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篇 盐之街 scene-2 失序的社会,不被原谅的罪。

  scene-2失序的社会,不被原谅的罪。

  ***

  再度越过多摩川时,已到了该开车头灯的时间。

  从镰仓回到家里的一路上,真奈都没出声。也许车子坏掉还好些--徒步五十公里的强行军,起码能逼得人无法胡思乱想。

  干脆出点什么状况吧,好比一个令他们不得不弃车的小意外,或是别的--只要不让真奈陷入沉思就好。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会祈求这种灾难。这世上若有神明,想必不怎么明了中庸之道,因为每当弛实现人们的愿望时,不是过头就是不及。

  在大灯照不到的道路前方--幽暗夜色中,突然有一道鲜橘色的火线窜入车头。

  啥!?

  本能反应是踩下煞车,但秋庭立刻重重踩下油门。那道火线绝对是枪击,加速脱离这个区域才是上策--绝少有人能精准地瞄准高速移动中的人类,除非是战场上的狙击手。

  秋庭的预测随即落空。一个人影出现在正前方,不仅拿枪对着车子,看起来也不像要闪避的样子--要在大马路上此谁先胆怯放弃吗?

  撞过去?迷惘倏地掠过心头;让秋庭选择尊重生命的,也许是邻座的同乘者。

  然而就在他踌躇的片刻,两者间的距离已近到就算煞车也停不住了。秋庭把方向盘打到底,试图藉着打滑让驾驶座这一面对着枪口。

  嘴巴闭上!

  失灵的悬吊系统当然也没有缓冲惯性的能力,打滑的车身斜斜翘起,紧急煞车的反作用力非同小可。坐在车里的人若是张着嘴巴,很容易咬到舌头。

  车于侧滑了数十公尺才停住,秋庭立刻猛然踢开车门,以低姿势向外跃出,立刻听见极近距离的清晰枪响,但他从声音就知道子弹射偏了。秋庭有自信可以在下一个动作逼进枪口后方,不过真奈还在他身后的副驾驶座上,歹徒会不会在被制服的过程中误伤到她,他不敢贸然一赌。念头一转,他只好先慢慢站起身。

  就在这时,持枪的男子也正一步步走近。

  上了年纪的大叔,反射神经还这么灵敏?

  称呼秋庭大叔的是个蓄着小平头的年轻人,消瘦的脸庞和充血混浊的眼睛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些,但确实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他穿着成套的灰色短袖短裤,脚下踩着白球鞋,手中的枪大约与他的前臂一般长--虽然枪口对着秋庭,握法却是乱七八糟,秋庭因此知道这人枪法并不精准,也不是惯用枪枝的人。

  --六四式?

  年轻人臂上架着六十四式步枪,虽非最新型但仍是陆上自卫队的标准配备。

  你从哪里弄来的?

  大叔,你白痴啊?当然是从有这玩意儿的人身上弄来的。

  年轻人说着,轻轻晃动枪口。

  让我上车,否则我就开枪。

  就在这时,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发出微弱的呻吟。她趴在仪表板置物箱上--该说是被刚才的紧急煞车给甩上去的--现在才渐渐苏醒,正准备爬起来。

  年轻人察觉秋庭后方的动静,眼光立刻扫去,接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女的耶。真好运。我要坐那女孩的后面。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枪口转向车内,快步绕过车头,定到副驾驶座后的门边。

  秋庭先生那--

  是真枪。不要惹他。

  听到这两句简短指示,真奈只是一颔首,没再多问也不表露惊慌。不知是她胆子大了,还是真的听出事隋的严重性。

  年轻人打开后车门,先把枪身伸进车内,人才坐进去。他坐得很用力,好像放下什么重物似的,车子又是一阵咿轧大响。

  开车。

  秋庭依年轻人所言发动车子,由于车子完全打横停在路中间,于是他倒车转了九十度,才重新上路。

  要去哪?车子这么破,太远的地方可去不了。

  随便哪都好。不然就先去你们住的地方吧!

  年轻人说着,将挟在右臂的步枪放斜,枪口抵上副驾驶座的头枕。后座空间不大,没法让过长的枪身保持水平。

  你叫什么?

  年轻人不怀好意的笑着,往真奈的方向打探。

  我姓小笠原。

  任谁都听得出她是故意不报名字。年轻人勃然大怒,在她的椅背后面踹了一脚。

  谁问你姓什么啊!

