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月十七日(一)

  星期一的早上,真想死——我差不多该从这种想法毕业了。

  我改变了。只要能维持目前的状态,增加客户的订单量,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足以和五十岚前辈并驾齐驱的业务员。

  这次的小谷制果应该能成为契机吧。

  我挤在客满的电车中,看向吊挂在车厢内的广告。杂志特辑写着〈正确的转职方法〉、〈非你莫属的「天职」指南〉——以前只要看见这类书,我一定会伸手拿起来看,但却从来没有实际阅读过,因为我连阅读的时间都没有。

  我瞥一眼那些吊挂在车内的广告,告诉自己说,那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早安!」

  我最近都是第二个进公司的人,今天也在办公室里看到五十岚前辈清爽的身影。

  「你的状态还是一样非常好呢。」

  五十岚前辈抿嘴一笑,随后伸手拿起放在办公桌角落的即溶咖啡粉罐。

  这罐即溶咖啡粉可以让大家免费泡咖啡喝。不过正确来说,那罐咖啡粉的费用是以杂费的名义从薪水中先行扣除,并不是真的免费。

  「你也要喝吗?」五十岚前辈问。

  我慌张地跑到前辈身边说:

  「这怎么行,我来帮你泡吧。」

  前辈边温柔地说「不用啦」,边从壶中倒出热水。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办公室内。

  「谢谢。」

  我不好意思地接下纸杯后,拿出一块在通勤途中去便利商店买的甜面包。

  「可以的话,请收下这个。」

  「这是你的早餐吧?」

  「不,我买了两块。」

  本来另一块面包就是为了五十岚前辈所买的。我猜想他今天也会最早来到公司,果真被我料中了。

  「真不好意思啊。」

  前辈笑着收下后,当场打开包装袋、咬起甜面包。

  我也跟着大口咬下甜面包。

  扩散在口中的甜味,疗愈了我因为挤电车而疲倦的大脑和身体。

  办公室内还没有其他人,我趁此机会询问前辈:

  「五十岚前辈,为什么你能接到那么多订单呢?」

  前辈发出「嗯~」的声音思考后,回答:

  「应该是因为经常提高警觉吧。」

  「提高警觉……」

  我隐约理解他的意思,但具体来说该怎么做才好,我实在毫无头绪。

  「你呢?你怎么想?」

  「我……」

  我稍微思考一下,老实地回答最近体悟到的事情:

  「我认为贩售是一种连系人与人之间的行为,所以必须贴近对方的想法才行。」

  「很不错的想法嘛!」

  五十岚前辈揶揄似地说。

  那天的午后发生了一起事件。

  午休时间,我在平常用餐的那间拉面店里排队时,手机突然响起急切的铃声。

  屏幕上显示五十岚前辈的电话号码。

  『喂!你马上回来!小谷制果的野田先生打电话来客诉!』

  我立刻折返,迅速冲回公司。

  飞奔进办公室后,看见一脸严肃的五十岚前辈在等我。

  「前辈,客诉是……?」

  我边大口喘着气,边询问五十岚前辈。

  「我们公司给小谷制果的印刷品,和他指定的纸张种类似乎不一样,野田先生正为此大发雷霆。」

  「怎么会……」

  「你在下单前确认过了吗?」

  「确认了!我仔细确认过……」

  「总之,我们得尽快把更正后的版本送过去。交期是后天,超过这时间就完蛋了。」

  「对、对不起……我立刻联系野田先生……」

  「你先去联系印刷厂吧,要是赶不上交期就无计可施。」

  「是、是的。」

  「我会先向野田先生道歉。总之,你要想办法跟印刷厂交涉,赶上交期。」

  「是!」

  我扑向电话,赶紧联系印刷厂,拿着话筒的手不停颤抖。

  拜托、拜托啊……我拚命跟对方拜托,宛如不停低头吃米的蝗虫,边频频对着看不见的对象低头道歉,边在心中祈祷。

  「这点请您务必帮忙!拜托!」

  结果却是残忍无情的。

  『要在后天以前印完是不可能的,请另找其他方法吧。』

  所谓面无血色,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该怎么办?得想想对策才行。

  「喂,青山,结果如何?」

  五十岚前辈的声音扭曲地传到我一片空白的大脑中。

  「怎么办……」

  时针指向下午一点,午休时间结束了,同事们纷纷回到办公室。

  部长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他嗅到办公室内不稳的气氛,走向我们问:

  「喂,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发生什么事?」

  部长更靠近我们追问。

  我在脑中拚命思考该如何说明,现在必须回答些什么才行。

  但我的嘴巴与大脑无法同步,完全无法张口。

  「喂,青山!」

  「……其实……」

  五十岚前辈看不下去,开口帮我说明,非常简明扼要地讲述事情的大略始末。

  随着前辈的说明,周遭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办公室内只有时钟指针走动的声音和五十岚前辈的说话声。

  前辈约略讲完后,我听见一道粗厚的嗓音说: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猛然抬头,看见部长双眼充血、因为愤怒而面容扭曲的模样。

  周遭的同事们吞了吞口水,静候事态的发展。

  「我问你,现在,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混蛋!」

  部长用力踹向我的办公桌。

  现场发出激烈的声响,坐在隔壁的同事吓得缩起身子。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丢脸的是,我甚至害怕得双脚颤抖。

