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我的鲸鱼男友 越栅挽歌

  *

  越栅。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应该是个陌生的字眼;字典上查不到,打字时也无法自动变换。

  换成一般人耳熟能详的语汇,就是逃兵。「越栅」是队上用来描述队员逃离自卫队营区或基地的术语,当初使用这个字眼,是因为觉得逃兵二字太过难听;但是逃兵就是逃兵,不会因为换个说法而有所改变;再说酪农业者也以越栅二字来形容冲破电栏逃走的家畜,用这个字眼的等于把队员当动物看待,也没好听到哪里去。总而言之,是个教人越想越莫名其妙的用词。

  越栅者以新进队员及经验较浅的队员居多,常见的理由依比例多寡,依序为人际关系不良、跟不上训练及厌恶规矩一大堆的团体生活等等。

  还有个理由的比例虽然不高却不容忽视,那就是感情因素。

  「欸,我好想你,现在就想见你。」

  女友原本就爱撒娇,一有机会就挽臂拥抱。从前就读同一个班级,生活圈子相同,女友这个个性让他吃了不少甜头;所有有女友的高中男生想做的事,女友全都让他做了。

  然而高中毕业,离乡背井进入陆自之后,这种爱撒娇的性子完全发挥负面作用。女友进了家乡的二专,他则以新进队员的身份被分发到其他县市的营区,得搭三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回乡;对于时间处处受限的新进队员而言,这并非休假时可以轻松往返的距离。就算真的回乡,一见面就得不断留意归队时间,坐立难安。至于教育期间外宿,更是春秋大梦。

  既然不能常常见面,至少常通电话吧!然而他过的是团体生活,纵使自备手机也不能长时间通话。女友上了二专以后,只有时间变得比高中时代更多,似乎无法体会他的难处。前期教育接近尾声的那阵子,电话中的女友总是在哭。

  「我们已经三个礼拜没见面了耶!」

  不过才三个礼拜而已啊!他如此想道,却忍着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口就完了。女友尚未发现自己和男友的时间质量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一旦被她发现,这段恋情就结束了。

  「不能常回去,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现在真的无法立刻去找你……」

  这时正值平日的熄灯 前,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开始就寝前的晚点名,到时就得挂断电话了。但女友又在电话彼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欸,这礼拜放假我一定回去,只剩四天,你再忍耐一下。」

  「还有四天耶,我忍不下去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求求你,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立刻来看我。」

  倘若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嘲笑这个女人怎么如此任性。不过四天而已嘛!连四天也不能等,要这样为难男友?这种女人,不如趁早分手算了。

  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有谁笑得出来?对自己心心念念、魂牵梦系,连区区四天都不能再等的女人,今后的人生还碰得上第二个吗?

  「……好。」

  他知道这么做等于越栅,但他不是逃离自卫队,只是去见女友而已。只要别被发现,就不算越栅。我还会回来啊!我只是去探望寂寞不安的女友,让她安心而已。

  「……你没骗我?真的吗?」

  她打着颤喃喃问道。嗯,我决定了。为了安女友的心,他坚决地说道。

  「不过我不能直接到你身边,你也得加油。」

  他对照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车时刻表与目前的财力,临时拟定出可行的行程。营区里的提款机已经关闭了,他的资金只剩手头上的几千元。附近的超商店长都和自卫队相熟,熄灯后去买东西,倒还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要提款,他们立刻会怀疑是要越栅而通报自卫队。

  「我身上的钱只够坐到○○而已。」

  光靠手头上的钱,要在熄灯之后出发并赶走走点名之前搭乘头班电车回来,顶多只能坐到这站。

  「你也坐到这站来,只要在十一点前搭上就赶得上了。还有,很抱歉,我坐到这站以后就没钱了,得向你借回程的车钱。反正搭头班电车就能赶在点名之前回来,我们可以在车站一起待到发车,好吗?」

  「你要偷偷溜出基地?」

  他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但女友始终分不清基地与营区的差别,这时也使用基地二字。

