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城塚翡翠倒叙集 靠不住的目击者②

  云野泰典注视着凉见梓的侧脸。

  今天的梓大概是认认真真化过妆。她鼻尖的雀斑不见了,肌肤似乎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状态。也许圆鼓鼓的脸颊还是让她感到自卑,她用发型巧妙地把它掩饰起来。或许因为她本来就是娃娃脸,现在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而妩媚。不过,唯有让云野想起亡妻的温柔气质没有改变。梓身穿一件礼服裙,裸露的前胸装饰着珍珠。

  她隔着玻璃窗眺望了一会儿夜景。

  她的视线前方,是邮轮上看见的辉煌夜景。梓正稀罕地凝视着笼罩彩虹桥的七彩灯光。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是邮轮上的晚餐,梓大吃一惊,但是她很快就被这里的景色俘虏了。吃完晚饭,享受她喜爱的甜品时,也时不时停下来,像这样把视线转向夜景。

  宁静笼罩着这个装修豪华的空间,在这一层的客人中,情侣很显眼,但座位之间的间隔充分,几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云野对梓报以温柔的微笑。

  “比起东京湾的景色,凉见小姐是不是觉得夜空更好啊?”

  “啊?没有,怎么会呢。”把云野扔在一边,只顾自己发呆,也许让她有些内疚。梓吓了一跳转向他,脸上浮现出着急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色,看入迷了。”

  “不过,你不是喜欢星空吗?”

  “嗯,对,是的,”梓笑了,蹭蹭鼻尖说,“是这样……小时候,爸爸带我进山露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那个时候见到的夜空太美丽了,我都惊呆了,所以一直留在记忆里。”

  “原来如此,那是大自然创造的美丽啊。”

  “对。描绘出超越它的东西,是我的目标。”

  也许是讲述幼稚的梦想让她感到几分羞涩,梓露出了让云野想起妻子的笑容。她低下头,然后,疑惑地问: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星星呀?”

  “当然了。”云野微微倾斜香槟酒杯说。准确地说,那是不含酒精的起泡酒。“你能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特地到阳台上去观察天体。而且,凉见小姐在网上公开的作品里,有很多都是以夜空为主题的。你还说自己喜欢占星术,还有首饰、手表也都是……”

  云野的目光落在梓佩戴的金色手表上。

  那是很适合她纤细手腕的款式。表盘装饰着星星和月亮,看起来虽然略带孩子气,但是很适合她的气质。

  “果然是侦探呀。”

  她微微有些害羞。

  “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我在刑警生涯中培养出了观察力吧。”

  “原来如此。观察力。那也是插画师的必备能力。”

  梓坐正了身体。

  也许是想模仿云野,梓的视线也在他身上上下逡巡。

  很快,她的视线就停在某一点上。

  “那块手表,一定是你非常珍惜的东西吧?”

  “哦,是的。”

  云野点点头。他扫了一眼夹克袖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手表上有细微的伤痕。虽然那是配得上云野衬衫的高档品,但是细微的伤痕明确地表示,它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是啊。这是我去世的妻子给我挑选的。”

  “是夫人选的啊。”

  云野看看手表,怀念着过去。只有这只手表,他始终难以割舍。

  云野的妻子是病死的。那个时候如果云野更有钱,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妻子去世后,他想要忘记一切,投入在工作中。然而,在某次的搜查过程中,云野丢失了结婚戒指。云野从未体验过那样深刻的遗憾。要说到还能留住与她回忆的东西,就只剩下这块手表了。以此为契机,云野辞去了刑警的工作。离职后,他成立了侦探事务所,扩大到现在的规模,实现了财务自由。然而,虽然获得了金钱,已经失去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

  云野简洁地讲述了自己的悔意,指尖抚摸着手表的表面。表带是皮革的,这在男表中很少见。云野不太喜欢金属缠绕的触感。因为皮革会老化,所以表带他换了好几次新的。不过,这也是云野妻子选的款式,如今不通过海外的制造商寄送,就很难更换。但是,这也让他更加依恋。

  刚说到这里——

  “哎哟哟,总经理,太巧了吧!”

  一个似曾相识的甜美声音响起,把云野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他愣了一下,转身一看,一位年轻女子正向他们的座位走过来。

  城冢翡翠。

  她身着一条薄薄的浅粉色礼服裙,肩膀周围装饰着花朵图案的蕾丝。也许是为了搭配服装,她今天没有戴眼镜,嗒嗒地踩着高跟鞋,拎着一个白色手提包。云野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歪歪脑袋轻摇波浪发,坐在梓的身边了。

  “晚上好!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城冢小姐……”

  云野极度不耐烦地低吟。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我吃完饭,散散步,偶然看见了认识的人。”

  梓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翡翠,翡翠却只是泰然自若地报以微笑。

  “嚯,”云野抑制着满腔怒火,说道,“你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吃饭?”

  “对呀,”翡翠满不在乎地说,“您知道吧?这里除了菜品味道好,鸡尾酒也很棒呢,因为有一位著名的调酒师。不过,总经理居然喝的是香槟,太可惜了。”

  她本来就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今天又是盛装打扮,再加上异国风情的碧绿双眸,让身旁的梓相形见绌。那似乎也是一种讥讽。

  “凉见小姐,感谢你前两天的电话联络。因为你突然更改了证词,我可头疼了。”

  翡翠向身边的梓露出美丽的微笑。

  “请问,城冢小姐是刑警吧?怎么会在这里呢?”

  梓疑惑地问翡翠。云野立刻宣布:

  “凉见小姐,准确地说,这位女士并不是刑警。”

  “是吗?那……”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职业呢?”

  翡翠面对云野的挖苦,耸耸肩膀说:

  “我呀,怎么说好呢,嗯,可以叫做咨询侦探吧。”

  “那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从业人员的行业。”

  听见云野这样说,翡翠眼珠子一转道:

  “哎哟哟,不愧是人称拿破仑啊,您什么都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云野对文学并不熟悉,但自从被人如此称呼,也就读了一遍《福尔摩斯》。不过,这个女人是在哪儿听到这种传言的呢?梓注视着两人的对话,哑然无语。云野清清嗓子说:

  “那么……你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案子的事了。请放心,这是正儿八经受刑警所托的工作。”

  服务生走过来,问翡翠需要什么。

  “嗯,我想想。本来想喝杯鸡尾酒的,可眼下正在工作……那就麻烦来杯辛德瑞拉吧。”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份叠好的打印资料。

  “请您看看这份资料。”

  翡翠把资料在桌上展开。

  上面印着某种图表。云野不知道那是什么数据。

  “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曾根本先生的脉搏数。”

  “脉搏数?”

  “是的。我们解析了曾根本先生佩戴的智能手表。如您所知,它具有检测手腕脉搏的功能,能一直记录数据。这是曾根本先生去世当天的数据。”

  “曾根本使用智能手表啊,我都没注意到。”

  “啊?是吗?”

  翡翠意外地瞪大眼睛。

  “没事,没关系的。总之请您看看这组数据。我想您应该能看出脉搏数在缓缓上升。”

  “这是因为他试图自杀。就算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确实如您所言。不过,从这里往下看……脉搏突然迅速加快之后,有五分钟左右没能监测到数据。”

  “嚯。”

  “按理说曾根本先生应该就是这时候去世的。然而,五分钟之后,监测又重启了几分钟。”

  云野的视线落在图表上。

  原来如此,那大概就是曾根本的死亡时间记录吧。

  被人用枪顶住时的紧张和一瞬间的抵抗,使得脉搏数达到最高值,然后头部被击中,脉搏停止。

  接着,在五分钟无法监测的时间之后,因为云野把智能手表戴在了自己手上,所以监测又重启了。也就是说,监测重启后的几分钟里,显示的脉搏不是曾根本的,而是云野的。但是,这种东西怎么解释都是可以的。

  “这是出故障了吧?一般来想,曾根本死后是不可能监测到脉搏数的。这样的话,这五分钟应该只是因为某种故障而没有正常监测到罢了。”

  “故障?”

  “说不定是汗水导致感应器出问题。”

  “原来如此?不过呢……”翡翠歪歪头,指着图表说,“这五分钟空白之后的脉搏数非常低。按照总经理的说法,接下来要自杀,脉搏数由于紧张而上升了。可是,再次开始监测后却猛然下降。接下来就要死了,却相当沉着冷静,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我觉得很好解释,”云野叹着气说,“下定死的决心之后,或许会有某种安心感。人嘛,总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才会去死。知道能够逃脱生存的痛苦,内心就会感到安稳平静。可以这么来看吧?”

  “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觉得还能怎么想?”

  “例如,这时候佩戴智能手表的是凶手。不能这样想吗?”

  “哎哟喂,”云野苦笑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又是他杀啊。”

  “您别这么说,先听我讲。”

  翡翠摆摆戴着金色镯子的手臂。

  “如果假设为他杀,那么,因为曾根本先生并没有自杀的意愿,所以准备遗书、删除电脑数据,就都是凶手干的了。然而,笔记本电脑是锁定的,需要使用密码才能操作。因为那是最新的笔记本电脑,所以警方花费了很多时间来进行解析。”

  “要是这样,他杀这种说法岂不是更不可能成立了?”

  “可是呢,曾根本先生的智能手表具有一个方便的功能……戴在手腕上的时候,可以为联动的电脑自动解锁。”

  “嚯。”

  “虽然存在一些例外,比如刚刚启动,或是从长时间的休眠中恢复,但通常佩戴智能手表的人就在附近,只需要触碰键盘就可以解锁。凶手也许就是利用了这种功能吧。”

  “你是说,因为死去的曾根本就在附近,因此智能手表为电脑解了锁?这种功能在人死后也能启动吗?”

  “很遗憾,这好像不是能够辨别人生死的功能。”

  “它和刚才提到的五分钟空白有什么关系呢?”

  “恐怕凶手就是利用这个功能写的遗书。然而,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期待落空。也许是遗体的血液落在了感应器上,没被当作佩戴状态。因此,凶手别无选择地将手表从遗体上摘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虽然要求输入密码,但是身边的人是可以偷看到的。实际上,密码就是曾根本先生的生日,很容易搞清楚。”

  “原来如此,”云野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表示附和,“从曾根本遭到杀害,到凶手戴上他的手表,产生了五分钟的空白。”

  “是的。这样一来,那空白的五分钟之后监测到的脉搏,就可以认为是凶手的脉搏了。很难想象那是刚刚杀完人之后的脉搏数。一般说来,杀人的紧张和压力会导致脉搏数相当高。可是,这个凶手却不一样。他有一颗残酷的心,才能如此冷静而满不在乎地杀人。”

  “十分有趣的分析。”

  云野轻轻拍手。

  “但是,这种分析依然停留在‘这么想也无妨’的程度啊。首先我不认为有哪个人在杀人之后还能保持这么低的脉搏数。还是说,你已经掌握了某种决定性证据?例如手表上残留着凶手的指纹,或者曾根本遗体的手腕上留下了摘取和佩戴手表的痕迹?”

  “没有,很遗憾……”

  “要是这样,就仍然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啊。”

  翡翠生气地闭上了嘴。

  服务生就瞅准了这寂静的一瞬间走过来。

  “让您久等了。您要的辛德瑞拉。”

  他把盛着橙色液体的玻璃杯放在翡翠面前。

  “抱歉啊,”云野笑着对沉默不语的梓说,“难得出来吃顿饭,搞得你这么无聊。”

  “没有,”梓连忙摇摇头,“这跟我也不是全然无关,我也一直很惦记这起案子。而且就像看见电视剧里的侦探似的,我还挺激动呢。”

  然后,她又机灵地对翡翠笑笑。

  她明明可以表现出厌烦的,看来她骨子里还是很善良的。

  “那是用橙汁做的基底吗?”

  翡翠举起杯子对梓微笑道:

  “是把橙子、菠萝和柠檬汁混合摇晃后制作的无酒精鸡尾酒。叫作辛德瑞拉也许更易理解。”

  “哦,童话里的。还有叫这种名字的鸡尾酒啊。我不太了解……”

  “不擅长喝酒的女性也可以安心地享受鸡尾酒。请一定在午夜零点到来之前尝一尝。”

  翡翠说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然后,她看着云野说:

  “我刚才讲的话或许确实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但是,我有印证它的证词。”

  云野平静地注视着那双闪烁着妖媚光芒的眼眸。

  她试图布下陷阱。

  云野瞬间觉察到了这一点,主动出击:

  “原来如此。是袜子吧?”

