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篇 盐之街 盐之街-debriefing- 旅程的终点

  盐之街-debriefing-旅程的终点

  ***

  现在还会偶尔想起。

  那既是梦,又是浮光掠影的记忆,总在日常琐事中不经意地想起。

  --真奈被秋庭捡到、第一次跟着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

  简要地说明屋里的格局后,秋庭指着浴室:

  反正你先去洗澡吧。肥皂什么的随便用,柜子里的毛巾都是洗过的。

  真奈确实想快点儿把自己洗干净,而他好像都知道。

  啊,可是换洗衣服怎么办?她逃出家时只有身上穿着的衣服,后来在配给所领过一些内衣裤之类的,但在刚才的意外与逃跑过程中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真奈不知所措地走进更衣间,听见秋庭喊了一声等等。他走进另一个房间,一会儿之后回来,朝真奈抛出某样东西。真奈反射性地接住,是一个白色的女用旅行包。

  你随便找能穿的拿去穿。应该有几件洗过的才是。

  秋庭说完又歪头想想:

  应该有吧......不过那女人很邋遢就是了。

  听得出以前住在这儿的女子个性如何。

  关上脱衣间的门后,真奈打开旅行包,里面果然是一团糟。

  把衣服装进来的人大概已经很努力了,她将洗过的和未洗过的分别塞在袋子的两端,可是每一件都胡乱卷成一团,根本看不出界线在哪。真奈怯怯的嗅着,将闻起来有洗过味道的挑出来。

  胸罩大概不行。她一看就知道尺寸太大,试都不必试。

  内裤大概还可以。旅行包的主人穿的是L号,平常穿M号的真奈勉强可以穿。

  她将那些没洗过的丢进洗衣机,小心地和洗衣槽里其他的衣服混在一起。当然这里不会有洗衣袋之类的东西可以给她用。再将自己脱下的衣服和内衣裤往洗衣槽的底部塞,真奈马上冲进浴室。

  打开莲蓬头,让热水从头顶浇下,拿一条柜子里的毛巾,沾了肥皂就拼命的搓身体。

  毛巾太软了,她觉得洗不干净,真想拿去角质用沐浴巾来刷到皮肤泛红为止。毛巾杆上挂着一条沐浴巾,可能是秋庭用的,但这种东西是个人物品,她毕竟不敢借来用。

  冲掉肥皂沫,她仍使劲的擦干身体,直到令自己满意为止,然后穿上凑和的内裤,开始为上衣烦恼。秋庭虽是救命恩人,她终归不敢不穿胸罩就走出去。真奈在衣服里翻找了好久,甚至差点儿着凉,最后决定在里面穿一件深色的细肩带背心,外头再罩一件已经洗松了变形的长袖运动衫,勉强让自己妥协了。

  秋庭知道她有这层困扰,后来就到同栋公寓的几户空屋里替她张罗了合身衣裤,没让她因此烦恼太久。

  不过,那个旅行包的主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就像泡泡似的,和入江讲秋庭的那句对女人的口味变了,偶尔会一起浮上真奈的心头。

  他所说的口味,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至少一定是身材更好、胸部更大的。这一点真奈可以确定。光看那个旅行包里的衣服,无论是尺码或款式,都是对身材极有自信的人才敢穿的。

  一定是个跟秋庭年龄相近又成熟的女人吧。

  会不会是女朋友呢?

  她觉得她是被秋庭珍惜的。现在的秋庭偶尔会亲吻她,偶尔会讲一些语意含糊的话,听起来也勉强可以解释是喜欢的意思。

  可是,关于她在心目中的存在或份量,她从没听他明确提起过。

  被问起他们是不是情侣时,真奈总不敢堂堂正正的答是。

  她顶多说是我喜欢的人。

  秋庭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她并不怀疑他的心意,可是每当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心底总有些不安。

  我是秋庭先生的什么人?只有他们两人时,她觉得应该可以问,秋庭大概也会直率地答,可是每每又临阵怯场,问不出口。

  身旁的人都说,每次有人拿真奈的事向秋庭寻开心,秋庭就会板起扑克脸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然而真奈听了也只能笑笑带过。

  ***

  盐害发生的第三年初夏,临时政府发表声明,表示国内的结晶已经全数处理完毕。

  ......还真的事情一解决就溜得不见人影。

  秋庭回到伊丹营区的家庭宿舍,一进门就喊了这么一声。

  在说谁?

  真奈问道。配给日趋稳定后,她总会煮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然后等秋庭回家,这已经成了习惯。

  入江啊!

  秋庭答道,一面脱下代替工作装的迷彩服。

  咦--他不是一直都在立川当临时司令吗?

  临时政府都说结晶已经处理完毕,下一个声明大概就是盐害时期的结束吧。入江在自卫队里的立场本来就很微妙,手上又掌握了一大堆不能对外泄露的内幕,幕僚部大概以为把他收做干部就可以纳入军方的监视之下,但那小子当然不可能乖乖任人摆布。他大概看准了现在正是开溜的好时机。

  入江先生会跑到哪里去呢?

  不用替他担心啦,像他那么任性的人,走到哪儿都会活得好好的。

  说得也是。

  真奈也老实的同意道。

  然后我又接到异动命令了。这次是百里基地。

  真奈迟疑了一会儿,接口道:

  是老地方呢。

  她知道秋庭曾经做是航空自卫队的逃兵,当时的他就在百里基地服勤。

  回去大概会有点尴尬。

  秋庭苦笑着在餐桌前坐下。

  那你会不会就这么......

