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1话 小矮人居住的宅邸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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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录入:无语

  巧妙地隐藏秘密吧。

  一个躲过视线,一个避开了声音。

  一个在背地里进行,一个偷天换日。

  只要没人发现就等于没有发生。

  只是睁开眼睛时世界有一点点改变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

  1

  佣人一定会犯错。

  当然,这不是推崇失败,也不是企图过分小看佣人。

  他们尽忠职守,即使面对成为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刚满一年的花颖,也像是对待长年服侍的主人一样尽心尽力。

  料理很美味,宅邸与庭院维持得美轮美奂,移动中的车子也十分舒适。

  尽管如此——不,正因为他们是优秀的佣人,身为主人才更不能忘记这则训诫。

  他人的失误有时候会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吧?或许也会觉得「怎么会犯这种错呢?」而费解。不过,最想问这个问题的,会不会就是犯错的本人呢?

  理应运行过的顺序没有发挥机能;尽管确认过好几次,却像是眼睛被蒙住似地漏掉了某个部分;因出乎预料的外在因素而束手无策。

  当面对这种预期外的事态时,如果他们是认真的佣人,会为了挽回自己的错误而更认真工作,也可能弥补损失,思考新的对策以防错误再次发生。

  而从头到尾看着这部分,并予以监督的角色并不是主人。

  是执事。

  执事负责统筹佣人。若是依循自古以来的惯例,执事只对男佣人有职责,女佣人的指挥则交给管家。此时管家担任的都是服侍主人配偶的工作。

  然而,花颖未婚,家里佣人的数量也没有多到要分男女,因此,乌丸家所有佣人都由执事监督。执事向上报告时,都是已经正确应对之后的事。主人不能破坏指挥系统。

  宽容的主人所应做的,只有听取报告,然后大方地颔首说声:「这样啊。」

  花颖站在入口大厅往二楼的阶梯中间,东张西望,四处窥探。

  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的气息。

  由于执事衣更月做事总是无声无息,花颖有时候会有种在家里体验鬼屋的感觉,不过大家似乎只是不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罢了。

  花颖迅速迈出步伐,皮鞋尖踢到了楼梯的地毯压杆。

  沉重的黄铜长杆沿着阶梯躺在角落。大概是仆役长峻扫除时拆开后,漏装了一根回去吧。要是花颖因此绊倒甚至受伤的话,就会衍变成大问题了。

  现在,只要峻明天自己发现修正,事情就能平安落幕。

  (佣人一定会犯错。)

  花颖在心中默念训诫,因没有酿成大祸的安心,以及表现出好主人应有举止的充实感而露出微笑。

  隔天,楼梯的地毯压杆正确无误地用固定零件装好了。

  然而,别的地方却不好。

  花颖站在二楼走廊尽头前的衣物间,微微皱眉。

  从衣物间关闭的门缝中可以觑见衣料一角。由于衣物间属于佣人区域,花颖没有机会进去,但里面应该有充分的空间才对。

  因为不管怎么说,衣物间收纳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与鞋子,并保留了能够熨烫以及修补衣物的工作空间。再怎么慌慌张张关门,衣服都不会挂在会夹到衣角的位置吧?

  是整里时粗心大意吗?

  花颖抬起手肘,扭转上半身看着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针织外套上没有毛球和脱线,衬衫连袖口都有熨平。裤子的长度恰到好处,袜子如同新品,皮鞋则宛如调温过的巧克力般散发光泽。

  花颖瞪着衣物间的门扉几秒后,转身离开。

  即使在家中,跑步也是不合规矩的,大声调用佣人也说不上是举止优良。花颖快步走入书房,调整呼吸,轻拉摇铃垂在墙边的绳子后,马上坐到沙发上,装成一副已经舒舒服服待在那里好几小时的样子。

  房外响起敲门声。

  「打扰了。」

  房门打开,一名高挑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即使款式老旧的西装与不协调的领带配色也无损他优美的姿态。优雅的声音与表情宛如隔绝感情般冷淡。

  那是乌丸家的执事,衣更月。

  花颖用脑海中的缰绳拉住想马上询问的心情,暗自忍耐,比平常更悠哉地从沙发上起身,改坐到书桌的椅子上。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敬请吩咐。」

  「也不到吩咐的程度……最近,天气变暖了吧?」

  「您说得是。再过不久就是惊蛰了。」

  优秀的执事即使面对无法高明带出话题的主人也不会令其丢脸。就算是没有意义又无趣的对话内容也能马上回应。这份体贴反而让人气闷。

  「惊蛰过后,没多久就是春分了呢。」

  花颖拿起放在桌上的月历,在内心命令自己不准脸红。

  「对了,大家的状况怎么样?」

  「跟往常一样,为家里效力尽责。」

  「这样啊。峻在我们家工作也快一年了吧?他习惯乌丸家了吗?那个,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他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自在或是不满意。」

  习惯是好事,工作效率提升后也会减轻体力和精神上的负担。然而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提升的效率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疏忽。

  花颖想,峻或许刚好在这样的阶段。

  这是人之常情。一开始会看着它完全阖上的大门,也会随着慢慢习惯后只凭手感就关门。由于不停反复相同的动作,人的意识很快就会移到下一个阶段,这么一来,忘记将固定零件装回去也不奇怪。

