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感受到毛毯的触感,少女于是苏醒过来。
她躺在诺威尔兰特帝国军营医院的病床上。
视野很模糊,意识也不太清楚。身体使不上力,完全动弹不得。
碰巧在场的护理师注意到少女正半睁着眼睛反复眨眼。
发现少女已经苏醒的护理师匆匆走出病房。
护理师带着三名医师回到病房。身穿白衣的他们有时触碰少女的身体,有时用光线照射少女,确认她的反应。这样的行为也在大约十五分钟内结束了。
苏醒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
身体依然动不了,意识却渐渐变得清晰。眼睛也已经恢复正常,可以看清奶油色天花板上的花纹。
一名穿着军服的男人走进房间。
他有着黑发、消瘦的身材与三白眼。
他的胸口别着杀死许多龙的证明——深灰色的大巴尔蒙克勋章,从衣领上的阶级章可以得知这个男人是准将。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少女并不了解这种事。
男人的眼里带着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特有的黑暗杀气。他的虹膜也是黑色的。刻在眉头的深邃皱纹也显示,他的人生道路并不平顺。
男人对少女说:
「好久不见……听说我们见过。」
他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不是真声语言。
不过,少女能理解他所说的话。少女使用至今的真声语言是世界上所有语言的起源,能够理解真声语言,就能通晓从过去到未来的任何一种语言。男人说的语言在诺威尔兰特之中也是只有上流阶级会使用的高雅用语,但少女依然能大致理解。
然而,能够理解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不代表她愿意与对方沟通。
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原先完全不听使唤的身体在大脑下令之前,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少女顿时从床上跳起,扑向有着三白眼的男人。
——这家伙就是杀了巨龙的男人。
少女试图用自己的右手——包着绷带的右手——打碎男人的冷漠脸庞。她以不像是伤患的速度与威力出拳,超越了人类的动态视力能够捕捉的范围。
男人只用一只手就挡下了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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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蛇一般的动作缠绕少女的手臂,然后顺势将少女压制在地。
这下子,少女真的完全动不了了。
若单纯比较力气,肯定是少女获胜。少女接触过龙血,而且吃着伊甸的果实长大,其肉体不论是外表还是内部都将近完美。
另一方面,男人的身材相当消瘦,看起来甚至有点体弱多病,实在不像是特别有力气的类型。
明明如此,少女却完全敌不过这个男人。
「女人,不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男人的声音很机械化,带着不容质疑的魄力。
「听到人家打招呼就要回应,你爸妈没有教过你吗?啊啊,的确没有教过……」
少女保持沉默,聆听男人所说的话。她只能这么做。
「好吧,我来自我介绍……话虽如此……你或许还记得我。」
少女几乎不记得待在人类社会时的事了。
「我是西吉贝尔特•齐格菲,屠龙贵族——齐格菲家的当家。」
即使如此,她仍然保有模糊的记忆。
比如说挂在宅邸大厅里的肖像画。他是身为众多儿女之一的自己,一次都不曾见过面的当家。
父亲。
那个人正是西吉贝尔特•齐格菲。
「看你的表情,果然还记得……你叫做布伦希尔德吧。」
布伦希尔德•齐格菲。
这就是少女直到三岁以前的名字。
身为龙的女儿且接触过龙血的少女,其实是继承屠龙者之血的后裔。
「我不是布伦希尔德,我没有名字。」
巨龙说过的话在脑中复苏。
自从巨龙说「我会用『你』来称呼你」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就舍弃名字,成了「你」。
「我要继续说下去了,布伦希尔德。」
不过,西吉贝尔特就像要践踏她的纯粹意念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记得你。直到进攻白银岛的作战计划结束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名叫布伦希尔德的女儿。」
「我才不知道什么齐格菲。」
西吉贝尔特卷起自己的左手袖子,他的手腕上有一个徽章的刺青。
「你的左手腕上有同样的东西。你确实具有齐格菲家的血统,我也已经确认过了。你就是十三年前被掳走的……我的女儿。」
要再继续装傻下去,恐怕很困难。
「那又如何?难道你要我当齐格菲家的继承人吗?」
「没错。」
他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你不必担心。就算有血源关系,我对你也没有感情。不过,要是不快点决定后继者,其他人就会啰嗦个没完。」
他用厌烦的语气说。
「我能猜到你的经历。你在白银岛接触了龙血……然后被龙养育成人。」
简直就像在玩扮家家酒——西吉贝尔特不屑地说。
布伦希尔德一时气愤难平,试图反击,却被他坐在背上,因此束手无策。她顶多只能扭动脖子,瞪着西吉贝尔特低声说:「才不是扮家家酒。」
西吉贝尔特俯视她的表情带着复杂的神色。
「萨克斯说只要愿意谈谈就能把话说开……看来行不通。毕竟都分离十三年了。还是说,原因在于你的发色跟我正好相反?」
他的悠闲语气仿佛完全不把布伦希尔德的愤怒放在眼里。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动……」
「……啊啊?」
布伦希尔德咬牙切齿,试图扭动身体,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好,我就告诉你吧。你一辈子都赢不了我,只能乖乖……服从我。」
西吉贝尔特开始解开缠在布伦希尔德右手上的绷带。
布伦希尔德的脊椎顿时窜起一股寒意。
她想起在岛上最后的记忆。
布伦希尔德没能帮巨龙挡下攻击,全身都被炸飞,失去了从右胸到右手的部分。
可是——
为什么自己现在还保有右手?