  真奈倒吸一口气,吓呆了似的自座椅往下滑了滑。

  --真奈。

  被秋庭低声一唤,真奈才勉强开口:

  我叫--真奈。

  知道是秋庭示意,年轻人遂向他投以阴狠的眼神,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空着的另一只手绕到真奈的颈子旁,以指尖抚摸起她的脸颊。

  喔摸起来真舒服。

  真奈只能闭紧双眼忍耐手指头在脸颊上游移的感觉,她知道若是自己反抗得太激烈,这个人又要翻脸了。

  突然间,整辆车大幅摇晃。小小的路面颠簸,在这一辆报废车里就像是要翻车似的。

  你妈的!

  年轻人大骂一声,枪口马上转向秋庭,却见秋庭面不改色。

  应该是压到石头之类--你在旁边动手动脚就会害我分心。想逃得远就给我安分点。

  听出秋庭的言外之意,年轻人啧了一声。

  他身上穿的灰色衣裤,正是监狱受刑人的制服。

  从哪逃出来的?

  鬼地方啦!

  年轻人气冲冲的啐了一口,没再出声。

  秋庭往照后镜里瞄了一眼,见枪口已经再度抵回真奈的头枕后方,眉头不禁一皱。这个逃狱犯不是省油的灯,因为他懂得下正确的判断,尽管手里拿的是极具威胁性的武器,仍然选择弱的一方当做人质;相较之下,秋庭倒宁可这名逃犯是拿了武器就趾高气昂、得意忘形的人。

  在这之后,年轻人都没说话;车子就在奇妙的紧张气氛下开到了新桥。

  ***

  年轻人第一个下车,枪口继续指着车内,一点也没放松戒心。在喝令真奈下车后,先将她硬拉到自己身旁,再拿枪抵着她的颈子。真奈只能紧张地缩着脖子,却无计可施。

  这个人让秋庭最后才下车,显然是思考过的。

  大叔你先请吧,带路。

  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中有一种超乎必要的威吓,八成是劫车当时的敏捷反应令他提高了警觉。秋庭心想,早知道就佯装成寻常的大叔,或许就会让对方掉以轻心,此刻就有机会扭转情势了--虽然现在才后悔是迟了些。

  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开枪,这女孩的头就整个不见啰!

  感觉到真奈在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没有惨叫或哭泣。话说回来,她若是陷入恐慌,那才是最糟糕的状况。秋庭在年轻人上车之前给的那两句简短指示,亏得她能遵守到现在。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如此无条件的信任自己。

  --放心,我可不想收拾她脑袋的碎片。

  你当自己是贾桂琳啊。

  年轻人揶揄似的噗嗤一笑,让秋庭对他的印象改观了。这人的言行虽然粗暴野蛮,知识水准却比他所想的要高。在秋庭这一代的认知里,甘迺迪遇刺不过是历史课本上的国外大事,一般人就算在学校学过,也未必知道总统夫人为丈夫收拾脑浆这种小道消息,更不会在意总统夫人的名字之类--除非特别好奇。眼前这个逃犯顶多二十岁,这个事件应该离他的年代更远才是。

  求知欲高,判断力也高。与这样的枪手为敌--有些麻烦。

  秋庭领头走进油漆已斑驳的老旧公寓中。四层高的旧式楼房没有电梯,三人一步步走在楼梯问。为了不让对方加强警戒,秋庭始终保持稳定的步伐。

  进屋后,年轻人命令秋庭打开室内所有照明,并且要他带路去看每一个房间,确定屋里没有别人,也同时检视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用品,一一确认它们的位置,小心得不得了。

  全部检查完后,年轻人要他们再次往厨房移动。

  大叔,你走远一点。

  那人边说边走向流理台,继续以真奈为盾。

  真奈,把你平常用的菜刀拿出来。

  听见他只叫自己的名字,真奈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但仍然依言打开水槽下的储物柜,拿出一把三用菜刀。

  拿着刀刃,递过来。

  真奈照办,将刀柄往背后递去。男子接过,便改用刀锋抵着真奈的脖子,将原先的步枪斜背在身上。

  这玩意儿太重了不顺手,也拿不久。

  六四式本来就不是让人长时间捧着的。这个逃犯知道自己该在手酸之前更换武器。

  然后我要吃东西。拿吃的来,不花时间的。

  真奈看了秋庭一眼,秋庭仅以眼色微微示意,尽量不让年轻人察觉。眼下的任何图谋都只会刺激这个人的情绪,真奈又被利刀挟持,他不想让犯人突然改变心意。

  于是真奈轻轻提起自己的背包,让身后的人看。

  这里面有便当。水壶里有茶。

  那本来是为了徒步回程才准备的,结果一口也没吃到。

  怎么,你们两个是去野餐的啊?这么悠闲。也好,到沙发那里去。

  年轻人依旧让秋庭先走,命他站到沙发正对面的墙边,自己则在沙发坐下,把步枪移到左胁对着秋庭,叫真奈坐在右邻,继续用菜刀押着她。

  真奈,拿便当出来。背包先摆腿上,拿完便当后可以放地上。

  真奈打开背包时,年轻人仍然紧盯着靠墙站的秋庭,等到她将便当盒放在茶几上打开来,才又下命令:

  喂我吃。不要用筷子,用手。

  一手拿枪,一手持刀,他没有多的手可以吃东西,大概也怕她用筷子当武器。

  真奈迟疑了一会儿,便伸出一只手拿了个饭团。

  对不起,我没洗手。

  霎时间,年轻人讶异地看着真奈,随即低声咕哝着怪人,一面咬下真奈送到嘴边的饭团。在这过程之中,他的两只眼睛仍然盯着秋庭。

  --好好吃哦。

  他的声调突然温和起来。

  只是白饭团而已。

  很好吃。再来,我要吃菜。

  朝真奈送上的小香肠瞥了一眼,年轻人咯咯笑了。

  这什么?章鱼?

  啊,看起来不像吗?

  真奈一时忘了眼前的场合,竟老实不二地反问。

  看得出来啊。就是看得出来我才想笑啊,想说还弄得这么可爱,真好笑!!我上次吃章鱼小香肠不知是几时的事。看守所里才不会花这种心思咧,更别说这么用心做出来的便当了。

  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有一点哽咽,年轻人像是想要掩饰,仓皇地朝秋庭努了努下巴,粗声粗气说:

  抱歉啦,我把你的便当吃掉了。

  年轻人一口气吃完了两人份的便当,又叫真奈喂他喝茶,然后长叹一声。

  唉--太好吃了。你的厨艺真好。

  没有啦

  见真奈奈不由自主地谦虚起来,年轻人更是直视着她大夸特夸。

  真的,我没有乱讲。你这么会做菜,可以嫁人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显然不是在取笑人,但在这种场合下,真奈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后数十分钟的胶着状态中,年轻人好像中意起真奈来了,一直东拉西扯地与她攀谈。

  你几岁?十八?那是高中生啰!我看你做事一板一眼的,穿制服时一定都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吧?我念高中时班上也有一个女生像你这样,土死了,一天到晚念我服装仪容不整,啰嗦得要命。我骂她丑八怪闭嘴,她居然就哭了,真是伤脑筋啊。你跟她有点像咧。

  刚才那个煎蛋卷是怎么弄的?味道不太一样哪,不会太甜。调味料应该不只盐吧?喔,原来是酱油原来如此。我以前吃过某个人做的煎蛋卷,味道跟你做的一样。嗯,原来是加了酱油啊。不过那家伙做的味道比较重一点,也满好吃的,只是我当时觉得很烦,就对她说无敌难吃。其实真的很好吃啦,我也不知我干嘛把气出在她身上。早知道就老实说跟她好吃了

  说了半天,年轻人才转向秋庭。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你们一起住这里对吧?是兄妹?亲戚?还是男女朋友?

  没有关系。

  秋庭冷冷地答完,年轻人便一把将真奈搂进怀里。

  他说你们没有关系耶!真的吗?

  真奈被他半扯进怀里,却也不禁苦笑起来。

  是真的我们是盐害发生后才认识的。我没有地方可去,他才收留了我。

  不是援交吧?他收留你,你就让他上吗?你该不会是被这个色老头骗上床了吧!

  真奈感到脸上一热。她终于知道人在生气时血气上冲是什么感觉,现在她好想回嘴骂人。

  --不要惹他。

  可是秋庭是这么交待的,意思就是不要刺激他。不要惹他不要惹他不要惹他--真奈快速地反覆默念了数十次,像在念经一样。

  秋庭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秋庭先生不是那种人。

  真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只见年轻人邪邪一笑。

  所以我就不用顾虑他啰--真奈,喂我喝茶。用嘴喂。

  啊?

  真奈错愕地叫道,年轻人却是神色自若。

  你们若是情侣,我还有理由顾虑一下;既然是没有关系的人,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少块肉。噢,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拒绝,

  说到这里,他轻蔑地瞥向秋庭。

  那我就开枪打那位大叔。

  --你不要太嚣张哦。

  秋庭阴沉地回瞪。被他这么一瞪,那人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

  不是没有关系吗!你自己说的,不是吗!既然没关系就给我闭嘴!气死我了,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干嘛在我面前装出感情很好的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要让你们听话再简单不过,我早就看穿了!