  云野的这句话,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让翡翠感到他在乘虚而入。

  “对……如您所说,就是凉见小姐作证时提到的袜子。”

  “那件事,我也认为是鸡蛋里挑骨头。实际上,警方并没有建立搜查总部。那恐怕不是他们认可的证据哟。”

  “但是,如果袜子不见了这回事属实,就能确凿无误地说明现场存在第三个人,也就是杀人凶手。”

  翡翠在这里停顿下来,目光转向身旁的梓。就像女性之间说悄悄话时一样,身体自然地靠拢,手心放在梓搭在桌面的手臂上。伴着正因为是女性才能实现的、自然而然的身体触碰,翡翠低声道:

  “梓小姐,那天晚上,你目击现场的时候,窗户上确实挂着袜子吧?”

  云野条件反射地想要开口——他发现了。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翡翠的目的。

  她使出了令人恼火的手段。

  这是关于凉见梓证词的争夺战。

  城冢翡翠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凉见看到过袜子的确凿证词。而另一方面,云野则不得不否定梓的证词。他只能沿着喝醉酒因而证词不可信这个方向去让她改变证词。然而,翡翠在这里使出了关键一手。她看透了自己对凉见梓抱有几分好感,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出击。极端地说,哪怕云野宣称“脑子有毛病才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这一证据分崩离析,但他不可能当着梓的面说出这种话。翡翠攻击的就是这一点。

  梓见翡翠贴近自己,有些吃惊。

  “嗯,那个,可能是吧。”

  她在记忆中搜索着,皱起眉头想要开口说出证词。

  “等等!”

  云野低声压过梓的话语。

  翡翠看看他。

  “你想诱导她说出证词。凶手拿走袜子这种事情本来就荒诞不经。难不成,你还能客观地证明凶手拿走袜子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翡翠仿佛正等着云野的这句话,她别有意味地笑了:

  “其实啊,在地上。”

  云野此时第一次露出讶异的神情。

  “沙发底下,有一只袜子,就一只。”

  听到这句话,记忆瞬间苏醒了。

  自己为了转移曾根本的注意力创造可乘之机时也说过。

  曾根本,那儿掉了只袜子。

  对此,曾根本是这样回答的:

  我就说晾衣服的时候没看见它嘛,还在纳闷上哪儿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是在行凶前一刻,他一时疏忽忘记了。曾根本这句话本该引起他注意的。这是自己的错误。

  若是这样,翡翠的进攻手段会是……

  “只有一只袜子掉在地上,卷成一团,应该是从洗衣机取出后,搬动过程中掉在地上的。没注意的时候踢了一脚,滚到沙发底下去了。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是很常见的情况。然而,然而呢,我们找遍了曾根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在房间里找到和它成双的那只袜子。”

  这番话他已经预想到了。

  云野面对翡翠确信获得胜利的笑容,并听到这番话,他开始思考。

  “原来如此。”

  他用这句话争取时间。但是,她连这片刻的迟缓都不容许,语速飞快,巧舌如簧:

  “袜子只有一只。而且,而且,圆形衣架上什么都没有,凉见小姐作证说,因为感到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所以看不清室内情况。如果是因为袜子而看不见室内情况,那么挂着很多只袜子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考虑,得到的答案是很清楚的。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把挂在圆形衣架上的袜子带走了。可是,却没有注意到沙发底下的袜子。”

  然而,运气来到了云野这一边。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

  谁都不需要点菜,服务生离开了。可是这一时间的空白削弱了翡翠逻辑的威势和说服力,给予了他思考的余地。

  云野看看梓。

  梓注视着云野,脸上有隐隐的不安。

  利用争取到的时间,动脑筋,建立逻辑。

  击溃她的逻辑。

  “你的逻辑是有漏洞的。”

  “有漏洞?就因为那是袜子?”

  云野笑了。

  “我明白你想一鼓作气的心情,不过,你先听我说。就因为袜子只有一只,就真能认为是凶手把袜子拿走了吗?那种想法是不是太性急了?你为什么判断袜子钻到沙发底下是最近的事情?也有可能早就已经钻进了沙发底下,而曾根本一直没能找到,于是他认定只剩一只的袜子已经没有用处,所以自己把它扔掉了。这种可能性,你是如何排除的呢?”

  翡翠瞪着云野,沉默不语。

  “要不然,就是你偶然找到了曾根本当天购买袜子的小票?”

  要是找到了那种东西,就能成为证明翡翠逻辑的可靠物证。但是,云野估计那是没有的。因为云野拿走的曾根本的袜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新的。

  “不是。”

  果然,翡翠瞪着他,平静地摇摇头。

  “但是……和凉见小姐的证词结合起来,至少可以形成足以建立搜查总部的证据。”

  “她当时烂醉如泥。如果只是‘觉得好像看见了’,可不好办。”

  翡翠把视线转向身旁的梓。

  她认真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依赖和乞求。

  “梓小姐,怎么样?那天晚上你的确看见窗户上挂着的袜子了吧?”

  “那个……”

  云野注视着梓的表情。

  云野想要看透蕴藏其中的感情。

  这样下去的话,她有可能会回答“我还是觉得看见了”。

  云野突然站起来,身体向桌面探过去。

  “梓小姐。”

  他温柔地呼唤着,轻轻握住桌面上她的左臂。这和刚才翡翠的动作相似,目的却不同。

  “谁都会有喝醉的时候,没必要感到羞耻。但是,你最好慎重回答。城冢小姐是在诱导你,她希望凶手拿走了袜子这一荒诞无稽的故事可以成立。可是,聪明如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个荒唐可笑的故事。”

  “可是,我……”

  云野为了让她放下心来,温柔地微笑着说:

  “梓小姐,你的手表表盘,上面是罗马数字,还是阿拉伯数字呢?你记得吗?”

  云野也凝视着她的眼眸。他感到一旁的翡翠听见这话后,似乎轻轻地屏住了呼吸。她也许明白了云野的目的。而且,她无疑害怕这将要带来的效果。

  “啊?”

  梓把视线转向左手手腕。可是,云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遮住了手表。

  “怎么样?”

  “是什么呢?……我觉得好像是罗马数字。”

  云野微笑道:

  “我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发现,人的记忆是相当模糊的。实际上没有看见,却认定了自己看见。而有时候,就算每天都在看的东西,却没有留在记忆中。我不是说你的注意力散漫,人都是这样。”

  云野把手从梓的手腕上挪开。

  手表的表面,没有刻任何数字。

  只点缀着星星和月亮。

  “其实,你并没有看见什么袜子。”

  “梓小姐。”

  翡翠着急地插嘴:

  “请回答我。你看见袜子了吧?”

  “城冢小姐。”

  云野对此似乎已经无语,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

  “差不多了吧?你能死了心回去吗?你没发现,自己影响了我们约会吗?”

  翡翠依然乞求似的看着梓。

  梓抬头看着云野。

  她的眼眸在晃动。

  然后,她低下了头。

  “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翡翠连忙说:

  “梓小姐,不是的。你要有自信。”

  “不是,我真的没看见。我觉得,我因为喝醉酒,有很多东西都记错了,说不出一件确定的事情。而且……”梓缓缓说道,“袜子,我觉得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是云野获得胜利的瞬间。

  翡翠轻轻咂舌。

  云野坐下来。

  翡翠紧咬着嘴唇,叹了口气。

  “请你回去吧。”

  说这话的是梓。

  翡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午夜零点,魔法失效。你应该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对你施了魔法。那个魔法师,说不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人机器哟。”

  翡翠站起来,看着云野说:

  “对了,总经理,能问问您脉搏的平均值吗?”

  “不知道,”云野歪歪脑袋,“最近没有测过,完全不知道。”

  翡翠离开了。

  沉默笼罩片刻。

  “我讨厌她。”

  过了一会儿,梓抱怨道。

  “她的性格可能不太招人喜欢吧。”

  “而且,她看起来,总像……要把云野先生当成凶手。”

  “真是太失礼了。她好像陷入了胡思乱想。要是因为那种事就被当成了凶手,我可受不了。”

  梓无力地笑了。

  “不过,幸亏有梓小姐在啊。说不定那是星星在指引呢。也许是星星派你来救我脱离困境的呢。”

  云野开玩笑道。

  这个模样也许有点孩子气。

  梓一只手按住胸口,扑哧一声笑了。

  *

  邮轮上的时间结束后,云野把梓送回了家。

  她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也许是对自己的证词带来的影响感到不安。不过,云野并不着急。此时要是邀请她会很简单,但是他希望能与她有更长时间的交往。云野为自己出乎预料的慎重感到吃惊,自嘲也许这是年龄的缘故。虽说如此,但要是她没提起明天就要交稿的插画,他也许就会考虑了。

  在她家门口,两人在车里交谈了一会儿。

  可以说,他没有喝酒,就是为了安排出这样的时间。

  两个人独处的昏暗而狭窄的车内空间,是打探出真心话的最佳场所。

  “我,刚刚失恋。”

  云野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要放下真的很难,我也很迷惘。”

  梓没有看云野的眼睛。车里的微光将阴影投在她低垂的脸庞。

  “嗯……今天,你说是在和我约会,我很高兴。”

  “我还可以约你吗?”

  听见云野这话,梓踌躇着点点头。她抬起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怯,让云野内心充满了怀念。

  云野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后,才发动汽车离开。

  最开始的目的是控制她的证词。然而,打扮后的梓果然是和妻子相似的、颇具魅力的女性。如果能得到她,或许对未来的展望也将不再是空白。自从失去妻子,每个夜晚都只有暗淡的微光笼罩着他。而或许终有一天,他也能感受到这微光的美丽。

  忽然,妻子的脸庞在脑海中掠过。

  还有那个灵媒姑娘对他说的话。

  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而她责备自己弄丢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妻子的爱吗?还是……

  自己获得新的人生目标,妻子会作何感想?

  算了,无所谓。不过是阴险灵异能力拥有者的戏言。

  这件事结束后,就可以退休了。阻碍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已经只剩城冢翡翠一个人了。

  还差一步。不会让她阻碍自己。

  现在要让她亮出所有的牌。

  打扰他的约会,足以成为愤怒的理由。

  *

  “你以前把扑克牌像这样正反面不分地混在一起过吗?”

  千和崎真充满热情的目光正倾注在那张小桌子上。

  桌上铺着绿色天鹅绒,朝着客人座位的这一侧是弧形的。一组红色扑克牌在上面滑动展开。年轻魔术师优美的指尖自如地操纵着它们,阿真不禁看得出神。

  有符号和数字的正面和全是红色图案的反面。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分成两份,再按照一张正面朝上一张反面朝上的顺序交错放在一起。一眨眼工夫,扑克牌就正面反面相互混合了。

  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很适合她。

  她不太爱笑,正因如此,关键时刻露出的笑容极富魅力。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牌。”

  男性客人说的是红桃Q。

  几乎与此同时,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在桌上展开。

  这安静的展开方式,如同彩虹升起。但是,观众们渐渐发现,明明正面和背面是混在一起的,可是在桌面上犹如彩虹般展开的扑克牌,露出的却都是背面。

  除了正中间的红桃Q。

  大家拍手喝彩。

  阿真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魔法,连拍手都忘记了。

  她看看身旁的城冢翡翠,正心满意足地笑着鼓掌。

  据说那是和翡翠关系不错的一位魔术师。听闻她在操纵扑克牌方面,拥有女性当中独一无二的手法,在行业里知名度很高。阿真是受翡翠之邀前来观看表演的。这场表演是在一个由小酒吧改造而成的地方举行的,最多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有时候翡翠也化名在此演出,这里在懂行的人当中十分有名。

  为什么她会做这种事呢?那是因为她在破案过程中遭遇了挫折。警察内部出现奇怪的举动,翡翠的行动也被叫停了。也许是云野动用关系给警方施加了压力。因此,对云野的跟踪和监视全部中止,翡翠也无法继续行动了。

  不过,如果积极一点考虑,这种情绪调整也是很重要的。阿真很少和翡翠像这样作伴观看魔术表演。上个月,翡翠也带着她去看了扮作幽灵的魔术师表演,还有只用布娃娃来演出的魔术。不用说,当时的节目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还愉快得叫人捧腹大笑。阿真吃惊于魔术竟然还有这样的欣赏方式。

  “我们找到了那张牌,而且将正反面恢复了原状,这两件奇事是一次性连续发生的,所以大家才难以把握。如果冷静观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再来一次。可以请那位女士参与吗?”

  阿真和魔术师视线交汇,顿时身体僵硬。

  魔术师为了缓解阿真的紧张情绪,微笑着说:

  “请从一到十三中选出一个您喜欢的数字。”

  “嗯,那我选八。”

  “如您所见,现在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外。”

  女子把扣好的牌在两手之间铺开,展示给观众。然后,她像刚才一样,把牌分成正面朝外和反面朝外的两沓,然后交错混合。

  “您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吧?”

