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生年代的临界点

  一九零二(明治三十五)年四月,建校没多久的大阪开明女子学校的讲堂中,三十几名同校女学生聚集一堂,德国教育学者威廉姆·克莱因进行演讲。主题是关于教育及现代国家,中间夹有德日翻译。

  他的演讲渐入佳境之时,一个女学生突然站了起来,以德语接二连三的进行质问。主要内容是对近代国家的动员主义进行的批判。当觉得自己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马上,也不顾正是演讲中途,就从讲堂退出。

  面对一脸懵懂的克莱因和一众讲师,很快就有另一名少女站了起来,

  “富江桑如果认为没有听的必要了,我们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以英语爆出这一串让人琢磨的语句后也退席了。在这句话的影响下不断有少女站起,一个不剩的退出了。

  最后只剩一个女学生留在座位上,大人们仔细看去那个少女竟然幸福一样睡着了。

  最开始向克莱因唱反调的是中在家富江,煽动学生的是宫前藤井,在座位上耽于睡眠的是小平男寅。

  以上,作为从当时富江同窗生得来的证言,由柏原鸨太郎记录在《古典SF大系》第六卷的【卷末解说】中,以来,多次在自称为日本SF的正史中登场。

  然而此节完全是虚构。真真正正,后世所称妄想的产物。第一,克莱因在一九零二年一月已经回德,那么在一九零二年四月于开明女子学校入学的富江一众面前进行演讲就是不可能的。

  第二,富江虽然作为“开明派”精于英法两门语言,但在德语上,不仅是读,说都是不可能的。

  即使只是稍稍调查一下原始资料,也能够马上明白这一【假话】会如此广泛的被引用·流通果然是因为此伪造片段将中在家富江,宫前藤井,小平男寅的性格很好的表现了出来。(至少看起来如此)。

  这里所列举的骚动,即使是满口胡言,也在讲述日本SF初生年代之时,作为一个象征的场景,在众多人的记忆中留下印象。这恐怕是由柏原鸨太郎捏造的一节能够通行于世间,是因为关于结识当初三人的“真正”的证言过少。

  三人之中关于富江的记录很多。这里引用从开明女子学校从设立到一九零三年为止担任教员的篠木虹子的证言作为例证。

  “总之,说是贵族的大小姐,从英国回来的这点应该没有问题。富江桑人长得那么美,不管到哪,学生都围成好几层,大老远看去都不会认错人的。(中略)另外还会在宅邸招待好友,举行学习会或是读英语小说之类的活动,这让教英文的土庄老师十分高兴,而我们总是有点战战兢兢怕她纠正我们的错误。”

  所以不管是教员还是学生只要是富江的事情都记忆很深。有人经常看到放学之后富江和少女一行打笼球(篮球)的样子,在银座丸善买的当时还很贵的钢笔,富江将其赠送给友人当礼物也是事实的样子。只是,藤井和男寅在一圈朋友中特别突显出来的证言并没有,三人的交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果然也没有确证。

  但日本SF的第一世代,也即初生年代SF的历史是如何开始的,有着明确的答案。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开始谈论明白无疑的事实【初生年代】了。

  一切的开始,都起于一九零二年五月。

  这个月以及翌月,面向女学生的情报·文艺志《女学同朋》接到读者投稿,以连续两个月形式刊载的小说作品,也就是一般被称为日本最初SF的《翠桥相对死事》,作者是中在家富江。

  江户末期的弘化四年,喝醉酒后从翠桥(现位于大阪府天保山市,过去实际存在的桥)掉到球磨川里的木匠,做了不好的梦,终于醒来之后,世界已然为之一变。他所到达的,是铁路穿行,霓虹灯亮,数十年后明治的世界。

  众多的书评家,将此作品看做是富江从《浦岛太郎》得到灵感而创作的作品,基于这个错误的前提进行评论。然而这个作品,不是富江完全的原创。这个小说的前半部分,只是把华盛顿·欧文的小说《李伯大梦》中的地名和人名做了些更改,而跟他所经历的事情的梗概(和年老亲友的再会,妻子的死去等)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实质上可以说是“改编”。所不同的,只有他因为妻子的死去悲伤,将骨头放进嫁妆的或钵中,【殉情】的后半部分。

