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我的同学──陆奥游击手(Short),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的名字。
这在所谓的闪亮名字中,已经算是很低调的了,不过本人相当难为情,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的名字很丢脸……朋友都叫我陆奥或是陆陆。」
可是他却喜欢花俏的打扮,总是穿着大号又松垮的连帽外套。他的头发偏长,所以看不太出来,但其实耳朵穿了好几个耳洞。言行举止也很轻浮,在男生之中,是个很会耍宝的人来疯,在好几个团体中来去自如。在女生之中,就是个会说些轻浮、很像在搭讪人的言语,然后被笑的人。
他长得高,但偏瘦,看起来有点不太健康。不过他都用那张没什么心机的爽朗笑容弥补,给人的印象很好。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死缠烂打,待人爽快这一点就是大家喜欢他的理由吧。
他的生活态度不严谨,虽然总是在快迟到时才进教室,却不是个坏学生,老师们也总是面带苦笑地放过他。
有一次,大家疯传隔壁班的女生对他告白了。这件事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不过传开的想必是初芝同学她们。一定是这样。总之,唯有告白这件事传得众所周知。
问题在于,那个女生跟陆奥同学并未有交往的迹象。所以大家都猜她被陆奥同学甩了,显得很无地自容。大家都以好奇、同情还有嘲笑失恋的眼神看着她──陆奥同学对谁都能轻松攀谈,而且不吝夸奖别人,所以在女孩子之间很受欢迎──
这个时候,有个看不惯这种情况的人出现了。那就是班上女生的领袖──琴之桥鞠。虽说是隔壁班的人,琴之桥同学还是看不惯一个女生被人当成玩物观赏的气氛,所以追问陆奥同学,想让真相大白。
「哎呀,其实就跟大家说的一样啦。」
陆奥同学爽快承认自己被告白。他脸上挂着非常轻薄的笑容,甚至散发出「有人问,我就放心了」的氛围。然后他移动脚步,前往隔壁班,把那个女生叫了出来。
瞬间惹得众人环视。在对八卦趋之若鹜的学生们豪不客气的视线中,他这么说:
「上次真是抱歉喔。我有很多喜欢的女生,所以我本来想说,再挑一下。可是……现在不是被传开了吗?我开始觉得麻烦了,所以决定跟你交往。请多指教啦。」
陆奥同学若无其事地这么说,然后张开那件过大的连帽外套拥抱那个女生。下一秒,现场发出「唔噢」的呻吟。因为那名女生气得给了他一记重拳。
发生这件事之后,世间的认知就这么反转。换句话说,被甩的人变成是陆奥同学。从此以后,陆奥同学的形象被定型为爱得意忘形的丑角,那名女生则是击退变态的被害者,成为了英雄。
这件事我是从雨惠那里听来的,所以可能有大部分都是胡诌。不过我隐约觉得,陆奥同学是以自己的方式体贴那名被甩的女生。因为我觉得他没有这么笨。
当然了,他也有可能纯粹是个没神经的笨蛋。不过就算如此,从他在事后还是没被人讨厌、嬉皮笑脸地度日来看,他在本质上应该是个很会做人的人。
是个跟我完全相反的阳光精明男孩……这是我原本的想法。
「对不起,早上我乱了方寸……户村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当天午休,一张适合挂着笑容的清爽脸庞因为紧张而蒙上阴影,他顶着这张脸来找我说话,看起来判若两人。他平常都是笑脸迎人,总是出现在教室或走廊,让人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吃饭。
「啊,嗯……」
说到紧张,我也是一样。开学之后过了几个月,我现在也多了几个像是津木同学或久贺同学这些可以正常说话的男生,但还是不习惯跟习性差这么多的人交谈。
而且他一大早就跟我说什么朋友要自杀了。
我和雪同学在那之后想尽办法才让他冷静下来。结果……
『啊,不是,抱歉……这件事也还不确定…………我整理过后再跟你说吧。』
他用这种极度吊人胃口的说法,就这么走进教室。而现在,在这个前提之下,他在午休时间来到教室最后一排──顺带一提,田草老师因为心慌,早上班会时,说话拼命吃螺丝──
「哦,这不是游击手(Short)同学吗?怎么啦?你找这位阴沉少年有什么事?」
此时连便当都懒得拿出来的雨惠,真的是没在跟我们客气。若无其事地说出对方感到自卑的名字,还不忘贬低我。
「要谈早上的事吗……?」
在我瞪着雨惠时,雪同学这么问道。陆奥同学则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啊,对……没错……可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啊……
我们几个人只觉得伤脑筋,可是就这么面面相觑也不是办法。
「我想想……总之,你可以把事情从头告诉我们吗?」
我是觉得如果是自杀这么严重的问题,那就不应该找我们,但如果还在犹豫,听听看也没差吧。我也不忍直接拒绝已经开始钻牛角尖的他。
幸好,坐在我前面的向同学,习惯在午休时间跟别班的朋友待在一起,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陆奥同学跟向同学也是朋友,毫无顾忌地借了他的椅子,面对我们坐下。
就在雨惠自顾自地打开便当盒时,陆奥同学断断续续开始阐述。他的表情不禁让人觉得,他平常的轻浮、开朗就像假的一样。
「从头……嗯。首先,我有在玩一种分享照片的社群网站。」
那是我也知道的有名社群,姊姊有在这个网站注册,我的手机也有安装APP,可是我的那位姊姊是极度嫌麻烦的人,所以很少打开来玩。
「帐号是什么?告诉我嘛。」
雨惠还是一样,无论男女都是近战对付。陆奥同学平常都是主动追求女孩子,面对这句实在是太过天真的询问,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我这么说他可能不太好,不过在我看来很轻佻的陆奥同学却抗拒说出自己的帐号。雨惠也在嚼着炸鸡的同时,倍感意外地眨了眨眼。
但如果不让我们看帐号,话题便无法继续进行,所以他在犹豫之下,把帐号告诉我们了。
「哦,没想到挺艺术的嘛。」
正如雨惠所说,陆奥的社群帐号中,几乎都是风景或是街上的动物。每张照片都有标注摄影地点和充满婉约诗意的短文。我还以为他的帐号会充满阳光的朋友们(玩咖)或是上相的料理。
「话说回来,你的追踪人数怎么这么少?光是班上的同学,感觉应该会有十几个啊。」
另一方面,雨惠看着我的手机,然后提出疑问。她的上网流量已经快要到达极限,所以不想用自己的手机读取照片──因为这个理由,她探出身子,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从亚麻色的发丝间可以窥见她的耳朵,耳朵线条美得吓人,我要很努力才能忍住目光不被吸走。
先不说这个。雨惠说得对,陆奥同学的帐号只有四位追踪者。他这么善于社交,这人数实在太少了。对此,他只是暧昧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告诉学校的人,REIN群组中的人我是都有加好友,可是这个……是私人帐号。」
「什么私人帐号……」
明明没有用来做什么工作,这样会需要分开吗?我的朋友不能说很多,也不怎么玩社群网站,所以实在不太懂这种感觉。
陆奥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疑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继续说:
「这个真的是用来给碰巧找到的人互相追踪的帐号。我们都不会拍到脸,所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网路上的关系,的确会如此。就像希洛克马席马罗那样──我转头望向雪同学,结果和她四目相交。
比起四目相交,一想到我们在同一个时间点想到一样的事,就觉得有点难为情,我急忙把视线挪回陆奥同学身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些追踪者当中,可能有人想要自杀?」
「……现在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不久之前,我们还有互相追踪,就是这个帐号。这个人最近都上传一些很怪的照片。」
陆奥同学迅速操作手机,皱着眉头把萤幕给我们看。只见萤幕上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帐号,现在这个的追踪对象和追踪人数都是零。该帐号就以这样的状态显示于检索画面。
上头是vav这个用户投稿的照片。这个人跟陆奥同学一样,都上传了具有艺术性的照片,并附上一句简短的文字。
□06/06 Sat 11:25(Within a month)
──照片上是公园某处的铁栅栏,是一张小鸟被夹在歪斜的栅栏之间,已经化为白骨的照片。羽毛黏在已经干瘪的皮肉上,给人一种莫名颓废的印象。大概是被猫玩弄成这样的吧,只有脸皮开肉绽,已经裂开的鸟喙已被无情地撕碎。
短文是「鸟会飞根本是骗人的」。
□06/11 Thu 17:34(Within a month)
──这是一张在手工艺教室做的那种小丑人偶掉在路边的照片。圆鼻子已经脱落,被像神经一样的线条拉着。照片不知道用了什么滤镜修改,夕阳的颜色显得更加浓烈。蚂蚁四处攀爬,可能巢穴就在附近,形成红黑的斑点,给人一种异样的感受。
短文是「这是所谓的受人发泄」。
□06/17 Wed 16:45(Within a month)
──这是一张果实落在地上爆开的照片。好像是李子,果实已经溃烂,红色的果肉从内侧冲破果皮、四处飞散,弄脏了柏油路,并染上色彩。因为是特写,看起来也像已经糜烂的动物尸肉。
短文是「牛顿无视了苹果的死」。
□Today Thu 08:11
──这是一张栏杆跟上方扶手的照片,是看不见底部的金属直条栏杆。栏杆的另一边,是一片灰色的天空。
短文是「以铁网来说,太低了。无法防止人逃亡」。
最新一则投稿是在今早。
光看这个人最近上传的照片……原来如此,感觉已经病了。照片本身是很美、很漂亮,但正因为如此,更感觉得到一丝冷意。
「呜哇……你害我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讨厌的照片了啦。这样根本吃不下了。」