  不知衣更月是否注意到花颖双手在桌下来回交叠、隐藏焦虑的模样,他行满三秒的注目礼后,又花了三秒抬起视线。

  「您的温情实在令人感动无比。不过,雇用、管理佣人是执事的职责。我遵循前任执事凤订下的劳动规定,薪资方面则是依据市场物价而定。」

  「我完全没有意思要怀疑凤的筹划用心喔!」

  「我明白。」

  衣更月恭敬回答,无论是发音还是服装都很完美,他的工作没有疏漏的前例。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凤的位置,虽然花颖有时也会因衣更月的冷淡而傻眼,但感受得出衣更月对工作的责任感非同小可。

  衣更月说没问题的话,那就是真的没问题或是已经解决了吧。

  看来,是自己白担心了。花颖反省自己与衣更月相比还不成熟的主人姿态,深感后悔。下次拉摇铃的绳子前得再多加三思才行。

  「花颖少爷,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嗯,为了无聊小事叫你。你可以走了。」

  「对执事而言,主人的呼唤没有大小之分。不过,我记得您刚才似乎是为了冲掉袖口沾到的枫糖浆前往浴室。我担心是不是有哪里不周到呢?」

  「对喔!」

  花颖抬起放在桌上的手臂。自己原本到二楼的目的是浴室。他在茶室品茶时,被窗外东奔西跑的小狗引开注意力,不小心打翻了松饼附的枫糖浆罐。

  「啊——」

  渗进袖口的枫糖浆没有像水一样蒸发,而是黏糊糊地附在手腕和桌上。

  「感觉蚂蚁都会过来。」

  小时候,花颖曾不假思索地抓起蚂蚁,柔嫩的手指惨遭啮咬。此刻,那份疼痛的回忆鲜明地在脑海里复苏,令他打了一个冷颤。独角仙的脚会穿破皮肤,瓢虫会留下恶臭,螳螂的镰刀什么的更不用说了。所谓共存,并非零距离的亲近,看开彼此无法理解以及不要过度接近才是真谛。

  「需要我拿替换的衣服和热毛巾过来吗?」

  「没事。」

  花颖去浴室比较快。

  花颖在衣更月目送下离开书房。步上阶梯后,他迅速朝衣物间的大门瞥了一眼,白色的衣角依旧无所适从地夹在那里。

  再隔一天。

  「奇怪了。」

  花颖站在客用浴室前喃喃自语。

  客用浴室的浴池不同于使用马赛克磁砖的家庭浴池古色古香,而是后来才打造的桧木浴池。由于有完善的暖气设备,花颖也常有使用这里的机会,但近来他很喜欢按摩浴,所以经常泡家庭浴池。

  身为主人,当佣人在视线所及外多少有些松懈时,并不会予以责骂。确立事情的先后顺序分配劳力、有技巧偷懒的佣人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佣人。

  不过,这么明显的情况,实在很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算实际上闭眼也没有意义,因为是味道。

  一打开浴室门,原本微微感受到的味道变得更加强烈,几乎要令人捏住鼻子。

  是硫磺味。乌丸家虽然没有引入温泉,但飘散的气味就是温泉街的那种味道。

  衣更月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如果他注意到却没有向花颖报告的话,就是希望花颖相信他的本事,不要提出来。但是——

  「……好令人介意。」

  花颖关上浴室门,依序瞪着衣物间和楼梯。

  2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对花颖而言是很难理解的人。

  才想着他是不是顶着一副什么都没在思考的样子在打如意算盘,有时却又看似苦恼其实只是想睡觉。不过,真一郎却掌握了连花颖自己都不清楚的「花颖行为原则」。

  这种时候,花颖会深切感受到真一郎是自己的父亲。并不是指基因决定了一切。有时候只要相处的时间一久,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越来越像,能够理解对方。不过,基因和共处时间加起来是最强的组合。

  父母的观察力不容轻忽。以花颖来说是真一郎,峻的话就是雪仓。

  花颖将住在厩舍的小狗带出来,在庭院里散步走着。

  雪仓是掌管厨房一切事物的厨师,一家三代服侍乌丸家,从身体内部守护他们的健康。是继凤之后在乌丸家工作最久的人,如果是她的话,除了峻,也会注意到宅邸里的细微变化吧。

  花颖看准雪仓的出勤时间,走进穿过庭院西侧的小路。

  那是从大门穿过庭院一端、通向侧门的石子路。石子路与链接正门和正门玄关的道路分隔开来,主要为佣人移动时使用,却不像宅子里的佣人区域禁止主人踏入。

  踩着石子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花颖命小狗等待,一副刚刚才经过这里的表情,计算来者的脚步与出场时机。

  「雪仓,你来得真早呢。」

  花颖出声后,脚步声的主人马上行礼致意,侧身站到细窄小路旁。

  「早安,花颖少爷。」

  雪仓一低头,轮廓不太明显的五官便复上阴影,加上驼背的姿势,令她看起来更显阴郁,但表情却是非常明朗的笑容。

  (明朗啊……嗯。)

  花颖对雪仓没有任何不满,却也能理解初次看见雪仓的人见她站在暗处里的身影时惊吓的心情。到头来,明朗也存在各种类型。

  或许只要不是黑色制服便能舒缓雪仓的气质吧。此刻上班路上,雪仓米色的长版西装外套衣摆下,可以看到灰色的格纹长裙,脖子上则围了一条中红花色的围巾。

  「这条围巾很棒呢。」

  听见花颖脱口而出的话语,雪仓害羞地微笑。

  「是峻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种颜色品味,真的只能说是一种天分了。」

  轻薄的围巾与雪仓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没有令彼此失色,配色十分优雅。

  「峻不像您可以掌握细致的色调。我觉得他应该没想那么多。」

  「就是这样才厉害。」

  花颖直直盯着雪仓的围巾,吐出白色气息。

  「我的眼睛可以捕捉到细微的颜色差异,将亲和度高的颜色放在一起、排除没有一致性的颜色就像分辨圈圈叉叉一样。但是,即使在看不见其中差异的状态下,峻帮我搭配的衣服颜色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过。」