  在日本海外文学的介绍异常缓慢的那个时代,对海外小说的盗用和随意改编半已经是日常化的行为(注1),即使说后半部分是原创的故事,将这个作品视为一个变种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对此进行指责,当时,对激起预想之外好评,全文刊载《翠桥相对死事》的明治三十五年六月二十日《东洋日月新报》社评如下,

  “以天外之技破时空之则,古今难类比”,将时间移动的想法,误认为是富江的原创并进行了大力褒奖。并称“此等才气焕发之才女,假以时日必成和勃朗特比肩之文豪”。而对于这个小说“富有独创性”的评价,在和由森鸥外翻译的《李伯大梦》(译名《新浦岛》)的类似在新闻上被指出以后,一零年代就一时式微。然而《翠桥相对死事》,在国家主义高涨的三零年代作为以《浦岛太郎》为灵感而写成的小说被重新介绍,之后,和《李伯大梦》的关联性也就少有人提起。这也就是直到现在为止公众认为其为从《浦岛太郎》得到发想的小说的误解根深蒂固的原因。

  不管怎样,结果上《翠桥相对死事》为日本SF之祖这点无可置疑。新闻的宣传之后引起好评,同年,实相社以书籍形式刊行,这个作品的认知度愈发高涨。以降,受本作影响,京都女子学校二年级的仙野志津的《签千本》(使用神社的鸟居作为穿越到未来的方法,主人公为女学生),女性运动家牟田口瑞江的未来探访谭《西历千九百五十年帝都绘卷》相继发表。这股作品的热潮可以说是到现在为止主要由女性作家来书写的直接原点。

  这个时期里,因为读了富江的作品而从翠桥跳到河里的人络绎不绝(注2),据说翠桥暂时被封锁禁止入内,由此可见《翠桥相对死事》对于明治社会的影响不可谓些微。

  接着,就在富江的作品引起一大社会热潮之中,宫前藤井以本名给《女学同朋》的寄稿中,透露出富江正在执笔以“渡去昔日”,也就是不是往未来的时间旅行,而是“溯行到过去的时间旅行”的新作。自此,从翠桥的东侧落下就前往过去,西侧落下就前往未来的设定就固定了下来。

  这里,会有疑惑的读者应该不在少数。如大家所知,同样将翠桥用于时间旅行,但描述的是“前往过去的时间困境”的《九郎判官御一新始末》(一九零二)之作者,不是富江而是男寅。

  很明显有意识到马克吐温《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的《九郎判官御一新始末》中,为了捉拿新撰组残党,而从翠桥跳下的元萨摩藩士加纳狱六醒过来的时候被传送到了源平大战期间。他用那个时代没有的道具枪以及火柴,让安德帝和源义经联手迁都于海中,将日本收入掌内。

  此作品在《女学同朋》刊载之后又被《自由新闻》转载。跟《翠桥相对死事》是由当时发行量第二位的《东洋日日新报》转载,《自由新闻》只是个无名小报看来,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社会对于两作品重视程度的不同。

  而要说起来,《翠桥相对死事》虽然引起这么大的好评,但本来是面向女学生的杂志上刊载的同人一般的作品被大报纸转载,还马上得到了文学者的背书确实有些过快。而这,是因为富江父亲,也即葛岛纺织创业者的中在家鸿然在财界点言论界都有较多人脉。另一方面日式点心店孩子的男寅没有多少后盾,就是她的评价稍稍晚些才来的原因。

  即使如此日本第一次描写【前往过去的时间旅行】的《九郎判官御一新始末》,在第二年也由实相社刊行,传播于世间。只是,几乎在和刊行同一时期,对其内容有人明显持否定的态度。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窗同学,宫前藤井。

  “御一新若在文治之时,则无余地生于明治维新。此则加纳某无以由翠桥至之。(中略)岁月之事,尝如莲胤法师巧喻如大河。由上游出之弯曲蛇行以成大河,然之涌水朝向变之则川灭。以手扰昔日已定之垂流,则云之大河之道已然变之,之后无留牧水(明治时日本歌人,译者注)。知理之人断无以翠桥飞身往昔日行之愚行。著《御一新始末》之人,由此无免浅虑之评判”