雨惠佯装扫兴,将视线转回自己的便当,用筷子夹起切成薄片的番茄。她说得对,那张在荒野摔烂成两半的李子照片,确实诡谲到让人食欲尽失。问题在于,其实根本不必看那种东西,雨惠原本就讨厌吃番茄。
雨惠察觉到我怀疑的视线,笑着把番茄拿到我面前。
「来,啊──」
「等……别闹……为什么要我吃啊?」
「没有啦,我看你一脸很想吃啊。来来,请吃,不用客气。」
雨惠发出妩媚的声音,依旧不断把番茄推给我。我先声明,区区番茄,我也不是不能帮她吃,可是要我用她的筷子,而且还让她喂就……
话虽如此,如果硬是挥开,感觉番茄就会掉到我的制服上……就在我感到无比困扰时,一张从旁出现的嘴直接吞下番茄。
想当然耳,是坐在另一边的雪同学。她在我因为她的脸靠太近而晕头转向前就先退开身子,回到座位坐好。她以非常不悦的表情咀嚼,想必是在气姊姊如此没规矩吧。
相对地,雨惠不怀好意地笑着,并将筷子放进嘴里。
「哎呀,小雪,你有这么想吃番茄啊?」
雪同学没有被挑拨,而且不知为何,她侧眼瞪着我,而不是雨惠。
「户村同学……陆奥同学是真心来跟我们商量事情,现在可不是跟雨卿卿我我的时候。」
「不是,我才没有卿卿我我……」
「一件事的有无,全凭第三者的观测而定。」
……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低头不语。
「抱歉,陆奥同学……」
「不会……有求于人的是我,所以你不用道歉……」
陆奥同学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看来他不只对雨惠傻眼,看见雪同学隐约释出了杀气,也让他心生畏惧。
我为了改变现场气氛,以飞快的速度说话,接续了话题。
「事情我都瞭解了。这位……vav?的确是有点病态。可是光看这些就说这个人可能会自杀,会不会太武断了?」
这话可能不适合由我来说,不过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少年少女,或多或少都会萌生这种心情吧。而且从这个人投稿的时间来看,是学生的可能性很高。
陆奥同学点了点头,接着说:
「对……可是前一阵子不是有个跳楼自杀的新闻吗?」
就在不久前,新闻报导有个高中生原因不明自杀,我也听过这件事。但在陆奥同学提及之前,我完全忘了。因为我没想过要死,觉得这件事跟我无关。
「你看,vav也有上传照片。」
□05/13 Wed 19:58(Within two months)
──这是一张开了很多视窗的电脑桌面照片。音乐播放程式和修图软体等程式包围着刊登学生跳楼自杀的新闻的浏览器。一脸严肃的少年照片上有着「死亡的五木三世同学(十七岁)」的文字。
短文是「前一个号码。接下来就是……」。
「刚才那些感觉很不吉利的照片,就是从这天之后开始增加。如果只是单纯恶劣的兴趣那就算了,可是有太多有关掉落和尸体的照片了……」
「是维特效应啊……」
雪同学低喃着,雨惠听了,不解地歪头。
「威廉特?」
「是维特效应……指被自杀新闻影响,自己也跟着想死的现象。」
「哦,还有这种东西啊。还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有名称耶。」
雨惠说得完全事不关己。她正津津有味地发出咀嚼莴苣的声音。
但陆奥同学跟雨惠相反,激动地探出身子。
「对,就是这个!我很怕……他因此被影响,然后想不开。因为他从前阵子开始就上传了很多很灰暗的照片。」
「这我是懂啦……可是你要我们做什么?」
我的疑惑愈来愈大了。我知道在这种看似严重却无法肯定的情况下,他无法求助任何人。可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只见陆奥同学咽下一口唾液,说出他真正想委托我们的事。
「看这些照片内容,我知道他一定住在这一带。搞不好还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所以可以请你们也看看其他照片,然后找到这个人吗?」
「这样感觉好像变态跟踪狂喔。」
这种说法太过露骨,不过雨惠说得没错。随意刺探他人的隐私,这是侦探的黑暗面。
「不过是否为跟踪狂,也要视跟对方的关系而定啦……」
雪同学接了话,然后看着陆奥同学。
「陆奥同学跟这位vav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们很熟,要不要传私讯看看?」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确实如此。我记得这个社群网站可以传送讯息给互相追踪的人,就算没有追踪,也能在照片底下留言。
但面对这个指摘,陆奥同学失落地垂下肩膀。
「就是……办不到啊。我跟vav是因为有共同追踪的对象──艺人或是摄影师等等──才会发现彼此,然后互相追踪。可是vav就是这个调调,他不会跟我打招呼或是留言,我也没传过什么给他。」
我大概搞懂这个意思了。都在玩社群网站了,却还这么被动,可能是互相矛盾,不过就是有人不敢装熟跟别人攀谈。
「vav的照片跟我的感觉有点像,很有共鸣。我们虽然没有用文字聊过,却会在彼此的照片上按『赞』……连我自己觉得拍得不是很好的照片,他也会按赞。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我好像懂。」
以付出很多心力制作推理小说介绍影片,播放数却拉不上来的雪同学来说,一定感同身受吧。她的眼神显得非常迫切。
陆奥同学说到这里,脸色原本已经逐渐恢复平时的开朗,这时却再度消沉。
「可是他最近的照片和短文都有点可怕……而且之前也播过我刚才说的跳楼自杀新闻,所以我鼓起勇气传了讯息给他。我说『你是不是累了?不嫌弃的话,可以找我诉苦。请把我当垃圾桶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的讯息。」
「然后呢……?」
「就被封锁了……」
嗯……说真的,我觉得vav这个人太羞涩了,不过陆奥同学当时已经对这个人放了太多感情,想必打击很大吧。
「所以我现在是用一个新的帐号在看vav的投稿……可是他却愈来愈诡异。所以我想设法找到本人,直接确认他是什么状态。如果他很有精神,那我不会再做什么,也不会再跟他见面。」
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以胆怯又走投无路的眼神看着我。
「我听初芝她们说了,你们解决了很多麻烦事件对吧?我也听说你们抓住了Saya老师的把柄,所以才能进游泳池玩耍。」
……这其中好像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不过我想陆奥同学应该是把委托的概要都讲完了。至于为什么他会知道是我们在游泳池玩耍──应该说是被雨惠拖下水──呢?虽然我对此感到疑惑,现在就先别管了吧。
我和雪同学四目相对,看到她的眼中有着和我类似的色彩。我知道陆奥同学很认真看待这件事,也懂他担心的心情。但这是我们这种普通学生应该接下的案件吗?这个担子太重了。
另一方面,我也不觉得会有大人只因为担心vav反覆上传这种抽象的投稿就展开行动。就在我难以下决断时,雨惠扭开早上买到现在才开启的宝特瓶盖,然后这么说:
「可是啊……为什么不能自杀啊?」
「这……因为……身边的人会难过啊。」
我虽然反射性回答,却也知道自己说了某种少根筋的话。想当然耳,雨惠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吗?命是自己的,自己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啊。」
「……那么山田同学的意思是,vav自杀也没关系吗?」
面对陆奥同学这道无力的提问,雨惠耸了耸肩。
「与其说没关系,我是想探讨不能这么做的理由啊。只凭你觉得这样不好就做出跟踪狂行径,对方铁定也受不了吧。」
我不太清楚这种说法在道德伦理上说不说得过去,不过却是个合理的意见。这是我的想法。
我不小心赞同了雨惠的意见,坐在我旁边的雪同学疲惫地叹了口气。
「如果要思考为什么不能自杀,那太复杂了。不过如果是『为什么不想让他自杀』,那就很简单了。
首先第一点,人类本来就会回避死亡。一受伤就会用痛觉给予警告,同时觉得大多数毒物很难吃。一旦病原细菌进入体内,即使会使身体不适,依旧会让体温升高,以便杀死细菌。我们的身体生来就有这些机能,随着成长,便会养成避开疼痛、苦楚以及难吃的事物。结果就促成了恐惧、厌恶『死亡』。
第二点,人类拥有强烈的共鸣能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会感同身受,也就是把他人的情感当成自己的。
如果把这两点合起来思考,人类对于他人的死亡,会觉得就像自己死亡一样,进而想要避免,所以当然就不希望他人自杀了,只是这样罢了。」
人类「与生俱来」对死(死因)反感。
而且人类拥有共鸣能力。
所以包含自杀,对他人的死反感──真是个单纯的论述。但正因为单纯,更有刚健朴实的说服力。
「人心这种东西,充其量就是把化学系统换个说法而已。就是因为人们以尊严、伦理等形容词加以修饰,才会变得愈来愈偏颇。」
雪同学还是老样子,凡是能用道理说明的事,就真的很冷漠。反过来说,她对雨惠或是对我流露的感情,就是她无法用自己的道理完整分析的部分吧。
雨惠听着妹妹说的话,一口接着一口大灌宝特瓶里的运动饮料,然后嘴巴随着啵的一道破裂声,离开了瓶口。她用肩部的制服擦擦留在嘴唇上的液体,爽朗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什么都知道的小雪,浅显易懂。换句话说,为了我自己,别人休想自杀,对吧?」
「嗯……算是吧。」
「那就来找吧。」
………………?我、雪同学,还有陆奥同学,都一脸莫名地看着雨惠。结果雨惠却露出默默守候学习能力差的幼子的表情。
「我是说!来找这个bob吧。他可能会觉得困扰,可是既然你们的……那什么东西?化学?系统?让你们看不下去,那也没办法啊。」
面对这一席稍嫌瞧不起人的说词,雪同学烦躁地冒出青筋,我也吐出死心的叹息。毕竟这个情况本来就难以拒绝,而且连雨惠都有了干劲……我根本无法违逆。
即使如此,这次事件的开场,却比田草老师那时多了更多忧郁。
由于还要吃饭,午休时我们也没有继续详谈,就这么来到放学时间。
今天放学前的班会也是由田草老师主持。其实班导下午就来了,但机会难得,就交给田草老师累积经验了。田草老师在紧张之下,多少显得僵硬,不过跟之前相比,已经明显开朗了许多,大家也是一致好评。