  花颖的能力是五感的延伸,峻的感性则是接近第六感。

  「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吧。」

  「啊,花颖少爷。」

  雪仓戴着手套的双手摀在嘴边,眼睛圆睁,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

  「我可以将您的这番话传达给那个孩子吗?」

  「是没关系啦。」

  「谢谢您。虽然这样说很像傻妈妈,但我也觉得峻的感性是种天赋。不过,那孩子自己好像没有实际的感觉……」

  「我听说他曾经以服装造型师的身分一个人到国外去。」

  「是的。不过,峻那时候有的只是开心的心情,而不是对自己的信任吧。他在那边不太顺利,回来的时候一脸消沉。」

  雪仓含蓄的口吻令花颖脑海中浮现峻强颜欢笑的样子。

  感性无法转化成数字。在艺术和美术的世界里,不可能明订出所有人都一致的价值。人们只能仰赖自己的心前行,再评论他人的心所走的道路。

  只是享受行走的人,对背后传来的声音是没有防备的。任何人一开始都是如此吧。一旦倾听过一次,停下脚步回头后,便会开始害怕迈出下一步,畏惧不存在的幻骂声,胡乱寻找正确的道路。尽管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万人通用的「正确」,却产生错觉,以为别人出声指示的道路才是捷径。

  甚至不认识那些在背后低语的面孔。

  「峻选的衣服颜色和发型我都很喜欢。」

  「那昨天的衣服您也满意吗?」

  「嗯?穿起来很舒服。」

  花颖觉得对话的齿轮像是卡住沙粒般有一瞬间的摩擦。

  「真是太好了。因为能够服侍您,峻每天都很开心。」

  雪仓的表情和瞳孔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要说跟对话开始时有什么不同,顶多是似乎因为寒冷而缩起脖子的程度。应该是走路后暖和的身体逐渐冷却了吧。要是让雪仓感冒,就是危害乌丸家和雪仓家全员的健康。

  「早餐前请给我温暖的饮料。」

  「谨遵吩咐。」

  雪仓慎重地行礼恭送,花颖便无法继续留在原地了。

  花颖在和式茶室前停下脚步,于缘廊坐下后将小狗抱到膝上。小狗的体温传到大腿上,夏天时有如稻草般的狗毛已经脱落,换成柔软的毛发,摸起来十分舒服。

  从雪仓的话中感受不到峻有什么异常。本来花颖预估,如果雪仓在担心峻的话,提到他名字时瞳孔应该会浮现迷惘的颜色,也曾想过雪仓或许会直接对花颖坦白。

  眼睛会说话。古人的话有道理。期待、说谎、迷惘、胆怯、愤怒、求助……内心一从平静的状态动摇,就会显露在眼瞳的颜色上。不知道是瞳孔还是血流的关系,花颖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却看得出瞳孔颜色会伴随情感而变化。

  雪仓的瞳孔颜色没有变化,也感受不到她想说谎到底的强烈意志。

  (那些不是疏失吗?可是,如果说是故意的话就更奇怪了。)

  花颖抬头,从卡住的思考中放松意识。

  三月的庭院中,仿佛有各式各样的生命都从睡眠中苏醒,窥探着四周。花蕾含苞,枝叶露出新芽,甚至连泥土都有股柔软的感觉。天空蔚蓝辽阔,小鸟啁啾,宁静安和。

  若不是这样,那道细微的声音不会传到花颖耳边,而是在封闭的室内消散而去吧。

  「——」

  花颖再次觉得听见了从茶室方向传来的低语,隔着纸门问:

  「有谁在那里吗?」

  声音瞬间消失。

  寂静就像是刚刚才发现花颖在这里,下意识隐藏气息般的不自然。不过,只有这么一间屋子的茶室,里外都无法藏匿到底。

  茶室内传出脚尖摩擦榻榻米的声音,纸拉门打开。

  「花颖少爷!」

  在正座打开拉门的衣更月身后,峻弹起似地端正姿势。

  「那我回去打扫了。花颖少爷,我先退下了。」

  「啊……」

  花颖才刚发出声,峻便几乎与行礼同一时间奔出玄关,跑向主屋。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们在讨论关于地球暖化的议题。」

  衣更月冷淡无情的态度令这个回答显得更加刻意。

  「不想跟我说吗?同事之间感情融洽很好啊。」

  这么一想,小狗也拥有警卫的职务,是衣更月的同伴。花颖把小狗塞给衣更月,从缘廊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狗毛。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言,佣人也有自己的隐私。要将超过工作范围的探问说成主人的英明之举会有些困难。」

  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隐隐刺着花颖的良心,光是抱着小狗并不足以缓和他冷漠的形象。

  「我以为请佣人做出符合工作的举止,是身为雇主理所当然的要求?」

  花颖反击衣更月迂回的言词,衣更月的眼神暗了下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的声音听起来低了半阶。

  「贴身随从在现代虽然是一种佣人的职位,但发源自中世纪的教育制度。」

  「我第一次听说呢。」

  「这个习惯现在已经废除了。过去,好人家的父母会将儿子交托给上层贵族,目的是跟着主人学习宫廷礼仪规矩。因此,贴身随从的别名又叫『gentleman’s gentleman』,绅士旁的绅士。」

