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祭典之夜

  一阵薰眼的线香味传来。六月才刚过一个星期而已,这应该是那样东西的味道吧。

  我停下走向校舍的脚,抬起低垂的头。正面是校舍出入口,右手边是体育馆,左手边是自行车停车场。

  强烈的味道是从停车场传来的。我好奇之下前往一探,看见了一个熟面孔的职员。年纪比我大了一轮的他站在停车场里仰望天空,气味的来源就放在他的身旁。专用陶器的内侧冒出了淡淡的烟与香味。我走上前去,向他攀谈。

  「你好。点蚊香啊?」

  「啊,坂口老师,你好。嗯,是啊!」

  我们互相打了个简单的招呼。这里是高中,我是老师,在课堂空档出来走动。

  「已经有蚊子了吗?现在才六月耶!」

  「啊,不,不是因为有蚊虫。」

  「不然你在做什么?」

  为何六月初就在停车场角落点蚊香?

  「我是在确认有没有受潮。这些蚊香一直放在学校仓库里,好像很旧了,学校打算处理掉,可是,你不觉得直接丢掉很浪费吗?量这么多。你看看这个纸箱。」

  他掀开脚边的纸箱盖子,里头装满了漩涡状的蚊香。

  「这些全是没用过的?」

  「是啊!所以我才在想,要是还能用,就拿来用一用。如果学校不要了,就分给教职员带回家用。如何?坂口老师要不要也带一些回家?」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这种味道。」

  我抓了抓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真可惜,不过也没办法。从前我身边也有闻不惯这种味道的人。哎,现在不是有不用点火的电蚊香,甚至还有不用插电的喷雾式蚊香吗?这类蚊香不会散发强烈的味道,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时代越来越进步了。」

  「嗯,是啊。」

  「好了,确认没受潮就可以熄掉了。闻着这种味道,给人一种怀念的感觉。」

  说着,他开始收拾蚊香。我看着他收拾完毕之后,便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

  怀念的感觉。他刚才仰望着晴空,大概就是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

  我懂他的心情。闻到这种味道,我也会想起往事,不是想从记忆之中抹除的往事,而是不能遗忘的往事。不过,一想起那件事,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所以我不愿回想。

  进入校舍,来到走廊上,我决定思考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

  最近占据我脑海的,是上个月底遇上的怪奇现象。

  那一天的白天,我去旧校舍的空教室办事,却把重要的钥匙落在那儿,入夜以后才察觉,只好去旧校舍找。钥匙很快就找到了,可是我却目睹了奇妙的光景。

  一面发出喀喀怪声,一面翻转地板的神秘存在。

  它就潜藏在三楼走廊的地板底下,伸出显然异于人类的长臂,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将地板翻了面,最后还用闪耀着黄色光芒的眼睛瞪着我。当时,我感受到生命危险,冷汗直流,混乱之中,又把钥匙给弄丢了,但我不愿意回到夜间的旧校舍,便暂且回家,等到天亮了以后才前往旧校舍捡回钥匙。

  倘若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我还可以把这段插曲当成是睡迷糊时作的梦,或是疲劳之下产生的幻觉。问题是,我事先已经从某人的口中听过潜藏在地板底下翻转地板的「那个」。

  那个人就是名叫祭火小夜的学生。

  听她提起「那个」以后,我就遇上了同样的东西。虽然不合常理,不过既然有人知道,而我也亲眼目睹了,就无法视而不见,抛诸脑后。

  那到底是什么?光靠我的知识,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吧。任凭我如何好奇、如何烦恼,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想弄个明白,只能直接询问知情的人。

  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询问祭火小夜。我没有接她班上的课,在学校里没有交集,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但通常有旁人在。说来算是我的偏见,这种近乎鬼故事的话题还是选在不会被人听见的场合谈论比较好。再说,教师畅谈鬼故事的模样要是被人看见,搞不好会招来部分学生的蔑视。

  所以我只能独自胡思乱想,并嘲笑自己的无谓之举。

  我该不会就这样烦恼一辈子吧……这么想是不是太夸张了?我链接婚的对象都还没有着落,却已经想像起自己老了以后对孙子讲述这段陈年旧事的模样,不禁暗自苦笑。

  就在我一如往常地低头走在走廊上,并以基本所需的频率确认前方,以免造成他人困扰时,偶然与一个学生错身而过。

  「呃,你……祭火小夜同学!」

  情急之下,我叫住了对方。那个学生当场停下了脚步。抱着教科书和笔记本走路的她正是祭火小夜,大概是要前往科任教室上课吧,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机会突然来临了。

  「什、什么事?」

  「不,突然叫住你,很抱歉。我有事想问你。」

  我先为了突然叫住她而道歉。老师主动叫住自己,确实是令人紧张的状况。

  「有事想问我?」

  「你还记得吗?两个星期前的期中考最后一天,我们一起搬桌子。」

  「哦,您是帮石山老师搬桌子的老师。」

  「石山?」

  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我不禁歪头纳闷。学校里有这个老师吗?我当时搬桌子,是因为……咦?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知何故,我想不起来。好像是有人拜托我的,但这部分的记忆却付之阙如。该不会是健忘症吧,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开始老化了吗?

  「啊……不,抱歉,对喔。是我搞错了,请别放在心上。」

  「唔?这样啊。」

  虽然我有些难以释怀,却开始犯头疼,头昏脑胀,便照着她所说的,不放在心上了。平时就算熬夜想事情,顶多是睡眠不足而已,现在这种状况可说是相当罕见。

  「所以您是要问什么事?」

  「对对对,你上次说的把地板翻面的『那个』到底是什么?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之前我真的遇到了『那个』,吓了我一大跳。不是开玩笑的,当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我问起先前的事。妖魔、鬼怪、怪物——对于未知的存在,称呼方法有很多种,「那个」是这类存在吗?又或是我不知道的事物?老实说,我不太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不过能否轻易接受是一回事,既然已经亲眼目睹,就不能一味否定。如果它的真面目是某种新品种的动物,或许我勉强可以接受。

  「这么一提,我跟老师说过这件事。」

  她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对于我遇上了「那个」,她似乎并不惊讶。

  「你对这类东西有研究吗?」

  如果有,是从哪里得来的知识?我很感兴趣。

  「这个嘛——」

  「小夜,对不起,我来晚了。教科书找到了。」

  她正要回答,却被打断了。

  不知何时之间,有人来了。跑上前来的女学生似乎是祭火的朋友,态度亲昵地对她说话。

  「对不起,老师,快开始上课了。」

  经那个学生一说,我看了手表一眼,下课时间所剩不多了。

  「嗯……是啊,要是迟到可就不好了。」

  「小夜,走吧!」

  「失陪了。」

  她们离去前,祭火小夜以外的女学生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或许她听见我们说话了。如果这是祭火对朋友避而不提的话题,那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之后,课堂结束,放学时间到了。我完成例行工作之后,决定在回家前先去药局一趟。

  身体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白天的头痛似乎是感冒引起的。我买了内服药之后,便回到了家中。我住的是对单人生活来说房间绰绰有余的公寓。这里是乡下地方,房租很便宜,离工作地点也不远,除了附近只有超市和药局,必须开车才能去其他商店这一点以外,我没有任何不满。

  备完明天的课以后,我吃了药,提早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起床时的感觉糟透了。我睡出了一身汗,衣服变得湿答答的,而且脑袋还是一样隐隐作痛。

  非但如此,我还作了一个恶梦,大概是因为闻到了蚊香的味道吧。我爬出床铺,前往客厅,确认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她过世至今已经过了三年半。

  我所说的她,即是曾经交往过的女性,东田里美。

  里美和我是在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我们就读的大学不同,科系也不同,只有部分兴趣相同。

  初次见到她,是在电影院里。那一天,我喜欢的导演新作刚上映,我在首映日就前往电影院观赏。那部电影上映前的评价并不好,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面有难色,纷纷拒绝,因此我选择独自观赏。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从邻座数过去的第五个座位上坐着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女性。她也是独自前来的。

  隔了几天,我再度前往电影院,这次是为了没有大肆宣传,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一脸没有听过的电影。当然,是在首映日独自前往观赏。电影院内依然是空空荡荡,而我发现了上次看到的那位女性。之所以记得她的长相,老实说,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她坐在和上次差不多的座位上,中央偏后方。对于她而言,这大概是观赏电影的最佳位置吧。在电影院购票时,可以自行选择座位,所有空位任君挑选。我中意的也是位置相近的座位,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这次她同样是独自前来。

  之后,只要去同一间电影院,便会不时遇上她,尤其是观众稀少的冷门电影,更是常常看见她。又或许只是因为热门电影的观众很多,没发现她而已。

  随着偶遇次数增加,我渐渐在意起她来了。如果她也喜欢电影,或许会和我聊得来。同年代的人之中,没几个能够一起谈论冷门电影的对象。她是个美女,因此我多少也有点借机一亲芳泽的念头。

  回想起来,首映日见到她的几率似乎是最高的。

  之后,每当要看电影,我总是刻意挑在首映日去。只要符合条件,或许就能见到她——我动起了这般歪脑筋。

  结果,说来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作战大为成功,时常在电影院里看到她。不过,不上前攀谈,就不会有任何进展。迟疑、打消念头、下次卷土重来——这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上演了几次。最后,我终于成功地在电影结束之后向她搭讪了。

  交谈过后,才知道她的处境与我大同小异,从她的行动,倒也不难看出来就是了。换句话说,她是个热爱电影的人,即使是朋友不想看的电影,她也常基于兴趣观赏,所以通常是一个人来。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东田里美。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经过。

  之后的四年间,我们的关系日益深厚,交往过程也相当愉快。然而,某一天,她突然遇上事故过世了。那是在三年半前的冬天发生的事。

  事故原因是架在河上的桥梁因为老朽导致倾斜崩塌,而里美运气不好,刚好在那时候经过。谁能想像只要几秒钟便能通过的小桥,竟会在自己行经时因支柱无力支撑而崩塌呢?桥梁与她驾驶的车子一起倾斜,失去平衡,部分坍方。倘若只是略微倾斜,或许还能逃脱,但当时的角度陡得宛若溜滑梯,令人措手不及。

  事出突然,她的方向盘打歪了,车身飞越了两侧的矮栏杆,坠落到下方的浅河之中。她的全身,尤其是后脑部位受到强烈撞击,伤势严重,当场死亡。

  由于这是个轰动社会的事故,当时的电视和报纸都进行了大幅报导。事后进行调查,查明了事故原因与桥梁的状况。断裂的支柱早已产生龟裂与螺丝孔偏移等现象,混凝土也老旧劣化,变得相当脆弱,随时可能崩塌,虽然桥梁改建案已经提出,却被市公所搁置了许久。一来没有居民陈情,二来那座桥梁并不大,车流量小,因此被挪后处置了。

  里美的亲朋好友全都怀抱着无处宣泄的愤怒与悲伤。新闻播放了市公所职员针对事故召开的说明记者会,不过他们大概都看不下去吧。

  里美并非住在桥梁所在的町,她是为了来找我才会经过那座桥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无颜面对她的家属,也没有和他们联系,因此至今不知道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不过,那种无奈与愤懑想必是挥之不去的。

  至于我,虽然里美是我的女朋友,我却淡然以对,只把这件事当成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的不幸事故。因为当时的我没有半点真实感。过去我从未经历过身边的人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之下死去的状况。当然,我的情绪很低落,但也就这样而已。里美是个喜怒哀乐表情变化很大的人,她的一颦一笑全都烙印在我的心底,我以为只要有这些回忆就足够了。

  然而,事故发生约半年后的夏天,我拿出房里的蚊香点上了火,一闻到味道,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天,我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发了一整天的呆,或许这就叫做无以言喻的空虚吧。

  里美从前很喜欢用漩涡状蚊香,我房里的就是她留下来的。那是段平淡无奇的回忆。「你不觉得有烟感觉上比较有效吗?」说着,她把蚊香拿到一脸嫌恶的我面前,点燃了火,也不管房里已经有通过电器散布药剂的防蚊产品。蚊香散发的味道和烟有点刺眼,不过,看她一脸满足,倒也不坏。

  自此以来,只要闻到蚊香味,这段记忆便会重新浮现于脑海中。我对于葬礼上使用的线香毫无反应,唯独蚊香能勾起我的回忆。不知何故,我的身体构造竟然变成这样了。

  无关紧要的日常片段。

  让我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人世的,就是蚊香。

  是吗?已经过了三年啊。

  如果她还活着,昨天我一定乐意收下学校多余的蚊香,带回家里吧。

  我站在日历前沉思了片刻,接着又打开冰箱,寻找能够充当早餐的食物。

  今天是平日,我是老师,当然得去学校工作。不过,由于身体不适,我现在整个人懒洋洋的,梦见从前和里美在一起时的情景,更是让我的情绪跌到了谷底。

  烦恼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不去上班了。若是直接跷班,就成了旷职,所以我提前用掉了原本打算在学生放暑假时请的特休假。我满怀歉意地在大清早打电话给学校的行政人员。幸好我是在私立学校工作,这方面较为通融。

  吃完感冒药,我一面在心中对学生们道歉,一面钻进被窝。身体不适是真的,必须好好休息才行。

  睡了一觉以后,我在中午前醒来,又是满身大汗。不知是不是退烧了,脑袋不再隐隐作痛,感觉舒爽许多。身体已经没事了。

  我换了套衣服,午餐吃的是现成的冷冻食品。请了假的人或许不该这么说,但身体一旦复原我就闲得发慌。就在我琢磨着要找什么事来消磨时间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打开电脑,打开了浏览器。我原本就打算上网查找将地板翻面的「那个」。当然,我并不期望能够得到答案,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地板底下,动物,长臂。我把想到的各个关键字排列组合,键入了搜索引擎,然而并未查到任何结果。哎,也就这样了。虽然跑出了一个可疑的网站,但是不到十分钟,我就看腻了。

  都打开电脑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要查找的事吧。

  祭火小夜突然浮现于脑海之中。旧校舍发生的怪奇现象和她在我的脑中似乎是成套的,就像数学的集合一样。

  期中考前发生了一件大事,而当事人正是她。

  祭火小夜在放学途中遇上了可疑人物,差点被袭击,对方埋伏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当时碰巧在场的朋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那是个可怕的事件,包含我在内的学校老师并未亲眼目睹,是通过来到职员室说明案情的警察得知的。大家听了以后,全都脸色大变,丢下手边的工作,七嘴八舌地讨论对策,闹得乱哄哄的。

  当时,有人喃喃说道:「发生了这种事,她的父母一定很担心吧。」而另一个人又说:「她没有父母。」那是教现代文的老师,姓星,四十几岁的男性,同时担任围棋暨将棋社的顾问。

  众人用视线询问是怎么回事,星老师一面露出不该提起这种沉重话题的自省之色,一面娓娓道来。

  祭火小夜的父母是在十多年前过世的,她现在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父母过世的理由并非意外或疾病,而是遇上强盗被杀害。下手的似乎不是熟人,而是突发性犯案,因此警方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至今仍未抓到凶手。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说来遗憾,今后破案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听了这番话,职员室里的老师全都沉默不语。当时我原本想找些话来说,后来又打消了念头。说再多同情的话语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沉默不语,任由思绪奔驰。

  我想起上个月发生的事,接着又凝视着电脑屏幕显示的影像。

  我原本想查找祭火小夜父母的案子,但这涉及个人隐私,在略微迟疑过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隔天,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当然得去学校上班,完成旷职——不,特休假期间的工作,恢复平时的生活。虽然对学生过意不去,但请假落后的进度只要赶一下课,应该就能追回来,令我安心不少。

  六月后半,我一直忙着出期末考题。为了考试而焦头烂额这一点,其实学生和老师都是一样的。时值梅雨季,令人不快的潮湿闷热感笼罩了日本列岛。

  转眼间到了七月,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了,暑假倒数计时也开跑了。学生全都心浮气躁,而这个时候,某个许久未见的学生向我攀谈。

  那是在我上完课返回职员室的途中。在走廊上叫住我的学生,就是先前和祭火小夜说话时出现的那个朋友。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糸川葵。

  「坂口老师,我有事想跟您商量,可以吗?」

  我既不是糸川葵所属的二年级班级的班导,也不是科任教师,换句话说,平时并没有交集,但她似乎记得我的名字。

  「可以啊,要商量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我能够回答的只有数学方面的问题,而且仅限于教科书上的。

  「在那之前,先请教一个问题。老师结婚了吗?」

  「没有……」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我摇了摇头。我还单身,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交往对象了。

  「那就不要紧了。」

  眼前的糸川拍了下手,表情倏然开朗起来。什么事情不要紧?她又继续提出令人费解的问题。

  「对了,老师是开车通勤的吧?我在停车场里有看到。」

  「嗯,是啊。」

  「四人座的银色轿车,那是您自己的车吧?」

  「当然。」

  平凡无奇的国产四门房车。她怎么知道?除了早上和学生回家后的放学时间以外,我根本不会靠近停车场。她该不会是跟踪调查过我吧?

  「过几天有祭典,刚好是暑假第一天,地点是——」

  她说出的地点是T町,正好与五月发生可疑人物骚动的地区相邻。

  「祭典啊?要去玩可以,别太晚回家。」

  「不,我没有要去祭典。」

  我才刚端出老师的架子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碰了一鼻子灰。

  「不然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七月二十一日,老师有空吗?」

  「不,那天是星期五,学校虽然放暑假,但是教职员还有工作。」

  「傍晚以后呢?工作白天做不完吗?」

  「哎,傍晚以后的话……」

  「所以您有空啰?」

  「这个嘛……」

  「有空就好。我想请您当一下司机。」

  「当司机?你的意思是……要我开车载你去什么地方吗?」

  「唔,倒也不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说得不清不楚。现在的高中女生说话都活像冰块在铁板上滑一样吗?我暗自祈祷自己听得一头雾水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

  「对了、对了,听说老师在旧校舍看到了?」

  糸川突然如此说道,我立即做出了反应。

  「你也知道『那个』?」

  「我只是听小夜说过而已。她对这方面很了解。」

  「很了解?」

  「对,她知道很多东西。不要说出去喔!」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代表还有其他像「那个」的东西存在吗?而不知何故,祭火小夜竟会知道这些一般人无从得知的东西。

  「既然亲眼看过的话,老师相信这种不合常理的存在吗?」

  「既然看到了,我不会否定。不过……要论相不相信,必须先排除其他可能性才行,这就有点困难了。」

  我的心境十分复杂,虽然很想再调查旧校舍一次,本能却告诉我别靠近为宜。我也不愿再经历那种可怕的事了。

  「虽然您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其实是有兴趣的,对吧?之前好像也问过小夜这件事。」

  「拉、拉拉杂杂……」

  「老实说,最近小夜的样子怪怪的。」

  直到此时,我才察觉糸川在引导话题。那是事先已经决定好目的地的说话方式。我有种预感,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铁定没好事。

  「是有什么烦恼吗?」

  「没错,老师!小夜遇上了困难!所以祭典当天晚上请您载她去兜风。我、小夜,还会再邀一个人,四个人坐老师的车子刚刚好。」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突然激动地说道,往内翘的头发在肩膀上摇晃。

  「晚上?身为老师,这样有点——」

  「学生遇上了困难!所以只能拜托对于不合常理的事物抱持开放心态的老师帮忙!」

  「我、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别大声嚷嚷。」

  走廊上的其他学生对我们投以狐疑的目光。在学校这种地方,流言蜚语传得特别快,这种状况非常不妙。

  「真的吗?谢谢,一言为定喔!拜托您了。现在没有时间,详情等到放学以后再说。之后再通知您集合地点和时间。」

  「啊……」

  她连珠炮似地说完以后,便像阵风般离去了。被迫承诺的我只能难以释怀地目送她离去。

  放学后,糸川葵一如她的声明现身了。

  当时我正在职员室的座位上阅读收来的学级日志,上头由值日生简洁地记录当天的天气、授课内容及发生的事,老师写下简短的评语之后,便会把日志交给下一个值日生,以此类推。待我完成这份犹如交换日记的工作之后,便在糸川的呼唤之下来到走廊,只见祭火小夜也在场,除了她们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浅井,有事吗?」

  见自己班上的男学生也在场,我如此问道。这个少年身材苗条,性格和他的外貌一样文静。

  「我是被抓来的……被这些人。」

  他叹道,一副被害者的表情。

  「浅井学弟欠小夜人情,所以我才叫他来的。好了,换个地方说话吧?比如老师班上的教室。大家都回去了,应该没人在,正方便说话。」

  一旁的糸川开口说道,现场完全是由她在发号施令。反正我也得去锁门,便接纳了她的提议,前往教室。

  「呃,因为我个人的关系,占用大家的时间,真的很抱歉。」

  一抵达教室祭火便郑重地低下头来。正如事前预料的,教室里空无一人。

  「没关系啦!小夜。」

  糸川立刻善尽朋友之责缓颊。

  「哎,总之,拜托你说明一下。」

  「就是说啊,我和老师都是一头雾水。」

  浅井似乎也不知道内情。糸川说他欠小夜人情,不知是怎么回事?

