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草菖蒲老师是我们的副班导,也是国文老师。她才刚上任,听说也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老师大学刚毕业,还很年轻,而且外表有些娃娃脸,是个美女。不过她总是战战兢兢地环伺周遭,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她说自己会手脚冰冷,所以穿着松垮的针织衫。也因为她驼背,走在路上看起来就像出现在大白天的幽灵。
另一方面,她讲课很仔细,而且浅显易懂。因为年轻加上个性柔和,学生都很喜欢她。
尤其是雨惠和琴之桥这种直来直往的女孩子们──
「啊,是Saya老师。」
「Saya老师,你的头发好毛燥。梳整齐啦。」
她们还帮老师取了绰号。因为名字是※「田草菖蒲」,所以叫「Saya」。讲好听一点是关系亲密,讲难听一点是被看扁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佩服的,但凭她那副毫无霸气可言的模样,也难怪会这样了。(编注:日文拼音为Tagusa Ayame。)
现在这位Saya老师就坐在我面前。
这里是放学后的教室。夏天的日照较长,橙黄色的阳光温吞地模糊了原本立体的轮廓。光是坐着不动,汗水就几乎浮现,我想一定是因为这股热气,又或者是因为这种奇妙的状况。
我、雨惠和雪同学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老师坐在我前面的座位,借用向同学的椅子坐着。教室里没有其他学生,只远远听得到管乐社的演奏如潮水般一波波传来。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田草老师动不动就摸着那头看起来像睡到翘起来、其实是烫成大波浪的黑发,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自从我们变成这种状态之后,已经持续沉默好几分钟了。
雨惠在我的左侧,心情愉悦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她看着琴之桥同学帮她涂的指甲油,但并不是多显眼的色彩──她说「我又没兴趣弄得像魔女那样,而且小雪也会发飙。」──我自己是看不太懂。
雪同学坐在右侧,她似乎没想到老师会过来,看起来一脸茫然。换言之,她的状态跟我很像。
──没错。这位彷佛身后有阴影的老师,竟然会来对我们提出「侦探」的委托。
听说是之前午休的时候,她听见雪同学在当侦探,但当时还以为是听错了。后来她在常去的图书室不经意地询问图书委员津木同学,才得知我们实际上解决了几件平凡无奇却又吊诡的麻烦问题。
「我听说你们在几乎不可能的状态下,解开了谜团或犯人的身分。」
看来津木同学稍微夸大解释了我们在做的事。
所以今天国文课结束后,田草老师来到我这边,说她有事想商量,请我们放学后留下来。
就在我快要受不了这阴沉的静默之时──
「对不起……突然叫你们空出时间。我明天有一件实在抽不开身的事……」
田草老师总算开口。面对我这个学生,视线却是由下往上,而且这句道歉听起来是发自内心。
「不会……」
就在我接着要说「老师不必道歉……」时,雨惠探出身子介入。
「有事?难道是跟男朋友约会之类的?」
看来她已经看腻自己的指甲了,她把身体探到我的桌上,就这么盯着老师的脸。老师别开雨惠的视线,同时左右摇着头。看她这样不停动来动去,莫名像个孩子,让人觉得格外柔弱。
「呃……不是的。明天放学后,运动社团的一年级生们要打扫游泳池,可是原本负责监督的老师突然有事,所以我要去代为监督。」
「啊,对噢。开放游泳池的季节就要到了嘛。」
雨惠天真地笑着说道,那张笑脸,根本就是个小孩子。这几天天气开始变热,她慵懒的程度比平常还要严重。
先不管游泳池。
「老师,我跟你说……虽然初芝同学他们说我们是『侦探』,但其实只是顺势这么做而已喔。我们没有能力处理大人的问题……」
「啊,你误会了……」
老师拨起厚重的长发露出的脸孔,那是一张沉着又柔和的面孔。眼睛有点下垂,忧愁阴暗的印象或许就是她的真面目吧。
她此刻没有我平常坐在后排座位感觉到的那么阴沉……近看才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要是不叮咛自己别不小心看呆了,感觉就会被雪同学瞪……
「我想商量的是高中生的事。」
毕竟是当老师的,说话方式虽然婉约,声音却听得很清楚。话中带有以现在来说算是古风的女性用词,是很恬静的美声。
「是有其他学生跟老师商量吗?」
这是雪同学问的。她将老师的委托解释成受到他人私下咨商,所以代替那个学生来问问我们的意见。
不过老师不断摇头,那头看起来很重的头发就这么左右晃动。
「也不是这样……是我高中时的事。」
「啊──我想起来了,Saya老师是这所学校的校友嘛。」
雨惠靠在我的桌子上,用手撑着脸颊,仰望老师如此说道。
「对……我在校时是文艺社的人。」
「文艺社……?有这个社团吗?」
雨惠疑惑地歪着头,我和雪同学则是双双叹了口气。
「当然有啊。社团说明会也有看到。」
「受不了……雨对自己没兴趣的东西就毫不关心。」
「这不是废话吗?看了那种写满文字很像翻开河畔石头后,在里面扭来扭去的虫子般的书,岂不是会生病吗?对吧?」
雨惠好死不死,偏要征求国文老师的同意。田草老师不习惯面对这种常态性野放的学生,她看起来真的很不知所措。
「世上或许有些人有密集恐惧症……山田同学有吗?如果是这样,保健室可以咨询──」
「请老师别理她。她只是痞。」
「哦?户村和,你现在是怎样?想打架吗?」
雨惠叫着「怎样?要干架吗?」并作势拍打我,我则是言出必行地无视她,继续对话:
「那么……老师是想商量高中时发生的事……?」
……我毕恭毕敬地这么说话会很奇怪吗?我没什么信心。可是我不像雨惠那样有跟老师像朋友一样来往的天分,所以说话不禁变得很死板。
「对……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当时是文艺社的社员。我想商量的就是文艺社的事。」
田草老师总算停下摆弄头发的手,并正面看着我。我的身体因为那道视线带来的紧张或某种类似的情绪而颤抖,虽然她的眼神本身没什么魄力。
「我希望你们能帮忙找出我那天消失的原稿。」
「老师是说……原稿吗?」
首先反问的人是雪同学。老师点了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对……我当时高中二年级,有在写小说。写的种类有很多,像是私小说、奇幻寓言……也有挑战过推理小说,虽然后来写得不顺利……」
「一心一意罗列文字的兴趣,这会不会是什么病……?」
雨惠发出真心替老师担心的语调。大概是与自己的认知对照后,只觉得那是一种精神病吧。
我想老师应该没有当真,但她脸上浮现一抹彷佛会消融在夕阳中的笑容。
「我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读书跟创作算是最便宜的娱乐。」
…………好难做出反应。这下就算雨惠再厉害也难以回应了。
「……那……那么老师说,你消失的原稿是……?」
雪同学无法忍受这般尴尬,催促田草老师继续说。现在变更话题是最好的选择。
「是短篇小说,为了要刊登在文艺社每年在文化祭推出的社刊而写的。我一年级的时候还不懂流程,所以没有写。那是我第一次写要给大家看的小说。」
文化祭,那是每年秋天惯例举行的活动。我们※入学才几个月,自然是还没有经验。(译注:日本开学是四月。)
「当时我……梦想着总有一天成为作家,就能过着不劳而获──说错了,是过着靠版税过活的日子,才会面对稿纸下笔……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所以刊登在社刊上的原稿,算是野心的第一步。」
……从老师现在抑郁的模样,根本无法想像那副饥渴的心思。话说回来……
「老师刚才说稿纸……你当时没有用电脑打字,然后投稿在网路上吗?」
当时没有像KAKUYOMU那样的免费网站,可以写、读、传播小说吗?不对,就算类似KAKUYOMU那种站在使用者的视角,而且拥有高度洗练效用的网站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好了,网路很久以前就已经普及,照理说应该会有网路小说文化才对。
面对我的疑问,老师又露出滴落在咖啡中的脱脂牛奶般的笑容。
