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3话 三棵树

  1

  接待室兼茶室里的一只柜子,门打开收起来后,便会出现电视画面。

  以秒为单位切换的画面,对花颖的眼睛而言非常繁复,他不太会持续地收看,但每年大概会有一次意外想看电视的日子。今天就是那一次。

  花颖脱下鞋子,双脚抬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抱枕里,每当被主播的话引起兴趣,就会微眯着眼偷看画面。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花颖拉了拉从墙壁垂下的调用铃绳,确认自己有拉好绳子后再度回到沙发上,把脸藏在抱枕后面,避开电视。

  「打扰了。」

  敲门后,衣更月走进接待室。他花了一秒确认花颖和电视机的状态后,以一本正经的声音说道: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事,要不要为您拿收音机进来呢?」

  「我不看电视了,我已经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真是太好了。」

  「嗯。信息不利用就没有意义。」

  花颖一拿遥控器关掉电视电源,衣更月便拉出收在柜子里的门扉,将电视收起来。

  花颖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抱枕。

  「我下午要去赏花。」

  「下午跟牙医约好了。」

  衣更月的冷淡连世纪级的发表都能一刀两断地砍倒。

  「取消掉。」

  「取消当日预约会给对方带来很大的麻烦。此外,您今日是初诊,如果有急事还另当别论,若是为了娱乐而不遵守约定,会影响乌丸家的信用。」

  「牙医夏天也能看,但樱花只有春天才看得到。」

  「樱花花期大约是七到十天。」

  「气象预报说最适合赏花的时间是这个周末,我不想要在人挤人的五﹑六日去。也就是说,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衣更月很少会出口干涉花颖要做的事,但只要事关乌丸家,他就会一反常态,变得很严格。

  然而,难得都回日本了,即使是花颖,也想要看看盛开的樱花。

  面对丝毫不退让的花颖,衣更月换了个方式说服道:

  「我记得您前天说过:『只有今天让我任性一下。』」

  被捉到把柄了。花颖拉过抱枕,下巴靠着抱枕边缘道:

  「我是说『这次』。」

  「那就是这样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由于衣更月打算行礼后结束话题,花颖从沙发上放下右脚阻止他。

  衣更月返身,蹲在花颖脚边,将鞋子放在花颖穿着袜子的脚尖前。

  光从头顶上的头发就可以知道衣更月的头形很好,一看到这样的头顶,花颖对衣更月不同于态度的顽固,油然升起一股不甘心。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乌丸家的现任主人是花颖少爷您。」

  有停顿。衣更月逃避问题。

  花颖左脚脚尖套进鞋子后起身说道:

  「没错。我是乌丸家主人。主人就是会耍任性。会耍好几次任性!」

  花颖话说得太急,讲出了连小孩子都不会说的宣言。发现到这点后,他变得有点受不了再待下去,偏偏在希望衣更月快点说些什么的时候,衣更月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还将手伸进口袋里。

  「你有在听吗?」

  面对再也忍耐不下去而催促自己的花颖,衣更月拿出智能型手机给他看。

  手机因来电通知而震动着,画面上显示出「乌丸家」的文本。

  乌丸家,也就是这个家。

  「为什么会有从我们家打来的电话?」

  「是电话本机的转接。我先告退。」

  「没关系。你在这边接吧。」

  若是打来家里的电话,说不定找的人是花颖。

  衣更月不忘行礼,姆指滑动手机的画面。

  「你好,这里是乌丸家。」

  气势都没了。花颖把左脚跟塞入鞋子里,准备坐回沙发上。

  「警察吗?」

  「咦!」

  花颖因衣更月的声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父亲的脸。来自警方的联系,令人很难联想到正面的内容。接着他想到了衣更月、外公外婆,思考了一圈后,花颖想到或许是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触犯法律了。

  前几天和小狗散步的公园是不是禁止遛狗呢?也有可能是没注意到有红绿灯就穿越马路闯了红灯。若是顺道去便利商店买水时,付款的钞票里有假钞的话,责任应该归属在谁身上呢?

  「花颖少爷。」

  「啊……电话讲完了吗?」

  衣更月将手机拿离耳边。

  「我请他们让我向您确认后,再回电联系。根据警方的说法,有一名扣留在警局里的外国旅客因为弄丢护照,提了您的名字做保证人。」

  「是谁?」

  「他们说是爱因斯沃斯小姐。」

  当听到最不可能从衣更月口中出现的单字排行榜前几名的名字后,花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他捏捏自己的脸颊,还想问衣更月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衣更月不会开玩笑。

  花颖大步走向接待室的房门抓住门把,想起他和衣更月话说到一半,仅侧过头道:

  「我有急事。」

  不由分说地丢下这句话后,花颖走出走廊。

  「我会跟警察局和牙医联系。」

  花颖知道,在自己走远的身后,衣更月行了一个礼。

  2

  驹地慎重停车的样子,今天特别令人不耐烦。

  衣更月打开车门的同时,花颖已经下车站在入口圆环,不等随行者,迳自穿过了警察局的自动门。

  亮灰色的墙壁,碳粉灰的天花板,暖灰色的地板,桌子是暗灰色,长凳则是深褐色——虽然室内刻意打造成单一色调,然而微妙搭配错误所产生的色相不协调,再加上参杂暖色调的光线反而更加明显。

  衣更月让因晕眩而僵住的花颖坐在长凳上。

  「我去服务台问一下。」

  「拜托你了。」

  花颖坐在长凳上紧闭双眼,等待眼睛里闪烁的光线缓和下来。

  虽然戴着浅色镜片的眼镜,但因为焦急,一个不注意四处移动视线使情况有点糟。

  (好晕……回来回来快点变回来。)

  脑袋中央仿佛被卷成一团棉花一样。花颖反复短促的呼吸,往眉间施力,此时,额头碰到一道冷硬的触感。

  花颖的眉间流下了一道水滴。

  「花颖——」

  有人以拖长的发音,喊着花颖的名字。

  花颖抬起头,视线角落模模糊糊地捕捉到急转身子的衣更月和站在眼前的女性。

  「爱因斯沃斯老师。」

  翡翠色的眼睛温柔地对花颖回以微笑。白金色头发,纤长的睫毛,剔透的肌肤,比花颖还高的身高配上修长的双腿,称不上性感却兼具女人味的曲线。

  不过,女子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她的头发随意扎起,发尾四处乱翘,看起来没有化妆,一身T恤和紧身裤搭配军装外套,简直就是出门前在家里的宽松穿着。多亏好身材救了她的打扮。

  「你从研究室『毕业』了。我已经不是老师了喔。」

  「没这回事……」

  花颖想摇头,却遭贴在额前的物体卡住——一瓶瓶装茶。

  「你就这样马上拉开距离……保持距离在武士道里或许是确保安全的秘诀,但别人的好意就是要收下来喔。如果你不讨厌的话。你讨厌茶吗?」

  与服装一样不加修饰的口气超越了性别,打破别人与她之间的藩篱。

  「我喜欢。抱歉。谢谢。」

  花颖收下宝特瓶,行了个礼,爱因斯沃斯也不流畅地学着行礼的姿势,接着像对待小孩般,以柔软的手摸着花颖的头。

  尽管回到日本才过了一个月,却有种怀念的心情。

  「能够再见到你真开心,妮尔。」

  「我也是。花颖,你不在之后,实验就不顺了。」

  「你不是有很多优秀的助理吗?」

  妮尔很擅长吸引学生。因为开朗、好相处的人格特质,使得她的课十分受欢迎,暑假才刚结束,研究室就挤满了想选课的学生。说到花颖能帮上忙的地方,就是以发色记忆学生,挑出那些重复来投抽选券的违规学生之类的事。