  真奈随口问道,一面把味噌汤递过去。秋庭接过汤碗,语气倒也轻松:

  我跟入江那小子可不同,我对自卫队是有道义也有感情的。那时虽然是我自己跑掉,但后来还是借助队上的力量来做我想做的事情,现在他们要我帮忙重建部队,我哪有权利拒绝呢?只是现在要从无到有,至少要弄出飞行员培训制度为止,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就是了。

  秋庭接着问她几时能准备动身。真奈笑了。

  有个一天就够了。

  来伊丹的时候,秋庭有交待,说以后会常常调动,没事不要增加行李。结果这一到任就待了两年,秋庭的人事异动都以伊丹为中心。

  只是有点遗憾,长官们教了我好多事情。

  最近这一年半以来,卫生科让真奈去做护士的助手,还常常发兼职薪水给她,金额虽然不多,但总是钱;只不过都是日圆,恐怕还要好久以后才会重新在市面上流通。

  那你先去跟他们打声招呼谢谢人家。人家都很疼你的。

  见真奈点头,秋庭又说:

  现在到处都人手不足,你在伊丹做了一年多的卫生助理,他们大概也打算让你朝这方面发展吧。要是你有这个意愿的话。

  希望我还有机会帮忙就好了。

  执照或资格考之类的制度还没有恢复,不过真奈和秋庭说过,她希望至少在实务上可以做做护士的帮手。

  这一次也是开车去吗?

  花航空燃料让一个自卫官调任,上头的荷包不会允许的。

  我喜欢搭车。

  真奈忍不住坦率地说:

  这趟路程就可以看风景了。希望我们不用赶路。

  秋庭放下筷子,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敲。

  --谢谢你都这么听话。

  答应我,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蒙住眼睛。直到政府宣布结晶处理完毕为止,秋庭始终这么坚持着。

  上头没有催我赶路,稍微绕去哪儿逛一逛还可以,你先想想要去哪。

  啊,那......

  真奈抬起脸。

  我想找个地方帮我爸妈弄个墓。

  当做遗物那两本书,她仍然摆在身边。

  那墓碑呢?

  啊,没有......还没有买。

  父母走的时候都还年轻,还不到要为自己规划后事的年纪。

  我想想,那菩提寺呢?

  呃,我不知道。菩提寺是什么?

  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个--你家应该是信佛教吧?菩提寺就是有墓园的佛寺要祭拜历代祖先时可以去哪里请他们办......长辈做法事的时候都没叫你们去参加吗?

  我爸是北海道人,我妈妈是在九州出生的,不过他们是在东京相识,我们家也没去过菩提寺或乡下老家......普通的小法事大多不会叫我们回去,毕竟路程太远,他们两个又都在上班。

  真奈懂事之后,只记得曾为了祖父母的丧事回去过一、两次,当时自然也没有那个心情去记住是哪间寺庙。加上两边家庭的亲戚都不多,现在更是失去联系,恐怕只有亲自回去一趟才有办法知道他们的现况。

  恩--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时间上大概不行。

  见秋庭苦思,真奈连忙挥手。

  不用啦,随便找个地方就好了。不能立墓碑也没关系,纳骨塔也行。

  话是这么说,万一找了块地缘上不方便的土地,以后麻烦的可是你耶。

  秋庭又想了想,重新拿起碗筷。

  算了,我再帮你想想好了。别担心。

  这话说完的两天后,秋庭和真奈就在营区众人的欢送下离开住了两年的伊丹营,往东出发。

  ***

  开放交流道的高速公路虽然不只一条,实际上仍然形同公务车辆专用道。秋庭决定走名神高速公路转东名高速公路--这是真奈为了打发时间而从地图册查出来的。她的地理还没有好到可以为秋庭指路。

  这一趟不像上次西行时那般动軏绕道他处,高速行驶的汽车一天就可以跑上好大段距离。其实路况要是够好,包括休息时间都算进去,从东京弱大阪也用不到八小时。

  秋庭明明说可以稍微绕去哪儿逛一逛的--真奈一面在心里暗想,一面向握着方向盘的秋庭说道:

  路上连一点盐都没有了耶。

  当然啦,自卫队、消防队跟海巡队全体动员还花了足足两年啊。

  看得到风景真开心。

  真奈有点儿故意这么说。秋庭苦笑,伸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

  放心,我中途会带你去晃晃的。

  在那之后,他们或休息或上厕所,一路开进静冈县挂川市,秋庭便从挂川下了交流道。

  穿过交通号志复活的市区,两旁开始出现山林乡村风情。

  哇,景色好棒!会不会看到富士山啊?

  我说你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地图吗?富士山还没到。现在这个地方也要一直走到县境才会看到日本阿尔卑斯山。

  那我们去东京的途中就会看到富士山了吧!

  天气够好的话就行。不过自卫官看那个都看腻了。

  今天看得到日本阿尔卑斯山吗?

  我们又没有要去那里。

  那是要去哪里?

  真奈歪着脑袋问道,却见秋庭用略显复杂的表情答道我在乡下的老家。

  就先停在这儿吧。

  秋庭在一条农业道路旁停下车来。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休耕中的农地,田畦和泥地里开满了春天的野花,一旁就有登山步道的入口,后方是一片平缓山势。

  听见真奈喃喃地说真想不到,秋庭讶异地问她是什么事。

  你看起来很有都市气息......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想像起来有点新鲜。

  啰嗦,你还不是一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连菩提寺也不懂的都市小孩。

  啊,你什么意思嘛?

  说我不像都市人就算了,什么都市小孩--真奈嘟嚷着嘴。一天到晚就爱说我孩子气。

  我都已经--

  二十岁了--还没说到这儿,秋庭胡乱抓了抓真奈的头,没让她说下去。

  好了啦,你去那边摘花来。记得选一些看起来像菊花的,比较放得久。我去砍香花。

  香花?那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这一带到西日本都习惯在佛坛前献树,那个就叫香花,在西日本好像叫做莽草,不过关东大概不太用这东西。我家的山里有一大堆野生的,反正机会难得,我想砍一些来供在祖坟和佛坛前。

  什么?我家的山?这边的山......