  包含我在内的四人聚在教室后方的铁柜前。一个一年级生、两个二年级生及一个老师就这么凑在一起说话。

  「好,要说明吗?我知道了……说了你们或许不相信,其实我遇上困难——」

  祭火小夜说了这个前言之后,开始娓娓道来。

  「祭典当晚会有魔物出现。」

  魔物。

  这个字眼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室内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冷了,皮肤可以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眼前的祭火小夜表情相当严肃。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哥哥。哥哥被魔物追杀,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掉的。我想救他,所以想请在场的各位帮忙。」

  说着,她望着在场的三人——我、糸川和浅井。

  「……等等,我先问一个问题。你说的哥哥,是你的哥哥?」

  听了「被杀」这个教人心惊胆颤的字眼,我有些退缩,插嘴说道。

  「对,哥哥叫做祭火弦一郎。」

  「所以是这位弦一郎告诉你的。这代表他知道魔物的事……也就是自己会被杀掉的事?」

  「对,哥哥知道,而且打算接受这个命运。」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临时想得到的答案,就是魔物预告要杀他,或是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之类的。

  「哥哥……是个特别的人。我只能说这么多,对不起。」

  「你不想说?」

  「对不起,不是的,而是我怕会离题,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大家。」

  她的表情黯淡下来,看起来像是在隐瞒什么,也像是单纯想避开这个话题。

  「好吧,这件事暂且按下不提。关于魔物,究竟存不存在、相不相信……你就是为了避免讨论这些问题,才找了这些人?」

  这似乎是前提,从糸川找我帮忙时所说的话也可明显看出来。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祭火,而是糸川。

  「我们要找帮手,但又觉得一般人不会相信,所以才把不得不信的人拖下……找来帮忙。老师和浅井学弟都亲身经历过,应该可以接受和超自然现象有关的事物,不会劈头就否定。」

  「刚才她是不是要说拖下水?她真的说了,对吧?老师!」

  浅井一脸不安地主张。这个少年似乎也遇过怪奇现象,或许就是那时候认识祭火的吧。我安抚道:

  「好吧!能不能接受姑且不论,就当作魔物确实存在,先听听看是怎么一回事吧。浅井,只是听听看,应该没关系吧?」

  「哎,倒也不是不行啦……」

  他八成是那种劳碌命类型——我不负责任地暗想。祭火继续说道:

  「谢谢。我已经向糸川同学说过魔物的事了,现在就向两位仔细说明。首先,我住的町隔壁有个叫做T町的地方,那里有座很少人靠近的禁山。」

  禁山,意思是避讳的地方吗?至少感觉上不像是正面的字眼。

  「T町每年一到这个季节都会举办祭典,据说当天晚上会有未知的存在从山上跑下来,它的身体非常庞大,散发着野兽的气味,为了目的而发狂似地四处徘徊……说归说,没有人知道它实际的模样。总之,它对于人类而言是有害的存在,所以久而久之,就用『魔物』来称呼了。这在当地是流传已久的故事,居民都把魔物当成一种传说看待。因为某种缘故,那只魔物盯上了哥哥。」

  「你说非常庞大,有多大?」我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询问。

  「居民好像很畏惧它,应该比熊还要大吧。」

  「比熊还要大的魔物啊!真不敢想像。你哥哥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追杀的?」

  「……对不起,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哥哥说搞不好是被魔物看上了,不过我很怀疑。他应该没去过魔物所在的那座山才对。我倒是在五年前去过一次。」

  「被魔物看上了?哎,你继续说下去吧!」

  我催促她往下说。或许那只魔物是种接近恶魔的存在,生性残暴,会毫无理由地袭击人类,又或许是她在隐瞒事实。

  「据说魔物只在夜晚行动。它会在祭典当天晚上到隔天早上之间活动,攻击它的目标。具体而言,是太阳完全下山的日落以后,到阳光再度照射的黎明为止。我希望能够借助大家的力量,帮哥哥逃离魔物的魔掌。」

  「借助我们的力量,具体上要怎么做?总不会是正面交战吧?」

  连熊都打不过了,更何况是打败魔物?就算给我一把来福枪,我也没那个胆,更何况魔物是在夜间活动的。

  「对,我们不会和它交战,我打算一直逃到早上。具体计划是:当天请老师载着我们,从入夜以后一路开车到黎明,当哥哥的替身,引开魔物。」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今天下课时糸川问了一堆怪问题,原来是和这个逃亡计划有关啊!

  「既然要逃,不需要替身吧?直接载着你哥哥逃走不就行了?」

  「您说得没错,可是不能这么做……呃……」

  「有不能说的苦衷?」

  我从祭火难以启齿的态度瞧出了端倪,开口询问,她点了点头。

  「对……很抱歉。我知道成为替身的方法,当天我会做好准备。老实说,只有男性能当替身,所以……真的很抱歉,必须拜托两位之一担任……我并不敢奢望两位会答应。关于魔物,我知道的只有刚才所说的那些,其他细节完全不清楚,这么说或许很不负责任,我不确定开车是否能够甩掉它。这是很危险的事,如果觉得有困难,请尽管拒绝没关系。光是肯听我说这些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祭火越说越消沉,身旁的糸川一直盯着我看,眼神似乎在对我诉说什么,大概是在暗示我已经答应过她了吧。她硬逼我答应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如今得知她是为了帮助朋友,便不好跟她计较了。

  看得出来,不光是我,硬把浅井拉来的八成也是糸川吧。祭火与糸川,一个乖巧,一个强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反而有互补的功效。

  好了,这下子该怎么办?我必须做出抉择。

  逃离魔物的作战。

  我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可是人命关天,更何况我是教师,有学生遇上困难,向我求助。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种状况之下,我想起的是祭火小夜的境遇。她的父母双亡,要是连哥哥都离她而去……失去至亲的痛苦,我多少还是了解的。

  「……好吧!我答应。不过,要是发生太过危险的事,我会在中途收手。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可以接受,我就开车。」

  我选择答应帮忙。这么做肯定很危险,不过,要是我拒绝,她们自己采取行动,反而更加危险。再说,虽然不知道魔物究竟有多大的本领,但开车逃跑它应该追不上吧,搞不好只是开一晚夜车而已。这样就能够救人一命,很划算。

  「真的吗?」

  直到此时,祭火才露出笑容。这下子作战就能够实行了。

  「说到这个,既然只是开车逃跑,由我兼任司机和替身,就用不着四个人了。」

  要怎么做?我看着其他三人。这么做会增加我个人的负担,我原本还迟疑该不该说。说得极端一点,这个作战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这么想。或许祭典当天由身为当事人的我和老师两个人一起逃跑,才是正确的做法。毕竟危险性很高,你们两人还是留下来待命比较好。」

  「小夜,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难怪要我问那么多次你才肯说。」糸川语带微愠地质问表示赞同的祭火。「还有,我说要帮忙的时候,你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是因为在跟我客气?」

  「那是,呃……」祭火频频眨眼,有些畏怯。

  「很危险,不想把我们扯进来?那我自己跟去,后果我自行负责。反正车子可以坐四个人,或许会临时需要人帮忙出主意,人多也比较好办事。你想想,既然是要逃离魔物,有人帮忙注意周围不是比较好吗?四个人的视野总是比两个人广。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不都是四吗?四正是个恰到好处的数字。要监视四个方向,至少要有四个人才够吧?」

  糸川竖起四根手指,滔滔不绝地说道。她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说到担心哥哥,我也有姐姐,能懂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身为朋友,我很担心你。」

  「糸川同学……真的没关系吗?」

  「那当然。」

  「嗯,谢谢。」

  祭火似乎大为感动,看起来有点想哭。一段友情似乎在我的眼前成长茁壮了。

  糸川打算同行,而我无意干涉她们的决定。

  这么一来,只剩下浅井了。其余三人都凝视着他。

  「唉……知道了,我也会帮忙。事情好像很严重,再说,我的确欠祭火学姐一份人情。」

  「呃,如果你觉得为难,请别客气,尽管说出来,真的没关系。」

  祭火真诚地说道。闻言,浅井举起掌心对着她,仿佛要她别说了。

  「啊,不,呃……老实说,我真的非常感激学姐。我的痼疾可以说是学姐治好的,呃……今天能够见到学姐,我也很开心,所以我要跟去,请让我加入。」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出真心话,浅井腼腆地背过脸,祭火当面向他道谢让他更加害羞。虽然带有青春期特有的别扭,但他的心意似乎早在受邀的那刻就决定了。

  「达成共识了。那接下来决定集合地点和时间之类的细节吧!」

  糸川立刻开始发号施令。在场的四人之中,最年长的当然是我,不过这样比较省事,因此我便由着她去了。

  过了数十分钟,该说的都说完了,众人就地解散。我目送祭火等人离去之后,趁着还没忘记时替教室上了锁。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所以我又回到了职员室。路上,我在脑中整理刚刚听到的那番话。

  暑假第一天的星期五,夜晚,祭典当天,禁山,还有魔物,太过沉重,教人难以消化。

  虽然是好一阵子以后的事,我的心头却骚然不安。

  暑假将近的某一天。

  虽然气象厅声明梅雨季已经结束,却连日下起午后雷阵雨,天气依然阴晴不定。

  这一天也一样,一到傍晚,天气又变差了,未能及时回家的教师都在职员室里望着窗外。大颗雨滴不断地落下。我也一面观察天空,一面收拾桌面,准备回家。

  原以为只是阵雨,谁知雨势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不过,我是开车来的,只要忍耐到停车场即可。虽然对其他留下来的人过意不去,我还是决定先行告辞,悄悄地从椅子站了起来。

  「坂口老师,你要回去啦?」

  前辈星老师开口说道。我本来打算偷偷离去的,这下子功亏一篑了。

  「对,今天先失陪了。」

  「那我们一起去停车场吧,我也要回去了。」

  记得他也是开车通勤的。我们拿起装着教具的公事包,就这么离开了职员室。

  「刚才那种气氛,我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回家,谢谢你救了我。」

  来到走廊上,星老师一面苦笑,一面说道。原来如此,他是在搭我的便车啊。

  「嗯,是啊。哎,这阵雨在晚上之前应该会停吧。」

  此时,我想起自己有个要趁着和这位前辈独处时询问的问题。他就是知道祭火小夜父母双亡的那位老师。现在四下无人,不必担心被别人听见,正是大好机会。

  「呃,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见了我郑重的态度,他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我们走下校舍的楼梯。现在这个时间,除非有事要办,否则没有学生会留在校内。

  「是关于学生的事——」

  几天前祭火所说的魔物之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也没有打算要说出来。约好协助她以后,我和她尚未碰过面。我好奇的是她的哥哥,记得名字是叫做祭火弦一郎。我询问星老师是否知道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这个嘛……」

  星老师似乎没有印象,手抚着下巴沉吟,就这么一路走到玄关。外头的剧烈雨声传入耳中。雨伞大概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不过聊胜于无。从这里到停车场的距离很短,应该不成问题吧。

  「到外头以后,我们最好走快一点。那就先在这里……」

  我正要开口告别,但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我说话,开始喃喃自语起来了。

  「我是她一年级时的导师,所以才知道她父母的事,其他的就……不,这么一提……」

  星老师在玄关停了下来。见状,换鞋换到一半的我也停下了动作。

  「你知道什么吗?」

  「对……对了,坂口老师,我想起来了。她的哥哥——」

  听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之后,我不顾雨势强烈,开着快车赶回家。

  一抵达住处,我便走进房间,打开电脑,在屏幕前来回踱步,待电脑完全启动之后,又立刻打开浏览器。

  之前我原本打算查找祭火小夜的双亲过世的案子,却在犹豫过后打消了念头,而我现在又在搜索引擎中键入了相关的关键字。我敲打键盘,更换用词,试了几次以后,最后用地名缩小范围,才找出了几篇新闻报导。先前我在职员室听过凶案现场的大略地名,也知道现在祭火小夜住的町正是可疑人物骚动发生的地点,而两者的地名并不相同。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几年,大概是搬家了吧,又或者是祖父母本来就和父母分居两地,她直接住进了祖父母家。

  网络上的报导顾虑到相关人士的隐私,几乎都没有提及名字,又加上这是桩陈年旧案,公开的报导并不多,在网络上查得到的信息很有限。

  真要调查,只能去市内的图书馆。图书馆应该保存了从前的报纸,可以查到详细的报导。不过,要查阅必须先把当时刊登报导的报纸日期,大致限定于一段期间才行。这部分的工作现在可以先做,于是我打开所有相关网页,成功缩小了祭火小夜父母凶杀案的年月范围。

  接着,我又调查另一桩案子。这才是主要目的。

  我试了各种关键字,但未能发现有益的信息,毫无进展。直接询问祭火小夜是最快的办法,不过……

  我死了心,正要关掉浏览器,却发现了一篇令我好奇的文章。我没有关闭浏览器,而是连往那篇报导的网页,阅读内文。这是……我暗自惊讶。虽然没有记载详细内容,但应该可以循着这篇报导的撰写日期查阅过去的报纸。

  我把几个日期抄在记事本上,关掉电脑,这才察觉自己回家后还没换衣服,便脱掉了西装长裤和衬衫,小心翼翼地用衣架吊起来以免弄皱,并换上家居服。

  市内的图书馆只有白天才开馆。平日我有工作,只能趁着假日去,而下一个假日是星期六,七月十五日。那一天应该可以上图书馆吧。

  和祭火小夜约定的作战实行日,也就是祭典举办的那一天,是在约一周后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虽然有工作,不过集合时间是傍晚以后,应该不成问题。

  结果,我完全没机会向本人确认,就这么迎来约定的日子。

  乡下车站的圆环。夕阳强烈地照耀着柏油路,明明已经到了傍晚,却仍然残留着热气。

  我把车子停在人行道边,三个年轻人靠了过来。

  「坂口老师,您好。拜托您了。」

  彬彬有礼地打招呼的是祭火小夜。她和糸川葵两人坐到了后座,浅井则是坐上了副驾驶座。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平时的制服,而是各具特色的便服。他们分别带了自认派得上用场的工具,并准备了食物,以备长时间的兜风。

  暑假第一天,包含我在内的四人按计划集合了。集合时间是十七点四十分。

  「人还挺多的。」

  除了我们以外,还停了好几台车。虽然不到人山人海的程度,但以乡下而言,人潮算得上汹涌了。

  「大概是因为今天有祭典吧,平时人没有这么多。」

  可以说是今天主角的祭火目前相当沉着。她把长发扎起束在一侧,穿着色调朴素的衬衫和五分牛仔裤,虽然与心境无关,不过服装也显得很沉着。对于她而言,这是哥哥的生死关头,祸福难测,换作是我,应该会坐立不安吧。

  「连车站都特别装饰过了,看了好想参加祭典。」

  浅井望着窗外说道,他今天似乎打算全力协助祭火。听说他欠祭火人情,或许和这件事有很大的关联吧。

  我也受到浅井的影响,观察起周围来了,只见四周设置了许多红白提灯,挂在树木或电线杆之间的绳子上,悬在半空中。

  我事先查找过今天的祭典,会场似乎离车站不远,事实上,映入眼帘的导览板上也是这么写的。T町的神社和商店街好像都有路边摊,不过规模并不算大。

  祭典从上午开始,预定于十八点结束,只剩下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现在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大约在十九点,纵使有延迟,也会在这个时间前收场。结束时间似乎稍嫌过早,或许和魔物下山的传说有关吧。

  「这么一提,你们都有告知家人,征得晚上外出的许可吧?」

  「我说我要去朋友家过夜。」

  「我也差不多。」

  「我也一样。家人听了很傻眼,说我一放暑假就跑去夜游。」

  三人分别回答了我的问题。虽然是我主动问起的,但答案我早就已经料到了。总不能真的说出魔物之事吧!

  好,走吧——我轻轻吆喝一声,放下手刹车,缓缓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右转驶离车站的圆环。

  老实说,接下来还得开一整夜的车,可是我现在就已经有点疲累了。学校放暑假,老师依然要工作,起床时间与平日并无不同,虽然不用上平时的课,却有其他事情得做。今天的工作是准备辅导课和安排研修日程。过了中午以后,我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祭火他们的约定。

  考量到之后的情况,我们决定先去家庭餐厅一趟。我在车站附近发现了一家店,停车进入店内。「总共四位吗?」态度亲切的女服务生领着我们来到四人座的桌位。

  「接下来是长期抗战。之前我也说过,太阳下山,天色完全变黑以后,必须尽量避免离开车上或在原地逗留,所以先在这里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吧。坂口老师,今晚要辛苦您开一整夜的车了。」

  各自点餐之后,祭火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顿提早享用的晚餐同时也兼具作战会议的功能。

  「嗯,很危险吧?我会尽力的。」

  我回答。她说的是避免魔物威胁所必须遵守的事项。魔物的活动时间是在太阳下山、天色变暗之后,到太阳再度升起、天色变亮为止,这段时间,待在行驶中的车子里最为安全。

  「对!这很重要,请大家务必合作。尤其是离开车上,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祭火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咛。

  「大家团结一致,一起加油!」

  糸川看着我和浅井,进行精神喊话。不是我没有干劲,而是相较之下,她的干劲太过惊人了。这也是友情的力量吗?

  「失陪一下。」

  餐点送来,四个人都吃完了以后,祭火起身离席,似乎是去上厕所。见状,糸川开口问道:

  「对了,浅井学弟,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坐在我身旁的浅井似乎察觉到苗头不对,有些胆怯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打小夜的主意啊?」

  「咦!你没头没脑地胡说什么?」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浅井的脸变得一片通红。

  「你又不像我和小夜是朋友,居然肯冒这么大的危险,仔细想想很奇怪啊!所以我才这么猜。老师是教师兼代理监护人,责任重大,这么做还没话说。」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谁知不知不觉间,这番重责大任竟然落到了我头上。怎么办?我该否定吗?

