再加二十分钟左右。
所以,哪怕是已经进入社会的我,却依旧在这个小镇上行走。但是,我至今也没有去过外公家,也没有回老家探亲。这两个地方都和去学校的方向不同。在路上也不会和亲族里的人偶遇。
我一到泽原站,就把现在看来相当碍事的背包强行给塞到车站的储物柜里,然后朝外公家走去。
路我依旧记得。虽一度远走高飞,但只有它仍久久不忘。
从车站往东走,就到了小野川。再沿河川向北走,往利根川方向去,田园的风景便映入眼帘。再往一旁踱步,就可以看到河畔了。这让我想起了高中时期的离家出走的露营——河畔露营,但现在没有沉浸在感慨之中的余裕。
然后,时隔十年,我又站在了外公家的门口。
外观没有任何变化。一直都是我回忆里的那个样子。对于这个事实,我体味到了某种感动。明明没有这样的余裕,我的心却在颤抖。
外公家是平房,没有二楼。占大部分用地的是广阔的庭院。这间房好像是他用破格的低价买的二手房。他原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所以我的父母,因为他搬到了附近,明显地展现出讨厌的表情。
我再次深深叹气,面向着这间房的玄关。
但是,却无法迈出脚步。大概是无法将外公的死作为现实来接受,自律神经出了毛病的缘故。
听说外公的遗体还在旅行途中的医院。因为是国外,遗体送到日本还需要时间吧。那样的话,今天不到这儿来应该也可以吧?
说是有亲属会议,反正内容无非都是些对他的抱怨吧。死了也要麻烦别人,领回遗体要花费工夫什么的。反正就是这种内容吧。
如果让我待在这种场合,会变成什么样呢?不如说我真的忍受得了这种会议吗?我也许会情绪化地把每个说外公坏话的人都暴揍一顿吧。
「不……我这只是在,虚张声势吧」
到了现在,我还是害怕和蓝良见面。
我哪还有什么脸面,与她在这种如此糟糕的时机再会。有什么好的办法,有没有谁来告诉我啊。
就算和祭里商量了,也只会收到裸体自拍吧。虽然那样确实会很治愈啦,但祭里其实一次也没有发送过那样的照片。让人感到焦躁的play罢了。她毫无疑问是S,肯定是把和人打交道当成和烤食材一样有趣的事。
烦恼一番的结果是,我决定不从正面的玄关而是从后门进去。
那里与院子相连。这所房子的构造不是正面,而是背面连着庭院。
……为什么我会选择先去庭院,而不是先进屋子呢?
还没能找到那个答案,我的视野里便映出了谁人。露营场一般宽广的庭院的角落,能看见蹲着的少女的后背。
少女的面前有一只小猫。……外公家有这样的猫吗?我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却没法找到。大概是在我没有回这家之后才养的吧。
少女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寞。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心情传达给了小猫,它体恤般地舔着少女的手。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猫看。仿佛是在看着那治愈的篝火般。
我稍微挪步,看到了少女的侧颜。
新雪一般美丽的肌肤。睫毛整齐又修长,眼睛如蓝天一般通透。那是,象征着自由的天蓝色。
(……这样啊)
确认了背影的那个瞬间,我就想到了会是这样。
那流淌的长发就像是湛蓝天空之下银装素裹的世界。明明在回忆里还是那么的稚嫩。那张美得让人吃惊的侧颜,超出了我的想象。
从这个春天开始成为高中生的星咲蓝良,像光一样成长着——
「烟的气味……」
蓝良轻轻地嘟囔。
「和爸爸是同样的气味……」
她像回礼一般抚摸了小猫的脑袋后,站起了身。
然后,与我面对面相视。
从正面看,她的美貌越发突出。不仅是脸,就连身体也比过去成熟多了。身体虽然纤细,但又显着柔软的肉感。从衣服便可看出隆起的胸部。也能够想象得到衣物遮挡住的水嫩的肌肤。
幼女的她虽然也很可爱,但到了十五岁的她更是忽隐忽现着超出少女的成熟与美丽。大人与孩童的魅力糅合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这个,背德感从我心中涌出。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将她玷污的感觉笼罩着我。
「你……是谁?」
那个声音比回忆里的要成熟,但还是留有稚气,这种失衡感正是青春期才特有的产物。这让高中教师的我再次复习了何为女子高中生。
我没能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她一定很难立刻认出我是樱人。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而且与她不同,我的外貌并没有什么特征。
「呐。你是谁?」
又一次被问到。这期间,她的目光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
「……樱人。见取樱人」
结果,我还是普通地进行了自我介绍。要让别人知道是我,除了报上名字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我才不知道这样的人」
她这般断言道。
我理解了。她忘记了我,也忘记了以前我们一起在院子里露营过。
这是有可能的事。考虑到那个时候她的年龄,倒不如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接受住了打击。尽管和外公的讣告加在一起,这二连击令我泫然欲泣。
如果我真的哭了出来,那会变成距离多久之前以来的眼泪呢……。
「樱君」
……诶?
你刚刚,喊了我的小名吗?