  枪声响彻屋内。贴着米色壁纸的墙面应声出现一个弹痕,就落在不为所动的秋庭身旁。

  住手!

  真奈高叫,抓起水壶直接喝下一大口,然后用双手扶住年轻人的两颊,让他转向面对自己。她知道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只是弄不清是因为恐惧、害怕,还是愤怒。

  那人把脸往前探,抵在真奈颈间的菜刀不经意地划动,细线似的微小痛觉掠过喉头。

  她闭上眼,把自己的嘴唇压上去。年轻人一点一点的吸,可是真奈却想一口气全吐出去。

  直到最后一滴也流了出去,真奈才僵硬地退开身子。

  --这样总行了吧?

  看见真奈愤怒的视线,那人轻薄地笑了。那笑容中流露的危险气息,仿佛即将逾越某条界线--也许早已逾越。

  好拚命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你肯这样牺牲?真可怜,你看看,脖子都割伤了。

  年轻人说着,突然伸手去搂真奈。真奈整张脸皱了起来,却只能忍着不喊出声。

  住手!

  听见秋庭大喝,那人越发嘲弄地用刀锋敲起人质的颈子来。跳动的刀刃给真奈带来的恐惧更胜于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轻快的规律几乎令她为之冻结。

  他得寸进尺地伸舌舔舐掠过真奈喉侧的那道伤痕,两眼还不忘盯着秋庭,眼底闪着胜利者骄矜的光芒。

  痛

  哦,痛是吧。那我换不痛的地方。

  年轻人继续往上舔,缓缓移向她的颈后。

  真奈忍不住缩起脖子,他却不允许,硬是把脸挤进她的肩膀和脸颊之间。

  --!

  年轻人的舌头舔上耳根时,真奈不禁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知道泪水正从自己的眼角滑落。

  别这么嫌弃嘛,太伤人了,多少假装一下不行吗?我很可怜耶,一个没梦想没希望又卑微的囚犯,就当做是安慰我嘛。

  年轻人反手将菜刀抵在真奈的胸口,另一手放开了步枪,毫不客气地摸了上去。

  别动哦,大叔。就算你打得赢我,先死的可是真奈。

  秋庭原想趁他放开步枪时冲上前去,这下只好作罢。射向那人的视线更加凶恶,几乎欲置人于死。而年轻人明知对方的目光充满杀意,非但面不改色,还用近乎自暴自弃的眼神回敬秋庭。

  你真幸运啊,又高又帅身手又好。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算在这种世道下也不愁没女人,何必捡这种乳臭末干的小女孩回来、还这么宝贝地养在家里呢?你若要捡更好的,外面一定多得随便你选吧?这一个就让给我啦。反正你们两个是不相干的外人,有什么关系?我快一年没碰女人了耶,你说可不可怜?

  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着,最后把真奈推倒在沙发上,自己也压了上去。真奈不反射性地举起双肘挡在那人胸前。

  不要

  回答她的却是一记枪声。

  真奈吓得缩起身子,看见秋庭没有被击伤,这才呼了一口气。

  --你们实在太好对付了。

  放下因受惊而乏力的双臂,真奈揪着两侧的沙发布,免得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想抵抗。

  年轻人把刀尖伸进真奈的衣领,猛然向下划。被扯裂的运动衫往两旁敞开,白皙的肌肤在电灯下层露无遗。

  --又来了。又是这样。

  剥削与被剥削,猎杀与被猎杀;真奈总是沦为后者,总是那只无力反抗的小兔子,总是走投无路--根本也由不得她选择。

  世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二分法?

  这二元论已经够令人生厌了,还被眼前的男人拿来折磨自己和秋庭。这人明明没有必要这么做,就是知道真奈和秋庭会痛苦,他才故意--

  男子强吻上来时,真奈闭紧了眼睛。

  他的嘴唇退开时,她再也不想保持沉默了。

  这个人心里明明还有另一个人,不可能真心想这么做--既然明白这一点,真奈就更不愿让自己为这种事情受伤害了。

  --你是真的想跟我做这种事吗?不对吧--你想亲吻的人其实并不是我,对不对?