  「起先明明是糸川学姐自己硬拉我来的耶!」

  「有吗?」

  面对浅井的反驳,糸川歪了歪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无自觉。

  「再说,要问加入的理由,之前在教室开会的时候我就说过了。虽然我不是朋友,不过祭火学姐救过我,对我有恩。如果没遇上学姐,问题放着没解决,搞不好我已经死了。她对我恩重如山,光靠今天的事能不能还清,还是个问题呢!」

  「嗯,这样啊,那就好。」

  逃过她的追究,浅井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松了口气。「糸川学姐自己才奇怪吧?只是朋友而已,未免太积极了。」这回换他逼问对方了。攻守交换。

  「嗯,我也经历了很多事,不只是朋友。我和你一样,受过小夜的帮助。从前我的人生只有烦恼,现在却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想想也真好笑。」

  「只有烦恼?可是你的个性看起来很开朗啊!」

  听了糸川的回答,浅井毫不客气地指摘。确实,虽然只是从旁观察的感觉,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别看我这样,从前我很内向的。哎,其实也不该说是内向,只是很少和人交流而已,一开口大概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正确地说,应该是变得不用想东想西,可以展露真正的自我吧!啊,真是的……别提这么丢脸的话题行不行?」

  糸川说道,脸颊变红了。她转向一旁,用手替自己搧风,冷却脸颊。

  「是你自己起的话头耶!」浅井吐嘈。

  休息固然重要,但是消磨太多时间也不好。待祭火回来之后,我们便停止闲聊,离开了家庭餐厅。

  「呃,关于第一个目的地……」

  「只要开到山上就行了吧?」

  「对,位于町北的山。山上有个隧道,请先往那里去。」

  「了解。」

  在祭火的指示之下,我朝着北方前进。前方是峨然矗立的山地,笼罩在绿意之下,呈现朝着山顶流畅收束的漂亮形状。

  这次的作战似乎不是开车四处乱跑就行了。

  首先,不能离开T町这个舞台。根据祭火小夜的说明,倘若目标的弦一郎本人与弦一郎的替身同时存在,魔物会追杀离自己比较近的那一个。因此,离得太远,魔物反而会弃替身而去,要是它跑去找弦一郎,可就功亏一篑了。总之,只要持续在T町之内行动,便可以达到作战的目的。

  此外,起点和终点也是固定的,就是T町山里的隧道。在山林渐趋茂密幽深的位置有个隧道,开车可以抵达,这里就是起点也是终点。不能离终点太远,也是无法离开T町的理由之一。从起点出发之后,必须尽可能持续行驶,直到早上为止。

  为何得遵循这种活像仪式的步骤?之前听祭火说明隧道相关事项时,我问过这个问题,但她却支支吾吾,似乎是秘密。

  除此之外,我还提出了许多疑问,但她自己似乎也不明白详细的理由,无法回答,露出了满怀歉意的表情。看来她对于妖魔鬼怪并非无所不知。

  话说回来,她的知识究竟是哪来的?如果情况允许,今天我想找机会问问看。

  开着开着,太阳即将下山,周围也越来越暗。车里谈论的是暑假计划等寻常话题,主要是两个女生在说话。

  「这么一提,替身要怎么办?」

  浅井突然对大家提出了这个疑问。祭火小夜的哥哥弦一郎的替身。祭火说过当天她会做好准备。

  「我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后方传来的声音,我从后照镜确认,只见祭火拿着一个附有长长细绳的灰色束口袋,尺寸比手掌还小。

  「男性把这个束口袋挂在脖子上,就能成为哥哥的替身。」

  「那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好了。」

  浅井毫不迟疑地接过束口袋,将头套过绳圈。没关系吗?我确认道。脖子上挂着这个,代表他必须代替祭火的哥哥被魔物追杀。

  「没关系。只有我和老师是男的,老师要开车,这点小事就由我代劳吧!」

  「哦?自愿当替身,真勇敢。」

  糸川说道,浅井有些害羞。这个少年似乎拿年长的人没辙。

  「对了,祭火学姐,这个束口袋里是什么?」

  「这个嘛……可以请你别打开来看吗?里面的东西不适合给人看。」

  她的语气带有一抹不安。浅井似乎也察觉了,并未追问下去。

  「对了,你哥哥现在在哪里?」

  我好奇当事人弦一郎的现况,向祭火小夜问道。

  「现在……应该在家里,在我家。」

  「这么说来,你们平时住在一起啰?」

  「对。」

  「这样啊。」

  我还有许多疑问,不过现在暂且打住吧,之后再找机会慢慢问。

  如此这般,车子来到了山麓。附近几乎不见建筑物,连个红绿灯也没有,荒凉的道路一路延伸。

  「这座山被当作是禁山?」

  「对。正确的理由我不清楚,本地和周边地区的居民似乎都把这里当成有魔物栖息的不祥之地。」

  这里确实有股生人勿近的氛围,难道没人拿来发展林业或农业吗?根据祭火所言,入山不久后就可以看见隧道了。

  「这样说来像是地方上的传说或传闻,不过对我们而言,魔物是真的存在。」

  「我们就要上山了,浅井学弟,别说这种让人害怕的话行不行?」

  糸川从后方探出身子。副驾驶座上的浅井回过头来。

  「知道啦!遇上万一的时候,就靠老师这台车了。」

  「不过,要是魔物真的比熊还大,搞不好连这台车都会被它翻过来。」

  我并没有吓唬人的意思,车内却变得鸦雀无声。我没有播放广播或听音乐,只有引擎声和乡下特有的虫鸣声持续作响。车子载着脸色微微发青的人们,进入了山里。

  狭窄的单线道。车灯反射在白色护栏上。弯道很多,我必须减速行驶,比想像中的还要费时。自出町以来,我连半台对向车都没遇过。

  太阳完全下山了耶——有人如此轻喃。路边设置了等间隔的朦胧街灯,周围却被黑暗包围,连咫尺之前都看不见。满天星斗散发着光芒,但是照不到我们所在的地方。车灯是生命线。不过,搞不好连这种人工强光都会被山林吸收——我不禁产生了这种错觉。

  道路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荒凉。不久后,标的出现了。

  我踩下刹车,停下车子。

  「那就是你说的隧道?」

  幽暗、狭窄、老旧,仅可容纳一台车通过的隧道就在前方。与半圆形灶台呈现相同形状的入口内部宛若用黑色颜料涂遍了每个角落似的,乌漆墨黑,什么也看不见,内部八成没有设置照明之类的东西吧。仿佛拒绝生人靠近一般,有股难以言喻的气氛。

  「对,就是它。穿过隧道以后,魔物就会开始追杀我们了。」

  祭火小夜说道。终于要面对魔物了。我的心头七上八下,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隧道看起来很窄,去程或许没问题,可是回程呢?要是另一头的道路宽度不够我回转,可就麻烦了。」

  「我记得另一头有足够的空间,应该没问题。」

  哎,路都铺到这里来了,应该会考量这方面的问题才是,就相信她吧。我暗自祈祷不会落到必须在狭窄的隧道里倒车返回的下场。

  「对不起,老师,请等一下。」

  就在我重新握住方向盘时,祭火突然如此说道,打开车门下了车。

  「小夜?」糸川一脸诧异地呼唤她。

  祭火在外头四下张望,接着便杵在隧道入口前动也不动。从车里看不太清楚,她好像做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不知有何用意。

  我趁机确认。

  「你们两个见过祭火的哥哥吗?」

  我询问留在车里的浅井和糸川,两人都摇头否定。没见过,换句话说,在场四人之中,认识祭火弦一郎的只有妹妹小夜而已。

  不久后,祭火回来了,糸川询问她刚才那些行动的用意。

  「怎么了?小夜。」

  「不,没什么。走吧!老师。」

  她并没有回答理由。或许是在祈祷哥哥平安无事吧。

  我重新来过,开车进入隧道。

  隧道里弥漫着不知是雾还是霭的气体。入口侧没有雾,大概是从出口流进来的吧,即使用车头灯照耀,也仅能看见几公尺前的地面。我不禁松开油门,缓速前进,战战兢兢地注意墙壁和天花板。

  这个隧道顶多只有一百公尺,距离很短,感觉起来却很长。我有点喘不过气,皮肤也感受到一股凉意。直到终于看见出口,平安离开隧道之后,才摆脱了这股压迫感。隧道另一头是碎石子路,空间颇宽,正如祭火所言。

  「这样应该没问题。马上掉头就行了吗?」

  「对,拜托了。」

  我确认过后,转动了几次方向盘,改变车子的行进方向,轮胎辗得碎石子四处飞散,待转向刚才离开的隧道之后,我先踩下刹车,停住车子,才又开进隧道里。

  瞬间,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呜吼吼吼!」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叫声——又或是某种未知的存在。

  我反射性地踩下刹车。听起来不像是狗或鸟,离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宛若低吼般的低沉咆哮声。断断续续传来的虫鸣声瞬间消失了。山里被黑暗包围,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确实有某种东西存在。我难掩紧张之色。

  「你们听到了吗?这该不会是……」

  浅井似乎无法忍受车内的静默气氛,喃喃说道。那该不会是魔物的叫声吧?他应该是想这么说吧!在场众人八成都这么想。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总之,快走吧!老师。」

  「……嗯。」

  在祭火的催促之下,我紧张地往前行驶。作战开始了。未知的存在是否正从背后步步逼近?我不时确认后照镜,小心翼翼地穿越了隧道。

  平安回到道路上,我暂且松了口气。

  待在山里,教我浑身不自在,因此我用比来时更快的车速下了山。之后并没有再听到那种奇怪的叫声,但愿能够一路安然无恙,直到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立刻发生了一个大问题。

  「咦?手机没有信号耶!」

  最先察觉的是糸川。

  「我也是,为什么?」

  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频频滑动手机。

  「老师呢?」

  闻言,我也确认自己的手机。或许是收讯不良吧,我的手机左上方显示了「无信号」字样。祭火好像也一样。

  「四个人同时这样,该不会是怪奇现象吧?」

  「不会吧!应该只是收讯不良吧?」

  「可是,刚才还收得到信号耶!是穿过隧道以后才这样的。而且我们已经离开了信号比较弱的山里,要说是巧合,未免……」

  糸川和浅井试着找出原因,但依然收不到信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面对这种状况,大家难免感到不安,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后来,我们决定别放在心上。反正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恢复吧。

  接着,就是开车四处游荡。我一面留意别开出町外,一面挑选道路,兜了好大一圈,距离今天集合的车站已经有好一段距离了。空空荡荡的乡间道路一路延伸,除了我们以外,完全不见行人或车辆经过,映入眼帘的景色十之八九都是水田、农田和山地,建筑物全是民宅,几乎没有商店。

  或许在这一带,现在已经不是外出走动的时间了吧。虽然偶尔可以看见超商或民宅的灯火,但也仅只如此而已,连台下班回家的车子都没有。

  持续逃亡到黎明。距离太阳再度从地平线升起,大约还有九个小时吧。就逃亡而言,这样的时间是长是短?我没看到魔物,缺乏判断的依据,无从判断。

  开着开着,我突然察觉自己来到了某个地方附近。由于天色昏暗,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色,我直到现在才发现。

  「记得这一带好像发生过一起很大的事故。」

  糸川说道,应该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才这么说的吧。浅井做出了反应。

  「什么事故?」

  「桥梁崩塌。那是座几十年的老桥,有辆车被卷进事故里。」

  她说的正是东田里美的死亡事故。不过,她应该不知道我与被害人有私交,只是碰巧提起而已。

  桥梁崩塌事故正是发生在这个T町。现在,同一个地方架了座坚固的新桥梁。

  浅井似乎也听说过这件事,回答:「哦,那起事故啊!真的很恐怖。」我装作没听见,选了条看不到新桥梁的路,离开原地。正好祭火也表示:「尽量不要过桥比较好。」

  这里是里美过世的现场,我虽然很久没来过这个町,却也不是第一次来,只不过,这里对于我而言,是个无法轻易靠近的场所。

  「越开越想睡。」

  我一面注意别开出町外,一面挑选大路行驶。单调的动作一再重复,睡意也跟着袭卷而来。

  「您可别撞车啊!」

  「嗯,我会小心。」

  糸川担心地说道。驾驶打瞌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摇了摇头,设法抵抗睡魔。

  「那我们来聊天,转换一下心情吧!」

  浅井提议,我也赞成了。距离早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做可以消磨时间。

  「对了,那就聊聊数学话题——生日悖论吧!」

  「不,这种话题还是留到课堂上说吧。不如来聊聊老师在旧校舍看见的东西,如何?」

  我个人觉得那虽然是数学话题,但并不沉闷,颇为有趣,没想到他们完全不感兴趣,令我有些失落。无可奈何,我只好应听众要求,描述在旧校舍遇上的怪事。

  「真是好险啊!现在它还在地板底下吗?」

  我说完之后,浅井发表了感想。

  「不晓得。祭火知道吗?」

  「我知道的也只有那些了……老实说,我还没像老师那样遇过呢。」

  我询问祭火,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说来意外,她虽然知道那么多详细的信息,自己却从未遭遇过。

  「呃,我之前就想问了,你这类知识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嘛……」

  「我也很好奇。不过,照顺序来吧!小夜压轴,接下来先换浅井学弟说。」

  糸川排定流程。看来她对于朋友并非了若指掌。

  「换我吗?」

  「你不是也经历过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还带了些苦涩的回忆。呃——」

  这回轮到他讲故事了。

  浅井说的是一种叫做躏虫的奇妙生物的故事。不过,虽说是生物,但那显然已经超过了生物的范畴。

  「之后就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托学姐的福,我再也没看到它了,现在都一夜好眠。」

  祭火询问,浅井抚摸胸口,微微一笑。每晚都有巨大蜈蚣出现,真亏他能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忍耐好几个月。莫非他外表虽然瘦弱,神经却很大条?

  接下来轮到我了——糸川开始说道:

  「我遇上的是重取。」

  「重取?」

  我从没听过这个字眼。

  「对,秤重取走的简称,重取。我在十年前和它交易,后来——」

  她说的是个沉重的故事,吃的苦头想必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吧。重取能够化成人形,在一瞬间消失无踪,本领似乎比我和浅井遇上的东西更加高明。潜藏在地板底下的「那个」和躏虫勉强可以用新品种动物或生物来解释,但是重取感觉上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下间真是无奇不有啊!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个世上还有许多存在,是不被人类感知的地点、时间或眼睛所见的形式局限的。」

  祭火用教师授课般的口吻对肃然起敬的我说道。

  听完故事,我才知道浅井和糸川是真的被祭火小夜救了一命,难怪他们说祭火对自己有恩。或许正因为如此,现在他们明知危险也要帮忙。祭火遇上了困难,这回轮到自己帮她了——嗯,精神可嘉。

  话说回来,这些故事里的怪奇现象都有一套法则存在,令人兴味盎然。虽然详情不明,不过这次的魔物也有祭典当晚才会下山的法则,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吧。不知道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有重取的例子在先,搞不好是个人类无法抗衡的怪物。若是遇上了,铁定是个不可以常理忖度的对手。

  「接下来轮到我了。」

  祭火犹如算准了时机似地开口说道。她是压轴,不知道要说什么故事?

  「老师说过想知道我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对吧?」

  「我的性子就是这样,会追究这类细节。哎,我不勉强你,你想说再说吧!」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人告诉我。」

  她似乎没有隐瞒之意,打算说出来。浅井和糸川也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聆听,深怕遗漏只字词组。

  「那些知识是有人告诉你的?是谁?」

  「就是我的哥哥……弦一郎。」

  祭火清楚明白地说道。就是今天被魔物追杀的弦一郎本人。她继续述说:

  「哥哥看得见一只鸟。那不是普通的鸟,而是只会说人话的大鸟,听说它是从山里飞来的,时常停在我家庭院的栎树上。那只鸟只跟哥哥说话,其他人都看不见,爷爷、奶奶和我也一样。」

  我想像着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大鸟停在枝头上休息,对自己说话的情景。这样的光景给人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却也充满了神秘色彩。

  「那只鸟把我对大家说过的超自然知识告诉了哥哥。换句话说,我的知识是从哥哥的口中听来的,说白了,是二手信息,所以也有可能记错。别的先不说,就连那只鸟我都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因为只有哥哥看得见,说不定是他编出来的。不过,哥哥跟我说了很多故事,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恐怖,有的很好笑,有的很惊人,真的说了很多……」

  她用略带怀念的口吻结束了故事。

  我、浅井和糸川所听到的,似乎都是大鸟告诉弦一郎,弦一郎再告诉小夜的故事。

  我想起祭火说过哥哥很特别。据她所言,弦一郎知道魔物的存在,莫非这件事也是那只会说话的大鸟告诉他的?

  「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目前还很平静呢。」

  浅井的发言让我想起自己正在实行逃离魔物大作战。

  十七点四十分集合至今,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正如他所言,目前既未看到魔物的身影,也没发生任何危险的事,只有在隧道另一头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骇人叫声而已。这可说是一趟漫无目的、风平浪静的兜风之旅。

  我刻意与禁山保持距离,一面留意着别开出町外,一面行驶在空空荡荡的田间小路上。

  老实说,我认为魔物根本不会出现。

  我如此判断,是有理由的——上周六前往市内的图书馆以后,让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明确理由。我瞒着同车的学生们,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我知道某个事实。

  住在T町隔壁的少女,祭火小夜。

  她的哥哥,被魔物追杀的人,祭火弦一郎。

  在少女的请求之下,我现在为了救他而开着车子。

  ——不过。

  祭火弦一郎其实已经死了,不在人世。

  『非自然死亡的少年是八年前强盗杀人案的死者家属,警方表示两案之间并无关联。八年前的案子至今仍未破案——』

  我在网络上发现的这篇报导是四年前的,代表祭火小夜的父母遇害的强盗杀人案是在十二年前发生的。

  我从前辈的口中得知祭火弦一郎已经过世,而且死因不明,是非自然死亡。这不符合妹妹祭火小夜的说法,令我大为混乱且难以置信,所以那天才不顾雨势剧烈,急着赶回家上网查找。

  结果,我找到了足以佐证弦一郎已死的报导。其实我并未抱持太大的期望,只是认为既然是非自然死亡,新闻应该会报导,想不到真的让我给查到了。不过网站上没有写出姓名,无法确定是不是本人,我半信半疑,不知该相信谁的说法。

  因此,上周六我前往市内的图书馆,循着抄在记事本里的网络报导日期查阅过去的报纸。我不确定全国性报纸是否会刊登地方发生的事件,所以先从地方性报纸找起。大量的报纸、持续阅览密密麻麻的文本,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疲劳。我不时休息,花了几小时浏览报导,最后终于找到了祭火弦一郎的名字。

  那是刊登在版面角落的刑案与事故栏里的报导,内文大约十行。

  非自然死亡、十七岁少年、祭火弦一郎。

  上头记载了网络报导的详情。死亡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他半夜走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伤,倒地身亡,遗体直到隔天才被发现。报导中也提及他是从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的死者家属。

  看完四年前的报纸,对于其中的矛盾,我百思不得其解。

  祭火小夜说她想要救哥哥弦一郎。

  理由是魔物要杀掉哥哥。

  可是弦一郎已经死了。

  死人要怎么被杀?