「龙果然很像蜥蜴。」
人类接触过龙血,自我恢复力就会变强。不过,失去的肉体终究无法再生。
「你赢不了我,因为我是屠龙者……」
一圈一圈的绷带落在地上。
「而你是龙。」
出现在眼前的右手被闪耀的白色鳞片包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龙的手臂从断掉的右肩长了出来。
「恭喜你,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只是!我只是!」
「你当时吃得满嘴黏糊糊的……还想狡辩啊?」
当时,自己喝下了龙血。
为了将他占为己有,不让给这个男人。
她一口又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喝着。
右手就是这个行为的结果。
「真是野蛮的家伙。」
布伦希尔德的脑中化为一片通红。
「去死!我要杀了你……!你这个……!」
「我也一样,很想杀了你。那种来自伊甸的流亡者……在我看来就像怪物,而不是女儿。不过……」
因为接收到高层的压力,西吉贝尔特不能杀死布伦希尔德。军方与研究机构认为布伦希尔德是没有焚毁的伊甸造物,于是已经着手将她纳入军方的管辖之下。
「要不是因为你杀了巨龙!我就不必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了!」
「……你的心态还真壮烈啊。」男人嘲笑。
医师注意到骚动赶了过来。听到「施打镇定剂」的声音之后,左手有被针刺中的感觉,意识在转眼之间变得模糊。
西吉贝尔特背对布伦希尔德走向别的地方。
「给我记住……我会……杀了你……就、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杀父……仇人……我会亲手……」
身体逐渐失去力气。
西吉贝尔特只回过头说:
「想杀我是你的自由,但我不认为你的父亲希望你这么做。」
意识开始混浊,声音以惊人的速度远去。
可是……
——别说得好像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别人。
即使是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男人的这句话依然清晰地传进耳里。
嘴巴动不了。
布伦希尔德没能反驳。
军靴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再也听不见。
西吉贝尔特离开了医院。
为了拟定下一次的伊甸攻略计划,他打算当天前往港都。
不过,穿越医院的庭园时,他撞见一名黑发少年。
其发色和瞳色都与自己相同。
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的名字叫做西格鲁德•齐格菲,是西吉贝尔特的儿子。
西吉贝尔特在儿子面前停下脚步。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是说不出口。
西吉贝尔特不擅长与人交谈。不论对象是谁,他都很少主动搭话。尽管对儿子也是如此,其性质却与对其他人的沉默有所不同。
黑眼珠偏大的眼睛很像已逝的母亲,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西吉贝尔特不知道该说什么。相较之下,应付龙的女儿就轻松多了。
身为儿子的西格鲁德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说:
「……我听说你去见布伦希尔德了。」
「……是啊。」
正值叛逆期的儿子不会对自己使用敬语。不过,西吉贝尔特并不在意。
「你不回家一趟就要直接去港口了吗?」
「……没错。」
萨克斯曾说过,亲子之间有着看不见的羁绊。
西吉贝尔特认为这是事实。自己只要面对儿子,就会莫名变得比平时还要不擅言语。
「听说军方要将她纳入管辖?而且还会赋予阶级。」
「……没错。」
「我当时就没有得到这种待遇。」
西格鲁德也是军人,阶级为下士。尽管他的阶级高于同龄者,齐格菲家并没有作为后盾。虽然有一部分是由于周遭的人感受到齐格菲家的压力而提拔西格鲁德,至少当家本人完全没有替儿子说情。
西格鲁德从二等兵开始,一路晋升至下士。
西吉贝尔特知道西格鲁德很努力。
然而——
「……退出军队吧。」
西吉贝尔特说出残酷的话。
「屠龙……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快乐。」
西格鲁德朝西吉贝尔特踏出一步。他似乎正在压抑想揪住父亲衣领的冲动。
「我不展现实力……你就不会让我继承屠龙者的名号吧!」
「不管你多么努力……我都不会……让你继承屠龙者的名号……继承巴尔蒙克。」
「不会让我继承?」
西格鲁德敏锐地读出言外之意。
「难道你要让布伦希尔德继承……?」