  衣更月的话令花颖蹙起左边的眉头。随侍在侧的人会从主人的举止学习礼规,成为一名绅士的话,是谁的责任就非常清楚了。

  「你想说如果峻有问题,原因在我身上?」

  「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衣更月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回答。

  如谎言般完美的衣更月说谎时,一定像真的一样。

  「既然花颖少爷是一名绅士,那么峻也会绅士地尽到他的职责。请您不需过度担忧,放心生活。」

  「……衣更月,我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一件事。」

  「花颖少爷有命,我必赌上执事的骄傲完成。」

  明明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们的工作没有脱离一般业务范围,正常在运行吗?」

  「是的。」

  「——我知道了。」

  花颖伸出双手,从衣更月手中取回小狗,放到地面上。

  「我要回去吃早餐。」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与犹疑。

  他大概是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吧。衣更月是如果花颖的衬衫钮扣松开,就算在领带下面也能眼尖地看出来并为他扣上的人。很难想像他会看漏连花颖都注意到的变化。

  「不舒服。」

  独白从花颖口中逸落,并立而行的小狗抬起鼻子仰望他。

  把心情化为言语后,花颖才终于有了贴切的感觉。

  花颖无法漠视异常,是因为他觉得不舒服。

  任何人都有状况好与不好的时候。下意识的压力、累积的疲劳、甚至是气压变化,人类的身体很容易出问题。如果需要休养,花颖也能让他们放假。

  然而,衣更月没有注意到业务上异常的这种事,就像天地颠倒般不可能发生。如果是衣更月,会在花颖感觉不对劲前先一步察觉,在产生问题前重新检讨勤务制度吧。

  花颖现在「感受得到不对劲」。

  这种状况很不舒服。

  花颖在厩舍前和小狗分别,迈向玄关。

  大门久候大驾似地敞开,衣更月等待着花颖。像这样,仿佛能够瞬间移动、就算经过厩舍与花颖也几乎没有距离差,脸不红气不喘地迎接主人,就是衣更月。餐厅已经准备好早餐,面包和鸡蛋也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气。

  就算说衣更月是和三个长相相同的人一起分担工作,花颖也只会稍微惊讶一下便接受这件事吧。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像是鞋匠的小精灵一样。

  (鞋匠的小精灵?)

  花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怀疑,正准备将餐巾放到膝盖上的手停下了动作。

  住在鞋店里的小精灵深夜替忙碌的主人缝制鞋子。早晨,当主人睁开眼睛时,做到一半的工作都完成了——是个梦幻的童话故事。

  过去,当翻遍所有地方却还是找不到的东西,意外地出现在应该已经找过的场所时,真一郎会笑着说是小精灵的恶作剧,讶异于妈妈那么不擅长找东西。对只看见东西消失前以及东西出现后的人而言,会认为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衣更月是真心觉得宅邸的业务正常运行的话呢?)

  当大家沉入梦乡时,在家里四处晃荡的小精灵。只有花颖发现他们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花颖少爷,需要拿别种口味的沙拉酱吗?」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花颖慌慌张张地移动叉子。

  「不用,我只是在想事情。」

  「失礼了。」

  衣更月行礼,将茶叶放入茶壶。

  花颖切开奶油卷面包送进口中,用微微的甜味与咀嚼覆盖不安的思绪。

  3

  重要的是事实,而不是微不足道的牢骚。

  如果确认是佣人的疏失,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能确定事实并非如此的话,大大方方地要求衣更月处理就可以了。

  花颖关在书房里,以蘸了蓝色墨水的钢笔开始在便条纸上罗列:

  楼梯地毯的压杆、夹在衣物间门缝里的衣摆、客用浴室的硫磺臭。

  「明显不一样的是硫磺吧。」

  花颖在书房的书架上寻找化学与矿物的书籍后取出来。

  化学书上写的内容和课堂上教的并没有太大差异:硫磺难溶于水、拥有大约四百四十四度的高沸点。硫磺本身无臭,俗称的硫磺味是硫化物、硫化氢和二氧化硫。

  矿物书的切入点似乎不太一样。硫磺的英文语源是「燃烧的石头」。人们从矿山中挖掘与金属结合的硫化矿物,用在银工上的螺状硫银矿,从辉铜矿和斑铜矿中取出的铜则被视为极为珍贵的工业资源。

  「硫磺和各种金属关系都很好呢。」

  而且每一种金属都是珍贵的资源。似乎也有一些矿物经过加工后,会直接用在饰品或颜料上。

  花颖感叹地翻著书页,扫过本文旁的小专栏,身体一僵。

  「『此外,在某些文化圈中,硫磺也被描绘成使恶魔现身所需的燃料或鬼魂经过的痕迹。』」

  看完,花颖以一种封住这些文本的气势阖上书本。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花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般地反复叨念,悄悄转头看向身后。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可是,这间宅子有前科。

  花颖双手磕磕碰碰好几次才将书放回书架。他一走出走廊便快速通过大摆钟。

  在这个家中,最熟悉石头和土地的,应该就是园丁桐山。

  询问他的话,或许有可能从新的角度详细探查出情报。由于花颖并不那么擅长应付虫子,因此平常不太积极前往温室,但从庭园里的树木也可以看出桐山的工作状况。

  庭园里的树木健壮地往大地生根,枝干朝天空悠然伸展;绿色的叶子洋溢生命力,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轻轻浅浅,证明它们没有拥挤重叠,每棵树都确实沐浴到阳光。

  此外,桐山制作的蔬菜和果酱是人间美味,传达出他是多么珍惜这些作物,悉心费力地呵护它们长大。

  桐山的工作有浓浓的感情——花颖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有瞬间不敢置信如今自己眼前的光景。

  桐山正挥舞柴刀砍着蓊郁茂盛的树木。他粗壮的手臂一挥,两、三根树枝掉落,青绿树叶掉满地。要说这是修剪也实在太过粗暴,看起来就像随便挥刀砍树枝一样。

  (为什么?)