  「没问题吗?要是被发现了……」

  「我等熄灯之后偷偷溜出来,就不会被发现了。天亮以前我会赶回来的。」

  「你肯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当然啊!」

  他坚定说道:

  「只要是为了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小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清田和哉中士望着被带来警卫室的年轻队员。带这名脸色发青的队员来此地的,是清田的部下吉川夕子下士;队员是同队的新兵,刚结束后期教育分发过来,是吉川的直属部下。

  「他只是未遂,我想从宽处置。」

  吉川报告,清田也点了点头。倘若她无此打算,就不会特地在就寝后拨打手机找清田出来了。

  此时,新兵突然跪地磕头。他的背上都是草屑,看来刚才是躲在草丛里。

  「求求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的!」

  「适可而止吧!不然过了两年以后,你一定更会恨不得勒死现在的自己。」

  听了清田冷淡的制止,新兵错愕地抬起头来;吉川拉他起身,拿了把硬邦邦的椅子让他坐下。

  吉川,去倒杯热饮来。「

  吉川点了点头,走向开饮机。」

  「你的女朋友住在哪里?」

  新兵大为吃惊,目瞪口呆。他大概是惊奇清田为何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不过对清田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执勤态度无可挑剔,人际关系良好,学习意愿也高。这样的队员干出傻事时,十之八九是为了感情因素。」

  几天前清田便曾喃喃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吉川也回答:「差不多了。」这段缘由,新兵自然无从得知。

  「好啦,她住在哪里?」

  清田又问了一次,新兵不情不愿地答了「佐世保」三字。佐世保离西部分队教育队所在的相浦营区很近。

  「原来如此,所以才能撑过教育训练期间啊?」

  清田自言自语,随即又问道:

  「不过饭冢离佐世保还算近啊!有必要越栅吗?你现在已经可以申请外宿了吧?」

  三个半小时的电车车程,虽然辛苦了一点,面前可以当日往返。新兵低下头,难以启齿地回答:

  「可是毕竟不能每个礼拜回去……教育训练期间离得近,几乎每周都能见面,我和她从高中就在一起了,过去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的经验……」

  「她是不是对你说『假如爱我就来看我』?」

  新兵的肩头猛然一震,看来清田又说中了。

  「不过搭电车在天亮之前赶不回来吧?你是怎么计划的?」

  「她会开车到中途来,回程再由她开车送我回营区。」

  「那是她的车吗?」

  不过才十几岁,应该买不起车子,不过清田姑且一问。果不其然,新兵喃喃地回答:「不是,她说要向她爸爸借车……」

  那就错不了了。

  「我敢跟你打赌,她不会来的。」

  「胡说……!」

  新兵大吼,随即想起对方毕竟是中士,勉为其难地放低音量。「清田中士凭什么如此断定?」

  「因为坐在你眼前的中士从前也干过同样的事。」

  清田若无其事地说道,新兵闻言大叫:「咦!」那当然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半个队员听到这句话时没吓一跳。

  「其实光靠常理判断也知道她不会来。你的女友既然是你的高中同学,那么年龄顶多是十八、九岁,驾照也是刚拿到的吧?还是驾驶新手的女儿说要在晚上开车上高速公路去见男友,有哪个父母会答应借车?」

  新兵默默无语,这时吉川正好送上「热饮」。她替新兵泡的是咖啡加奶精,替酷爱甜食的清田泡的则是可可亚。「哦,你真内行。」待清田接过烫手的热可可,吉川便微微行了一遍退下。她对于进退应对之道也很内行。

  新兵接过热饮之后并未就口,清田则是一面啜饮热可可,一面说道:

  「我知道你有爱,也有毅力,不过还是先听听老前辈的经验谈吧!」

  *

  营区不比监狱,没有监禁设施,当真要越栅的人多得是门路。

  熄灯之后,清田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穿着充当睡衣的休闲服走出寝室,佯装要去上厕所。休闲服底下其实还穿着便服;熄灯前,他已经先带着便服到厕所一趟,把便服穿在里头了。幸好当时仍是轻衫季节,点名时不致于因为穿着过于厚重而引人怀疑。