  我没听过祭火小夜还有其他哥哥的说法。别的不说,小夜自己说过被魔物追杀的哥哥名叫弦一郎,就算她有其他哥哥,父母应该不会替孩子取同样的名字吧。

  要说死者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也不太可能。这种姓氏原本就罕见,地区、年龄也很相近,就连是十二年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死者家属这一点都吻合。

  该如何说明这种诡异的状况?

  莫非是恶质的谎言?闪过脑海的是这种荒谬的想法。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或许祭火小夜是为了骗我和浅井才演了这出大戏,搞不好连朋友糸川都被她蒙在鼓里。不过,这和她的模范生形象完全不合。不,这么想正是落入了以貌取人的窠臼——

  不行。我换了个方向思考。

  对了,或许是有什么地方弄错,或是误会了。不过,是什么地方?

  我完全想不出造成眼前这种状况的因素。

  事到如今,还是直接向本人确认吧!这是最快的方法。

  不过,在那之前,我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就是祭火小夜自己并未意识到哥哥已死。

  比方说,她一直以为哥哥还活着。

  弦一郎过世时,她的年纪还小,再加上之前父母也遭遇不幸,她受到的打击一定很大,因此无法接受现实,不断告诉自己哥哥并没有死。搞不好她真的看见了哥哥的幻影。

  关于魔物的部分,或许不尽然是谎言,是活在小夜脑中的幻想哥哥告诉她的——这么说乍听之下似乎不合理,不过,她拥有妖魔鬼怪的相关知识,若她在无意识间将两者互相链接,创造出魔物的故事,那么与事实有相符之处也就不奇怪了。

  又或许——虽然我不愿意想像这种情况——四年前弦一郎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正是魔物,而她重复利用,直接对我搬出了同一套说词。

  那么,她为何这么做?

  也许这是为了消灭弦一郎还活着的幻想而找的借口。小夜隐约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试图消灭脑中的哥哥,因此,今天必须制造作战失败,未能保住哥哥的事实,让弦一郎死去。当然,弦一郎早已过世,这里指的是小夜脑海里的哥哥。换句话说,这趟漫无目的、四处逃亡的兜风之旅,是她为了收拾心绪而采取的行动。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没有任何证据,但只要有些许正确之处,就代表祭火小夜的心灵正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内心却空洞脆弱,一碰即碎,十分危险。

  若是如此,我最好在一切结束之后再向她确认。既然不能否定她,就慎重观望吧,这么做也没什么损失。纤细的心灵崩溃——不能让事情发展成这种任何人都不乐见的最坏局面。

  午后的图书馆人并不多。

  我试着针对死人被杀的状况进行想像与解释。

  是我想太多了吗?

  不过,事关死者,若要按照常理思考,八成得不到答案。无论魔物是否真的存在,追杀死者本身即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因此,我认为魔物不会前来袭击我们。

  这条路今天已经走了第二次。我驾驶的车子再度行驶于几小时前曾经过的道路上,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在同一个町里持续行驶,难免会碰上这种状况,车子大概也很困惑吧。

  「差不多该找个地方加油了……」

  我看了油表一眼,加油灯尚未亮起,油量还足够。不过,要持续开到早上,势必得停下来加油,否则汽油会在中途耗尽。

  「加油吗……」

  「就算慢慢开,也撑不到早上的。顺便休息一下吧,一直坐着也不好。」

  「可是,呃……这样很危险,我们最好别离开车上,也别停车。」

  「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无可奈何。没有燃料的车子只是普通的金属块而已。」

  我如此回复祭火小夜。只见不知何故,后照镜里的她开始在后座窸窸窣窣地动起来。起先她一直像人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现在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一面留意她,一面行驶在夜路上,寻找加油站。前方有两条路汇集成一条大路,往大路开,找到加油站的几率比较高。我继续前进。

  在这一带,多数商店似乎都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不过应该有夜间营业的加油站才是。

  说到营业时间,祭典大概早就结束了吧。我想像着夜市摊位林立的景象,不禁萌生了一股怀念之情。上一次参加祭典,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对副驾驶座上的浅井说出这件事,他也表示赞同。这似乎是不分世代的共通感觉。两人就这么聊起了回忆。

  「呃……老师。」

  后座上的祭火战战兢兢地呼唤我。

  「什么事?」

  「如果要加油,请用这张钞票付钱吧!」

  她伸出手臂,递了张万圆钞给我。等等,这下子我可伤脑筋了。

  「不,没关系,油钱没多少,不用跟我客气……」

  「是我拜托您帮忙的!请让我付钱!」

  「是、是吗?可是,真的没关系。」

  「不,请收下!」

  她的气势相当惊人,我是头一次看见她这样。她是怎么了?

  就在我寻思该怎么拒绝她时,我在这一带车流量较大、继续前进即可连上国道的道路上找到了仍在营业的加油站。我立刻左转进入加油站。

  晚上似乎是采自助式营业,没有店员出来服务,非但如此,价格还异样地高。最近的汽油价格跌到谷底以后又逐渐回升,但这里显示的金额平均每公升大约贵了二十圆。该不会是黑店吧?

  不过,错过这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还在营业的加油站。

  我把车停到了加油机旁,略微犹豫过后,关掉了引擎。离开驾驶座,来到车外,因为空调而发冷的身体被闷热感中和了。我走向油枪,站在机器前确认贵了一截的油价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来。

  「失礼了。」

  「啊……」

  祭火小夜不知几时间下了车,迳自将刚才要递给我的万圆钞塞进了机器里。

  「我也来帮忙。」

  她微微一笑,拿起了油枪。其实她用不着这么老实,我并不计较这些。

  结果,我不好意思拒绝,便操作机器,选择油种,将油枪插入油箱里,开始加油。汽油的独特气味扑鼻而来。

  等候期间,浅井和糸川说要去上加油站的厕所,离开了车子。

  与祭火两人独处,我不着痕迹地试探:

  「不知道你哥哥现在在做什么?被魔物追杀,应该是忐忑不安吧。」

  「是啊。其实我这个当妹妹的不是很了解哥哥的想法,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那你哥哥知道你现在的行动吗?」

  「不,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

  「为什么?」

  「……我在生气。」

  她一脸不满,我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而她喃喃说了句「因为他很自私」,之后便没有回答了。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少女在想什么了。不过,弦一郎的谜团或许也和这一点有关。

  油箱满了,油枪跳停,机器结算祭火付的一万圆,吐出了收据和找零,而祭火迅速地取回。

  浅井和糸川回来了,轮到祭火去上厕所。

  返回的两人各自歪头纳闷。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好奇怪。我的手机甚至显示了SIM卡的错误消息。」

  「我也觉得很奇怪。不只手机,还有另一种异样感。」

  「异样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就是觉得怪怪的。」

  手机倒也罢了,异样感未免太抽象了。

  「你们是不是累了?」

  他们还年轻,应该比我耐操,不过长时间兜风还是很累人的。

  「我睡过午觉以后才来的,没问题。爸妈还叫我不要吃饱睡、睡饱吃。」

  「啊!」

  糸川突然大叫,吓了我一跳。浅井和我浑身紧绷,确认周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呃……我记得今天的月亮应该是缺右边,呃,就是和上弦月正好相反的细长形状。可是,现在看见的月亮是缺左边,形状也饱满多了,是我记错了吗?」

  她指向夜空,我也跟着抬头仰望。缺了左边的月亮避开薄薄的云层露出脸来,散发着青白色光芒,呈现漂亮的圆形稍微削去一些的形状。月球表面实际上有许多陨石坑之类的细微凹凸,并不是完美的圆形,不过凭人类的视力,无法连细部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地球离月亮约有近四十万公里远,相当于绕地球十圈的距离。

  正如糸川所言,夜空中的月亮既非细长形,右边也没缺。

  「这就是你说的异样感?」

  「对。为什么?您不觉得奇怪吗?」

  或许是因为并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吧,浅井就像是泄了气一般,紧绷的身体整个虚脱了。

  平时我并未关注月亮的圆缺,不知道糸川说的是否正确,不过,智能型手机似乎有显示月亮形状与升落时间的APP,而她在手机里安装的这种APP显示的今日月相确实是呈现缺了右边的细长形状。

  还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确认升落的出没时间之后,发现月亮在这个时段出现是不自然且不可能的事。虽然只是根据糸川查到的信息,不过今天和明天的月亮应该是黎明时分才会浮现于空中的晨月。现在距离黎明还有七小时左右。浅井也开始嚷嚷着有问题了。

  「会不会是APP错了?」

  「咦?会吗?可是,日期是对的啊!」

  糸川似乎无法接受,滑动红色保护套里的智能型手机。那个APP可以自由输入日期,她输入了前后的日期,查找月亮的形状。

  我打算趁她为了神秘现象而费神的时候去一趟厕所。

  「我去休息一下。要是出了状况,浅井就开车逃跑吧。」

  我开了个小玩笑,把车钥匙交给浅井。

  「我没有驾照耶!」

  「你会开吧?」

  「在游戏里面开过……」

  「那就没问题了。遇上真正的紧急状况时可以破例。」

  我离开车边,前往厕所。距离早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有机会上厕所时,就要上一上。走在加油站里,收音机传来了约莫五年前的流行歌曲。虽然位于路边,但夜间的空气很清新。我伸展僵硬的身体,做了个深呼吸提神。

  此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飘了过来,才刚通过深呼吸刷新的体内空气又被污染了。我对这种味道有印象,动物园和小时候学校里的兔屋也是这种味道。

  究竟是从哪里飘过来的?上完厕所,来到外头,恶臭变得更加强烈了。动物,野生,兽类的臭味。附近有狸猫吗?

  我快步移动,打算尽早回到车上。就在我一面走路,一面漫不经心地望向臭味较为强烈的方向时,我似乎发现了臭味的来源。

  加油站前,有个像是供电设备的铁塔隔着道路而立。铁塔矗立在小丘上,而环绕铁塔的铁丝网边有个物体。

  我眯起眼睛细看,在加油站的灯光照射之下,隐约可看出轮廓。虽然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可从剪影看出那个物体很大,拥有足以轻易跨越铁丝网的体格,正用手臂把铁丝网摇得吱吱作响。它的头部异常地大,显然不是人类,而熊的双脚应该无法站得那么直。那到底是……

  我的背上开始发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立刻拔足疾奔,叫道:

  「浅井,发动引擎!快!换你开车也行!」

  我如此怒吼,他惊讶地从副驾驶座伸出手臂,照我说的发动引擎。我一面暗自感谢,一面赶到车边,粗鲁地打开门,跳上驾驶座,祭火小夜似乎先一步从厕所回来了。确认四人都到齐了以后,我连忙踩下油门。

  同时,叫声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听起来和山上的起点——隧道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你们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吧?」

  「咦?不会吧……刚才的声音是……」

  「总之先离开这里。」

  车内一阵混乱。我驶出了加油站,直线前进了数百公尺之后,暂且停下车来,窥探背后的情况。周围并没有其他行驶中的车辆。我通过等间隔并列的街灯光线定睛凝视昏暗的道路。

  「老师。」

  浅井脸色发青。

  「我好像……看见了。」

  「你是指……」

  「魔物吗?」

  祭火代替没有明说的我说出了这个字眼。车内顿时静默下来。

  糸川发出了小小的尖叫声。怎么了?众人都凝视着她。

  「那个——」糸川用颤抖的声音示意的并非背后,而是车子的左后方。众人朝着左后方望去,只见有两道红光浮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靠近我们,速度虽然很快,但并非车灯。有别于人工的灯光,那是种昏暗的光芒。我对于逐渐接近的光芒有印象,那种感觉和动物的眼睛发光时颇为相似。

  记得从前在电视上看过,夜行性动物与人类不同,反射周围光线的视网膜构造格外发达,眼球本身也很大,所以眼睛在暗处容易发亮。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动物,近两个月前在旧校舍遇到的地板底下的「那个」也是这样,用散发黄色光芒的眼睛瞪着我。换句话说,如果我的猜测无误,正在接近车子的是拥有两颗眼球的生物。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严阵以待,喉咙咕噜作响。

  待两道红色光芒通过街灯旁边之后,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本体的模样。

  庞大的黑色物体——我只能这么形容。从未见过的存在猛然逼近我们。

  面对这幅非现实的光景,我茫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好快。黑影转眼间便靠近,那是凭人类的脚力绝对无法逃离的速度。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只看得见模糊的轮廓,它双脚步行,身体微微往前屈,一面摇晃沉甸甸的脑袋,一面接近。咆哮声再度传来,显然是正在逼近的它发出来的。我联想了好几种动物……不,双脚步行的生物,但是没一种是长成那副模样。身体庞大,魄力十足——

  「老师!」

  某人的叫声让我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刹车,踩下油门。引擎轰隆作响,车子转眼间加速,两侧后照镜映出了逐渐远去的身影。

  「刚才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吧?没想到它真的追来了。」

  离开了现场,暂时可以安心了……但现在似乎不是可以安心的气氛。刚才的物体显然是冲着这辆车而来的,而且八成是……我看了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一眼,他紧紧握着束口袋。他现在是弦一郎的替身。

  「我也是头一次看到。那八成就是……魔物。」

  「小夜,你在发抖吗?没事吧?我也吓了一跳,现在浑身无力。」

  「没事,只是有点发抖而已。」

  后座传来了两个女生的交谈声,祭火小夜似乎在发抖。我一直以为她对这类东西有免疫力,看来不然。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就连我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也都紧张得直冒汗。

  「整理一下状况吧!那是魔物,正在追赶我们,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其实在意料之中,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要引诱魔物追来。这样的状况正好可以证明魔物没有去找祭火的哥哥,我们的替身作战奏效了。」

  为了避免混乱,我连珠炮似地整理状况。就算是课堂上,我也从没用这么快的速度说话过。

  没错,这是意料之中的状况。

  然而,对于知道弦一郎在四年前已死的我而言,却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我瞥了后照镜一眼。对于镜中映出的她……祭火小夜而言,又是如何?

  我确认车上的电子钟。时间将近二十二点,离早上还有好一段时间,在这种状态之下,不能轻易地停车休息,或许真的得一路开车到天明。

  刚才闻到的野兽味似乎仍然残留在鼻腔里。

  一阵巨浪袭卷心头,我能够撑到最后一刻,不被吞没吗?

  夜深了,一头雾水的我依然开着车。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路边开始出现单色号志,是夜间闪烁式的打烊模式。前方也有号志闪烁,黄色代表小心通行。我放慢速度,确认没有其他车子之后,便通过了。

  每当遇上号志,我就会担心起背后来。自从撞见那个疑似魔物的存在以后,车里便笼罩着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出发前,我原本打算让学生们随意休息,可是面临这种事态,他们自然是满怀不安,无法放松,完全没有人睡觉。

  离开加油站以后,魔物并未现身,不知是福是祸?

  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距离黎明还有五个半小时。

  现在魔物是否仍在幽暗的町里活动?如果它始终跟在我们身后,速度应该比车子慢,才会一直没有追上我们。虽然只是仓促一瞥,不过正如祭火所言,魔物的体格比熊更大,远超过两米,说不定有三米高,不,搞不好更高。我担心车子真的会被它翻过来。

  「话说回来,这里完全没有人经过耶。有点恐怖。」

  糸川在后座上喃喃说道。车里已经很久没人出声了。的确,随着夜越来越深,莫说行人,连我们以外的车辆都没看见。我也一直在想同样的事。刚过祭典结束时间十八点的时候还有人车,之后就完全没有了。

  「毕竟是晚上,而且这里又是乡下地方。」浅井回答。

  「或许不只这个原因。」祭火也做出了反应。「祭典当晚会有魔物下山,是这个町的传说,就算压根儿不相信有魔物存在,难免还是会觉得阴森森的,不想出外走动。」

  「亲眼目睹魔物的我们在街头徘徊,不见得相信魔物存在的居民窝在家里,想想也真奇怪。」

  糸川说完之后,没有人接续话题,我便说了句:「传说真是伟大啊!」替他们的谈话作结。

  「这么一提,你们的肚子饿不饿?」

  副驾驶座上的浅井悠哉地问,由于和目前状况太过格格不入,我忍不住笑了。

  「是啊,折腾了这么久,肚子饿扁了。」

  我也用开朗的语气回答。倒也不是受他影响,就是觉得紧张感似乎一起松弛下来了。

  「我想了想,老师说得没错,作战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沉着一点也没什么损失嘛。」

  他说出了这番感想。他既没有加上「我觉得」,也没有加上「对不对?」,而是使用断定的口吻。

  「那倒是。我们就抱着从容不迫的心态逃跑吧。」

  「对啊,就这么办。我有带饭团来,大家一起吃吧!」

  浅井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的是超商贩售的饭团和零食等等。我问他还带了什么东西,他逐一说明:「晚上用得到的手电筒、山里用得到的绳子,这是攀岩绳,还有——」总之,包包里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准备相当周到。

  「我也是。」糸川似乎也带了许多东西来,跟着浅井一起拿出了食物。

  我满怀感激地选了饭团和水,一手握着方向盘,咬了口饭团,能量逐渐传遍全身。或许我是糖分不足吧。

  仔细思考。

  我在脑子里对自己说道。不思考,什么都不明白。

  现在真的遇上了魔物,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魔物追赶我们,是为了什么?根据事前信息,魔物追杀的是祭火弦一郎,我们是他的替身,所以当然会被追赶。不过,弦一郎已经死了,无论是死者被追杀,或是当死者的替身,道理上都说不通。就算对手是魔物,不合理的事就是不合理。如果它的目标真的是弦一郎,我们不该被攻击。

  那么,魔物的目标是什么?那只魔物究竟在追赶什么?

  倘若目标不是弦一郎,代表祭火小夜说谎,如果她说谎,那她的目的是?

  老实说,魔物登场之后,后照镜里的她产生了变化。她频频注意窗外,坐立不安,甚至做出了祈祷的姿势,宛若哥哥的性命真的有危险,她担心作战能否成功,忍不住再三确认魔物是否追来了一般。见了她这副模样,糸川相当担心。

  这么一提,糸川的立场也是个谜。她和祭火似乎很亲近,不知她掌握了多少信息?在隧道前,我询问她是否见过弦一郎时,她摇头否定,从重取的故事判断,她们应该是最近才成为朋友的。这么说来,糸川并不知道内情吗?又或是在知情的状态之下协助的?

  虽然想不通的事很多,我还是无法对祭火小夜产生猜疑心。

  她的态度和为人固然是个理由,但最大的理由,是她自己也参与了这个危险的行动。假如她是想陷我和浅井于危险之中,何必冒着自己也被波及的风险与我们同行?还是她有不会受到波及的特殊条件?她确实很可疑,但是对于她的行动,我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别的不说,她有什么理由陷害我们?因为我们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了她那些不合常理的知识,所以要灭我们的口?