「我才不知道见取樱人这种人。我知道的,只有樱君」
不知何时,我才察觉她一直都盯视着我。即使表情扭曲,似乎在忍耐着什么,那份身姿还是那么可爱美丽。
「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我明明,很想见你的……。爸爸他虽然也没有说出口,但也都很想见樱君……」
泪水从那双瞪视着我的眼中溢出。
没等第一滴泪落到脸颊,第二滴也流了出来,之后她便哭得不能自已,泪滴也没法数清了。
小猫偎依着这样的她,舔着落在她脚边的泪水。是我忽视了,刚才它舔的也不是她的手,而是手上的眼泪吧。
这滂沱的涕泗,大部分都是因为外公的去世而产生的吧。因与我聊天而决堤,一定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即便如此,她对我的思念,竟已深到能成为这样的契机。她不仅记得我,而且一直在等待着我……。
「……蓝良,对不起」
「才不原谅你……最讨厌了樱君……!」
啊啊,没错。我就应该被讨厌才对。
我,果然,真没出息。比自己想的还要不中用呢。
所以啊,全部,都是我的错。
把女孩弄哭的人就是有错的啊……。
亲属会议的流程和我预想中的一样。我想表扬没有殴打这堆亲属的自己。
家属在海外死亡的情况下,首先由当地的警察通过外交官和日本外务省取得联系,然后他们会向遗属表示哀悼。
有一个亲戚的亲戚在外务省工作,不知道会不会就是成为我眼中钉的那个政治家,总之接到了他的联络,他事务性地传达了搬运外公遗体的手续。
接了那个电话的是我母亲。她毕竟还是外公的亲生女儿。
母亲说,为了将遗体运往日本,亲属有必要前往当地准备必要的文件。
但是,不管是哪位亲戚都不打算行动。用着「因为有工作,所以没有出国的时间」等等诸如此类的原因互相踢着皮球。连母亲也是一样。
……一群狗东西。唯独蓝良不在场这点,能让我松一口气。
蓝良没有参加亲属会议。不,是没有得到参加的允许。说得好听点,是担心她太操劳。说得难听点,是不想让未成年的小孩儿插嘴。
所以我决定,由我来出国。
代替蓝良,外公就由我来带回。大学时为了到海外露营而取得的护照这时帮了大忙。
蓝良没有护照。尽管如此,如果是亲属,可以利用护照的紧急申请制度,但由于她没有身份证,所以护照发出来既麻烦又费时。所以她没法同行。只能等我回去了。
如果可能,蓝良会独自去接她的爸爸吧。我的同行肯定会被拒绝吧。
因为被她狠狠地讨厌了……。
◎ 其三
几天后,我在当地办完手续,把外公带回了祖国。
葬礼也顺利举行了。
这是一场简陋的葬礼。只是为了面子好看才举办的仪式。过程过于粗略,以至于我已经后悔来参加了。
火葬后的骨灰,将被安置到祖坟中。预定在七七法事安放骨灰,但我那天大概是不会去的吧。
注:人死后的四十九天的期间,据说死者会彷徨于今世和来世之间。死后第四十九日举办的法事即为七七法事。
因为那里没有外公。外公不可能在这样狭窄,这样不自由的地方呆着。
(外公……说起来,你有这样说过吧。帐篷是为了打造一个容身之处才存在的)
总觉得,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葬礼期间,蓝良始终表现得很坚强。不露形色、一言不发。就好像人偶一样。
被外公称作公主、秘宝的她的那份美丽,相比幼时也有所成长。因此亲戚们似乎都害怕和她接触。
在葬礼之后召开的亲属会议上,要决定失去了监护人的蓝良的去处,但亲戚间却都流动着排斥她的空气,也是这份恐惧的缘故吧。
最初,有人提到要卖外公的房子。根据儿童福利法,尚未成年的蓝良不能一个人生活。由于必须被安置在别人的保护之下,所以得有个家庭出面收养她。而处理这所房子也成为必然的趋势。
遗产继承相关也是一个原因。确实是将房子卖掉才更容易分割遗产。
外公没有留下遗书。因为是与生命危险相伴的冒险家,所以反而觉得遗书之类的不吉利吗。我也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形式死去。
他的死因是心力衰竭。我听当地医生说,恐怕是过度劳累导致的。为了让身为外国人的我也能明白,他用非常简单的英语告诉了我。
而现在之所以会在这样的话题上滞留,主要是因为外公的遗产相当巨大。
他有效地运用着他的金融资产。广结人缘的他大概有着很好的金融顾问。可惜葬礼只能是由亲属参与,否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参加吧。
外公之所以留下这么多的资产,一定是为了他那亲女儿一般疼爱着的蓝良。如果有时间给外公留下遗书,他肯定会说要把全部财产都给蓝良,而不是交给那些讨人厌的亲戚吧。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
外公并没有讨厌这些亲属。只是他们单方面地讨厌外公。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让人不快,却其实又那么的温柔。
就因为你这点,这群亲戚不仅在讨论着怎么卖房,还打算把蓝良扔到设施里去收养呢。
在你去世的现在,蓝良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都没有。亲戚里一个打算照顾蓝良的人也没有。法律上强制性的理由也一个都不存在。
外公雇了一位住宿的保姆。作为冒险家的他由于长期不在家,为了不让蓝良一个人独处才采取了这样的措施。那位保姆在给大家倒了茶之后,便离开了座位。现在她应该是在蓝良附近吧。据说她是儿童相谈所介绍的家政保姆,其本职工作是儿童福利院的职员。亲属会议讨论的走向是,把蓝良送到那个设施里去。这样的谈话在没有蓝良的情况下持续进行着。
而我差不多要到忍耐的界限了。可以开始打人了吗?啊啊,我知道的。诉诸暴力的一方才更加糟糕。而且我是教职员。对于体罚应该更加敏感。
我可是,一次也没有责骂过我的学生啊……。
我找了个适当的理由,从举行着亲属会议的客厅中退席了。