  这是投稿给《女学同朋》,藤井带来的“谏言”——也就是指出了改变历史的话主人公也会消失的矛盾,但没有想到的是,这成为世界上对“时间悖论”的首次言及。由此,作为“时间SF”创始者的富江,作为前往过去带来的时间困境SF创始者的男寅,以及作为时间悖论提倡者的藤井,三者的这样的构图得以完成。这之后,藤井被赋予了“评价者”这一特权的角色。而通常,都是对富江的赞赏和对男寅的酷评。

  只是据说,在当时的开明女子学校,三人的关系极为良好的样子。根据当时的记录,富江所发起的在开明女子学校进行的W·B·叶芝戏剧的演出,脚本由藤井,主演由男寅担任,最后取得了成功。富江的学习会在这个时期也似乎还在持续的样子。

  看似就要回归一般女学生的她们,富江和男寅则相继发表了作品。

  首先富江的SF第二作,《值得称誉的信号员》,最开始在《大学》,之后在《自由公论》上也得以刊载。其为一九零四(明治三十七)年一月的事情。

  维也纳会议期间的以旗语信号通信的信号员,从没落的王族那里听到奇妙的流言。说是旗语信号中已经流入拿破仑复活的假情报,但散播情报的信号员对此却无法看见。信号员感知到宿于“信号网”本身的知性,用旗语和目不能所见的“知性”进行对话。信号网将已经被幽闭七濑的拿破仑以情报亡灵的形式复活,扰乱欧洲大陆,欲让法国再起东山。

  此作品中崭新的“生于网络中的知性”的发想,不仅给一般读者,对于鸟居贡木和木庭阳光这样的思想家,甚至对于一零年代出现的新兴宗教“信知会”都造成了影响。

  《值得称誉的信号员》被舞台化,在以永乐馆为首的数个剧场内上演,造成了巨大的反响。《翠桥相对死事》也以《翠桥独相对死》这一题名马上被舞台化,只在永乐馆都累积号召了八万人观看,创造了《值得称誉的信号员》以上的记录。

  由此成功富江一跃成为当时的热门人物,不仅是各新闻社的采访,还被众多的大学招聘进行了大量演讲(注3)。

  另一方面,同年四月男寅也发表了第二作。标题是《人间脑髓》,刊载在《学士立国》之上,一本以男学生为读者对象的杂志(注4)。

  《人间脑髓》描述了明治四十年于大阪频发的大规模停电事件。原因是身为旧士族且智力迟缓的男人每天晚上到处去剪电线造成的。被捕的男人声称电话网已经作为一个“脑”开始活动,通过电线发出的微弱的点拨已经将人类支配,我们现在不过是其大脑活动的一部分而已,但当然被当成疯话,就此被送进精神病院。

  就在这篇作品发表之后,遭遇了众多的毁誉褒贬。

  虽然主要的批评是传达网持有意志的内容不过是对富江作品的照葫芦画瓢,然而最大的批评者藤井,在给《女学同朋》的寄稿中,指出作品中男人主张的电线网=巨大的脑这一议论和纳撒尼尔·霍桑《七角楼》中的思想非常像,认为这部作品最主要的思想也都是盗用。

  然而《值得称誉的信号员》中王族的女儿伪装自己的身份,去露天行商的一节和《七角楼》开头的部分即为相似,不如说《值得称誉的信号员》才是从《七角楼》得到启发的作品,但要想有人指出这一点,则必须要等到太平洋战争的时候了。

  不管怎样,《人间脑髓》自身,虽不及《值得称誉的信号员》,但也确实收获众多的读者。

  也因此吧,《人间脑髓》发表没过多久,肉眼可见的变化在三人身上发生。富江不在拘泥于三人同行,只和藤井尽情欢谈,和男寅在一起则称是学习刺绣。藤井和男寅渐行渐远,当然之下,据说少女也分成了男寅派和藤井派,而因为藤井一方吸引了更多少女的缘故,经常的都是男寅一派会刻意避开藤井,这种证言也不是没有但真伪尚不能定。