  在花颖的印象中,妮尔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但却给人比年龄更加沉稳的感觉。不过这是基于她的站姿与浑身散发出来的从容,妮尔熬夜研究的体力则是一点也不输给学生,很容易可以想像她那无邪的笑容大概自儿时起就没有改变过吧。宛如中提琴的女中音,听起来十分舒服。

  无形中,花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熟悉的研究室般,放松了肩膀。

  「对你来说,他也是吗?」

  妮尔移开手,盯着花颖的后方。花颖顺着妮尔的视线,看到宛如公车站般无言伫立的衣更月。

  「他是我们家的butler,叫衣更月。」

  「什么?我不知道日本也有butler。就算在英国也不容易看到呢。」

  妮尔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惊讶。

  「衣更月,这位是妮尔•爱因斯沃斯老师。是信息科学研究室的助理教授,很照顾我。」

  「敝姓衣更月,负责服侍花颖少爷。今后请多多指教,爱因斯沃斯小姐。」

  「嗯,请多指教,衣耿约。嗯?」

  妮尔微笑打完招呼后,凝视着衣更月。由于衣更月身上就算被盯出洞来也不动如山,因此,两人面对面的画面十分恐怖。

  发现这点的花颖轻轻举起手来吸引妮尔的注意。她看向这里。

  「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花颖是一家之主?」

  妮尔眼睛睁大到睫毛都要戳到天空了。

  「对。」

  「你不是说因为家里有事不得不回来日本吗?」

  「这就是家里的事情。」

  原本想要顺带说明这不是一般日本家庭的状况,但在花颖开口前,妮尔抓住花颖的两只手臂,一脸严肃道:

  「花颖,你没问题吗?我听说一家之主必须前往各式各样的场所,和许多人说话喔?」

  「有时候需要这样。」

  「所有的课都在第一天昏倒、看到其他学生就晕眩、花了一个月才习惯每间教室的黑板颜色﹑打工无法持续三天的花颖竟然——太优秀了!这不是显著的成长吗?」

  「是……是啊。」

  因为妮尔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有时候会说出没有恶意却踩到别人痛处的言论。

  「别担心,因为有butler辅佐,我的工作顶多就是打瞌睡时不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的程度。」

  「这样啊,他很优秀吧。」

  「您过奖了。」

  衣更月笑也不笑地对妮尔的称赞道谢后,转向花颖的方向道:

  「花颖少爷,方便打个岔吗?」

  「怎么了?」

  「关于护照遗失这件事,警方似乎正在跟大使馆确认爱因斯沃斯小姐的身分,希望她能随时保持联系。」

  「为什么?」

  花颖一提出问题,衣更月便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偷偷瞥了妮尔一眼。

  接收到衣更月的视线,妮尔开心地笑道:

  「对不起,butler,让你费心了。」

  只有花颖一个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事?」

  「其实,我和人吵架了……」

  妮尔像是怕父母责骂想要敷衍带过般看向没有人的方向。

  「妮尔吗?」

  意外两个字太不足以表达花颖的心情。

  妮尔很会做人,无论对谁态度都一样。在教授群的派系斗争中,也是自成一派的特例,与每个教授都很亲近,起争执时总是由她负责仲裁。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我想要问路,因为对方把空瓶和烟蒂『掉』在路旁,所以我捡起来还给他们,结果在第三次的时候,对方直接一拳飞过来喔。」

  妮尔会负责仲裁,不只是因为她立场中立,而是这股不分对象的公平正义感驱使她使然。

  「有受伤吗?你没事吧?」

  「幸好没有骨折,但不能否认,事情的确闹大了。我听不懂跑过来的警察问的问题,全部都回答YES,结果就被带来警察局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种内容,不该用爽朗的笑容说明。

  花颖全身无力,抱着头道:

  「好有你的风格。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脱线,马马虎虎的。」

  「而且研究室也堆满垃圾?」

  「……研究室已经变回原样了吗?」

  「花颖一不在,研究就不顺了喔。」

  妮尔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带过花颖向上瞪的视线。

  「我好像是在一片混乱中弄丢护照的样子,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

  「这种小事,不算什么。」

  「谢谢。」

  妮尔摸了摸花颖的头。花颖的年纪只有妮尔的一半,会被当作小孩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如说,多亏妮尔把花颖当小孩子看,也只有她研究室的学生会用符合花颖年龄的方式与他相处。

  即使是跳级制度比日本完善的国家,仍有源源不绝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他。

  花颖不是特别的天才,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远大的目标而选择最快的升学方式。只是单纯因为与人相处和在外的时间越长,各种色彩越像梦魇般令他疲惫,所以他才会在能够努力达成的范围内,将上学的期限缩到最短。

  如此一来,那些缩短的时间便多了出来,真是蠢到极点。

  直到今天花颖都还认为,当初失去去处的自己能在大学教授的推荐下,成为妮尔研究室的一员是最大的幸运。

  一瞬间,花颖被模糊的视线转移了注意力,他抬起脸道:

  「在护照重新发下来以前,请你务必住在我家。可以吗,衣更月?」

  「好的。我去处理相关的必要手续。」

  衣更月重新步往服务台的方向。

  「花颖,没问题吗?」

  「因为警察好像也想让我监视老师呢。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求之不得。」

  妮尔开心地回应。周围的人因为轻快的声音与英文而惊讶地转身,然后受到妮尔的笑容吸引,又再度回头。

  「花颖,机会难得,你可以陪我观光吗?我想去的地方多得数不完。」

  「我陪你。」

  花颖受妮尔的影响,回给她一个笑容后,妮尔竖起大姆指,帮他打了个A。

  3

  他们来到一栋红砖打造,看起来像方块的建筑物前。这是远离市中心,创建在森林中的都营美术馆。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暗地打量建筑物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因子存在。

  面对信道的外墙上,从屋顶高处垂下一片深蓝色布幕,以白色的文本写着「十年一度的秘藏特展」。

  驹地将车驶近建筑物。待车子完全停好后,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要我在车上等您吗?」

  「……不,你一起来。如果我像刚才一样的话,需要有人帮老师。」

  「我知道了。」

  衣更月打开前车门,向驹地传达自己也要同行。

  「好。那我在停车场等你们。」

  「大概会花一个小时,你可以先去吃东西。我预估要离开的前十五分钟再跟你联系。」

  「太感谢了。其实我肚子饿扁了。」

  驹地缩着脖子,垂下眉毛。由于接到警方的联系突然外出的关系,会肚子饿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心喔。」

  「你也是。」

  衣更月关上车门,与仰望建筑物的花颖两人会合。

  刚走进建筑物,美术馆独特的宁静便迎面而来。

  无论哪个季节,室外与室内都会有温差。凉爽、微寒、温暖、炎热等,空调会让人产生某种感受。

  但美术馆不会让你有任何感觉。

  阻挡阳光,保持合适的温度与湿度,抑止展品劣化。这里没有夺走听觉的音乐,也无令人紧张的寂静,满溢沉稳的静谧仿佛把人留在「观看」这件事里般。

  细致又自然的完美技巧,衣更月也想要达成这样的作用。

  展厅光线昏暗,固定在天花板轨道上的聚光灯,照着墙上的绘画,令其浮现身影。

  「现在馆内同时举办常设展和特展呢。」

  花颖以悠哉的步伐,边走边看着画。

  「特展!」

  爱因斯沃斯瞬间兴致勃勃。

  「据说是美术馆工作人员在不屈不挠的交涉下,搜集了众多至今为止都没有公开过的个人收藏。这是会在这座美术馆史上留名的伟大功劳喔。因为他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美好的对象。」