起居室里,小我五岁的妹妹彩叶正悠闲地看着书。
「啊,老哥。会议呢?」
「中退了。感觉很烦」
彩叶还是大学生,无法出席亲属会议。这种论资排辈的规矩难不成是公仆一族的特色?不,只是我们家族的习惯吧。
「彩叶。蓝良怎么样了?」
「我觉得她应该在卧室里。她想独自静一静。保姆也察觉到了蓝良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说到这儿,彩叶啪的一声合上了书。仔细一瞧,这是司法考试的参考书。
「老哥,我想稍微和你聊聊。你听完了别生气。不然我也会感到为难的」
这个话术已经暗示了我大动肝火、妹妹自寻烦恼的未来。
「你觉得外公他,是为什么没有给那孩子办理收养手续?甚至连寄养手续也没有办过,到底是为什么?」
「……我觉得是因为冒险家的工作太忙了」
「只是这种程度的理由?这和你说的亲戚们因工作太忙没能去接外公不是一样的吗?」
这么说来,外公是那么地爱着蓝良,为了防止这种事态的发生,应该会考虑法律上的保护才对。
日本的儿童福利法不问国籍地保护着儿童的权利。任何孩子都能够享受到必要的福利。收养制度就是其中代表性的例子。
即使很难把没有国籍的蓝良收为养女,至少也应该能结为寄养关系。外公有着优秀的顾问,手续方面应该没有什么困难。
为什么他没有去做呢……?
「我,几乎没见过外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想说他的坏话……但我觉得他有点不负责任」
「…………」
「嗯,不是有点。而是相当的不负责任。外公没有尽到作为家长的义务。不管他是有什么理由,我都觉得他的问题很大」
彩叶用手指给发梢盘着圈。这是她的习惯。
「外公他,真的爱着蓝良吗?说不定只是以养着宠物的心情,来收养了别人家的孩子吧?经常有养父母以这样的心情照顾着孩子,然后一旦有了烦心事就拿孩子出气。甚至还有男性的养父对寄养的女孩进行性骚扰的案件。所以,我不想排除外公有虐待过蓝良的可能性……」
「别说了」
我发出了连自己都吃惊的低沉声音。
「说得过分了。哪怕是你,我也无法允许你这样臆测他」
彩叶的脸色发青,眼瞳剧烈地摇晃着。
「……哥、哥哥,你生气了吗?」
她动摇着,对我的称呼也变成了小时候的叫法。
「对、对不起……确实说得过分了。如果让你感到不快的话我就道歉……。我虽然并没有错,但和哥哥不同,我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所以我愿意道歉」
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火上浇油是吧?
嘛,彩叶用手指转动发梢的时候,说明她多半不是真心的。这是她撒谎时的习惯。所以彩叶也并不是真的怀疑外公有虐待行为。
「你这家伙,明明并不是确信有那种事,为什么要故意撒谎?」
「呜,才没有撒谎。你倒是证明证明我哪里说谎了,用反证法或者数学归纳法!」
这不是由于难以理解而被学生所讨厌的证明法的第一和第二名吗。
「我才不是特别想了解……老哥如此敬重的外公……只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他的事只有老哥知道」
这是比任何证明法都容易理解的回答。
而且我本就没有资格责怪彩叶。因为我的原因,妹妹现在背负着她明明无需背负的沉重行李。那是父母的期待,也是我舍弃的诅咒。
「我,去蓝良那里一下」
刚准备离开起居室,彩叶就慌慌张张地挽留我。
「等一下!老哥,你被蓝良讨厌了吧?」
只需见了蓝良的态度,彩叶便轻易地察觉到这一点。
「在我看来,老哥现在去见那个孩子,也只会被置之不理哦」
「可能会这样吧。但是,只是说说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根据我的计算,99%的概率连话都不会跟你说。成功的概率仅为1%」
「不至于吧」
「这种时候人都会变得沉闷,蓝良今天应该是想一个人呆着。我们也让她那样做比较好。嗯,一般来说就该这样」
「别这么假模假式地说话……这是你的坏习惯」
「区,区区老哥,气焰还这么嚣张」
到底是谁嚣张啊。彩叶还在用手指在发梢上打着转。
「老哥所说的诅咒……真的是家人,而不是外公吗?」
「…………」
「老哥你对蓝良特别关照……难道不是由于因外公不在了而感受到的责任感,才变得格外认真的吗?」
虽然打算反驳,但我还是忍住了。多亏了她这个习惯,我才能知道,彩叶这句话也不是真心的。不止是现在,过于也经常有这样的事。
呐,彩叶。其实你自己不是也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习惯吗?故意在我面前转着发梢,来促使我理解你的深意,你可真是个傲娇妹妹啊。
「……谢谢你啦」
「什,什么意思。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谢」
「天才的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啊」
「我虽然毫无疑问是天才,但也有正因为是天才所以不明白的事情。连那种事都不知道的老哥果然是个凡人啊」
彩叶,一直这样卷着头发的话,脱发会很严重的。
我站在蓝良的房间面前,轻叩门扉。但不管怎么等也没有反应。
我试着转动手把。门没有上锁。
……到底是,不能随便地进她房间吧。对方可是妙龄的女孩子。即使这样,我也有着指导女子高中生这一工作,要有超出一般人认知以上的自觉性。
「嗷呜——」
……诶?嗷呜——?从脚下听到了陌生的声音。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边多了只猫。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应该是外公家养的猫。刚才是它的叫声。
小猫慢慢地,将爪子竖在了我的裤脚前。