  真奈指着登山步道的入口。

  都是你家的山吗?

  啊--不是全部,只到前面这条棱线。这边是亲戚的坟山,我家只有持分,实际管理都是亲戚在负责。

  秋庭先生,原来你家是大户......?

  是大户我还会逃家从军吗?我家也不是大房。这一带每户人家都有地有山,没什么稀奇,又都是些没列入开发计划的乡下地皮,根本没有资产价值,好看而已。

  话虽如此,真奈生长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种事在她听来还是很不得了。

  秋庭走上登山步道时,真奈开始在田里摘野花。春天的野花怒放,多得像一处花园,她简直开心得忘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对真奈而言,花要不是从花店买来,就是长在路旁的花坛里,能像这样拣自己喜欢的、而且是爱摘多少就摘多少,她觉得好有意思。摘了这一朵,便见旁边有更漂亮的;等到秋庭回来时,她已经摘了满怀的花。

  你实在是......一座坟哪里放得下这么多的花啊。

  啊,这样啊。

  原来这是秋庭扫墓要用的,真奈完全没想到。

  对不起......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摘花,太开心了,不小心就多摘了一些。原来你打算去扫墓呀。

  见真奈俯首消沉,秋庭轻抚她的头。

  算了,放不下的就分给附近的坟好了。

  ......你们平常扫墓都要这样摘野花吗?

  怎么可能,平常也都是从花店或超市买来。只是现在不可能买得到鲜花,刚好又是野花开的季节;不过......

  秋庭笑得温柔,令真奈心中一动。

  你摘得开心就好。

  很......很开心啊,真的。

  真奈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使命感,鼓动她强调摘花有多么快乐,于是她极力地向秋庭表达。

  真的!我好喜欢这样!

  山势平缓得连轻装的真奈登来恢毫不费力,一会儿工夫便到了山顶。

  正如秋庭所说,爬上来的途中常常看见坟墓,旧的新的都有。果然是一座坟山。

  秋庭停下来的地方还不到最顶峰,却是个日照充足之处。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墓,秋庭说那就是他家的祖坟。

  好大的坟墓。

  是啊,别人家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建,我们家族则是每房建一个祖坟。大土堆这边整个都是纳骨室,有人过世的时候就从后面那个门里把骨灰坛放进去。

  他一面解释,一面走向墓石,眉头却皱了起来。只见坟墓一带都扫得很干净,花瓶里也插着香花。

  秋庭把手指伸进花瓶里沾水,拿出来嗅了嗅。

  ......怎么了吗?

  水不臭,是昨天或今天才换的。

  秋庭说时,竟将他砍来的香花用力丢到地上。

  哎唷,秋庭先生......

  真奈的声音里隐含着疑问的口气,秋庭却没有答腔,迳自走到邻旁的墓去,同样闻过花瓶里的水。

  这边就是臭的。

  呃......

  没事,你把鲜花插到我家的花瓶里去。我来替邻居的花瓶换水。

  咦,水去哪里拿?

  旁边那里就有农业用水。我马上回来。

  秋庭把左右两邻的花瓶都带走,往一条下坡的小径走去。

  留下来的真奈戒慎戒惧地走上土坡的阶梯(虽是男友家里的祖坟,顾忌总是难免的),将刚摘来的野花插在香花前面。

  才刚插满花瓶,秋庭就回来了。看来水源果真很近。只见他把洗过的花瓶放回原位,将刚才砍来的香花插进来。

  花有多的就放一些过来。

  啊,好。

  真奈依言将多的野花放进去。

  那个......

  没事啦。

  秋庭似乎不想让她说下去,不过真奈听得出,他的口气有些忿忿然。

  那个爱扫墓的可怜虫待会儿就要回来了。

  爱扫墓。可怜虫。真奈无法在脑中兜起这两个语词的形象。

  算啦!

  又听得秋庭说道,似乎是刻意让声调显得开朗些:

  要不要把你爸妈的遗物放在这里?

  话峰这么一转,令真奈既不解又迟疑。

  只不过墓碑上的姓氏不同,这要忍耐一下。放在这里不会有人来乱动,又有亲戚在这儿管理,中元清明的也都会来帮我们扫墓,而且好歹也是我家的祖坟,我们就把原由写下来一块儿放进去,不至于让你爸妈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想要个戒名或牌位的,也可以请我们家的菩提寺帮忙,或是请他们定期祭拜也不成问题。

  呃、啊、可是......

  毕竟是自己父母亲的后事,真奈不知道好不好如此麻烦秋庭。见他说得顺理成章又设想周到,该不该就这样听从他的安排呢?这么做合乎礼数吗?

  像是看出了真奈的不知所措,秋庭苦笑起来:

  老实说,我不知道几时才能带你回你们乡下老家,我的身分也没有大到可以公器私用的地步。公共交通网还没有恢复,国家也没那个预算去抢修铁路跟航空,今天绕路开来这里算是我能做的最大极限了。我知道你一直挂记着你爸妈的后事,所以我想,要是--

  真奈等着他把话说下去,却见秋庭望着她的后方,眉头皱了起来。

  --高范,你回来了?

  那沙哑的声音引得真奈转头去看,便见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男性--简直就是秋庭上了岁数之后的模样。两人活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怎么办?我现在是不是该打招呼?可是秋庭先生还没有给我们介绍,就这么问候人家会不会太冒失?

  心慌之余,真奈只好先向对方点头致意。

  秋庭冷冷的别开视线,没好气地说道:

  只是中途顺道来看看,事情办完了还要去百里基地。

  你还没辞掉?