  我扭动一下身子,倚着椅背重新坐好。刚才的猜测还是不合理。翻动地板的「那个」和躏虫的事,都是她自己主动告知的,事后才说秘密曝光了要灭口,这已经不是蛮不讲理,而是脑袋糊涂了。

  真相究竟为何?莫非我查到的报导是错误的?不,不可能。不光是我,前辈星老师也知道,再说,报导上的地区和被害人姓名等细节也都吻合。

  思绪停滞了。

  倒是饭团连吃了三个。「老师肚子很饿喔?」被学生这么一说,我有点难为情。人类和车子都需要燃料——我原本想搬出这套老生常谈来,后来还是作罢了。既然补充了燃料,至少也该解决一个问题吧。

  问题解不开的时候,我总是会逆向思考,跳过证明的步骤,猜测答案。怀疑前提也是种方法。我一直认定祭火小夜在说谎,换句话说,若是逆向思考……

  我的思绪在这时候被打断了。

  我反射性地紧急刹车。巨大的冲击使得身体往前倾,安全带吱吱作响。事出突然,车里发出了惊叫声。

  「什么?怎么了?」

  「……是它。」

  我简短地回答,凝视正面。道路前方有个巨大的黑影。在远光灯的照射之下,双眼散发红光的魔物就伫立于前方。见了这幅诡异的光景,每个人都脸色发青。

  「它绕到前面来堵我们?」

  糸川从后座窥探正面,说出了她的推测。它出现在车子的行进方向确实不对劲,不过也有可能是巧合。

  影子……魔物动了,笔直地朝着我们而来。人类的动物本能告诉我,不能靠近它。

  「不知道。总之——」

  这里正好是路口,我立刻将方向盘打到底,往对向车道回转,夹着尾巴——虽然没有尾巴可夹——逃回来时路。幸好及早发现,要是我再晚一点踩刹车,或许就会撞上它。一思及此,我便心惊胆跳。

  经历了与魔物的恐怖第二次接触,我们四人开始商讨对策。

  「它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位置啊?我们继续开车逃跑就行了吗?」

  「不管刚才的是不是巧合,最好别走狭路。要是不能回转又没有岔路,我们就完蛋了。」

  「……我对于魔物知道的并不多,除了之前在教室跟大家说过的那些以外,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样的概念。」

  由于缺乏信息,我们只能靠目前接触的经验和想像来补足。汇整大家的意见,除了继续开车逃亡以外,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之后,我们又平安无事地开了一小时的车。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日期也改变了。

  微弱的灯光散布在黑暗的町里,颜色与大小各不相同。我不禁怀疑这些参差不齐又模糊的灯光是为了引发我们的不安。

  若是没发现魔物接近,后果显然不堪设想。因此,我们四人全都保持着紧张感,留意外头的景色。这种状态活像是玩捉迷藏一直当被捉的那一方,可是心境截然不同。这可不是儿戏。

  「你们看!」

  糸川突然从后座探出身子,伸出手指。刚才经过的道路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水田,偶尔有大型广告看板、大概没多少客人上门的冷清保龄球馆,和随处可见的超商等建筑物。她指着其中一座建筑物。

  「屋顶上!」

  众人一齐注目,只见前头有道黑影。它就站在中古车行的四角建筑物屋顶上。

  「魔物又来了。」

  浅井说道,握紧了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魔物再次出现于我们前方,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魔物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去?我略微思考,随即便察觉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有件事更加优先,就是我们的安危。

  「该怎么办?」

  「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发现魔物和下判断的时机都太迟了,转眼间,魔物所在的建筑物已然近在眼前,现在踩刹车,只是刚好停在它的跟前而已。

  既然如此——我做好觉悟,踩下了油门。它并不在道路上,如果我加速前进,或许来得及通过。

  我怀着非比寻常的心情,一面窥探魔物的动静,一面前进。它从屋顶上探出身子,双脚弯曲。

  它打算跳下来吗?

  它的身体前倾,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显然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它爬到屋顶上,是为了发动奇袭?心脏扑通乱跳。要是那个巨大的身躯猛然一跳,落到了车上……

  我还无暇想像,车子便接近了建筑物,而正如预测,黑影从屋顶上跳下来。

  瞄准朝着我们落下。

  一阵尖叫声响起。接着——

  我瞬间加速,错开了时间,魔物在车子的正后方着地,虽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声,但是并未逮到我们。

  「刚才……好险。」

  我用即使被开超速罚单也不足为奇的速度驶离了中古车行。心脏仍在扑通乱跳,口干舌燥,我向浅井讨了水来喝。

  「刚才真的好险。」

  「欸,它是不是在埋伏我们啊?它发现我们不会出町,一直在同样的路上兜圈子,所以就在屋顶上监视,等我们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一举杀掉我们。」

  说着说着,糸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大概是想像了自己被杀掉的情景吧。

  「魔物有这种智能吗?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我们也如法炮制,不要乱跑,停留在视野良好的地方确认周围,监视魔物是否来了比较好。老师,您觉得呢?」

  「嗯,是啊,或许这么做比较好。」

  和魔物的第三度接触。它的魔掌似乎越来越近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我采纳了浅井的建议,把车停在周围只有水田的道路中央,监视四周。

  我对于T町并不熟悉,不过开了这么久的车,倒也渐渐摸熟了。町北是盆地,町南是平原。打从刚才开始,我们一直是待在南边,这会儿更是来到了连栋建筑物也看不见的地方。从这里到远方的住宅区灯火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屏蔽视野。

  如果是白天,铁定可以看得更清楚吧,然而说来遗憾,现在是晚上。四人借着月光看守不同的方位。虽然眼睛渐渐适应夜晚的黑暗,但这里街灯稀疏,能见度毕竟有限。现在才这么说或许太迟了,这实在称不上是个好计划。

  「呃,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停下车来不久后,祭火把手放在脸旁边,做出了竖耳细听的动作。后照镜里的她一脸不安。

  「什么?什么声音?」糸川询问。

  「听起来很像是拉着重物时产生的摩擦声。」

  闻言,车里的众人全都仔细聆听,然而,除了外头的虫鸣声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你们……听见了吗?」

  「没有,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我向其他人确认,浅井和糸川都摇了摇头。

  「现在好像停止了。不过,我刚才听到的时间还满长的。」

  祭火如此说明。虽然真伪不明,但我有种感觉,不能置之不理。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从那边,前方传来的。」

  「过去看看吧,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

  行进方向有条一路笔直延伸至远方的道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并没有诡异的影子移动或跳跃之类的状况。我用车灯照路,一面留意,一面开车。

  「祭火学姐,你的听力很好吗?」

  「我没特别注意过,不知道算不算好。不过,如果在地形开阔的地方,我可以听见远方的电车行驶声。或许是有无意识间注意这种声音的习惯吧。」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缓速移动,发现有个巨大的物体倒在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驶近,用车灯照耀观看,眼前似乎就是祭火听到的声音来源。

  那是棵倒下的树木,而且是棵大树,枝叶依然茂密,横躺在路中间,宛若要挡住我们的去路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我哑然无语。车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确认一下。我们把担任替身的浅井留在车上,祭火看守背后,我和糸川下了车。

  外头非常闷热。我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照耀周围,查探有无黑影潜藏。在如此阴暗的环境之下,要完全确保安全无虞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只能速战速决。我们靠近挡在路上的树木。目测全长约五米,树干直径约有五十公分。

  「要把它移开应该不容易。」

  「车子大概是过不去了。」

  「没办法,至少我们事先发现了。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才发现无法通行……我连想都不敢想像。」

  若是行进方向在仓皇逃亡的时候被堵住,可就糟糕了。

  我用手驱赶靠近手电筒的飞虫,并在此时偶然发现了树干上的怪异痕迹。在好奇之下,我就着灯光,蹲下来仔细查看。只见树皮是裂开的,部分树干往内凹陷,活像被用力握扁似的,还有疑似指痕的痕迹,甚至底部也没有树根,残缺不全,犹如被硬生生扭断的一般。一股新鲜的木头味扑鼻而来。

  「我和小夜一样住在隔壁町,对这一带还算了解。附近没有这种树,就像我们现在看见的一样,这一带只有水田。这是长在山里的树,再不然就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灯光的远处民宅庭院里种的树。」

  站在身旁的糸川以略快的语速说道,或许是想快点回到车上吧,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总而言之,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如果小夜听到的声音就是搬运这棵树时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代表路是刚被堵住的。」

  这显然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树倒在路上,堵住了道路,一定会有工程车立刻前来移走,否则可能会引发车祸。就算这里是人车稀少的乡下地方,白天总还是会有人经过吧。而树现在还在这里,代表除了我们以外,尚未有人发现。

  这棵树这么大,绝不是一般的恶作剧。这么说来……

  「我快吓死了。」糸川抱住双肩,喃喃说道:「快回车上吧!」

  「嗯,回去吧。」

  树干凹陷的画面仍然残留在我的脑海里。两人小跑步回到车上,浅井立刻询问情况。

  「该不会是魔物做的吧?」

  他直接了当地说出魔物二字。我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不知道、毫无头绪之意。

  陷阱——这个字眼浮现于脑海中。

  倘若堵住道路的是魔物,事态就严重了。这代表它拥有智能,将猎物逼上绝路的智能。

  「还不能断定。虽然不能断定……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转动方向盘,反复后退、前进,把车子掉了头。幸好我始终贯彻避开狭路的方针。现在已经陷入走错一步就是死棋的状况了。

  如果掉头过后,前方又被树堵住,该怎么办?要移开树木很困难,只能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岔路,改变路线。若是改变路线之后,前头又被堵住呢?

  退路逐渐被封锁,走进死胡同的可能性变大。前方的路况如何,不得而知。

  这根本是狩猎。

  我一面冒冷汗,一面前进。现在走的并不是棋盘式道路,而是一直线延伸、视野开阔的大路,岔路极少,无法东拐西弯地逃跑。

  车子行驶片刻,逐渐远离了刚才的地点。我挑选的道路目前没被堵住,似乎没问题。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魔物并未袭击我们,或许是去搬另一棵树了。我们刚才停下车子,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段时间,它打算包围我们以后再进行袭击,我们却先一步离开了。

  现在已经没有出发前那种只要开着车子就能平安逃脱的安心感了。我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危险逐渐逼近,下次遇上魔物,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看来是决断的时候了。

  后照镜里的祭火小夜双手紧紧在胸口交握。或许该向她问个明白。糸川和浅井两人八成不知道弦一郎已经过世,他们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冒险。

  若是祭火主观认定哥哥还活着,或许会因为认知不同而造成恐慌。不过,如今追杀弦一郎的魔物现身攻击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我确认一下,大家还记得教室里的约定吧?」

  我问道,其余两人歪头纳闷,只有祭火回答:

  「我们说好要是太过危险就收手。」

  「对,正确答案。」

  「您打算收手了吗?」

  我这么说是为了引导话题。现在的事态已经够危险了。

  「或许会。」

  「可是老师,人命关天耶!」

  糸川一脸严肃地说道。受到谴责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要不要收手,是接下来才要决定的。祭火小夜同学,我有件事要问你。」

  怎么回事?浅井和糸川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祭火似乎意会过来了,表情变得很僵硬。我做好了无法回头的觉悟,亮出底牌。

  「你的哥哥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没错吧?」

  由于一直开车,我的右脚开始发疼,脖子、肩膀和眼睛也蓄积了不少疲劳。不过,这些都不碍事。身体的疲劳我能够忍受,问题在于心灵。

  被称为魔物的未知怪物追杀,事态已经够糟了,而我的一句话又让车内笼罩于困惑的气氛之中。

  然而,我并没有反省之意。

  时间早已过了深夜一点,只剩下三个半小时。考量到目前处于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这段时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要撑到早上,我必须问个清楚。

  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这一点究竟正确与否?

  糸川和浅井都是一脸错愕,似乎在等待其他人做出反应,我也静静地等候答案。祭火小夜的回答是——

  「不,老师,哥哥还活着。」

  她隔着后照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断然说道。我耸了耸肩。

  「不对……你哥哥在四年前死了,我查过报纸。前几天,我特别翻出旧报纸确认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好不容易才在图书馆里找到的报纸影本,并将这个证据递给后座的祭火。报纸角落刊登的是与她住在同一个町的人非自然死亡的消息,死去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简短的十行文本之中,包含了死者的年龄、姓名、死亡时间,以及与过去的强盗案之间有无关联等信息。

  「这篇报导是……」

  「看到这篇报导的时候,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们拟定了拯救祭火弦一郎的作战计划,可是他居然早就已经死了。我今天是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前往车站集合的。我一直试着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实说,我甚至怀疑是你不愿意接受事实,一厢情愿地认定哥哥还活着。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释。」

  「哦……原来老师已经知道了。」她幽幽地垂下双眼,之后又再次隔着后照镜望着我。「不,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确实如老师拿出的这篇报导所示,哥哥以非自然死亡的形式离开了人世。不过,不是的,至少现在哥哥还活着,当然,不是活在我心中的意思。」

  她的回答很不可思议,像是在慎选词语,又像是语带保留。不过,这套说词根本不合理。已经离开人世,却还活着,简直是荒诞不经。

  「什么意思?欸,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糸川一头雾水地问道,浅井似乎也觉得莫名其妙。说来伤脑筋,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知道祭火肯不肯回答,我只能逐一提出自己的疑惑。

  「我换个问题吧。魔物到底在追赶什么?你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要怎么当死者的替身?我原以为今天魔物不会出现,因为目标若是祭火弦一郎,根本没有袭击的对象。可是,魔物却出现了,而且在追杀我们,为什么?我这么说听起来或许很无情,但这一点不弄清楚,我无法继续开车。要大家冒险,至少要有个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魔物的目标是我哥哥的性命,是担任替身的浅井学弟,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不奢望您相信,但这绝对不是谎言。」

  她用的是说服人的真诚口吻。双方各执一词,再说下去也只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为什么?

  祭火小夜承认弦一郎非自然死亡,却又说哥哥还活着,并不像我猜测的那样是拒绝接受事实。难道我尚未掌握全部的信息?

  「你……有事瞒着我们。」

  我说出了心中的看法。

  「我确实有事瞒着大家,可是我没有说谎。」

  「不能告诉我们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说?」

  「对不起,我不能……」

  祭火垂下眼睛,喃喃地继续说道:

  「呃,我说的不多,甚至还有事隐瞒,不敢奢望大家会相信我。我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很过分,害大家陷入危险,真的很抱歉……是我太任性,也太自私了……可是,能不能请大家继续帮我引诱魔物,逃到早上?至少帮到再也无计可施为止……我只能这样拜托大家了。」

  她为何说得如此含糊不清?直接说出实情不就得了吗?或许她有什么不能吐实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要隐瞒的理由。

  我试着考虑她的性格。虽然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知道她是个老实人,在学校素有模范生之誉,听说成绩也是无可挑剔。然而,这是表面上的形象,内在如何不得而知。搞不好她背地里其实是个目中无人、说长道短的人。

  不过,现在姑且当她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吧!毕竟真要怀疑起来,根本没完没了。若是如此,她有所隐瞒就不是为了构陷或为难我们,而是有不得不隐瞒的理由。

  「欸,小夜,你说你没有说谎,我可以相信吗?」

  糸川似乎稍微搞懂状况了,变得比刚才还要冷静一些。

  「糸川同学……对,我没有说谎。」

  「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帮小夜了。老师,我也拜托您,能不能先专心思考如何逃离魔物就好?」

  这个提议等于是在询问我信不信任祭火,而糸川选择相信她的朋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思索。

  「魔物盯上了你哥哥,现在则是追杀担任替身的浅井。这一点你没有说谎?」

  「对,我没有说谎。」

  为了帮助自己做决定,我问了这个问题,而祭火斩钉截铁地回答。

  「浅井,你觉得呢?」

  「我还撑得下去。哎,有很多疑问,也很惊讶就是了。说起来对学姐过意不去,要是演变成最坏的局面,我会扔掉这个束口袋。」

  浅井轻轻地摇晃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看来他虽然也有疑惑,还是决定继续奉陪。现在只剩我一个人还没拿定主意了。如果是采多数决,这个议题早就结束了。

  「没关系,浅井学弟,不必觉得对我过意不去,这么做是正确的。你肯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祭火这番话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至少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她自己也一再如此强调。

  在这种状况之下,要如何找出折衷方案?

  我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不过,这只是一种习惯,并非连心态都是如此——我是这么认为的。

  最近呢?孩提时代,我很崇拜特摄片和动画里的英雄,随着成长,这样的心情逐渐转淡。现在我成了教师,过着平凡的日子,以后也只想继续平平淡淡地生活。

  我低着头走路,是为了检查地面,检查地面,是为了确认有无威胁。我就是这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到今天,虽然称不上抬头挺胸,至少不是悲观消极。

  现在,我之所以趟这滩浑水,说穿了是因为被糸川硬拖下水之故。

  至于我自己的意向呢?

  换作平时,我会避免这种自找麻烦的行为。打个比方,我虽然想知道躲在地板下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但我绝不会再次前往旧校舍确认。

  我的人生原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不,或许我只是认命了而已。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某个人的脸庞。在记忆中,她是笑着的。东田里美之死对我而言是件大事,但是我无能为力,不管我怎么想,那都是无从抵抗的事实。

  有别于这样的我……祭火小夜面临了巨大的困难,而她试图抵抗,虽然详情尚未分明,不过想必是如此吧。她的意志比我坚定多了。

  在我的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叠了。

  我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其实也是种心态上的问题。

  我做了决定。

  「好,继续吧!」

  「老师!」

  老实说,我没有自信。我是不是被周围的气氛影响,做了错误的判断?我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即使如此——

  「不过,要往哪里走?要是又像先前那样随便开……」

  下次十之八九会被魔物连人带车收拾掉。刚才是运气好,才能安然无恙。没有人能够保证我们能撑到天亮,平安逃脱。

  「北。」

  「咦?魔物来了吗?」听了浅井这句简短的话,我忍不住把脚放到刹车上,窥探周围。

  「不是,是北边,东西南北的北。」

  「哦,原来如此。」

  我的神经似乎太过敏感了。我们刚才是在町南的道路上遇见魔物的,所以浅井提议往北,拉开距离。

  「往北走,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待机,这次不要停留太久,先决定好时间,过了五分钟以后就往东或往西移动,一样再待机五分钟,接着再移动,以此类推,如何?这样一来,魔物就没时间搬树堵住路,也比较不容易埋伏。我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想想有没有其他逃跑的办法,老师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用一直开车。」

  虽然单纯,就现状而言倒是不失为一个好策略。征得所有人的同意之后,我开车前往北边。

  而我的脑袋依然学不乖,又开始冒出一堆疑问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无法暂且把问题搁到一旁去。

  ——我没有说谎。

  谈话时,祭火一再如此强调,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就假设她没有说谎吧,又或是我解读错误却没有发现。弦一郎已死是事实,所以仅限于一部分就是了——

  不,等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先前一直是这样假设,却找不出答案来,确实该等等。先入为主的想法只会妨碍解题而已。

  比方说,如果她真的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谎呢?

  无论是魔物、弦一郎,或是关于作战的事,她都没有说谎。只不过,遇上不方便说的事,她便以沉默代替撒谎搪塞。

  就算是这样,弦一郎的部分还是兜不拢。若是没有弦一郎的问题,魔物追赶我们之事就正如祭火小夜所言,没有任何疑点了。

  弦一郎还活着……的假设。

  弦一郎是在四年前死亡的。

  回想刚才的对话,她显然语带保留。刚才那番话中,是哪部分有所保留?