  不会吧——阿真心想。

  “您说的数字是八。”

  魔术师把牌在桌上展开。

  绿色的天鹅绒上架起了一道彩虹。

  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上。

  正中央是阿真挑选的数字。

  红桃八、黑桃八、方片八、梅花八……

  只有这四张,正面向上整齐排列。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真在那之后,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不断地鼓掌。

  表演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车停在停车场,不过翡翠说她想看霓虹灯,于是两个人决定漫步于夜晚的六本木,走到榉坂。

  走着走着,阿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兴奋不已地讲述着刚才那场魔术表演的观后感。

  “你说说,开场的环节,是怎么一回事呀?你看,恢复原状和找到扑克牌,必须同时完成对吧?我完全不明白。你看,它们不是混在一起的吗?怎么能在一瞬间把四张牌都找到呢?那可是一瞬间呀!她的眼睛又不是一直盯着正面的。”

  翡翠看着阿真的模样,觉得很滑稽,笑而不语。

  “而且,同样的事情她做了两遍,我还是完全没搞明白……还有呀,手表那个节目也是一样的吧?就是一遍又一遍移动到手表底下的那个节目。我知道那是在重复同一件事,可是仍然会上当……哎呀,真是太有意思啦!”

  翡翠两手叠放哧哧窃笑。

  然后,她注视着阿真,竖起食指说:

  “是呀,有观点认为,重复才是魔术的精华。通常说来,不要反复进行同样的魔术才是上策。这样说是因为,如果观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很有可能看透机关。”

  “可是,我完全不明白呀。”

  “对呀,出色的魔术师连这种情况都会利用。即使是同样的现象,即使观众知道机关所在,变换方法和替代品,依然能吸引他们,这才称得上是魔术师。坐在观众席上的人也许认为,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自然就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秘密已经暴露,还打算骗人吗?可是,那才是盲点呢。正因为知道,正因为不断重复,我们才在魔法中迷了路……”

  讲述魔术时的翡翠总是饶舌而开怀的。

  她最近苦恼不已,因此阿真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种表情了。

  阿真一边走,一边思考着翡翠的话。的确,虽然是同样形式的魔术,却微妙地改变着展现方式。用开场的魔术来做例子,一开始只有一张牌正面朝上,而第二次一下子就出现了四张。正因为这一步出其不意,观众没想到,所以才无法分辨真相。

  装饰着夜晚街道的冬季霓虹呈现在眼前。

  翡翠靠近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树木,对着远处的东京塔举起手机。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阿真总觉得今天的翡翠是在强颜欢笑。

  阿真说道:

  “那件事就算了吧。”

  “什么事?”

  也许是隔着一定距离,她难以听清。

  翡翠看着阿真,歪着脑袋。

  阿真靠近她说:

  “我们放弃吧。这一次遇到的对手太坏了。”

  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

  己方的逻辑遭遇对手的逻辑反攻。

  唯一的目击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手甚至通过警方的官僚施加压力。

  翡翠放下为了拍霓虹灯而举起的手机。

  她把两只手插进衣兜,神色寂寥地看看阿真。

  阿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恐怕真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如果继续大意地接近他……

  “你担心我会被他杀了?”

  “怎么会。”

  阿真笑了。

  那倒不会。城冢翡翠这个女人,是杀都杀不死的。

  不过,万一呢?也是有可能的吧?

  “阿真想赶快了结这件事?”

  阿真犹豫片刻,平静地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起案子呢?”

  翡翠沉默不语。她抬起一只手看看表,确认时间。

  然后眯缝着眼睛抬头仰望点缀在树木上模仿美丽雪景的灯光。

  “我受不了啊。”

  翡翠呢喃。

  “这个社会竟然让残暴地夺走别人人生的家伙悠然地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是……”

  “无论过去怎么样,曾根本先生已经改过自新了。如果动机正如我们推测,那他的正义感是值得夸赞的。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一定有人会因为他的正义而获得拯救。”

  阿真点点头,她也感到难以忍受。

  “云野通过这种方式尝到了甜头。如果就此放过他,今后他恐怕还会杀人,还会有本该得到拯救的生命死去……”

  翡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霓虹。

  “所以,要问我出于什么原因,”翡翠吐出一句话来,“那就是,因为我是个侦探。”

  阿真虽然认为这话称不上是答案,但它的意义,也能领会几分。

  那也许就是城冢翡翠的正义。

  已无须多言。

  阿真靠近她,抚摸着她的秀发。

  翡翠大概是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

  “干吗?”

  见她发愣,阿真抚弄着她的刘海,笑着说:

  “对啊。你就是这样的家伙。所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继续战斗,那我就奉陪到底。因为,那是我的任务!”

  翡翠又一次眨眨眼睛,抬头看着阿真:

  “对不起,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至少今天,你把工作的事情放在一边,给我讲讲魔术吧。”

  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决办法,所以翡翠最近一直很烦恼。至少在阿真眼里是这样的。不过,像今天这样谈论魔法的翡翠,看上去是一个和背负的使命无关、有着开朗笑容的普通姑娘。

  “阿真……”

  翡翠略显羞涩。

  “对呀,我来给你讲讲魔法吧。今天,她也许是在挑战,想看看自己利用重复的步骤能让观众看得多开心。从整个过程看,就能明白她的节目是由那样的内容构成的。依阿真的反应来看,可以说她是大获成功呢。”

  “你是说我容易上当?难道你是在嘲笑我?”

  “才不是呢。”

  翡翠嘻嘻笑起来。

  “不过,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扑克牌从自己的手表底下钻出来,我还是吓了一跳。”

  第一个节目,是挑选出来的扑克牌不知何时夹在了魔术师的手表底下。魔术师说,这容易引起误会,我把手表摘掉吧,然后把摘掉的手表放在了一旁。可是隔了一会儿,扑克牌又移动到它下面了。接下来又夹在了阿真佩戴的手表下面,最后……

  “她的手表款式不是有点怪吗?我觉得可能有机关,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她的手表上,没想到竟然跑到我的手表底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阿真笑着说。

  然而,翡翠没有笑。

  她注视着阿真。

  不对,她好像是看着这边,又好像没看这边……

  在她的双眸中,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翡翠?”

  她的大眼睛就像慢动作似的,反复眨巴。

  “灯下黑……”

  翡翠嘟囔着,碧绿的双眸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怎么啦?”

  “阿真!”

  翡翠的表情瞬间光彩照人,她扑向了阿真。

  阿真慌忙接住她。

  虽然她身材娇小,可是冲过来的势头很猛。阿真双脚牢牢站在地上,设法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

  “就是它!”

  翡翠紧紧握住阿真的手,使劲摇晃。

  “啊?是什么?”

  “当啷!”

  翡翠一下子从阿真身旁蹦开,做出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

  那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

  如果是这样……

  “喂,我说,太突然了,我还没搞明白呢,难道……?”

  翡翠注视着阿真,慢慢向后退。

  然后,她举起一只手。

  啪——弹了个响指。

  霓虹灯光消失了。

  四周突然变得昏暗,真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魔法?

  不,当然不是翡翠关掉了霓虹灯。

  如果是这样……原来如此,是熄灯时间到了。

  翡翠沐浴在夜晚街灯的光芒中,就像站在舞台上一样鞠躬道: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是破案篇。”

  阿真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跳动。

  翡翠在唯一的观众阿真面前,得意地开始讲述:

  “虽然对手很不好对付,但是我们就快找到反击的突破口了。面对绝对不在现场留下物证的凶手,到底什么才是将云野逼到绝境的决定性证据呢?我在这里得到了启发。”

  翡翠从衣兜里取出了它。

  “啊?哎呀,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阿真慌忙靠近,从翡翠手里夺过了它。

  “我给聪慧机智的各位另出一道题。”

  翡翠哈哈笑着躲开阿真。

  她越过肩膀回头看着阿真。

  翡翠两手合十,双手五指并拢,伸向阿真。

  “凶手不言自明。不过,我想问一问。你真的能够推理出侦探的推理吗?”

  碧绿的双眸在暗黑的夜晚闪烁着光芒,城冢翡翠提出了挑战。

  “通过在接待室和云野的对话,我就坚信这个男人就是凶手。为什么我会这样认为呢?请各位也通过推理寻找云野的致命错误。请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的人思考一下那只袜子的问题。云野为什么不得不拿走袜子呢?想一想吧,没准会觉得很有趣呢。”

  从这些信息来看,翡翠是在要求阿真推理。

  “然后,解决了所有问题的人,我会送给他这句话……”

  翡翠用流利的英语说:

  “What done it?”[1]

  [1]原文即此。

  它的意思是……

  城冢翡翠调皮地笑了:

  “那么,接下来,我要设计一场战役,要想方设法让凉见梓想起凶手的脸来。我会请那位魔术师为我提供特殊帮助。这可有点意思呢。”

  也许外套有点碍事。

  她摆出拉起透明裙裾的姿势,说道:

  “好了,我是城冢翡翠。”

  她在搞什么?千和崎真隐约感到不祥的预感,凝视着鞠躬的翡翠。

  *

  可以说,云野和凉见梓的交往进展顺利。

  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一件略微出人意料的事——梓邀请云野和她见面。她说为表达对此前失礼行为的歉意,城冢翡翠给她送来了魔术表演票。

  听见翡翠的名字,云野感到这件事有猫腻,可是梓却对魔术表演感兴趣,想要去看。她是个和年龄不符、喜欢做梦的女性。云野觉得翡翠巧妙地利用了她,可拒绝梓的邀请又不太像话。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梓在电话那端说的一句话:

  “嗯……听了城冢小姐的话,我想起来一件事。”

  “想起来一件事?”

  “嗯……是关于我在案子里看见的情况。然后我想了想,觉得最好是跟云野先生也说清楚。”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预想的要严肃,于是云野追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

  “可以等见了面再说吗?我很难解释清楚。等看完表演,请你到我家来之后再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到阳台上看一看。”

  不知道梓想起来的是什么。云野没有继续和她交谈下去。这样一来,就只能等看完魔术表演以后再当面问她了。云野设想了最坏的情况。要是因为某种巧合,梓想起了凶手的面容怎么办?梓对自己抱有好感。说不定她在告诉警察之前,想先和自己商量。要是那样的话……

  到时候就只能把她杀了。

  表演据说是在六本木的一个小酒吧举行。夜幕降临后,他接上在出版社跟人碰头的梓一起开车去。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梓没有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十分高兴。询问得知,她得到了给自己喜欢的作家设计封面的机会。他们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夜幕下走到酒吧。梓挽着云野的胳膊向前走,仿佛表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

  看来这是个相当小规模的表演,店里十分狭窄,观众席间距很小,因为客满而让人喘不过气来。他问了梓才知道,这是非常受欢迎的魔术师,门票很难搞到手。它采用的是近景魔术的形式,指的是可以近在眼前地观看魔术。他们在最靠前的座位坐下来,眼前就是一张类似于半月形的桌子,应该是魔术师接下来要用的。

  在表演即将开始的时候,云野问梓:

  “你想起来的事情是什么?”

  帮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的梓回到座位后,严肃地看着他说:

  “嗯,其实……是袜子的事。”

  梓向他倾诉道:

  “当时,我非常生气,才说出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是谋杀案,我就必须设法想起凶手的长相。否则,他们就会怀疑云野先生,不是吗?”

  原来如此——云野明白了城冢翡翠的目的。这一次,她的战略是让梓感到不安。她打的小算盘,是让梓感到如果自己想不起来,云野就有可能被错误地逮捕,借此来促使梓想方设法地回忆凶手的面容。

  云野思考着应该如何说服梓。但是,还没等到他想出好点子,室内的灯光就暗下来了。

  表演好像开始了。

  登台的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大约只有二十五岁左右。长而温润的黑发给人深刻的印象。她不常露出笑容,面对观众没有不必要的谄媚,让云野顿生好感。而在关键时刻,她却露出调皮的微笑,添加高级的诙谐感。这种巨大差异或许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彬彬有礼的语气和举止,让人联想到某个美术馆的管理人。从她冷静的姿态也能看出,她处理扑克牌的手法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她使用的道具以扑克牌为中心,也出现了绳索、杯子等魔术这个词能让人联想到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仿佛是她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替代了美术品,正在高雅地介绍给观众。云野原本以为在这样狭小的场所,又是年轻女子表演的魔术,有些漫不经心,而现在他改变了想法,这无疑是一流的技艺。

  演到一半的时候,有这样一个节目。

  魔术师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缓缓扫视观众席。她一个接一个地和大家对视,开口说道:

  “前几天我看了一部电视剧。”

  说完这句开场白,她继续说:

  “一位行人目击了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行人的确看见了开走的汽车,但因为情绪不太稳定,想不起车牌上的文字了。”

  女子平静地向观众席讲述着。到底是什么要开始了?云野感到,周围的观众都充满好奇,津津有味地屏住了呼吸。

  “登场的FBI搜查官试图利用催眠术和心理疗法,在目击者的记忆中进行搜索。我们的头脑无意识地记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要接触它们却很困难。后来我惦记着这件事,查询后了解到,国外有利用那种方法唤醒目击者记忆的事例。”

  云野屏住呼吸凝视着女子。

  这一刻,女子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微笑:

  “大家有没有觉得,哎呀,真是不靠谱?”