「等,啊别!会划破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反感,小猫又叫了一声便离开了。然后,它用肉球碰了碰旁边房间的隔扇门。
为什么刚刚要对我竖起爪子呢……先撇开这个疑问,总之隔扇门对面是外公的房间。
怎么?难道蓝良在房间里?与女生的房间不同,这里的话无需犹豫就可以进入。之前为了整理遗物,我便进过几次了。
然而,蓝良并不在外公的房间里。期待落空。
房间里设置有工作台,一边的墙壁排满了书架,另一边的墙壁上有壁橱和收纳架,收纳架里放着以露营工具为主的冒险用品。
收纳架的门开着。和我一起进了房间的小猫,一下子就跳上了那个架子。我也跟着看了过去。
我感受到了某种违和感。这里应该是少了些东西。
「难道说……」
不知不觉小猫不见了。带着心中的预感,我走出外公的房间,到了玄关,只见小猫已经在等着我了。仿佛是已经预料到我会追过来一样。
怎么回事啊这只猫……直觉是不是有些太敏锐了?果然,这只猫是外公的家人吗……。
「嗷呜——」
叫声既不是喵、也不是唦,而是不明所以的嗷呜……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分心的时候。我确认了门口,果然没有蓝良的鞋子。她悄悄出门了。身上应该背着外公房间里装有他的露营工具的背包。
庭院露营使用的工具在木制阳台和仓库那边。蓝良拿走的应该是外公冒险时喜欢用的背包,是我和外公的遗体一同带回的。
里面连应急食品都有,作为离家出走的装备应该是相当充足的吧。
那种行为,简直就是对亲属会议的反抗……。
「嗷呜——」
小猫的叫声犹为尖锐,我一打开门,它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
它能带我到蓝良那里去吗?其实我也勉强能猜料到蓝良的目的地。既然她是带着外公的背包出的门,那么应该会找能露营的地方。从庭院这里眺望,离这里最近的露营场便是利根川的河畔。
姑且再确认了一遍庭院,谁都不在这里。蓝良果然是有可能去了河畔那边。
小猫又嗷呜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叫我快点跟过来。之后它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我立即追了上去。利根川的河畔很宽。这只猫如果能像小狗一样追寻到蓝良的气味,比我一个人无头苍蝇一般搜索效率要高得多。
猫的脚力很好。我全力奔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利根川的河畔。虽然单人露营是我的兴趣,但也不能否认我平时的运动量确实不足。
我在堤坝上寻找蓝良的身影。虽然确认了有人影,但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谁。
这片河畔原则上没有自治体的许可也可以自由使用。但也要适可而止。
想要在公园、棒球场等设施露营,需要得到经营者的许可。另外,露营地如果在灾害预测图上已被指定为危险区域,也有可能被禁止入内。
但在这一带,散步和钓鱼已经是任其自流了。即使在这儿迷你露营也不会被任何人责怪。所以我高中时也在这个河畔上露营过。
当时不仅仅是因为憧憬着冒险家的外公才这样离家出走。最大的理由是为了逃避教育狂的父母带给我的厚重压力。
有什么烦心事的话,我就会躲进帐篷这个秘密基地,以这年幼的叛逆之心进行着离家出走的露营。
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离家出走。我不敢在外面过夜,而且只有休息日才能出来露营,一定要选工作日的话就必须是能预判父母会由于工作而晚归的日子。
且不说夜不归宿,我仅仅是回家晚了也会挨骂。无非是用那些一般论将我骂得一无是处。例如,发出寻人申请需要花多少工夫、操上他们多少心、有多么得不体面等等,他们还会计算出这些事的成本,冷静而透彻地判断我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他们花上这么大力气去寻找,若让他们深感不值,我又会受到更多的叱责。
你这家伙,至少也得为了我们养育你花的这么多钱而拼命吧。不要只是往我们脸上抹黑啊。
所以我才瞒着他们外出露营。像秘密基地一样支起帐篷,我在确保了自己的个人空间的同时,心情也能够平静下来。
我也喜欢睡袋。它就像保护着弱小的我自己一样。再见啦现实,晚安啦世界。嘛,虽然只能够午睡而已。
这样就好。不要在意别人,变得任性就好。一个人能随心所欲的这个空间,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虽然在那种期间,一个人在家的彩叶看起来会有些寂寞……。
我也知道我当时只是在闹别扭。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叛逆期的小孩的典型思维。
顺便一提,我的露营工具是外公给的。某天他邮到了我家。
那是我高中的入学贺礼。外公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我考上了我不想去的升学学校。
对于这份贺礼,父母没有摆出什么好脸色,但我将它们视作我的宝物。于是,离家出走的露营就这么诞生了。这就是将自由和任性搞混淆了。
外公明明之前给我提过建议。权力才是自由的前提条件。为争取那个权力而学习吧。不要逃避,勇敢面对。要用自己的力量让父母沉默。
所以,他送了这样一套露营工具作为我的入学祝贺,并不是为了制造能够逃避的场所给我。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会送我这个的呢?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我回忆起将蓝良托付给我时,外公低头的模样。他一定是想让我磨练露营的技术,来更好地保护蓝良吧。