  老先生的语气多了不悦。

  快三十的人想干什么,没道理还要老爸来管。

  秋庭气冲冲地吐出这两句,就向真奈说了声走了,见她脚步没跟着动,急起来抓了她的手腕便下山的方向走去。

  从老先生的身旁走过时,真奈看见他一手拎着清洁用具,另一手提着木桶,桶里装了不少杂物,大概是香烛供品之类的。

  强拉着真奈,秋庭一个劲儿的大步走,差点没害真奈滑跤。

  秋庭先生......

  真奈唤了好几声,他却不肯停下脚步。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

  真奈决定一直叫到他肯回应为止。

  刚才那人是不是你父亲?是你父亲吧?就那样走掉怎么好?不行吧?

  --管他的。反正是个只会扫墓的老头。

  你怎么这样说......

  登山步道的入口就在前方。秋庭暴躁地甩掉真奈的手,转过身来。

  一个小鬼少管别人家的闲事!

  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那一刻冻结了,因为秋庭的脸上出现了自责和懊恼。

  听见他低声说抱歉,那声音有些嘶哑,真奈只觉得自己的喉间也堵着什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车子往来时途中见到的休息站开去,一路上都是难堪的沉默。

  中间有几次,秋庭像是想要说什么,但真奈只装作完全没注意到。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这种气氛还是头一遭。

  抵达休息站时已是日暮时分,真奈却没有胃口,拿了睡袋就下车了。秋庭大概也不想吃东西,不过还是把背囊带了出来。

  在陆面交通仍未恢复的情况下,这一间公路休息站就和别处的一样冷清,幸好规模不算小,站内设有淋浴间和娱乐室。相对无语的两人自动省略了晚餐,直接就去洗澡。

  娱乐室的地板上铺有榻榻米,一张张按摩椅排在墙边。真奈把从淋浴间和管理室找来的布垫和毛毯等先铺好,再将睡袋平摆上去。稀奇的是,秋庭今天洗得比真奈还慢。

  我可以睡你旁边吗?

  休息站里虽然没有别人,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在外投宿时总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傍邻而眠,这早已是两人之间的默契,真奈也都自动将被铺铺在一起。秋庭故意这么问,显然只是没话找话讲。

  她知道,秋庭是想制造机会,想收回他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也想为伤害到她而道歉。

  可是真奈没法儿给她温柔的回应。一声请便听起来冷冰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反正我没什么资格或权利去影响你的判断。

  ......是我不好。

  秋庭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呻吟。

  对不起,秋庭先生,我现在做不到好声好气。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秋庭和他父亲一定有很深的心结,真奈还不至于幼稚到察觉不出。

  但在那时,被那一句话刺出许多伤口的她,也没有坚强到可以强颜欢笑的地步。

  ***

  自己不过是小鬼。

  却想管别人家闲事。

  但这件事关乎他还在世的父亲。

  许多心情,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超越,如今却再次涌现。

  她注定追不上这段年龄的差距了。真奈长两岁,秋庭也会长两岁;即使现在的她已经二十岁,也不代表她离秋庭更近,而这个事实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令她人痛。

  即使如此,一声小鬼竟能如此伤人,也是真奈始料未及。假使秋庭面对的不是真奈,也不是像真奈这般条件的人,他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好比那个白色旅行包的女主人。不管是她,或是任何一个与秋庭年龄相仿的人,都不会从秋庭口中听到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轻蔑评语。

  就因为是真奈,她一次被贴上了两种标签。这一点令她既悲伤又不甘心,偏偏又无能为力。

  而且这些标签还是秋庭贴上的。

  少插嘴管别人家的事。

  对一个只能藉两本书来怀念父母的女孩,他怎能说这种话?还在她面前和自己的父亲吵架给她看?

  那是有父亲的人才有的特权啊1

  却也是同一张嘴,说出要真奈将父母葬入他家的祖坟。

  好了,饶了我吧。

  秋庭忽然出声,好像还坐了起来。

  你醒啦?

  你在旁边偷哭,我哪里睡得着。

  真奈便也坐起身。

  --关于我爸妈的坟......

  ......是。

  他竟老实不二的答是。秋庭对真奈从没用过这种态度,语调中又流露着几度沉思或反省的意味,令真奈甚至有点儿不忍心说下去。可是--

  你为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小鬼费心,我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这件事只有你说可以,没问过你父亲的意见吧?秋庭先生,如果你和父亲一直都是那样不愉快,我想我爸妈待在那儿一定也很难堪。以现在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你父亲还在世,为什么你不跟他好好讲话?你明知道我跟我爸妈是怎么死别的。

  说这话时,她重新揭起了许多记忆的疮疤。

  当时若是去找他们,有些事也许就来得及,却因为她不肯正视现实,连向他们道别的话都没有机会说了;这些懊悔与憾恨,秋庭明明都知道的。

  他活着你就不在乎,所以你才敢跟他吵架,要是他明天就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秋庭先生,你父亲在叫你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高兴,可是你却懒得跟他多聊聊。这种父亲你不要,又嫌我是个小鬼不准我管你家的事,那不如把他送给我吧?如果他做我的父亲,我一定会比你更珍惜他。

  真奈......

  秋庭唤着她的名字,牵她的手,这回却是真奈甩开了他。

  不要!

  真奈!

  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嘛?

  秋庭流露出退却的气息。

  我是个跟你非亲非故的小鬼,那你就别再管我了,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丢掉吧!我已经二十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权利接受你的保护了!

  我喜欢你。

  秋庭一把抱紧了她,力道大得令她奋力也挣脱不开。

  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是我打算在我们父子和好之后带去给他看的女人,因为你以后都会跟我在一起。

  就这么几句话,真奈全身力气都没了。

  在秋庭的心目,中真奈的存在有多少份量?他以前从没有明白表示,如今不只明确的定位出来,也为了父子失和受她责备而道歉。

  真奈忍不住呜咽起来。听见她的啜泣,秋庭的臂膀也渐渐放松了力量,而真奈也不再反抗,就这么伏在秋庭的胸前。

  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给过你,结果害你被迁怒弄得这么不安。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心意都一样。

  你动不动就把我当小孩子,我哪有自信。

  真奈下意识使起性子来,心底却不由得沮丧,自觉就是这种表现害她被当成小孩。却在这时,秋庭的语气听起来更加烦恼了。

  那你就体谅我一下嘛。我也要面子,不在你面前装大人怎么行?