  花颖藏身在屋后,口干舌燥,倒抽了一口气。

  桐山正在砍伐的树木是月桂树,叶子也会拿来作为香料用在料理上,花颖小时候也有好几次请大人让自己摘叶子的经验。花颖记得,一般月桂叶在调理后都会拿掉,但他摘叶子那天,雪仓特别帮他放进盘中,让他得以在餐桌上向父母炫耀。

  「……!」

  磅一声,一股特别大的震动传来。桐山横扫柴刀,砍入月桂树的树干。他多次击打刀面,终于把树砍倒。

  桐山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碎裂的月桂树凄惨地散落在他的脚边。柴刀刃上缠绕着树液,沾满泥土的麻布手套还紧紧握着刀柄。

  花颖一脸茫然地盯着穿着工作服的宽阔背影。

  微风将月桂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云朵飘过,遮住了日光,桐山的眉眼阴暗低沉。花颖左脚后退半步,脚跟踢翻一颗小石子。桐山回过头。

  「花颖少爷……」

  「桐山,你在做什么?」

  询问的声音颤抖,仿佛会反弹回来似地。就算再怎么相信一个人的人品,当亲眼目睹对方挥舞蛮力的模样时还是会脚软。

  桐山像是确认手中物品似地看向柴刀,低声回答。

  「我在砍树。」

  「那棵树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在砍树……」

  桐山回答。他的眼神空虚,低沉的声音仿佛发条松脱的音乐盒。

  「这样啊,那打扰你了。」

  花颖隐藏自己的动摇转身,快速离开现场。

  简直像另一个人。

  花颖认识的桐山不会粗暴地砍树。桐山虽然沉默寡言、不太亲切,但说话非常坦率,看人的眼神也很正直。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桐山。

  花颖在玄关前放慢脚步,回头看向后方,脸色苍白。

  桐山从屋子后方往这里而来,右手垂着柴刀,左手拖着月桂树,厚底鞋仿佛要将泥土踏硬般地移动。

  (不是吧?这种画面,我在恐怖电影里看过耶。)

  花颖内心太过混乱到目光泛泪。

  花颖想平复心情,找个地方待着来冷静思考。

  花颖小跑步穿过庭院,奔向厩舍旁的停车场。

  附有车棚的停车场停驻了三辆汽车。置于中央的是真一郎的国产车,但不太常见到他搭乘,左边是特殊场合使用的古董车,右边的那一辆则是花颖平常的坐车。

  右边那辆车的后车门开着,司机驹地正用手持式吸尘器清理地面。

  「驹地!」

  「花颖少爷,您在慢跑吗?」

  花颖奔向露出悠哉笑容的驹地,坐进车子后座。

  「开车。」

  「咦?那个,要送您去哪里呢?」

  「哪里都可以。」

  花颖一出声催促,驹地尽管心中奇怪却还是关上车门。他将手持式吸尘器放在架子上,戴上白手套,坐上驾驶座。

  「请您系上安全带。」

  (快点,快点!)

  花颖扣住安全带的手在发抖。

  驹地发动引擎。

  (快点!)

  车子宛如在地面滑行般移动开出停车场,在玄关前的圆环改变方向,驶向正门。

  花颖从车后的窗户向外看,桐山立在原地,一路看着车子离去。

  4

  「不跟衣更月执事联系没关系吗?」

  驹地缓缓打着方向盘。花颖终于稍微回复理智,低头说:

  「车子不在他就知道了吧?你不会为了私事开车。」

  「哈哈,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

  花颖说的话哪里让驹地高兴呢?觉得反问是件很不识趣的事,花颖垂下眼帘。视网膜浮现几何图形,泪水缓缓浸上眼球。

  「要往哪里开呢?」

  「我想想事情,在附近也没关系,你暂时随便开吧。」

  「好的。」

  驹地温和地回答,拨动拨杆,方向灯等距离闪烁的声音似乎成为范本,缓和了花颖的心跳。

  花颖暂时先停止短促的呼吸,把气吐到极限。这是他从前曾向凤学过的瑜珈呼吸法。抵住闭起来的上腭吐气,再从鼻子深吸一口气到肺部深处。

  人类的身体只要专注吐气,之后就能自动吸入空气。吸入的空气溶进血液再分布到全身。花颖肚子周围感到一股热意,内心则相反地平静下来,有如宁静无波的水面。

  桐山怎么了?眼神和说话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说到变了一个人,峻犯下不可能发生的疏失也是这几天的事,两个人的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驹地,你最近有和桐山说过话吗?」

  「今天还没有,但我们昨天有一起去吃午餐。」

  「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

  花颖模糊的问题令驹地歪着脑袋,一脸困惑。

  「没什么,我看他跟平常不太一样,所以有点介意。」

  「唔——这样啊,是不是今天肚子里的虫不开心,比较易怒呢?啊,我说的是像肚子里的蛔虫、懒惰虫这种比喻。」

  「没关系,我听得懂。以前是听不懂蝙蝠就是了。」

  「不好意思。」

  驹地惶恐地缩着脖子,花颖对后照镜回以微笑后,低垂双眼。人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也没关系,但迁怒树木不像桐山会做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颖像是把身体甩出去般将全身交给后座的靠背,肩胛骨压着座椅的软垫。一股香气与尘埃一同飞舞。