「因为当时家里没有电脑……我在学校学过,基本操作是没问题,但不太会打字。其实我现在也不太行,我用生日当密码,还被讲习老师告诫……说只有我跟上了年纪的马头主任会这样……」
「我很抱歉……!」
「没关系啦,户村同学……重点是,我不会用电脑,也没有影印备份,所以原稿只有一份。」
「原来如此,如果是手写原稿,一丢失就是巨大的损害。」
(插图009)
这代表那份原稿没有备用品和备份。创作于我就只是在笔记本上随手一撇的程度,但姊姊因停电,导致电脑强制关机,结果漫画档案整个报销时发出的惨叫,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耳里。亲手写的精心作品消失,打击想必很大吧。
田草老师似乎想起了当时的事,她垂下眼角、轻轻点了头。
「是啊……不过如果是因为意外或过失才不见,那倒还好。比如忘在电车上,或是泼到饮料,那我就会死心,可能还会靠记忆再重写一遍。但事情并不是这样。」
「意思是……?」
我小心翼翼地反问,只见田草老师那双盖在浏海下的阴暗双眼,闪出灰色的光辉。
「为了刊登在社刊上,我本想打进电脑,顺便练习打字……结果原稿就在前一刻从社办消失了。」
──当时的文艺社包括老师,总共有八个社员。三年级生有三个人,二年级生有三个人,一年级生则是两个人。当时正是网路小说蓬勃发展的时期,所以有创作欲的人都聚集在社团。
基本上所有有意愿的人都能投稿,并刊登在社刊上,不过由于有篇幅限制,要是投稿内容过多,就会调整页数。当年很多社员都投稿极短篇故事,因此二年级的田草菖蒲能使用的页数几乎不受限制。
「大家决定,如果页数不够,只要让社刊变薄就好了,所以我也写了不是很长的短篇故事。」
原稿会在社团内部传阅,最后才用电脑定稿,所以没能复印保留。当时电脑已经普及,用文字处理程式写原稿已是常态,所以用稿纸书写的人,只有老师一个。
至于要登在社刊的作品,按照惯例,会由三年级生写下短评。社团中的三位学长姊也已经针对老师的原稿写好了评语。
其中一个人是前任社长•岩田早苗。她是所谓的文学少女,是个性格稳重的女性。她拥有文艺比赛的得奖资历,是个才女,也很会照顾人,所以卸下社长一职后,依旧持续帮助社员进行创作。田草老师当时也很喜欢她,谈论到这个人时,可以从老师的口吻感觉到对她的强烈信赖和崇拜。
另一个人是前任副社长•午贝尚武。他的外表不像姓名那般勇猛,是个巴掌脸的柔和男子。个性温柔,所以主要受到女性社员青睐,女生们常常向他询问读后感。田草老师也曾经请他看过自己写的推理小说,对方却以「故事和手法很有趣,可是线索太少,看了解决篇还是不太能接受」,委婉地遭到否决。这个人在一年级的时候,曾得过网路上的某个文学奖,但本人似乎对作品不满意,未曾拿出来给田草老师这些学弟妹看。
最后一个人叫沓原龙一。是外表跟个性都很神经质的一个男社员,他跟午贝先生相反,总会以艰深难懂又抽象辛辣的意见评论他人的作品,所以大家都很怕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因此鲜少出现在社办。他这个人爱挑剔,唯一会敞开心房的朋友就是午贝学长,如果文艺社有什么联络事项,都是透过午贝先生进行。
──但是这三个人的评论没有刊登在社刊上。
「因为我的小说不见了,没能刊登在社刊上,所以他们的短评自然也从此不见天日。不过我有拿到事先印出来的份,从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保管着。」
这张是我影印下来的──田草老师一边说,一边递出折好的白纸。坐在老师正面的我接过那张纸,用眼神确认后将它打开。一看我就知道了,上面写著作品短评,有稍微提到内容概要。
我大略扫过去,然后抬头,询问比内容更让我在意的事。
「这就是……寻找消失原稿的线索吗?」
「对。距离我毕业之后,已经过了很久,社办不再是以前的模样,知道当时状况的人也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这个短评保留当时的风貌,是仅存的线索。」
「可是作品评语跟原稿消失有什么关联吗?」
雪同学继续发问,不断拍打着我的肩膀的雨惠则是点头如捣蒜。
田草老师屏息之后,首先深呼吸,接着回答:
「因为……有机会把我的原稿从社办拿走的人,就只有写了这些短评的三位学长姊。」
听到这句话,雨惠停止拍肩了。
在我们谈话之际,气温不知不觉上升。老师脱下已经成了注册商标的针织衫,放在大腿上。从短袖上衣当中穿出的纤细手臂,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很是白皙。
「意思是……老师的原稿被某个学长姊偷走了?」
整件事一下子变得诡谲可疑,我在紧张之中这么确认,只见老师暧昧地飘移视线。
「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偷。也有可能我的小说因为某种理由无法刊登,就这么处理掉了。但我想说的是,在我的原稿消失的时间,有可能进入社办的只有这三个人。我想想……如果要按照顺序说明──」
「啊,先等一下。」
雨惠突然制止老师往下说,惹得老师眨了眨眼,道出「咦?什么?」的疑惑声。雨惠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然后来到雪同学身后豪迈地说:
「小雪,脱。」
「呃?啥!?」
也难怪雪同学会突然发出狂叫。她以一副「你想干嘛?」的眼神瞪着雨惠。雨惠无视哑口无言的我和老师,她竖起了食指,好像要开始讲什么大道理。
「接下来的证词正不正确很重要对吧?为了让Saya老师能多想起当时的事,你的制服要借给老师穿啦!……嗯,我就好心一点,免你全脱,只脱外套就好了。怎样?」
「什么道理啊……?而且要借的话,借你的不就得了?」
反正我们的身高又没什么差──雪同学这么说着,极为理所当然地表示抵抗。只见雨惠故意叹了口气。
「很可惜,我的衣服罩不住老师的胸部。我没有可以摇的胸部啊。」
「你……你不知羞扯地说些什么啊……!」
当下要忍着不去比较雨惠和老师的胸部,需要很强的意志力。但其实也不用特地确认,当老师脱下挡住身体线条的针织衫后……该怎么说呢?很有存在感的田草老师,以及雨惠那苗条的体型,两者衣服的规格明显就不一样。
关于这一点,雪同学则有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材,令人难以想像她们是一对双胞胎。老师应该也能轻松穿上她的外套。
「事情就是这样,快脱,脱吧。」
「我说你啊…………算了,没差啦。」
雪同学似乎不想再争论,浪费彼此的时间。她立刻起身,脱下外套递给老师。面对这样荒谬的走势,田草老师讶异不已,但最后似乎是被动的个性胜出,于是她伸手收下外套。
田草老师小心地穿上,避免留下皱褶,然后环视我们三个人,有些难堪地小声说道:
「果……果然很怪吧?都已经老大不小了……」
「不不不,可爱,很可爱。」
「一点也不怪。」
雨惠从后方抱着雪同学,笑着夸赞老师,雪同学也认真地陈述感想。老师抱着怀疑俯视自己的身体,然后看向了我,彷佛想做最终确认。该怎么回答呢──迷惘的我,以平常面对跟老师年纪相仿的姊姊的语调回答:
「反正不必用年龄决定衣着,衣着也不会决定年龄……我觉得很适合干干净净又质朴的『田草老师风格』,很好看喔。」
我有一个难搞的大姊,和一个过度卑屈的二姊,每当被她们询问衣着感想,我都是不耍小心机,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而且绝不让步。因为即使揣测姊姊的心思,也不会有好事,她只会随便找点理由延长这场无意义的时装秀──而且大多数情况都会选第一件穿出来的衣服──
事实上我也是真的觉得简洁、干练的制服很适合老师。
顺带一提,我从未批评过姊姊们的服装。因为我家的姊姊们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
见我目光笔直看着她回答,老师露出跟姊姊们不一样的反应。她有短短几秒时间瞪大了眼睛,接着别开视线,发出不适合那张柔和面容的别扭声音:
「你在捉弄我吧……你这样不太好喔。」
哎呀?怪了……如果是姊姊,都会在稍微抱怨几句后,开开心心地出门啊,而且现场感到不悦的不只有这位当事人。
「……啧。」
「你这个人有时候很无耻耶……」
雪同学冷眼看我很正常──她好像认为光是夸奖女性就是个轻佻男子──可是连雨惠都咂舌是怎样?难道她期待我会更加不知所措吗?还是在陌生女性眼中,我刚才的回答等于性骚扰?