「今早的事……没问题了吗……?」
老师在离开教室前,来到我们的座位询问,她想必很介意「自杀」这个单字吧。老师笑起来很好看,不过皱着眉头的愁容能带出她这个年纪的成熟韵味,很有魅力……话虽如此,我也不该无端让她担心。
到目前为止,还算不上是事件。我一这么解释,她也就放心了不少。
「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跟我商量喔……虽然我可能不够可靠。」
尽管已经大幅改善,却还不是完全拥有自信。老师就这样离去,身穿松垮连帽外套的陆奥同学接着走进来。虽说今天是阴天,天气不是很热,但看来这是他非常喜欢的衣服。
他二话不说就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似乎非常着急。
「你们先看看这个。我把可能会是线索的照片挑出来了。」
看他如此积极,倒是让我感到很错愕,但这就代表他有多么拼命了。我们三个人轮流看他的手机也很麻烦,所以干脆请他说出日期,我们自己检视。
从这些照片来看,这个人确实住在这一带没错。常去的书店和咖啡厅都距离这所学校只有几个车站。像是他一年前上传的鸭子划水影片,就是在我小时候远足去过的公园池塘拍的。
至于年龄,也知道一个确切的数字了。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一张他在生日时和双亲去服饰店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服饰店的看板,他很高兴终于找到合身而且设计也很喜欢的衣服。
那是他最一开始投稿那段时期的其中一张照片,而当天他满十四岁。
我仔细看着那张照片,陆奥同学的连帽外套的袖子就这么闯入我的视野。那件外套上的商标就跟照片的服饰店看板一模一样。
「你们看,这个牌子跟我身上的连帽外套一样对吧?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跟他有共鸣。」
是这样吗?我都没发现。我也必须对服装讲究一点才行了……不然感觉会被雨惠嘲笑。话说回来……
「这个时候有很多正面的照片耶……」
在服饰店照片前后的时期,都是正常国中生会上传到社群网站上的照片和影片。
□07/09 Sun 12:19(3 years ago)
──这是一张快摄照片,有个孩子从身旁快速跑过去。
短文是「他突然从旁边跑过去,吓了我一跳。幸好没撞到」。
□08/01 Tue 14:02(3 years ago)
──这是一张映照着从神社鸟居往后延伸的陡峭阶梯照片。鸟居上挂着写有神社名称的匾额。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说不定是旅行途中经过的地方。鸟居左右两侧有卖炒面和串烧的摊位,不过因为时间还早,客人不是很多。
短文是「我也想拍晚上的景色,但会人山人海,没办法」。
□08/12 Sat 16:45(3 years ago)
──这是有只狗在某个民宅庭院里兴奋奔跑的影片。这个人从正面拍下这只大型犬,最后弄得镜头全是狗毛。
短文是「隔壁家的小太郎。但一点都不小」。
□08/20 Sun 10:14(3 years ago)
──这是遥望某个沙滩的照片。来玩海水浴的客人撑起的海滩伞,就像五颜六色的花朵一样。海之家立着可能是地名的旗子。
短文是「好怀念。下次什么时候能游泳呢?」。
这样的照片持续一年后,他投稿的频率骤降。即使如此,他还是会时不时投稿,不过主题风格莫名变得很成熟。
□07/25 Wed 14:20(2 years ago)
──这是在遥远的天际划出一道弧线的飞机云照片。一起入镜的窗框就像画框一样。
短文是「今天看得很清楚」。
□12/20 Thu 13:12(2 years ago)
──这是放在雪白桌子上的塑胶杯和文库本的照片。那本书是埃里希•凯斯特纳写的《飞翔的教室》。
短文是「其实我没什么兴趣,但很闲,就看了。看了之后觉得很有趣」。
□02/08 Fri 16:01(1 year ago)
──这是一张包覆在夕阳黄色阴影下的花坛照片。紫色番红花的花瓣大大展开,艳丽得就像剪裁上去的一样。
短文是「是时候道别了」。
没有详细的说明,短文也很简洁,无法判断是什么事。这段时间之后,投稿又回到以前的路途风景或动物照片。
要说变化的话,就是十二月的投稿之后,这个人似乎养成了读书的兴趣,一次买了大量的书籍。他会在二手书店或网路搜罗,而且每次都会拍照。
□03/19 Tue 13:12(1 year ago)
──这是一座封面被晒红、主要是文库本的书山照片。绝大多数是儿童文学、青春小说,不过也有推理小说穿插其中。
短文是「我把不能穿的衣服全卖了,变成新的手机和书」。
□04/12 Fri 14:03(1 year ago)
──是某个河畔的照片。总觉得这个河堤的样式好熟悉,是附近的河吧。在河面跃动的阳光四散成星星的形状。
短文是「去书店,顺便散步。我还是不习惯」。
这个时候的照片画质很明显变好。大概就像他上面说的,他把众多的衣服拿去卖,再用那笔钱买了搭载高档相机的手机吧。
在那之后,直到那件跳楼自杀的新闻出现为止,都是稳定、有情调的照片。唯一不变的是没有人物和食物的照片。他应该有上学,但也都没有校舍的照片。
──这样粗略看下来,线索也就我刚才说的这些。我将视线别开满脸期待看着我的陆奥同学,结果跟雪同学对到眼,双方都无力地叹了口气。
「就算知道年纪跟大概的行动范围……光是这样,要锁定还是很难。话虽如此,如果是马上就能看出的个人情报,陆奥同学早就知道了吧。」
「……看来需要一个新的视角。」
「不然去问这方面的专家吧?」
爽快地说出这句话,然后靠在我桌上开始打电话的是雨惠。不过她再夸张,也是用自己的手机。
「啊,三原?你现在忙吗?──既然这样,我想请你也帮我问一下美术社的人……」
看来她是打给正在社团活动的三原同学。三原同学是美术社的人,因为一些机缘,我们跟社团成员打过照面。
拜托你们看看我等一下跟你说的社群帐号里的照片,如果有发现什么,再跟我说──雨惠简短说明后,就先挂断电话了。接着抬头咧嘴一笑。
「三原说会去问问学长姊。」
「她还在忙社团,总觉得过意不去……」
三原同学和美术社的人愿意帮忙,我并不讶异。以前我们曾经帮忙解决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小麻烦,他们因此感激在心。即使如此,牵扯到学长姊就让我过意不去了。
她在十几分钟后有了回覆。雨惠接了电话后,打开扩音器并放在桌上,好让我们都能听见。
『──是侦探吗?我们看过你们说的照片了,虽然只是大概看过。』
就算透过电话,我也听得很清楚。这副嗓音和口吻虽然落落大方,却不是还留有一点稚嫩的三原同学的声音,而是感觉就像拿着砂纸放在喉咙那种沙哑的嗓音。这让我一阵惊慌。
「是……是竹林学姊吗?」
竹林七子。她在美术社中是类似王牌的三年级学生,是个莫名给人野生野兽魄力的学姊。其实她没有这么恐怖,但我就是莫名怕她。
『美法今天请假,所以由我当代表回答你们吧。』
古根美法学姊是美术社的社长,是个文静、有温柔大姊姊感觉的人。如果可以,我跟她说话比较不会紧张啊……
「那么学姊,你们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这种时候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雨惠在真好,她说话的方式随便得彷佛自己是美术社的可爱学妹。而竹林学姊也是,面对这么会装熟的学妹,没有一丝困惑,云淡风轻地回答:
『我不是侦探。无法做出什么推理,但我就指出一件单纯的事实吧。这个掌镜的人,拍摄的高度很低。不对……从最近的照片看起来,身高应该比我高,可是刚开始的照片很明显视线很低。
如果要举例,我想想……小孩子穿过身旁那一瞬间的照片,以随手拍摄来说,镜头捕捉小孩侧脸的角度太过平行了。他可能原本就蹲下,但我觉得其他照片的视点全部都一样。像狗的影片也是,那只狗突然跑来,他却能稳稳地拍到正面。』
经学姊这么一说,那个时期的照片确实视点都很低。沙滩的照片是在堤防上或是某处拍的吧。
「意思是掌镜的人身高很矮?」
『谁知道,我无法判断。』
面对我的疑问,竹林学姊爽快地放弃。她并不是弃之不顾,而是个性原本就划分得很清楚。
『这就是我们发现的事。还有问题的话,你们再来问…………喂,金尾,你要走可以,收拾干净再走。』
竹林学姊后半部留下叮嘱社员的声音,就这么挂断电话。学姊的为人就像她的声音一样令人畏惧,从她的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她其实很会照顾人。我反射性对着雨惠的手机一鞠躬。
「视角较低啊……感觉会是个有力的线索,不过该怎么活用呢?」
「我再看一次照片。」
当雪同学死盯着自己的手机──无计可施的沉默瞬间降临。
检视完社群帐号这个唯一的情报来源是好事一件,但照片如此有主题性,就很难查到他的隐私了。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要说出这种话是很简单,可是既然已经接下委托,我就想尽心尽力地做。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不断反覆看着照片就是了……
我和雪同学对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大眼瞪小眼,雨惠则是不知道在沉思还是在发呆,位在前方的陆奥同学大概是闲得发慌,他突然站了起来。
「啊…………我去厕所,顺便买点喝的回来吧。我请你们。」
「咦?可是这样……」
「没差没差,就当成委托费用吧。」
被他用如此轻松的态度坚持请客,反而让我觉得拒绝也不太好。
「那我要鞋柜那个自动贩卖机的香蕉欧蕾。」
雨惠毫不客气地迅速点单,还顺势举手。雪同学和我点了同一个自动贩卖机的咖啡欧蕾。
「那我走了~」
「……啊,我也去一下厕所。」
想到接下来要喝饮料,体内的水分随即流过我的自律神经,让我突然有了尿意。我被雨惠那声随便的「慢走~」送出教室,接着来到走廊。
窗外是一片阴天,将走廊染成整面的灰色。突出墙壁的梁柱边角,宛如上了一层淡墨,营造出非常可怕的恐怖电影小道具质感。
「……真是让人郁闷的天气。」
我隐隐觉得不太自在,脱口这么说道。走在前方的陆奥同学转过半边脸笑着说:
「会吗?太晴朗很热,不觉得很像有人在骂你吗?」
「骂我?」
已经夏天了,我可以理解天气热到让人厌烦,可是被人骂是什么感觉啊?