  听见真奈的喊叫,年轻人的气势显然为之一颓。

  只是这一瞬的踌躇,对秋庭而言已经足够。

  年轻人很快惊觉,却已经来不及拾枪。蓦地掷出的利刃扑了空,有如飞镖似的嵌进墙上;而秋庭的身形早在同时跃过另一张沙发椅,扑向男子空出来的右手,擒来就是一记反手扭。

  啪。

  只听得一声闷响,年轻人倒卧在真奈的身上。而秋庭的手中--

  是一只从肘部碎裂的断臂。

  男子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回头看着秋庭:

  --你就让一个女人给我会怎样?我都已经变成这副德性了!

  手肘的断面里,已能看见白色的盐晶。

  害怕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刻,真奈才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们这种没做坏事的人最幸福啦,时局这么坏还有女人愿意跟你过日子,替你做好吃的!真奈一定每天都准备好料给你吃吧?就像特地为心爱的人下厨一样,她每天都费尽心思帮你准备饭菜对吧!

  年轻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喊道。

  秋庭没有答腔,只是伸手取走男子身旁的步枪。真奈也在这时慢慢坐起身子。

  年轻人已经不再逞凶,只是趴在真奈的膝上大哭,不肯起来。真奈任他赖着,没再躲避他。

  你们知道现在的犯人逼着什么样的日子吗?哼,反正跟你们这些清高正直的家伙无关吧。你们一定觉得做了坏事活该被抓起来关,死了就算了。反正坐牢的人性命不值钱,猪狗不如,是不是?对啦!我就是猪狗不如啦!

  真奈不知所措地望着秋庭。她该怎么回应呢?跟他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也没有多大意义,这人大概也不会因此就觉得安慰。

  这时,秋庭大刺刺地一屁股坐上茶几。

  干嘛讲得这么偏激?我们的确不知道现在的犯人过得如何,那也只是因为没机会接触这一类消息,又不是因为把犯人当猪狗。

  秋庭说着,定定地直视年轻人。

  就算觉得谁猪狗不如,也只有在对那个人火大到极限的时候吧。像我刚才就完全觉得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年轻人听他这么说,竟然破涕为笑。

  --所以说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是骗人的嘛。

  秋庭这下无话可答了。他和真奈非亲非故,确实是捡到才相识,目前也不是情侣;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正确描述这种关系。

  是我不好啦,原谅我吧--我只是气不过你们装成外人。不管挟持你们之中的哪一个,另一个应该都不敢轻举妄动吧?明明就很在意对方的安危,干嘛还装给我看啊!也不想想我们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既然你们这么幸福,就别在我面前装啦!

  真奈轻轻抚着年轻人的头。

  你听我说--要是希望别人对你好,就该老实说出来呀。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真奈。

  你不生气啊?

  我气过了啊刚才也觉得你很讨厌。

  见真奈面露苦笑,年轻人喃喃道:

  怪人。

  嘴里如是说着,他却用仅存的手攀到真奈的膝上。

  算我拜托你,对我温柔一点吧。我不想一直被人瞧不起,更不想连死的时候也如此卑贱所以才会逃出来

  年轻人再度呜咽,而真奈仍静静地抚着他的头。这人虽然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也令她受伤: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不忍心扔着他不管。

  监狱里流传着这样的风声--眼前这时局没有犯人生存的余地,所以会从死刑犯开始处死,等死刑犯杀完就换我们。结果狱友们真的一个一个被带走,最后都没有回来,而且听说都是自卫队来带人的。有一天,他们把我叫到看守所长办公室,而自卫队的人也在那里。那时我就心想:完了,这次轮到我了。

  那些人很凶啊,而且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问什么都不理不睬。我一直缠着他们问要带我去哪,其中一个人才冷冷地瞄了我一眼,说我反正是浪费粮食的米虫,临死前有点贡献也好。

  结果他们把我带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房间好大好干净,墙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而且我不用再照表操课,每天只要按时吃三餐就好;可是我却怕得要命,觉得快要疯掉。

  也许他们只是想让我在死前过得舒服点吧。听说死刑犯都会先吃饱喝足了再上路不是?我大概就快了。

  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冒盐巴了。有一天小脚趾不知撞到啥,结果一点也不痛,还掉下一块来!掉下来的那一块居然是盐。

  看守所里也播新闻,所以我知道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我对警卫说,我已经受了盐害,反正没救了,好歹就放我出去吧。反正都是等死,既然逃不过,让我死在外面也好,我也想再见家人朋友一面啊!