  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提出了一个余兴节目:

  “那么,我们来做个实验吧,看看能否再现这件事。”

  女子从扑克牌盒子里取出一组扑克。

  她一边洗牌,一边反复扫视周围。

  魔术师的视线转向了梓。

  “请问那位女士愿意帮忙吗?”

  “哦,好呀。”

  梓想要起身。魔术师笑着说:

  “坐着就可以。我会把扑克牌像这样铺开,请您看看有没有留意到什么。”

  梓感到很疑惑。

  魔术师姑娘把手中的扑克牌像画线似的在天鹅绒上展开。正面朝上的扑克牌宛如彩虹一般描绘出弧线,一张一张整齐地排列着。

  当然,洗过的扑克牌摆放得极其没有规则。

  梓讶异地看着扑克牌正面。

  “我没有留意到什么呀。”

  还不到十秒吧。

  魔术师把铺开的扑克牌集中起来,收进了盒子。

  “刚才我请您看了扑克牌的排列方式。通常,一瞬间记下来是非常困难的,但它应该会作为无意识的信息,铭刻在脑中。”

  “怎么会呢?”

  梓慌张地说。魔术师为了宽慰她,笑道:

  “没关系的。那么,那位观众,您可以来帮忙吗?”

  魔术师这次又看看云野。

  云野点头。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扑克牌,除了大王。”

  短暂一瞬间,云野思考着——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么,我选梅花K。”

  “梅花K?”

  女子重复了云野的话,声音洪亮清晰,观众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

  “那么,刚才这位女观众看过了扑克牌的摆放情况。嗯,通常来说是记不住的,但是根据刚才提到的FBI的故事,我们来挑战一下把,说不定可以找出无意识中刻在脑海里的信息呢。”

  绝对不可能。

  观众们轻声笑起来,都当成了开玩笑。

  “请您现在想想,梅花K是在第几张?方法很简单,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扑克牌刚才排列在这里的样子……”

  女子就像催眠师一样,声音抑扬顿挫地对梓说。

  梓半信半疑,甚至轻声一笑,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睛。

  “深呼吸,吸……呼……没有什么难以办到的窍门,依靠直觉就可以。梅花K是第几张呢?听到我的弹指声后,请说出您立刻想到的那个数字。”

  女子弹了个响指。

  “十八。”

  “第十八张对吗?”

  魔术师姑娘用她保养得很好的食指轻抚唇边。

  “请问,真的依靠直觉就行吗?那就是我脑子里随便冒出来的一个数字呢。”

  梓睁开眼睛,不安地说。

  “您要有信心,没问题的。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魔术师姑娘略带诙谐地说。

  “那么,第十八张。那位客人,您能帮忙手拿盒子,把牌取出来吗?”

  云野按照她说的拿起放在桌上的盒子。

  怎么可能呀。

  云野从盒子里取出了纸牌。

  “那么,为了确定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我们一张张大声数数吧。请把扑克牌背面朝上,缓慢地一张一张叠放在桌上。”

  云野按照指示发牌。

  他从厚厚的一沓牌上一张一张地取下来,重叠放在桌上。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第十八张……”

  云野手拿第十八张牌。

  牌还夹在云野的指尖,正面朝下。

  “那么,这就是第十八张牌了。请慢慢地翻过来,让其他观众也能看见,面向大家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静寂支配了整个空间,紧张达到了最高潮。

  云野掀起纸牌,确认正面的图案。

  梅花K。

  他在惊愕中按照指示举起纸牌。

  云野和梓哑然无语的表情,在狭小的酒吧里,大家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的惊愕一瞬间感染了其他观众,大家欢呼起来。

  “您的记忆力太强啦!”

  魔术师姑娘称赞着惊喜若狂的梓。

  鼓掌声伴随着狂热包裹了云野二人。

  *

  在开车的过程中,云野回忆着刚才的事。

  那是不可能的。

  在云野说出梅花K、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前,魔术师姑娘完全没有触碰扑克牌。不,不仅是在此期间。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后,魔术师也根本没有触碰扑克牌。是云野亲手从盒子里取出一沓纸牌,一张一张数着发牌。这一事实确凿无疑。她绝对不可能用肉眼看不见的极快动作,从某个地方取出梅花K,放到第十八张的位置,还能让人无法察觉。发牌期间出现的纸牌图案也都各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所有的牌都是梅花K。

  如果是这样,正确答案是……

  表演结束后,梓感动不已,主动跟魔术师说过话。

  云野想起来当时的对话:

  “请问,刚才的节目,是真的吗?”

  魔术师看看四周,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坦白秘密似的说:

  “其实,通常这个演出都会失败。不过,偶尔遇到记忆力好的观众,就能够成功激发无意识的力量而获得成功。这次也是这样吧。那个FBI的故事是真的。方法是闭上眼睛,依靠直觉让景色浮现出来,看到的就是对的……也许您在记住所见风景这方面有着出色的能力。”

  “嗯,其实我是个插画师。”

  “那是需要仔细观察事物的工作呀。”

  魔术师点点头表示理解。

  “嗯,有一个景象,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我当时喝醉了酒,记不清楚,用刚才的方法能想起来吗?”

  “嗯……”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我觉得没有办法保证,不过,或许应该尽量再现当时的情况。如果喝醉了酒,那可以摄取一点酒精,在看见那番景象的同一时间,站在同一场所。然后只需要闭上眼睛,跟随直觉就行。”

  云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城冢翡翠设下的圈套。

  那个魔术的确不可思议,只能认为是梓唤醒了无意识的记忆。不过,正因为连云野都上了当,所以其中有可能隐藏着某种魔术手法。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无关紧要。因为那不是问题。

  成为问题的是另一件事——梓已经开始信以为真。

  为了云野,梓试图想起凶手的长相。一定是有人向她鼓吹,为了避免云野受到怀疑,她必须想起凶手的脸。梓坚信自己看见了袜子。袜子从现场消失,意味着案件是他杀,存在凶手。梓在当时的对话中听到了这一逻辑。既然如此,要消除警方对云野的怀疑,梓自身必须想起凶手的长相。那是出自善意的行为,是源于对云野的好感的行为。促使梓主动回忆起凶手的长相——那就是翡翠的目的。

  可怕的情况是——万一那个女魔术师所言当真。

  说不定梓真的具有那样的能力,可以想起凶手的脸。

  梓身为插画师,也增加了可信性,让云野很不舒服。

  这对云野来说意味着最坏的结果。

  “我觉得那只是个机关罢了。”

  在前往梓家里的车内,云野握着方向盘说。

  他想方设法试图改变目的地,但是梓不同意,坚决要回家。

  “可是,我只能认为魔术师说的是对的,”梓认真地看着挡风玻璃前方,她双手宝贝似的紧抱云野从便利店买来的热牛奶易拉罐,“我确实只有记忆力好这一个优点。嗯,不过只是在画画的时候。但是我觉得,现在我能想起当时的景象了。”

  “如果真是谋杀,那应该是很可怕的场景。你有必要做到那一步吗?”

  “如果那样可以消除他们对云野先生的怀疑,我认为值得挑战。只是到阳台上闭上眼睛而已嘛。”

  梓的黑色眼眸流露出坚定的决心。

  万一梓真的想起了那番景象……

  不,不可能。可是,他能断言吗?

  “云野先生?”

  “哦。”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梓的家门口停下了车。

  她说楼房旁边有空闲的停车位,可以停在那里。

  “我先回去。我得把空调打开,让房间暖和起来……抱歉,还要麻烦你停车。”

  “这有什么关系。”

  云野停好车,在黑暗的车里,取出事先藏好的手枪。

  云野犹豫了片刻。当然,如果可能,他不愿意杀她。可是,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能下定决心。

  他追随梓,踏上了杂居楼房的台阶。

  两个人在梓家中的餐厅里干了杯。

  那是梓准备好的红酒。

  准备红酒,或许意味着梓做好了接受云野的准备。可是,云野却忧心忡忡。她会想起来,还是想不起来?通常是不可能想起来的。然而,万一……

  梓很开心地喝着红酒,很快就提出来:

  “云野先生,我们去阳台吧。”

  “梓……还是算了吧。不需要非得今天吧?”

  “我怎么都放不下心。照这样下去,我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好好完成明天开始的新工作了。”

  梓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而且,我想助云野先生一臂之力。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是不为你做点什么,心理就太不平衡了。”

  完了。正如城冢翡翠所期望的那样,梓为了云野而试图想起当时的景象。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说服她的短暂时间里,梓站了起来。

  “阳台在三楼。”

  她笑着说。

  “梓,等等。”

  可是,她已经转身来到了走廊。云野连忙追上她。

  “没关系的。那个女人说,如果我想起了凶手,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她大概是醉了,哧哧地笑着,一边说一边脚步轻快地上了楼。云野追上她。房门开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里。那里像是一间工作室,桌上摆放着一台大型平板电脑。墙边上摆放着书架,塞满了也许是作为参考资料的大开本书籍。

  通往阳台的窗户开着,梓站在那里。

  “梓,你不用勉强自己。”

  寒冷的夜风吹拂着云野的脸颊。

  阳台很宽敞,摆放着小椅子和桌子。原来她就是在这里喝酒看星星的啊。从这个地方确实能清楚地看见曾根本居住的公寓。

  云野把手放在梓的肩上。

  他观察着伫立在阳台上的她的侧脸。

  梓闭着眼睛。

  正在深呼吸。

  “梓……”

  她的眼睛睁开了。

  漆黑的眼眸中交织着惊愕与恐惧,因为看到云野的身影而目光闪烁。

  “云野先生。”

  不会吧?——云野感到畏惧。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梓没有回答。

  只是身体摇晃着退了一步。

  “那个……”

  声音从她的嘴唇之间传出。

  “没有,嗯……”

  她发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应该不是寒冷的缘故。

  没办法。

  只能把她杀了。

  手枪别在云野的后腰。

  云野思考着。目击者死亡,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是不自然的。那么最好是痛快地开枪。枪杀曾根本的凶手找到了目击自己作案的女人,杀死了她。

  没问题。

  云野只要不留下和自己相关的物证即可。

  开车来到这里是个麻烦,但是放过她是不可行的。

  虽然可惜,但如果自己有意,应该能够得到更加年轻美丽的女性。不,说到底,自己爱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死去的妻子。对,没有放不下梓的理由。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梓慌忙说。

  “那是最好的。”

  云野平静地把手移到腰后。

  就在这时,对讲机响了。

  梓猛然间回过神来,大声说:

  “啊,有人敲门,现在就来!”

  梓飞奔而出。糟了,但是云野无法行动。在第三个人来到的时间点,他是无法开枪射杀的。要是这样,连着来访者一起处理,还是应该嫁祸于来访者?

  因为他在阳台上,所以费了很大劲才听清外面的声音。

  “你好,大晚上来访真抱歉。我是城冢。”

  太不凑巧了,来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云野追赶着梓慌忙下了楼,跑向二楼玄关。万一梓告诉她自己想起了凶手的脸,那就麻烦了。

  玄关的门开着,站在那里的是身穿驼色大衣的城冢翡翠。梓接待了她,但是看不见她对翡翠在说些什么。云野警惕地沿着走廊靠近翡翠。

  “哎哟哟,总经理。真是太巧了。”

  翡翠摇晃柔软的波浪发,歪歪脑袋。

  她今天也没有戴眼镜,碧绿的眼眸目光敏锐地盯着云野。

  “这个嘛,不好说啊。在我看来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您在说什么呀?”

  翡翠假装糊涂地问。

  “请问,你有什么事?”

  警惕发问的是梓。翡翠笑着对她说:

  “能让我进屋吗?外面太冷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

  翡翠不理睬云野。

  “求求你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梓犹豫不决,但还是静静地点点头。

  她打开门,招呼翡翠进屋。

  翡翠为了脱下靴子,单脚站着。

  “唉哟……哎哟哟?哇——!”

  翡翠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她寻求支撑的手抓住了云野的胳膊。

  云野连忙把她推开。

  “真过分!”

  翡翠噘着嘴瞪着云野。

  “反正你是故意的。”

  这个女人,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要是她把手绕到云野身后,就会发现手枪了。

  翡翠依然噘着嘴,套着丝袜的脚尖伸进了拖鞋。

  “请到这边来。”

  “梓……”

  “城冢小姐难得来一趟,能欣赏魔术表演也多亏了城冢小姐嘛。”

  梓对责备她的云野说。但是,云野感觉梓有些不对劲。就云野的观察来看,梓应该是想起了凶手的脸。尽管只有一瞬,可是她看见云野时,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了恐惧,那就是证据。可是,梓已经没有害怕的迹象了。按理说,她应该向翡翠求助啊。

  梓把翡翠领到餐厅。

  四人餐桌上,两个人刚才使用的红酒杯依然放在那里。

  “请问,城冢小姐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别客气。我不打算久坐。”

  翡翠回答后,靠近餐桌对面的窗边。从那里应该也能看见曾根本的公寓。

  “案发当晚梓小姐看见对面公寓的地方,是这个阳台吗?”