「对。感觉很像有人在说『天气这么好,去外面运动』。有种被责备的感觉。」
你看嘛,因为我很弱啊──陆奥同学现在这副淘气的模样,的确很适合灰色的走廊。他平常给人一种总是无所事事地追着聚光灯跑的印象,所以让我感到很意外。
「你看嘛,我的名字不是跟棒球有关吗?」
我有一瞬间无法吸收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不过马上就懂了。
「对啊,游击手(Short)。」
「对。现在已经有很多小孩不是很懂棒球了,所以我念小学的时候,每次自我介绍,大家的表情都很怪。连学校的老师都问过我『为什么写成游击手,却要念「Short」呢?』我那时候觉得很生气,想说明明是老师却不知道Short吗?可是现在想想,没兴趣的人就不会知道吧。在棒球的守备位置里,※游击手就叫Short。」(译注:全名是Shortstop,日文简称short。)
「我好像是看棒球漫画知道的。」
我小时候主要只看姊姊买回来的漫画。地穗姊大多买少女漫画,运动漫画绝大多数都是天和姊买的。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你们家是棒球世家吗?家人逼你打棒球,所以你很讨厌?」
如果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他不喜欢晴天的理由。如果父母喜欢运动,从身体还没成熟的幼年期就逼他运动,他会讨厌在外玩耍也很正常。
不过陆奥同学停止脚步、耸了耸肩。
「嗯,算是吧。他们毫无疑问喜欢棒球,可是没有那么斯巴达啦。我也喜欢打棒球啊……不过,我本来就不是有望成为选手的人。」
「是吗?你明明长得这么高。」
「……不是长得高就好了。」
看陆奥同学张开手臂,俯视自己消瘦的身体苦笑,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不懂就不该随便说这种话。明明有些人因为体质而不擅长运动,我实在太没神经了。
虽说我跟陆奥同学不太熟,经过这简短的对话,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开朗、四处跑跳,跟任何人都能表面友好。我原本极其失礼地认为他乐在其中,但他说不定其实是个非常纤细的人。
「我就很羡慕你,有当侦探的才能。」
陆奥同学再度开口时,已经恢复原本轻佻的笑容了。但这次却轮到我的表情蒙上阴影。
「我才没有那种才能……事情之所以能解决,几乎都是雨惠和雪同学的功劳。」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我只是个空有『侦探的儿子』这个名号的人形看板。不过……侦探的才能这种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这份工作要挖掘、揭穿他人的隐私……不是什么好工作。」
田草老师虽然那么说,但一想到要像爸爸一样用那种方式来赚钱,我还是无法感到自豪。
「是喔?感觉很好玩啊。」
「很好玩……?」
「对啊。你跟那对可爱的双胞胎争执的时候,看起来很充实喔。而且琴之桥同学他们也很感谢你。」
「……是……这样吗?」
被人这么一说,我的胸口涌出一股酥麻感,我想应该是喜悦这类正面含意的情绪吧。可是──
「那也只是碰巧顺利解决而已,要是做得太过火,也会因此伤害到别人。我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继续做这种事……这让我有点害怕自己。」
最近不必因为拗不过雨惠或雪同学,我也逐渐无意拒绝委托了。我大概中了「倾听他人烦恼,然后解决问题」的毒吧。这是个危险的征兆。
陆奥同学察觉我的担忧并非装模作样,声音沉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
「vav是不是也抱着什么郁闷的心情在上传照片呢?」
说实话,我原本觉得他会不会是因为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纪」。我都会为了只是麻烦而并非不幸的家庭问题烦恼了,就别提其他人会有多么严重烦恼的人生了。但即使如此──
「就算这样,因此要自杀也不太好吧?」
我就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心情一直飘在空中。
「人会这么简单就死掉吗?」
陆奥同学「啊……」了一声,感觉像是懂了,又好像不是。
「……户村同学有住过院吗?我以前住过。」
「咦?住院……没有耶。」
「不然奇妙的复古老旅馆也行。在所有人都熟睡的半夜,不知道什么机器会一直发出『嗡……』的低音。」
「噢……嗯。这我好像懂。」
我跟家人外出旅行时住在旅馆里,当我半夜醒来,发现周遭一直有一道彷佛翻搅着内部深处的机械声。不知道是空调还是冰箱,总之是一种在自己家里没体验过的感觉。
听到我这么说,陆奥同学放心地笑了。
「啊,你懂吗?太好了,因为用讲的实在很难讲清楚……其实那个啊,简单来说是一种震动。」
「震动……」
因为移动造成空气传导,然后形成声音。像家电或医院的机器,都是因为放在坚固箱子内的机械产生各式动作,进而晃动箱子表面,才会发出低沉的声响。所以只要用手按住箱子,声音就会停止。
「没错。上下左右不断来回,不到零点一公厘的震动。要是在晚上醒来,这种声音就会在脑内回响。
医院不是比其他地方有更多人死掉吗?往右震动就是活着,往左震动就是死。而我们病人就在中间,每天听着那种声音。人只要过着这种日子,就会觉得死离自己一点也不远。」
陆奥同学以轻松的语调说着,却让我无法做出回应。
那是一种适应生死界线变得暧昧不明的能力。即使我瞭解雪同学说的「人与生俱来就不会想死」,却从没想过陆奥同学说的这些。
令我害怕的并不是陆奥同学所说的话,而是无法理解他想表达的感性。就连跟我同班、平常为人开朗的陆奥同学都有这种生死观,那么我们根本无法想像在社群网站另一头只能窥视到一角的vav,又会因为什么契机做出什么事。
然而陆奥同学却有着真实的不安,他害怕拍摄诡谲照片的vav,会因为他人自杀而追随其后。
「陆奥同学,你觉得vav就像那样……已经分不清生和死了吗?」
「……嗯,是啊。」
我顿时感受到内脏传出一阵冷颤,陆奥同学却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想快点找到他。」
我们不知道vav是不是想寻死。可是我觉得陆奥同学感受到的「死」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们上完厕所后,陆奥同学独自去买饮料了。都走这么远了,我是有说我也一起去,但陆奥同学却要我继续调查vav,我只好打退堂鼓。
就这样,我回到教室后,看见的是──滑着我的手机的雨惠。
「呃──喂,你干嘛随便用我的手机啊!」
我急忙赶过去要抢下我的手机,雨惠却轻松避开,然后放在自己的胸前。这么一来,我就难以出手了。雨惠一派轻松地看着我因进退两难而颤抖的手,继续低头检视手里的手机。
「借个手机而已,有什么关系嘛。啊,难道有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吗?色图之类的。」
她用纤细的手指玩弄着挂在手机上的猫熊吊饰,试探我似地说道。好了,不要欺负猫熊。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
我出声抗议,但在这种状况下,男生不管说什么都无力回天。
……如果是平常,雪同学就会制止,现在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她正专心检视社群网站吗?还是在等待姊姊检查我的手机里到底有没有不检点的东西呢……不,应该是前者,一定是这样。
「如果你没有做亏心事,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雨惠笑嘻嘻地启动了某个APP。
「好了,我来看看…………呜哇,你的收件匣都只有『地穗姊』和『天和姊』这两个寄件人耶…………啊啊……对不起喔。」
然后尴尬地把手机还给我了。
干嘛啦……道什么歉啊。不要一脸「世界上真的有恋姊情节的人」啦。
「我、我也没办法啊。我爸跟姊姊都不会出门买东西,所以我才会有很多跑腿讯息啦!」
「是喔……好啦,家人之间感情和睦是件好事嘛……」
「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少回答得好像很体贴……!」
这是怎样?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却觉得自己好悲惨。当我感到无地自容时,雪同学突然出声:
「啊……对了。能不能也跟你的姊姊商量看看?她是不是也懂照片跟视觉上的事?」
经她这么一说,地穗姊的确有号称取材用的巨大数位相机──虽然她很少外出,根本没用过几次──说不定她对照片也很懂。
问题在于我该用什么名目请她看照片呢……算了,随便啦。
「那我出去打个电话。」
就在我拿着手机要站起来时,有人抓着我裤子上的皮带,害我整个人往前倾倒。是雨惠。她的表情从假好心的体贴,变回了平常的小恶魔笑容。
「没差,无所谓。你不用客气,就在这里打吧。」
「咦?不……可是这……」
「哎呀呀?为什么打电话给姊姊要这么害羞呢?难道你会变成幼儿腔?」
唔……这女人。看来她今天是想彻底用恋姊哏来亏我了。虽然受她挑拨让人很火大,但要是现在逃走,以后就会一直被她笑。
所以我故意粗鲁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如她所愿,打电话给姊姊。现在这个时间,她有时会去洗澡,所以也有可能不会接──
但不知是幸或不幸,我整整等了八声响铃后,地穗姊接电话了。
『小……小和……?这应该不是市松老师伪装号码打过来的吧?』
市松老师是姊姊常去担任助手的少女漫画家,听说是个常以非常乱来的行程为由,提出非常乱来要求的人。
「世上才没有会做这种伪装的老师啦……是我啦,是我。」
『诈欺……?』
「不是,我是和啦……是你跟天和姊的弟弟,喜欢的食物是铝箔烤香菇。」