  爱因斯沃斯热烈地说道,以征求同意的目光看着花颖,蹙起双眉。

  花颖似乎没有听到爱因斯沃斯的声音,他仿佛被挂在常设展一隅的油彩画勾走魂魄般,盯着画中的小巷风景,一动也不动。

  「花颖少爷。」

  「咦?啊,这样啊。」

  听到衣更月的声音,花颖敷衍回应后,看着衣更月和爱因斯沃斯。他似乎发现他们在看着自己,尴尬地低下头道:

  「没事。我们走吧。」

  花颖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画作。爱因斯沃斯抓住花颖的手臂,让他再次站在画前,把手放在花颖两旁的肩膀上,与他看向同样的焦点。

  「是赝画,对吧?」

  「……!」

  花颖为之语塞。

  衣更月心想怎么可能,紧盯着画作。

  画名为〈春日午后〉,作画年代是十八世纪,不是那种教科书上会有的名家大作。

  那是一幅宛如照片般精细的油画。小巷里伫立着丰满的女人与削瘦的老人,一脸幸福的女人躲在日照阴影中,衣衫褴褛的老人则面向阳光,构图令人印象深刻。

  拥有专业研究员的美术馆竟然会展出赝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Butler,你知道吗?你的主人有非常厉害的眼睛喔。」

  「您是指花颖少爷对颜色很敏感这件事吗?」

  「没错,不只是眼睛,花颖从小就是看着『真品』长大的。所以可以分辨得出来假货。」

  爱因斯沃斯拍拍花颖的肩膀愉快地说道,花颖却一脸暗淡。

  「花颖少爷曾看过这幅画的真迹吗?」

  「不,没有。但是……」

  花颖摇摇头后低下头,将视线转向画作补充的解说牌上。

  「这里有写作画年代和材料。虽然这幅画模仿了颜料经年后的褪色色泽,但那是混了其他颜色画出来的。这幅画的成品时间远比解说牌上的还要晚。」

  不知道是否是光线昏暗的缘故,花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

  「真是优秀的才华。」

  「我不这么认为。反正也没办法运用。不管是协助美术馆还是在骨董店打工,都是看了几个赝品就晕了,没办法继续下去。难得你帮我介绍……」

  「也是呢,抱歉。你帮忙得很痛苦吧?」

  「老师没有错。是我的眼睛这个样子……」

  花颖的声音里隐含着放弃。

  「那是很棒的眼睛喔。花颖能够揭穿欺骗世人的谎言进而改正。虽然像你说的一样,拥有天赋却不能活用有点可惜。」

  「……对不起。」

  「别道歉。你正在做你办得到的事,我保证。」

  听到爱因斯沃斯强而有力的教诲,花颖的脸颊迎着光芒,尽管只有一点点,但看得出来花颖抬起了脸蛋。

  「谢谢你。」

  罪恶感从花颖的双眸淡去。看来,爱因斯沃斯是能让花颖安心的人。

  衣更月隔着外套,悄悄地将手放在领带尾旁的位置。

  (怎么了?)

  腹部旁有一块黑暗的部分。挂在墙上的画作、接收的照明﹑衣更月的腹部深处有一道如同画作下依附画框而生的深黑色阴影。

  爱因斯沃斯说着令花颖安心的话语,却反过来令衣更月焦虑。

  是因为让主人安心的不是身为执事的自己,所以衣更月的自尊心在高喊叛变吗?

  (太蠢了。)

  就结果而言,花颖很放心。那么,维持那个环境便是衣更月的工作。环境,也就是说,爱因斯沃斯也是他的保护对象。

  感受自己的呼吸,压下叛逆心和身体里的阴影后加以消灭。没问题。

  「别看这个会污染你眼睛的谎言就好。我们去看真品吧。」

  「……好。」

  爱因斯沃斯指着参观的路线,花颖逃离赝品似地背过身。

  爱因斯沃斯兴奋地说个不停。

  馆方特别设置的柱子耸立在地板上,直达天花板,是展览的分界。

  柱子和馆外的垂幕一样是深蓝色,上头以白字写下「秘藏特展」和副标「觉醒时刻」共五个国家的文本。

  通过柱子后,展场的地面设置了扭曲的墙壁。壁面如同螺旋般往中心延伸,令人宛如置身在交错的洞窟中一样。看不太到终点的人工信道里,出现一点一点的光源,诱导着参观者的视线。

  首先是单色的风景版画,林布兰的〈三棵树〉。

  隆起的小丘上,有三棵依偎的大树伸展着树根。放眼望去,不论大地或是天空都空无一物,但稍加凝视,似乎能感觉得到树木从风景中浮现以及空气的流动。

  这幅画似乎不是个人收藏,而是向国立西洋美术馆借来的。宣传手册上也有放大的照片。

  「真是一幅好画呢。」

  「我喜欢林布兰,他的画作之外也可看得到空间延伸。」

  花颖喃喃自语般,半放松眼神,仿佛将身心都交给了画。或许一整片由黑色明暗呈现的画面,对他的眼睛而言十分舒服吧。

  爱因斯沃斯的侧脸也写着心满意足。

  不过,他们的平静没有维持太久。

  「这不是花颖吗?」

  听到意外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花颖的视线焦点被拉回现实中。

  衣更月比花颖早一步确认声音的主人,退开一步低下头。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好了啦。」

  赤目手掌开阖笑着说。晚宴那天由于穿着高级西装的缘故,赤目看起来就像是独当一面的社交圈人士,但他今天则是一身和友人聚在咖啡厅也不奇怪的休闲打扮。

  不过,他身边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朋友。

  「啊,这是我的秘书泽鹰。」

  「您好,我是泽鹰早苗。请多多指教。」

  女子甩着齐肩的头发,将手放在眼镜臂旁行了个举手礼。

  女子看起来比赤目略微年长。套装加上有跟皮鞋,明亮的笑容天真无邪。衣更月是第一次看到女性在规定的场合以外,以举手礼对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但如果说她是赤目的秘书,似乎就能隐约接受了。

  「那位是?」

  赤目大方地将焦点带到爱因斯沃斯身上。

  「她是我研究室的老师,妮尔•爱因斯沃斯助理教授。妮尔,这位是赤目刻弥(Akame Tokiya)先生。」

  「赤目?我们大学附近有一间同名的蛋糕店,非常受欢迎,午餐前和周末的时候去都要排队喔。」

  「那是我们家的店。」

  「嗯?」

  由于赤目答得太过干脆,爱因斯沃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妮尔,赤目先生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

  「这么年轻?」

  「我是闪亮亮的大学生。」

  赤目开了个玩笑,轻佻地笑着。

  爱因斯沃斯傻住,压了压圆滑的额头说道:

  「自从来了日本之后,全都是令人吃惊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一点都不无聊,很好啊。」

  「哇,真的。最让我吃惊的是,花颖有同世代的朋友。」

  听着爱因斯沃斯下意识吐出的话语,赤目爆笑出声,花颖则是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你瞧不起我吗?」

  「我放心了。」

  爱因斯沃斯摸了摸花颖的头,露出苦笑。刹那间,赤目似乎以灼人的视线紧盯着爱因斯沃斯,衣更月转动眼珠确认两边的状况,但再次看向赤目时,他打了个大呵欠,仰望天花板道:

  「要排队吗?虽然店里聚集人潮是不错,但我明明跟他们说过要调整作业时间,不要让队伍排到外面。泽鹰。」

  「是的!我会安排临时视察。」

  「现在马上。」

  「是。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

  即使面对紧急指令泽鹰也不显动摇,和花颖他们打完招呼后离开了现场。灵活得让人想要见识见识她工作的样子。

  「赤目也喜欢画吗?」

  爱因斯沃斯熟稔地向赤目搭话,简直就像助理教授和学生一样。

  「怎么说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老爸把画借出来这层关系,过来打声招呼。」

  「喔喔!赤目家的画是哪一幅?一起去看看吧。」

  「在里面喔。」

  爱因斯沃斯带着花颖走向螺旋展场的内部。衣更月对赤目行了礼,准备继续跟在两人身后。

  「衣更月。」

  西装背部遭人往下一扯,颈部一低,膝盖几乎弯了起来。当衣更月打算维持身体平衡伸直膝盖时,赤目压制似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

  「你要好好看着那家伙喔。」

  「您指的是?」

  衣更月不懂赤目话中的真意。

  身为执事,为了回应主人的需求,衣更月一直都很注意花颖的动向。如果要他做得更严密,那就是超乎职务和常轨的监视了。

  赤目仿佛嘲笑似地看着没有抓到重点的衣更月,将左眼眯得更细。

  「这样啊。衣更月没兴趣啊。」

  「所以说,您指的是——」

  「『主人是谁都一样』,你的表情。」

  「!」

  衣更月的背脊感到一丝凉意。

  「好表情。」

  赤目咧嘴一笑。

  「请别拿我开玩笑。」

  「你有可以开玩笑的可爱之处吗?」

  赤目从头到尾都敷衍带过衣更月的疑问,走向前方。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乌丸家的现任主人是花颖少爷您。』

  衣更月想起今天早上的对话。衣更月回答时,花颖一脸不满。

  有何不可呢?

  衣更月是执事。以全部的身心侍奉唯一的主人。虽然真一郎和凤离开家里非他所愿,但衣更月打算接受花颖就是他要侍奉的主人。

  乌丸家的主人与花颖。

  将等号相连的存在切割开来思考也没有意义。

  「赤目少爷。请问这附近有可以饮水的区域吗?」

  衣更月身为执事一直看着花颖。他也知道,为了提防赝品,花颖精神上应该很累,建议他休息比较好。

  「水?啊——好好好。花颖。」

  听见赤目呼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花颖脸色有点阴暗地回过头。

  「我口渴了。陪我去自动贩卖机。」

  「啊,嗯。」

  花颖向爱因斯沃斯说了一声后,她挥挥手,花颖一个人走了过来。

  「这样可以吗?执事先生。」

  赤目愉悦得笑容都扭曲了。

  因为不成熟的自我显示遭人看透,衣更月在面无表情的面具下懊悔了一百次。

  当晚,都营美术馆的画作遭窃。

  不见的,是花颖看穿的那幅赝画。

  4

  画作遭窃的内容刊登在地方新闻上。只有文本标题,绝不算大新闻。报导内容也没有照片,连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那是赝画。

  花颖关闭APP,将平板电脑盖在床头柜上。

  或许花颖待在美术馆时,小偷也在现场。

  考量到那是常设展,很有可能小偷和美术馆都没有发现那是一幅赝画。

  偷走赝画的小偷,背上了窃取原画的罪名。做坏事就是做坏事。但,那是不正确的罪名。还是说,若美术馆觉得那是原画而拿出来展览,犯人以为那是原画而偷走的话,就无关画的真伪,可以下结论了呢?

  或许花颖应该说出来那幅画其实是赝画。

  (跟谁说?)

  美术馆?警察?窃犯?

  自己办得到的事却没有去做的罪恶感化为焦躁,如海浪般涌向花颖。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

  衣更月回应,停下整里沙漏的手。

  花颖原本想问关于画的事,但就算问了也只是让心情焦虑,发现没有特别要询问的事后,他改变了问题:

  「老师呢?」

  「在卧房。她说因为时差很疲惫的关系,所以我将早餐和报纸送进客房里。」

  妮尔应该看到报导了吧?

  「要再喝一杯茶吗?」

  「不,我吃饱了。」

  花颖离开茶室,走向二楼。

  二楼东侧是乌丸家人的房间,西侧是客房和更衣室。由于总是上着锁,没什么去西侧的机会,小时候花颖有段时间还会害怕地觉得里面是不是住着鬼怪。

  「妮尔,我是花颖。」

  敲门呼唤后,过了一会儿,妮尔打开房门。

  她在白衬衫上披了件针织外套,踩着室内鞋的后脚跟。那是在研究室也常看到的打扮。将头发放下来的妮可虽然感觉有点不太一样,但看样子已经起床了。

  「早安。」

  「早安,花颖。要进来吗?」

  「打扰了。」

  在妮尔邀请下,花颖初次踏入曾经是「鬼怪住处」的客房。

  那是间没什么特别的洋房,与花颖的房间很类似。

  窗边有张单人沙发和小桌子,桌椅过来是床铺,再靠近门口一点是衣柜和书写桌。虽然地板是相连的,但四角带着弧形的格子天花板,设有嵌着彩色玻璃的栏间,为各个区域营造独立的感觉。

  「你这么累还过来,不好意思。」

  「我早上已经有好好赖过床了。你家住起来非常舒服呢。」

  「太好了。」

  「花颖,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有一点。自己一个人会想太多,所以想找人谈谈。」

  竟然还找上人家房间,花颖知道自己很厚脸皮。

  然而,妮尔不会那样说。

  「反应出来是好事喔。我很高兴能陪你聊聊。去里面说比较好吗?还是像研究室一样在写字桌这边谈?」

  「都可以。」

  花颖松了一口气,跟在妮尔身后往窗边移动。

  和妮尔相处很轻松。不只是花颖,还有研究室里的人们、她教的学生们、就连人际关系复杂的老师们都深受妮尔的个性吸引。

  妮尔对谁都持平以待,有着公平的正义感,也不会逃避人们难以说出口的事情。即使有教授遭她指出打分数偏袒特定学生也不怨恨她,因为妮尔的率直中充满待人的温柔与亲切。

  因此,听她的话心里会很舒坦,如同极度疲倦时,闭上眼睛将身体交给床铺般,有着难以抗拒的安稳。

  她纠正你的错误。

  她减轻你的罪恶感。

  她给予你肯定。

  正是因为从妮尔身上得到救赎,花颖现在才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

  「为什么?」

  花颖站在窗边,回过头看到放在床脚下的木制底板后,僵在原地。

  黏在木框下的底板上写着「春日午后」。

  是遭窃画作的名字。

  「妮尔,为什么这个会在这里?新闻报导说,小偷昨晚从美术馆偷走了这幅画。」

  「是为了你喔。」

  妮尔回答,拿起底板。如金丝般的秀发,柔顺地从肩膀垂下。她转过底板,露出伫立在小巷里的女性与老人的画作,打破了花颖最后一丝希望。

  「为了我……?」

  「花颖,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么样吗?」

  花颖瞬间以右手手背压着左边的脸颊。

  妮尔深深皱紧眉头。

  「是绝望喔。是遭到背叛的绝望和对与生俱来眼睛的厌恶。」

  的确,花颖看到赝画后产生了厌恶的心情。

  它背叛、欺骗、嘲笑了人们的信任。

  留学时期也是,由于一脸一看就知道是从国外来的东方面孔,孩童时期的花颖听过无数个谎言。好听的谎言、方便的谎言,如果没发现那些是谎言一直被骗下去,花颖或许可以很幸福。