  “不是,是三楼的。”

  “是这样啊。”

  “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云野在梓的身后说。

  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向外眺望的翡翠回过头:

  “当然是为了向梓小姐询问凶手的姓名咯。”

  果然如此……

  云野摆好姿态,以便随时可以抽出手枪,他盯着位于房间靠里位置的翡翠。

  翡翠巧妙地诱导了梓的行动,以便让她唤醒记忆。而她肯定知道FBI的手法具有一定效果。实际上,在那个魔术表演里,梓展现了超群的记忆力。梓如果有意,愿意寻回记忆,也许能想起凶手的面容——她赌上了这种可能性。

  没想到,在这缺乏确定性的赌博中,输掉的竟然会是自己……

  翡翠的眼眸笔直地牢牢盯住梓。

  “我说……”

  可是云野尚未放弃,他拼命转动头脑。梓是真的想起来了吗?如果她真的想起来,又有多高的有效性?她当时烂醉如泥。在审判中说不定派不上用场。可是,如果警察拿到搜查令,对家里进行搜查,即使找不到谋杀的证据,也会暴露云野的各种罪行。那样一来,好不容易才发展起来的公司就完了,云野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把两个人都杀了?可是,城冢翡翠是不是孤身前来?周围有没有可能还埋伏着其他人?

  云野躲在梓身后,平静地把手伸到后腰。

  他摸到了那里的坚硬物体。

  怎么办?

  “我说,”梓平静地开口,“城冢小姐。如果你是为了那件事的话,能请你回去吗?”

  听见梓这句话,翡翠意外地眯起眼睛。

  “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而且,我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没看见什么凶手的脸。”

  “梓小姐,”翡翠眨眨眼,“不可能。你刚才打开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有话要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梓嗓音尖利地说。她歇斯底里地继续叫道:

  “城冢小姐,你回去吧!你听好了,我……我们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请你不要继续把云野先生当作凶手来对待!你那样做是没用的!我会保护云野先生!”

  翡翠的双眸因惊愕而圆睁。

  动摇掠过她的表情,仿佛她事先算计好的计划泡了汤。

  然后,她仰望天花板。

  仿佛在思考这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你们来这一招啊……”

  翡翠呻吟道。

  原来如此。

  “真遗憾啊。”

  云野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搂过梓的肩膀。

  “为我如此尽心尽力的出色女性,除了梓,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我一定能让她幸福。”

  胜负已决。大逆转。

  是的。这是因为,梓的爱,在得知云野是凶手之后也没有动摇。

  或许有过动摇。但是,梓抗拒了翡翠。

  因为爱……

  两个人的交往始于云野为了控制证词,然而,最后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星星的指引。这一点,恐怕连你都没有预料到吧?”

  “我说过了,”翡翠赌气地说,“魔法师的魔法,一过零点就失效了,他不会让你幸福的。”

  “不会的……”

  “城冢小姐,请你回去吧。”

  这样一来即二对一了。

  可是,翡翠歪歪脑袋说:

  “这可麻烦了。就算没有梓小姐的证词,总经理也会被逮捕。”

  “什么?”

  梓愣住了。

  “因此,他不可能和你结婚,如果你说了对凶手有利的证词,你也会锒铛入狱,很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

  梓的声音显得很狼狈。

  翡翠流露出胜者的自豪神情,得意地说:

  “唉,我理解你想和有钱人结婚的心情。我知道你父亲生病,老家经济拮据。你不是也在寻找这栋楼的买家吗?插画师听起来很好听,可实际上就是个体户,找上门的工作也很少。而且,前几天,你是不是和甩掉你的前男友,那个年轻帅气就是没有钱的他和好了?你们还约会了吧?不是在池袋的情人旅馆一直住到早晨吗?”

  “啊?我,我说……”

  “梓?”

  梓动摇的声音和云野的困惑叠加在一起。

  “你是打算和有钱人结婚,然后立刻就和他这个真命天子发生婚外情吗?”

  这个女人……

  云野狠狠瞪着梓的侧脸,把手抽离她的身体。

  “不是的,不,我没有!”

  梓回头向云野倾诉。她的情绪明显动摇。

  “你认为只要你不作证,就能过上财务自由的生活?这个男人可是个杀人狂魔哟!你能毫无根据地相信就你自己不会被杀掉吗?”

  云野拼命控制自己内心的动摇。

  原来如此。糟糕。这样下去情况会逆转。

  原来她是想抹去梓包庇云野的理由,让她说出回忆起来的事!

  “原来你是想毁掉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啊?”

  强有力的反击——他甚至产生了笑意。

  但是,就这种水平,他还能冷静处理。破坏他们的信赖关系可能是翡翠的绝招,但她不会如愿以偿。他还有足够的胜算。

  “我们应该把问题分开来考虑。”

  云野没有动摇,平静地说。

  “唉,情况如此,我们无法结婚,不过利益关系还是一致的。因为我经济宽裕啊,周转资金轻而易举。梓,如果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

  面对云野的提议,梓连连点头。

  这样就可以防范翡翠的策略了。

  逆转。

  云野嘴唇微微翘起。

  “我都说过了。”

  可是翡翠却无语似的只是叹了口气。

  然后,她耸耸肩说:

  “总经理,你输了。”

  “你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其实梓小姐的证词,根本无关紧要。就算没有,云野先生也会被逮捕。”

  “故弄玄虚,”云野笑了,“还是说,除了目击证词,你还发现了其他什么能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

  “是的。”

  翡翠爽快地点点头。

  “什么?”

  “我费了好大劲,刚刚才弄到手。”

  “刚刚?你在说什么?”

  云野搞不清翡翠的用意,眯起眼睛。

  “我的优秀候补,其实是这个。”

  翡翠说着,从外套的衣兜里取出那件东西展示给云野。

  那件东西从她指尖轻轻垂落。

  手表。

  是云野的手表。

  “怎么会!”

  云野慌忙看看自己的左手腕。

  本应戴在那里的手表,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手表在翡翠手里。

  刚才的记忆在脑中闪过。

  脱靴子时身体晃动的翡翠抓住了云野的手腕。

  戴着手表的左腕。

  不对,怎么会呢?

  那可是手表啊?

  她是怎么……

  “那是不可能的!”

  “扒窃和偷手表在国外都是一种表演,有什么不可能的?”

  应该只是一瞬间。云野为了不让翡翠发现身上的手枪,立刻就离开了她的身体。接触仅仅只有一瞬间。但是,云野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枪上,的确根本顾不上手表。

  “不……可是……但是,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成为证据。”

  “哎哟哟?你不明白?不明白吗?”

  翡翠张开手掌在空中划动,笑起来:

  “凶手绝对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我们承认这一点吧。因此,我这样想了想——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但是有可能在凶手的身体上留下了证据吧?”

  云野总算明白了翡翠真正的用意。

  汗水从他浑身上下喷涌而出。

  “凶手杀害了曾根本先生,还伪装成了自杀。也就是说,握着手枪的手、衣服上是有发射残渣的。只要凶手无法依靠超能力操纵身体,让曾根本先生开枪,能想到的手法就只有一个。凶手用手枪指着他,故意表现出疏忽来引诱他反抗,趁他的手碰到手枪的那一刻扣动扳机……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反抗,凶手应该是用胳膊按住他的身体的,因为没有留下绳子之类捆绑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的身体上也应该残留着发射残渣和曾根本先生的血液和指纹。通常来说,那些东西应该很快就会消失。用沐浴露洗澡,换衣服,洗掉就可以了。然而呢……”

  翡翠轻轻摇晃着捏在指尖的手表。

  “如果,我是说如果。凶手身上有无法清洗的东西……”

  云野低声呻吟。

  他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涌出。

  在与翡翠的对决中,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内心感到动摇。

  “这是充满你和夫人回忆的手表。在你佩戴在身上的物品里,只有这一件是有年头的。你从来没有从身上摘下来过,以至于手腕上留下了太阳晒过的痕迹,对吧?手表上各处还有细微的伤痕。皮表带从磨损程度来看也不是新的。当然,绝对不能沾水。也不能用水清洗……”

  “怎么可能……”云野终于发出这样的呻吟,“不可能有任何东西……”

  “是吗?手表有可能藏在了外套或者是夹克的衣袖里,但是,制服曾根本先生的时候应该伴随着剧烈活动,所以手表应该是露出来的。我认为十有八九会残留着什么。发射残渣的微量金属片,曾根本先生的血迹,说不定还有他反抗时留下的指纹……这些细微伤痕尤其值得期待。熟悉科学搜查的人,应该很清楚吧?肉眼看不见的仅有的一点血迹,可以折射出多少犯罪事实……”

  怎么会呢?

  确实,行凶时云野脱掉了外套,还掀起了衣袖以便能立刻确定时间。即便不是这样,也会如翡翠所言,在制服曾根本的时候露出手表。无法否认手表的细小伤痕和缝隙里附着发射残渣和血迹。那是一只老手表,无法信赖它的生活防水等级,清洗的时候也只是点到为止。因为,他从未想到这种东西会被要求作为证据提交,即使警方要求,他也可以拒绝。皮表带上看似没有附着血迹,但是有可能溅上了肉眼看不见的血液飞沫。通过鲁米诺反应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佩戴曾根本手表的时候,也有可能感应器上附着着肉眼看不见的微量血液,转移到了云野的手腕上,又附着在他手表的后盖上。曾根本的指纹应该没有残留,但是无法断言绝对没有。是的,如果要列举可能性,会无穷无尽……

  而且,从当刑警的经验来看,这些证据将会把凶手逼到什么样的境地,云野十分清楚。

  “那种东西……不可能派上用场,那是你用不正当手段取得的证据。”

  “不正当?”

  翡翠歪歪脑袋说:

  “总是戴在手上的手表,怎么能不正当地获得呢?”

  “你说什么……”

  “在审判中确实有可能用不上。不过,难道你认为大家会相信手表是偷来的吗?通过合法手段要求提交并经过检查后,发现了不利于被告的物证,因此被告到处大吼大叫,莫名其妙地说那是偷来的……你那么想就错了。即使在审判中派不上用场,我只要把它交出去,就能得到搜查令。而且,对你的存在感到不痛快的警察和检察官大有人在。掌握实权的可怕人物为了封你的口,也许会对法院施加压力。一旦那样,大家就会彻底揭露你的恶行吧。”

  云野紧咬着嘴唇。

  他拼命地转动头脑。

  “看来运气转到我这边来了。”

  从手表上发现不了证据的可能性很大。

  那是细微的痕迹。就算附着了发射残渣,也有可能消失。

  要赌一把吗?

  可是,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只要发现可疑证据,哪怕微乎其微,警察恐怕都会决定搜查他的家。正如翡翠所言,就算没有发现什么,对自己感到不痛快的人也有可能捏造手表的证据……不,原来是这样,这才是目的啊……找不找得到证据根本没关系。只要她提供了找到物证的可能性,哪怕微乎其微,都在那一刻决定了云野的失败。这才是城冢翡翠的目的。

  难道就没有起死回生之策了吗?

  如何才能摆脱此刻的困境?

  不……

  还有一个应该赌上一把的手段。

  “差不多了吧?”云野说,“你干得很好。”

  翡翠惊讶地眯起眼睛。

  “在你找到物证这一点上,我坦率地承认,我失败了。”

  “谢谢。”

  “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你还是欠点火候啊。”

  “这怎么说?”

  “比如,我看警匪片的时候经常想……被逼到绝境的凶手可真是放得下啊。通常来说,他们是会负隅顽抗的。我不知道你迄今为止逮捕过多少罪犯……你不觉得大家都显得太绅士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

  云野拔出了手枪。

  他把枪口对准翡翠。

  “把你杀了,拿回手表,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别干傻事!”