  可是那些人理都不理我,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样子。我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拿我当人看,跟那个说我是米虫的家伙一模一样。那几个警卫一定也觉得我比虫子还不如吧。

  我隐约感觉得出皮肤下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变成盐。先是四肢末梢,接着是其他地方;皮肤下的部分渐渐变硬。开始注意到这一点之后,盐化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了。小趾撞掉一块的隔天,五根脚趾都变硬了,再过一天就已经蔓延到膝盖了。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真的很恐怖啊!我奸紧张;心里急死了,可是大哭大叫也没人理我,实在很惨。我哭到鼻涕跟口水流得满脸都是,难堪得要命。偏偏那些人只会在外面看,一脸没事的样子,我好像一个人在那里扮小丑,搞滑稽。

  我越哭越不甘心,于是决定要给他们好看。

  到了放我出去运动的时间,我拿起板凳殴打负责看守的自卫官,想不到那些家伙好壮,被板凳打了也没倒下。

  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干脆就抢了其中一个人的佩枪,朝他开火。我看到那家伙的脑浆喷出来,大概是活不成了吧?不过那也是他活该。

  然后我就逃出来了。奸不容易溜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开枪射杀我,还让我一路逃到围墙外。

  问题是,外头一直有吉普车绕来绕去。我躲了好久,他们奸像一直不死心。我正觉得被抓回去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时,你们的车子就开来了。说起来你们也真够倒楣。

  其实我本来只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然后让你们带我去别的地方;可惜体内的盐化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为什么呢?是跟你聊过之后心情放松的关系吗?难道就像快死的老头子那样,一放心就忽然断气了?等等,我又不是老头子。

  你说是吧。

  我以前的确是不好,成天跟朋友一起干坏事。可是我真有那么坏吗?我既没杀人,也没干过非礼女人之类的勾当;虽然被关,刑期本来也只有一年多而已。这不表示只要反省一年就能获得原谅吗?国家把我关起来,不是要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难道我坏到该被那种冷血无情的人骂得猪狗不如?坏到非得被那种人杀掉不可吗?坏到受了盐害还不值得原谅吗?

  我只是想在死前看看我想念的人,他们也不准。我真的坏到那个地步吗?

  真奈和秋庭只能聆听,却都无话可说。他们不清楚这个人的罪状,当然也不知道他犯的过错该怎么补偿。究竟该如何才能真正弥补过错?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能解答。

  真奈又轻抚了他的头一会儿,细声说道:

  你想见的人,是不是那个像我一样土、煎蛋卷的味道和我一样的女孩?

  穿制服时会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被我骂丑八怪闭嘴,她居然就哭了。

  其实她做的煎蛋卷很好吃,我却因为心烦就故意说难吃--早知道就老实对她说好吃了。

  你这么会做菜,可以嫁人了。--这句话其实也是对那女孩说的吧。

  别笑我,我知道老掉牙。她是我高中时的班长,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就是个性太死板,看我服装仪容不合格时会一直哇哇叫;虽然啰嗦,但我其实满喜欢被她注意的。我说要是她做便当给我吃,我就遵守服装仪容的规定,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做来学校。不知道为啥,我竟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发现自己开心时却别扭起来--喂,那种感觉你也懂吧。

  他如此询问秋庭,秋庭忍不住苦笑。之前一直被唤作大叔,这会儿聊起青涩少年的往事,大概又被当成是能够分享那份心情的同辈了。秋庭的确记得那种感觉,只是不像年轻人有过这么一段酸甜回忆。

  秋庭点点头道:

  怎么会不懂呢。

  唉,我现在非常后悔啊。要是自己当时成熟一点,或许就敢大方的夸她做菜好吃,也不用到现在才后悔了。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见面,可是我还是好后悔。

  放心吧,江山易改本性难栘。就算再过十几年,你还是一样不好意思说实话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是哦

  年轻人点了点头,像是放心,又像是有点儿不满。

  我现在有时还会想那一天,如果我老实地称赞她,说不定后来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搞不好我跟她会处得不错,过了一阵子后向她表白、开始交往,然后就会跟她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了。我的个性变得比较正经,乖乖的就业或升学,那么现在--就算是临死前,说不定也能跟她在一起,两个人互相为对方打气,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道牢房的围墙。只不过,要是我老到成了大叔还是这么不坦率,那也只好认了

  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抬头看着真奈,表情突然变得畏怯。

  真奈我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你可以用她的名字喊我。

  听见真奈轻声道,那人的眼中又盈满泪水。

  横山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在这种地方

  我知道你怕,不过你不会寂寞的。有我在这儿。

  真奈轻轻地抚着年轻人的头,掌心和指间却戚觉到越来越多的颗粒。

  你也叫我的名字,好吗?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不要连名带姓的,要像男女朋友那样,亲密一点的。

  好呀,那要怎么叫你?