  他一面避人耳目,一面走进一楼的厕所,爬出窗户,趁暗越过栅栏,过程顺利得令他错愕。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过到这一关。

  接下来便是运气问题了。乳沟室友发现清田不在,跑去报告长官,确定人不在队舍之后,便会视为越栅,立刻展开搜索。

  至于搜索行动是如何绵密且专业,他早从长官及学长口长听过许多次。首先会围堵附近的车站,倘若越栅者的老家位于邻近的县市,连老家也一并围堵;若是老家位于远方,则重点式监视通往老家的交通网,一一过滤。

  莫说铁路,巴士及计程车招呼站亦在围堵范围之中,并详细搜索各条主要道路,以免越栅者搭便车逃走。能够提款的便利商店也是监视对象之一。

  越栅者受困于包围网中,进退无门,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这么大的搜索阵仗或许显得有点夸张,但逃走的可是受过战斗训练的士兵;就算冠上越栅这等莫名其妙的字眼,逃兵就是逃兵。

  若是逃兵被逼急了,为了确保逃走手段或资金而闯入民家,问题可就打了。有的人扩出去了,搞搞不好会挟持普通百姓当人质。站在自卫队的立场,自然要在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之前设法逮住队员。

  清田的运气不错,室友全都很好睡。这些人睡得好,磨牙及打呼声自然也大,平时清田总是倍感困扰,唯有这次衷心感谢他们。他轻易抵达了车站,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前往相约地点。

  清田搭乘往邻县的慢车,中途就是终点站。车上乘客寥寥无几,他把半路上脱下的休闲服折好,放进带来的烫衣袋中;除了剃得过短、不合时宜的头发之外(教育训练期间没有发型上的自由),看来就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随着电车行进,城镇的灯火越来越少,所见的景色尽是些吸收了夜色而变得更为黑暗的山影。

  偶尔会有无人车站发着亮光,如岛屿般浮现于穿梭而过的寂寥夜色之中、清田已经数不清自己经过几座灯影幢幢的光之岛了。

  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车,清田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的岛屿。这个站位于中规模卫星市镇,几乎所有乘客都在这里下车,三三两两地走向检票口。

  清田背离潮流,独自走进候车室。死去的飞蛾及飞虫堆积在混凝土地板的角落,感觉上格外凄凉。

  她还要三十分钟才能到——三十分钟后就能见面了。清田雀跃地哼着歌曲,眺望着通往故乡的路线彼端。

  几列慢车经过之后,那辆电车总算来了。清田等不及电车入站,冲出了候车室,穿过天桥,守在可将进站月台尽收眼底的位置。

  电车宛若刻意卖关子似地缓缓减速停止,打开车门,吐出下车乘客。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两个一胖一瘦、满脸疲态的中年人。紧接着下车的是一道鲜艳的人影,教清田胸口一跳;但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打扮花枝招展、风尘味极重的女人。

  这就是全部了。

  清田半带困惑地目送四名乘客通过剪票口。为什么女友不在里头?

  莫非她睡着了,忘了下车?糟了,若是坐过头,得再过五个车站才能下车。清田连忙拨打女友的手机,响了五回之后,一阵转入机械式回应之前特有的停顿传入耳中,教他不禁皱起眉头。

  「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

  这条线路蜿蜒于山间,不易接收讯号。清田又重拨了好几次,一面思考着其他可能性。除了刚才的电车以外,还有一班慢车能够坐到前一站;如果女友只赶得上那班电车,或许会在前一站转搭计程车过来。

  为了慎重起见,清田先发了封简讯,接着又继续重拨。

  ——等过了凌晨两点,他才领悟到女友根本没来。

  「……她没有来吗?」

  新兵战战兢兢地询问,清田点了点头。

  「是啊!你可别期待十几岁的女孩能够和你拥有同样的行动力。我们好歹接受过军事训练,行动力及决断力的上限和她们完全不同。你该庆幸你在逃出营区之前就被吉川逮住了。」

  新兵失落地低下头。见他似乎仍未完全死心,清田苦笑道:

  「……不过或许你的女朋友比较有毅力。你现在打电话给她看看。当然,是打到她家里去。」

  清田离席回避之后,新兵便开始拨打手机。不久后,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入清田耳中。

  「……我知道了。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清田算好时机回座,只见新兵带着半哭半笑的微妙表情抬起头来,望着清田说道:

  「她人不舒服已经睡了,没办法接电话。」

  「我想也是。」

  清田一口气喝干冷却得恰到好处的可可亚。

  「你们无法每个礼拜见面,已经有多久了?」

  新兵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眨了眨眼,在脑子里数一数才回答:

  「差不多……一个多月。中间我有回去一次,住了一晚。」

  「或许是我鸡婆,不过才一个月没见就受不了的女人终究是撑不下去的。你知道你以后可能转调几次吗?全国有一百六十个营区,要是你分发到无法当晚来回的地区该怎么办?你的女友知道你们见不着面以后,还肯等你吗?」

  清田原以为新兵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垂着头默默无语。

  「悔过书明天交上来,不知道怎么写去问吉川。」

  话才说完,吉川又露面了。「我带他回队舍。」她示意新兵起身。

  清田走向开饮机,想再泡一杯可可亚,却发现热气腾腾的第二杯已经搁在桌上了。

  *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乡下电车,少说也有近百公里的距离,要步行回营区是不可能的。幸好清田还没出车站,可以先在候车室待上一夜,待头班电车发车后再搭车回去。问题是下车以后要如何混过剪票口?清田压根儿没考虑过若是女友,没来该怎么办,把仅剩不多的钱全拿来买了车票,如今身上只剩几百元。乡下的便利商店有的一到晚上就大刺刺地关门打烊,清田不敢某然离站。

  躺在硬邦邦的板凳上,清田倍感凄凉。

  正当他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人踹醒,滚下板凳;他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一看,比魔鬼还可怕的区队长正杀气腾腾地站在他面前。

  啊,被发现了。清田睡意朦胧的脑袋如此想道。天还没亮。事后一问,才知道区队长是沿着通往清田老家的路线逐站搜索,一路追上来的。

  清田挨了好几记铁拳及一阵震天价响的怒骂,接着被揪住衣领,拖到车站之外,塞进停在那儿的小卡车。

  区队长用无线电宣布找到越栅者及结束搜索的消息,清田听了不由得感慨:唉!我也成了越栅者啦?

  「制造我的麻烦。」

  年纪和清田父亲相仿的区队长满脸不快地啐道,和学长一起挤在后座的清田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可是我本来是打算天亮以前回去的……」

  「这就叫越栅,蠢蛋!」

  又是一道怒骂,清田不禁缩起脖子来。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不是觉得在队上待不下去了。」

  清田只是想声明这一点。

  我只是想为在电话彼端哭泣的女友做些事。

  只是想止住她那见不着我就掉个不停的泪水。

  「那种女人你还是趁早和她分了!」

  区队长又不快地啐道。我没说我是为了和女友见面而越栅的啊,为什么区队长知道和女人有关?当时的清田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一想,真是羞愧难当。

  处分确定之后,清田打了通电话给女友。

  他还没质问女友为何爽约,女友就先在电话彼端放声大哭起来。她再三道歉,并哭哭啼啼地说道:

  「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妈问我要去哪里,我照实回答,结果她说绝对不准我半夜出门,硬把我挡了下来。」

  接受严厉处分之后,「我妈」二字听来格外娇生惯养;不过当时清田只觉得女友本来就娇生惯养,并未和她计较。

  「你怎么会笨到老师回答啊?不会说是要去便利商店?」

  「人家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嘛!」

  女友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那天也很难过。我被挡下以后,在房间里哭到天亮。」

  「在暖呼呼的房间里钻进被窝哭到天亮?」

  怒气使得清田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这样讲?女友的啜泣声又大了一倍,清田只得道歉,但心中仍怀着满腔不平。