  那句话是在我问她是不是一厢情愿地认定哥哥还活着之后说的。她承认弦一郎已经离开人世,又说「至少现在哥哥还活着」。她强调了「至少现在」。我的心中有道声音告诉我,这四个字是有意义的。那不是直觉。活了近三十年,我的直觉从来不曾派上用场。

  我重新握好方向盘。我有一种感觉,是问题快解开时的感觉。

  我在脑中排列词语。

  现在弦一郎还活着。现在弦一郎没有死。他在四年前死了。四年前,他还活着。他活到了四年前。

  没有说谎。

  该不会……

  我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稍微闭上眼睛,打了个颤。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却可以说明一切。

  这不合常理。不过,遇见祭火小夜以后,我体验到了常理无法解释的事。

  在多年以后,我再度动起了歪脑筋。从前,我在电影院里看到独自观赏电影的东田里美,想找机会亲近她,也曾动起歪脑筋,分析条件,勤跑电影院,以求再次见到她。当上老师以后,我已经很久没动过歪脑筋了。

  我努力克制手指的颤抖。不久前,缺了左边的月亮还在窗外发光,但随着时间经过不知去了何方,如今夜空中已经看不见月亮了。不过,不该出现的月亮曾经高挂于空中,是不争的事实。总之,我必须确认。我呼唤后座上的糸川。

  「我有事要拜托你。把手机借我,我想借用刚才的APP。」

  「APP?」

  「就是在加油站说的那个可以查找月亮盈亏的APP。」

  糸川感到异样,并察觉月亮形状不同时告诉我们的APP。

  「为什么突然想看那个?」

  「我对月亮有点疑问。」

  「是吗?好吧。」

  她似乎并未起疑,把套着红色保护套的智能型手机递给我。我用左手接过,操作依然收不到信号的手机。边开车边做其他事,是徒增风险的行为,大大地违背了我的原则,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这个APP只要输入日期,就可以知道当天的月亮是什么形状。今天的月亮本来该等到黎明时分才会浮现于空中,是缺了右边的细长晨月,可是夜空中却挂着缺了左边的月亮。为了解开这道谜题,我输入了某个日期。

  啊,果然如此。

  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月亮与夜空中的一样缺了左边,形状接近满月。月龄零的时候是新月,从右侧开始转盈;十五是满月,从右侧开始转亏;到了月龄三十的时候,又回到新月,重新循环。现在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月亮大约是月龄十三。

  「老师,看前面啦!」

  「哦,抱歉。你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台手机的吗?」

  「两年前。到底怎么了?」

  把手机归还主人时,我如此问道。我也顺便问了浅井同样的问题,他似乎是在一年前更换机种的。两年前和一年前,与我的猜测并不矛盾。他们的手机突然收不到信号,八成是巧合吧,视与电信公司签订的合约方案而定,有的手机或许可以正常使用。

  「呃,老师。」

  祭火一脸担心地呼唤,也许她已经从我的态度察觉了。见了她惴惴不安的模样,我隔着后照镜对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搞不好反而让她更加猜疑了。

  我大概知道了……很抱歉,我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了。

  我没有出声,而是在心里这么对她说。

  她八成是担心自己隐瞒之事一旦曝光,大家会打歪主意,所以才吞吞吐吐地加以隐瞒吧。这是因为她对于人性善恶很敏感,性格又老实,无法撒谎之故。

  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事实上,我的确立刻打起了歪主意。伦理、道德、天理、命运……这些都是我成为教师之前就已经懂得的大道理,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这些全数抛诸脑后,这样才可以去做某件事。

  我擅自决定了目的地,开着车子前往隧道所在的禁山山麓。禁山位于町北,并没有违反刚才的方针。

  「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现在挂在浅井脖子上的束口袋中途换成其他人接手也没问题吗?魔物一样会追来吗?」

  「这个嘛……应该没问题。」

  祭火回答。我放下心来,稍微加快了车速。

  「还有,原本挂着束口袋的人拿掉之后,还会受到攻击吗?」

  「我不敢断定,不过,如果有另一个人挂上束口袋,而且两者的距离都很近,魔物应该会去找挂着束口袋的那个人吧。」

  「那就好。浅井,那个束口袋换我挂吧!」

  我朝着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伸出掌心。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他一脸困惑。

  「咦?可是……」

  「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大人的话虽然不是不听不行,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乖乖听从比较妥当。」

  我搬出大道理来催促浅井。「您有什么主意吧?」浅井虽然讶异,还是将束口袋递给了我。我立刻把束口袋挂到脖子上。这么一来,魔物就会来找我了。

  「浅井,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你有带绳子来吧?可不可以借我?还有手电筒。」

  「呃,到底怎么了?」

  糸川在后头插嘴问道。我什么也没说明就突然做起这些事来,难怪她会起疑。因此,我决定向他们说清楚。

  「抱歉,我要请你们三个人下车。」

  正好车子也抵达了预定地点——禁山入口。

  「从这里开始,我要自己一个人逃。」

  我认为明亮的地方比较安全,便在街灯附近拉起手刹车,停下车子。现在是三更半夜,再加上是乡下地方的山里,想当然耳,周围没有其他人车。

  「等等,您在说什么?」

  「就是说啊!说清楚一点。」

  面对我突然的决定,糸川和浅井扯开嗓门质问。我解开安全带,侧过上半身,看着他们的脸说话。

  「被那种怪物追杀,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不过,幸好我们是因为当替身才被追杀,随时可以撒手不干。可是这么一来,祭火的哥哥就有生命危险,我们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也用不着四个人一起冒险。替身和司机都是一个人就能担任,所以我一个人逃就行了,你们在这里等我。」

  「老师,为什么?您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糸川摇摇头。她的脸上浮现疲倦之色。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我同意了。就是因为同意了,所以我会负起责任,继续实行。」

  为了显示我的觉悟,我又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作战计划当然会继续实行,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非办不可,是我个人的私事。面对这个上天赐予的大好机

  会,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但是我不能拖他们下水,而且老实说,我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半夜被扔在山里也很危险啊!和坐在魔物追赶的车子里没两样。」

  「你们留在这里等我。虽然乌漆墨黑的,但只要别离开大路跑到没有街灯的地方就行了。不好意思,手电筒我要带走,手机应该也可以充当照明,就麻烦你们暂时将就一下了。再说,你们有三个人,应该没问题。不对,其中两个是女生,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浅井,你要想办法解决。」

  「哪有这样的……」

  面对我的指示,浅井垂下了肩膀。虽然有点可怜,但我擅自觉得他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托付他的任务,他一定会设法达成。

  「您打算怎么做?」

  最需要说服的祭火小夜在最后发问了。我们停下来的期间,魔物正步步逼近,没时间悠悠哉哉地说话。

  「我会甩掉魔物,等到太阳出来,天亮了以后再回到这里。前头的隧道就是终点,如果我天亮以后还是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先过隧道吧。」

  「老师,您发现了,对吧?」

  「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原本考虑蒙混过去,不过就算我装蒜,大概也会立刻穿帮吧。又或是引发疑虑,造成不必要的龃龉。既然如此,还是老实坦承为宜。

  「那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也知道这么做很自私。」

  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出坚定不移的意志。她是顾虑到了人性问题。看来我想如愿,必须先说服她才行。

  「看来这不是一句『相信我』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错。老师不只是要逃离魔物,还打算做其他事吧?」

  祭火在膝盖上握紧拳头。被她看穿了。该怎么说服她?就算说服不了她,只要让她相信我不会做出她猜想的事就行了。

  「在这种状况之下,一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这样说还是不行吗?」

  「不行。我并不是在怀疑老师,而是这个作战关系到我哥哥,我有责任见证一切,不能让别人冒险,自己却只是在一旁干等。接下来的逃亡过程中,如果真的碰上危急关头,老师可以收手不要紧。我知道事态已经到了这种阶段,也做好觉悟了。不过,我希望能在旁边见证这一刻。」

  她比我想像的更有主见,令我大吃一惊,同时也不禁自我反省。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想趁着逃亡时去做某件事。我对于自己试图隐瞒感到很惭愧。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东田里美。

  「老实说,从前我有个女朋友。」我无视话题走向,突然如此说道。其他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她是个大美女,我一直很引以为傲。不过,她在这个町遇上桥梁崩塌事故,过世了。」

  对于我而言,这是段痛苦的记忆。我努力克制,不让声音发抖。

  「亲朋好友,尤其是家人过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果能够救活对方,就算自私一点又有何妨?」这句话是对着祭火说的,也是对着我自己说的。「就这样。早上我会回来的,相信我。」

  我巧妙地拣选言词,说完了这段话。浅井和糸川应该尚未察觉到祭火隐瞒的事吧,要不要向他们说明,交由祭火自己判断。对于这件事,她应该也烦恼了许久,我认为她有选择的权利。

  众人静默了好一阵子。

  祭火大概察觉我的意图了吧,她和我立场相似,察觉的可能性很高。

  最先开口说话的也是祭火。

  「您一定会回来吧?」

  「应该会,不,我保证。」

  「……我明白了。」

  她不情不愿地答应,并转动纤细的脖子,依序看着糸川和浅井。

  「糸川同学、浅井学弟,对不起,接下来就交给老师,请你们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等吧。」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下了车。「虽然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好像该这么做,对吧?」浅井善解人意地说道,并按照我的请求,留下了自己带来的绳索和手电筒。

  糸川虽然不太情愿,但在祭火再次游说之后,她选择相信朋友。「既然小夜这么说的话……」

  我向先行下了车的两人道谢,放下手刹车,准备重新出发。

  「万一到了早上我还没回来,你们三个可以先过隧道,没关系。」

  我再次交代后座上尚未下车的祭火。之所以把车开到禁山入口来,就是为了方便他们在发生这样的状况时,可以自行走回隧道。

  她一本正经地叮咛:

  「就算早上来不及赶回来,也请您一定要通过隧道。还有,不要勉强,危急的时候,请像刚才浅井学弟所说的那样扔掉束口袋,不用顾虑我。」

  「嗯,彼此多小心吧!」

  祭火在下车之前又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并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

  那是张小小的白纸。我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对她而言,那是无从辩驳的铁证。

  「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具体的答案就在上头。」

  「好。」

  我从后座伸出来的手上接过纸张,同时,一阵声音传来。

  震耳欲聋,令人不快的声音。

  那不是一个吵字可以形容的。硬物碎裂倒地般的劈哩啪啦声响彻了山林之间,最后化为有别于引擎的震动传了过来。

  「快逃!」

  「动作快!」

  外头的两人叫道,匆匆忙忙地离开车边。他们的视线投向了山坡上方。微小的硬物零零散散地落下,敲打引擎盖,不知道是碎石子还是土块?我有股不祥的预感,操作排档杆,反射性地踩下油门。

  低吼的引擎,破风加速前进的车子。我微微回头确认,只见有个庞然大物朝着刚才所在的位置坠落。

  那是一棵大树。八成不是山崖崩塌。唯独今晚,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想起不久前道路被横倒的树木堵住的事。那棵树的底部看起来像是被硬生生扭断的。

  刚才的也是那个能够连根拔起大树搬至他处的魔物干的。我们只顾着说话,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被它追上了。

  真是千钧一发啊,要是我们留在原地没动……不难想像车身像脆弱的铝罐一样被压扁的情景。莫说挡风玻璃,所有的车窗都会粉粹,车架也会歪曲,就算侥幸未死,也无法逃出车外。

  我冷汗直冒,并未停下车子,而是一路前进,单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束口袋。

  我很担心浅井和糸川的安危。他们应该没被掉下来的大树砸到……问题在于魔物。如果魔物也在场,不知它可有忽略他们来追赶我?现在担任弦一郎替身的是我,大树也是朝着车子扔下来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刚才祭火小夜没有时间下车,依然坐在后座上。她也一脸不安地确认背后。我不知道该不该立刻停车,让她下车。

  祭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继续逃吧!」我无法否决。现在连手机也打不通,无法联系,就算被魔物连人带车追杀的是我,把她独自留在这种地方,事后能否会合很难说。虽然目前的事态出乎意料之外,也只能接受,直接下山了。

  魔物现在在哪里?我一面留意,一面尽快开车。

  「您打算去哪里?」

  平安下山以后,我毫不迟疑地选择道路前进。见状,祭火开口问道。

  「前往我的目的地。和魔物就在那里做个了结。」

  我的目的地离这里不远,就是东田里美的事故现场,换句话说,即是那座桥梁。我告知之后,她不置可否,默默无语。

  仔细想想,今晚发生的尽是怪事。

  首先,出了隧道之后,众人的手机全都收不到信号。刚才向糸川借用手机时,信号依然是中断的,我的手机也一样。

  加油站的汽油每公升单价比平均值高上许多,而祭火小夜不顾我的推辞,硬是付了钱。

  月亮的形状不对劲,魔物找上我们,而弦一郎据说还活着。

  光是被魔物追杀就已经够折腾人了,还发生了这么多让人伤透脑筋的事。

  我转动方向盘,驶离了大路,转向平缓河川流动的方向。沿途,连零星散布的建筑物都不复见,只剩下自然风景。

  再过不久就可以看见桥梁了。只要抵达那里,或许就不必伤脑筋了。

  答案就在那里。

  我带着些许紧张前进,不久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车灯照耀着前方化为黑影的桥梁和底下流动的浅河。我倒抽了一口气,心脏扑通乱跳。

  将东田里美卷入崩塌事故的桥梁依然存在。那并不是新架起的桥梁,而是老旧冷清的混凝土桥。

  换句话说,三年半前的冬天崩塌的桥梁依然在原处。

  我的猜测化为了确信。

  今天是祭火弦一郎的祭日。不,这么说不太正确……应该这么说,是他将死的日子。

  我回到了过去。

  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

  这是祭火弦一郎过世的日子。

  我现在度过的正是这一天。不光是我,祭火、糸川和浅井也一样。听起来虽然很荒谬,但车上的四人都回到了过去。

  这不是梦。挡风玻璃的另一头,车灯照耀的桥梁正好证明了这一点。照理说,老旧的混凝土桥应该已经崩塌,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物可以证明这个奇妙的现实并非我的梦境或妄想。

  祭火小夜给我的那张小小的白纸。

  从刚才就一直被我捏在手里,纸张因为手汗而变得有点潮湿。我拿出白纸打开一看,果然如我猜想。那是被魔物袭击之前,前往加油站加油的收据。

  感热纸上用无机质的文本记载着结帐信息。日期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她大概就是不想让我看到日期,才迅速地拿走找零时吐出的收据吧。她抢着付钱,则是为了不让我使用近年制造的钞票或铜板。她应该是用超过四年前制造的旧钞付帐的。如果我从皮夹里随意抽出的钞票是最近制造的,用了以后,未来的钱币就会留在过去,而她要避免这种事态发生。

  汽油单价过高,也可以解释了。单纯是因为四年前的油价就是这么高。

  还有月亮的形状。

  糸川发现月亮本来该是缺了右边的细长形状,夜空中高挂的月亮却是缺了左边,形状接近饱满。这一点我也借用APP确认过了。我将四年前祭火弦一郎过世的日期输入APP,显示的正好和夜空中的一样,是略微缺了左边的月亮。

  魔物袭击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弦一郎现在确实还活着。四年前的他还活着,追杀死者的矛盾就不成立了。我们当好替身,魔物就会前来袭击,没当好替身,弦一郎就有生命危险,难怪祭火小夜会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没有说谎。这就是答案。

  旧报纸上刊登的弦一郎死因是非自然死亡,这样的情形应该不多见。他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或许正是被魔物所杀吧!为了拯救哥哥逃离魔物的魔掌,祭火小夜寻找愿意相助的人,来到了过去。

  夜色也帮了大忙。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信息量自然跟着变少。经过几年,街景多少有些变化,但由于天色昏暗,我完全没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年前。再加上这里是乡下地方,足以推断年月的人造物较少,而我不住在这里,也不熟悉本地的住宅或建筑物。

  即使如此,只要认真去找,还是可以找到大量来到过去的证据,只不过,祭火已经事先警告过,要我们尽量别离开车上。她这么做,想必不只是因为外头有魔物很危险,同时也是想隐瞒我们身在过去的事实吧。

  那么,我们是如何来到过去的?

  我不知道方法,只能猜测,起点和终点都是山里的隧道,似乎与回到四年前有关。原理我不明白,也许那个隧道扮演了时光机的角色吧。通过隧道之后,手机就突然收不到信号,同时传来了疑似魔物叫声的声音,时间点是一致的。

  祭火应该知道,不过我很怀疑她是否会老实告诉我。毕竟她一直隐瞒回到过去之事。

  大概是怕我、浅井或糸川打什么歪主意吧。回到过去,是种不合常理的事态,一旦接受这个事实,人们往往会开始思考能够利用这种状况做什么。因为身在过去,代表可以改变未来。

  这种时候,就算脑中出现了邪念,也不足为奇。即使平时看起来再怎么善良,人类的态度和性质原本就会因为牵涉的对象与事物而改变,呈现出来的面向并非绝对。我不是在提倡性恶说,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想,祭火并不是不信任或怀疑同行的三人,而是本质上不相信人类这种生物。她大概是担心我们一旦得知自己回到过去,就会变了个人吧。外表看来老实的她也为了拯救哥哥而利用这种现象。正因为如此,她才刻意隐瞒。

  不过,她把收据交给了我。那是身在过去的证据。是因为知道我已经发现了,还是因为信任我,才交给我的?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您不确认吗?」

  祭火询问见了桥梁之后微微愣住的我。所谓的确认,指的是逼问她现在是不是四年前吗?

  「有这张收据就够了。再说,没时间了,要确认可以之后再确认。」

  没错,现在我有事要做。

  我要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当我察觉自己身在四年前,并斟酌被魔物追杀的状况之后,我想出了这个点子。我想,今后我大概没脸说自己一直活得很谨慎了吧。

  「我希望你在这里下车。」

  我转向后座,提出了最低条件。对方皱起了眉头。

  「您想做什么?」

  「把这座桥弄垮,顺便把魔物拖下水。」

  这么一来,弦一郎就不会被魔物攻击,能够保住一命。在这个时候把桥弄垮,里美也不会遇上事故。没错……我就可以挽救当初只能认命放弃的她了。

  过去会改变。

  我不去深思这代表什么意义。因为我想这么做,所以我要做,如此而已。

  「把桥弄垮……可是,要怎么做?」祭火难掩惊讶之色。

  「那座桥原本在半年后就会崩塌,连一台轿车的重量都无法承载,支柱已经残破不堪了,相当脆弱。所以,我要用浅井借我的绳子拉扯支柱,把它弄坏。不是靠人力,而是靠这台车子。」

  「这未免……」

  「那座桥的支柱已经很老旧了。就构造上来说,支柱可以承受强烈的纵向施力,却比较耐不住横向施力,我认为应该办得到。」

  「您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下车见证成败。如果行不通,你可以丢下我,去找浅井和糸川,三个人一起回去。现在光靠普通的行动很难摆脱魔物的追杀,不如排除万难,在打倒它的可能性赌上一把。没必要一直当被追杀的一方。」

  我在意外的状况下带着她来到这里,既然如此,就顺便让她见证最后一刻吧!