  智也。

  智也。你也可以只叫我的名字。

  真奈一面说着,一面握住智也的手。

  秋庭默默地看着,知道真奈准备要为这名年轻人送终了。她既然起了头,就会用最好的方式让他安详地上路。

  佑子。

  智也忸怩了一会儿才出声:

  你做的煎蛋卷其实,很好吃

  没关系,其实我都知道,智也。你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那就好我以为你生气了所以,才想去道歉

  嗯,我原谅你,别再提了。

  智也那逐渐僵化的脸上显现微微笑意。这时候,他的头跟脸已经完全变白了。

  --好渴嘴里、好咸喂我喝水

  真奈抬头看了看秋庭,秋庭只好替她拿来水壶,看着她接过去暍了一小口,低下头覆在智也的嘴唇上。

  --他的喉头动了一下,然后就停了。茶水从智也微张的嘴唇中流出来,随即被硬化的白色肌肤吸干。

  突然听得有人重重敲门,秋庭即拉开嗓门朝门口大吼:

  门没关!

  开门走进的,竟是一群身着迷彩服的自卫官。

  拖到现在才出场,你们好大的派头啊!

  也不知是才刚赶到,还是早已在屋外窥探了一会儿,几个自卫官没搭理秋庭的讥讽,鞋也没脱就踩进屋里来。其中一人似乎认得秋庭,惊愕地想要敬礼,手才举起却被秋庭白了一眼。

  免啦!

  一名自卫官走向真奈,粗鲁地拉起她膝上的智也。

  别这样!

  真奈急道:

  拜托--请你们轻轻地带走他。这人已经不会再惹事了。

  --再也不能因绝望而反抗,也无法再重新做人了。

  已经变成盐啦,还不小心点?万一碎掉你们要帮我打扫吗?

  听见秋庭故意不客气地补上这么几句,自卫官们倒是默不吭声,只有一个大约是行动指挥官的男子看了看腕表,接着说道:

  二三〇一,确认盐化。目标取得。

  他一说完,另一个带着记事板的人立刻拿起笔边抄边复诵,另外几个人便走上前去拾智也的遗体。也许是怕遗体受损,也或许是真奈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们的动作都轻多了。

  指挥官没有去帮忙抬,而是来到秋庭面前敬礼:

  感谢您的协助。本案依治安维持法盐害特例处理,因此禁止对外泄露,请您配合。

  当然,否则你们的麻烦可大了。

  秋庭一面挖苦,一面将智也的断臂交给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怪玩具别忘了带定。

  知道秋庭说的是可能植入其中的讯号发射器,指挥官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他接过那只手臂,低着头又行了一个举手礼,这才转身离开。

  ***

  自卫队的人离开之后,秋庭走向门口,锁上大门。

  回到客厅时,只见真奈在沙发旁看着地板叹气。地毯上满是混着盐粒的沙土。

  那些人怎么不脱鞋就直接踩进来呀!

  明天再清理吧。

  秋庭说着,走向真奈。

  --还好吧?

  他伸手轻抚着掠过她喉前的那道红线。

  没事,只有一点刺痛而已。

  我不是说这道伤,是说后来!

  听秋庭问得含蓄,真奈反而笑了出来。她伸手拢了拢破掉的前襟。

  那些倒是还好。别看我这样,初吻可是很早就给了别人呢。那点小事我不在意的。

  看她故意答得俏皮,秋庭也跟着起哄:

  几岁啊?

  五岁。

  秋庭噗嗤笑道:

  不会是给了爸爸吧?

  嘿嘿。

  真奈害羞的笑,却冷不防被秋庭紧紧抱住。她一时忘了呼吸,全身都绷紧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放松。

  秋庭先生?

  我答应你。

  秋庭抱着真奈,两眼则盯着空无一人的虚空。

  以后不会再说我们是没有关系的外人了。再也不会。

  如果直说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他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就算找不到贴切的说法可形容这种关系,至少他不会再说她是不相干的外人--在见到她被别人轻薄的那一刻,那种痛苦和愤怒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真奈在秋庭的怀里轻轻点头,然后用很小、很小,小到连秋庭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声音像是在悄悄的啜泣,仿佛想在巨浪还未拍上岸头前,不着痕迹地将它压下。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没办法像辽一先生那么豁达。

  独自留在日暮海畔的青年说,世界变成这副德性也是值得庆幸的。他用平静的心去接纳乖舛的命运--然而,这份平静并非人人都能达到。

  从前的世界虽然存在过很多错误,有停滞和退步,也有很多缺点,但还是比现在这样好很多。至少在以前,人们看得见规炬,也知道怎么去遵守它。

  在停摆的世界里,既有的规范完全派不上用场。规范是用来保护人的。因为有限制与惩罚存在,人们只要循规蹈炬,大致上就能自保。

  不犯、不盗、不杀--许多宗教的教义都告诉人们,神明愿意拯救遵守这些戒律的人。

  然而,当人们发现谨守戒律也难免一死,秉守规范无益于生命的维系时,还有谁会去信守那冠冕堂皇的承诺?