  同一时间,我可是在积了一堆死虫的候车室里睡着硬邦邦的板凳,连条毯子也没有。虽说是轻衫季节,晚上的山间还是很冷的。

  叫醒我的可不是妈妈或闹钟,而是区队长的半筒靴。

  有时间哭,怎么不打通电话……不,至少传封简讯给我?如果在讯号被山峰隔绝之前收到你无法脱身的通知,我就可以半途折回了啊!

  清田心有不甘地质问,女友又气若游丝地回答:「人家不好意思说我不能去了嘛!」

  「而且我以为你在约定时间没看到我,就会知道我出不了门。」

  没办法,她还是学生,还没出社会,不懂得责任的意义。

  我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得原谅她。

  「阿和,你呢?你没事吧?」

  「我到了我们约好的车站,不过后来事情曝光,被带回去了。」

  女友在电话彼端倒抽一口气。

  「你有受什么处罚吗……?」

  「禁假半年。」

  这是个重大处分,不只限于后期教育期间,还会持续到分发之后。

  「怎会……半年?」

  半年见不着男友,对她自己也有影响;事到如今,她总算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她有开始哭哭啼啼,清田连忙说尽好话来安慰她。

  别放在心上,我不后悔。虽然没见到面,不过我能为了寂寞哭泣的你付出行动,已经很满足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女友又哭了。

  「我一定会等你的。你为了我这么牺牲,这次轮到我等你了。」

  我绝不会输给无法相见的时间。听了这郑重的宣言,清田暗暗想道:如果你能在只须再等四天的那一晚下定这个决心,不久好了?

  半年见不着面,对清田而言也是个极为痛苦的结果。

  清田泡好黑咖啡时,吉川回来了。她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队员,唯有担心发胖,喝咖啡不加糖及奶精这一点勉强保有一般妙龄女子的风格。

  吉川点头示意,接过泡好的咖啡。

  「谢谢你特地拿这段不愉快的往事来劝告他。」

  「没什么,反正是老话题了。」

  面对被爱情冲昏头的年轻人,这个残酷的经验谈是最好的镇静剂。

  「话说回来,每年都少不了这种人耶!」

  「因为大家还年轻嘛!」

  「你也成长啦!」

  吉川腼腆一笑,突然增添了不少女人味。

  「今天你没把故事说完呢!」

  吉川的语气之中带着些许调侃之意。清田板起脸来说道:

  「无论是过去或将来,能让我把故事说完的都只有你一个。」

  *

  收到处分的三个月后,女友提出分手。

  换作现在的清田会赞许她竟能撑这么久,不过当时可就不然了。

  「什么意思啊?」

  清田大声怒吼,引来周围侧面,连忙一面移动到无人的地方,一面低声追问:

  「你突然说……是什么意思啊?」

  他没把「想分手」三个字说出来,是害怕旁人听见。女友又一如往常地一面抽噎,一面哭泣。

  我才想哭咧!居然得在这种到处都有熟人的环境之下谈这种事。

  清田走出队舍之外,好不容易可以专心谈话了。

  「对不起,可是我好寂寞,好难捱喔!」

  平时清田听见女友的哭声,只觉得又心痛又爱怜,总是一味地劝解安慰;不过这回可不能这么做了。

  「你不是说这次轮到你等我了吗?」

  「我是说了,可是……」

  女友不干不脆的说话方式如今只教清田倍感焦躁。

  「我身边的朋友每天都能和男友开开心心地见面,看他们那样,就觉得不能见面好痛苦。」

  「这种事从我进自卫队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

  别生气嘛!女友又开始涕泪纵横地哭诉。别生气?这种话你现在说得出来?你的神经是什么做的啊?

  「跟朋友聊起恋爱话题的时候也很痛苦,她们嫌我冷场,气氛弄得好僵。」

  什么跟什么?恋爱话题?