「不过……的确有种很怀念的感觉。升上二年级之后,不管是这身制服还是社团活动,我都觉得自己习惯……应该说觉得自己融入了。」
当我还在烦恼时,坐在我对面的老师哀伤地眯起眼睛。看来事情(意外地)如雨惠所料,制服对接下来要说的事起了诱导的效果。
统整穿着制服的田草老师说的话后,大概如下:
在社刊即将截稿的某天放学后,当时田草老师前往社办,要让三位学长姊阅读她写好的原稿。三年级生正忙着准备大考,已经从社团引退,不过还是断断续续有在参加活动,比如投稿至社刊,甚至替学弟妹评文,这都是传统。
话虽如此,跟学期刚开始的那几个月相比,他们的出席率已经大幅降低,原本就不怎么过来社办的沓原先生,更是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
那天很罕见地,三个人都有造访社办。社刊毕竟即将截稿并交稿,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原稿进行最后确认,并替学弟妹评文,才会来到社办作业。
当田草老师来到社办提交写好的原稿时,岩田小姐就在社办里。
「岩田学姊在不久之前才辞去社长,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是我憧憬的对象。毕竟我是在一年级的时候,看到她因为入围文艺比赛在全校朝会上台接受表扬,才决定要参加文艺社的。」
岩田小姐跟平常一样笑着欢迎田草老师,然后收下原稿。
『辛苦你了。只有你用手写,很辛苦吧?我偶尔也会用稿纸写,本来是想刺激从大脑转换成文章的手法,可是一习惯电脑就不是很顺利了。』
她用手轻抚稿纸上的文字,该说她这样很有文学少女的风范吗?总之说话方式跟别人很不一样。
『我会在明天之前看完,然后写下评语。午贝同学跟沓原同学要帮忙班上的活动,他们说结束之后才会过来,不过他们会认真评文。』
「岩田学姊说完便把我的原稿放进平常的文书资料夹,然后收在书架上。我也必须回班上帮忙,所以马上就离开社办了……不对,其实班上的活动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无法忍受别人在我眼前阅读自己写的东西而产生的压力,所以才会逃走。」
田草老师腼腆地说着,看起来真的就像回到穿着制服的年纪。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岩田小姐要回自己班上露脸的同时,午贝先生交替进入社办。午贝先生看了以田草老师为首的所有学弟妹的原稿,做完为了写短评的笔记,接着回到班上,然后直接回家。
午贝先生离开后,沓原先生也马上来到社办,据说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了。他遵照午贝先生留下的字条,看过学弟妹们的原稿,然后替全部四份作品写下短评。接着他跟回来社办的岩田小姐一起关门窗,将社办钥匙送回教职员办公室,之后就回家了。
隔天早上,田草老师第一个前往教职员办公室报到。经过昨天一个晚上后,她无论如何都想修改那份原稿的某个地方,所以想请老师开社办的门。就是会有这种事嘛──当时担任文艺社社团顾问的老师笑着爽快答应,就把钥匙借她了。但当她前往社办──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原稿。
「刚开始我以为是哪个学长姊放错了,没有放在老地方,可是不管我问谁,他们都说没有换地方放……啊,正确来说,沓原学长是午贝学长经由简讯问的。学长也有给我看那封简讯,上面写着『我没动。就放在老地方。』」
沓原先生要考的学校门槛很高,变得比较忙碌又神经质,所以后来也找不太到人。听说他文化祭当天也缺席了。
年轻的田草老师脑袋一片混乱,找遍了整个社办,其他社员也有帮忙找,但最后还是没找到原稿。只剩岩田小姐拿来放原稿的文书资料夹空虚地留在书架上。
如果相信那三个学长姊的说词,那就是沓原先生写完短评、在他跟岩田小姐关闭门窗回家时,原稿都还在现场。但不知道为什么,隔天早上却消失了。
按照常理思考,会觉得是最后一个看原稿的沓原先生拿走的,但根据事后确认的说词,离开文艺社社办回家的途中,沓原先生的手上并没有任何东西。他当时也没穿着外套,所以不可能藏着带走。
这个证词来自田草老师的同学,对方当时就在文艺社社办前,准备文化祭要用的东西,所以没有怀疑的理由。顺带一提,对方还说在午贝先生离开到沓原先生过来为止,应该没有任何人进出文艺社社办。
此外,社办里没有碎纸机或裁纸机一类的东西,所以犯人也不可能不留原型,直接把原稿处理掉。再来就剩下窗户了,可是窗户外也有正在准备文化祭摊位的学生,要是有异状,应该会立刻察觉。
换言之,文化祭准备期间这样一个环境,营造出扭曲的难解状况。
岩田小姐觉得自己有责任,说她会去求厂商,尽可能延后交稿时间,极力劝说老师重写。可是──
「我已经……整个人没力了。虽然那只是五十张四百字稿纸份量的短篇故事,却是我当时用尽全力写下的故事……而且那时年纪还小,沉迷了好几个星期催生出来的东西消失不见,让我觉得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
老师写的作品是一篇幻想童话,有个女孩子获得魔法镰刀,靠着收割他人的梦想,做成花束贩卖。带有梦想颜色的花朵都有着罕见的美丽之处,总会掳获见者的心。
梦之花确实美丽,而且让人醉心,但没有香气,无论浇多少水,还是会马上凋零,然后化为土块。因此后来没有人造访这个女孩子的花店,女孩在伤心之际,用镰刀割下自己的头。
女孩的头被梦之土块埋没,然后发芽,开出一大朵花,馥郁芬芳的香气传遍城镇。镇上的人非常喜欢那股香气,纷纷来到花店要买花。这时女孩子的头重新长出来,将花分给每个人。她不断割下自己的头变成花,当她把花分给镇上所有人后,魔法镰刀便粉碎,成了那种花的种子──故事大概是这样。
「细节我都忘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我大概是想用诗意表现创作吧。因为我当时很烦恼,觉得自己只会模仿喜欢的作家……可是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写小说了。」
就这样,本是老师野心第一步的原稿,只有三个人看过便消失了。想必如字面所示,令她「失意」吧。
午贝先生很神奇地拜托老师再忍一下,他会继续找下去。但若是把事情闹大,影响到文化祭或学长姊大考,也并非田草老师的本意,她因此放弃继续追究消失的原稿。
话虽如此,每当她造访社办,还是会四处翻找。但到头来依旧没找到,文化祭就这么过去,最后还是高中生的田草菖蒲渐渐地不再前往文艺社。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不管面对什么事都变得很消极……我想不出学长姊盗取原稿的理由,而且大家虽然个性有点怪,却都是好人,我渐渐开始讨厌怀疑他们的自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下,我跌落谷底,慢慢变成一个阴沉的人。我还因为不敢跟学长姊见面,连他们的惜别会都没有出席喔……很差劲吧?
你们看,现在也是。我在讲座老师的介绍之下,因为这里刚好有空缺,才来这里教书,可是实在摆脱不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所以我明白大家为什么会瞧不起我。」
「没、没有这回事啦!」
因为硬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老师已经被负面能量吞噬,雪同学急忙道出否定的话语。但老师还是抓着雪同学借她的制服衣袖,向我们示意──
「现在还被当作更衣人偶……」
「啊…………」
我忍不住语塞,跟雪同学一起瞪着雨惠。这下雨惠的神经再怎么大条也不禁退却,她顶着落在脸颊上的冷汗,轻松笑着说:
「这就代表你有多备受疼爱啊!证据就是──你看,这位无名侦探户村和说他保证会解决这件事了!」
…………──啥!?
「雨惠……你干嘛自作主张接下委托啊!」
我忍不住发出大叫,雨惠却丝毫未动摇,回给我一个坦率到令人讶异的笑容。
「可是你看嘛,都听到这里了,总不能拒绝吧?」
「这……」
或许是这样没错。老师几乎内化自信、热情──或是被称作青春的东西──埋头苦写小说,结果却彻底失去了那样东西。然后抱着这份丧失,来到了此处。
一想到田草老师缩起肩头、抱着教材,每天规律地走在走廊上,我就觉得……确实值得从现在开始帮她解开原稿消失的谜团。可是──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根本不能保证会找到……」
「其实我已经不执着在原稿本身了。」
老师笔直看着我,她用比刚才稍微强势的口吻说:
「只是,如果你们真如津木同学所说,是宛如小说中的『名侦探』,我想你们或许能替我找到当时真正失去的东西……我忍不住有了这种期待。对不起,我这么强人所难……」
但强势归强势,当老师说完,她的视线和声音已经通通落在地板上了。
……………………
我看向雪同学,知道她跟我有着同样的表情,却没看向雨惠。因为不用看我也知道,她一定是一副「看吧」的得意神情。
「──不会。我们可能没办法顺利解开,但我们会接下委托。
不过,我们只是没有名字的无名侦探喔。」
老师抬起头来,口中呢喃着什么。我猜,她应该是说「无名侦探?」吧。
──几分钟后,因为田草老师还有工作要忙,我们互留联络方式后,她回到了教职员办公室,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双胞胎。
「换句话说,老师把原稿交给岩田小姐之后,就只有那三个学长姊轮流造访了社办。」
雪同学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在黑板列出原稿消失前后发生的事,然后拍拍手,拍掉粉笔灰。
在我们倾听田草老师说出事情原委时,教室已经被染得鲜红,受到夏日夕阳的映照,我们都热到渗出汗水。即使把窗户全打开,微风也无法慰借已经倦怠的肌肤。
现状如此,所以雨惠已经懒到无法再思考了。刚才明明强势地接下委托,现在却已经明显没了干劲。
「啊…………我看就把最后一个看原稿的沓原学长当成犯人算了啦。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作证原稿还在的人。」
雨惠把雪同学、我还有她自己的桌子──也就是教室最后一排的三张桌子并排在一起,然后躺在上头。她按照惯例脱下袜子、光着脚,没半点矜持地伸展开来,睁着空虚的视线仰望天花板。