  既然遵守规范也没有好处,别说是智也先生了,其他人恐怕也不会遵守呀;就算守规炬是正当又体面的事,如果做了也没有人赞赏,再体面也没有意义。因为大家部明白任性而为才不吃亏啊。

  我的刑期本来只有一年多而已,这不表示只要反省一年就能获得原谅吗?社会奉行旧世界的规范而做出承诺,到头来又自行推翻了--如果这样的承诺都可以因情势和世界的改变而推翻,被承诺的一方又何必继续遵守?

  所以,智也就放纵自己妄为了。

  杀掉挡路的警卫,闯出不该离开的牢笼;因为自己有需要就持枪威胁秋庭和真奈,心里不平就非礼真奈。

  横竖都是一死--这就是他冠冕堂皇的理由。

  本来就是世界先背叛了他,所以何必做好人?何必遵守善良规范?善良至上这回事,反正是旧世界里的游戏规则。

  然而在规范被颠覆的这一刻,人们才明白自己从前多么受到保障。

  如果这世界仍旧正常!我想智也先生应该会乖乖服满刑期,然后理所当然地回归社会。因为他自己也说刑期才一年多嘛。

  --搞不好会因为只关一年多,出狱后又去干坏事。

  秋庭故意泼冷水,只见真奈猛摇头。

  --就算那样,我也不必碰到那么讨厌的智也先生!他也不会故意表现卑鄙下流的一面,更不会做出让我那么害怕的事情!

  真奈喊完,再度消沉低喃: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遇到他的不是我,那该有多好只要不发生在我身上就好。就让别人去面对吧,不是我就好--有这种心态,其实我也跟其他人没两样。

  世界已不再美好,自己却只想看见美好的事物。即使世上污秽、狡诈、自私的丑态横流,只要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行。

  这和智也的自我中心有什么不同?顶多是期望的方向不同罢了,出发点都只是自私。

  不想承认自己也有这样的一面。曾经存在的普世价值掩盖了人性的丑陋,而人们只要谨守分际,便以为自己是正当的、是善良的。

  --万一哪天盐害发生在我身上,我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变得像智也先生那样。

  死亡将至之际,压抑至今的欲望会如何失控?那样的丑陋,她实在不想目睹。

  而到了那个时候,还有谁会陪在身旁?假使无人相伴,她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怼--不消说,一定会有的。

  秋庭会是那个人吗?万一秋庭不肯陪伴自己到最后一刻,她能不恨不怨吗?

  明知自私已经在心底萌芽,她更没有这样的自信了。

  天底下没有完人,每个人心里都有善恶两面。无论是你或那小子,甚或是我也一样,不可能只有美好的一面。

  秋庭的声音格外沉静,仿佛是想安抚真奈。

  善或恶不过是在赛跑,抓不准谁跑赢罢了。有一点点肮脏念头就不值得原谅?这道理大概只有你这个年纪的人还会相信吧。我们没有坚强到能够让自己的心灵一尘不染,所以总会有个脏点什么。况且

  --是你让那小子在最后得到平静的啊。

  秋庭说着,松开环着真奈的双臂。

  哎,场面话,说说而已啦。

  他的口气似乎在开玩笑,真奈不禁微微笑了。不过他忽然又变了个口气:

  话虽如此,我对那些没事找麻烦的家伙可从来不手软。我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直到我满意为止。或许还是有修养好的人会说可以原谅别人啦,不过道貌岸然的话谁都会讲,心里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毕竟这种话连我都讲得出口了。所以啦,别提什么以前的世界了,它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他在真奈的肩上拍了拍说:

  去换衣服,再把药拿过来。花时间思考深奥的问题,不如先处理伤口。

  真奈点点头,拢着衣服转身走向卧室。秋庭看着她走进房间,自己才在沙发上坐下。智也刚才就躺在这里。伸手去摸,布面上还留着一点点盐粒的触感。

  宛如大凶之时降临的魔物,突然出现掀起一阵混乱,然后自顾自离去,也不管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秋庭无声地喃喃自语:

  最后--还好有真奈陪在你身边啊,魔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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