  真奈明白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但那些偏执且倔强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仿佛想藉这个机会一吐为快。

  还有,入江先生又说你对女人的喜好变得跟以前不同,而且你把我救回家的那天曾借我一个别人的白色包包,我到现在都还很介意。你以前的女朋友一定跟我完全不同,一定又成熟又懂事......一定很讨你欢心,让你都不在意她的邋遢。

  唉呀,不是那样。秋庭苦苦的叹了一声。

  以前只是不想负责任,所以我都跟那些不拖泥带水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也都是跟我玩玩而已。

  所以我拖泥带水的你就讨厌我吗?

  不要扯到那边去啦。

  秋庭像是烦恼透顶。顿了一会儿,他端起真奈的脸,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往常只限于亲吻的示爱,在这一天并没有到此为止。

  真奈觉得,她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秋庭跨出这一步。

  天刚亮时,秋庭已经在等真奈起床了。真奈在晨光稀微中睁开眼睛,自见已经换好了衣服的秋庭坐在身旁,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神情中颇有逡巡,静了一会儿之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断绝关系之后,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也没讲话,你觉得这样的父子能谈吗?

  秋庭想问的,其实是还谈得拢吗?

  真奈从睡袋里一骨碌坐起来,又赶紧将睡袋拉起来遮住赤裸的胸口,一面叫道:

  可以的!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过结,但是一定可以的。

  高范,你回来啦?

  昨天在祖坟前,秋庭的父亲喊出了这一声,其中隐含着一丝极难分辨的喜悦之情。

  隐蔽得以至于越是自己人,反而越不容易听出来。

  秋庭先生,你父亲看到你回来时很高兴,我听得出来。我敢保证。

  真奈说得有点心急,因为她没法儿解释自己是怎么听出来的,只好希望秋庭别追问,反正她就是听得出来。

  只见秋庭沉默片刻,终于抬起脸:

  我今天要回家跟我老爸谈谈,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一起去,方便吗?

  要是有你在,我觉得我会比较讲得出真心话。

  真奈高兴极了,这是他头一次有求于她。

  秋庭也深深呼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他既向真奈表明了决心,也就等于逼自己只能往前走。

  好,那我去冲个澡就来!而且俗话说行善要趁早!我们吃完早饭就马上出发吧!

  真奈拿垫在睡袋下的毯子裹住身体,捧着换洗衣物往淋浴间跑去。

  ***

  好大的房子哦。

  乡下土地多,房子都很大。

  日本传统的两层式楼房也许已经不符合现代潮流,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得出房屋本身建造得十分坚固严谨。

  秋庭按响门铃。不知是对讲机坏了还是根本没装.只见玄关的房门直接打开,秋庭的父亲就这么走出来。这儿就住他一个人。

  看见是儿子,老先生板着脸不发一语,但也没有要关上大门的意思。

  真奈暗暗在秋庭的背后戳了戳。

  我想他不是在生气,一定是不知所措而已。

  说完,她又悄声加了一句:

  就跟你一样。

  哦。秋庭也压低了声音应道,接着便对着玄关喊:

  老爸,我们可以进去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没搭理,老先生转过身就往屋里走,不过玄关门还是开着的。

  跟着秋庭的父亲来到客厅,看得出他常常待在这里。从客厅向外看出去,缘廊外是经过细心照料的庭院。

  在这等。

  叫真奈和真奈在矮几旁坐好后,秋庭的父亲以还算熟练的手法泡了茶,端到桌上来,对女客说道:

  我冲茶都是随便弄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真奈先点头向他致意,才敢端起茶来尝了一口,一面打量着秋庭的反应。见秋庭一声不吭,真奈便自己代替他说了声很好喝。

  秋庭的父亲也一边喝茶一边朝她打量来,只是脸上仍装着不经心的样子。

  天啊,好紧张。真奈不由自主的坐正,脊背挺得比平常还要直。想起秋庭许下的承诺,大概就跟结婚差不多意思,那么眼前这一位就是结婚对象的父亲了。她希望能给对方好印象。

  ......昨天在墓园好似也见过这位小姐,她是?

  比耐性,秋庭赢了。或者说,秋庭的父亲只是输给了好奇心。

  我的新娘子。

  秋庭的单刀直入语惊四座,却是真奈比秋庭的父亲更感到震惊。

  等一下!怎么是从这里开始谈?这一趟不是来和好的吗?

  真奈没料到他会这么早提起,还以为留到最后才会讲,甚至不讲也无所谓。

  你、你好!我叫小笠原真奈。

  她仓皇地滑到座垫后.诚惶诚恐又毕恭毕敬地学别人那样伏首行大礼,便见秋庭的父亲的表情柔和起来。

  你好--你找到一个好女孩啊,高范。

  是啊。秋庭点头道,一点也不谦逊。

  跟人家爸妈打过招呼了吗?

  真奈的父母亲在盐害时走了。

  搁着浑身不自在的真奈,秋庭父子竟然自顾自地讲起话来--先从我的事情聊起比较好,是吗?她不解的观望着,忽然觉得昨天在墓园的冲突气氛好像不是真的。

  真奈小姐好像年纪满轻的。

  这话是对着真奈问来的,真奈有点儿失措:

  那个,我今年二十岁,跟秋庭先生--跟高范先生差了十岁左右。

  你跟这小子是怎么认识的,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她朝秋庭偷瞄一眼,见他没打算帮腔,便老实将当时的情况大致说出来:从双亲因盐害身亡、她被迫逃出家门,到被秋庭捡回去为止。

  真是苦了你了。

  也许是同为人父的特质使然,这一声朴实的勉慰令真奈倍感温馨,回想起父亲在世时的关爱,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么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任何危险或意外来拆散你和高范吧?