『噢……真的是小和。你从以前就很喜欢吃大姊主厨做的心血来潮香菇料理。你很少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想说是怎么了……啊,我刚才有传讯息给你,今天晚餐我想吃中华凉面。』
「我有看到,但我不是要问这个──」
我感觉得到雨惠乐不可支的视线,以及雪同学充满藏不住的好奇心的视线。我被伴随压力的视线夹击,依旧随口说「我跟朋友在玩从社群帐号读取情报的游戏」,然后请她帮忙看照片。
『最近学生玩的游戏可真怪耶。这能拿来画漫画吗……?』
我可能不该这么说,不过完全相信我的姊姊丝毫没有起疑,罪恶感让我好心痛。回家之后,在可以说的范围内,跟她解释一下吧。
『啊……直到一年前都在中腰位置拍照耶。是用低角度镜头的人吗……可是这样又太高了。为什么啊?』
姊姊用自己的电脑检视照片,所以能即时把感想告诉我──之所以不时发出啪啪声响,应该是在吃柜子里剩下的仙贝吧──不愧同是在画画的人,首先说出和竹林学姊一样的观点。
『……啊,对了。』
「你想到什么了?」
『之前爸爸说过,最近不管是谁都拿着手机狂拍照,所以部落格和社群网站都是不能忽视的情报来源。尤其活动现场会有很多拍照的人,想找的人被拍进照片里的可能性也不低。
你搜寻跟这个人的照片一样的时间、地点,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喔。』
原来如此,这个办法的确很有效。虽然是爸爸提供的办法,总觉得有点犯规,而且做法完全像个跟踪狂,让我不是很开心……但既然没有其他线索,也无可奈何。
「姊姊,谢谢你。我这就试试看。」
『不客气。要跟朋友好好相处喔。』
「啊,呃……嗯……」
姊姊微笑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慌了一下,果然不该说谎骗她。我在后悔之中,就要挂断电话──的时候……
「啊,户村姊姊,谢谢你了。」
雨惠突然把头靠过来,笑着说出这句话。当下,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红了还是白了。只知道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什……你──干嘛──!?」
『咦!什、什么?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姊姊没听说过……那个……你跟她是什么──』
「不、我……抱歉,我晚点再全告诉你!再见!」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不断按下通话结束的按钮。
我感觉到全身冒着汗,首先深呼吸。结果不仅冷静不下来,反而因为努力想反抗心脏的跳动,结果让体温升高。
我顶着完全静不下来的感情瞪向雨惠,以发抖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没有啦,因为你一直很照顾我啊。想说要打声招呼才行……对吧?」
尽管我用尽全力板起脸孔威吓,对雨惠却完全没用。她反而露出「又抓到新弱点,太棒了」的表情,笑得乐不可支。
……唔,我该怎么跟姊姊解释清楚呢?要是她以为我跟女生,而且还是这么轻浮的人是好朋友……感觉就会害羞得要死。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能往雪同学那边看去,以「你也说她几句」的期待视线看着她。
然而平时总会替我谴责这位离谱姊姊的班长,却以从未显露的温柔微笑说:
「户村同学……你跟姊姊说话时,声音变得有点可爱耶。」
唔……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了寻求能散发这股几乎烤焦脸庞的热能的场所,我直接趴在了桌上。
「啊,有跟神社还有海边的照片一样的日期和地点的照片。」
我和雪同学顺着地穗姊的建议,重新检视照片后,以日期和地点为线索上网搜寻。绝大多数是正在办夏季庙会的神社,以及海水浴季的海边。另外也零星找到了新书发售的书店照片。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觉得要找的人会那么刚好出现在照片里,就算有,我们也无从找起。然而──
「难道……是这个人?」
在不同活动的多张照片中,有个共通而且醒目的人。雨惠嘴里嘟囔着「哪个哪个?」伸长了脖子看过来,所以我直接把手机拿给她看,结果她佩服地吐出一口气。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相机当然会低了。」
那个人坐着轮椅。而且体格很不错。样子有点胖,不过如果这是vav国中时期的照片,那他也很高。这张上传的照片解析度很低,脸看不太清楚,不过从他戴着棒球帽的品味来看,给人留下还很稚嫩的印象。
有了这么多特征,就能确定出现在每一张照片的人都是他了。
假设这个人是vav,就能解释为什么拍摄视角总是很低了。实际上,根据在神社摆摊的人拍的照片,该少年(?)就是坐在轮椅上,用手机拍摄鸟居。
「对了,他明明去了正在举办庙会的神社,却没有上去神社境内。去了海边,却不去沙滩走走……如果是因为坐轮椅不方便,那就说得通了。」
换言之,他无法上下楼梯。
虽然离断定还很远,却有种突然从死路开拓视野的感觉。这时雪同学吐出一口比重较轻的叹息。
「如果这个人就是vav,那已经往锁定身分迈出一大步了。」
「可是最近一年,照片的视角变高了耶。」
「应该是伤病好了,可以走了吧?」
雨惠说得极为随便,她就用这种轻松的口吻继续说出她的根据。
「你看,两年前的七月到隔年年初的照片,都是能在医院拍到的照片对吧?大概是住院了吧。」
住院──我因为这个词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检视雨惠说的那些照片。
透过窗户看的天空,桌上的书,花坛……原来如此,都是些在医院闲暇时会看到的东西。如果花坛照片附上的短文:「是时候道别了。」是指康复和出院,也符合往后照片的视角变高这点。
「另外就是这个杯子了吧。」
雨惠又拿走我的手机,显示桌上的文库本和塑胶杯的照片。
「住院的时候,都会要求你带一个塑胶杯。因为既然需要住院,就代表身体多多少少出了问题,如果是玻璃杯,摔破会很危险。」
原来如此……经雨惠这么一说,这的确是一个毫无棱角的安全杯子。一起出现在照片里的文库,也是住院时正好可以杀时间的绝佳探病礼。
「……这让我想起去探望爷爷的事。」
雨惠忽然发出感性的声音。那双哀伤抖动的眼眸,不禁让我的胸口一紧。震动。雨惠也知道陆奥同学说的──医院的夜晚吗?然而这样的哀伤……
「爷爷只是因为吃太多,误以为是食物中毒才送医,他现在还活跳跳的啦。」
因为雪同学冷淡的一句话,全部化为泡影……我的共鸣能力有够不可靠。
此时雪同学彷佛发现了什么,她摘下了眼镜,表情很是微妙。
「像这样从社群网站查到许多情报是有点好玩啦……但要是上瘾就伤脑筋了。」
「因为弄个不好就会变成候补跟踪狂啊……得小心一点。」
见我大大地点头且引以为戒,雪同学一改表情,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过……多亏户村姊姊,一下子往前了一大步耶。」
尽管受了极大的耻辱,不过有其价值吗……唉,话说回来,我回家以后该怎么解释雨惠的事啊……?
就在我想起这件令人郁闷的事时──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陆奥同学回到教室了。他双手各拿了两个立方状的铝箔包,他熟练地分给我们,分完之后,直接把吸管插进他的苹果汁里。
看他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让我不自觉在畏缩之中,拿起自己的饮料回答他:
「没有啦……我们找到可能是他的人了。当然了,现在还没有他就是vav的实证。」
「……咦?真的假的……?」
陆奥同学微微愣在原地,吸管就这么离开嘴里。但这也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太……太神了!你们真的是侦探耶!」
他紧抓着桌子高声欢呼,我反射性往后仰,在我身旁的雪同学则补充:
「户村同学的姊姊有给我们提示。」
完全无意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功劳,真的是她的优点。只见陆奥同学夸张地点了点头。
「哦,是户村同学的姊姊。真有一套,专业的创作者就是不一样。」
此时现场发出「啪」的一道荒唐声,这是雨惠把她的香蕉欧蕾铝箔包压扁发出的声音。她已经喝完了啊……我射出傻眼的视线,她却顶着一张怪脸。单边眉毛扬起,不满地看着我。
「雨惠……?」
我叫了她一声,她却不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地用威吓的视线看着我。
雪同学无视我们大眼瞪小眼,迳自向陆奥同学报告调查进度。告诉他这个以前坐着轮椅的魁梧少年可能就是vav,当雪同学说明到相机的视角和有住过院的迹象等根据后,陆奥同学再度夸张地道出赞叹。
「噢……果然厉害。没想到已经知道这么多了!说实话,我没想到进度会这么快……」
「啊,不过我们没有实证可以证明这个人就是vav,现在也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查……」
他现在这么高兴,一想到之后要是搞错,就让我感到不安。但即使我先打了预防针,陆奥同学的喜悦依旧没有减少。
「不不不,我觉得很不错啊。你们很了不起……啊,不过今天已经晚了,要不要明天再继续?」
因为他这句话,我才看向窗外。虽然在阴天难以辨别,但看得出太阳即将下山。看来检视社群网站比我想像的还要费时。
「如果你觉得无所谓……」
「没关系。反正进度比我想的还要快,我们也不知道vav是不是今天明天就会怎样。所以不用勉强没关系。」
他早上和刚才是那么想不开,现在倒是很干脆,是因为时间过去、恢复冷静了吗?还是意外获得vav的线索,让他比较从容了呢?