我已经稍微开始习惯她这样了,即使如此,不是家人的异性肢体就这么摊在我眼前,还是不免让我心慌。但才想说她就像个死人一样瘫在桌上,却又不时策动双脚离开桌子,好散发闷在大腿内侧和小腿肚的热气。
我硬是让自己专心在田草老师的委托上。
「不对啊,沓原先生离开社办的时候,两手都没拿东西。总共有五十张稿纸,一定很有份量,没穿外套的沓原先生根本拿不走吧。」
「什么……不然就是岩田小姐快速塞进书包里带走了吧?」
既然有五十张稿纸,就有一定程度的厚度,不过还是能在一瞬间迅速塞进书包。就算沓原先生在场,但岩田小姐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带走,应该也不难。
又或者,沓原先生把原稿藏在岩田小姐的书包里,离开社办之后,再用某种方法回收。再者,就是他们是共犯。
午贝先生走了之后,沓原先生还有原稿可看。所以假设午贝先生是清白的,那么就现有的情报来看,这两个人就是……如果可以用这种说法,他们就是嫌犯。
「追根究柢,问题在于为什么非得偷走社刊的原稿?」
雪同学回到自己的座位,以表情斥责姊姊慵懒的模样,同时开口:
「这次是不是只能从动机来锁定犯人了?」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啊……线索就这么一丁点。」
我一边叹气,一边往下看向留在手边的白纸。这是那三个学长姊看完田草老师消失的原稿留下的短评。
我看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直接联络这三个人算了。反正时间过了这么久,犯人说不定两三下就会招了。只要调查毕业纪念册什么的,应该会有当时的联络方式──……我是这么想啦,但在讨论之下,决定把这个当成最后手段。
再说,要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学生突然联络人家,就各方面来说,难度都很高。一来失礼,二来可能会觉得你是诈骗而不理你。如果是老师,或许就有办法联络,但她可是那个因为社刊事件连学长姊的惜别会都不去参加,从此跟文艺社保持距离的田草老师。就算要跟学长姊们接触,要是没有什么肯定的要素,她也没勇气质问人家吧。
说到底,老师想要的既不是原稿也不是道歉,而是「答案」。我想对她来说,只要有这个就够了吧。她对我们的要求也仅止于此。
「总之我们仔细看看这些短评吧。说不定会发现什么……雨,别碍事。如果你没干劲,要回家也行喔。」
「什么……小雪好冷淡……世界明明这么热……」
雨惠被雪同学敲了敲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盘腿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我把纸张摊开,放在空下来的桌子上,三个人轮流看。
雨惠实在是太懒了,所以我单手拿着笔记本充当扇子帮她搧风的同时,逐一看过纸上的内容。纸上的短评如下──
『给田草菖蒲学妹 岩田早苗
主角从收割他人梦想──也就是从夺取到自裁、流放、结果,然后播种……这是一篇将创作的苦楚比喻成自然活力的精心作品。否定模仿的自己,将扼杀定义为创作,是个充满痛楚与力量的寓言故事。镰刀坏了吗?镰刀坏了吗?身为拥有笔耕之志的人,一定都要时常这么询问自己。
整篇文章能窥见以田草学妹特有的纤细文笔渲染成薄命女郎文体,愈看愈能品尝到幻想的欢愉。诺思洛普•弗莱将文学比喻成「一场由作者带来言语、读者赋予意义的野餐」。在你篮子中满满的符征,非常有魅力,足以让我的符旨前往任何地方。让我还想再跟你一同野餐。
如果硬要挑出缺点,就是明明是一篇童话幻想故事,文章和世界观却太过僵硬,让人不知该怎么定位现实所在,因而感到困惑。有必要描写女主角把贩卖他人梦想后的所得拿去当日冲销吗?此外,以买卖股票维生,并没有简单到能以被动收入来形容。就某种意思来说,你的故事太过「梦想」。希望你用心在更脚踏实地而且朴素的文章上,并拥有这样的人生观。
请你今后也继续大展你特有的文采,让文艺社开出一朵偌大的花。』
『给田草菖蒲学妹 午贝尚武
这篇故事的类别是幻想文学吧。女主角天真的模样很可爱,同时毫不犹豫收割他人梦想的残酷,也描写成她「纯粹」的一面。最后的下场是自杀,但我解读成是一种「成长」,否定过去的自己,这也是一种转生。
开花过程的痛苦、枯渴、死、回归尘土以及结果,这些都描写得很细腻,感情也非常丰富。我想包括我的大部分创作者,一定都会对你写的故事产生共鸣。
硬要举出缺失的话,就是作者似乎对股票有兴趣,但占了太多故事篇幅。它切断故事前后的走向,进入较为现实──却又太过「梦想」──的情节,所以看到一半,渐渐无法投入,这点比较遗憾。这部分应该可以全删掉吧?
但这些所有的好坏,都是表现出田草学妹原创性的作品。我也必须效仿岩田同学,持续询问自己才行了。』
『给田草菖蒲学妹 沓原龙一
今年的社刊作品都是童话或奇幻作品,你的这篇也不例外。你把现实的试炼和懊恼寄托在寓言故事中,试着在故事当中克服,这我当然不会否定。读书是一场冒险,而创作是以自身的血描绘出的世界地图。然而尽管你的短篇故事精湛,有让人忍不住赞叹的部分,故事情节却是颓废地骄纵自己。方正的结构也让个性不复存在,你堆砌着自己的怯弱,就这么呈现给读者。
形式主义所说的间离效果之所以有其价值,是因为它拥有极度锐化的主观意识和勇于表现,可说是野蛮的蛮横,你的作品却没有这两种特质。我感觉不到你想用言语征服眼前这座自然风貌的意志。
这篇故事没有作者的言语。不要被自动化的日常生活牵着鼻子走。文艺是一种可以独自征服世界的手段。不要松懈,继续用你的言语征服一切吧。』
我们大略看过后──我和雪同学同时面面相觑。我们两人的眼神无力地交会,都表达出了这样的想法:
──老师,原来你这么想要钱啊……?
总觉得有点哀伤,但这应该跟原稿的去向无关。所以雪同学也没说出口,直接继续讨论。
「看了这些……大概可以猜出是什么样的故事,却猜不出会被偷或是被处理掉的理由耶。」
「应该说……这个感觉有点难懂耶。」
雨惠还是一样,显得很慵懒,不过该看的还是姑且看完了。
「什么野餐、※福马林的,为什么评论都要用这么麻烦的词啊?就说『好看!』或是『无聊!』不就好了?」(编注:日文的形式主义与福马林音似。)
尽管我觉得这样太粗暴了,却也没办法具体反驳。但雪同学跟我不同,她还是一样头脑清晰。
「也不能这样啊。如果不确实拿出有根据的基准和出处,只说『这篇小说就是无聊,是垃圾』,那像这种垃圾般的感想才真的会充斥在各种评论上。为了保护作家不被这种不讲道理的评论伤害,能被称作『评论家』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有办法照着文章脉络正确使用艰深词语的人。」
原来如此,我同意。虽然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但世间就是这个样子吧。尽管有些消极,雨惠却也点头同意了。
「是喔……总觉得好麻烦喔。这些人不惜念这么多书,也要对别人写的书品头论足吗?」
「就是因为有人想看,你说的品头论足才会变成一份工作啊。」
雪同学算是个感情起伏很大的人,可是讲道理时,却可以从头冷到尾。她面对一个问题,能不能将感情切割清楚,会让她的反应呈现两极化。我想这也是因为她过于认真的个性吧。
雨惠一脸了无生趣地看着这样的雪同学,然后以疲惫的声音继续说:
「而且到了这个姓沓原的人,他写的东西根本让人看不懂……然后只有这个人没写到股票耶。」
「会不会是太过庸俗了,觉得不值一提啊?」
「如果是我,倒是最想看那段耶。」
……嗯,我跟她一样,是有点兴趣。
我跟雨惠争论时,雪同学滑着手机。她的手机跟雨惠是同一款,不过雨惠挂着黑猫吊饰,她则是使用印有白熊这个角色的手帐型手机套。雨惠看了,挑起单边眉毛。
「小雪,你是怎样?一直念人家,自己却在玩手机。」
「我才没在玩……因为田草老师说学长姊们在比赛得过奖,我想说搜寻一下。」
「结果如何?」
我把脸凑近白熊手机询问,雪同学瞄了我一眼后,断断续续念出萤幕上的资讯。
「我用『岩田早苗、文艺、比赛』搜寻……我看看,这个有我们学校的名字,应该是吧?她的确有在公家机关跟报社合办的比赛上得名。上面说她国中时遇见一名留学生朋友,然后分离。她用自己跟这个朋友都很喜欢的文豪小说当成基底,将两人的邂逅和分离写成文学作品,然后得奖。但没有更详细的情报了。
至于午贝尚武先生……老师说他的网路小说有获奖,可是我找不到。可能当时是用笔名或网名投稿。」
「啊,笔名好像是『恐贝尚武』。」
我之所以答得出来,是因为我手边有当时的社刊。我听完老师的话后,先去上了厕所,顺便跑到图书室找来的。正好今天是津木同学值班,所以马上就找到了。
不过「恐贝尚武」的文章并不是出现在田草老师阴错阳差没登上的那年社刊,而是前两年,也就是午贝先生一年级的时候。幸好我当时想说或许可以拿来参考,真是做对了。
「只有这年用笔名,后两年都是用本名写文章啊。只有第一年写小说,剩下两年都是散文类的,所以他应该是分开使用吧。」
「啊,我用『恐贝尚武』找到了。不过不是老师说的网路小说比赛的页面,而是比赛当时设立的匿名留言板的历史纪录。这好像是一个极有可能出版书籍的大型比赛。
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不过午贝先生的得奖作并未出版成书,时至今日都尚未公诸于世。但同一届的得奖作花了几年时间都有出版。」
至于沓原先生,他只有几个被登录在大学论文资料库中的作品,再来就没下文了。如果岩田小姐、午贝先生他们现在依旧进行着文艺创作,大概是用了笔名吧。
不过……我们只有这样暧昧的间接情报,实在无法下定论。我的心中涌现一股不同于只用推理小说封面推测犯人时的焦虑感。
面对停滞的现况,就连我们都无法保持专注力了,更别说不知何时重新躺回桌上的山田雨惠,根本已经累瘫在那里了。
「唔嗯…………总觉得这次很不好玩耶……不管怎么挖,也只会挖到一些深难字词嘛……我问你们,大家都这么喜欢看这一行一行的文字吗?」
雨惠真心发出疑问,却不知道为什么泪眼婆娑地仰望我。那水润的视线让我有些心动……不行了,她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正经一点啦……就算对你来说莫名其妙,对田草老师来说,却是足以扭曲人生观的大事件耶。」
「这我知道啦,可是这么热…………都怪天气这么热不好,是天气……」
雨惠说完之后,有好一段时间都闲得发慌地抓着我的领带摆弄并发着牢骚。涂了指甲油后,她的手指比平常还要美艳,就这么跟领带交缠,慢慢往上。
当她的手指来到颈边──却突然坐起身子。因为她是抓着领带起身,瞬间勒紧了我的脖子……唔恶!?