  老爸!

  秋庭厉声插嘴。

  别从真奈下手。

  真奈这厢还在疑惑,秋庭父子的对话已经开始流露出火药味。

  高范,真奈小姐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得到你做她的件侣,万一你丢下她先走了,这责任你怎么负得起?

  别把你跟老妈的事扯到我们头上。而且你有什么立场讲?没见到她最后一而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从这话听起来,秋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昨天去扫的坟墓大概就是秋庭的母亲;那么,爱扫墓的可怜虫一语,指的恐怕就是没能为妻子送终的秋庭父亲了。

  一面听,真奈姑且胡乱揣测着。

  你自己良心不安就叫我辞掉工作,这算哪门子道理?当年还反对我进航空自卫队。你还不是一直飞到退休,也没有提早辞职啊。

  现在她可以把事情兜出个七、八分了:秋庭的父亲也是个飞官,由于秋庭的母亲走得很突然,有任务在身的他因此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大概。

  对秋庭的父亲而言,这件事带来的悔恨一定沉重无比,他自然也不愿意尝到同样的痛苦;不过,在早已立定志向的秋庭看来--这份志向八成也是看着父亲的背影而立下的--父亲的要求无疑是不合理且蛮横已极。

  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吧?真奈完全成了一名旁观者,远远看着父子俩言词往来,话里净是至亲末有的肆无忌惮,这是多么幸福的光景啊。秋庭的父亲应该年过六十了,但见他跟自己儿子争来争去,真奈看着都觉得有趣。

  --什么嘛,这两个人明明都喜欢对方的嘛。居然闹了十年意气,傻瓜。

  够了够了!不明理的死老头!我不管了!

  秋庭怒喝一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但听见身后秋庭先生的呼唤,他的脸上刹时又出现一抹歉意,脚步也停了。

  我只是去冷静一下,等下就回来!

  气冲冲的丢下这么一句,秋庭就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啊,我家这儿子急性子,让你多担待了。

  秋庭的父亲苦笑道。真奈连忙摇头说不会,不过她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习惯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像高范先生。

  称呼秋庭为高范先生虽是今天才改口,不过她已经适应了。

  真奈小姐,那小子在航空自卫队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呢?比方说,你会不会希望他选择更安全的职业呢?

  真奈知道秋庭的父亲想看见她点头认同,不过她不能先出卖秋庭,因为他还没有对父亲讲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见真奈没有回话,秋庭的父亲又吞吞吐吐的又说:

  自卫队这种差事,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尤其是飞行员,不管哪个机种都摔死过很多人。我退休的时候,跟我同梯队入伍的只剩不到一半。

  ......我听其他人说,高范先生是个优秀的飞行员。他们还说,自卫队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是航空战竞会三连霸的高手。

  高手也一样会送命的,天空无常啊!

  听见他语重心长这么说,祭出这一张杀手锏,真奈歪头想了想。

  伯父,你怕他出事,对吗?

  秋庭的父亲吃惊的瞪大眼睛,词穷似的怔了好一会儿才答:

  不......没有一个飞官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上飞机的,我想高范也一样。只是坦白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飞的过程中失去了亲人。

  就是高范先生的母亲吗?

  其实真奈已猜得九分,只是姑且问问。秋庭的父亲便点了点头:

  没能在她断气时陪在身边,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失去了妻子,但还有儿子,既然遗憾,为什么仍然不肯下飞机呢?这不是真奈该问的问题,而且真要这么问出口了,秋庭的父亲就会自动发现答案;那是秋庭一直想要对父亲说的话,还是得由他亲口讲。

  所以,真奈改口谈起自己。

  一个高中生和航空自卫队的战斗机飞行员在一起,你有什么看法?

  事出唐突,秋庭的父亲大概脑筋还没转过来,于是真奈迳自说下去:

  要是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没有发生盐害的话,这两种人是绝对不会碰在一起的吧。可是我遇到了高范先生,而且他当时已经是个战斗机的飞行员了。

  要是没有发生盐害,真奈不会失去双亲,但也就不会与秋庭相遇。其实她也不知道哪一种假设比较好。

  老天爷夺走了我的父母,换给我一个高范先生。至于他是飞行员、而且对这份工作引以为傲这一点,我没有权利挑三捡四,因为......

  这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

  而且我们已经经历过生离死别了。

  她想起那一对因盐害才互明心意、最后结伴赴海的情侣。

  攻击东京湾结晶的人就是高范先生,他开的还是从美军抢来的战斗机。

  秋庭的父亲大概在退休后就不再过问军中事务,听见这个消息因而显得格外震惊。

  当然,我一开始哭着不让他去,求他不要接下那么危险的任务,可是高范先生还是接下了。他说,他不想看到我染上盐害,所以他要把我丢下来。

  那是他们的亲吻,连同那一声求她体谅的咆哮,她至今还记得。

  不仅如此,那场作战又是一个很坏心的人策划的。我还被那个坏人抓去当人质威胁高范先生,要是作战之败(按:应是笔误),我就会被杀。

  为了简化过程,她索性把入江说成坏人,心想入江应该不会介意。

  当时,高范先生要是没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我想我是活不到今天的。又或许他决定不凡飞,那么盐害就没法解决,我也许还是会染上盐害而死。

  秋庭的父亲默默听着,脸上却是惊讶。

  所以,我跟他都已经看破生死了。

  就在这时,主角回来了。先是玄关的开关门砰磅作响,接着脚步声重重地从走廊踏过来。

  秋庭露面时的表情还是一样臭。他凶巴巴瞪着父亲:

  臭老爸,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

  秋庭的父亲大约也察觉到什么,神情平静的抬起头望着儿子。

  你没来送她最后一程,妈跟我都不恨你,因为我们都以你为荣。就算出事的人是你,我们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你别把在地上等的人都看扁了。为了这点小事就可怜兮兮,你要后悔到几时啊?妈在阴间都会丢脸!人家还以之为她真的是为了你不能给她送终才含恨而死!