无论如何,他这么说也让我觉得轻松了不少,于是我们迅速开始准备回家。我看见雪同学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以她的个性来看,这次的委托一定让她倍感压力。
至于雨惠──已经明显以不悦的视线看着我了。
突然这样……是怎样啊?因为我跟姊姊讲电话那件事想生气的人可是我耶。受不了……你别以为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我就会理你。
「──所以你是怎样……?」
陆奥同学要去公车站,我们就在车站前跟他分开了。当我跟这对双胞胎来到验票闸门──我对雨惠这么说。她一路走到这里都顶着一张臭脸、嘟着嘴。
「雨,你怎么了?应该没什么生气的点吧?」
连当她的双胞胎妹妹有十六年资历的雪同学也一脸不解。雨惠无疑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但这次我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契机会让她变成这样。
雨惠轮流注视我和雪同学,然后举步走向车站摆了一排自动贩卖机的地方。我们跟着她走,发现她以大字型的站姿,不可一世地站在有卖蛋卷冰淇淋和最中这类冰品的自动贩卖机前。
「甜筒。」
然后劈头就这么说。看来是在表达「想要我说,就买给我」。
「不是啊,你自己买啦……这个比其他商品还贵三十圆耶。」
「唉啊啊啊~……」
我自认这句话理所应当,没想到竟换回这辈子遇过最大的叹息。
「出现了,因为三十圆就没了友情的男人。户村和充其量就是这么廉价的男人啦。」
「是一百六十圆啦…………唉,好啦,知道了。」
这个价格在当地的便宜超市都可以买两个份量一样的了。我一边想着「好吧,这样是很吝啬」,一边投入一百六十圆,按下甜筒的按钮。
我把甜筒拿给雨惠,她还是一样,像只戒心很强的野猫那样直瞪着我,然后慢慢撕开包装纸。她首先吃下一口,当冰淇淋在嘴里融化才郑重开口:
「我今天要对你们说教。」
「你要……」
「说教……?」
你有什么脸……?我跟雪同学傻眼的声音,已经胜于雄辩,直接吐槽出声。但如果雨惠听得出来,她就不会要求说教对象帮她买冰了。
「其实啊,我都知道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卿卿我我了。」
「「才没有!」」
「看,这么有默契。」
雨惠耸了耸肩,道出满是挖苦的语词,并以危险的眼神看着咬牙切齿的我们。
「像是户村同学的姊姊,只有我不太认识,雪还说了什么翻车鱼、视觉之类的话。」
「不是,那只是……刚好有机会谈到这件事……」
「就是啊。别人的家人又不是那么常会出现在聊天话题。」
我们就像在安抚闹脾气的幼儿一样解释给雨惠听,但她依旧怀疑地眯着眼睛。
「谁知道啊……你们难道不是想当成两个人的秘密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啊?」
「…………这怎……这怎么……可能啊……」
这个碴实在找得太离谱了,我只能傻眼看待,连雪同学都慌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雨惠有好一会儿就这样看着我们的反应,并咬着甜筒的饼干。她的眼神就像是去了兽医院打针之后不再相信人类的猫。
「算了……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好的了。
可是连陆奥同学都知道户村姊姊的事耶!为什么只有我被排挤!」
(插图011)
她以「这是什么意思!?」的语气质问──我跟雪同学却愣在原地,然后面面相觑。
「什么?你在说什么?」
雪同学也毫无头绪,不断眨着眼睛。雨惠见我们态度如此,便从喉咙发出低吼威吓着我们,我都怀疑她真的变成猫了。
「呜…………还想装傻是吗?刚才陆奥同学不是有说『专业的创作者就是不一样』吗?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啊?」?他有说这种话吗──我如此回想,然后发现他确实有说。
『哦,是户村同学的姊姊。真有一套,专业的创作者就是不一样。』
「……怪了,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姊是创作者?雪同学,你有告诉他吗?」
我在学校只对雪同学说过姊姊的事。然而她明确地摇头表示否定。
「怎么可能。因为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她的工作耶。我没告诉过别人。我可以肯定。」
我想也是。我也不记得我有在教室提过姊姊。换句话说,不可能有人碰巧听到。
「会不会是你对陆奥同学或他认识的人说过?比如田草老师,我看你们感情变得很好。」
奇怪……雪同学好像变得有点不高兴。虽然我觉得这是很常出现的模式,但这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
「我没跟别人说过啦!你们都坐在我旁边,应该知道吧?你们知道我根本没几个…………朋友……啊…………」
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悲哀,舌头也卡住了。最近我是多了几个可以闲聊的对象,但能不能称之为朋友,老实说我没有信心。
这对双胞胎看我眼眸颤抖,便知道这是事实,收回了些许眼神中的怀疑。我感觉得到她们对我没有朋友这件事有着深厚的信赖。混帐。
「但如果是这样,这就是个谜团了。陆奥同学要怎么打破『没有朋友』的户村同学的情报密室呢?」
「毕竟户村同学就像暴风雪山庄或台风孤岛嘛。」
「不要用孤岛模式来比喻别人的交友关系……」
雨惠本来就这样,现在连雪同学都跟着乱说。为什么推理狂就像碰到树汁便会群聚的独角仙一样,对密室这个概念趋之若鹜啊?
雨惠「喀喀」咬碎剩下的饼干,一口吞下之后,以审问的口吻询问:
「你刚才说,你提到姊姊的工作是在今天早上?」
「对啊……现在想想,今天过得还真长。」
早上我被雪同学带出教室,听她说了影片的事,我也就顺势说出姊姊的工作。一回到教室,便在走廊遇见田草老师,随后陆奥同学就来哭诉他的朋友或许会自杀。感觉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是喔……是在哪里说的?」
雨惠不可一世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继续发问,我张开嘴巴,就要回答她的时候──
「在楼梯间啊。」
雪同学抢先回答了。正确说来,是在通往屋顶的门前,不过也差不多啦。
「……你们一大早就单独去楼梯间,是在做什么?」
「说说话而已……这需要过问吗?」
既然我已经答应影片(希洛克马席马罗)的事要保密,我就什么都不能说。雨惠察觉这奇妙的气氛,她歪着头,怀疑其中有内情。
「好可疑……你们不是在做什么下流的事吧?」
「谁会啊!」
「不不不,你都跟小雪独处了,总会想做吧?我就会。」
雪同学一语不发地捶了姊姊的头。
雨惠依旧挂着那张严肃的表情,为了替被打的自己反击,她抓住雪同学的上臂,开始细细品味手上的触感。
「好啦,先不管你们有什么秘密……陆奥同学会不会当时听到你们说话了呢?而且早上你们几乎是一起进教室的吧?」
「会是这样吗?我是觉得不太可能。」
顶楼的屋突处窄成那样,根本没有空间可以躲人。如果他是在我们后面才上楼,不管怎么弄,应该都会听到脚步声。至于屋顶外面,那也不可能。顶楼那扇门的门把已经用铁炼绑着墙上的铁锁,我看到上头还用密码锁锁住。
可是陆奥同学除了当时,还有别的机会得知姊姊的职业吗?
嗯……一个跟主题无关的难题蹦出来了。今早陆奥同学在屋顶附近的可能性啊……嗯…………今早的屋顶…………
……嗯?奇怪?怎么了?总觉得不太对劲。我顺手拿出手机,打开APP。
然后逐一检视照片,确认盖住思绪的盖子是什么,结果发现了一样东西。
不过……会这么刚好吗?假设不是碰巧,我根本不懂这个代表了什么。
「……怎么了吗?」
雪同学总算甩开雨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低头沉思了。我抬起头看着她,在阴天的夕阳下与昏暗的室外,雪同学的表情让我想起在顶楼提及上传影片的她。
突然之间──
我的脑袋里发出之前雨惠说过的「锵的一声」,我知道那种现象发生在我身上了。
但如果是这样,陆奥同学为什么……──不对,我得先确认清楚才行。
「抱歉,我有东西忘记拿了,我要回学校。」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对她们两人说了谎,随即转身离去。
「什么?户村同学?」
「既然他落跑了,代表果然是淫秽之事吗!开家庭会议了!」
雨惠这声大吼让车站前瞬间寂静无声,接着雪同学直接赏了姊姊一拳。
我假装不认识她们,就这么逃走了。
──接着迎来隔天的放学。
「哈啰,那我们继续吧。」
班会结束后,陆奥同学与三五成群走出教室的同学相反,来到教室最后一排。连帽外套这个注册商标不断摆动,他的表情开朗,不过很认真。然而──
「?怎么了?」
见我们三人从位子上站起,陆奥同学一脸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想说今天就去别的地方吧。」
「毕竟是要谈vav的个人隐私。还是以防万一。」
「呃,噢……也对,没错。」
听到雪同学这么说,陆奥同学暧昧地点头之后,跟着我们离开教室。
天空晴空万里,跟昨天大相径庭,走廊的墙壁反射着橘色的太阳光。光线强到让人抗拒,要闯进那道光中,还真需要一点意志力。
我们的目的地是总共三楼的校舍──再往上爬的楼梯。陆奥同学察觉到这点,脚步因此停下一次。但看我们若无其事地往上走,他也乖乖跟上了。
「……今天要在这里谈吗?会不会太窄了?」
正如他所说,这个顶楼小空间堆了很多备用桌子,很有压迫感,是个难待的空间。就连光线也几乎射不进来。
「嗯。所以我们出去宽敞的地方吧。」
我简短回答,然后抓住通往屋顶的门──上头锁着铁炼的密码锁。
──当我转到正确的数字时,锁发出「喀嚓」一声解开,铁炼就这么无力下滑。门锁变松之后,轻轻松松就打开了。
「……你为什么知道密码?」
陆奥同学没有多惊讶,只是提出问题,回答这道疑问的是被灰尘呛到的雨惠。
「咳……Saya老师以前说过啦,她跟马头主任都用生日来设电脑的密码,结果被人念。」
而眼前这扇铁门上贴着「有事上屋顶,请找马头」的纸张。再来只要看学校官网的教职员名册,就会查到主任的生日了。
重点是,就算不是从田草老师听到提示的我们,只要试试人家常用的密码,都能轻松获得答案。顺带一提,只要从外面让门维持半开,然后把铁炼弄松到可以从外面转密码锁的程度,就能制造从没打开过的假象。
换句话说,每个人都能轻易不留痕迹进出屋顶。
我实践这个事实,接着走出屋顶。当我一从昏暗的室内走到外头,外头满满的阳光照得我晕头转向。那种空间错乱、彷佛落入天空中的感觉,几乎让我晕倒。
「其实我昨天放学后,在回家之前也来过。」
我在晕眩恢复前说道,然后往校舍底端走去。我很快就来到结实的栏杆处,把手放在扶手上。现在是晴朗的夏日,金属制的扶手发出拒绝生物的热度。
「因为我想看这个。」
没错。昨天我被雨惠敲诈冰淇淋后,从车站折回学校,确认到的就是这个屋顶的扶手和栏杆的形状。这是我确实有见过的东西,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昨天有出现在看到的照片上。
我打开手机APP,显示出vav最新上传的照片。
□Yesterday Thu 08:11
──这是一张栏杆跟上方扶手的照片。是看不见底部的金属直条栏杆。栏杆的另一边,是一片灰色的天空。
短文是「以铁网来说,太低了。无法防止人逃亡」。
样式和经年累月锈蚀的模样都相同。当然了,这是量产品,全国各地的建筑物都有一样的扶手吧。可是──
我一边思考一边回头,面对跟着我来到这里的陆奥同学。他的双手都放在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双胞胎则是并排站在他的身后。
「陆奥同学,昨天早上你在这里吧?」
「哦。」
他的回答既非肯定,也非否定,而是带着笑容、几乎若有似无的回应。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知道我的姊姊是漫画家吧?能听到这件事的机会,就只有昨天早上,而有办法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听到这件事的地点,就只有这个屋顶。你是不是在拍完这个栏杆、要进校舍的时候,发现了我们在里面?」
屋顶的门是很厚,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另一边有没有人,此外耳朵贴着门,也能听见对话。我已经在午休时跟雨惠她们证实过这件事了。
陆奥同学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然后看向雪同学开口:
「唉……原来是这样啊。抱歉喔,这原本明明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
「咦?不是……才不是那样……」
雪同学受到意想不到的攻击,嘴里吞吞吐吐地试图辩解。但没过多久,她便察觉到陆奥同学这句话的意思,因此抬起头。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吗?承认你就是vav。」
「不不不……不能这样断定吧?」
陆奥同学的脸上浮现苦笑,彷佛在纠正我们。
「你们昨天不是有找到vav的照片吗?我又没那么胖……再说,根据生日上传的照片,已经知道他大我们一岁了啊。」
的确,vav应该大我们一岁,而且陆奥虽然长得高,身材却纤细。不过──我操纵手上的手机,显示另一张照片。
□03/19 Tue 13:12(1 year ago)
──这是一座封面被晒红、主要是文库本的书山照片。绝大多数是儿童文学、青春小说,不过也有推理小说穿插其中。
短文是「我把不能穿的衣服全卖了,变成新的手机和书」。
「这张大概是出院之后的照片,短文上写着『我把不能穿的衣服全卖了』。既然说是『全卖了』,份量应该不少。如果是明显穿不下的小孩衣服,用『不能穿』来形容显得有点怪。应该会用『以前的』或是『小时候的』才对吧?」
「你的意思是……?」
「如果只买书就算了,既然金额多到甚至可以换一支手机,应该是处理掉大量不会太旧的衣服。衣服的尺寸突然之间不合,代表体型因为某种理由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这是我的想法。」
这是午休时,我跟双胞胎来到屋顶上,协商之后得出的推论。如果雨惠推测的住院正确,他最长有半年以上的时间都躺在医院,生了这么一大场病,体型自然很可能产生剧烈变化。
「你在前年的下半年住院,因为生病的影响和环境变化,让你大幅消瘦。而且如果你在考试季长期住院,因此无法参加那年的考试,那么vav是比我们大一岁的同届同学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个年头,高中重考的人不多,但我查过,并不是完全没有晚一年的人。
当然,到此为止的说法全是假设。这只是我们调查vav这个人的社群帐号,思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结合陆奥同学留给我的异样感,进而想像出来的结果。
可是如果昨天早上,陆奥同学就在屋顶上,那么碰巧处于相同状况的vav,碰巧拍下相同款式的栏杆,然后陆奥同学又碰巧追踪了这个人的可能性,应该趋近于零吧。
陆奥同学一句话都答不出来。他看起来像是在眺望我背后的辽阔天空。我决定姑且把话都说完。
「──这就是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给你的『调查结果』。如果其中因为某种理由而有误解,那你就说吧。」
「嗯……」陆奥同学以轻巧的语调低吟,缓缓策动脚步,来到我身边。然后就这么把身体靠在屋顶的扶手上。
「假设我就是vav……为什么还要假装不是,委托你们调查他的身分?这很麻烦耶。我还要准备其他帐号跟放在上面的照片。而且也要思考我跟vav之间的互动模式,以及被封锁的剧本。」
关于这点……其实我隐隐约约想到了理由。但实在太暧昧,让我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这时候往前踏出一步的是雪同学。
「难道不是因为你希望别人找到自己吗?」
一阵风从屋顶呼啸而过。雪同学按着就快被吹乱的头发,用手当梳子梳理。
「在匿名的网路上,把不能对身边的人说的话,说给远方的人听,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也能因此获得救赎。可是一旦时间拉长,就会渐渐开始混淆。
被现实压力整形的自己,与在没有束缚的地方自由膨胀的自己。两者会渐渐分离,不知道哪边才是本体,也不知道应该以哪个自己活下去……」
站在雪同学身后一步听她说话的雨惠歪着头,一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表情。雨惠听不懂也是应该的。因为她是个表里如一、靠着在当下瞬间思考过活的人。
我可以理解雪同学说的话。
平常认真又死板的雪同学、腼腆聊着推理小说的雪同学,还有在影片中一边轻快地说话,一边以华丽的电玩技术掳获人心的希洛克马席马罗,这些都是真正的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些,没有人知道这些全都是山田雪音。
所以她才会在空虚、不安之下,决定进行『妖精摇篮』的直播。她知道我有机会看到希洛克马席马罗的频道,在这个前提之下,若说她有什么故意以那款游戏、那个角色进行直播的理由,或许就是这个吧──昨天早上,我在顶楼屋突处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我们的想像正确,陆奥同学的人生一定比雪同学还要复杂许多。
雪同学没把话说完就陷入短暂的沉默,现场只有吹过屋顶的风在耳边隆隆作响,以及雨惠一脸了无生趣地用室内鞋摩擦砂子的声音。
「唉……」
这个时候,陆奥同学突然开口了。
「没想到游戏一下子就结束了。我们班上的侦探比我想的还要优秀耶。是我输惨了。啊……脱口说出户村同学的姊姊在做什么就是败笔吗?」
「这是……游戏?」
雪同学如此反问,她的声音参杂着一丝不悦。
「这会不会太恶劣了?因为我们……户村同学以为你是真的很担心你的朋友──」
「抱歉抱歉。」
陆奥同学道歉的言语完全没有重量,就跟平常一样,是在教室取悦男生、让女生苦笑的轻佻口吻。
所以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反应。
嘿咻。
他突然跨越了扶手。
说是这么说,其实扶手另一边还有一公尺以上的立足之地。陆奥同学就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坐下。那并不是立刻就会掉下去的姿势……可是……
呃──现……现在是怎样?掉下──死……什么?他要死吗?为什么?我们明明只是正常说话啊?
「你……你在干嘛?很危险耶。」
我的话语自然而然变得谨慎,刺激到他就不好了──比起这个想法,恐惧更率先让我的声音萎缩。只见陆奥同学咧嘴一笑,回头看着我。
「其实我啊……小时候很想当个棒球选手。就跟你说的一样,因为我爸妈是棒球迷。我念幼稚园的时候,就被逼着看各种棒球转播,还去帮他们所属的业余球队加油。正常情况下,都会因此被感染吧。
后来小学的时候,我上体育课突然昏倒,医生说是心脏的机能有问题。结果我爸妈突然叫我尽量少运动,也不太让我看棒球和其他运动,所以我因为生病和运动不足开始变胖了。不过因为身高不必要地抽高,如果只看我的外表,就像漫画里的孩子王一样。」
陆奥同学待在栏杆之外,轻描淡写地如此说道。我因为混乱和焦虑,根本不太懂他在说些什么,但当他说出下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这是在「对答案」了。
「之后的事,就跟你们想的一样了。我的下盘变得愈来愈无力,所以开始坐轮椅……国三的时候,终于来到极限,只能住院治疗,然后毅然决然接受失败风险高而一直回避的手术。
结果手术大成功。如你们所见,我平安活下来了,可是漫长的医院生活以及复健,让我没办法参加考试,所以晚了一年才来读这所学校。」
「那……那个……」
雪同学缓缓靠近,本想说些什么,但陆奥同学接着开口:
「我真的变得像另是一个人,我们家隔壁的婆婆从小就很疼我,可是我一从医院回来,她却不认得我了。我走出家门跟她打招呼,她还很怕我,不管跟她解释几次,她都不信。说什么『可是小太郎在吠你啊,它不会吠认识的人』。
我很失落,可是爸妈安慰我,说我上了高中之后,生活就会改变,也会交到新朋友。我也这么觉得,我会跟所有人一起重新出发。
后来上了高中是很好,可是当开学典礼结束之后,在教室被这么多人包围,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我突然不懂我是什么?学校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以前我有坐着轮椅、身体不好的身分,老师和同学也会顾虑到我,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努力不造成别人的困扰。
当这些因素突然全部消失,我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错了。就算是跟大家一起出发,却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起跑点前』。真奇怪,难得恢复到还算健康的身体了。」
以雪同学来说,她很介意现在的自己分裂了。但陆奥同学却是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硬生生被截断,心灵却维持从前的模样,在这样的扭曲当中挣扎。我想这两者是很相似却完全不同的问题。
「就这层意义来说,我很羡慕户村同学。」
忽然提到我,让我反射性地指着自己。
「呃?我?」
「对,没错。你一开学就表明自己家是侦探事务所,迅速建立好自己的形象。你一说出那种话,让人想忘记都难。而且之后也真的做了很像侦探在做的事。」
……原来有人羡慕那个我以为是大失败的自我介绍啊……
「你还不是一样,名字写成游击手,却念『Short』啊。你也很惹人注目。」
说这句话的是始终沉默不语的雨惠。她平淡得令人讶异。我还以为她是因陆奥同学的行动感到慌张,进而说不出话,看样子只是没有话要说罢了。
陆奥同学从外侧靠着栏杆,笑了出来。
「也对啦。但顶着这个名字,却跟棒球无缘,总觉得……连我自己都很讨厌。」
从他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他的父母并不是多么离谱的人,纯粹是把心愿寄托在名字上命名而已。然而本人的体质却令这一切无法如愿,成了宛如诅咒的东西。
「后来我尽力想跟大家当好朋友。我觉得一被排除在外就完了,所以只要有一点共通点,我就会找那个人聊天,配合他的话题,逗他笑。我只想得到用这种方式交朋友。
我对那个跟我告白的女孩子很过意不去,可是她喜欢上连我都不太懂的自己,那让我觉得很可怕。后来我顺利让她讨厌我了,不过我那么做好吗?」
跟我只差一岁的少年,他过去的人生全被初始化。这跟我当初听他谈论住院时一样,是令我难以想像的事。我也无法得知他面有难色地诉说那个对他告白的女生时,是什么心境。
所以我难以对就在我眼前却隔着栅栏的他伸出手。
另一方面,陆奥同学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用相机拍摄,同时说出意外的话。
「什么事都一样。不管我做什么,总是觉得不对盘。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看到了。你们在没有放水的游泳池里玩耍的模样。」
他说自己从屋顶(这里)……啊,那么──
「拍下我们玩耍的模样,然后上传到留言板的人,原来是你啊!」
「什么……太过分了。老师因为那张照片被骂得很惨耶。」
其实不管怎么想,都是在玩的我们不好,可是雨惠完全不管这件事,只是嘟着嘴。陆奥同学则是乖乖道歉。
「抱歉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因为在彩虹中跑来跑去的你们,看起来真的很快乐。那时候,我心想就是这个了。你们在学校当侦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只要跟玩着水、从头到脚都没被改造过的你们在一起,我或许就会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所以你才委托我们……」
「是要试探我们能不能从社群网站找出『陆奥同学』吗?」
「嗯,大概就是这样。」
陆奥同学靠着栏杆「嗯──」地大大伸了懒腰,他长长的脚感觉很像下一秒就会从屋顶的边缘跳下去。
「可是我失败了。到头来是我说溜嘴了,根本是四坏球提前结束比赛。该说一点也不刺激还是怎样呢……唉……」
失败。他这么说道。语气明明很轻佻,那叹息却令人感到沉重,而且危险。
「唔……」
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也想要越过这道栏杆。因为我觉得要是事情有个万一,我身在内侧,「手根本构不到」。但是当我将手放在扶手上,却有股力量从后头拉住我,害我整个人往前倾。
我回过头,发现雪同学抱着我的腰际。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一阵惊慌,但当我看到她的眼里堆满泪水,身体就这么僵在原地。
「这样……这样不行……不行!」
(插图012)
你发出这种用力挤出来的声音……我该做何反应?