「……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整整十三年都不在家的人……」
西格鲁德太过愤怒,似乎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西吉贝尔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所以,他决定抛下儿子,自行前往港都。
「我不会退出军队!」
儿子的声音从后方追了上来。
「我会证明我比她更优秀!那样一来……!」
父亲假装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迳自离去。
约翰•萨克斯是诺威尔兰特陆军的上校。
他与西吉贝尔特•齐格菲是同梯,年龄也相同。可是除了年龄以外,他们在各方面都完全相反。
西吉贝尔特是个沉默寡言且粗暴的男人。他也是现实主义者,总是沿着最短的距离朝目标前进。
萨克斯很开朗且多话。他也是乐观主义者,认为人生的精髓在于吸收各种不同的经验。
正好相反的两人如此友好,在旁人的眼里显得非常不可思议;但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正好相反,才能在彼此身上看见自己缺乏的特质。
现实主义者与乐观主义者在升迁的速度上自然会有差异,但萨克斯不在乎。他并不是会重视阶级等制式概念的人,反而对这些东西感到厌烦。
现在,西吉贝尔特这个朋友对萨克斯提出了一个请求。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西吉贝尔特与萨克斯是经常互相帮助的关系。他们碰到自己不擅长的工作领域,就会坦然地向朋友求助。比起自己左思右想,这么做比较快。因为那些领域都是与自己正好相反的朋友所擅长的领域。
西吉贝尔特请萨克斯协助的,大多都是需要社交能力的工作。
例如培育后进,或是矫正虽有能力却也有问题的军人。西吉贝尔特倾向用暴力解决问题。尽管暴力看似能解决当下的问题,终究治标不治本。
这种时候就轮到人缘好的萨克斯出场了,不过……
「唉——————————————……」
在开往医院的接驳车中,萨克斯不禁叹了一大口气。司机吓了一跳,隔着后照镜看了萨克斯一眼。
这次的问题儿童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接触过龙血、自认为龙的女儿,却是屠龙名门的一员,甚至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开玩笑的吧?)
萨克斯压抑想抓乱头发的冲动。难得打理好仪容,不能白白浪费掉。面对女孩子,第一印象特别重要。正因为已经迈入会被称为叔叔的年纪,萨克斯比别人更注重整洁。
问题儿童的名字叫做布伦希尔德•齐格菲。
她是上个月在白银岛攻略作战中被带回国的少女。
根据萨克斯的分析,问题主要可以分为四大项。
第一是龙血。
众所周知,龙血是会让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接触者死亡的剧毒。不过,除了军方相关人士、医疗从业人员、学者与研究者以外,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即使接触者幸运生还,也有可能在精神方面产生某种障碍。
萨克斯推测,该名少女十之八九具有精神异常的倾向。
若非如此,她应该不会自称龙的女儿。她的自称就是第二个问题。不,这也不一定。萨克斯曾听过被狼养大的少女的故事。在特殊的情况下,自称为非人生物的女儿,说不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第三个问题在于,她的成长过程虽然野蛮,却拥有名门——齐格菲家的血统。真是难以置信。
她是知心好友的女儿。
就算是自己的好友,一般人会因为不擅长沟通,就把女儿交给别人照顾吗?
她是你的女儿吧?既然是父女,至少也该好好谈过一次啊。萨克斯这么说服忙碌的西吉贝尔特,让他留在首都——直到布伦希尔德苏醒为止。
然后,布伦希尔德一苏醒,萨克斯便催促他去探望。
萨克斯不知道他们当时谈了些什么。
回来的西吉贝尔特用一如往常的阴沉语调说:「……我没办法应付。我没办法照顾她,也不打算照顾她。我想把她安乐死。」
喂喂喂,那样也太过分了吧?十三年来……不,考量到齐格菲家的状况,她确实是初次见面的女儿,但你仍然是她的父亲吧?安乐死这种字眼,就算不小心说溜嘴也不该讲啊。
平常待人温和的萨克斯在这时发飙了。他大骂西吉贝尔特一顿,甚至差点动手打人。
于是,西吉贝尔特将布伦希尔德推给了萨克斯。他说:「是你把她从伊甸带回来,也很担心她的安危。跟我比起来,你更像她的父亲。」
萨克斯抚摸修剪整齐的胡子开始沉思。
(……怎么可以交给我啊。)
约翰•萨克斯很了解西吉贝尔特•齐格菲这个男人。
世人都认为他是屠龙英雄。这是事实。若没有他,伊甸攻略作战就不可能成功。