换句话说,这意味着什么……
「嗷呜——」
小猫又叫了一声。那是仿佛想让深陷回忆的我苏醒过来一般的高昂音调。它就这样顺着堤坝跑了下去。
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偏西了。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我想找到蓝良。在夕阳染红的利根川前,我用眼睛的余光追着小猫。
今天利根川的水量很多。说起来,最近一直在下雨。从收到外公讣告的那天晚上开始,在我出国期间,这里一直都下着阴绵的细雨。
那种天气,宛如是谁人的眼泪在持续滴落。若再靠近这水位上升的河流,也许就要被它吸走。就要淹没在这悲伤的泪流之中。
结果,和蓝良不同,我到最后都没能为外公的逝去而哭泣……。
小猫将远处看到的人影作为目标。摇摇欲坠的夕阳之前,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那个影子在不停地移动。仿佛是在做着什么。
随着走近,便能明白那是在进行帐篷的布置。绯红的夕阳反射在她银白的长发上,那发质宛如被露营者们所熟知的乌尤尼盐湖一般莹澈。
「蓝良……」
我的自言自语,无法传达到上风处的蓝良的耳中。
现在这个时间段,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个希望能被人发现、希望能得到帮助的迷路的孩子。离家出走也许本身就带有这么一种含义吧。过去的我应该也是这样……。
小猫并没有跑到她跟前,而是不知道去哪儿了。仿佛是在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多亏了它,蓝良现在还没有注意到这边。她只顾着眼前的准备工作,连确认一下周边情况的空闲也没有。
「我记得……首先,要摊开防潮垫……」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搭帐篷吧,只见她用不习惯的手法进行着准备。
说起来,蓝良。先展开内帐是对的,但你正反面弄错了……
「额……接下来是打地钉……」
先用支撑杆把帐篷给撑起来吧。用那种状态来固定,帐篷就只是地毯了啊。
而且那个帐篷,看起来是自立式的。这个河畔的地很平坦,风也不强,我觉得没有必要特意设置地钉。
嘛,虽然手法很危险,但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在这里搭帐篷。和私有地不同,这个河川作为国有地、县有地,是允许露营的。
但是,利根川的河畔上禁止烧火。如果她要用火,我必须马上让她停下。这不但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如果让她陷入危险的话就更麻烦了。
「啊……搞错了?打地钉之前得先撑起支撑杆吗」
幸好她注意到了。
「啊咧……?这杆太长了吧?这样好像穿不到帐篷的底孔里去……难道说这是残次品吗?」
不是啦,那个支撑杆很容易弯曲哦其实。和外表不同,它有着惊人的柔软度。
众所周知,露营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怎么搭好一个帐篷。
我也是这样。外公五分钟就能搞定的准备工作,我当初自己挑战之时,和帐篷陷入了长达一小时的格斗。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总之,我算是知道了,她还只是一名露营萌新。
(外公没有将露营的技术教给蓝良啊……)
我也没有被直接教过。只是给外公打过下手,但也仅此而已。
「哈啊……搭帐篷真难啊」
蓝良将这个正与她激烈搏斗着的、百无是处的支撑杆,以漂亮的投技扔了出去。
「搭帐篷往后推推,总之先烧火吧……」
「等下等下!」
这样危险的发言我可无法置若罔闻,我终于还是跑了过去。
面对突然登场的我,蓝良吓得目瞪口呆。
「……蓝良,这里限制了烟火的使用。如果篝火被发现了就得罚款了」
我过去在这里露营的时候,因不知道这一点而打算点起篝火,也被遛狗的路人提醒了。
蓝良沉默了。她不高兴地绷着脸。撅着小嘴的她,有着与她的年龄相符的稚嫩表情。
我感到侥幸。还能够在我面前流露这样的情感,至少说明她并没有把我当成陌生人一样对待。
既然是老师,就要更加关注小孩的举动。其中体现出了任何的细小的征兆都不容忽视。我正是接受着这种程度的训练。
彩叶……庆贺吧。那1%的成功概率,在我的手中抓住了。
「蓝良。把外公的背包背到这里,不重吗?」
「……一点也不」
蓝良面朝着一旁说道。谢谢你,没有无视我的问题。
「搭帐篷的话,我来帮你吧」
「不要」
「那么,我可以看着吗」
「……诶?」
「我想看你搭帐篷。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教你怎么做。即使这样,我也算是个教师哦」
「我知道的……樱君当了老师」
「……是吗?」
真是吓了一跳。
「你在我入学的泽原高中当老师,对吧」
教师会事先知道新生的情报是理所当然的,反之却闻所未闻。
「因为樱君是老师,所以才想要教我吗?」
「……啊啊,某种意义上,和外公一样吧」
「但是爸爸……没有教给我露营的方法」
那是因为蓝良还是个孩子。如果再长大一些,外公一定会教给她的。
「蓝良。代替外公,由我来教你吧?」
「……为什么?樱君,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蓝良忍耐地咬着嘴唇。
「明明一直……没来见我跟爸爸。明明已经忘记我们了」
「没有忘记。一直记得」
「骗人的……!」
「外公就是和我这么说的。我只需要一直关注着你,哪怕不去找你,但在心中惦记着你就行。那样也一定是有其意义所在的」
从橡子长大,获得真正的自由,到了那时再去帮助蓝良,外公就是如此请求我的。
我开始捡起附近的石头。