  「你跟朋友的气氛比我还重要吗?」

  「我也有日子要过啊!」

  「每天等妈妈叫你起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学,和朋友聊天,跑社团活动?」

  她夸张地吸了口气,装腔作势地使劲大叫:

  「太过分了!你瞧不起我的学业啊?」

  虽然她说得冠冕堂皇,但清田还记得她刚入学时说过:「学长姐告诉我哪些课的学分比较好拿,我已经加选了,万无一失。」因此听了只觉得好笑。

  你明明是以享受多彩多姿的校园生活为优先吧?

  ……女人一旦决心分手,无论你如何哄她、留她、骂她、求她都没有用。这个道理现在清田非常明白。

  倘若当时清田能干脆抽身,或许就不会伤得那么重。

  「追根究底,都是因为你说你很寂寞,想见我的关系!我为了你越栅,受了这么重的处分……」

  「我又没拜托你那么做!」

  不知女友是豁出去了还是怒急攻心,语气显得极为恶毒,是清田从未听过的。就算是百年之恋,听了这话也会瞬间冷却——不,或许已经冷却了。

  这种恶毒的语气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令清田气昏了头。

  「明……明明是你讲的耶!是你说『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立刻来看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去吗?」

  假如你真的喜欢我。如果清田拒绝这种可爱的恳求,岂不显得自己并非真心喜欢她?

  自己先设了这种衡量爱情的前提,现在居然又说这种话?

  「我没想到事情有那么严重啊!」

  完全放弃掩饰的女友脸皮厚得教人肃然起敬。

  「我又不知道自卫队的规矩,要是你告诉我一被抓到就有半年不能见面,我就会忍耐了啊!想也知道嘛!是你什么都不说,就自顾自地计划起来了耶!」

  自顾自地?

  「你还不是……」

  你还不是很开心地说「你肯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是你说你很想我,不能再等四天耶!

  平常都是女友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但这回气若游丝的却是清田自己。

  而女友呢?清田从不知道她也能如此粗声粗气。

  「反正我没拜托你,不要摆出一副我欠你的样子,是不是男人啊!」

  这句话是致命一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在听见女人说出「是不是男人啊」之后,还能继续争论下去?

  「是你逼我说得这么白的!本来我还想和平分手,都是你搞砸的!」

  如果清田人在家中的房间里,或许他会放声大哭。如果挂断电话之后,他不必回到队舍的共用寝室的话——

  为了喜欢的女人越栅,半年不得外出,结果这个女人居然三个月就提分手,还骂他「是不是男人」,甚至说是他逼她翻脸无情。

  待清田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她又说了什么,清田已经记不得了。

  之后没隔多久,清田经由家乡的朋友得知她一和自己分手就立刻在社团里交了个新男友,原来她早就准备好备胎了。面对如此老套的情节,清田也只能苦笑以对。

  ……说穿了——

  她只是在享受两地相思的状况,享受扮演悲剧女主角的感觉。

  连区区四天都不能再等,不过是她为了增添气氛而夸大其辞罢了,清田根本不必当真。

  对不起,害你受这种苦,不过你要相信我是真心爱你。其实清田只要婉言安慰,陪她制造两地相思的气氛就行了。

  对她而言,清田说要越栅去看她,才是意料之外。

  不过当时她觉得这个意外还不赖。男友为了见面而偷偷溜出「基地」,自己则为了见男友而半夜溜出家门搭乘电车。这种戏剧般的情节可不是每天都有。

  待她抱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怀挂断电话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还得坐上近两个小时的夜车,既麻烦又花钱。而且在乡间车站的候车亭过夜,回来以后铁定要挨爸妈一顿骂,要是因此多了门禁或扣零用钱,该怎么办?而且隔天还得上学呢!