然而萨克斯认为西吉贝尔特真正的武器是洞察力。他的三白眼总是能看穿事物的本质。
以看穿正确答案的洞察力为武器,他肯定能站上军方的顶点。
「可是啊……西吉贝尔特。」
萨克斯不禁抱怨。
「这次的决定,我想是你错了……」
就算救助她的人是我,就算担心她的人是我。
父亲依然是你,西吉贝尔特。
我并不是布伦希尔德的父亲。
下了接驳车之后,萨克斯踏进医院。
前往布伦希尔德•齐格菲住院的个人病房之前,他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即使对象是龙的女儿,也一样是女孩子。
萨克斯仔细地调整了长度刚好不会遮盖到眼睛的浏海。嗯,应该没问题。
萨克斯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
他以前是个以玩弄女人为乐的糟糕家伙。
年龄的增长使得年轻时的活力与青春从他脸上消逝,但也相对转变成具有包容力的长相,军方内部也有许多女性暗恋他。
不过,萨克斯并没有交往对象。
他永远忘不掉。
二十四岁的冬天,他受到了天谴。自从被只是玩玩的女人刺伤而紧急送医以来,他就完全断绝了所有男女关系。
女人很可怕。
完成仪容的最后检查之后,他低声说了一声:「好。」替自己打气。
保险起见……
萨克斯在口袋里藏了自己的武器——一把匕首。
如果对方不是人,而是龙的女儿,自己就有可能遭到攻击。即使没有西吉贝尔特那么强,即使比西吉贝尔特还要和善,萨克斯仍然是个身手了得的武人。
(不过,根据她的生平,我应该不是她的对手就是了。)
匕首没有派上用场。
个人病房的窗户是敞开的。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使得窗帘随之摇曳,形成波浪。
布伦希尔德•齐格菲就坐在床上。银白色的头发受到阳光的照射,染上了一片赤红。她的眼睛就像在宁静的黑暗中隐隐燃烧的篝火。
黑色的火焰化为人形,停留在那里。
这就是萨克斯对布伦希尔德•齐格菲抱持的印象。即使发现他踏进病房,布伦希尔德也丝毫不理会。
「布伦希尔德•齐格菲就是你吗……?」
少女有了反应。不过,让她有反应的时机不是听到布伦希尔德•齐格菲的时候,而是听到「你」这个称呼的时候。
「不要叫我『你』,人类。」
萨克斯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也不打算探究。根据萨克斯的经验谈,对称呼的坚持或执着通常源自于只有本人知道的原因。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呢?」
「你是谁?」
萨克斯惊觉自己犯了错。在询问他人的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号才是礼貌。
萨克斯垂下眉尾,微微扬起嘴角。他的柔和微笑具有放松他人戒心的效果。不过,前提是对方是人类。
「抱歉、抱歉。我是约翰•萨克斯,在诺威尔兰特陆军担任上校。我跟西吉贝尔特是老朋友了。」
萨克斯提起西吉贝尔特的名字,窥探对方的反应。他试图以共同的熟人来开启话题,而这招似乎奏效了。因为布伦希尔德的眉毛颤抖了一下。
「那个男人在哪里?」
这句话里带着敌意。这也难怪,毕竟西吉贝尔特杀了龙。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只知道他在海上。」
西吉贝尔特准将曾经交代萨克斯上校,绝对不能将他的行踪透露给布伦希尔德知道。
少女用诡异的深红色眼瞳注视着萨克斯。
「你说谎。」
她这么断言,仿佛读出萨克斯的心思。
「为什么要说谎?」
萨克斯很习惯应付这种情况。
他摆出一副伤脑筋似的笑容。
「我没有说谎啦。他为了攻略伊甸,必须航行在世界各地的海域。应该只有跟他同船的人才能掌握他的行踪吧。」
诡异的少女眯起眼睛,暂时望着萨克斯。
「这样啊。」
她用放弃般的语气这么说完,便从萨克斯身上别开视线。
然后再次像个人偶一样动也不动。
「西吉贝尔特拜托我照顾你……照顾布伦希尔德。」
萨克斯不小心说出「你」这个称呼,然后又赶紧改口。
她已经没有反应。所以,萨克斯单方面地继续说:
「西吉贝尔特很忙,暂时没办法待在首都。」
萨克斯尽量用柔和的音调说话,避免刺激对方。因为他听说,这名少女曾一度扑向号称诺威尔兰特军最强男人的西吉贝尔特。
「布伦希尔德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事呢?像是自己的状况、往后的事,或是被编入军队的事,什么都可以问。」
「我不在乎。」
她不理不睬。
「那有没有什么困扰的事呢?像是不想抽血,或是右手的鳞片被剥掉时会痛之类的。我可以帮忙跟医生反映。」
布伦希尔德是活生生的伊甸果实。
虽然没有进行人体实验,连续好几天都要采集构成其身体的所有物质并分析成分。布伦希尔德的伤势已经几乎痊愈了却仍然没有出院,理由就在这里。院方似乎还实施了体能与智力测验,但她非常不配合,所以过程不太顺利。她突然遭到人类的袭击而失去家园,也难怪她会拒绝配合了。