「……你在做什么?」
「整地。为了搭帐篷,需要先清除石头。否则会损伤到帐篷」
在外公家露营的时候就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经常对庭院进行保养。
「整地……我记得在这片河畔上,爸爸也做过类似的事」
是吗。蓝良也和外公一起在河畔露营过吧。
蓝良虽然看起来怏怏不乐,但还是模仿着我将石头搬开。整地结束后,接下来才是正式设置帐篷。
「支撑杆比它看起来要更柔软些。好好将它弯曲,并分别插入到内帐的四个角的底孔中即可。再将外帐盖在上面,并将其与内帐固定,帐篷就搭好了。如果帐篷在斜坡上或在强风中不够稳定,可以通过地钉来进一步固定它。」
代替直接上手帮忙,我用口述的方式驱使着蓝良行动。
「一个个的认真地按顺序做就不会失败。不,其实失败了也没关系。不如说多失败对自己有好处」
过去的历史教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一次失败都不经历就能取得成功的人。作为社会科教师的我可以断言。
「蓝良。我会在后面看着,一个人试试吧?」
「……嗯。绝对要好好看着哦」
蓝良背着脸嘟囔着。
「如果像以前那样玩中途消失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好耶……做好了!成功将帐篷搭起来了!」
「很厉害啊。蓝良还是挺聪明的嘛」
「真的?」
「啊啊。不愧是外公的女儿啊」
「嗯……」
蓝良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额……对不起」
「……不用道歉」
蓝良摇了摇头。她的柔发左右摇摆着,形成的轨迹若是在特定的时间段观察,能看到宛如流星一般动人的弧线。
「天堂的爸爸看到了……也会来表扬我吗」
啊啊、会的。不,是绝对会来表扬你的。
当周围开始变得昏暗,我将提灯点亮,放在了附近。
「蓝良。稍等一下」
由于不能用篝火或者燃烧炉来烧水,我只好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作为替代。在此期间,我拿出预备的椅子让蓝良坐着等候。
「久等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咖啡?」
「啊啊。在露营中可是定番啊」
虽然小时候的蓝良,露营时喝的是果汁而不是咖啡。
「果然还是果汁更好吗?」
「不用……比起那个,你没必要跑着给我买来呀」
不能让蓝良在幽暗的河畔上一个人呆太长时间。
「这就是所谓教师吧」
「刚才已经听过这种台词了呢」
蓝良将收到的罐装咖啡贴在脸上。
「……好暖和」
尽管无法烤火,但能够从这之中获取到一丝治愈就好了呢。
「樱君你也,比起一直站着还是坐吧?」
但带的椅子只够蓝良一个人坐。外公冒险背包里工具都是单人用的。
「一起进到帐篷里……不就可以坐一起了吗」
蓝良将身子朝向了另一边。那好像是她掩饰害羞的习惯。不知是不是职业病,我对小孩的习惯动作变得相当敏感。
外公。你的女儿和你一样,是一个无比温柔的人啊。
虽说如此,但果然还是不能一块儿进帐篷。这个帐篷也是单人用的。坐得太近的话,搞不好肩膀会碰到一起。
过去进行庭院露营的时候,搭的帐篷和这个帐篷的尺寸其实也很接近,但那时候的我不会注意这些。毕竟当时的蓝良还很年幼。所以我并不会抗拒和这样的小孩子进行身体接触。
但这和与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的蓝良挨在一起是两码事。所以我直接坐到了地上。
「刚刚跑得我现在有点热。我想吹吹风,直接坐在这儿就好了」
「……这样」
蓝良简短地回答,将嘴抿在了咖啡上。我也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我……我和爸爸在这个河畔上露营过几次」
蓝良一边在手里滚动着还是烫呼呼的罐子,一边嘟囔道。
「在我上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基本还都是在庭院里露营,到了初中之后就也能够去河畔上露营了」
外公是在配合着蓝良的成长来选择地点吧。上了高中以后,他应该会选择到更远的地方去露营吧。
「蓝良。在河畔露营的时候,你一般都做些什么?」
与庭院露营不同,在严禁烟火的河畔上不能做户外烧烤。
「河畔上露营时……经常和阿宝一起玩飞盘」
阿宝好像指的是那只家猫。这大概是昵称吧,应该还有本名。
「话说,飞盘是给狗玩的吧……猫也会玩吗?」
「可以的哦。而且阿宝它很灵巧哦。连放风筝都做得到」
猫放风筝……?无法想象。
「特别是在新年,放风筝是必备的活动……爸爸那时经常拍我们的照片」
蓝良带着怀念的心情眯起了眼睛。
「玩着飞盘、放着风筝……玩累了就可以直接午睡,我们买了新的家庭用帐篷,这样爸爸也好我也好阿宝也好就可以躺在一起睡。但爸爸总是最先睡着,打鼾声吵得我睡不着……但我并不讨厌那样。我经常在睡着的爸爸身旁编着织物」
「嘿~编织」
「到现在,这也依旧是我的一种爱好吧」
我觉得这是一种古朴的爱好。现在很少有孩子能在她这个年纪就尝试针织。我并没有说这个兴趣不好的意思,倒不如说外公养育的女儿能有这样的兴趣,这更使我对她的好感倍增。
「和外公在一起时的河畔露营开心吗?」
「很开心哦。哪怕,没有樱君这种人在」
「这样啊」
「……只是这样?」
蓝良鼓起了脸。这份可爱的姿态,与我的回忆重叠。
「樱君……你真的,没有别的想说的事了吗?」
即使向她道歉,也只会惹她生气吧。蓝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道歉。是啊,时隔十年的那次再会的时候也是如此。
「嗯……让我想想。我当时,说不准也是在这附近」
「诶……?」
「你和外公在河畔露营的时候,我说不定也正离家出走在这附近露营。说不定会有这种日子呢。」