  全员再次聚在一起,是一九零五(明治三十八)年三月,开明女子学校毕业典礼之际,因为要表征成绩优秀的学生,学校下令让三个人坐在了一起。

  本来都是一些良家子女,祝电从各个企业送来,不仅如此,对富江和男寅这样有才能作家的祝电更是纷沓而至,从早上九点开始的毕业典礼,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据说毕业生和一众讲师都在打瞌睡的时候,富江和藤井进行没有棋盘的国际象棋,另一方面在和男寅进行没有牌的二人百人一首。

  她们从开明女子学校毕业的第二年,在日俄战争之后的海运投机中损失巨大的开明女子学校理事长·村雅杜甫宣告了同校的卖却。

  在这里看到机会的则是富江的父亲·中在家鸿然。

  鸿然通过数份报纸,论坛杂志发布了即将开设对以“从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女子进行教育的私学“明治女子学校”的消息。

  开明女子学校的校舍·宿舍保留原样,一众讲师也基本都是从开明女子学校继承而来。而富江和藤井,男寅也都作为语学和文学的讲师站在讲台之上。这件事吸引了众目,虽然预设了定员八十名,但面对多达四百六十二名的申请,最后据说不得不加了面试的选拔。

  一九零七(明治四十)年最初入学的八十人中,有开明女子学校在籍者,及之后的海军大将·石桥道建的独女,相生钢铁的经营者·陆前阳之的次女及三女,另外还有岐阜县曹洞宗寺院的女儿。在这些寄宿的少女们当中,以善丸与祢,武良聡子(武良智),氏原千鹤子为首的代表一零年代的SF作家辈出不绝。而同校出身者几乎没人诉说其内情的原因,往后,关于这个私学在进行什么超能力开发的传言流于世间,但其实大半都是基于创作的东西(注6)。

  对学校的实体记载最多的,当属一九二零(大正九)年出版的堂岛铁朝的《真话 开明私塾》。堂岛被在《新东洋月报》做记者的父亲下令“调查”明治女子学校,遂伪装性别进入学校,记录了其情况。

  根据《真话 开明私塾》,学校的授业科目,除了英文数学国学汉文地理历史理科之外,还有裁缝·家政·体操·琴曲·点茶·插花·盘仪等。宿舍的清扫及调理,由学生轮流负责,可说是以极为健全的形式开展自我管制。这些全都是富江的提案,可以说在这里富江还是具有相当的人气,被学生所仰慕,据说她所去的地方从来都是围满了人。

  另外,堂岛还说海外作品的读书会也日常举行,还以“中岛老师曾经遇见友人之时完全无误”的形式展开,在堂岛所参加的会议中,有一次的主题是J·M·巴里的《小白鸟》,正如堂岛指出的那样,只在公园中作出的孩子们的世界最终将整个世界吞并的善丸与祢的《乞丐训》(一九零八)和《小白鸟》的相似是被众人认可的。如果考虑将这样的“读书会”中的材料用于小说的写作的话,那么富江几乎所有的作品的主要发想都可以说是由海外作品得之。

  然而一九零八(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她们的转机到来。富江由美国人教育学者尼托尔曼的推荐,宣告将前往美国留学一年。而一年都不想跟她离开进而请求同行的学生可谓众多,但最后都没批准。

  虽然已经安排了其他讲师,但明治女子学校即使只是暂时的失去富江这一支柱所带来的影响还是巨大的。

  而在这个时期,据说学生们甚至看到藤井和男寅的关系出现了好转。

  教官室中二人吃着男寅家里的日式点心,同时激烈展开议论的身影经常被人看到。内容关于时间的性质和未来的社会形态,宗教等等,辩论陷入白热化,两个讲师不按时出现在课堂的事情也是有好几次。

  另外,在初生年代SF史上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但我仍然想提及一部在这一年是用了翠桥的时间SF。

  再次被作为“穿越时间的桥梁”被使用的,不是那两个作家而是藤井。由邦曾社出版,对她来说是处女作的《草镜》(一九零八),因为只出版了数十部,现存的并无完本。

  内容是“竹船浮于翠桥其下球磨川上,从其上泛起的波纹,就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未来”这样的故事,但本身基本不是小说的文体,据说也就是着迷于未来预测这一思想的内容。