「想检查还是研究……都随你们的便。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杀了那个男人——她说。
萨克斯不认同她对好友的杀意,但也没有否定。
「那份心情,我能感同身受。家人被杀死,会想要报仇也很正常。可是,过于坦露自己的敌意……并不是明智之举。」
「不是明智之举……?」
「因为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现在的布伦希尔德会觉得所有人都像敌人也没办法。可是,请慢慢了解,事实并非如此。」
有人曾提议将布伦希尔德当作实验动物,关进研究机构。
不过,也有人反对这个提议,靠着自傲的辩才,努力说服军方收留布伦希尔德。
这个人就是萨克斯。虽然不打算高声宣称自己是她的同伴,萨克斯想尽量帮助这名十六岁的少女。
……他就是不免想起自己的女儿。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会面的时间很短暂。
必须花时间,慢慢融化这个孩子的心防。
因为现在的她还处于很敏感的状态。
「那么,下次见。」
萨克斯开始了定期探病的生活。
刚开始的一阵子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就算萨克斯开口搭话,她也只会视而不见,或是简短地回应。
——老实说,她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少女只会用暗红色的眼睛盯着对方看。目不转睛,就像在观察对方。
可是,过了一周的时间,少女主动向萨克斯搭话。
我稍微改变想法了——她用敬语这么说。
「以前,我曾经在外面的世界度过四天的时间。当时我了解到,这个世界没有龙的容身之处。既然身为龙之女的我想在这种世界活下去,就只能认真地达成人类对我的要求了。」
萨克斯瞠目结舌,沉默了一阵子。
「布伦希尔德还会用这么困难的词汇啊……」
他不禁说出这段感想。这也难怪。谁能想像得到,被龙养大的人类竟然能使用这些困难的词汇和敬语呢?
「因为我在伊甸获得了智慧。」
她仍然将自己封闭在墙内。那是很高,而且坚硬的墙壁。
不过,她愿意将态度稍微放软,让萨克斯非常高兴。
「正如你所言,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敌人。不过,你比其他人对我更友善,而我能依赖的对象也只有你。」
「萨克斯。」
少女第一次呼唤上校的名字。
「我可以依赖你吗?」她这么问。
「当然可以。」除此之外,他没有准备其他答案。
布伦希尔德说:「我想了解人类的世界,特别是我接下来要加入的『军方』。」
不知为何,她能读懂文字,所以萨克斯决定给她一些书。一开始,萨克斯带了三本儿童取向的书,但她隔天就已经看完了。
然后,她一看到萨克斯的脸便这么说:
「萨克斯,下次请带更难的书给我。」
萨克斯接着带来的五本入门书,她也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便看完了。
他带来的书渐渐变成艰涩难懂的内容。
不过,少女的用词与书的难度呈反比,变得越来越圆融。
透过与萨克斯的对话,她似乎学到了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少女周围的书本变得越来越多。因为她想阅读关于国家历史、政治与军事的书,所以萨克斯吩咐部下送来。
少女很勤于阅读书籍,了解自己即将加入的军方。
她这副模样十分专注,而且心无旁鹜。
现在的训练生之中,已经没有人像她这么认真了。她比萨克斯年轻时还要努力百倍。因为她实在太过投入,有时候会让人犹豫是否要走进病房。
可是,萨克斯有点担心。
只看教科书无法丰富心灵,这样会让她变成空有知识的孩子。
萨克斯这么想,在教科书之间夹进一本其他的书再交给她。
那是一本故事书,描述被狼养大的少女。
失去养育自己的狼,少女被带往人类世界。狼少女一开始很困惑,但接触到人的善良便渐渐习惯了人,最后决定与人一起活下去。故事的结局是少女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主角的经历与她很相似。
萨克斯希望她的未来也是如此幸福的结局。
隔天,萨克斯从病房门上的窗户碰巧看见正在阅读那本故事书的她。
她的眼角流下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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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萨克斯没有跟她打招呼便离去。
据说白银巨龙有一颗非常美丽的心。
就是因为曾与那头巨龙一起生活,她才会如此美丽,而且纯真吗?