「咳……雨、雨惠,你干嘛啦?像平常那样想到什么好点子了吗?」
没错──就某种意义来说,就跟平常一样。
「Saya老师有说明天放学后的事吧……」
我们以期待的眼神看着雨惠,她则是瞬间瞪大双眼,道出飞往常理无法理解的彼端的发言:
「好!进游泳池推理吧!」
◇
隔天放学后,召集运动社团一年级生去打扫游泳池的工作,比我们料想的还早结束。这就是昨天田草老师说她要代班监督的那件事。
我们在前往游泳池途中遇见田径社的久贺同学,据他所说,游泳社的志工已经在昨天大致先把枯叶和泥巴清完了,所以省了很多功夫。
因为这样,从放学之后到必须离校的时间为止,多出了很多时间,我们也就不必赶着过去。
漆成凉爽天蓝色的露天游泳池才刚打扫干净,完全一尘不染。不过里头还没放水,只留下拖把拖过的水迹,底部还是湿的。同时──
「没有水是很遗憾啦……不过这样也很壮观耶。舒服舒服!」
山田雨惠就站在没有水的游泳池正中央,心满意足地双手交叉在胸前。
「要我说啊,夏天就不该穿什么制服。学校根本是在拷问我们。」
雨惠就如同她所说,别说制服了,甚至没穿运动服。
──她特地在上学之前就先穿着学校指定的泳衣。泳衣外面再穿上衬衫,这样确实很凉爽。
「制服要是那种不人道的东西,那还得了……」
一边走近雨惠一边低声吐槽的是她的双胞胎妹妹•雪同学。
「唉……真是的,为什么连我都要这样……」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样是指身为班长却闯入开放前的游泳池?还是打扮得跟姊姊一样,在泳衣之上穿着制服?不对,就算穿着同样的衣着,她因为害羞而抱紧自己身体的模样,让她看起来跟姊姊完全不同。
「小雪,你抱怨归抱怨,还是乖乖穿着泳衣耶。」
「因为……我没办法放任你暴冲啊,而且要来这里的话,衣服可能会弄湿。」
雨惠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扫过她这个语出反驳的妹妹,然后眯起眼睛「哦哦」了两声。
「话说回来,你的身体还是一样很有料耶。人家常用『两脚书橱』来比喻,我看你是前凸后翘的『两脚葫芦』吧。」
「谁是葫芦啊!而且两脚书橱的书橱也不是指身材──」
雪同学老老实实地对着雨惠说教,同时上前要抓住她,雨惠却大笑逃窜,就是逮不到人。
我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她们两人。我打着赤脚,身上穿着运动服和短裤。雨惠是有叫我穿泳衣来,但我就是不太想──我想这应该是所谓的「常识」作祟──总之我穿着弄湿了也能替换的衣服。
雨惠天真无邪地在游泳池底部来回跑动,活泼得令人无法想像她昨天放学时像个僵尸一样。从泳衣底下穿出的纤细手脚不断跃动,就像在跳芭雷舞一样。
另一方面,雪同学在这个稍有不慎就会滑倒的地方显得有些胆怯,以僵硬的脚步追着姊姊,那副模样也很有风味。她将双手放在身体前方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往前,看起来就像个稚嫩的孩子。但她的体态却一点也不稚嫩。
「唉唉……我才刚当上老师没多久就强势地公私不分了……」
而在场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身为委托人、仅限今天放学后负责管理游泳池的田草菖蒲老师。她没能扛住雨惠昨天跑到教职员办公室对她的强硬谈判,被迫答应让我们在打扫过后进游泳池玩一段时间,是个可怜的牺牲者。
老师穿着市售的运动服蹲在游泳池边,她的表情原本就沉重,现在又更加阴沉了。
「这样真的好吗……?」
「没差没差。令和可是恶魔微笑的时代喔。」
雨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摆脱了雪同学,嘴里说着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并拿起放在老师身边的水管。水管前端装着喷嘴,是可以直接变成水龙头操作的类型。
「事情就是这样──首先就让小雪冷却吧!」
雨惠拉开喷嘴开关,强力的水柱顿时喷出,直接喷在追过去的雪同学身上。当雪同学发出「呀!?」的尖叫声时,我也反射性地跑到她身边。因为她在惊吓与水压的攻击下,眼看就要摔倒了。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即时用双手撑住差点跌个四脚朝天的雪同学。硬把人拉起来反而危险,所以我慢慢地让她坐下。
「喂,雨!很危险耶!」
「抱歉抱歉,我没控制好力道。」
雨惠这次拿着水势已经变小的水管往自己头上浇水,并且道歉。她应该是真的有在反省,却又笑着露出开心的神情。
……受不了,她是小孩子喔?我俯视瘫坐在我脚边的雪同学,秉着想跟她一起苦笑的心思──却顿时语塞。雪同学的衬衫一下子就湿透,紧贴着里面那件泳衣。因为衬衫透明得若有似无,使得深色的泳衣显现出悖离日常生活的色彩,清楚刻画出身体曲线。
眼前的光景妩媚到我都想感谢自己竟有克制不要直视的理性。
(插图010)
「户村同学,谢谢你……喂,雨!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雪同学本人似乎尚未理解自己的现状多么具有冲击性。又或者,她对于雨惠的愤怒,已经胜过要纠正我的视线了。
「好啦好啦,小雪。难得有这个凉快的环境,我们就先冷却脑袋,接着努力解谜吧。这也是为了放我们进来的Saya老师啊。」
雨惠将手指伸入发丝,拨开湿透的头发,然后宣布开始今天的侦探工作。
「──所以啊,我昨晚躺在床上打瞌睡的时候,稍微想了一下。」
雨惠坐在泳池边缘晃着脚,并从坐在她身边的田草老师手上接过平板电脑。这是老师的私人物品,装有透明的防水外壳,里面已经输入好可能会在这次事件派上用场的资料。
「昨天我们谈到关门窗时,不在现场的午贝先生是清白的,但其实也不一定吧……不对,我觉得他反而很可疑。」
「为什么?如果是午贝先生拿走的,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他之后看的沓原先生会留下短评?」
道出疑问的是抓着衬衫衣摆、要把水扭干的雪同学。我跟老师也点了点头,双双看着雨惠。只见雨惠把水管对着自己的头,喷了点水花回答:
「其实我昨天在听Saya老师说话的时候,搞不太懂什么是『文书资料夹』。」
「噢……如果是学生,或许有些人没有用过吧。那是一种不用打开开口,直接把文件夹在里面的文具。虽然有点不一样,你就当成类似L夹的东西吧。」
田草老师仔细地说明。其实我也没用过。昨天我还以为是信件夹之类的别称,听一听就过去了。
雨惠轻轻点头,又继续说:
「嗯。我昨天也用手机搜寻,找到了类似的东西。不过其实排在搜寻页面前面的是电脑用语。」
我看雨惠的手指不断敲着平板电脑的边角,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说到电脑的资料夹,就是为了便于分辨储存在硬碟中的每一项资料而分类存放、类似箱子的东西。
「……你是说,沓原先生有可能不是看纸本原稿吗?」
雨惠手里拿的水管喷嘴「噗滋」一声喷出水来,直击我的颜面。
「说得没错!」
「哇噗……既、既然我答对了,干嘛还用水泼我啊?」
「这是恩惠之雨。雨惠小姐独家的喔!」
雨惠以随便到吓人的口吻如此说完,转头看向老师。
「老师,我问你喔。你问沓原先生原稿的去向,他说『我没动。就放在老地方。』对吧?」
「也不算说,他是传简讯……啊……」
「没错。假设午贝先生当时留下『放在平常的资料夹里』的讯息,沓原先生会不会觉得是指电脑的『资料夹』呢?沓原先生很少出入社办,从那个时候开始,也很少有人会写在稿纸上了。如果他不知道Saya老师是用稿纸写,就有可能没去检视存放纸张的资料夹。
而且就算其他社员看到留言也不会起疑,就算起疑了,午贝先生也能找借口,说是他讲得太模棱两可了。」
「但如果是这样,沓原先生看的原稿又是什么?」
这是雪同学问的。她不断眨着眼睛,大概是从发梢滴落的水进入眼里了。田草老师见状拿出毛巾,并对着她招手。
「如果是数位文章,那就跟纸本不一样,可以轻松不留痕迹地加工吧?只要把别人写的小说改成Saya老师的名字就行了啊。」