  翡翠冷静地对他说。

  “四周都是警察。”

  “是吗?我打赌你是单独行动。”

  如果云野施加的压力有效,就不会有多少搜查人员参与工作。

  有足够的胜算赌她是独自一人。

  翡翠只在一瞬间反复眨眼。

  云野读懂了隐藏其中的感情。

  那是他漫长刑警生涯中培养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多么出色的演员也无法完全隐藏的,存在于表情深处的感情波动。翡翠无疑是狼狈的,尽管那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那是演技无法展示的动摇。这没有逃过云野的眼睛。如果没有云野这样丰富的经验,恐怕也无法觉察。附近根本没有警察。

  云野确信自己获得了胜利。

  翡翠吸了口气。

  藏在刘海下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就算你杀了我,你也会被立刻逮捕。我有一个搭档,她立刻就能制服你。”

  “是吗?我不知道,警视厅视若珍宝的你迄今为止逮捕了多少罪犯。但是,偏偏这一次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是对手不好应付。很遗憾,你赢不了我。”

  翡翠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

  “再见。我非常愉快。”

  云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翡翠也在此同时咂舌。

  枪声。

  没有偏离目标,对准心脏的一枪。

  身体正确地回忆起了过去的射击训练。

  翡翠想要躲避。可是能够躲避子弹的人是不存在的。

  血液从心脏四处飞溅。

  城冢翡翠的脸上,流露出遭到预测背叛的表情。

  她纤细的身躯慢半拍倒下。

  被击中心脏还平安无恙的人是不存在的,当场死亡。

  身后响起惨叫。

  云野回头一看。

  梓惨叫着奔向走廊。

  “杀人啦!快来人啊!”

  “等等!”

  云野慌忙追赶梓。

  来到走廊,他把枪口对准玄关。

  可是,没有梓的身影。他听见有人下楼才反应过来,回头向那边看去。

  走廊深处有通往一楼的楼梯。

  云野跑到那里冲下楼梯。

  那好像是通往出租房屋的楼梯。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楼梯透过来的微光。

  他看见梓想要跑进通往室外的那扇门。

  “不许动!”

  云野把枪口对准了梓。

  *

  千和崎真听见枪声,惊愕不已。

  她忍耐着耳鸣,没有摘下耳机,双手捂住了它。

  翡翠被击中了?

  阿真感到自己的思维陷入了混乱。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搞不清状况,脑子里全是疑问在打转。不祥的预感。她感到那个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但是,翡翠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喂,翡翠?”

  她呼唤着,但是没有回应。

  云野的猜想是正确的,他施加的压力有很大影响,这里并没有警察埋伏,因此指望不上救援。

  “怎么回事?快解释!”

  耳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不会吧……”

  她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这故事是怎么发展的啊?

  按照翡翠准备好的计划,现在不是应该逮捕凶手了吗?

  翡翠总是在自己面前表演推理小说中挑战读者的人,她感到疑惑而问过翡翠。

  “那当然是为了在我万一遭遇不测的时候,阿真可以当名侦探呀。”

  开什么玩笑呀——阿真微笑着没把翡翠的话放在心上。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对,多奇怪啊。仔细想想,真奇怪。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对了,是因为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

  总之,必须立刻赶到她身边。

  所有事情都放在那之后考虑。

  现在容不得自己情绪动摇。

  千和崎真向城冢翡翠的方向奔去。

  *

  梓惨叫着试图逃跑,云野泰典对着她的后背开了一枪。

  但是,因为室内光线昏暗,打偏了。

  破裂音让梓惊恐万分,蹲在门前无法动弹。

  云野把枪口对准她,视线逡巡。

  他的估计是准确的,旁边就是电灯开关。

  他伸出一只手按下开关,灯光照亮了室内。

  坐在门前的梓,浑身发抖地仰望着他。

  “嗯,我,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梓诉说着,浑身哆嗦,牙齿发颤。

  眼泪从她圆睁的双眸中一颗颗滚出。

  “真,真的。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我,我也不要钱!”

  他把枪口对准梓,谨慎地靠近她。

  他镇定地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冷静,冷静。必须镇定。

  枪声响起的次数越多,附近居民赶来的风险就会越高。

  但是,他看来是赌对了。

  开了两次枪,可是完全看不到警察赶来的迹象。四周一片静谧。也许就像云野期待的那样,翡翠是一个人来的。

  接下来把梓收拾掉就可以了。

  伪装工作回头再来考虑。

  只要冷静应对,怎么都能想得到办法。

  因为自己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真,真的。嗯,对,对不起!那是,那个,那个女人在撒谎!我,真的是!真的是喜欢云野先生的!所以我才没有说!别杀我!”

  “真遗憾。”

  云野冷酷地说。

  你竟然是这种女人。

  我还以为你像我的妻子……

  “我非常了解。”

  “什,什么?”

  “没有比目击者更靠不住的人了。”

  那些家伙和威胁者是一样的。

  这是因为,自己就是那样。

  这种无法信任的女人,是不能放过的。

  “我是威胁别人的人,不是被威胁的人!”

  云野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

  鲜血飞溅,梓倒下。

  嗯,应该是当场死亡。她应该感谢自己没有让她受苦。

  云野注视着溢出的血液在地面上蔓延,叹了口气。

  好了……不好办的事还在后面。

  该如何计划呢?

  听见枪声的人应该不少吧?

  连响三次,会有人报警吧?

  但是,枪声很小。一般来说,会被当作鞭炮、焰火吧。

  杀曾根本那个时候就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从容地销毁证据就行。

  一次开枪打死了两个人,依然能保持冷静,云野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一笑。如果说伴随妻子的离去,自己有所丧失,或许丧失的就是刑警时代拥有的正义感。曾经的自己是憎恶犯罪的,是憎恶杀人犯的。可是,那种正义除了让自己疲惫不堪,让妻子痛苦,没有产生其他任何东西。依靠正义什么都得不到。只要有钱就能把她从病痛中拯救出来,可是……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妻子看到现在的云野,会作何感想呢?依然会爱他吗?

  云野转过身,向着楼梯走去。

  首先,需要取回手表。

  就在他刚刚走了几步的那一刻。

  他感到一阵寒意窜过脊背。

  那是因为……

  不,不可能。

  从逻辑上来考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是因为,他立刻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笑声。

  云野回过头。

  那里是凉见梓的尸体。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

  应该已经被打死的梓趴在地上,身体颤抖着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没打中?不,子弹应该穿透了她的心脏。确实鲜血飞溅,当场死亡。就算奇迹般地没有打中心脏,也会命中她的身体。为什么她还能笑?莫名其妙,云野仿佛见到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内心充满恐惧。

  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枪,射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

  他看看手枪。

  滑块处于后退位置。

  那是子弹用尽的状态。

  奇怪,才刚刚开了三枪。

  “啊哈,哈哈哈哈……”

  浑身是血的梓抬起头,她还在笑。她撑起上半身,斜眼看着云野。

  轻浮地笑着。

  就像疯了一样。

  “呵呵……呵呵呵……你在找子弹?在这里呢……呵呵呵。”

  梓晃晃悠悠地,仿佛幽灵一般站起来。胸口流淌的血弄脏了衣服,可她一点也不在意,肩膀轻颤,黑发低垂,披散晃动。

  梓摊开什么都没有的手掌展示给云野看。

  手掌上搭着一张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手帕。

  “像这样一念咒语……”

  摘掉手帕,铅灰色的子弹从手掌上丁零当啷地掉下来。

  什么?这是……

  莫名其妙。

  这是做梦吗?

  犹如脚下的世界开始嘎吱嘎吱地崩溃……

  不,不对。

  反了。

  所有的一切都反了。

  仿佛上下颠倒。

  凉见梓歪歪脑袋笑了。

  红唇描绘着别有意味的哄笑的形状。

  她的双眸犹如把猎物逼上绝路的狩猎者,闪烁着绿光。

  绿色?

  “总经理呀……是不是误认为自己是可以与名侦探匹敌的最强对手?”

  “什么……”

  梓像个小女孩似的摇晃着脑袋,笑了:

  “据说有人把你比作莫里亚蒂。都怪这个让你自鸣得意了吧?可是……其实,胜负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

  “我吗?这个嘛。”

  梓用食指卷起她的黑发一圈圈缠绕着,露出了无敌的笑容:

  “大家是这样来形容我的:灵媒师、欺诈师、魔术师、概念艺术家。或者是催眠师?名侦探?不过,在这种场合下表述本质的话,应该用某个杀人犯对我的评价吧,叫作‘清扫者’。我这种人,就是来清扫你这种脱离社会规则的可恨敌人的。”

  “你不是凉见梓……?”

  女子停下她卷动发丝的指尖。

  她的手一松开,头发就像发出沙沙的声音似的散开,描绘出原有的波浪。

  “我自报家门报得晚了些。我才是真正的城冢翡翠。”

  女子做了一个拈起透明裙裾的姿势,鞠了个躬。

  “怎么会……那么,那个女人呢?”

  云野回过头。突然间,他的视野晃动,肩膀上一阵剧痛。

  身体承受着重压,关节发出惨叫。

  云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压在地上趴着。

  手枪从手中掉落,在地板上滑走。

  “喂!你给我解释解释!”

  正想折断云野关节的女子喊道。

  那个女子的面孔出现在云野的视野边缘。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称为城冢翡翠的女子。

  我应该已经把她杀死了啊……

  制服云野的女子把头发扯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地瞪着梓。原来波浪发是假的。自称为梓的女子,歪着脑袋,目光投向空中。

  “嗯,阿真,你回头再批评我行吗?”

  “啊?”

  压在云野身上的女子愤慨地说。

  云野泰典被她压制着,无计可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你不是梓,那,那从一开始……”

  “是的。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的。你一心认为是在和我互相较量?不过嘛,阿真是当真着急了,所以读取了她表情的你才坚信不疑吧?可惜很遗憾,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的。”

  梓……

  不,城冢翡翠举起一只手弹响手指。

  “灯光!”

  红色的光芒立刻从窗外射进来。

  云野马上就明白了,那是警车的红灯。

  门开了,伴随着男性的皮鞋声,好几个人进了屋。

  一瞬间,云野被多名警察包围了。

  城冢翡翠静静地靠近他,怜悯地俯视云野说:

  “你呀,在与我对峙的罪犯当中,哪算得上是劲敌,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你说什么……”

  云野拼命抬起头,瞪着翡翠。

  城冢翡翠伸出一只手抚开头发,夸张地对他耸耸肩膀。

  然后,她的食指就像指挥棒似的挥动,歌唱般地开始讲述:

  “推理小说中我觉得最简单的无聊线索,就是所谓‘秘密的暴露’。你从一开始就暴露了这种愚蠢的线索。在我迄今为止遇到的凶手中,你也是最疏忽大意的,小人物中的小人物。”

  “线,线索……?”

  怎么会?自己肯定是完美的。就像在讲台上讲课一样,云野只是静静地用视线追随着翡翠时左时右的走动。因为,每当他想使劲抬起身体,压在背部的重量就会增加,关节似乎这就要被拧断。

  “你和自称城冢翡翠的那位阿真初次见面的时候,听闻目击者信息后这样说:‘也就是说,那个人看见了凶手开枪杀害曾根本的瞬间了?’在那之后,你又是这样说的:‘要是这样,就不能否定证人看见的是拿着手枪犹豫不决的曾根本本人咯?’”

  “这话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呀,太奇怪了。”

  翡翠摆动双手,俯视云野嗤笑道:

  “你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听到目击信息,普通人首先想到的会是什么呢?一般会是可疑人物走夜路的景象。那可是公寓的一个房间哟。看见了行凶的瞬间?偶然从远处看见?居然是透过窗户目击到的……那种情况,一般来说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如果有人那样说,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云野愕然。

  当时,他们的确在谈论凶手拿走手枪的可能性。也许手枪上的指纹之类的,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紧要的。原来,她是故意提到凶手拿走手枪这件事,然后谈及目击者,试探自己有何反应……

  压制住云野的女子离开,换成了一名刑警模样的男人。

  云野对想要控制自己的刑警申诉:

  “不是我。我……我被这个女人陷害了!我确实开了枪,但是杀死曾根本的人不是我!”

  “哎哟哟,都到这个时候,你太不干脆了。不过,你的重大失误还不止那一点呢!”

  还有什么吗?

  “你为了更改目击者的证词,主动采取了行动。这也是重大失误哟。这是因为,你是怎么知道目击者家在哪里的呢?那不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事吗?”

  “不是的……我……我是走访的时候偶然……”

  “附近的居民,没有一个人说你去找过他们呢。”

  “那是我偶然蒙对的……”

  “还有其他的公寓呢,你没必要特意跑到河对岸吧?”

  “对了……我是从警方人员那里听说的!我有那边的情报网!我听说了搜查信息!所以我才知道是那里,也了解到目击者是从窗户里看见的!仅此而已!”

  “从谁那里听说的呀?”

  “江尻警视监!”

  “你有他的把柄?”

  “没有!只是和他关系好而已!”

  “算了,无所谓咯。你说是从警察那里听说这个地方的?”

  “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不是凶手!手枪这事,我也知道是空炮,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翡翠仰望天花板。

  她无语地叹了口气,耸耸肩膀。

  “阿真谈到目击者的时候……嗯,是我让她那样做的……两位都挺吃惊的吧?”

  追随翡翠的视线,云野看到两名来到他身边的刑警。两个人点点头。

  “云野先生,你大概是这样想的吧——一个无关的小丫头,随意透露了搜查信息,让刑警们吓了一跳。”

  “不是吗……?”