我其实不太想和别人提我的黑历史。但因为对象是蓝良,所以我愿意倾诉。
我将外公赠送的帐篷,当作自己的隐匿之处。在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尽情地读着漫画和轻小说,用手机玩着游戏。双亲虽然不打算给我买便携式游戏机,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了我手机。
要是被他们发现我用手机玩游戏,肯定又得挨骂。漫画或者轻小说也一样。唯一能允许我看的只有教科书、参考书以及报纸。
所以我才想要一个可以自由玩耍的隐匿处。有必要建造一个秘密基地。于是我立刻想到了外公给的帐篷。
若用更像模像样的方式来表达,我做的事其实是一场微型冒险。是通过短时间的户外活动来逃避生产学习。
「樱君也……到这里露营了啊」
「啊啊。直到现在,露营都是我唯一的爱好。每次露营,我都会想起你,想起外公」
「我还以为……樱君早已经厌倦露营了。所以才没有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
「既然这样……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来见我?」
「我还是个橡果子啊。还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孩啊」
「……不,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就好。我不希望你去明白。我也不是那种袒露自己的羞耻之处后还能感到喜悦的露出狂。
「樱君你……并没有讨厌爸爸喜爱的露营……真是太好了」
不只是那样啊。蓝良,我喜爱的是有你在的庭院露营啊。
如果我能变得更加纯粹的话,现在也许就能邀请她一同进到帐篷里吧。
「我也……喜欢着爸爸喜爱的露营。我喜欢在河畔上露营,也喜欢庭院露营。但现在,我不得不离开有着那个庭院的家了……我不想离开」
蓝良这样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我不想搬到设施里去。我想在爸爸留下的这个家里生活……」
所以蓝良才做出了这种类似离家出走的露营一样的举动。她应该还没听说她要被设施收留的事,但大概是察觉到了吧。青春期的孩子对于周围的气氛往往特别敏感。
「蓝良……可以听一下吗。这是关系到你今后的事」
「……什么?」
「外公他,为什么没有为你办理收养或寄养的手续呢……你没有从他那儿听说这事的理由吗?」
蓝良低下头,掩住表情。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里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纠葛呢,我作为一个理应可以从细微之处看穿小孩的教师,这次也无法推测出来。
「我……」
蓝良总算抬起头来,与我直视。这份美貌给予我不得了的压力。但我依旧不能因此移开视线。
「我没有在爸爸那儿听说过这件事……」
能直视着与我交谈,说明她对她说的话有所把握。但也可能是虚张声势。也许只是想表示她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过来了。
「爸爸没有选择收养或者寄养我。相反,他一直在探寻着我的出身。一直在寻找着我的故乡。尽管年事已高,他仍旧义无反顾地踏上冒险之旅,就是为了找寻我的家人。只有这件事是我心中所确信的」
蓝良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讲述了她的出身。
她说,她和外公相遇是在她懂事之前发生的事。所以,她也不记得究竟是在哪里与他相遇的。
一般来说,外公大概是在某个国家的婴儿院里遇见了蓝良吧。但外公也没有告诉蓝良那个婴儿院的位置。
外公每当和蓝良聊到她的出身,一定会用到秘宝这个词。蓝良对他而言,一定就像是大冒险之后发现的秘宝,是被授予的神之子一般的存在吧。
的确,外公喜欢将他的冒险谭夸大其词。也许是在各地进行了演讲的缘故,为了让听众听得高兴,他多少说得有些夸张。
我知道外公的那种性格,所以总当他是半开玩笑地听着。虽然偶尔也会受到不良影响,例如模仿他撒盐的动作,但我从未相信蓝良是货真价实的秘宝。
所以当时的我,擅自坚信着蓝良就是外公的养女。
「嘛……爸爸苦心竭力之后与我相遇的那场大冒险,好像和那个有名的印第安纳·琼斯的故事一模一样」
蓝良似乎也认为那些故事都是外公编造的。
「只是,爸爸每年都进行着严酷的冒险这件事是真的。他鞭策着年迈的肉体,持续着旅行……结果,由于过度劳累而去世……」
外公经常巡游难民营,去到各种危险的地方。我不难想象那样有多辛苦。他就这么过劳而死,虽然无法理解,却也让我隐隐约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爸爸……早知他会客死他乡,我宁愿不让他去冒险。我想让他就待在我的身边。我想多和他度过一段家人的时光……」
……呐,外公。
难道你是为了寻找蓝良真正的血亲而没有和她结成家庭吗?难道你是因为不想让你们的关系为法律所束缚才这样做的吗?这也是你没有留下遗嘱的原因吗?例如,如果蓝良其实来自于与日本没有建交的国家,新成立的法律关系同时也会成为她与她真正的家人之间见面的枷锁。
外公曾这样说过。不管哪一时的冒险家,都是为了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而冒险。不管哪一处的冒险家,所谋求的秘宝都是沉睡在他们心中的既定之处。
外公虽然一度获得了这个名为蓝良的秘宝,但他没有就这么满足,也不能允许自己就这么满足。
其原因便是,他不仅想获得自己的秘宝,也想为蓝良找到独属于她的那份秘宝。
(……外公。我还只是个橡果子。我无法代替外公找到蓝良的秘宝)
但,我是否能够竭尽自己所能来做点什么呢?