就在我和雪同学陷入胶着状态时,有个人随随便便就走了过来。
──当然,就是雨惠。她慵懒地蹲下,隔着栅栏对陆奥同学说:
「所以跳楼自杀的人会产生维登效应什么的,是真的吗?」
耿直的雪同学还是小声地纠正:「是维特效应……」,但现在先不管这个。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没想到换回了一个完全在预料之外的答案,就算是雨惠也愣在了原地。
「不过那个死掉的人,名字的写法是三世,却念作『Third』。所以下一个就换我了──我只是这么想。毕竟五号三垒手(Third)的下一个号码,就是六号游击手(Short)了。」
我听不太懂──是棒球的规则吗──但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暗示。尽管他这种说法极为暧昧,却很有说服力。他现在就是没有核心骨干,才会因为这种暧昧而感觉到「说服力」。
昨天他诉说自己住院时的事是那么轻松,但说不定他有很长一段岁月都在生死夹缝中「震动」。所以他才会「没有」雪同学之前说的怕死系统,一点小事就会让他偏向死亡。
仔细想想,陆奥同学并不是跟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而是会配合每一个人。共鸣能力、维特效应──昨天才刚听说的单字,都一个个贴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他,之所以会委托碰巧看见的「侦探」,或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根宛如稻草般纤细的骨干,是他往「生」靠拢的震动。
我在物理上、在精神上依旧无法动弹,雨惠无视我,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啊……既然这样,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陆奥同学的反应非常戏剧性,他用一副「问得好」的模样激烈地回过头。
「我就是!想问这个啊!我想说,只要让侦探追查我,你们就会帮我找到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见他轻易地抛出这么迫切的疑问,雨惠──
「这我怎么知道啊。」
一刀两断就不管了,我感觉得到自己大为恼火。
「喂,你在说什么啊……!」
当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处在危险的场所时,就不要随便乱说话啊。但雨惠依旧不管生气的我,以跟平常在教室说话的轻松调调继续说:
「什么都做做看不就好了?这是进化论啊。」
面对突如其来出现的单字,陆奥同学眨了眨眼。
「进化论……?」
「对。所谓的生物呢,会迳自产生各种变化,适合环境就会存活下来,不适合就会死。这个过程不断反覆,一直到今天。我们从单细胞生物开始起跑,就像在爬梯子一样,是没走到死路的生物的子孙。」
「这我知道啊。」
「那就简单多啦。人生也一样啦,大概吧。如果你觉得现在的形象不适合自己,那就快点放弃啊。失败、灭绝都没关系啊,只要其他种类有活下去,那就是进化论了嘛。」
好像有哪里不对,或者该说解读方式也太随便了,不过这就是雨惠喜欢的「进化论」吧。尝试所有可能性有它的意义存在,无论失败还是灭绝,都会给予肯定。
「如果是大人做这种事,或许一下子就出局了,可是我们勉强还算是孩子啊。要硬派、软派、兴趣、读书,都可以全部随便试过一遍,要是失败了,再选别的事做就好啦。随便一点。
这样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啦。爬梯子就是这样啊。」
雨惠说着说着,话语中愈来愈有力,最后自信满满地如此断定。说完之后,她对着到现在还抓着扶手的我和雪同学,露出一张狂妄的笑脸。
在雨惠心中,这是个很完美的理论吧。不,就某种层面来说,她是没说错,但实在太随便了。人类的心灵应该会有更复杂的执着才对。
实际上,陆奥同学现在依然歪着头,还是无法释怀。
「……可以这么走一步算一步吗?不会因此更伤心,或是伤到别人,结果碰壁吗?」
没错没错,再多说一点──如果说我没有这种想法,那就是骗人的。可是雨惠并未动摇。她依旧蹲着,把头靠在膝上笑了出来。
「安啦安啦。我也一样,一直到最近都是不管做什么,马上就会腻。做自己擅长的事实在太简单了,做不会做的事又很痛苦。跟朋友聊天嬉闹是也不错,但感情愈好,麻烦也就成正比地多……
说是这么说,现在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啊。」
雨惠的视线前方,是那天陆奥同学眺望的游泳池。池内已经放了水,与放学的阳光结合,显现出一片蔚蓝的水面。
我和雪同学也跟着往那里看去,随后突然感受到视线,原来是雨惠正在看着我们。
我们四目相交之后,她微微眯起眼睛。游泳池的残像彷佛还叠在眼里,让她的眼眸晃着一丝蓝光。
「明明只是因为坐在我旁边的男生一脸消沉,我才会开口跟他说话。
当你找到答案的时候就是这样喔,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
我有听没有懂。
这时的我别说言语了,根本连思考都停止,只是僵在原地。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让我喘不过气。
下一秒我回过神,是因为腹部受到压迫,觉得很痛苦。雪同学依旧抓着我不放,而且用了更多力气。明明我现在已经没有越过扶手的意思了。
这时候,陆奥同学重新盘腿面对我们,他把拳头放在下巴,仰望我们三个人。他的眼神透露着无神的色彩。
「这样啊……山田同学你们跟户村同学在这所学校才刚起跑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果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但陆奥同学最后似乎因此被「说服」了。
「是这样啊……」
他感觉似乎放下了,又像松了一口气。看他如此,我探出身子,抓住连帽外套的末端。我只是抓住,并不是把人拉回来,但陆奥同学却把视线对着我。
「我问你……这件松垮的连帽外套,难道是你在三年前的生日找到的衣服吗?」
我们在看生日那天的照片时,陆奥同学刻意靠过来,让我们看到这件连帽外套。现在想想,他一定是觉得与其等我们发现品牌一致,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比较不会被怀疑。而且既然他都卖掉大部分的衣服了,却留下这件,代表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很有可能具有特别的情怀。
「对啊。果然看得出来啊……」
「看吧,我找到了。只要去探询,就会找到。不管是消失的你,还是以后的你,都会找到。」
「真不愧是侦探的孩子。」
「不对。」
我抛出否定。明确地摇头。
「你错了。这跟父母没有关系。不对,契机可能是他们给的,可是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之所以会想思考这些事──」
田草老师说过的话掠过我的脑海。
『不拘泥于善恶,而是倾注智慧,面对每个与事件有关的人。你们就像这样,在人类创造出的复杂、怪奇谜团里享受就行了。』
「是因为有雨惠、雪同学……还有琴之桥同学、津木同学、三原同学、美术社的人们、春日井同学、田草老师……因为我遇见大家扛着的各种谜团,才开始觉得很有趣。」
都怪那个最好的证明,我把来到胸口的话都吐出来了。
「如果这些事,是你从这里看到的侦探──那你根本不够侦探(我们)。完完全全不够。
……所以,就是……」
我在理不清自己思绪的情况下,一个劲说到这里之后──结论突然降临。最后只剩下我货真价实的真心话。
「──所以……唉……我这样很累,所以你回到这边来吧。」
他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螺丝已经松掉的扶手发出的颤动。
几分钟之后,屋顶已经没有任何人存在了。
The Reversi in the Last Row of the Classroom
Episode #6
The NoName Sleuths VS. Faceless Portrait
or: Physical Evidence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