  「太危险了。」

  「你也很清楚嘛。没错,接下来很危险。」

  「那是因为老师打算做危险的事。我不下车。」

  「我不否认,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的语气已经接近恳求了。「把桥弄垮是出于我的私心,魔物只是顺便而已,不能拖别人下水。」或许可以拯救东田里美。我不愿放过这个上天赐予的好机会。

  「一开始是我把大家拖下水的。还有,您似乎误会了,我并没有阻止您把桥弄垮的意思,我是说我要同行。事关魔物,我也是当事人。」

  「你在山上不是已经同意下车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没想到老师是打算把桥弄垮。我还以为顶多是打公共电话联系从前的女朋友警告她而已。总之,都已经来这里了,我要同行到最后一刻。」

  当然,正如她所言,我也想过要联系里美。不过,突然之间说半年后桥梁会崩塌,要她小心,她会不会相信很难说。再说,四年前的我毫不知情,如果里美向我确认,我一定会说自己没打过那通电话,到时很可能被当成恶作剧,更何况用公共电话联系也不自然,完全没有足以令对方采信的要素。

  除此之外,桥梁早晚都是会崩塌的,就算里美逃过一劫,或许也会有其他人受害。想来想去,还是把桥弄垮最为实际。

  不知是不是出于责任感,祭火怎么也不肯妥协。我们大眼瞪小眼。虽然对比我小了一轮的少女用这招有点孩子气,但我决定换个说法。

  「你认为我会失败?」

  「不是。如果我这么想,就不会说要同行了。」

  「既然你觉得会成功,下不下车不都一样?总之,不知道魔物什么时候会来,我想快点进行准备。」

  我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祭火面露不满之色,接着便下了车。我似乎太狠了一点。

  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一面在脑中整理该做的事,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车子开到桥中央,关掉引擎。我拿着向浅井借来的绳索和手电筒下了车。打开车门,几乎快碰上栏杆,这是座小桥,宽度仅比一台车大一点。夏夜没什么风,来到车外,感受到温热的空气,湿气随即攀上了肌肤。

  我打开手电筒,低头看着自己站立的地面,看着桥梁。

  一阵晕眩感袭来。半年后,这座桥便会因支柱断裂而崩塌,和东田里美一起坠落。现在支柱应该已经相当脆弱了。

  我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赤脚从桥墩爬到下方流动的浅河里。或许是为了避免杂草丛生,河岸的斜坡有一部分是用混凝土固定的。

  我用手电筒确认桥梁支柱的位置,涉水前进。虽然这是个炎热的夜晚,河水却很清凉,水流徐缓,水深还不到膝盖。河底有大量的石头,滑溜溜的,为免打滑,我小心地踩稳脚步,往河中央移动,并从侧面眺望位于桥中央附近的两根支柱。

  厚重的混凝土桥,和支撑桥梁的混凝土细柱。我用手电筒打光,小心翼翼地检查,不知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之故,柱子被河水侵蚀而有了裂痕,螺丝孔也偏移了,正如事故发生后报纸及新闻所报导的一般。

  我拉长了扛在肩上的绳索,选了根看起来较为脆弱的支柱,牢牢地缠住龟裂部位。我绑得相当仔细,宛若在灌注怨念似的。

  用力拉了拉绳索,确认已经牢牢固定之后,我便离开河川,返回桥上。长时间的驾驶让我的身体疲累不堪,神经却相当紧绷。不过,只要稍一松懈,搞不好就会因为疲劳而站着昏倒。

  我拉着绑在支柱上的绳索,系在停在桥中央的车子的拖车钩上。我在前后方都安装了钩子,将绳索固定好,并在车身上绕了几圈。从前搬家时看到的牢固打结法派上了用场。虽然印象模糊,但在经历一番苦战过后,我还是唤醒了记忆,打好了结。要是开车时绳子卡到轮胎或是挡住车门导致无法上车,可就糟糕了,因此我非常小心。

  如此这般,总算赶在魔物到来之前结束作业,完成了准备。

  湿掉的双脚在绑绳索的期间几乎已经干了,我重新穿上鞋子,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空调的冷空气吹干了汗水。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把桥弄垮。

  我的计划是把车子停在这座只有前后有路的桥梁上,等魔物到来以后,油门全开,朝着魔物的反方向前进或倒车。

  这么一来,在车子的拉扯之下,绳索绑住的支柱便会承受强烈的横向施力,等到支柱的耐久度到达极限,桥梁便会崩塌,届时若能把追来的魔物一起拖下水,就再好不过了。桥身很短,或许车子也能够及时脱离。这是个单纯明快的作战计划。

  一般而言,在车子的拉扯之下,绳索会先断裂,毕竟攀岩绳再怎么坚固,也只是为了支撑人类的体重而设计的。不过,支柱的损伤相当严重,已经脆弱到半年后仅因一台轿车通过便断裂的地步,如果现在没断,就是诈欺了。

  里美在半年后跟着崩塌的桥梁一起坠落,绝不是命中注定。我才不承认那是命运。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玩意儿,那我现在把桥弄垮,应该也包含在命运里才对。

  对于自己这种自我中心又任性妄为的想法,我不禁露出了苦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或许谦虚一点,作战的成功率会变得比较高。

  我竖起耳朵,除了引擎声以外,还可听见虫鸣声。乡下地方,山地附近总是充满了自然。蛙叫声也夹杂其中,宛若在合唱一般。说来不可思议,虽然被追得走投无路,我的心情却相当平静。

  我刻意不去想支柱耐住拉力没有折断,或是桥梁没有崩塌时的下场。就算顺利让魔物跟着桥梁一起坠落,也不见得就能够打倒它,一旦未能在这里收拾魔物,我八成撑不到早上,马上就会被杀掉。到时为了活命,我只能放弃替身任务,对弦一郎见死不救了。

  自己的选择影响别人的生死。

  太沉重了。

  虽然是自己制造出这种状况的,但我实在是敬谢不敏。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副驾驶座的车门突然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亮了起来。怎么回事?确认过后,我不禁大吃一惊。隔着一段距离旁观的祭火小夜居然坐进了车子里。她关上车门以后,灯光便熄灭了,车内再度转暗。

  「等、等一下,你为什么跑进来?」

  「准备好像完成了,所以我可以同行了。」

  副驾驶座上的她对着慌张失措的我微微一笑。我可没听过这种说法。

  「你刚才不是已经同意了,也自己下车了吗?」

  「哎呀,是老师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因为老师说想快点进行准备,才暂时下车的。」

  她的口吻像是故意唱反调,或许是在生气吧。

  「不行,快点下车。」

  「不要,我不下车。」

  这是无谓的意气之争。在狭窄的车里无法来硬的,要赖着不走很容易。从她坐上车子的那刻,情势就变得不利于我了吗?如果锁上车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就在我寻思该如何说服她时,她先开口说话了。

  「我讨厌这样……老实说,哥哥死前,曾经剪切我一撮头发,当成护身符带在身上。我一直很疑惑,这种东西有护身符的效用吗?果不其然,哥哥死了,护身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甚至觉得,搞不好正好相反。爸妈也是在我出生以后才死的。要说与我无关很容易,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这种念头或许很蠢,可是我想证明自己不是扫把星,就在现在、在这里证明。」

  她吐露心声,或许是为了明确表达自己绝不下车的意志吧。我闭上嘴巴,无法肯定、否定或同情。轻率地开口,只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此时,持续作响的虫鸣声突然一齐停止了。

  祭火也察觉了,将注意力转向周围。

  「我再说一次……」

  「已经太迟了,老师。」

  她紧紧握住胸前的安全带,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不情愿,但她说得没错。最后的说服在中途被打断了。

  我提起干劲,做好心理准备。它来了。我的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握着排档杆,交互确认前方和后照镜,维持这样的姿势动也不动——虽然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两道红光浮现于前方不远处,一直线地朝着盘踞桥中央的我摇摇晃晃地靠近。虽然我没看过,或许鬼火就是像那样的光吧。红光的本体进入了车头灯的射程,明明有强光照耀,它却被黑影笼罩着,只有模糊的轮廓在移动。

  是魔物。

  能够将它引到桥上来,正如我所计划,对我有利,不过,它出现在前方可就对我不利了。到达桥上的路径有两种,分别是前方与后方。车子基本上是向前走的,若是前方被魔物堵住,我就只能向后逃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它从背后出现。

  「做好觉悟了吗?」

  「当然。」

  简短的对话。我一面回忆这是今晚第几次遇上魔物,一面估算时机。与魔物的距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身旁的祭火脸色发青,呼吸紊乱。怪不得她,就连我这个成年人也因为恐惧而陷入近乎虚脱的状态。

  我克制着恨不得立刻踩下油门的冲动,心境宛若狗食就在眼前却被命令坐好的狗一般。等了一会儿,黑影终于进入了桥墩,同时,我打了R档,狠狠地踩下油门。

  车子从桥中央开始移动,绳子在一瞬间便被拉紧了,产生一阵猛烈的冲击。身体因为车子往后猛冲而向前倾,又因为车子随即停住而撞上座椅。空气被挤出了肺部,让我咳个不停。不知是不是为了赌一口气,祭火并未发出尖叫声。

  车子之所以停住,是因为链接桥梁支柱和车身的绳索。

  支柱、绳索与车身——虽然我用上了全速,却没有任何一样毁坏,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停在绳索拉直的位置,无法动弹。我试着往边端移动,但轮胎只是空转,若是桥梁在这个位置崩塌,我们可能会被拖下水。

  魔物从前方逼近,不能松开油门,只能继续僵持。轮胎依然在原地持续转动,车身发出了咿咿轧轧的怪声。

  引擎低吼,只有转数徒然增加。早知如此,我该开马力更强的车子来。

  我看着正面。魔物一面朝着我们前进,一面伸出了手臂。那是只大手,大概一手就可以抓住人类的腰部。用大树堵住道路的果然是这家伙。

  散发红光的双眼。我觉得不对劲。循着它的视线望去,竟是向着副驾驶座。

  为什么?这个疑问倏然涌上心头。为什么魔物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她?

  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吹散了疑问。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声音并非来自于车身,而是来自于不远处。是从外头传来的……是桥下。

  快崩塌!

  我暗自祈祷。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快崩塌!」

  我大叫,已经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

  接近的魔物之手触碰了引擎盖,巨大的头部转向祭火。吱吱吱!金属挤压的声音响起,接着——

  车子突然变轻,几乎快飞起来,仿佛卸去了脚镣一般,加速往后迈进。魔物触碰的部位剥落了,引擎盖受到了损伤。

  轰隆巨响与流动的景色。

  绳索断了吗?

  不,不是。以慢动作倾斜的视野。是支柱崩塌了。

  桥梁坠落下来。

  我的哥哥——弦一郎常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民间故事或传说里出现的神秘现象与存在。那和幽灵或鬼魂不同,感觉上比较接近妖魔鬼怪,似乎又不是妖魔鬼怪,是用常理无法说明的事物。哥哥时常对我说这类事物的相关知识。

  我没有父母,听说他们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死于惨案了。我对于父母的记忆所剩无几,当时我虽然年幼,却已经懂事了,之所以不记得,或许是因为将记忆自行封闭了。

  我有慈祥的祖父母和哥哥,所以烦恼虽然不少,但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幸。有时候,旁人会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不过,我终究还是顺利成长,成了祭火小夜。

  至于哥哥对于父母之死有何感想,我不清楚。我们之间存在着绝口不提此事的默契,哥哥鲜少和我提起父母。

  哥哥跟我说的,通常都是那些不可思议的事。

  「有一只大鸟飞到庭院里来,跟我说了很多话。」

  记得当时就是以这句话开头的。旁人看不见的大鸟对自己说话——哥哥似乎为了这件分不清是现实或梦境的事烦恼许久,后来终于在某一天向刚从小学放学回家的我一吐为快。

  「那是只会说人话的罕见大鸟,从山里飞来的,常停在那棵树上。它只有嘴巴是灰色的,其他部位几乎都是白色,还参杂了一点蓝色,很漂亮,只要一看到我,就会开始说话。」

  「你在说什么?哥。」

  起先我是这么反应的。「哎,等等,先听我说完——」哥哥一脸不悦地要我坐下,接着娓娓道来。一到黎明就会开始蠢动的树木,在墙壁里移动的「东西」,可以重返过去的夜晚。内容虽然荒唐无稽,细节却很详实,听完以后,我向哥哥表示很有趣。

  「那你相信吗?」

  「唔,不太相信。」

  哥哥问我是否相信,我据实以告,而他面露苦笑,粗鲁地摸了摸我的头:「这样还叫妹妹吗?」看着因为头发被弄乱而不高兴的我,他又喃喃说道:「哎,不管信不信,觉得有趣就好。」

  后来,哥哥便时常跟我说那只鸟告诉他的故事。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连爷爷奶奶都不知道。其中有些故事很恐怖,把年幼的我吓得晚上不敢睡觉,不过我还是很爱听。基本上,都是哥哥一个劲儿地说,我只负责听。这种安详的时光持续了好几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环。

  我偶尔会看见哥哥待在面向庭院的房间里,抬头仰望栎树,一动也不动,不知是不是在聆听那只鸟说话。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说,其实哥哥的性情有点古怪,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

  我不知道大鸟是否真的存在。不过,听哥哥说着说着,我便自然而然地把内容记起来了。

  直到好一阵子以后,我才开始相信哥哥所说的话。

  「T町的山里有条隧道,穿过那里以后,更往深处走,可以看见一个古老的祠堂,那个祠堂就是大鸟的老巢。」

  哥哥这么说过,同样是大鸟亲口告诉他的。当时我正值行动范围变广的年龄,好奇心十分旺盛,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去确认是真是假。

  我瞒着所有人,悄悄拟定假日外出的计划,坐上了自行车,一路骑到T町,朝着山地前进。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就有祠堂,如果是假的,就不会有祠堂,也没有鸟,一翻两瞪眼。其实哥哥若是去过山里,知道祠堂的存在也不足为奇,不过年幼的我却自以为直捣内核,沾沾自喜。

  我骑了好长一段距离的自行车,进入山里,穿过隧道,往深处前进。结果,我发现了祠堂。那是个石造的小祠堂,底部长了青苔,内部并没有供奉地藏菩萨或其他神佛,看起来很奇妙。我在那里等了一阵子,始终没看到大鸟,后来觉得腻了,就在天黑前踏上了归途。回到家以后,哥哥对我说道:

  「小夜,你跑到山上去了吧?这个时期很危险,你不该去的。」

  哥哥居然知道了他无从得知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要去山上。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大鸟在山上看到我,告诉他的。

  我大吃一惊,从此以后,哥哥说的话我信了一半。而随着之后体验了不少不可思议的事,我不再半信半疑,而是完全相信了。

  「我想……我下个星期大概会死。」

  四年前,哥哥如此对我说。当时正好是T町每年定期举办的祭典的一星期前。

  「你在说什么?哥。」

  听了哥哥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语,我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我像平时一样,端着茶水和点心去房间找他听故事,却看见他板着脸孔,不禁吃了一惊。

  「老实说——」

  接着,哥哥说了个故事,内容是关于在祭典当晚下山的魔物,而故事中的魔物居然在追杀哥哥,实在太没道理了。我很害怕,听故事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

  「这也是大鸟告诉你的?」

  「哎,是啊。」

  「魔物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也不晓得,或许是看上我了,伤脑筋。」

  哥哥像是在说笑,可是我完全笑不出来。

  「怎么会?有没有什么办法?」

  「嗯,活命的方法嘛……有,能不能给我护身符?」

  「我没有护身符啊。」

  「不,是做一个给我。我想想……用头发好了。小夜,你剪一撮头发给我,当成护身符。」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护身符,是大鸟说的吗?听起来好变态,你该不会被骗了吧?」

  「是啊,说不定是骗我的。不过,魔物的事可不是骗人的。你别告诉爷爷他们喔。」

  哥哥垂下双眼,悠哉地拿起点心吃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下个星期将死的人。

  「欸,哥,你是说真的吗?其实你只是在吓我吧?」

  听了魔物的事以后,我每天都这么询问他,一心想否定哥哥或许会死的说法。

  「我没骗你,小夜。我有说谎骗过你吗?」

  经哥哥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哥哥确实从没对我说过谎。我只好尽人事、听天命,把他之前要求我给他当护身符的头发准备好。说归说,其实只是剪掉些许长发而已。我把头发放进束口袋里,交给哥哥。

  「谢谢,这下子可以安心了。」哥哥向我道谢。接着,祭典的日子到来了。

  太阳下山之后,我越发不安,变得心浮气躁,不住地从家里确认窗外,试图寻找从未见过的魔物。

  「小夜,用不着那么担心。」

  「可是……」

  「有护身符,不会有事的。我先睡了。」

  哥哥对着忐忑不安的我如此说道,真的钻进了被窝里。见状,我的不安也缓和了,跟着进入梦乡,一觉到天明。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安然无恙的哥哥。

  哥哥似乎在半夜里偷偷溜出了家门。隔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倒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身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伤,已经气绝身亡。

  这件事立刻引起了大骚动,警察来家里问了许多问题,但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好一阵子都无法正常生活,茫然若失。爷爷奶奶应该也一样。

  而当我表面上终于恢复平静时,我发现了哥哥留下的笔记本。我房间的书桌抽屉里,不知几时间多了一本陌生的笔记本,当然,应该是哥哥放的吧。翻开一看,里头用细瘦的字体汇整了大鸟告诉他的故事。故事明明很多,笔记本却只有一册。

  在几则故事之中,有一则是关于魔物的。摆脱魔物的方法——用替身欺瞒魔物。只要另一个人随身携带被追杀者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引诱并牵制魔物,条件只有性别相同一项,很单纯。只要备妥替身,魔物就会锁定距离较近的一方。

  哥哥是被T町山上的魔物杀掉的吗?

  若是如此,为何他不逃出町外,反而坐以待毙?还是他偷偷溜出家门,独自在黑夜里徘徊,正是试图自救的结果?笔记本上并没有记载任何具体的说明或线索。

  替代的是哥哥的字迹写下的一段给我的消息。我想,哥哥要给我看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笔记本里的这些故事是我特意写下来的,这样小夜以后遇上神秘现象或危险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不必伤脑筋了。写这个很麻烦,我的时间也不多,所以只写了一点点而已。哎,就算不特地写下来,我讲过的故事,小夜应该也都记得一清二楚吧?或许我根本用不着担心。不过,魔物很可怕,你要多加小心。

  开头是这样的说明。阅读这段文本以后,我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就要运用哥哥告诉我的这些超自然知识来帮助人。我认为这么做可以纪念哥哥。

  接着,笔记本里写了哥哥对于自己之死的想法。他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堆,强调自己并不后悔,却又加了句「这个世上充满太多没道理的事了」。

  其中有段文本令我特别好奇。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想鼓起勇气去做一件事。我已经烦恼很多年了。

  哥哥有想做的事……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我这个做妹妹的,竟然不知道哥哥一直在烦恼……

  我的心应该就是在读完这段消息的瞬间烙上后悔的吧!哥哥亲手在笔记本写下的文章之中,多多少少都带有对我的关怀,唯有这段消息不同。这应该是哥哥不折不扣的真心话。

  我很生气,气他的自私,也气自己的一无所知。同时,心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悲哀。

  哥哥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得知,心就隐隐作痛。

  四年后。

  我成了高中生,不知是出于巧合或是行动的结果,和神秘事物扯上关系的机会变多了。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哥哥,大概是心中的悔恨把两者紧紧链接起来了吧!