  一行清泪从老父的脸滑过。

  顺便告诉你,妈死前还交待过,如果你要续弦,她还不准我反对!她说你这个人在家什么事也不会做,没人照料不行!

  ......我哪里还想续什么弦,而且她也把我想得太没用了。

  任凭泪痕挂在脸上,秋庭的父亲也不伸手抹掉,只是静静笑道:

  儿子养到这么大,又带了一个有骨气的媳妇回来,以后也许有个孙子、偶尔捎捎信或回来看看我,我就满足啦。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的过日刺,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待了。

  有骨气?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秋庭惊异地问,真奈却是笑而不答。

  ***

  最后,秋庭提起真奈双亲的后事,包括入祖坟和祭拜等等事宜,秋庭的父亲都爽快答应了。

  他们停留了两三天把这些事情办完,这段期间都住在秋庭的老家。真奈在屋子里四处逛,有很多东西可以看,好比秋庭的房间。

  你以前就在这里读书吗?

  我高二就去东京寄读了。高一之前都在这里。

  母亲是在高一那一年过世,之后又为了职业出路而跟父亲反目,秋庭就趁机拜托亲戚让他到东京去。

  你们还真顽固,父子吵架居然可以吵上十年。

  见真奈取笑道,秋庭便也反过来取笑她:

  嘿,你以后也要管那个顽固的老头叫爸爸啰--你不是说我若不要就把老爸送给你吗?我倒没有不要,不过可以分一半给你。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她觉得双颊一阵热。

  我、我须喜欢。因为他跟你长得好像。

  秋庭听了竟认真起来。见他吃醋,真奈赶紧投过去撒娇:

  不过我那天说的那些话,你不要跟你父亲讲哦。

  那一天的她虽是在耍孩子脾气,请把你的父亲让给我一语却是完全不成体统。乍听之下,简直像是在向老父亲求婚似的。

  哇--老爸听了应该会高兴死了。

  秋庭先生!她叫起来,嘴唇却被一吻捂住。

  叫我高范,不然我爸也姓秋庭啊!

  他在她的唇上嗫嚅道。真奈羞红了脸点点头。

  他们请人做了两份小小的牌位,一份由秋庭父亲放在他们家的佛坛上,另一份由真奈带走。

  秋庭和真奈要离开的那一天,他们三人一起去祖坟祭拜,将那两本遗物书放进祖坟,然后在下山的路上和秋庭的父亲道别。

  你随时--交通不便,也许一时半刻还很难,不过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娘家了。要是跟高范吵架了不想待在家里,你只管回这儿散心。

  真奈哭得连一句像样的谢谢都说不好,只能频频点头。

  反倒是父子之间的道别简洁已极,就只有我们走啦跟哦而已。话说回来,当车子开动之后,老父亲却一直朝他们挥手,直到双方都看不见为止。

  绕过来这一趟,你高兴吗?

  被秋庭这么一问,真奈笑了起来。

  高兴得连富士山都不重要了。

  真现实。你还哭成那样,又跟他顶嘴。

  原因又不出在我身上,都是你嘛。

  嘟着嘴,真奈回头往车后的路看去。

  我们有空时再回来好不好?

  有顺道的时候。

  ***

  之后又过了三年。

  到百里基地赴任后,秋庭没接到进一步的调动,基地却也还没恢复到能够进行飞行训练的地步,因此实技训练全都是靠模拟飞行舱进行。

  百废待兴之中,区公所的户政事务单位总算重新开放,早就等得心急的结婚登记与其他申请案件一下子就让户政人员忙得焦头烂额。当然,秋庭和真奈也是其中之一。

  经济复苏还早,大概还有好几年都得过配给生活。

  军用通讯网络虽已抢先修复,民间却还没办法那么快回到人手一支手机的方便时代。大半地区的有线电话已能拨通,但也有不少地方是好几户人家共用一支电话。

  至于流通与运输,一般信函和包裹的收发都已经恢复到以往,只是速度上仍然完全比不上当年的快递服务就是了。生鲜食品也重新回到物流体系,鱼肉类都可以在当日内送达,蔬果类也都不会超过三天。

  真奈继续在百里基地做护士助理,技术和经验都有长足进步。医官竖着大姆指向她保证,等到执照制度恢复,她一定可以通过考试。

  做了一阵子助理之后,真奈却不得不暂时休息。怀孕初期,真奈害喜害得非常严重,就算勉强打起精神去医务室上班,反而是医护人员要照料她。

  打扫洗衣和煮饭,要做的家务事很多,但她常常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反胃,尤其是早上刚起床时。不得已,只好让秋庭到基地餐厅去吃早饭。

  在这段期间,真奈想起母亲说她当年怀自己时也是个严重的害喜体质,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她好久没哭了。母亲若是在世,那会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依靠啊。

  得知这个喜讯,秋庭的父亲便开始定期寄些自己种的蔬果给她。配给的蔬果略嫌不足,所以老父亲的这份用心令她感激不已。要做爷爷的他似乎已经在为孙子想名字,每次写信或打电话来的口气都是一个劲儿的兴奋,真奈猜他非常期待着替孙子命名,可是做儿子的秋庭却对他剑拔弩张,死也不肯让出命名权。

  就这样,有一天,秋庭回家时显得满面春风。

  他带回来一个B5大小的旧公文袋,说是送给真奈的礼物,看起来却不像是装了什么好东西的样子。

  取出袋里的东西一看,果真是个好东西。

  高范先生,这是......