  “虾名先生,请说说为什么你吓了一跳。”

  翡翠伸出一只手,姿态优美地请他回答。

  “这个嘛,”娃娃脸的刑警答道,“哎呀,我之前没听说过嘛,所以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在故弄玄虚……”

  云野听闻此言,一切都明白了。

  居然……

  这家伙,居然……

  “是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翡翠猛然蹲下来,裙裾一下子鼓起来。

  她像个女童一样弯腰躬身,两只手摆成碗状托住脸颊。

  宛如钟摆一般左右摇晃着小巧的脸颊,笑嘻嘻地注视着他——

  “警方不知道,竟然还有目击者……”

  “怎么可能是那样……”

  “真正的凉见梓在案发后并没有报警。她连续熬夜,睡得很香。她不知道附近的公寓前停着警车,甚至连发生了案件都不知道。她好像睡眠不足……”

  “既然这样,为什么……”

  “目击者不是主动报警的,而是我找出来的。”

  “怎么找的……”

  翡翠绿色的眼眸炯炯有神。

  她的双手指尖合十,祈祷般地讲述着。

  云野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双手的动作。

  想起来了。那是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是袜子呀。看了现场,我立刻留意到圆形衣架上什么都没有挂。一检查,就发现沙发下掉了一只袜子,成对的那一只在屋子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因此我们讨论了凶手把袜子拿走的可能性。如果是凶手拿走的,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翡翠静静地站起来。她一边走了几步,一边加上手势继续解释:

  “站在凶手的立场上看,在他进行伪装工作的过程中,因为窗帘是拉开的,所以感觉很不自在,为了把窗帘合上,有可能取下了一回衣架。那种情况下,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不得不拿走袜子呢?我追溯凶手的行动,进行了实操。于是,我想到,在取下衣架的时候,袜子前端有可能接触到了流淌在地板上的血液。”

  城冢翡翠依照哑剧的要领,略显滑稽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翡翠所言是正确的。

  云野不得不拿走袜子的原因,无疑就是那样的。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啊……

  “我们调查发现,圆形衣架的把手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在房间的任何地方,凶手都没有留下擦拭指纹的痕迹,可唯独衣架上留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既然这样,他很有可能是不得已间触碰到的。冷不丁直接用手触摸圆形衣架的原因是什么呢?案发当晚是可以观测狮子座流星雨的日子。很有可能是因为凶手留意到来自室外的视线,慌忙关闭窗帘。因为缺乏可靠性,因此我没有请求警方出动,而是通过独自走访发现了梓小姐。”

  “实际上四处走访的人并不是你哟。”

  刚才一直压制着云野的女子不满地说。

  “唉,也可以那么说吧。”

  翡翠仰望天花板,噘起了嘴。

  “总之……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那天,搜查人员依然不知道任何关于目击者的情况。”

  翡翠平静地俯视云野。

  合十的五指指尖。最前端仿佛追究云野似的指着他。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啊……能够捷足先登来到这里的人,就是目击了目击者的人。也就是说,只有凶手才办得到。”

  云野已经无言以对。

  他想不出任何脱身的办法了。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啊……”

  “是的。为了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物证的情况下还能逮捕你,我诱导了你开枪杀死城冢翡翠或者凉见梓。因为你从接触我扮演的假凉见梓那时候开始,就想要杀了我,所以我认为你一定会按照我的诱导行动。”

  原来如此。就是她说在广告里见过云野的脸那一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时候云野突然产生的杀意,尽管她表现得满不在乎。

  “因为事先掌握了手枪种类,所以准备好了空弹,趁着让你买奶茶的当口替换了。我根据阿真掉落罐装咖啡时你的声音,判断出车里一直就隐藏着某种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东西。果然,手枪就藏在座位底下。”

  云野心想,原来是那个时候啊。的确,当阿真的手伸到座位底下的时候,云野曾提高音量。当然,那时他已经注意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而且并没有使用手枪的计划,因此并没有把手枪藏在车里,可是面对意外情况,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提高了音量。

  “我一度请警方故意安排了拙劣的跟踪,在你施加压力之后才请他们真正采取行动。这样一来,你认定没有人继续监视,于是你为了随时可以杀死凉见梓,按照我们所期待的那样,把手枪藏在车里,又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他觉得很可笑。

  竟然不是我发现了有人跟踪,而是她让我发现的啊……

  “那么,真正的凉见梓呢……?”

  “我对她解释情况后,作为礼物请她去塞班岛旅行了。因为我比你更擅长说服别人。”

  自称城冢翡翠的女人到公司来的时候,也许自己已经遭到怀疑了。而她观察云野对目击证词的反应后,坚信不疑,因此设下了圈套……

  “看来,你派她到我公司来的时候,已经在怀疑我了……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我可疑呢?”

  “因为能够使得现象成立的人是有限的。”

  城冢两手手指合十,静静地讲述道:

  “这是和魔术也很相似的理论。在现象和手法直接相关的情况下,可以类推出再现这一现象的方法。这一次,如果曾根本并非自杀,那么能够伪装成自杀的人就是有限的。你把现场制造为密室,相当于特意坦白了自己就是凶手。如果现场不是密室,也没有准备遗书,要锁定嫌疑人,或许需要更多时间。”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输了啊。

  云野自嘲地笑了。

  他感到自己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连一丝怒意都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呢?

  终于轻松了。

  竟然有这样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以为是利用了你,结果是我被你利用了啊……你逮捕了那个连续杀人狂魔的传闻,看来是真的。”

  “对呀。”

  翡翠似乎对他恨之入骨,皱着眉头说道:

  “那个变态杀人犯混蛋根本就没有人类的心,完全抓不住把柄,害得我一番苦战……你就是个极其普通的罪犯,有一颗人类的心。”

  翡翠使了个眼色,真取出隔着手帕捏在手里的腕表。

  翡翠拿过来注视着:

  “多好的手表啊。你的失败原因,在于你爱你的妻子,唯独就在于这一点啊。”

  云野想起来了。他对扮作凉见梓的翡翠提到过手表的故事,还有失去戒指的后悔……

  “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那番话,翡翠推测云野行凶时很有可能也戴着这只手表。为了避免像戒指那样丢失,他随时都把手表戴在手上,也许就是这一点导致自己被逼上了绝路。说不定,这个可怕的对手还找到了其他物证。但是,反正都会输,还是希望原因在此。

  亡妻的脸庞浮现在云野的脑海中。

  既然是这样失败的,也只能认了。

  刑警抓住云野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城冢小姐……要是你真有灵异能力就好了。如果是那样,你就能告诉我,妻子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了。”

  翡翠平静地摇摇头:

  “没那个必要。你扪心自问足矣。”

  “是吗?她一定会讨厌我的,”云野叹了口气,“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梦想,在你扮演的凉见梓身上。我以为,可以和梓一起找回没能和妻子共同度过的未来……无论如何挣扎,失去的时间都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杀人犯的凌厉,已经从城冢翡翠的表情中消失。

  她不再看云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眉低垂地告诉他:

  “人往往执着于死亡。独自一人,是很难摆脱它继续前进的。”

  原来如此——云野终于恍然大悟。

  说不定,自己期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对于云野泰典这个人来说,既没有应该保护的东西,也不存在目标。

  从他丧失了人生不可或缺之人时开始。

  当云野发现自己的正义产生不了任何东西,他就开始期盼一切的终结。

  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云野抬起头:

  “城冢小姐,我祈祷你的正义可以得到回报。”

  翡翠能够理解云野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直视云野,微微颔首:

  “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尽早把那只手表还给我……”

  “那是证据,”翡翠为难地歪歪头,“不过,如果你坦白一切,顺利结束审判,手表也许能早一点回到你手中。我会尽可能安排的。”

  翡翠说着,露出了微笑。

  她的眼眸纯净,温柔的微笑依然让云野联想起亡妻的脸庞。

  不过,那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尽管她是一个不能信任的女人,但那句话也许是可以相信的。

  云野无力地笑了。

  “我会妥善处理的。”

  “把他带走吧。”

  翡翠话音刚落,男人们就带走了云野泰典。

  不可思议的是,翡翠手心里的手表,恰好指向午夜零点。

  “Unreliable Witness”ends.

  And again.

  千和崎真一言不发地撞飞了城冢翡翠。

  翡翠发出一点都不可爱的惨叫声,倒在了沙发上。阿真按住她说。

  “你给我解释解释!”

  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指尖捏住她的可爱脸颊向两边扯。

  “好疼啊!”

  “快点!解释!是你亲口说的!这次的敌人很难对付!”

  “你这样我说不出话来呀!”

  翡翠眼泪汪汪地诉说着,但她实际上口齿不清,阿真一句也听不懂。

  没办法,阿真只好松开了翡翠的脸颊。

  “唔……好疼呀……”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呀!”

  那是结束了一切,她们刚踏进家门的时候。

  翡翠刚卸完阿真给她化的妆,换好衣服。一除掉显老的妆容,翡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青春靓丽。明明是一张素颜,可她却好看得让人生气,一点也不像没化妆。那也是让阿真烦躁的一个要素,虽然这样是不讲道理的。于是,阿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一把推倒了鼻子里哼着歌回到起居室的翡翠。

  阿真假扮翡翠来行动是很少见的。这样做的一个理由,是为了给阿真一个锻炼机会,让她独自完成推理,提高观察力。表演翡翠所谓“挑战书”的肤浅把戏也是其中一环,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是当真的。但是,仅就此次案件而言,很大原因在于翡翠身体不适。时间过去得越久,证据就越容易湮灭。罪犯是不会等待侦探的。于是,翡翠身体不适的时候,阿真就会代替她行动。

  翡翠的发型和服装,以及她独特的语调,都有助于让对手大意和烦躁,因此翡翠要求阿真必须模仿。当然,阿真也并非不知道这是有效的。阿真在学生时代参与过戏剧表演,因此擅长扮演别人,可是还不太习惯模仿翡翠。演着演着,她自己就生气了。对,她总是不愿意模仿翡翠。

  不过,在侦探工作之外,阿真也有很多模仿翡翠的机会。例如翡翠作为灵媒师活动的时候也是这样。翡翠要演绎神秘的性格,因此兼作领路人的阿真为了制造具有亲和力的氛围,会参考翡翠的性格表现得开朗活泼。在学习她耍小聪明的过程中,阿真渐渐连声音也能模仿了。

  虽然没有必要正确地模仿,可是翡翠却常常挑毛病说:

  “阿真,要让对方更加烦躁,不要说‘啦’,而要说‘了啦’。不是‘哎呀呀’,而是‘哎哟哟’。”

  这有什么关系?

  阿真扮演翡翠的时候,真正的翡翠会通过阿真佩戴的装有小型摄像机的眼镜和耳机,从附近的汽车等位置通过无线电或网络发出指令。理论知识常常都是事先背下来的,但基本上她说出的台词都是实时传输而来的即兴内容。

  按照翡翠的说法,听长段指令的时候,扮作冒冒失失的模样,争取时间就可以。翡翠平时为了让对方烦躁起来,也会故意装傻,重复“我说的是什么来着?”之类的话,也许起到了一举两得的效果。这次或许是因为耳机是新买的,总觉得要从耳朵里掉出来,所以她很担心,常常把手伸到脸颊旁。这一点应该是需要反省的。后半程换成了以往使用的耳机,因此就避免了那些不自然的毛病出现。

  城冢翡翠之所以接到协助邀请,是因为开枪自杀的曾根本所在的公司是云野泰典的。警察组织里不喜欢云野的人很多,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还是有人想要抓住他背地里干的那些事的把柄。方针就是想方设法逮捕云野。如果是自杀,就趁此机会试探云野,如果是他杀,就寻找云野是凶手的可能性。

  翡翠根据袜子被拿走的可能性找到了凉见梓,并通过她的目击证词断定了那是他杀。从知道智能手表密码、能够配制钥匙的人当中找出了关系亲近的人,第一个出现的嫌疑人就是云野泰典。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翡翠称云野是个小人物。

  通过第一次接触,翡翠坚信云野就是凶手。考虑到他有可能去找凉见梓,翡翠就扮演了她。准确地说,是阿真首先提到云野有可能会杀害凉见。翡翠大意了,以为云野不会采取风险那么大的行动,可是阿真却切身感受到了云野的危险性。于是,她们用蛋糕赌输赢,对凉见梓解释了她有生命危险的情况,然后由翡翠扮作梓,等待云野的到来。梓是个会算计的人,一听有海外旅行作礼物,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懊悔地说:“原来不是有钱帅哥,而是有钱的小姐呀!”一问,原来她说的是占星术。翡翠根据这些信息,建立了假梓的真实感。

  凉见梓是用真名从事插画师工作的,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年龄也是公开的,因此阿真据此给翡翠化了妆。还不忘强化人设,开通了博客,翡翠把她和认识的作家拍的照片上传到网上。毕竟对方是个职业侦探。在这一点上,多亏真正的凉见梓并非著名人士,不怎么露脸。为了在妆容方面打动云野,翡翠找出了他亡妻的照片,有意识地略微靠拢她的形象,头发也染成了黑色。翡翠面部和皮肤的状态都太好,因此凭阿真的技术也费了很大劲才化出显老的妆容。翡翠的说法是,最重要的无他,就是第一印象。

  “第一次接触只停留于玄关前面。因为灯光暗,能避免显现出化妆不自然的地方。在那之后,每次见面都减少化妆的步骤。那样的话,云野反而会认定我是在努力化妆,因此才显得年轻美丽。”

  例如,脸颊里塞上东西是无法吃东西的,因此那种小技巧的使用仅限于打造第一印象的时候,之后就用发型等掩饰脸颊轮廓。那就是她们的策略。

  结果,云野泰典接触了翡翠扮演的凉见梓,阿真打赌赌赢了。

  翡翠因为自己没有分析对,心里气不顺,搞了个毕达哥拉斯装置来逃避现实。就在这个过程中,正在海外旅行的真凉见梓又联系她说,总觉得自己看到的人是自杀者本人。依赖的目击者没有提供任何证词,翡翠看起来着急了。

  对。因为让人沮丧的事情增多了,所以阿真完全以为对方是个劲敌……

  说不定,就连那个拿蛋糕下注打的赌都是为了欺骗阿真而演出来的。

  难道翡翠看穿了云野的性格和行动……?对呀。如果只是要确保梓的安全,翡翠就没有必要在那之后还扮演她,继续和云野交往。说到底,就连以身体不适为由把阿真派出去这件事本身,会不会都是她为了拿下对方而制定的行动计划?