雨惠回答得很干脆。她说得没错。只要对方不是像她那样的打字白痴,十几秒就能修改完毕。
「大家都知道,沓原先生的评论都是难懂又抽象。所以他选了一篇内容暧昧的故事,改成Saya老师的名字之后,跟其他学弟妹的作品放在同一个资料夹里,这样就能预料到他会写出不怎么具体的短评了……事实上,结果也真的是这样。」
她说得对,的确只有沓原先生的评论几乎没有提到具体故事内容。从他的评论中,只能知道那是一篇倾向奇幻的作品,剩下的都是批评、驳斥作者对于创作的态度。如果沓原先生往年都是这样,就能事先料想到即使拿别人的小说顶替,他的评论也不会显得太不自然。
「可……可是,光凭这点,很难说沓原学长看了别的文章,而不是我的吧?」
当我一边回想着沓原先生的短评,一边思考时,田草老师强势地追问雨惠。雨惠于是看着显示在平板电脑上的三位学长姊的短评,然后继续说:
「我还有其他根据喔──沓原先生的短评没有写到股票。」
「呃…………忘……忘了股票吧。那是我年轻气盛。我只是查了很多可以轻松赚钱的方式……然后想顺手用在作品里而已!」
见田草老师的脸逐渐涨红,雨惠便拿着水管喷过去。
「呀!?讨厌啦……你做什么啦……」
幸好老师的衬衫经过防泼水处理,衣料并未吸入水分,而是一滴一滴落下。即使如此,老师还是感到有点不舒服,于是脱下上衣,开始甩下水珠。
雨惠以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老师说:
「好啦,老师,你冷静一点嘛。不然你再重新看一次沓原先生的短评。在辛辣的评论中,不是还有『故事精湛』和『结构方正』这些词吗?」
「经……经你这么说,是没错……感觉真有点难为情……」
「不是啦,我不是想说这个──」
这时候,擦拭着头发的雪同学突然探出身子,握紧了手上的毛巾。看来她已经知道雨惠想说些什么了。
「岩田小姐和午贝先生的评论都很遗憾地指出主角去做当日冲销的桥段。既然他们在正面评论中如此批判这个地方,应该代表这里真的很多余又累赘。
以评论辛辣闻名的沓原先生根本不可能夸奖这样的故事『结构方正』!」
雨惠如此断定后,雪同学这才察觉这个可能性。老师则是在极度羞耻之下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是啊…………把想写的东西一个劲地塞进文章里,这根本是外行人易犯的典型废文…………」
「不、不会啦,老师!沓原先生都说那是成为文章个性的东西了!」
雪同学忙着安慰老师,所以就由我继续往下说了。
「……经你这么一说,评论的确是很不一致。如果是文艺社的硬碟,里面感觉就会有很多还没发表的短篇小说,这样就能拿来顶替了……可是不对啊,他有办法这么刚好找到沓原先生还没看过的奇幻作品吗?」
「谁知道。或许午贝先生就是知道这么多……又或者那是午贝先生自己写的小说啊。」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有符合条件的库存故事,就能马上拿来用,也能确定沓原先生一定没看过。更重要的是,这样就没有随意修改他人作品的罪恶感了。
雨惠拿着水管喷水,点头「嗯」了一声。
「应该说,这个可能性最大。午贝先生必须在沓原先生来社办之前离开。因为如果他要替换作品,重要的就是留下给沓原先生的『留言』。他抓的时间点应该非常紧迫,让他根本没有余力回想别人的作品内容,然后拿来替换。」
「是因为如果他在社办留到沓原先生来看原稿,却不提醒沓原先生只有田草老师的原稿是手写稿,反而不自然吗?」
「没错。正因为留下的是字条,每个人认知不同才显得有说服力,也能模糊责任归属。而且要是社办里没人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创造出另有其他犯人的可能性。只要沓原先生写出按照他所想的评论,他就能待在安全地带。」
关于后者,因为田草老师的同学就在走廊作业,所以没能奏效,不过对方的证言也不是建立在始终把注意力放在社办监视的前提之下,因此也不确实。
不过──我在这时候踩了刹车。
「可是雨惠,你到目前为止都是以午贝先生是原稿消失事件的犯人为前提进行讨论,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他?」
「这是简单的删去法啊。岩田小姐和午贝先生很明显是照着Saya老师的故事内容写评论。只有沓原先生一个人写得很暧昧,没提到股……故事内容的缺点。所以文章被替换的时间点是在午贝先生之后。」
「这我是知道,可是光凭这样……」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啊。岩田小姐不惜延长截稿日也要劝Saya老师重新写一次。如果她因为某种理由偷走原稿,但是叫人重写之后还是要刊登在社刊上,这样不就没意义了?
相较之下,午贝先生的态度却是『会继续找,再忍耐一下』。这是已经接受原稿消失的思考模式。
最后是沓原先生,他离开社办的时候,两手都是空的,所以他没有带走原稿。」
……嗯,她一这样列举出来,确实让人愈想愈不对劲。而且都是由午贝先生负责联络乖僻的沓原先生,这件事也对他很有利吧。
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就是……
「先……先等等。为什么午贝学长非偷走我的原稿不可?」
没错,就是动机。面对这意料之外的进展,老师陷入混乱,可是正如老师所说,要是没搞清楚这点,那就没有意义。
然而雨惠对此,态度却是一脸呆滞。
「谁知道。」
什么叫谁知道啊……
「我才不知道原因咧。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不是吗?我怎么可能知道当时的人在想什么啊?我只是觉得,如果要把原稿拿出社办,应该只有午贝先生一个人办得到。」
雨惠还是老样子,对没兴趣的事情就极度不关心。说明拿走原稿的办法时,明明是那么健谈、开心,一问到动机,却突然冷却,只顾着对自己的脚喷水纳凉。老师没体会过她这种乱无章法的情绪起伏,茫然地定格在原地。
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靠近雨惠,以手势示意她把平板电脑交给我。雨惠也很干脆地乖乖拿给我。她在交出平板电脑时,对我抛了个媚眼,感觉像是在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雨惠的脚就在我的旁边晃动。水顺着双腿充满活力而且富有弹性的线条往下滴流,然后变成大小不一的水滴从脚尖落下。
虽是幅吸睛的光景,不过我摆脱那样的诱惑,专注于平板电脑。我照着雨惠的推论,再重看一次他们三人的短评,想找找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一件怪事。他们解析完田草老师的作品写下了评论,然后过了这么久的时光,现在我们这些人才在拼命解读他们的评论。
可是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无论是小说、评论还是感想,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人类写出的作品。既然如此,同样被人阅读、解读、评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重新看过一次,发现沓原先生的评论确实不太对劲。就我听到的故事大纲,我觉得田草老师的作品无论优点、缺点,都是很有个性的故事。但这个评论却说「还算精湛,但没有个性」。
至于岩田小姐的评论就无可挑剔……不对,中间有一段对我而言莫名其妙的诗句,不过她正确抓住作者(老师)说过的主旨──从模仿中跳脱。而且该夸奖的地方就夸奖,觉得不好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批判。
有问题的午贝先生的评论也很确实。他剖析故事,点出故事要表达的讯息、指摘缺点,最后也不忘宽慰。看最后的部分,他的短评应该是在看过岩田小姐的短评后才写的…………嗯?