  「你这家伙……」

  部长毫不客气地走向沉默以对的我。

  ——会被揍。

  我做好觉悟的当下,五十岚前辈走到我前方说:

  「部长!现在没有时间了,总之我先带青山去客户那里。」

  「你没有必要去吧!」

  「直接和客户通话的人是我,我最了解现在的状况。因此,我必须负责善后。」

  五十岚前辈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精神抖擞地把办公室抛在身后。

  我拚命忍住因为窝囊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追在五十岚前辈的身后。

  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我穿着西装倒在床上。

  明天得一大早就去见野田先生。

  由于我们在印刷费用上打了大幅折扣,小谷制果决定直接使用和原本下的订单不一样的纸张种类。打折这件事当然需要获得部长许可,但我根本没有交涉的能力,后来是五十岚前辈介入,让部长与野田先生妥协。部长评估之后还是有继续和小谷制果交易的机会,便狠下心提出一个大幅折扣后的金额,结果野田先生说,今后也会积极考虑与我们合作的可能性。

  我明天必须要再次前去致歉,也得带着新的契约书过去才行。

  明天搭首班电车去公司吧。

  总之,我得赶快脱掉西装,否则衣服会留下皱褶。

  虽然脑袋这么想,身体却无法依此行动。

  自己怎么会犯下那种错误?明明我在下订单时确认过好几次。

  可是,我送出的订单确认表上,确实写着错误的纸张种类。

  应该重新检查一次才对。

  现在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我终于勉强起身,慢吞吞地脱下西装,无力地把衣服丢到床上,从衣柜里抽出居家服,把手塞进衣袖里。

  连淋浴的力气也没有,明天早上再洗澡吧。

  敷衍了事地刷完牙后,我沉入棉被中。

  我设置了手机闹铃,屏幕显示「此闹钟设为四小时三分钟后启动」。

  可以睡四小时,赶快睡吧。

  不睡的话,身体撑不住。

  我闭上眼睛,却反而清楚听见墙上时钟的指针走动声。

  滴、滴、滴、滴、滴……

  在脑内回响的指针走动声,让我回想起白天办公室里的情景。

  「得赶快睡才行。」

  我自言自语着把棉被拉到头上。

  「得赶快睡才行。」

  睡眠时间正在不停减少。

  「赶快睡……」

  我仿佛念咒般重复说道。

  可是内心不受控制,我越想让自己睡着,越能清晰地听见声音。

  我陷入错觉,觉得墙上时钟发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声。

  滴、滴、滴、滴、滴……

  在寂静中作响的指针走动声,似乎从耳朵钻进我体内,甚至遍布至一根根的微血管中。一股恶寒袭来,仿佛有蜈蚣之类的生物从我的指尖爬到脚尖。

  「呜啊!」

  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一脚踢向蒙住全身的棉被。

  棉被发出「啪」的一声从床上掉落到地上。

  我凭着这股气势起身,踱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电灯开关。

  炫目的灯光亮起,我不禁眯起双眼。

  我走回床边后,直接踩在床上,把手伸向挂在床边墙壁上的时钟,毫不踌躇地把它拿下来,摔到地上。

  沉重的物体落地声在房内响起。

  这道声音让我恢复了理智。

  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仿佛刚奔跑过一般急促。

  「冷静点……」

  我慢慢地稳住原本喘个不停的呼吸。

  摔在地上的时钟模样凄惨,电池掉了出来,指针也脱落。

  我茫然地凝视片刻。

  脸颊感受到一滴冰冷的水滴。

  我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前几天为止怀抱的自信仿佛是谎言,一瞬间就崩毁。

  真是微不足道的自信。

  不过是工作变得顺利一点,是想得到什么自信?

  和瞧不起社会的学生时期相比,我根本毫无成长。

  我果然什么也做不好。

  我开着灯,慢慢把棉被拉回床上,再度埋入被窝中。

  然后,压抑着声音大哭了一场。

  隔天开始了名副其实的地狱般生活。

  野田先生和我预期得相反,愿意让我继续当负责的窗口,但部长不允许。

  我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半年来频频碰面的野田先生吧。

  负责小谷制果的工作惨遭部长撤除后,我几乎拿到手的那些后来会签订的大契约,全都由五十岚前辈接手了。

  后来,上头似要惩戒我般禁止我外出跑业务。

  「让你跑业务的话,会给客户造成麻烦!不准你走出公司!」

  部长仿佛故意要说给全部门听,大声斥责我好几次。

  我被要求整理帐单或处理各种杂事,光是坐在办公桌前,就会被辱骂说:「薪水小偷凭什么坐在那里!用你的薪水支付公司的损失啦!混帐!」

  举办朝会的时候,则会看着我高声大笑说:「你们听好,做不出业绩的家伙就是垃圾!让公司蒙受损失的家伙,没有生存的价值!但我没想到,这部门竟然有比垃圾还不如的家伙。」

  同事也因为不想扯上关系,都不跟我说话。

  我明明人在这里,却仿佛根本不存在。

  已经到极限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类。

  没有生存价值的人类。

  为什么我这种家伙会想要出社会工作呢?

  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可以从事业务工作呢?

  我诅咒着学生时代那个自信满满又愚蠢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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