  阿真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上当了。

  “准确地说,我说他是个劲敌,是从他没有在现场留下物证这个意义上讲的。”

  翡翠一边摩挲脸颊,一边躲避试图制服自己的阿真。

  “啊?”

  “这是叙述性诡计。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但是他在手表、行为、证词上留下了大量证据。”

  “你开什么玩笑?”

  阿真拿起坐垫砸在翡翠头上。

  啊——她发出不可爱的惨叫声。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解释最重要的事情?!”

  阿真还不知道手枪的事。

  扮演翡翠时的服装,基本上都是问她借用的。翡翠熟悉如何在服装和装饰上耍小聪明,因此今天作战之前,阿真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翡翠给她胸口别了一个奇怪的胸针。阿真正在纳闷,她一伸手摘下阿真的眼镜,望着镜子笑着说:

  “不需要相机了,这次不要戴眼镜了。你瞧,虽然不如我,但还是相当漂亮的。”

  阿真想一把推倒她。实际上,阿真听到这话就敲打了翡翠的额头。可是,看来只是那样做,自己还是太手软。当时,枪声一响,红色液体就从胸针里飞溅出来。

  “你吓坏了吧?整人大成功!”

  翡翠吐吐舌头。

  “请你只在魔术中使用这一招!”

  阿真举起手里的坐垫又一次砸向翡翠。

  又是一声不可爱的惨叫声。

  “什么叙述性诡计啊!你开什么玩笑!”

  说得就像在批评有惊无险的小说一样。她哪知道被人用枪指着有多惊骇?

  就这样直接把坐垫捂在她脸上闷死她吧。

  虽然阿真很高兴看到翡翠奋力挣扎的样子,可是她还不够满意。

  一松手,翡翠就大吸了一口气,推开坐垫。

  “你是要把我杀了吗?”

  “这是我该说的话!我以为自己要被打中了呢!”

  实际上,她中途就意识到,就算被打中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因为,当云野吐出坚信自己胜利的台词时,翡翠在他身后调皮地伸出了舌头。

  当鲜血伴着枪声在自己胸口四溅的时候,她在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被打中的错觉,好不容易才演出了倒地的效果。

  按照翡翠的剧本,过程应该是:梓想起了凶手的脸,翡翠趁此机会拿手表作证据。可是,扮演梓的翡翠突然开始包庇云野,而翡翠原本说利用手表就能让对手认输,因此云野把枪口对准阿真的时候,阿真确实着急了。在那之后,阿真又听到翡翠惨叫着逃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她通过耳机呼叫也得不到回应,因此枪声响起后她连忙去追赶翡翠。现在她仔细琢磨,感到自己也上了翡翠的当。

  不过,怎么说呢,她确实产生过不祥的预感。

  翡翠咳得气喘吁吁,眼泪汪汪地瞪着阿真。

  “对手可是个刑警哟,是个读取表情的知名专家哟!所以我们有必要装作逻辑屡次被他攻破,而你发自内心越来越焦躁,才能让他放松警惕。驱使他开枪的时候,如果表演不到位,也有被他看穿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讲,他倒也称得上是棘手的对象。”

  “你呀……”

  阿真依然按住翡翠,垂头丧气。

  为她担心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嘛。

  “你知道我有多……”

  枪声响起那一瞬间的恐怖复苏了。当时,云野追赶翡翠扮演的梓,消失无踪。楼下立刻响起枪声,陷入混乱的阿真产生了错觉,以为翡翠当真被击中了。那是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的感受啊。

  可是……

  “阿真……”

  她俯视着被自己推倒的翡翠。

  翡翠皱着眉头,为难地凝视着真:

  “那个……我觉得阿真的安全,我是充分考虑到了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真叹了口气,敲敲翡翠的脑门。

  伴着翡翠的轻声惨叫,阿真抬起上半身。

  “算了!”

  阿真直接靠在了沙发上。

  筋疲力尽。就算当真大发雷霆,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也肯定理解不了。

  “比起这个,我惦记的事还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什么事?”

  翡翠躺在沙发上,疑惑地仰望着她。阿真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比如呀,他看穿你的冷读术,发现你的灵异能力是骗人的,都是你故意为之?”

  翡翠慢悠悠地爬起来,一只手梳理着黑色的波浪发。

  “对呀。那种内容,要是冷读者听见都会发笑。”

  “我没法通过摄像机看清你的表情,可着急了!”

  翡翠两手合十得意地笑了:

  “在读取中,读取表情只不过是灵活运用的信息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本来冷读术就不是用来猜测信息的技术,而是让人误以为猜中了信息的技术。如果是我,无论是隔着电话还是信件,都不会失败。”

  “那手表呢?你是什么时候偷到手的?”

  阿真脱靴子的时候,趁着摔倒的时机抓住了云野的手腕,他或许以为手表就是那个时候被偷走的。是翡翠指示阿真那样表演的。但是,阿真并未掌握偷手表的技能。手表是翡翠打开玄关门迎接她的时候,按照计划悄悄交给阿真的。

  “是在看完表演回到车里的路上,亲亲热热挽着他胳膊走路的时候哟。”

  也许还在疼,翡翠摩挲着脸颊说。

  “幸亏没被发现呢。我是说,虽然我知道你有偷表的技能,可是他长时间没戴手表,也会留意到吧?”

  “让他专心致志于其他事情,专心到不关注手表就可以了。因为是冬天,手表会隐藏在外套袖子里,所以只有相当在意才会发现。如果我挽着他的胳膊走,恐怕连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那么,那个魔术呢?FBI什么的,说得煞有其事,其实全都是假的吧?怎么能知道云野说的那张牌在第几张呀?就算是魔术也办不到吧?”

  “我记住了呀。”

  翡翠笑了。

  “难道是在那一瞬间记住的?”

  阿真呻吟道,大吃一惊。

  翡翠仿佛想故意刺激阿真的神经,表情夸张地说:

  “你以为我是谁呀?”

  阿真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傲娇脸吗?

  总是记得现场情况和不起眼证词的翡翠。这么一说,她想起自己听说过一种比赛,比的就是短时间内记住混在一起的扑克牌的排列顺序。

  对于这个名侦探来说,或许也并非不可能。

  翡翠哼着歌。就是她模仿拉小提琴动作时的调子。

  原来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啊……

  一如既往的怪物……

  她不由得同情起不得不与她对峙的罪犯来。

  “对了,替换手枪子弹的时机,你为什么不放在表演过程中呢?”

  阿真也并非掌握所有情况,除了警察,翡翠还有很多合作者。比如,她听翡翠说起,针对日本人的偷盗技术就是从那样一个熟人那里学来的。为了营造出阿真焦躁不安的效果,她不能让阿真自己去替换子弹,但可以安排其他人做。翡翠可以采取的手法是,从云野的外套里偷拿到车钥匙,趁着人多拥挤的表演,交给协助者,在他们观看表演的过程中换掉。那样的话可以争取到充足的时间。

  “的确,那种方法也是可行的。那样更可靠。”

  翡翠看了一眼天花板,戳戳自己的脑袋道:

  “我真是个马大哈。”

  看来她真的是忘记了。

  见阿真只顾发呆,翡翠从沙发上蹦起来,伸个懒腰说:

  “那么,既然你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我就去洗澡了。”

  阿真叹了口气。

  “行!去吧去吧。”

  她连连摆手催促翡翠。

  翡翠噘着嘴看了一眼阿真,立刻就消失在走廊里。

  阿真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实在是太累了。

  内心充斥着莫名其妙的空虚。

  她明白那是为什么。阿真自认为很清楚,城冢翡翠是一个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和杀人凶手斗争的人。可是,翡翠为了欺骗凶手,竟然连自己都利用。阿真对此很不满意。她知道自己有多担心吗?要是采取这种办法,有一天很可能连她自己也会毁灭。

  她想,就算是自己也依然不了解城冢翡翠啊。

  她绝对不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无论她是什么模样,看起来都不像是真正的她。

  自己明明近在咫尺,却依然完全看不透她的真实面貌。

  什么都不清楚。

  或许那是她不信任阿真的表现。

  太让人生气了。

  睡意袭来,眼皮开始打架。

  “阿真。”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她猛然坐起来。

  翡翠在走廊里露出一张脸。

  放松时,她的五官显得十分稚嫩。

  也许是这个原因,阿真不禁感到她就像个被父母批评了的孩子。

  “什么?”

  “那个……没事,对不起……”

  翡翠躲在门背后,露出侧脸,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说:

  “那个,我想起来还没好好跟你道歉呢。”

  “是,对啊,嗯。”

  翡翠瞟了一眼阿真,说:

  “那个……是麻痹对手的行动计划。”

  “你说过了。”

  “为了防止我们在手表上查不出任何物证时无计可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促使他开枪。当然,这也会让阿真暴露在危险中,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个痛苦的决断。那个,你能理解我吗?”

  “理解倒是理解。”

  听她语气冷淡,翡翠愁眉苦脸,目光低垂,只说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

  阿真挠挠脑袋。

  看到翡翠的模样,阿真完成了一个推理。刚才,被问及为何没有在表演期间替换子弹时,翡翠看了天花板一眼。那是问题对己不利时翡翠的习惯性动作。她不可能没想到那种方法。如果是这样,她没有采取那个方法的原因,阿真认为只有一个。但是,阿真那样推理也可以说自我感觉太良好,也许并不成立,不过,万一是这样,倒是可以原谅翡翠。

  而且,说不定翡翠声称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只是她在阿真面前逞强。可以认为,那只是因为她没有能够把自己煞费苦心的一面坦诚相对的人。翡翠烦恼忧郁,或许是因为她面对着良心的斥责——斥责她不得不执行将他人暴露在危险当中的行动计划。或许,是原本态度并不积极的阿真宣布自己会奉陪到底,才让她下定了执行那个行动计划的决心。看到她无力的表情,阿真不禁这样想到。

  阿真想,如果是这样,要是某一天能出现一个人,愿意理解她的一切并给予支持,该多好啊。

  否则,城冢翡翠的正义就得不到回报了。

  叹了口气,阿真笑着说:

  “算了,没关系。等你洗完澡,我们开瓶红酒庆祝一下破案成功,怎么样?”

  “好!”

  听见阿真这话,翡翠像个孩子似的满面生辉。然后,鼻子里哼着歌消失在走廊里。

  阿真目送她离开,再一次躺倒在沙发上。

  不,等等……

  那不会也并非真正的她吧?该不会全都是她算计好的,眼下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愚笨家伙吧?她利用暗示引导了我的推理……

  有可能。这才是更有可能的。还是说我看透得过了头?

  阿真不了解翡翠。无论是她的姓名、年龄,还是她声称的出生地、斗争原因,一旦怀疑起来,事实会在一瞬间反转,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虚构的东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城冢翡翠?

  一切都是幻象。

  城冢的一切一切,都位于中间的夹缝……

  “完全无法信任的家伙……”

  阿真已经厌烦了,不愿意继续思考任何事情。

  阿真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放任自己打起了盹儿。

  “invert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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