将我这一星半点之力。将我这不如外公一样特别的、凡夫俗子之力。你能允许我,将其献给你的秘宝吗?
「蓝良……这一次,我会留在你的身边」
蓝良用她那从幼时起就未曾改变的、好奇心旺盛的大眼睛,忘记了眨眼一般地看向我。
仿佛要将我的视线夺走一般的这份天蓝色变得湿漉漉的,其中宛若有星辰的光芒停驻。
「我……想要代替外公,成为你的父亲」
这句话应该需要勇气。但是为什么呢,我却如此自然地告诉了她。就好像是命中注定如此。
「……樱君。哪怕,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也可以吗?」
「是的」
「那如果,我其实不是从哪个国家,而是从哪个星球上落下来的公主,也可以吗?」
「可以」
「总有一天……你能带我去那颗星星吗?」
「我会带你去的。我向你约定」
「……大骗子」
啊啊,就是骗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谎话。
说起来你这前提不也是骗人的吗。你难道打算突然坦白你是宇宙人吗?或者是异世界人?这样的话外公不会是一直在寻找通往异世界的门吧。
……诶,啊咧?
「呐,蓝良。你……真的是地球人没错吧?」
「谁知道呢?」
蓝良装模作样地将搭在肩上的头发往后一捋。
「爸爸都无法查明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确实如此。
「樱君。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要成为我的父亲吗?」
「……是啊」
我隐藏住心中的动摇,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樱君你既无需这种情面也没有这种责任吧」
「怎么会呢?」
我像是为了辩解一样,说出了那个理由。
「我也想住在外公家。那样就可以离上班的学校很近。之前通勤需要花上一小时左右,现在能大幅缩短了。对早上起不来的我来说只有益处」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哦」
「大骗子」
蓝良将身子转向一边。那是她遮羞的信号。
也就是说她看穿了谎言,注意到了我真正的心情,然后害羞了。
我应该没有像妹妹彩叶撒谎时那样的习惯吧……。
还是说,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吗?就像我这边发现了她的习惯一样,她也可能发现了我的习惯。说不定,早在过去的庭院露营之时,她有可能就已经观察到了。
「樱君。把灯关掉可以吗?」
蓝良突然说道。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
「对哦。樱君还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每次在河畔露营的最后,都会一起看星星」
蓝良恶作剧般地微笑着,关掉了灯。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傍晚的天空,变成了满天繁星的夜空。
蓝良不嫌弃弄脏衣服,直接就伸开双臂躺在了河滩上。我也和她一样,躺在了蓝良的身旁。两个人一起仰望着春天的星空。
那是,在光污染严重的东京都内绝对无法见到的,繁多星座之间的表演竞赛。
「说到春天的星座就是……北斗七星。然后是,处女座。这些全都是从爸爸那里学到的……」
外公应该对星象相当熟稔。无论哪个时代的冒险家,都能通过星星的位置来确定方向。即使是在GPS发达的现代也是一样的。因为机器总是会遇上故障或者事故之类的问题。
这么说来,大学时期,我也和祭里一起进行过观星露营。虽然在壮美的银河面前,两个人却在嬉戏打闹……。
「据说,处女座的一等星,角宿一,在拉丁语中是谷穗的意思」
蓝良轻声对着夜空搭话。
「在处女座的神话中,常常提到丰收的女神德墨忒尔。因此,热爱着大自然的爸爸,似乎最喜欢春天的星座。嗯……说不定,他在看见樱花的时候,也会想到樱君呢」
她的语气宛如天象馆里的广播一般动听,让我听得如痴如梦。
「北斗七星、处女座的角宿一,还有牧夫座的大角星……快看」
「这就是春季大曲线」
「是啊。关于春天的星座,继续讲下去的话就避不开那个话题。角宿一与大角星的浪漫神话。它们甚至被称作春天的夫妻星哦」
「感觉就像织女和牛郎一样」
「是啊。也许就是这样吧。两个人若是喜结连理……我想,他们就能成为彼此之间重要的家人了吧」
「是啊」
「嗯」
「蓝良。你想和我成为家人吗?」
「嗯……」
我没能看见蓝良是用怎样的表情回答了我。
只是,她的声音,稍稍有一些颤抖。但又,略微带着一丝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