  花颖看得出来。

  品质恶劣与定价不符的商品、精巧的仿冒品、撒谎的人瞳孔的收缩。色素越浅的人虹膜变化得越清楚。

  「花颖。」

  每被呼喊一次名字,奔驰跳动的心脏就跳得更大力,吓得缩成一团。

  「你没有错。你可以不用嫌弃、憎恨自己的眼睛。错的是这个世界上的谎言。」

  害怕与人接触,苦于看到色彩,用最短时间结束学业而失去了去处。为这样的花颖提供容身之处的人是妮尔。

  「我不能原谅污染你眼睛和心灵的画。」

  她认同花颖。

  她永远是正确的。

  在她身边很轻松。

  跟着她很舒服。

  「妮尔……」

  妮尔将小巷子的画放在沙发上。

  阳光强烈地将色彩传达到花颖的眼瞳中,揭露肤浅的谎言。

  「为了我?」

  「是啊。」

  妮尔的声音温柔地浸透鼓膜。

  犯罪就是犯罪。但是,妮尔是为了花颖犯罪。

  妮尔说花颖没有错。

  首先,她偷出来的画是赝画,在金钱和美术上都没有价值。

  过去,妮尔总是正确的。

  保险公司会付赔偿金给美术馆吧。

  过去,在妮尔身边连呼吸也很轻松。

  「把赝品伪装成原画和把你看穿的谎言从世上除掉,哪一边才是正义?」

  过去,听从妮尔深邃的声音就像把身体交给睡意般舒适。

  5

  花颖的样子很奇怪。

  前来通知的人是雪仓。

  「花颖少爷没有吃午餐。」

  雪仓纤细高挑的阴沉姿态,让很多客人误以为她是附在乌丸家的幽灵,然而在现任的佣人中,她拥有仅次于凤的资深工作年资。

  只要和她交谈,便知道她本性开朗,也想像得出她是那个超级有活力的峻的母亲。不过,今天的雪仓却带着与她气质相符的沉重表情来到执事工作间。

  「他不是说要在房里用餐吗?」

  「是的。我向你借了少爷房里的钥匙,把午餐拿过去了。」

  衣更月也有掌握到这边的情况。因此,雪仓过来时,他还以为她是来还钥匙的。

  「因为今天有客人,我加了一道菜:法式嫩煎鸡与高丽菜汤、芦笋培根佐马铃薯沙拉,也准备了现烤面包。甜点是草莓牛奶布丁。」

  雪仓很难得地在谈论菜色。看表情很容易以为她在生气,但她不可能会夸示自己的工作态度。雪仓的样子极为狼狈。

  「拿餐点过去后,发生什么事了?」

  衣更月顺着话语询问,雪仓低下头,眉眼间的影子变深了。

  「钥匙……」

  雪仓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拱着背,双手交叠压在胸前继续道:

  「花颖少爷希望我把钥匙借他,我把钥匙交给他后,他连午餐都没拿就把门关上了。」

  「很怪呢。难道说他弄丢自己的钥匙了吗?」

  乌丸家的房子很古老。

  洗手间等多人使用的地方虽然附有内锁,但个人房的钥匙孔是贯穿房门的,想从里面或是外面上锁、解锁时,都需要钥匙。

  就算是这样,钥匙若是不见的话,跟衣更月说就好了。是怕会挨骂吗?遗失钥匙的话,不仅要出动所有佣人来找,若是找不到,必须连门锁一起换掉,所以不可能不让人察觉。

  「还有发现其他事吗?」

  「峻说有看到少爷。他说在整理更衣室时,看到花颖少爷往客房走。花颖少爷敲门后,爱因斯沃斯小姐出来,两个人一起往花颖少爷房间的方向移动。不过,爱因斯沃斯小姐没有进房,又回到客房里了……」

  越来越诡异了。

  衣更月将银制餐具放回木盒,取下厚实的皮手套。

  「我去跟他谈谈。请先准备加热午餐就好。」

  「好!拜托你了。」

  雪仓低下头,一副拚命的样子。

  她虽然是峻的母亲,但花颖母亲过世时,雪仓已经在乌丸家服务。她对花颖应该也抱着类似儿子的感情吧。

  目送雪仓返回厨房后,衣更月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放在最上方的信封,收到西装内袋里。

  第一次敲门是两下,接着是三下。

  衣更月退开一步等待,房门打开,女子探出头来。

  「爱因斯沃斯小姐,打扰了。」

  「啊,butler。」

  爱因斯沃斯一看到衣更月,便浮现满脸笑意。

  「午餐多谢招待,非常好吃。不管是司机、厨师还是你,乌丸家聚集了各种优秀的人才呢。床铺布置也很美。」

  「谢谢。」

  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后,稍微压低声音道:

  「爱因斯沃斯小姐,有一件事想特别和您私下讨论。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喔。要进房吗?还是我下楼比较好?」

  「有客人在的时候,除了打扫,佣人一律禁止进入客房。还请您移驾茶室,我会准备下午茶。」

  「好棒喔。这无疑是我这一年来最丰盛的餐点喔。」

  爱因斯沃斯回到房内将室内鞋换成布鞋。衣更月等她将房门上锁,在爱因斯沃斯前方为她带路。

  茶室里,雪仓准备了下午茶点心和热水。她连一根汤匙都不少地备齐下午茶用品后,行了一礼。

  「暂时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间房间。」

  「我知道了。」

  衣更月关上走廊侧的门,拿起圆桌上并排的黑茶罐。

  「真好,DAMMANN FRE(、)RES,法国王室的红茶。」

  爱因斯沃斯敏锐地辨识出茶叶的品牌。

  「我想即使拿出贵国的茶叶,也比不上您在自己国家享用的味道。如果您有喜欢喝的茶,请尽管吩咐。」

  「支撑英国贵族基底的,是法国的厨师、洋装和俄罗斯的用餐方式喔。岛屿国家擅长吸收他国文化,调整后再自成一格。日本不也是如此吗?」

  「尤其是饮食方面,有着近乎贪心的吸收力和柔软度。」

  「真的是这样呢。」

  爱因斯沃斯开心地表示赞同。

  衣更月将温过的茶杯放在边桌上,安静地注入茶叶泡开得恰到好处的红茶。

  「钥匙是哪一位拿着呢?」

  「你在说什么啊?」

  爱因斯沃斯以开朗的笑容回问。

  衣更月把布巾放在茶壶底下,重新再说一次:

  「花颖少爷房间的钥匙。」

  爱因斯沃斯把手伸向边桌,从托盘中拿起茶杯。她让热气钻入鼻尖,感受香气,接着缓缓答道:

  「身为一名butler,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您就是从都营美术馆拿走那幅赝画的犯人。」