  因为原本散逸的原因,这些记述不过是从藤井本身的回忆录等材料整理的臆测而已。只是,藤井自身不时将其称之为“可愧之败笔”,而甚至有藤井将朋友身边的《草镜》自己全部收集起来进行烧毁的传言也是事实。

  当时,看到富江等的小说博得人气,以女学生的流行的小部数的出版一时风行,其中心即为邦曾社。看准了有资产的良家子女,就以可以出版纪念本为由要求高额的费用,实是恶劣的公司吗,而邦曾社也在三年后被勒令解散。不知藤井本身对这样的事态有什么看法,总之语焉不多。

  当时的SF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来自明治女子学校善丸与祢的《乞丐训》,小平男寅的《铜疮》(一九零八年刊行。日本初的末日SF。明显是有意识到爱伦坡《红死病的面具》创作的),其他还有桦亚麻里的《蜂聚之岗》(一九零七年刊行。在一众乱造的网络知性作品之中,唯一以生物的集合性为主题的作品值得注目),另外受到富江和男寅作品影响而创作的小说不计其数,可以说这个时期是初生年代中SF最为大放光彩的阶段。

  然而,一九零八年十月,这样的纯熟遭遇了猛然一击。

  初生年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品,《藤原家秘帖》前编公开于世。作者竟然是正在前往美国途中不在现地的富江。

  富江在离开日本之前,将原稿托付给不是藤井也不是男寅的讲师,这个讲师就按富江叮嘱的“于一九零八年十月,转交给《东京每日》的记者”一样,转交了稿件。富江,就在跟日本隔海向望的地方,投下了这枚文学的爆弹。

  故事是比之她以往的作品更加奇崛的内容。

  一条天皇的治世之下,某日清晨,由中宫定子召见的清少纳言,被命记录下她所说的故事。这是数百年之后现在还未出现的都市的物语。天际满是驱行的车辆,永无夜晚来临之都·东京,所有人都常如和歌所唱咏叹自己的心情,渐次浮起于目前往来穿梭的都市·江户,人挤人般混杂,将人体部件贩卖的黑市林立,只要想就可以不死的都市·镰仓,等等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定子所属的藤原家遥远的子孙们眼中看到所诉说的故事。

  这个作品的登场,造成了空前的反响。

  表面上是珍奇的道具和概念的罗列,那些和现实不一样景象的无数的都市的描写,似是对文明的批判,另外顺次叙述未来都市的形式似乎也有某种隐藏的意图一样。

  而对于只发表前半部,还没露出结尾的这个故事的饥饿感也让这个话题愈烧愈烈,然而最让人受到冲击的,是对于读者的献辞。

  “佞人虽当作已结,然其内仍未详也,此为想见众人如何发想之缘由。愿有志者共执笔后篇”

  也就说请愿这个作品的“后编”。

  募集自己以外著者创作的“续篇”这一惊世之举,却得到了很多的回应。文学者有高窗汤愈,团礼次,甚有基督教牧师押川方寸等都进行了“后编”的尝试(注7)。众多的媒体都刊登了自己独自的“后编”,而在其中,当时的女学生们也积极的参与“后编”的创作,受到大量投稿的《女学同朋》甚至不得不专门以此刊出了特别号。

  然而,明治女子学校则相反的,这样的活动并不热络。仰慕富江的女学生本应该很多,但竞写“后编”的活动,全国唯有这里没有发生。

  理由,在《真话 开明私塾》中做出了开示。

  《藤原家秘帖》以及其后编的公开募集所发表的第二天早上开始,藤井开始激烈的反应,数周之后“如惧幽鬼般瘦削劳心,尤眼光囧囧,乱发至极,几认作鬼婆,全无宫前师尊常日美貌之面影”,出现了这样变貌的描述。藤井身为教师和书写符合富江故事“后编”(这个野心任谁都可以看出)的两个任务似乎难以并立的样子。