  和平常不一样。花颖将下巴靠近左肩,凑鼻闻着座椅上的香气。

  「驹地,好香喔。」

  「咦?是吗?」

  「你刚刚打扫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

  驹地和方向盘一起歪着脑袋。他在红灯前停车,左手流畅地操作仪表板。

  「是什么样的香气呢?」

  「等一下,我有印象。Entremets•AKAME有这种香气的巧克力。是白巧克力基底的……玫瑰……不对,薰衣草?」

  花颖脑海中浮现装在纸盒里的鲜艳巧克力,回想吃的时候的记忆,与留在车内淡淡的香气做比较。

  「是薰衣草,没错。赤目先生拿来当念书慰劳品让我吃了以后,说那有安眠的效果,还问我困不困?不会很想睡吗?」

  是连回想都很过分的一件事。

  「除了安眠,他好像说还有什么其他效果……」

  「您顺利考完试真是太好了。对了,花颖少爷,您会不会冷?我刚刚打扫时调了外循环模式,好像忘记换回来了。」

  驹地趁等待红绿灯时操作仪表板,从空调送出来的风变强了。

  奇怪的事接二连三。是花颖太敏感了吗?

  (驹地刚刚是改变话题了吗?)

  有些人会巧妙引导谈话的方向或是强行主导对话,凤曾经告诉花颖这是社交场合上必须的技术。有些不肖之徒会用甜言蜜语哄小孩,套出家里或是父母的情报。为了从这些人手中保护自己,必须注意对方正在诱导话题,自然而然取回谈话的主导权。

  但是,现在谈话的对象是驹地。即使花颖说的是无聊的话也会好好配合回答,花颖说话时从头到尾都会应和,宛如老好人代名词的人就是驹地。

  这不像驹地。桐山也是这样。

  (就像是某个人顶着他们的面孔取代本人一样。)

  驹地细长的眼睛通过后照镜,窥视了花颖零点几秒。

  花颖几乎要停止呼吸了。

  「虽然不冷,但我很渴。」

  花颖回答,迅速确认车内与车窗外。附近是人行道,原本在打扫中的车子会缺个几样平常准备好的物品。

  「驹地,你有水吗?」

  「很抱歉,我去准备一下。」

  「现在在家附近的话回去也没关系。」

  卫星导航所显示的画面是花颖还认得的区域。

  「啊,有便利商店。」

  驹地指着立在左手边的正方形招牌,流畅地将车靠过去后在停车场里停车。他熄灭引擎,解开安全带。

  「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驹地一出去便将车门上锁,走进店内。

  花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按下紧急通话的文本,选择通信录最上面的号码。手机画面切换,开始拨号。

  小精灵?鬼怪?还是外星人搞的鬼?花颖摇摇头,一意识到要和别人说时,花颖才对这股困住自己的恐惧有多离奇产生自觉。没有人会相信他吧?

  可是,「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这件事已经不是猜测了。

  电话拨号声在沉默中仿徨。

  花颖远远看着便利商店,从冰箱玻璃门上的倒影可以看到驹地在陈列架后耳朵贴着手机的样子。他将手机放进口袋,从冰箱里拿出三瓶保特瓶,走向收银台。

  拨号声中断,花颖的耳畔响起温柔的声音。

  『喂?』

  「凤!」

  电话通了。花颖安心后又重新绷紧快要松开的紧张神经。

  「大家的样子好奇怪,都做一些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而且衣更月什么都没说。明明如果有什么的话,他应该是最先发现的人才对啊。」

  便利商店的门打开,驹地毫无迟疑地走出来。

  「凤。」

  『花颖少爷,您是不是忘了宅子里的老规矩了呢?』

  凤以教诲的口吻静静询问。

  「什么老规矩?」

  『「看不见的东西,不能看。」这件事。』

  「咦……」

  车锁全部同时解除,驾驶座的门打开。

  「花颖少爷,久等了。」

  驹地坐进驾驶座,将瓶装水递给花颖。花颖立刻将手机藏到身后,背手挂掉电话。

  花颖收下保特瓶后,驹地转向前方,发动引擎。

  「我带您去个什么地方吧。您喜欢的话,要不要去海边看看呢?」

  去海边就会远离家里。假设要去到有沙滩的海岸的话,即使抵达目的地后马上回来也要两小时。冬天的这个时节,海边应该也人烟稀少吧。

  「回去。」

  「花颖少爷?」

  「把车开回家。」

  如果驹地的话里没有隐藏别的心思,应该会乖乖遵照花颖的意思才对。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驹地弯眉,露出生硬的苦笑,死缠烂打地说:

  「您已经考完试,又难得出来。不然,美术馆怎么样?我听说现在有大英博物馆的雕刻展。」

  「驹地,你为什么想留住我?」

  「那是……」

  驹地逃避的视线,瞬间瞥向收着手机的口袋。

  「我要回去。」

  花颖趁驹地退缩之际跳出车外。

  花颖在车子发动前跑进便利商店的巷子里,消失在驹地的视线中。他利用车辆单行道,摆脱对方追来。在清一色类似颜色的住宅区里,路标特别显眼,成为花颖的伙伴。

  他们是和花颖熟悉的仆人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陌生人,即使冒名顶替驹地和桐山混进家中,应该也不是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吧,他们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驹地想让花颖离开家里。