  「什么……?」

  爱因斯沃斯翡翠色的眼瞳离开红茶,看向衣更月。

  「你没学过侮辱主人的客人等于侮辱主人吗?」

  「我学到的是,算计主人者不在此限。」

  「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花颖了?」

  「昨天早上。」

  随着衣更月的答案,爱因斯沃斯的脸庞渐渐失去了笑容。

  「你想说吵架是骗人的吗?日本的警察还真『优秀』啊。」

  「警察也被您骗了。吵架的对象也一样是受您的计划牵连。」

  「计划?」

  「为了让花颖少爷成为您的身分保证人。」

  爱因斯沃斯放下茶杯,在杯碟上发出不礼貌的碰撞声。

  「昨天早上,您从旅馆退房,前往成田机场。」

  「我昨天早上才刚搭飞机抵达成田喔。」

  「不对,您早已经在日本了。」

  听到衣更月肯定的说辞,爱因斯沃斯带着苦笑喝了口红茶。

  「Butler,你是个既定想法很重的人耶。以为自己的推测就是这个世界的事实。没关系,假设我在今天以前就已经抵达日本了,这对花颖有什么影响吗?」

  「若非有目的,一般人是不会做这些准备的。」

  衣更月在淡粉色的练切和果子旁附上黑文本签,呈到边桌上。

  「您一抵达机场,就搭电车往返,挑选看起来很危险的人问路。或许不只一、两组对象,其中,应该也有几个人亲切地告诉您怎么走吧。您缠着拒绝您的对象,等待发生冲突。」

  「你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引发问题才问路的。」

  「事实便是如此。您知道只要花颖少爷一看,谎言很有可能会被看穿。一定要假戏真做才行。」

  太阳西移,改变了茶室里阳光的角度。衣更月拉动窗户右侧的遮光窗帘,调整照在沙发上的阳光。

  爱因斯沃斯的脸清晰可见。

  「您决定让警方逮捕、弄丢护照以报出花颖少爷的名字。因为您知道花颖少爷晓得情况后会为您的身分做保。正确来说,由于您未被起诉,警方需要的是能取得联系的代理人,而花颖少爷因尚未成年,所以数据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你的前提来看,当代理人不是花颖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不就失败了吗?」

  「不。您也知道花颖少爷尚未成年。代理人不管是我或是真一郎老爷都无所谓。您要的是『花颖少爷为您的身分做保』这个事实吧?」

  「在你想法中的那个我,好像是这样吧。」

  爱因斯沃斯拿起黑文本签,以叉子状的前端刺入练切和果子内。黑色内馅从混和求肥的白豆馅下方挤出,如同恶意般冷冷地渗透。

  「花颖当我的身分保证人真是可喜可贺?」

  「是的,前置作业已经完成。」

  衣更月将茶叶丢进水盂里,净空小茶壶。茶壶里只剩下热气,为衣更月的手指传来些许温度。

  「您邀请花颖少爷去展出赝画的美术馆。花颖少爷会看到赝品是必然之事。」

  「装成让花颖发现的样子,然后偷出来。真有趣呢。这些假设根本支离破碎、可笑至极。」

  「我不认为是偷出来的。」

  一听到衣更月的回答,爱因斯沃斯停下了切和果子的手。

  「……Bulter,可以请你好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吗?你不是指名我是窃犯吗?」

  「恕我直言,记忆有误的人似乎是您。我说的是『拿走赝画的犯人』。」

  「是一样的。」

  「不,您取得馆长许可,是在双方同意下将那幅画拿出来的。」

  空气凝结。

  「您找到赝画的方法我只能用推测的。可能是除了花颖少爷之外,其他很有眼力的人私下传出来的风声,也有可能是您知道真品在别的地方。您事先前往都营美术馆见过馆长,然后和馆长交涉。」

  若从结果逆推回去,只想得到一种交易内容。

  「您对馆长提议,若私下让出赝画的话,您就对美术馆展示赝画的事保密。只要提出遭窃的申请,美术馆就可以得到以原画投保的保险金。」

  爱因斯沃斯咬紧牙根,绷起脸颊,双眸中带着敌意,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昨晚二十二点十七分从家中离开。搭出租车往返美术馆,回来时是二十四点零二分。」

  「你有看到吗?」

  「大门的监视器有录像功能。」

  「是个欠缺智能的目击者呢。」

  爱因斯沃斯玩着语言游戏,想再次一笑置之。

  「我每天晚上会将屋里的每道门上锁。因此我推测您是用绳梯一类的工具从客房离开的。」

  「若我只是出去喝个酒呢?没有证据证明我在昨天以前去过美术馆。」

  「有证据。」

  「不可能。」

  若是误会他就伤脑筋了。衣更月不是冲动得没有确切的把握就将别人当犯人的人,他对爱因斯沃斯也没有特别的感情。推测和捏造是不一样的。

  「您昨天离开Cozzy’s饭店的时候,向柜台询问了往都营美术馆的转乘方式。当时,柜台人员建议您购买交通储值卡Suica。移动时若使用Suica,会记录上下车的时间与站名。」

  「连饭店都……为什么?」

  爱因斯沃斯惊讶得缩起脚跟,从姿势失去了从容。

  衣更月撤下茶壶,从西装内袋取出信封。信封里装着七张折起来的纸,拿在手中感觉得到厚度。

  「这是您过去一周预订的下榻处名单。」

  「怎么可能,你调查我了吗?」

  爱因斯沃斯一脸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

  若是瞧不起他就伤脑筋了。

  「为了确保主人的交友关系平安顺遂,好好了解对方也是执事的工作。」

  衣更月伸出手臂,将信封举到爱因斯沃斯眼前。

  6

  爱因斯沃斯将视线移向信封外,再抬头看向信封另一端的衣更月。

  衣更月迎视爱因斯沃斯的视线,缓缓放下遭到无视的信封。

  「您的目的是花颖少爷对吧?」

  「…………」

  「你的话有些地方很奇怪。」

  衣更月因爱因斯沃斯的话而感到焦躁。他原本也不清楚心中那股新生阴影的真面目,以为是自己的自尊心产生无聊的嫉妒。

  但并非如此。

  「你很常称赞人。在身处异乡,因感觉过于敏锐而受到伤害的花颖少爷眼中,你的存在就是救赎吧。不过,现在必须求救的困境越来越少了。」

  那对花颖而言是幸福,却妨碍了爱因斯沃斯。

  「所以,你伤害花颖少爷。」

  衣更月内心抓到的,便是从爱因斯沃斯话中感受到的矛盾。衣更月很不放心花颖和爱因斯沃斯在一起时虽然很快乐,却也很常道歉的样子。

  制造罪恶感原因的人,一定都是爱因斯沃斯。

  「你称赞花颖少爷的眼睛是上天赋予的才能,可惜他不能活用眼睛。介绍他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打工,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产生罪恶感并束缚他不是吗?把他和那双眼睛绑在你身边。」

  「花颖的眼睛是货真价实的才能。我只不过是亲切地告诉他可能性。要不要选择是他的决定。」

  「这是大人常用的一套说法呢。」

  衣更月的舌根感到一丝苦味,强忍着不要皱眉。

  「以担心这种看似善意的情感为盾牌,没有任何询问便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对方身上,最后丢一句是你自己决定的——这是大人用来自我满足和逃避责任的手法。但是您比一般的大人更有技巧。」

  「我只是因为花颖拜托,才告诉他生存之道。」

  「对只是看一幅赝画身体就会垮掉的人吗?每贬低他一次就救赎他一次,逼他自我否定后再给予肯定。这是控制的方法。」

  爱因斯沃斯的脸庞以一秒为界,改变了神情。影子落在低垂的眉眼上,往上看的视线锐利得宛如要穿透衣更月,把他缝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样。

  衣更月一脸平淡,不以为意。

  「您对花颖少爷做了什么?对他说会偷赝品都是因为他的关系,把他逼到死路,要他反省,抢走钥匙把他关在房里吗?」

  「啊——啊——我知道了,我承认。Bulter,你的推测大致上正确。你说『了解』对方?真恐怖呢。」

  爱因斯沃斯抚掌大笑。

  「日本人很注重道义。只要施恩就会报答,让对方有罪恶感就会服从。拿鞭子打他九次,只要第十次给糖吃,就会把那当成寄托,再忍耐下一个九次。要我不去享受这么明显的情报操作才是不可能的事喔。」