  另一方面,男寅还跟以前一样站在讲台上,但看到废寝忘食钻进小说世界的藤井后实在看不下去,将其带到宿舍外面欲要促其反省,然而据说被歇斯底里的回应“我是被选中的人”。

  在这种状况之下,女学生们半是视《藤原家秘帖》为禁忌,不管是表面还是暗地里,都没有勇气再执笔“后编”了。

  遗憾的是,关于明治女子学校的详细情况只到这里为止。皆因《真话 开明私塾》著述人的堂岛铁朝并没有看到之后的样子。学校在警戒和紧张感包裹之中,他的真实身份渐渐明了,最终遭到了驱逐(注8)。

  唯一清楚的是,同年五月三十一日,最重要的“后编”得以发表。其作者,果然不是藤井而是男寅。

  以下的内容,就是发表在《文燕》上的由男寅所作的“后编”。

  中宫定子终于展示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她是从未来溯回到过去而生的一族。

  生于明治两百年之遥远未来的都市东京,“电波脑髓”已经将地球上所有一切都纳于支配之下,人类遵从其命令,拼命架设发电铁塔和发电网,为了让脑更加进化而被强制工作。

  她们一族,为了抵抗支配,而一点点向过去溯回,通过在各个时代播撒“技术”的种子,欲要得到将“电波脑髓”打倒的历史。

  一族的某人将数百年后发明的飞行技术教授给市井的发明家,某人将未来的医学知识伪称是本草学传播开去,某人将技术人员和军人合作兵器的发展提早了数百年,某人在和歌集中嵌入说明未来事件的暗号。而谁都在自己寿命将尽前,将自己的子孙送到更早的过去。

  驱使后世已知的技术,改造过去的世界中逆流而上,这就是藤原家代代相传的使命。

  这部作品对男寅来说,是对过去所写内容的全面反思和呈现,怒涛一般大量将想法嵌入其中,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癫狂。

  本作中清少纳言,对于返回过去的非现实性进行了大量的辩论,然而中宫定子这样回应道。

  “时之形非如水流之物,莫如幽邃之沼无数并立。人为其蛙,由一沼跃入一沼,此称为时刻”

  用现代语对这一论理进行说明的话,那就是“时间中没有连续性这样的存在,而是有无数个,人类从各自独立的时间点跃向其他时间点来回穿行,因此也就不存在河的上游决定下游一样过去决定未来的事情,改变过去也就不会生出矛盾”。这一议论,不用再多说,是有目的性写下的,对于藤井时间悖论说的再反驳。

  中宫定子用了一生的时间,成功的在宫廷中植入了蒸汽驱动的知识。她自身的任务结束了,把接下来的任务托付给自己的女儿脩子,打算把她送到更之前的过去。定子对清少纳言的诉说也到这里结束。

  故事,以数年后年迈的清少纳言在簾越目睹了定子所描述的,未来世界被叫做蒸汽式月升楼的装置,迎来了终幕。最后一行,以中宫定子的辞世之句收束。

  “夜中所契无所忘,恋之泪色将何如”(这里的重点是这个契,一般做男女之情的约定,这里再解释为定子一族的宿命约定,译者注)

  作品发表之后,距离富江回国也就只剩下半个月,但就在这半个月中后编”的竞选以男寅一人压倒性的社会评价确定下来。即使如此,仍然不难想象,大多数人,特别是明治女子学校的学生们都在垂首等待着富江的归国,她对别人“后编”的评价,以及由她自己创作的“后编”。

  然而,这个期待却落空了。富江回国的一九零九(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日,明治女子学校被勒令解散。处分的名目是违反了治安警察法第一条。政府为了铲除学校,认为其不是教育机关而是“结社”。

  成为原因的要素有很多。当时有不少人真信了《人间脑髓》的内容到处去剪电线。对堂岛铁朝使用私刑,《藤原家秘帖》中,实名登场了不少当时的政府·公家位于中核的人物(九条氏的四女是当时的皇太妃),其他可以说还有无数足以引起火种的点。前一年的红旗事件之后,第二次任期桂内阁对于社会运动和扰乱强化了取缔的态度也是镇压的背景之一。