  某一天,我比平时更加早起,眺望窗外,突然察觉条件已经备齐了。所谓的条件,指的是很久以前哥哥所说的故事中提到的条件,那个故事述说的正是可以重返过去的夜晚。

  当我回过神来时,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颤。原以为再也不复得的机会降临了。是神?是命运?或是其他存在?无论如何,我决心好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心浮气躁的我与平时大相迳庭,言行举止想必很反常吧。通过某个事件而结交的朋友也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直觉敏锐的她名叫糸川葵。糸川同学可说是我唯一的朋友,能够接受神秘事物的存在。

  我很烦恼。该告诉她吗?该把她拖下水吗?

  我一直开不了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心中暗自焦急。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最后促使我做出判断的,是我的利己心。

  我的计划需要帮手,而且有好几个条件。交游并不广阔的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朋友商量此事。

  糸川同学很好心,不但相信了这番毫无根据的话,还立刻替我找到了符合条件的帮手。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学校里的坂口老师、一年级的浅井学弟,以及朋友糸川同学都愿意冒险协助我。就这样,为了改变过去,我们迎接了祭典之日的到来。

  开一整夜的车。就算成功拯救哥哥,或许到了明年,魔物又会出现,威胁他的性命,不过,只要能够延后死期,或许哥哥就会全力抵抗了。哥哥的死看在我的眼里,实在太过轻易了。

  我对协助自己的三人隐瞒了回到过去的事。我知道这么做很卑鄙,也很自私。不过,我对于人心怀有恐惧感,或许是受了爸妈命案的影响吧,我从以前就不认为人类是纯净善良的。

  不过,这次的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想,一定是因为受到糸川同学、浅井学弟和坂口老师的帮助而产生的影响吧。

  隐瞒回到过去之事,比想像中的容易许多。当时是晚上,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再加上乡下地方缺乏信息,需要特别注意的只有加油站而已。不过,最后还是被坂口老师发现了……

  我来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独栋平房作客。瓦檐、凸出的缘廊和庭院、低矮但深广的建筑物,是座别具风情的日式宅院。这样的住宅在大都市里或许已濒临绝种,但是在乡下偶尔还是可以看见。

  我在面向庭院的和室,听着坐在正面的少女说完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个房间日照充足,虽然有点热但通风良好,加上榻榻米特有的蔺草香,给人舒爽的感觉。通过巨大的落地窗可出入庭院,距离窗户最远的地方有张四脚桌,上头摆着两杯茶。

  我是高中老师,现在学校刚放暑假,不过教职员还是得上班。

  今天白天有个学生打电话到学校约我见面。是几天前一起跨越生死线的祭火小夜,她想和我好好谈谈。当天我正好提早完成工作,决定回家前先去她家一趟。

  祭火刚说完,房间的纸门就被打开了。

  「坂口老师,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

  从走廊招呼我的是祭火小夜的祖母,她用老人特有的亲切笑容邀请我吃晚餐。

  「不,这样太麻烦您了。」我带着与字面相符的情感婉拒了。

  「不用客气。」

  「我真的待会儿就要回去了……啊,对了,学校有很多没用完的蚊香,我拿了一堆回来,就放在车里,您要不要也拿一些去用?」

  「蚊香吗?」

  「对,要点火的那种老式蚊香。」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为了答谢您,请留下来吃晚餐吧!」

  我是为了转移晚餐话题,才提前提起原本就打算送给她们的蚊香,谁知只是徒劳无功。推辞,受邀,再推辞,最后在祭火的一喝之下:「好了,奶奶!不要为难客人!」才总算结束了这个无限循环。纸门关上,她的祖母退场了。

  「对不起,老师。」祭火一脸抱歉地合起双手。

  「我不介意。她看起来是位很慈祥的老人家。」

  「岂只慈祥,根本是宠溺。」

  她嘟起嘴巴抱怨,随即又露出笑容。想当然耳,她并不讨厌自己的祖母。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我带回正题。登门拜访,是为了听她亲口说明祭典当晚的事,并比对彼此对于发生之事的认知,厘清谜团。

  「刚才说的几乎就是全部了。」

  「你哥哥呢?」

  「哥哥的事很遗憾,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祭火垂下了眼睛。我想起那时候的事。祭典当晚,我们回到四年前,在桥上与魔物对峙——

  桥崩塌了。

  厚重的混凝土一面发出轰隆巨响,一面崩塌,卷起河川的水花和漫天尘埃。桥梁转眼间便毁坏殆尽,毫无真实感,感觉就像隔着画面观赏逼真的影像一般。

  我和祭火乘坐的车子在破坏支柱之后猛然前进,及时离开了桥上,逃过了被卷入崩塌的危机,总算是没落到自掘坟墓的局面。

  至于关键的魔物,则是与崩塌的桥梁一起消失了,不知是埋在瓦砾之中?还是逃跑了?四处都不见黑影的踪迹。

  一切都出奇地顺利。我想,这大概是近乎奇迹的偶然吧!

  我和祭火都哑然无语,发了好一阵子的愣。

  不久后,我回过神来,开着受损的车子前往禁山,回到途中分离的地点,与糸川、浅井会合。由于两人都停留在原地,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四人再度齐聚一堂。

  这个时候,距离我们的目标黎明——阳光照射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小时。

  魔物怎么了,不得而知,不过,桥梁崩塌之后,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子愣的我和祭火并未再次遭受攻击。魔物消失无踪,没再出现。

  我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开车了,便留在原地不动,一面警戒,一面等待早晨来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劳,每个人都闭口不语,反而产生一种奇妙的连带感。

  不久后,晨曦染红天空,日出时刻到来了,我们立刻前往终点,穿越隧道。手机又收得到信号了,逐渐变亮的天空中隐隐约约地浮现缺了右边的细长晨月。

  如此这般,漫长的夜间兜风闭幕了。

  回来以后,并没有发生记忆混乱或忘记事物的现象。

  ……不,或许我其实忘了什么,只是不自觉而已。

  除了在途中察觉回到四年前的我以外,祭火似乎另行向糸川和浅井说明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她说了多少,不过听说两人都接受了。

  过去改变了。

  因为我们的行动而有了些微的改变。

  世上有所谓平行世界,又或称为并行、并列世界的概念,指的是因为选择或行动而出现的其他分歧世界。

  考虑到分歧的状况,在回来之前,我曾担心即使改变了过去,也不会对我们原来的世界造成影响,就算回来以后的世界变了,也没人知道那是不是本来的世界。或许我们只是跑到了其他世界而已。

  我想了很多,也操了许多心。

  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没人知道,就不用烦恼了。

  我不是专家,无从确定,只能乖乖接受发生的事。数学的公式多不胜数,能够完全理解并使用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两者的道理是相同的。

  这就和潜藏于地板底下的「那个」一样——察觉这点之后,我便不再深思。

  我知道这是种近乎想置之不理的感情,不过,要厘清神秘事物或谜团,知识是不可或缺的,而没有人拥有这种知识,无可奈何。当然,或许实际上早已有人厘清,又或许过了百年之后,会变成一般知识,广为大众接受,只是我无缘知悉而已。

  也许有朝一日,人类终会揭开所有未知与神秘事物的面纱,而一旦揭开,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觉得有些落寞,闭上了眼睛。

  我拉回飘远的思绪,想起现实,恢复原来的表情,重新望着坐在正面的少女。

  总之,过去改变了。

  然而祭火弦一郎并未复活。

  「不过,说来不可思议,我很冷静,也很镇定。」

  妹妹祭火小夜把手放在胸口,确认自己的心思。

  「冷静?你不难过吗?」

  原本该逃过死劫的弦一郎还是死了,她应该受了不小的打击才是。事实上,她看起来确实有些无精打采。

  「对。哥哥原本就难逃一死,只是有了些微的改变而已。因为这些微的改变,让我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

  些微的改变,指的是什么?

  过去改变了,弦一郎不再是非自然死亡。我们的作战成功地达成了目的,他并未被魔物所杀,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祭典之夜。

  那么,他为何还是死了?

  回家以后,我强忍着睡眠不足查找,得知他不再是死于四年前,而是变成了三年前,死因也和魔物完全无关,而是和十二年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有关。

  弦一郎与祭火小夜的父母惨死的案子在我们回到过去之前尚未破案,但返回现在以后,却变成在三年前破案了。活过了祭典之夜的弦一郎找出了凶手。

  弦一郎回溯强盗案当时的记忆和纪录,犹如侦探一般独自调查,锁定了凶手。他大可以直接去报警,但不知是为了取得自己没有弄错的铁证,或是另有理由,他选择了亲自诘问凶手,而走投无路的凶手狗急跳墙,居然杀了他。

  换句话说,弦一郎的死因变得与父母相同。

  凶手无从狡辩,被警方逮捕。通过弦一郎留下的数据,和强盗案之间的关联也明朗化了。

  「也许哥哥不想依靠警察,想要亲手了结这桩案子。他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加执著于过去,或许是一种执念吧。如果他想做的事就是破案,那么他已经达成心愿,也该满足了。只不过,虽然破了案,自己却死了……」

  妹妹祭火小夜如此说明。她面带不豫之色,大概是她自己也难以接受吧。弦一郎究竟是怎么想的,永远没有机会询问本人了,这些都只是推论。

  「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吗?书信之类的。」

  「没有……不过,哥哥的笔记本还留着,内容和我回到过去之前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逃过魔物的追杀以后,他好像没有改写内容或扔掉,而是继续留着。我在哥哥的房里寻找遗物的时候发现的,我去拿过来。」

  我并未开口要求,她迳自从坐垫站了起来,走出房间,随即又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那是本平凡无奇的横线笔记本。「请看。」她递给我,我翻开封面一看,里头是用细瘦的字体写成的文章。

  笔记本上写了许多故事,大概是弦一郎汇整大鸟告诉他的内容而成的吧。后半还有留给妹妹小夜的消息。

  「唯一不同的,只有这一段多出的消息。」

  祭火从旁窥探我在榻榻米上摊开的笔记本,并指着写有文章的最新页面。我照着她的指示翻阅。

  ——大鸟跟我说已经没事了。它一下子说很危险,一下子又说不要紧,搞不好只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害我大半夜在外头游荡,睡眠不足。

  上头写着这样的消息。之后的页面全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

  「这段消息是事后补上的?」

  「对,应该是。从内容判断,八成和我们改变了过去有关。」

  「嗯,的确,应该有关。魔物的威胁消失了,你哥哥什么事也没遇上,所以留下了这段文本。」

  「我也这么认为。」

  她把视线从笔记本移到我身上。如果我的猜想无误,弦一郎并没有察觉那一夜发生的事。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并未接触他。

  祭火小夜回到过去时没有和弦一郎直接碰面,应该是在和没说一声就偷偷溜出家门的哥哥赌气吧。她在加油站确实说过哥哥很自私,让她很生气。又或许两者其实毫无关系,她只是认为未来的人不宜与过去的人见面而已。

  「呃,我知道问这种问题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可以问吗?」

  她紧握放在跪座膝盖上的拳头。我没有理由拒绝,点了点头。

  「哥哥是不是被过去束缚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又急着去送死。我也被过去束缚,甚至想改变过去。结果,哥哥没有回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能继续翻阅笔记本。

  就在我正要下「没有新发现」的结论之时。

  我的手在半途停住了。

  能够发现,纯属偶然。

  我临时改变了结论。

  某篇文章之上画了道短短的斜线。

  在文本上画线,通常是写错要修正。如果是行程表之类的东西,在文本上画线或许代表该事项已经解决,不过这里的情况应该不一样。被修正的只有一部分。

  「这里的斜线是本来就有的吗?」

  我无视刚才的对话,向祭火确认,瞬间又想起了祭典当晚魔物的行动、她所说的话,以及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我挖掘记忆,让灵光一闪逐渐成形。

  「不……我现在才发现。这是什么?」

  她歪头纳闷,长发随之摇曳。

  笔记本内画了斜线的文章,是关于欺瞒魔物用的替身部分。只要随身携带被追杀者身体的一部分,其他人就可以成为替身,牵制魔物。这是作战的关键部分。而其中的条件之一「性别相同」被画线修正了。这代表……

  「顺便问一下,那天你准备的束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我接着问道。我问的是浅井和我担任替身时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

  「那是……哥哥的遗骨。正确地说,是部分骨灰。」

  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原来如此,确实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条斜线……」在一股冲动的驱使之下,我开口说道:「代表的或许是错误。这应该是你哥哥画上的,而且是在逃过魔物追杀之后特地修正的。为什么?因为他发现这是错的?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他事后才发现,其实性别不同也能担任替身。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这么回事?什么意思?」

  祭火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置之不理,继续说道:

  「这是我的想像。虽然只是想像……比方说,如果你哥哥明知道是错的,却故意留下错误信息的话?他知道自己会被魔物杀掉,故意留下替身只有同性才能担任这种不实信息。不过,他没有被魔物杀掉,活了下来,所以他不必留下错误信息了,便修正了笔记本里的这部分。」

  「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哥哥为何要这么做?」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在桥上和魔物对峙时,魔物盯着的不是身为弦一郎替身的我,而是你。这件事一直梗在我的心头。你有没有印象?」

  「这个嘛……对,当时魔物确实是盯着我看。不过,那不是巧合吗?还不到梗在心头的程度……再说,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假设一下。」我的口吻活像在课堂上解说证明题。「被修正的是『性别相同』这部分,代表担任替身的其实不需要是同性。这么一来,只要随身携带身体的一部分,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替身。你哥哥隐瞒这个信息与否,是取决于祭典当晚的结果,那一晚有足以左右这个信息的事项,知道了,看法就会改变。」

  祭火沉默下来,开始思考。我又添了片拼图。

  「身体的一部分也包含了头发。」

  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说道:

  「……护身符。」

  「没错。你说过弦一郎把你的头发当成护身符,随身携带。」

  「难道说……」

  「那不是护身符。你哥哥当了你的替身。」

  如果这是真相,那么魔物打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眼前的少女——祭火小夜。

  这下子许多事都说得通了。

  弦一郎的古怪行动。他一开始就打算代替小夜牺牲,八成是为了保护小夜吧。祭典当晚,他没说一声就出门,正是为了隐瞒这件事。如果他说了,妹妹可能会担心跟来,好不容易离开家里,要是被追杀者也跟来,可就功亏一篑了。他是为了让自己成为魔物的目标才这么做的。他的尸体是在通往魔物所在的T町路上被发现的,想必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吧。

  弦一郎担心自己的行动曝光后,小夜会有罪恶感,这种情况是他不乐见的,因此他在笔记本留下假信息,谎称只有同性才能当替身,这样小夜就不会发现他是去当自己的替身。其实他什么信息都不留的话,小夜根本无从发现,不过从留下的消息看来,他似乎担心魔物日后又找上小夜,因此才写下避劫的方法留给妹妹。

  过去改变,他活下来之后修正了笔记本,正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留下假信息。

  魔物在桥上只注视祭火小夜一个人,是因为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她。

  「为什么……我居然没发现?」

  祭火喃喃自语,睁大眼睛,摀住嘴巴。

  「当然,我的看法究竟正不正确没人知道,这只是我的想像。就像刚才说过的一样,或许他只是事后重读笔记本,察觉错误,修正过来而已。不过,假如我猜对了,就可以说明你哥哥在想什么了。」我想起祭火的问题,回答:「如果他想做的事是替父母报仇,或许是被过去束缚吧。不过,至少在祭典那一晚,他是为了当时还活着的你而行动的。即使长年以来的心愿会因此无法完成,他还是不惜为了你这个宝贝妹妹牺牲自己的性命。比去过去,他选择了现在,选择了你。」

  我不知道正确答案。如果是证明题,这个答案一定不算全对,顶多只算半对。

  不过,眼前的祭火小夜点了点头。

  「是啊……或许真的是这样。」

  她拿起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颤抖。

  「我一直……一直很后悔。所以才想,至少永远牢记在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过,后来回到了过去,又返回现在……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是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

  我决定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而我自己则是回头琢磨刚才的想法。

  虽然我是数学老师,但世上多的是我不懂的数学题。

  更何况是专业范畴之外的人心问题。

  不过,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解决了某些问题。

  这是我的幻想吗?如果是,也是种美好的幻想,倒也不坏。

  「我必须整理我的心情,好好珍惜现在。」

  过了片刻,祭火小夜冷静下来了,如此说道。

  「慢慢来就行了,不用急。」

  「我从前一直以为哥哥很自私。」

  「或许不必用过去式。隐瞒原本就含有自私之情。」

  我随口回答。因为有不能告诉对方的理由便加以隐瞒,是种自私的行为。

  「那我也一样自私啊,瞒着我调查哥哥的老师也很自私。」

  她用的不是责难的口吻,而是在夸耀自己的新发现,听起来有点孩子气。

  「人类原本就是自私的。」

  「这是什么格言吗?」

  「不是,是每三、四个人里头就有一个人说过的老生常谈。」

  「如果要用格言形容这次的事,该怎么说?」

  「往后看也能往前进……嗯,好像不太对。我该回去了。」

  茶都上了,我便伸手拿来喝,以免拂了人家的好意。

  我一面喝茶,一面思考何时送修车子。引擎盖受到了损伤,搁着不管很难看,必须送去修理。

  我决定回家以后和妻子商量看看。我和她是在大学时代相识的,交往了很久,我们就住在两个人住刚刚好的公寓里。

  「啊,请等一下。我发现了一件事。」

  见我打算回去,祭火留住了我。

  「怎么了?」

  「魔物追杀的是我……这代表——」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时候,老师要是让我下车,独自行动的话,魔物就不会出现在桥上了。它会来追杀我。」

  「那倒是。」

  「如果没有我,就不能把桥弄垮,顺便解决魔物了。换句话说,那个作战之所以成功,是托我的福。这刚好可以证明我是个幸运儿,对吧?」

  「呵呵!」她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道她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或许这是她开玩笑的方式吧。

  「不过,要是失败,也是误以为魔物要追杀弦一郎的你造成的。」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加以反驳,祭火皱起眉头,嘟起嘴巴,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之色,撇开了视线。

  「说到这个,魔物的事已经彻底了结了吗?」

  我反省自己的多嘴,改变话题。她也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老实说,魔物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晚消失之后,它再也没有现身了,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我和老师都平安无事,应该没问题了吧。虽然有时候也会想,说不定到了祭典之夜,它又会出现。」

  「是啊,但愿没事了。但要是又发生什么,跟我说一声,我会尽力帮忙的。」

  「可以吗?」

  「嗯,我现在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也不坏……偶一为之的话。」

  我从玄关走到屋外,准备离开祭火家。

  时值日落时分,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晚霞染红了云朵,几天前造访的禁山依然矗立于远方。巨大的黑色剪影。黑与红,这样的景色想必自古以来都未曾改变吧。

  我横越庭院,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从后座拿了几卷蚊香,再度回到玄关前。只见祭火特地来到庭院送我。我没忘记把多余的蚊香交给她,并打算开口道别。

  「哎呀,有一只鸟飞来了。好大的鸟。」

  她突然这么说道。她望着庭院中心,视线追逐空中,指向了斜上方。

  「鸟?」

  我跟着抬头仰望,但并没有看见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对,就在那里,停在栎树的枝头上了。」

  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庭院里种了棵漂亮的树,刚才我们所在的和室也看得见。

  我找了找,还是没看见鸟,只看到迎风摇曳的树叶。

  「是什么样的鸟?」

  「应该是雉鸡吧!不过,好像太白了一点,而且真的很大。」

  两人一起走向栎树。

  我又定睛凝视了一会儿。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发现那只鸟。

  回家的路上,我一面开车,一面思考。

  祭火小夜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的鸟。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绝对。

  这样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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