  采购部进了好几本,我还跑去跟经办说情,硬是从他那里先弄一本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盐害之前的时代有一种名为MOOK的书籍类别,这种册子大概就是那一类。出版业界还没有传出复苏的消息,不过有几家报纸已经开始不定期出刊,这本册子应该就是那些报社的其中一家印行的。印刷和纸张都有点粗糙。

  不过,这本小书的标题和作者的姓名却大有意义。

  《我眼中的盐害》--高桥宣生

  这个人就是宣生吧?以前跟我们一起旅行的--

  对,你看了就知道。

  秋庭笑着这么说。他大概已经先翻过了。

  你去看吧,我来把晚饭做好。

  有他这番话,真奈便依言到沙发坐下。这沙发是秋庭从队上的报废家具里捡来的,他料想真奈的虚弱还要持续好一阵子,就动手修理并改装了一番,让她有个坐起来更舒服的地方。回想起来,房子里的每一件大家具都是这么来的,连同那些家饰布、外国货等等,两人在不便的大环境之中合力,一点一滴将这个小天地装点成可喜而温馨的窝。

  靠着椅背,真奈翻开那本薄册。

  人们相爱,直到世界终结那一刻。

  在这之中,有一段爱情救了这个世界。

  我想把那段爱情写下来。

  这是全书的前言。

  世界在一夕之间变色。

  能处在历经巨变的世界狭逢间,这机会可不常有。

  听旁人说,世界的变动即将进入尾声。

  所以我想,我应该出去见识见识这变色的山河--

  自以为胸怀远大的我,在中学时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当时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头。

  我总是向人夸口,说自己立志要成为一个采访作家,并且动不动就炫耀这个梦想,其实只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满足虚荣心而已。

  幸运的我,身旁没有一个亲人死于盐害,所以面对这场天灾,我仿佛像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藉口用见证盐害来培养身为记者的历练。

  我计划搭便车旅行,不久就拦到一部军用车;而这趟旅程所赐给我的第一记当头棒喝.便是从车上的自卫官和他的伴侣--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而来。

  (别意外,当时的我无知到了极点,完全不知道燃料供应中断,也不知道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有车可开!事实上正如各位所知,国内储存的燃料目前仅能供应公家单位,私人车辆的交通至今仍陷于瘫痪。)

  他们正在往西赶赴任务的途中,恰巧驶经我拦车的那一条路。

  然而我相信,是命运安排我们在这段旅程最初的起点偶然相遇。

  讨厌,居然说我是楚楚动人的少女。

  怀着身孕、即将为人母亲的真奈看见这个形容词,不由得暗暗羞赧。

  回想起与宣生同行的那几天,却是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自卫官有一双锐利的眼神,对待小孩也绝不宽纵,而他就是在东京湾率先攻击结晶的航空自卫队飞行员。

  看多了就会感染--自卫队是最早掌握到这项资讯的单位,他也因为攻击任务而将成为最接近结晶的人,其中的危险性不言可喻。

  我不懂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甘冒生命风险也要接下任务?

  我问他是不是基于使命感,他说不是,而是单纯不想看见心爱的少女先一步化成盐而已。

  从我遇到他之后,我觉得那是他头一次正经的回应我。

  (当然,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被那名少女所吸引,以至于成天颠三倒四、胡说八道,不是闹别扭就是拿些蠢问题去烦他,他当然懒得理我。)

  面对我个令人头疼的小孩,少女始终温柔又亲切,我因此偷偷仰慕着她。但是我太过任性,终于触怒了她。

  少女对我说,她的心中只有那名自卫官一人。她只愿意信任他、把自己寄托给他,没有别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

  在当时,少女在生活上需要有人多方照料,而我擅自将少女带到自卫官看不到的地方,当然也大大触怒了他。

  正当我以为他会先来骂我或揍我时,他却是先奔向少女,像个骑士般蹲跪在她面前,用冷静的声音问她是否平安。

  少女似乎不想让他担心(大概也有点儿为了袒护我),只说自己没事。

  我当场明白,他们之间的羁绊不是任何外人可以介入或干预的。看见他们两人,我也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离谱。

  自卫官告诉我,没有人会为了拯救世界这种冠冕堂皇的名义而拚上性命。

  他之所以拯救世界,其实只是为了拯救她。因为她活在这世界上--因为这世界有她存在。

  她以外的我们都是闲杂人等,不过是顺便得救。我想,我们得为了这个顺便感谢他们。

  要从什么角度来记录我所见的盐害,就在那一天决定了。

  在那样恐怖的灾难中,人与人的心意必定是最强的羁绊,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不论如何,我想写下每一段不畏盐害、无惧于磨难的爱情。

  我能在旅程最初的起点遇见那两人,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话虽如此,这趟离家出走的处女航只维持了两个月左右。公所的失踪人口通报很快就害我被抓回家了。)

  著者近影中的宣生已经有一张略带稚气的青年面容,下方的简介将他描述为感性丰沛且具文字魅力的新生代采访作家。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年轻似乎也是卖点之一。

  恭喜--读到一个段落,真奈阖上书,抚着封面同时在心中向他道贺。这时,秋庭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怎么样?

  总觉得......怪难为情的。不过看到他这么杰出,我很高兴。

  你这话可不是年轻女孩该有的感想哦。这么快就有做母亲的心情啊?

  恩--也许真是这样。

  真奈帮着摆碗筷,嘴里不经意地说:

  如果是个男孩子,希望他能像宣生一样有朝气。

  饶了我吧。

  那一抹苦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当时,但秋庭似乎也不排斥就是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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