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二月二十四日(二)

  我踩着昨晚细心擦拭过的皮鞋,走在磨得光亮的走廊上。听到以固定节奏喀喀作响的声音时,更实际感受到自己回来了。

  回到了久违的职场。

  一名熟识的女性从我的对面走来,她一身全白的制服,一眼就能认得。

  她看见我之后笑了笑。真是漂亮的笑容。

  「医生!听说你通过考试了!恭喜你!」

  我也带着微笑回答:

  「终于拿到正式的职称了,这下子可脱离尼特族啰。」

  「说什么尼特族。你今后不也打算继续当约聘的员工吗?」

  「是啊,这样比较自由。」

  「真棒啊,好羡慕你,『契约临床心理师』听起来有够帅气呢。」

  「你也常说工作得很累,想聊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喔。」

  「为了不找你聊,我会找机会休息的。」

  她像是开玩笑般,继续以擅长的沟通技巧说:

  「对了,今天开始有一位新来的心理咨询师要来实习喔。」

  「在这时期?真稀奇。」

  「对方不想在医院工作,希望当就业咨询师的样子。他似乎想先在这里累积经验。」

  「你掌握情报的速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快。」

  我打从心底佩服地这么说,她便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护士的情报网可不只有这点程度,医生也要小心点喔~」

  「真恐怖啊。」

  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我们相视而笑后,她收起轻松的表情说:

  「最近需要心理咨询师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大家的心都病成这副德性吗?真是个难以生存的世界啊。

  「是啊,虽然我的理想是没了这种职业,大家也能活得更好,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和警察是一样的吧?最终理想是不需要警察的世界,但实际上可无法这么做。」

  「哦!真会比喻耶。」

  我这么说之后,她又满足似地笑了笑。

  然后,她发现护士长人正在远处,便露出一脸不妙的表情。

  「我会被骂翘班偷懒的,先回去啰~」

  她说完后又笑了一下,精神抖擞地离去。

  有句话说「与你面对面的人的表情,是映照出自己表情的镜子」。因此,光是拥有一张美好的笑容,就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护士很适合这份工作吧。

  不过在这世界,能够找到自认为适合自己的工作,其实算是非常幸运的人。

  放弃梦想,不停重复体验挫折,找不到自己的可能性就结束人生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后,不管找不找得到天职,大家都得不停尝试、不停犯错,在焦虑痛苦之中生存下去。

  直到现在,我都会想起纯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已经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

  他勉强自己露出一张悲伤的笑脸。

  我忘不掉那张脸。

  说完的隔天,他就从公司的顶楼一跃而下。

  要是当时逼他辞职就好了。

  为什么我没办法拯救他?

  应该还有其他能救他的话可说吧?

  直到现在,我仍会做恶梦。

  我梦见自己在顶楼伸出手,试图抓住纯。纯却与我的手擦身而过,往下坠落。

  他带着悲伤的笑容,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

  我们明明共享一条生命,一分为二诞生于世。

  明明只有我最了解纯。

  我们俩长得很像,像到连父母都会认错。

  当纯死去以后,我再也无法直视镜子。

  每天早上洗脸时,一看到镜子,就觉得他正用悲伤的眼眸凝视我,似乎想跟我说什么……

  我几乎要发疯,忍不住打破洗手台上的镜子。

  从那之后过了五年,我现在才勉强可以照镜子。

  但即使到了现在,当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撞见映照出自己的东西时,心脏依然会剧烈跳动。

  不管是街角的玻璃橱窗、顺路走进的咖啡店内墙上的镜子、偶然进入视野中的车窗,只要突然看见自己的身影,我都会吞下口水、伫立不动。

  就算勉强可以照洗手台的镜子,这个问题仍旧无法改善。

  我一辈子都得背负这种心情。

  不管拯救几个人,纯都不会回来。

  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

  但是,我想要努力拯救眼前的人。

  这么想是否只是自我中心的想法?

  我所做的事,是否只是自我满足?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啊……」

  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这两年间,我从不曾忘记。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真的拯救了他吗?

  有时我会为此感到不安。

  但只要一想起最后看到的小跳步,就会相信他一定没问题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穿着西装乱甩公事包、小跳步着穿过马路的男人。

  只要想到那模样,我就不由得窃笑。

  那小跳步治愈了我的心。

  他为我留下「只要一回想起来便想笑」这么一件小小的幸福。

  我则留了一张小纸条给他。

  如果那能稍微成为他的精神支柱,那么,当时我所做的事就有意义了吧。

  为了生存,不论是谁都得工作。

  这世上不只存在值得效力的工作,毫无逻辑的职场环境也不在少数。

  如果大家都随时辞职,可能就无法建构成一个社会。

  但是,任何人都没有必要为了社会牺牲。

  大家都在寻找得到幸福的机会。

  即使完全无法发现那个机会,但至少可以察觉一次改变人生的时机吧。

  就看自己能否伸手掌握住时机。

  或许在那个时刻,会被身边「某人」所说的话语大幅左右人生。

  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我,都无法拯救纯。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如果可以在那个世界再度见到纯,我有办法对他说出那句话吗?

  「优医生好!」

  可爱稚嫩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才刚读国小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眼前。

  「你好。」

  我慌张地以笑脸回应。

  「妈妈、妈妈,你知道吗?」

  女孩拉了拉妈妈的手,努力地说:

  「因为优医生很温柔,所以才叫做优医生喔。」

  我以笑容回答说:

  「医生可不只是温柔,是纯粹又温柔喔。」

  她的母亲笑了。

  「『纯粹』是什么意思?」

  女孩笑着问。

  「嗯……就是心很漂亮的意思吧?」

  听完我说的话,女孩跳来跳去地问说:

  「我也很纯粹吗?」

  我和她的母亲相视而笑。

  「是啊,未实也既纯粹又温柔喔。」

  她兴奋地高举双手,不停地说:「人家也很纯粹~」

  那天真的模样正可说是「纯粹」的体现。

  「差不多该走啰。」

  母亲牵起跳来跳去的女孩的手,催促着说。

  看着一脸有点遗憾的女孩,母亲说了两人间的约定:

  「不是说好要去买圣诞节蛋糕回家吗?」

  女孩闻言,开心得整张脸亮起来。

  然后,她用闪闪发光的双眼问我说:

  「我可以下次再来找优医生玩吗?」

  「嗯,好啊,我会等你。」

  我回答后,她满脸笑容地对我挥挥手说再见。

  我也跟着挥手道别,目送踩着小跳步的女孩与她母亲的背影。

  如果她永远都能维持这么开心的模样就好了。

  总有一天,她也会撞上人生之壁吧。

  ……我就是爱想这种忧郁的事,才会被护士们谣传说「医生有时候很阴沉」吧。

  就在我独自苦笑的当下——

  「原来你在医院不会讲关西腔啊?」

  我转头看向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然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声音的主人继续对茫然的我说:

  「医生,我也有想拯救的人。我曾被那个人拯救过,这次轮到我拯救身处痛苦中的他。」

  他身穿白袍,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哑口无言的我。

  「所以,今后要请你多多指教啰,山本医生!」

  隆说完,仿佛牙膏的广告代言人般露齿一笑。

  喂,纯。

  人生并没有那么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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