  扭曲的想法。

  「只要有第三者看到,就可以指出这种相处模式中的异常。」

  「像你吗?名门家的主人作保的对象犯了法。要是把我交给警察,身为乌丸家主人的花颖就失败了。若隐瞒,他便会背负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罪恶感。能够肯定其中正当性的,只有我。」

  爱因斯沃斯略微起身找着口袋,取出两把黄铜钥匙。

  是花颖房间的钥匙。

  「不论转到哪里,花颖最后都会回到我这边。他不在,『实验』就不顺了喔。」

  「他现在是这个家的主人。」

  「主人啊……bulter,你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听到爱因斯沃斯的问题,衣更月想起了记忆犹新的林布兰版画。

  「伫立在小丘上的三棵树,对未来有着各自的梦想。第一棵树想成为宝石盒,第二棵树想成为航向辽阔大海的船,第三棵树想长得比谁都还高。然而结局却令人悲伤,第一棵树变成猪饲料盆,第二棵树变成渔夫的小船,第三棵树成了普通的木柴被丢在仓库里。愿望是不会实现的喔。」

  「我记得那则故事还有后续。第一棵树之后成为神子的婴儿床,第二棵树成为神子搭的船,第三棵树被用来运行耶稣基督的磔刑,它们都成为了奇迹的一部分。」

  「你真博学多闻呢,bulter。没错,也就是说,谁的梦想都没有实现。但因为结局比当初作的梦还要好,可以说是比最棒还棒的happy ending呢。」

  「比最棒还棒……」

  衣更月因为听不惯的奇妙说法反应慢了半拍。爱因斯沃斯仿佛对着独一无二的好友般,向衣更月展开双臂笑道:

  「我们来创造比大家本来目标还要好的结果吧。」

  爱因斯沃斯眯着眼,看向衣更月的眼瞳深处。

  「花颖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顺从又可爱的实验对象。但对你来说,主人不是花颖也没关系吧?」

  「!」

  衣更月无法压抑内心的动摇,眉宇微微泄漏了感情。

  主人是谁都可以。

  衣更月实际上是这么想的。衣更月身为执事,除了提供完美的工作之外,不能有其他的目标。

  「因为花颖不知世事又任性啊。他有一套自己的感性,很不擅长融入周围的环境。要驯服他很辛苦喔,以实验对象来说虽然很理想,但身为主人不是很难相处吗?」

  花颖实际上是不知世事又任性。当你以为问了一个十八岁男子理应知道的问题时,他却会讲出连三岁小孩都能明辨的任性话语。

  自成一套的感性和个性能受到拥戴,是因为为他人带来利益或是彼此关系亲密吧。身为一家之主,若不能判断时代的潮流、融入社会的话,那个家迟早会衰败。

  「和花颖切割开来,把钱还回去就好。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介绍你到我国有名的家族去吧。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学了一身本事,与其让穷乡僻壤的昏庸主人糟蹋,不如侍奉名门贵族充分发挥能力,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会有人怪你喔。」

  爱因斯沃斯的声音缠绕着三半规管,她的笑容就像湿濡头发般紧紧黏在视网膜上,堵住了视线。她讲的并非是不存在的恶意。她找到衣更月心中的恶意种子,让它开枝散叶,深深着根。

  仿佛就像衣更月自己怀抱的感情一样。

  衣更月踏出脚步,将爱因斯沃斯的左肩压在沙发背上,把右膝抬到椅面上道:

  「别说梦话了,你这个——女人。」

  衣更月以难以留在记忆中的脏话骂道,在气息会碰到额头的近距离内瞪着爱因斯沃斯。她伸长的喉咙上下移动,吞了一口口水。

  夹在沙发和背脊间的长发,限制了爱因斯沃斯脖子的动作。右手掌虽然感觉得到抵抗的力量,但衣更月强行压住爱因斯沃斯的上半身,以另一只手抓住爱因斯沃斯的右手。

  (辛辛苦苦?的确呢。)

  立定决心当执事后,衣更月最早开始锻炼的是身体。现在的他,即使面对胡乱施暴的成人也能制伏。

  但是,他不会这样做。

  因为衣更月是执事。

  「失礼了。」

  一句徒具形式的先行招呼,衣更月从爱因斯沃斯右手取回钥匙,再从沙发上放下脚,整理衣领。

  爱因斯沃斯一脸茫然。

  「顺从的学生、自制的主人,的确很完美。但是……」

  锁着花颖、冰冷沉重的黄铜钥匙。

  「我家主人的说法是,主人就是会耍任性。会耍好几次任性。」

  衣更月以带着热度的手指紧握钥匙,冷漠地盯着爱因斯沃斯。

  「既然如此,不管几次任性都接受就是执事的使命。还请不要不识趣地挑拨离间。」

  他不会让乌丸家被击垮。

  衣更月一靠近,爱因斯沃斯便弹起似地将双臂高举在胸前。她脸色变得苍白,渗着恐惧与失望。那是爱因斯沃斯长年强加在花颖身上的感情。

  衣更月换上新的和果子取代遭到破坏的练切,再从水瓶为热水壶注入新的水。

  「爱因斯沃斯小姐,您要再来一杯红茶吗?」

  打开茶叶罐,发出的是穿透鼓膜的清澈声响。

  7

  「花颖少爷。」

  衣更月敲门,等待回应。

  若花颖只是沮丧的话倒还好,只要不要被爱因斯沃斯诱导,产生窃盗是否是自己的责任的错觉就好。

  为了不错过任何声响,衣更月闭上眼睛,全神贯注。

  太安静了,别说是说话声,连脚步声或是衣服摩擦声都听不到。

  「花颖少爷,打扰了。」

  衣更月将钥匙插入门孔,打开房门。

  一道卷起的春日强风,和衣更月的发丝嬉闹。

  不在。

  卧房里没有花颖的身影。

  只有窗边特别明亮,白色蕾丝窗帘狂舞。

  窗户是打开的。

  当衣更月意识到的瞬间,他的血液倒流,仿佛一道冰水流入骨髓般,身体从中心开始发冷。一股宛如地面消失般的丧失感袭击而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拨开蕾丝窗帘,冲向阳台。

  「喔——衣更月。」

  地面上一道悠哉的声音回应。

  花颖在庭院里。衣更月将视线转向无意间碰到的柔软触感。

  花颖似乎将遮光窗帘拆掉拿来当绳子用。他将窗帘一角绑在阳台的扶手上,每相隔一公尺打一个结做为脚的支点,沿着窗帘而下的样子。

  花颖抬头看向衣更月,稍微思考了一下,抓住窗帘底端。

  「您不用爬上来没关系!我过去您那里。」

  他在想什么啊?