  其实冷静一想,就知道被母亲阻挡无法脱身只是谎话。他们通电话时还不到十点,她家又位于闹区,附近多得是便利商店;打从高中时代,她就常在这种时间偷偷溜出家门。妈妈问起要去哪里?那是胡说,她的母亲根本连问都不会问。

  她爱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气氛,自然不愿接受平淡无聊的事实。抱歉,我觉得好麻烦,还是算了。若是这么说,岂不是害得整出戏砸锅?

  不如改成是受到父母阻扰无法成行,要来得凄美多了。浴室她关掉手机,沉浸于想去却去不得的甜美悲剧之中。

  所以愚蠢的是把话当真,决定越栅的清田自己。

  后来清田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

  外头那些娇滴滴的女孩没定性,不值得认真交往。不过既然要玩,当然要找个容貌漂亮、身材火辣又个性开放的的才好,最好是头一次约会就肯陪自己上床的那种。

  一旦想开了,清田突然变得大受欢迎。禁假结束之后,清田从头一次联谊起便连战皆捷,而且对象都是容貌漂亮、身材火辣,带出去走路有风,而且头一次约会就肯陪自己上床的类型。

  只要对方开始认真,他就左闪右躲,拖到调任之后和平分手。若是能够再加个戏剧性的理由满足对方,断得就更加干净。

  队上其他弟兄见清田美女一个换过一个,半带忌妒地说他「暴殄天物」,还说他该「多付出一点努力,试着交往下去」。

  不过站在清田的立场,若是以长久交往为前提,他根本不会选择这些女人,因此毫不觉得可惜。

  升官之后,他又放荡了好一阵子,直到前来饭塚赴任才收敛。过去他屯驻的营区都在都市附近,多得是爱玩的美女;但在饭塚一带,这类女人是少之又少。如今比起联谊,反倒是拉寿险的阿姨牵线之下认识的女人比较多。

  清田可不想在这种环境拈花惹草当坏人。

  于是乎,清田残酷的失恋故事便成了劝谏「为爱昏头的年轻人」用的压箱宝。

  「一般人听到一半就会泄气了……」

  清田苦笑,吉川也一面啜吸咖啡,一面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想到立场一旦颠倒,女人要比男人固执多了,说来也是个新发现啊!」

  巡逻中的清田是在三年前逮住了试图越栅的吉川。

  「当时我还年轻嘛!」

  「二十五岁的人在我面前说她三年前还年轻,教我情何以堪?」

  清田已经进入三十岁倒计时阶段。

  他和偷偷窃笑的吉川不经意地四目相交,便拿起自己的杯子,顺势别开视线;他正想把杯子送到嘴边,才想起第二杯可可亚也已经见底了。

  清田只好将杯子放回桌上。吉川正好啜了口咖啡,他便趁着热气遮盖及吉川垂下眼睛时偷偷瞥了她一眼。

  吉川的皮肤虽然晒成褐色,却变得光滑细致许多——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为女人的肌肤了。

  清田逮到她越栅时,她还是脸颊、额头满是面疱痕的小鬼肌肤。

  *

  试图去找男友的吉川听了今天清田对新兵所说的一番话,并未因此打消念头。

  她虽然没顶嘴,也没跪地磕头,但双唇却抿得紧紧的;从她的表情可知她认为「他才不会这样」,心里并不服气。

  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改天她一定又会干出同样的事来、她才刚考完下士升等考,半年后才会放榜;若是在这半年内闯出祸来,就算合格也会被取消。

  那一天,清田头一次把最后的争吵也说出来。

  「或许你以为只有你了解你的男友,不过我要告诉你,没这回事。我也是男人,所以可以站在男人的立场判断他。他和我的女友一样,是喜欢沉浸于戏剧中的人;只要能够自我陶醉,对象是不是你无所谓。」

  默默低头的吉川终于抬起头来,那张脸半是不满,半是不安,和寻常女孩没什么两样。

  「你现在正在等下士升级考放榜,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怂恿你越栅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没有怂恿我越栅!是我自己……」