我重新看了好几次,感觉到一股不同于沓原先生的异样感。
岩田小姐把故事解释成「创作的痛苦」,相对的,午贝先生却认为这是以普通的成长为题。双方理解不同是无所谓──以小说而言,每个人的解读方式和感受不同,反倒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在总结的地方,却写着「大部分创作者一定会对你写的故事产生共鸣」。结尾也是跟创作、独创性有关的语句。
「……老师。」
我的视线从平板电脑离开,抬起头来呼唤田草老师。老师见状,以期待的脚步走来。
「?你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我是想问……午贝先生明明获得网路上的文学奖了,后来却没有出版。你知道理由吗?」
田草老师「噢……」了一声,接着叹口气,将弯曲的食指放在唇边,做出思索的动作。我这才发现那丰盈的唇瓣上,涂着浅色的口红。
「我以前没在用电脑和手机,所以不太清楚网路上的事……不过听说有人指出那个得奖作品很像某个已经先发表的作品,后来在一阵争执之后,午贝学长就主动退出了。」
说到这里,老师慌慌张张地左右摆动手臂。
「啊,不过只是大纲跟作品中的关键字有点像而已,完全不是剽窃喔……应该说,这是实际看过的岩田学姊说的。好像只因为这点相似度就在网路上被大肆讨论。
这件事发生之后,马上就到了要做那年社刊的时间,可是午贝学长没有像前一年一样写小说,而是散文。我猜……他应该是走不出来吧。」
之所以不用「恐贝尚武」这个笔名,也是因为这样吧。
总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有趣。当然了,不管有什么理由,剽窃都不可取,也不应该原谅,但原来是一件必须如此慎重商讨的事啊。这就是雪同学针对评论家说过的,必须「确实拿出有根据的基准和出处」。
这时雪同学靠近我,看着平板电脑。多亏毛巾,她已经除去不少水气,不过还是有一束头发黏在脸上。
「这个怎么了吗?」
「嗯……从午贝先生的结论来看,他赞同岩田小姐的评论。可是他的文章中并没有岩田小姐说的模仿或是创作等词语。」
「因为他被中伤的剽窃作,让他刻意或是下意识……在写作的时候避开模仿要素吗?」
就算是社刊的短评,那也是建立在书写之人的主观上的「作品」。既然如此,应该也会表现出作者的心思。当然了,这个世界上也存在完全没有意义、没有意图的文章,但我觉得那些没有意义、没有意图就是作者的心思。
「──如果用这种想法来看,我好像就懂了。午贝先生即使升上三年级,依旧没有在社刊上刊登小说。假设他就是如此介意那个得奖作品……老师写的那个故事,再加上岩田小姐的评论,可能会让他以常人不会想到的深意来解读。」
「你是说……老师的故事就像在告发他剽窃?」
雪同学睁大眼睛,彷佛诉说着我的想法太飞跃了。我也顿时语塞──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离谱。可是……我把视线移动到田草老师身上。
「老师,你在写要登在社刊的原稿之前,有把推理小说拿给午贝先生看,然后被他指出提示太少这个缺点吧?」
「对……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写那种严谨题材的才能,才写了类似童话的故事……」
我懂了──雪同学敲响自己的手掌。因为撞击而从掌间飞出的水滴,反射着夕阳,显得无比耀眼。
「如果这个前提,跟午贝先生因为无凭无据就被怀疑剽窃作品而大肆挞伐的心理阴影结合,他可能会在根据薄弱的情况下胡思乱想。是这个意思吗?」
「嗯。他被人怀疑剽窃作品,现在却有个呼吁跳脱模仿他人的作品要登在他参与的社刊上,而且社刊会持续流传好几年、好几十年。」
虽然现在消息已经是过去式,当时网路上可能还留有「恐贝尚武」这个疑似剽窃作品而中止出版的人名。文艺社内就不用说了,校内应该也有知道午贝先生就是当事人的人。
「万一学校的学生中,有人放大检视午贝先生那件事跟田草老师写的作品之间的关联,然后大肆宣传,难保不会重演两年前对他的挞伐。当不好的想像逐渐膨胀,让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那个作品留在社刊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理性沉睡后,将会孕育怪物』是吗……如果是三年级的秋天,也会有面临大考的压力……可是,嗯……但我还是觉得……」
这顶多是我从几条情报当中,强行拼凑出来的臆测。别说听我说完的雪同学,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真要说的话,就是我以雨惠的假设为基准,硬是想出的动机。
既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如今也没有验证方法。
我和雪同学很有默契地面面相觑,然后陷入沉默。田草老师坐立难安地来回看着我们,看得出来她非常混乱。午贝先生是老师过去信赖的对象,也是在原稿消失事件中最没有嫌疑的人。她却让自己现在的学生刺探他的阴暗面,会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怎、怎么会……我写那篇故事并没有这个意思啊。我甚至不清楚午贝学长得奖的事。」
老师好不容易才挤出的声音,因为困惑和惊慌而颤抖。雪同学将双手手指交缠着放在腹部,充满顾虑地开口:
「一场由作者带来言语、读者赋予意义的野餐……写出来的言语有着什么样的意思,全取决于读者。午贝先生或许是放大解读了老师原本想表达的话语吧。」
田草老师毕竟是教国文的,瞬间就理解雪同学没说出口的话。她就如同「沉默」这个词的字面所述,陷入消沉,默默不语。
──这时候,化为雾状的水气噗咻一声,从头顶落下。雨惠原本只是默默听着,现在却转动喷嘴喷水。
「野餐啊……我好像突然搞懂了。」
突然被泼湿,让雪同学的目光再度变得凶狠。但雨惠只是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笑着俯视雪同学,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田草老师身上说:
「不管是文章还是事件,其中真正的面貌,都会依据阅读的人而大相径庭。
午贝先生在原稿消失时是最不可疑的人,在我看来却最可疑。以此为前提思考,他就不只是个温柔、可靠的学长,而是在网路受到挞伐,心灵受伤的软弱之人。
就算看着同一件事,但要是看法不同,意义就会两极化。」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会在没有水的游泳池边,以这种方式翻出当时的回忆。」
「所以啊,由老师来定义就好了嘛。」
「咦……?」
话题突然回到自己身上,让老师不知如何反应。雨惠还是老样子,以不负责任的开朗神情继续说:
「原稿在令人费解的情况下消失的谜题,我们已经姑且看出答案了,动机也想像得出来。可是做为事件,这件事已经结束。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
所以剩下的只要由Saya老师决定就好了。我们不会有怨言。」
「由……由我决定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看你要恨午贝先生,还是瞧不起他,或是嘲笑他,再不然就是把人找出来质问……不然干脆大喊:『什么嘛,原来手法这么简单啊,别在意啦!』然后忘记这件事。选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就行啦。
因为赋予意义的是读者吧?」
就算雨惠对大部分的事情毫不关心,也不能说得这么轻松吧。如果是我,就会设想老师丢失原稿后一直消极度日的心情,无法这么对她说话。
面对雨惠这番没神经的说词,雪同学平常一定会斥责她,这次却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很是意外,于是看向雪同学。雪同学察觉我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睛。
「当时老师只觉得莫名其妙,无论怎么思考,线索也实在太少,可是你现在有思考的基准了。你有了犯案手法,可以证明『如果是午贝学长,就能拿走原稿』,并以此推测动机,你已经有思考的依据了。
既然这件事无法客观裁决,剩下的就只能由田草老师来选择了吧。看老师觉得这件事应该结束,还是应该继续。」
相较于雨惠摆烂,释出「随你怎么想」的态度,雪同学却主张应该停止原地踏步,并且做出选择,并催促老师不能模棱两可。即使两人同样把句点交给老师来画,理由还是南辕北辙。
事已至此,我也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们三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田草老师身上,只见老师平常那双沉着的眼眸大大地动摇──
在静谧的游泳池边,突然有一道比木琴还要圆滑的电子音乐响起。
……呃,奇怪?是我的手机。我急忙爬上游泳池,拿起以防弄湿而放在远处的手机。我看了看萤幕,发现是津木同学打来的。
他要干嘛?虽然他打来的时机不太对,但我昨天才请他帮忙找文艺社的社刊,无视他也不太好。我就这么毫无头绪地滑动接电话的按钮。
「啊,你好,津木同学。你怎么──……什么?」
……………………
「?喂,你在摸什么鱼啊?户村和!」
雨惠见我把手机贴在耳边一动也不动,觉得我怪怪的,于是把水管喷嘴扛在肩上,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转动僵硬到嘎吱作响的脖子对着她说:
「他说老师的小说有登在社刊上……」
「…………啥?」
雨惠再怎么料事如神,这下子也整个人傻眼,不小心打开喷嘴开关,就这么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了。
「被刊登在我毕业之后的社刊上……?」