  衣更月以不失态的最快脚程下了楼梯,绕到庭院里。

  外头很暖和。阳光洒落在新绿上,花朵在光芒中绽放蓓蕾。木莲、水仙、白山茶。淡红色的刺梅映着天空的蓝。

  「钥匙。」

  花颖伸出食指。

  「你帮我找到了吗?」

  「是的。」

  衣更月给花颖看看回到钥匙串的一把钥匙,将属于花颖的那把交到他手上。

  「这是爱因斯沃斯小姐还给我的。」

  「嗯——这样啊。」

  花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随意地附和着。

  「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

  「太假了。」

  花颖苦笑,朝衣更月露出尖锐的犬齿。接着,笑容就像冰块融化般,慢慢地黯淡下来,仿佛注意到自己的样子,花颖双手交叠,将手臂往前伸起再高高举起,背对衣更月说道:

  「老师是对的。嗯。公平、有正义感、温柔、聪明、不迷惘。因为老师,我得到很大的救赎,这是真真确确的。」

  「是的。」

  「但是……」

  花颖回过身。他稍稍挺起垂下的背脊,双脚站开,双手插腰。

  「即使动机是我,但老师行为的责任一定要由她自己来负。不管是会被骂忘恩负义,还是被怨恨,就欣然地结下梁子吧。」

  花颖光明磊落地说道,看向天空的眼睛反射着光芒。

  爱因斯沃斯是罪犯——也就是说她打算用为自己作保的这件事,毁掉乌丸家一家之主的面子,但是看样子,花颖的决心战胜了她的阴谋。

  「……不对,说欣然是过头了。我会尽力取得她的谅解。」

  该说他可靠还是不可靠呢?

  花颖犹疑迷失的视线与衣更月的视线交叠。瞬间,花颖竖起眉毛,一副自己没有出现几秒钟的动摇似地说道:

  「因为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就会流落街头啊!」

  「谢谢您的关心。」

  衣更月假装没看到刚刚的一切,恭敬地低下头。

  「那么,该怎么办呢?藏匿窃犯的话,很难避免传出不好的风评,虽然应该尽快报案将伤害降到最低,但是……自首会减轻罪刑对吧?」

  事到如今,花影还同情着爱因斯沃斯。

  为了保护乌丸家,将爱因斯沃斯塑造成彻底的坏人,在各方面私下疏通,声明自己受骗,好意遭到践踏,装成悲剧中的受害者模样博取同情是最省事的方法,但在人情上却不值得敬佩。

  而且,那是他们家主人的希望。

  「关于此事,恕我僭越,我有一个提议。」

  衣更月一开口,花颖在聆听前,眼睛便已闪闪发亮。

  8

  天空覆盖一片樱花海。

  浅浅的花瓣交叠,分不清与相邻树木之间的界线。化为一体的颜色令花颖的意识扩散开来,下意识地眺望著名为樱花的单一颜色。

  沉浸在颜色中是件舒服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以前和家人来的时候,眼里只有落在便当里的花瓣。」

  花颖把头抬到脖子会痛的程度,仰望樱花。

  妮尔没有被警方逮捕。

  因为衣更月跟美术馆馆长做了交涉。

  据他所说,馆长似乎是在得知那幅画是赝品后,觊觎保险金,把画让给妮尔再装成遭窃的样子。

  因此,妮尔的罪名不是窃盗罪而是诈欺罪,馆长也是共犯。

  撤回案件陈情书、让画作在美术馆仓库内找到、处理赝画。只要确实达成这三点要求,乌丸家就不会公开画作是赝品以及馆长企图诈欺的内情。

  馆长允诺了衣更月提出的条件,案件和赝画一起被掩埋在黑暗中。

  妮尔给花颖的东西却难以埋藏。因为衣更月没说,花颖也就没有提起,但他隐约感觉得出来妮尔对自己倾注的心情不只是单纯的亲切。

  不只是好意,也不纯是恶意。

  摇摆不定的心受到樱花牵引,脱离了重力的支配,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中,似乎在向他说着,不需要勉强弯折收入现有的容器里一样。

  「开得这么壮阔美丽,树木也很骄傲吧。」

  在花颖眼中,舒服伸展枝丫的树木看起来很幸福。

  「花颖少爷。」

  「嗯——?」

  「您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因为衣更月突然问了一个谜样的问题,花颖回头看向他。

  衣更月伫立在树根处,摊开毯子的手中途停了下来。

  「是有兄弟,然后把三根东西绑在一起,折断的人就赢了的故事吗?」

  「…………」

  衣更月无言的压力就连樱花都会吓得凋落吧。

  「有这个故事吧?」

  「我想您说的故事是〈三兄弟折筷子〉。顺便一提,折不断是有意义的。」

  「哦。用折不断的木头做什么东西吗?不管是制作家具、造船,都会被当作宝贝一样珍惜吧。我也想要当那样的人。」

  「……您说得没错。只要树木本身长得好,不管是筷子、牙签、大的小的高级的平凡的,应该都是值得夸耀的存在吧。」

  衣更月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

  花颖想强调语气,却无预警地遭受冲击。

  他以为那是嘲笑。

  一定是因为阵风吹拂,樱吹雪模糊了景色的缘故。

  衣更月不可能和花颖说话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一定是幻听、幻觉,看到樱花海的错觉。

  风一停止,衣更月便无动于衷地转过上半身道:

  「峻,椅子组好了吗?」

  「万无一失。」

  「雪仓太太。」

  「便当也准备好了。」

  雪仓母子露出笑容报告已经准备完毕。

  「花颖少爷,这边请。」

  现在这里才是花颖的容身之处。

  花颖拿起附在肩上的花瓣,脸颊因淡淡的幸福颜色而舒缓开来。

  ※ ※ ※

  那一天,妮尔•爱因斯沃斯在叹息声中回到英国。

  她没能带花颖回来。

  还好不能带他回来。

  假设、证明。妮尔过去因实验有结果而开心,产生了满足感。她因为操控花颖的笑容,陷入自己好像能给别人幸福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到那是错觉。

  花颖是可爱的学生。

  虽然面临诸多困难,却拥有突破困境的强韧。

  未来某一天,她会去看花颖,下次想以平等的朋友身分,重新与他创建关系。

  能够怀抱这种厚脸皮的梦想和温暖的心情,都要感谢花颖和衣更月没有斩断妮尔所有的路。

  分开之际,花颖要求和妮尔握手。

  『请再过来玩。』

  花颖的手强而有力,确实传来的体温,令妮尔很不像自己地泫然欲泣。

  在原谅以前,不给予否定,就像连同妮尔的存在都给予宽容一样。她拚命忍住泪水微笑。

  这次,成为一个能让花颖信赖、尊敬的人吧。

  妮尔下定决心,带着清爽的心情在离大学最近的公车站下车。

  「欢迎回来,老师。」

  听到日文的搭话声,妮尔在公车站的屋檐下环视马路。

  横跨走道的外墙边,一名眼熟的男子坐在长凳上。

  「赤目。」

  是在日本的美术馆遇见的花颖朋友。

  妮尔转动行李箱,惊讶于意外的重逢。

  「在这种地方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我来视察店面。那天从你这里获得排队队伍的回报。」

  「好像在跟老板抱怨一样,真不好意思呢。不过,Entremets•AKAME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如果能变得比较好买的话,就得偿所愿了。」

  「来。」

  赤目突然向前伸出手。

  他手里是镶着金边的蛋糕盒。妮尔双手一收到,便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与冷气传来。

  「谢谢。研究室的学生们会很高兴喔。当然我也很开心,好期待打开它。」

  「太好了。吃一下这个东西,乖乖地给我关在研究室吧,老师。」

  「咦?」

  耳朵突然无法接收赤目的话语。赤目跨了一步,将忘记眨眼的妮尔与自己仅剩的距离消除殆尽。

  「不准再靠近乌丸家。」

  呼吸窒闷。赤目的手和妮尔身体间的蛋糕盒遭到碾压,因压力而坍塌的蛋糕从盒子的缝隙间挤出来。

  塔皮和水果啪、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要击垮那家伙的人是我。」

  赤目用舌头舔了舔沾在大姆指上的生奶油,仿佛野兽般的双眼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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