  无论他们的真实身分是小精灵、鬼怪还是诈骗集团都没关系。

  是别人的话,就代表本尊在某个地方。

  花颖抵达家里的正门,想要输入密码却瞪大了眼睛。

  宅邸方向飘出一股烟雾。

  (晚了一步。)

  不过,要后悔是之后的事。花颖打开正门,全力奔过庭院。

  5

  随着靠近宅邸,花颖看见烟雾分成三道窜上天空。从烟雾带着淡淡的颜色看来,可以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燃烧方式。

  有一群人,远远望着吐出烟雾的屋子。

  「花颖少爷?」

  峻迅速回过头,紧接着,衣更月、桐山、雪仓将花颖的身影收入眼中。一辆车子追在花颖身后,驹地慌慌张张地打开车门。

  「对不起,我留不住少爷。」

  果然,有人下令不要让花颖回家,其中理由根本不必问。

  「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喊他的名字,与他呼唤自己的声音重叠,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无力而握紧双拳。

  「衣更月以执事的工作为傲,在这种异常状况下,不会对我说工作都正常运行这种厚颜无耻的谎话。」

  所以,花颖原本心想或许衣更月也是被巧妙骗过去了吧。就算他们铁定是不同人,但说过以乌丸家为第一优先的衣更月旁观宅邸冒烟的姿态,还是带给花颖不小的冲击。

  「雪仓是……分不出来……」

  雪仓看着花颖的眼神跟从前一样,看起来体贴、担心,如果是假的,就太悲伤了。

  「但是,峻不会对工作偷懒;桐山不会毫无理由砍掉用心灌溉的树木;驹地即使听到我说无聊的话也会配合,会在我想要的时间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想冒充人的话,太没有做功课了!」

  「冒充?」

  峻歪脑袋的样子实在太过像本人,反而令花颖更加愤怒难耐。

  「花颖少爷,虽然没规矩,但在您赐教前,有件事希望能报——」

  「我不想听!」

  花颖驳回衣更月的要求,倾全身残余的力量瞪着眼前的五个人。

  「把我的佣人大家还来!」

  大声呼喊的喉咙隐隐发麻,灼热的吐息散开。在花颖的瞪视下,僵立的众人中唯有峻目瞪口呆地开口:

  「大家?花颖少爷,原来您喜欢虫子吗?」

  「嗯?」

  花颖实在无法接收到峻这个问题的意义,也不自觉瞪大眼睛。

  「花颖少爷悲天悯人情怀之深,难以估量,以致于我做出肤浅的判断,实在深感羞愧。我打从心底郑重向您道歉。」

  衣更月深深低下头。

  「咦?什么?你说为了什么道歉?」

  花颖不知道衣更月在说什么。雪仓绽露出大大的微笑,桐山手足无措地背过脸,驹地脸上则是浮现害羞的笑容。

  困惑的花颖视线游移不定。衣更月掩手在他耳边轻语。

  花颖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脸红的程度是出生以来的最高级。

  6

  开朗的笑声震动花颖抵着话筒的耳膜。

  『原来如此,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

  「凤,这不好笑,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听见花颖带着哭腔的抗议,凤的口气透露温和的柔软。

  『请原谅我。因为大家说想暗中解决这件事,不希望惊动到您。区区凤身为乌丸家佣人一员,实在没有不点头同意的道理。』

  衣更月说,事情的起因是拥有咖啡色翅膀的入侵者穿过入口大厅的地毯。实际上他大量使用了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但说直接一点,就是宅邸里出现虫子了。

  衣更月他们趁花颖睡觉时快速撤除入口大厅的地毯,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峻忘记将一根压杆装回去。

  接着,众人又忙着准备让衣物间的衣服避难。因为如果点杀虫剂时衣服还未收叠起来的话,会沾上味道。

  『燃烧硫磺令虫子窒息是十九世纪便已开始实行的方式。然而,燃烧硫磺时所产生的二氧化硫虽拥有杀菌、防腐、漂白等作用,其产生的气味却难以称之为优雅。』

  「衣更月跟我解释,说他们在比较好密闭的浴室测试,虽然用的是天然素材的杀虫剂不会伤害屋子,但残留的味道比预期还强烈,所以决定采取别的方法。」

  『是月桂树吧。』

  凤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因为顾虑到桐山的心情吧。

  衣更月他们摸索不会留下不舒服味道的方式,最终找到的是月桂树和薰衣草这类药草。这两种药草都有自古便用于熏虫的纪录,香气也都受到人们的喜爱。

  尽管是别有用途,但要砍掉悉心培育的树木,桐山的心情一定很悲伤。

  花颖奔回家时宅子里升起的烟雾,是壁炉燃烧月桂树和薰衣草所产生的结果,大部分都穿过了烟囱。众人会到屋外,是因为如果在紧闭门窗的室内烟雾弥漫的话,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大家坦言,本来他们计划在花颖没有使用房间的时间带一间间房慢慢熏,但听到驹地知会已带花颖外出后,便决定立即迅速运行熏虫作业。