惊讶的不只雨惠一个人。事情来到这个地步却峰回路转,就连田草老师也睁大了眼睛,进入失神状态。
「对……我昨天跟津木同学大致提过原稿消失的事,好像因此引起他的兴趣,他就大略检视过文艺社的社刊了。」
他昨天比较忙,所以没有余力调查,不过今天腾出时间了。然后他在原稿消失事件两年后的社刊当中发现田草菖蒲的小说《莎莉与收割梦想的镰刀》,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找到了。
「原稿是午贝先生寄送到学校文艺社的,还附上一封信,上面写着『两年前,我鬼迷心窍把原稿拿走了。我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但请务必联络作者,将本篇故事刊登在社刊上』。」
听完我的说明,帮雨惠擦头发的雪同学不禁歪头。
「当时老师没接到学校的联络吗?」
「我毕业时爸爸再婚,所以我们搬家了,又因为跟家人共享折扣而换了手机……说不定学校因为这样,没能联系到我。」
「然后就这样拖到今天是吧……听说刚才那封信的内容,有详细以文字刊载在编辑后记。」
大概是感觉到有什么丑闻,所以也不能弄得太显眼。话虽如此,也不想把整件事情当成没发生过吧。
──原来消失的原稿在很久以前就出现了。带走的人如雨惠所料,是午贝先生。动机虽然暧昧不明,但既然没有特地写出来,代表午贝先生本人也放不下吧。
田草老师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升上大学,实习中也没发现,直到今天才终于发现事实。真是绕了一条漫长的远路。
就在我想查看老师心境如何,而看向她──发现她在笑。
「啊……哈哈……哈…………啊…………」
那并不是开心的笑,而是神经失灵、充满痉挛的笑意。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只要我不逃避,事件发生后还是继续参加文艺社,午贝学长说不定就会对我说些什么了;说不定我就不会因为大家都说有执照的话,工作便有着落,明明没什么热忱还来当老师了……要是我来到这间学校当老师之后有去看社刊,那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没有哭。我想这跟悲伤不一样。她从高中生活的后半到现在,被没什么大不了的障碍绊倒,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她正被这样的悔恨支配。我也不是多么聪明的人,后悔就像家常便饭,所以我大概能瞭解她的心情。
但山田雨惠就是一个连这种时候都很我行我素的人。
「可是我很庆幸老师绕远路、做白工喔。」
她抬头挺胸这么断定。湿透的衬衫黏在身体上,她的身材纤细到让人难以想像她跟雪同学是双胞胎,不过那份活力与魅力却一点也不输雪同学。
「因为如果Saya老师不是老师,我就不能像这样在游泳池里一边冲水,一边解奇怪的谜题啦。要是命运稍微错了位,我就永远体验不到这么好玩的事了耶。」
「这……是这样没错啦。」
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像这样突然降临的机缘,实在不可能重现了。我将手臂交叉在胸前点了点头,雨惠也看着我,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说道。
「户村同学尤其应该感谢我。因为这样你才能在极近距离下观赏小雪湿答答的两脚葫芦模样。」
「什…………!」
因为她这句话,雪同学这才对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有了自觉。她被淋了不少的水,衬衫没有干燥的迹象,就这么吸附在身体和泳衣上,勾勒出她的身体线条。雪同学回过神来,俯视自己的身体,头发上的水滴因此往下滴流,顺着下方锁骨的曲线下滑。
我之所以会看见雪同学这样的姿态,是因为听了雨惠的说词,反射性看向她的结果,并不是故意的。虽然不是故意的,雪同学却误判了。她就像要护住胸部一样抱紧自己,然后以凌厉的视线回瞪我。
「笨──笨蛋!」
…………她说我是笨蛋。上次被骂得这么直接已经是小学时的事了。打击虽然很大,现在的我却是个高中生。我在这次事件也有所斩获。对抗不讲理的力量,就是言语。
我张开双手,以歌颂正大光明的心态试着说服她。
「雪同学,要批评人的时候,就要确实提出有根据的基准和出处──」
「吵死了!骂笨蛋是笨蛋就够了!」
……好。
我一点一点──真的是一点一点──退下,同时感觉到一道视线。只见田草老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和雪同学──然后又笑了。
但这次的笑意并不是刚才那种生理上的表现,而是从腹部涌现、能缓和周遭气氛的笑容。
「呵……啊哈哈哈…………我这才想起来。男生真的都是笨蛋呢。」
我才不是……我本想反驳,但放弃了。既然老师笑了,也就实现我原本的心愿了。
田草老师把手放到身后,轮流看着雨惠、我以及雪同学,然后仰望天空。带着湿气的头发反射夕阳,配合着仰望这个动作,发出像生物那样的光晕。
「说得也是……嗯。没错。或许我的确因为原稿消失,结果度过了一段没有起伏的学生生活。可是多亏这样,我才能见到你们。
不到游泳池冷静头脑就无法解谜的侦探,这在小说里也没见过。」
老师一边说,一边歪头露出的笑容,美得与之前那些不如预想的结果一点也不搭调,也美得令我不禁屏息。
「那当然啊。连手机也会因为太热,导致电池膨胀、无法使用不是吗?而且我们不是书里的侦探,而是活生生的人啊。当然要先从冷却脑细胞开始做起嘛。」
这是雨惠按照惯例却有着几分道理的歪理。老师听了,乐得嘻嘻笑。
「也对。热到很痛苦的时候,就是淋淋水舒爽的好机会嘛。只要跟你们聊天,就觉得凡事端看自己怎么想……感觉不管什么事都能乐在其中。」
看来解开过去始终不懂的谜团后,田草老师已经看开了。她在过去有多么悲观,现在受到雨惠随便到可怕的感召的程度就有多大──但我希望这方面能适可而止……──
「你们可能觉得我这个老师不可靠……不过以后还是请多指教了。」
「没有这回事啦。」
难得心态变积极了,我希望田草老师能更有自信一点,所以激动地对她说:
「老师总是教得很仔细,下苦功让大家易于瞭解……所以我很喜欢老师的课!」
「这……这样啊…………谢谢你。」
我可能太过急躁了。老师一阵困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错开我的视线,一下子又对上。不知道是因为我突然夸奖她,让她觉得害臊?还是讨厌浑身湿透的我会喷出水花溅到她?
正当我如此反省并往后退开时,有一道水流直扑我的脸。这是来自眼神极为冰冷的雨惠的攻击,我总觉得她冷却过头了。
「噗啊!?唔……雨惠,你干嘛啊!」
「我说你啊…………区区一个嫩村和,可以不要追求老师吗?」
「追……我没有追她吧!?」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就在我还想继续对着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的雨惠抗议,雪同学的肘击却抢先来到我的侧腹。力道没有很强,所以不是很痛,却让我一时语塞,回头看着她。
这对双胞胎平常都是脸一样,表情相反,今天却难得连表情都同步了。
「你嘴上这么说,却很积极嘛。」
「咦?不是……这是因为……只要看着老师,我就会想起姊姊……」
其实方向性有点不同,不过没事就躲在阴影当中的田草老师,真的跟地穗姊非常相似。她的年纪也跟姊姊差不多,这点让我更想尽力帮忙。
我跟雪同学提过某种程度的家庭内情,我以为她会懂我,没想到那对已经冷淡半闭的眼睛,却再也没打开了。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了,你这个人有很沉重的恋姊情节耶。」
「呜哇……把女老师想成姊姊的男生,感觉好像是很不妙的人耶。」
……这话说得有够过分。我只是希望老师能积极向前看啊……
我把视线移回田草老师身上,寻求她的谅解,可是连她都双手捧着脸颊,视线由下往上瞪着我。
「你果然是在捉弄我……我都说这样不好了吧?」
──不行了。现场已经没有人会正确解读我的话语了。
「话说回来……你最近很狂妄耶。」
雨惠随着这句明显找碴的话语,把水管喷嘴转到底,水流就这么吞没空气,朝我席卷而来。
「咦?等……别闹了!我没带替换的内衣裤啊!」
我在情急之下躲开,但水攻却未曾消停。
我怀抱冒着危险的觉悟在湿答答的地上奔跑,雨惠像鞭子一样甩动喷出的水流,同时追着我。就算会误射到雪同学和田草老师,她也不管了。
她自暴自弃地洒出的大量冷水在空荡荡的游泳池上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老师在逃窜途中被喷到水,然后发出尖叫蹲在地上。我觉得好像看到她的衬衫透出深色的布料,是我看错了吗?
「真是的……你们两个都给我适可而止!笨蛋!」
雪同学挡在老师面前保护着她──她本人也已经湿透,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干的地方──她的尖声怒吼,响彻夕暮的天空。
又被她骂笨蛋了……不只雨惠,连我也有错吗?
「我来帮你冷却头脑,不准跑!居然想泡老师,明明是个适合初学者的人,你太狂妄了!」
雨惠还是一样,像个孩子王,在谩骂的同时追着我。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说词啊?
我仰天感叹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竟能惹得天怒人怨,不禁怒骂:什么鬼评论,吃屎去吧。
The Reversi in the Last Row of the Classroom
Episode #5
The NoName Sleuths VS. the Three Critics
or: The Phaethon's chariot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