萨克斯开始定期探望之后,时间过了两周。
「请叫我布伦希尔德。」
少女说。这个时候,布伦希尔德对军方的知识量已经相当庞大了。
「萨克斯上校就是上校,属于高阶将校。我正式加入军方时,不知道会被授予什么样的阶级,但想必不会高于准将。上校用毕恭毕敬的口吻称呼即将成为属下的我太奇怪了,今后请直接叫我布伦希尔德。我也不会再称呼您为『萨克斯』,而是称呼上校。」
此外,我也会确实使用敬语——少女说。
「……嗯,我知道了。」
少女正在渐渐成为人类。
为此,她很努力适应人类社会的规矩。听说她最近也会配合接受体能和智力测验了。
虽然这些都是好事,但布伦希尔德开始使用敬语,并称呼萨克斯为上校,让他感到有点寂寞。只有一点点。
有一次,萨克斯跟她聊起自己年轻时出糗的往事。
少女稍微低下头,用手捂住嘴巴。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发出清脆的噗哧一笑。
这是萨克斯第一次看到少女露出笑容。
看到她因为故事内容而流泪的时候,萨克斯就明白了。
这孩子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即使外表相当成熟,头脑也很聪明,内心却是与年龄相仿的……十六岁少女。
他们开始会聊各式各样的事。
「上面写着关于我的事。」
这一天,布伦希尔德在床上摊开三份报纸。
报纸上恣意写着〈从伊甸回归的少女〉、〈十三年前失踪的千金在龙之岛现身〉、〈龙的女儿竟来自屠龙家族〉等标题。
「上校,我的存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吗?」
「……是啊,已经是名人了。」
虽然军方内部对来自伊甸的少女一事下了封口令,流言蜚语根本防不胜防。情报从某处泄漏,记者从某处嗅到了情报,便写出这些新闻报导。萨克斯并不想用这种方式刺激少女。
「我听说人的国度有所谓的歧视。」
少女用左手抓住缠绕着绷带的右手。她的右手被龙的鳞片所包覆。
「如果受到那样的对待,我恐怕无法忍受。」
「别担心,世人并不知道右手的事,还有被龙养大的事。」
「可是,标题上写着龙的女儿。」
「那只是报社夸大其词而已。虽然碰巧切中事实,几乎没有人会相信。」
受到新闻记者的追问,军方公开的事实只有「在无人岛上发现了齐格菲家的女儿」。
「我往窗外眺望,偶尔会看见拿着相机的人。那些人就是记者吧。」
萨克斯搔了搔头。
「我们明明已经禁止记者进入医院了……」
「是吗?其实曾经有记者在半夜跑到我的病房呢。」
「咦……?真的吗?」
「是的。不过因为当时碰巧有护理师经过,所以记者就逃走了……」
布伦希尔德紧抓覆盖床铺的白色床单。
「……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会试着加强戒备……但这件事可能很难解决。」
「上校也有赢不了的对手吗?」
「就算是高阶将校也赢不了舆论。很抱歉……只能先忍耐几个月了。」
「几个月……吗?」
「嗯,毕竟这个国家的人就是三分钟热度。几个月后,他们应该就会跑去追别人的八卦了吧。」
「以前也曾出现像我一样的人吗?」
「虽然没有像布伦希尔德这么特殊的人,有很多人都曾经受到舆论关注。做了坏事的人会被写得难听到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几个月后,大家都会遗忘。放心吧,再过几个月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
布伦希尔德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低声说:「……舆论攻击。」
布伦希尔德用充满好奇的红色眼睛看着上校说:
「上校,从今天起,我想多读一点报纸。」
两人现在也会聊到彼此的遭遇。
研究者曾要求:「问出伊甸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萨克斯没有理会。萨克斯就算从她口中听说关于伊甸的事,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因为他觉得一旦说出去,就会严重破坏彼此的信任。
「人类的国家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让我很困惑。」
「伊甸有什么样的规矩呢?」
「那里没有规矩。在伊甸,所有生物都是朋友兼家人。因为大家都不会捉弄或伤害他人,所以不需要规矩。人与狼可以结为连理,女性与女性可以相爱,男性也可以留长发。就算有家庭,也没有一家之主的存在,所以每个成员都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大家都不用穿制服,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不会因为身份配不上而被迫脱下。」
这些行为,在人的国度似乎都是非常离谱的事——布伦希尔德苦笑着说。
「……啊,不过,好像还是有禁忌。」
布伦希尔德垂下纤长的白色睫毛,表情一口气暗了下来。
「女儿不能爱上父亲。」
萨克斯感觉到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上校,这一点在人的国度也是相同的吗?女儿是不是不能爱上父亲呢?」
萨克斯双手相扣,安静地深呼吸,然后答道:
「没有那回事。因为爸爸和女儿是家人,相爱有什么不对?」
听到萨克斯的回答,少女绽开笑容。