  只剩一个由头,要求解散学校的命令就可以正式下达。就在此时,六月初旬,作家高窗汤愈在球磨川附近遭受到集团暴行。他做出了“犯人似乎是女学生们”的证言,接着又说“是对自己所写《后编》感到嫉妒,那些信奉富江的人所为”,这成了最后决定性的一事件(注9)。

  警察队踏入明治女子学校的时候,藤井一个人待在教官室里,几乎就要被高高堆起的原稿埋住,一边不停的挥动着钢笔书写。脸颊瘦削,全身都虚弱的不行的样子,据说警察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等到要收起原稿和文具她在终于注意到警察的存在,进行了抵抗,还上来咬人,也因此藤井被当场逮捕(注10)。

  继续在宿舍内进行搜索的警察,虽然遇到了本来要迎接富江的大批女学生和一众讲师,但就是不见富江和男寅的身影。

  同日,多名女学生,目击到二人从翠桥上跳下。说是两人站在桥的栏杆之上,接着富江朝男寅伸手,像是引导一样落至水面。只是,应该是位于同一场所目击到她们的人,有人说是从东侧跳下,有人说是从西侧跳下,这一论争直到现在还没有定着。

  第三天,以“稀代之大著作家二人,忽如消失”为标题引人注目的《东洋日报》,给出了如下的情报。

  警察虽然搜索了球磨川的河底,却不尽没有找到她们的遗体,连遗留品都没有见到。富江本应该已经完成的《藤原家秘帖》后编,也同样哪里都没有找出。富江的父母也没有再请求警察继续对二人进行搜索。女学生和讲师们虽然一起拼命进行了搜索,但以徒劳而告终。

  以降,直至今日,两个作家的足迹,杳无人知。

  初生年代最重要的两个作家同时消失,另外明治女子学校这一钻研场所也消失的原因,日本SF,一度完全灭绝。日本SF的初生年代就这样过早的出芽,花开,花散。

  而一零年代中叶宫前藤井的《本邦八千年草子》(注11)中关于日本SF复兴相关的内容,则让位给今后的研究。

  注

  1 比如说黑岩泪香译以外的《严窟王》,加上原作没有的内容就自称是原创,并收获了广泛的读者。请参照《【单古拉阿露诺】事件》(清水良,展论社)《“改编”家的时代——喜田畑望月【岩窟女王】》(清水良,改造出版局)等。

  2 翠桥实际上没有看上去那么比水面要高,所以没有因为自杀跳下去而死的人。根据《志文国报》,明治三十五年三个月间有七人跳下,只有两人受了轻伤。

  3 当时照片上的富江,总是穿着女子学校的紫袴,一副蔑视什么一样的凛凛表情,照相的时候总是稍微斜坐。

  4 虽然有向《女学同朋》投稿,但回信说只接受面向女性读者的投稿(男寅当时有想用他名发表这篇作品)

  5 以怎样的规则怎样的方法才能进行游戏,除了这两人外其他谁都不明白。

  6 对于这个传说的散布特别做出贡献的,是二零年代的福来派SF作家。

  7 其中,通过了1943年小说图灵测试的,除了押川的其它都是女学生的作品。而得到最高分180分的是男寅的“后编”。

  8 他被女学生包围,全身的东西都被夺去后,作为一直说谎的惩罚肥皂被硬塞进口中上下洗净,可以说受到了极为悲惨的私刑。据说那个时候,听闻骚动赶至的男寅,让女学生散开,

  把万力递给他,非常严肃的说他要是在这里自宫就饶了他。

  9 之后被证明是写不出原稿的高窗汤愈的狂言。真相发觉的第二天,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淹死在球磨川里。

  10 此原稿之后散逸,在藤井一生留下的七十几部SF中最重要的几部(预测了交流辅助工具的《电人文车》,预测了对抗观测兵器的《死石镜》等)得到了发展·转用。

  11 藤井于晚年,针对一零年代之后再次展开作家活动,对杂志记者说道,“为了再次见面,只能让世界尽早运转别无他法”,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藤井因为移植脏器的排异反应导致心不全逝去。享年五十一。亦是日本第一个踏上月面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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