  种种一切,都是知道花颖怕虫而展现的体贴。

  『再过不久就是惊蛰了。』

  衣更月将虫子出动的惊蛰节气带入对话中,在不让花颖本人意识到的情况下,确认花颖是否有注意到咖啡色翅膀什么的。

  『昨天的衣服您也满意吗?』

  雪仓坦承,她看到峻为了衣物间整顿导致能穿的衣服不多,想方设法烦恼的样子,才会担心地这么问。

  『我们在讨论关于地球暖化的议题。』

  这也是真的。衣更月和峻当时似乎正一边讨论防虫措施,一边提到因为地球暖化,虫子提早苏醒,虫出没线正在北移的话题。

  桐山只是单纯不会隐瞒,驹地则是帮忙采购薰衣草,装了满满一车运回家后,正在打扫散落在车内的花瓣。听完后,一切都说得通了。如今回想起来,驹地拿虫比喻时所展现的多余顾虑,也是意识过剩的失言吧。

  虽说只是好几棵树木中的其中一棵,但一想到桐山必须将一手栽培长大的月桂树砍断的心情,花颖也很心痛。

  『你们的工作没有脱离一般业务范围,正常在运行吗?』

  『是的。』

  衣更月的回答正如他所说。

  『似乎无论哪个时代,宅邸里出现的害虫与害兽都让佣人大伤脑筋。确保、整顿能让主人舒适生活的环境,是我们日常业务中的第一优先事项。』

  「……」

  衣更月也和凤说了一样的话。

  不过,花颖同时也被衣更月狠狠念了一顿。

  ※ ※ ※

  「驱除害虫是日常业务中的一环,请您不必忧心。」

  在壁炉的烟雾缓下来前,花颖移动到日式茶室。衣更月面向花颖,严厉的语气令花颖耳朵都冻僵了,产生一种遭人推到干冰里的错觉。

  「万一——」

  衣更月加强语气。花颖下意识地抬头后才发现自己刚刚处于低着头的状态。心中沮丧的同时,还有想端出主人应有姿态的懊恼。

  「您在我们佣人身上察觉到异常,请不要回家,而是找真一郎老爷、凤或是警察也没关系,把自己藏在绝对安全,并且与异常无关的人身边。一切都是我们过于愚笨,表现出可疑的举止惹您怀疑而该觉得惭愧,不会对您有半句怨言,请放心。」

  「我没担心那种事。一开始我也没有觉得大家很怪,只是在想可能是像鞋匠的小精灵那样,有什么跑进家里来了。」

  「鞋匠的小精灵……」

  衣更月的眼睛痉挛似地微微眨了一下。花颖想起雪仓他们温暖的微笑,双手压住发热的耳朵遮掩。

  「我也知道不可能啦!因为你看起来像没注意到一样,所以我才打算用自己的方式确定状况后,再评估应该采取的行动。」

  「趁我没注意的时候……」

  「……衣更月?」

  衣更月不是因为花颖幼稚的念头而无言吗?眼前的衣更月与平常冷淡的样子散发出不同的气氛。表情虽冷,但脸孔透出的情绪与无动于衷完全相反。

  「执事的工作是属于我的。除了凤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插手。」

  衣更月话中的冷意令花颖发热的耳朵瞬间苍白。

  ※ ※ ※

  『说得有道理呢。』

  凤开心地呵呵笑着。

  「可是,因为驹地看起来不希望我回家,一想到家里有什么,我就觉得一定要早点回去……」

  『花颖少爷。』

  凤都温柔提出谏言了,花颖也无法再继续无意义的逞强。

  「我下次会这样做的。」

  『谢谢您。这样我也放心了。』

  凤的声音与从壁炉尘埃中散发微微香气的薰衣草,令花颖心中满溢幸福的滋味。

  不让主人看见身影,为了主人而行动。如果说这栋宅邸里有小精灵的话,那就是他们了。面对诚恳的小精灵,请一杯牛奶作为答谢才符合礼仪。

  「凤,有什么方法可以报答大家对我的体贴吗?当一位好主人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用说了,如果有能在近一点的时间内,我可以马上办到的事就好了。」

  花颖一句话转了又转,含糊地问。如果花颖是个聪明成熟的主人,就能在所有事情结束后听取衣更月的报告,优雅地点头说声:「这样啊。」了吧?虽然他无法弥补自己的不成熟,却也想对大家的忠诚表达感谢。

  『那么,用苏格兰威士忌代替牛奶怎样?酒窖里刚好有正适合的二十年酒款。』

  「!」

  脑海中的词汇被击中,惊讶令原本盖在花颖眼前的迷雾都散了开来。

  「真的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凤呢。」

  『您的夸奖是我的荣幸。默默守护家里的小精灵是我憧憬的大前辈。』

  凤半开玩笑地说道,呼吸里掺着隐忍的笑意。

  ※ ※ ※

  遥望马路的室外座位上,凤斜倾咖啡杯。

  「衣更月怎么样了?」

  并肩而坐的男人望着花坛里摇曳的三色堇询问。凤将咖啡杯放回杯碟,与说话者的视线重叠,一起欣赏紫色与黄色的小花。

  「虽说他从以前就非常投入工作了,但最近几乎像是不当执事就不能呼吸一样。」

  「他的勤劳当初在学校也是大获好评。」

  「据说也有很死心眼的地方。」

  凤微笑,男子嘴角上扬回应。

  猫咪依偎在阳光中,微风轻拂三色堇的叶子。远处传来阵阵波浪声,店员在柜台旁打瞌睡。

  「能让衣更月做到这种地步的,应该是很棒的家吧?」

  「对他来说,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吧。」

  回答后,凤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弯眉笑道:

  「虽然他和新主人之间彼此还不太能放下心防就是了。」

  「……这样啊?」

  黑猫突然竖起胡须,抬头环顾四周,望着天空打了个呵欠后,将下巴靠在虎斑猫的背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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