「人的国度只有这一点比伊甸还要自由呢。」
「一点也没错。能得到女儿的爱,对父亲来说反而是天大的幸福。因为女孩子长大之后,就会渐渐变得讨厌爸爸了。」
「上校的女儿也是这样吗?」
「咦?」
萨克斯的时间静止了。
布伦希尔德的眼里浮现困惑的神色。
「根据上校的谈话内容,我猜您应该有女儿……」
「……啊啊,嗯。」
萨克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是有女儿没错。以我的情况而言……她会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道从萨克斯的眼神里读出什么讯息。
布伦希尔德没有再继续追问。
一个月过去,萨克斯几乎每天都到医院报到。
「原来上校这么闲啊。」
可能是悉心的照顾终于开花结果了,她现在已经会开起有点不客气的玩笑。也许她愿意稍微敞开心扉了。
顺带一提,上校并不闲。
现在也是工作时间。布伦希尔德的监护是准将发出的正式命令,所以他正在执行勤务。
「如果没有人来探望,不是很令人寂寞吗?而且今天布伦希尔德终于要出院了,所以我也是来迎接的。」
需要从布伦希尔德身上采集体液等检体的研究,昨天就已经全部结束了。接下来要继续分析检体的成分,或是观察实验动物接触相关物质后的反应,但布伦希尔德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住院了。
「出院的意思是,我从今天开始就要正式加入军方了吧。」
布伦希尔德下了床,作出立正站好的姿势。
萨克斯差点要她别这么正经八百,但又作罢。
萨克斯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
「首先从任命书开始……」
说着,他从包包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即使是在制纸技术发达的现代,政府的文书依然会用到高级的羊皮纸。
「……马上就直升军官啊。虽然是我自己安排的,没想到会成真……齐格菲家的权力实在很惊人。」
萨克斯将羊皮纸交给布伦希尔德。她看见上头的内容,似乎也吓了一跳。
毕竟任命书的内容是要让布伦希尔德担任陆军少尉。
虽说是最低阶,却让一名少女直升军官,可说是各种复杂理由交互作用之下的结果。
伊甸的研究机构至今仍然主张应该将布伦希尔德当作实验动物看待。那群疯狂的人打算对她执行一次又一次的人体实验,最后再加以解剖,并做成标本……悲哀的是,布伦希尔德的父亲——西吉贝尔特当初也赞同这个做法。
另一方面,也有团体认为应该将她视为一个完整的人。在白银岛攻略作战中见到她的军人几乎都抱持这样的看法。看到她失去右臂的悲惨模样,却还想把她当作「实验动物」的人,实在有点没人性。虽然应该采集血液、细胞与黏膜并加以研究,但往后要在观察的同时由军方来监管并运用,就是萨克斯等人的主张。各式各样的测试都已经证明布伦希尔德的智力与体能相当高,为了解剖而杀死她未免太可惜了。
两大派系一度僵持不下,但萨克斯私下说服西吉贝尔特,让他动用齐格菲家这个后盾。萨克斯想借由给予军官的社会地位,让她成为公众人物,保护她免于非人道实验。
事情很顺利,于是少女当上了少尉。
不过,这当然是有名无实的少尉。
萨克斯用严肃的声音说:
「虽然说起来很难听,这个地位只是装饰品。」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事先说明。即使少尉这个地位并不是她主动追求的。
在这个国家,就算有配得上少尉名号的实力与上进心,仍然有许多人无法当上少尉。应该说,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萨克斯的部下之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人,考量到他们的付出,萨克斯必须说出「地位只是装饰品」的事实。
即使出身名门且拥有特殊的经历,突然将她任命为军官也可以说是对其他军人的侮辱。
「布伦希尔德,军官必须拿出相应的格调才行,绝对不能忘了这一点。」
「我明白了。」布伦希尔德在敬礼的同时说。
「那么,身为长官的我要交代第一份任务了。两个月后,少尉必须对环保团体『堤丰』进行某项说明。」
「说明吗?既然身为军人,工作不是上战场吗?」
「那样还比较轻松呢……」萨克斯说完搔了搔鼻头。
这其中也牵扯到许多复杂的政治因素。
少尉的地位能保护布伦希尔德免于非人道实验。所以,现在的研究机构似乎打算把她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他们提出的策略就是让布伦希尔德与名叫堤丰的环保团体接触。
堤丰虽然自称环保团体,实际上却是将龙视为神之使者的狂热宗教团体。
「累积善行的人类死后,灵魂会被身为神之使者的龙引导到称为永年王国的天堂」——如此过时的思想就是该团体的教义。
堤丰从以前就多次与伊甸的研究机构和军方爆发冲突。他们对于伊甸攻略作战及屠龙的行为都采取极度反对的立场。
而这时又有报社争相报导「龙的女儿」。
堤丰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对他们来说,龙是神的使者,所以他们不允许区区的人类自称龙的女儿。他们对研究机构与军方发出强烈的抗议。
接着,连这个「龙的女儿」将被编入军方的事都从某处泄漏了出去。虽然连笨蛋都猜得出来是从哪里泄漏的……
研究机构要求军方向堤丰负起说明的责任。他们要求本人亲口说明军方为何要让少女加入,而且布伦希尔德并非龙的女儿。