  她这么激动,正是动摇的证据。

  「要是我就会阻止你。」

  清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堵住吉川的嘴。

  「明知心上人正在关键时期,却要为了我做出可能自毁前程的事,要是我一定会阻止。正经的男人绝不会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干这种事。」

  换作自己的立场便一目了然。当时女友的担心只是做做样子,真正关心的却是男友是否真肯为了自己冒险。

  这么做真的不要紧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你还是别冒险啦!虽然我说了那些任性话,不过我能忍耐的。

  如果我的女友是懂得这么说的人——时隔多年,怨怼又涌上心头,清田不禁苦笑。放荡数年,头一次对别人吐露此事之后,清田总算发现了。

  其实我也在自我陶醉,就和她一样。

  陶醉于为了心上人越栅的冒险精神中。

  不过要对现在的吉川说这番话,未免太残酷了。

  「你的男朋友怎么说?是不是很感动地说:『你肯为了我冒险?』」

  吉川垂下头来,表情说明了一切。

  「和我的女朋友一样。」

  吉川膝上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光看她的执勤态度,就知道她是位个性认真且脑袋灵光的队员。

  「你可以回去了。进队舍的时候小心别被人看到。」

  吉川深深睇行了一礼,清田知道自己用不着盯着她走进队舍了。

  「当时逮到我的如果清田中士,我大概就成不了下士了。」

  吉川一面喝着清田泡的咖啡,一面笑道。

  升任下士之后的吉川是个冷静沉着、精明干练且心细如发的部下;她靠着女性独有的细心留意整个队上,时常发现为爱昏头的年轻队员。这对犯过同样错误的搭档默契极佳,过去也曾数度防范越栅于未然。

  「听说你要调任了?」

  再度开口的是吉川。

  「这回要调到哪儿去?」

  「应该是郡山吧!」

  清田又抱怨了一句:我已经习惯温暖的气候,到了郡山,冬天铁定很痛苦。

  「清田中士的压箱宝可以借我使用吗?」

  「当然可以,随你加油添醋。就当是我传授给你的。」

  「谢谢。」

  即使是玩笑话也要一板一眼地道谢,正是吉川的作风。吉川又用一板一眼的口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现在的我有信心,不会输给距离及时间。」

  清田没迟钝到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她是个好部下,这点毋庸置疑;虽然清田一直努力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但她确实是个好女人。

  一想到今后喝不到不用吩咐就自动泡好的第二杯可可亚,清田便感到落寞万分。

  吉川又要开口,清田伸出手来制止她。

  「我听了会动摇,你先等等。」

  清田制止了吉川,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说明,思索片刻之后方才说道:

  「到了这个年纪很怕跌倒,受了伤好得也慢。」

  自从十几岁与女友分手以来,清田一直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真心恋爱的经验值其实并不高。

  他已经近十年没在工作以外的场合接触不可草率对待的女人了。

  「要是你过了一年还没改变心意,再跟我说吧!」

  「好。」

  吉川以一如往常的淡泊态度回答,随即又微微一笑。

  「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段期间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四处风流喔!听说你从前在各地都是花名远播!」

  ……啊,果然是个好女人。

  这是清田头一次没有自踩刹车,毫无顾虑地想道。

  原来我一直和这么棒的女人一起工作啊!

  「既然你敢要求别人,自己也得好好守节啊!」

  清田一面说着,说着,一面起身笑道:

  「我十年前可也是为了女友越栅的纯情少年郎喔!」

  「我可是近在三年前呢!」

  吉川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正色,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她起身敬了个挺拔漂亮的礼。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劳烦你亲自过来。火烛检查和交接交给我就行了,请你先回去。」

  警卫室的时钟指着0200,离起床时间只剩不到四小时,看来明天彼此都得和睡魔交战一整天了。

  虽然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任何香艳刺激的遭遇,纯粹是为了劝解为爱昏头的年轻人而落得双双睡眠不足的下场,不过其他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夜晚的。

  离开这里之前如果能够再看一次这样的夜晚就好了——身为管理阶级,这似乎是种不太妥当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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