军方已经排除万难才将布伦希尔德升为少尉,所以已经没有立场再拒绝这个要求。
因此,布伦希尔德少尉的第一份任务就是「向狂热的宗教团体证明自己并非龙的女儿」,难度甚至高于随便一项军事作战。
少女因为害怕堤丰的偏激态度而退出军队,或是以「没有进行适当的说明」为理由来将布伦希尔德拉下少尉的位子——这就是研究机构准备的剧本。
……这些事情,上校都没有特地告诉少尉。
距离说明会的日期还有两个月。这么长的期间,让少女持续承受压力就太可怜了。
「放心吧,布伦希尔德只要说几句话就可以了。放轻松,我们也会事先彩排。」
「我明白了。我也会先了解那个名叫堤丰的团体。」
「不用想得太严肃啦,好吗?」
萨克斯想起少女在住院期间的认真模样。
明明已经努力研读资料、费尽唇舌地说明,对方却是无法沟通的狂热信徒……到时候,她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不过,这肯定是最初的一步。萨克斯希望她能克服这个难关。
这一个月来,布伦希尔德偶尔会在闲聊时露出笑容。萨克斯希望她在面对自己以外的人时,也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但愿布伦希尔德总有一天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欢笑——这就是萨克斯深切的愿望。
布伦希尔德出院后,活动据点会从医院转移到宅邸,也就是齐格菲家的住宅。她出院的日期与时间只有包含本人在内的少数人知道,而这么做是为了躲避媒体。这招似乎奏效了,布伦希尔德没有受到记者的追问,静静地搭上了接驳车。
齐格菲家的宅邸虽然位于首都正中央,却附设广大的蔷薇庭园与格斗训练场。
在高大的门前,许多佣人列队欢迎布伦希尔德抵达。
「……啊……」
布伦希尔德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交互看着同行的萨克斯与佣人们。
这一幕很温馨,让萨克斯不禁扬起嘴角。
「原本生活在无人岛的自己竟然有这么多佣人,也难怪会惊讶。」
原来她也有这种孩子气的一面。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抬头挺胸吧。别紧张,这里就是布伦希尔德的家。」
萨克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布伦希尔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我就送到这里。接下来,家里的人会负责接待。」
布伦希尔德回头面向萨克斯。
「上校,这段时间感谢您的照顾。」
她这么说,深深低下头。
她是个好孩子,真的变得很乖巧——萨克斯重新这么想。
「不好意思,上校。请问我最后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请问您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我,西吉贝尔特准将在什么地方吗?」
我想为自己初次见面时做出的失礼行为向他道歉——布伦希尔德说。
萨克斯很犹豫。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她说自己想杀了西吉贝尔特,当时萨克斯认为不该告诉她。
不过,如果是现在……情况或许不同。经过一个月,她变得相当温和。她说想道歉的那番话,听起来也不像在说谎。
然而——
「他从以前就总是神出鬼没,对我也不会交代行踪。」
萨克斯笑着这么敷衍。
他并不是不相信这孩子。
只不过,自己跟朋友约好,绝对不能对布伦希尔德透露他的行踪。
(毕竟那家伙只有我这个朋友……连我都背叛他就太可怜了。)
即使布伦希尔德已经变成好孩子,也不该违背约定。
「这样啊。」
布伦希尔德的脸上浮现可爱的笑容。
「如果他有联络您,希望您能告诉我一声。」
布伦希尔德行了一礼。
「嗯,一定会联络。」
如此说完,萨克斯离开了宅邸。
诺威尔兰特帝国军的将校十分怠惰。
因为早上不论几点起床都无所谓,所以有许多夜猫子。
军中有不少艺术爱好者,他们会在工作时间画画或写诗。
从民间加入军队的人总是早早就起床,遵守严格的规范来锻炼自己;同一时间的将校却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度过享用点心的悠闲时光。
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将校都是贵族出身。能批评贵族的,只有王室或大主教,或是同样身为贵族的人,但他们不会这么做。因为维持自身的权力与现状,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
诺威尔兰特这个国家是靠着西吉贝尔特•齐格菲或约翰•萨克斯这些忠于职务的少数将校,才能持续运作。
齐格菲家的佣人都认为布伦希尔德也会过着同样闲适的生活,认为她获得的少尉头衔只不过是一时的职位。
布伦希尔德•齐格菲就像玻璃一样。
她的头发带有透明感。肌肤白皙、手掌小巧以及手指纤细,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任谁也想不到,这副模样的她竟然会主动进行严苛的训练。
她会在清晨起床,按照自己设下的规范,固执地磨炼自己的肉体,贪婪地吸收知识,并早早就寝。
她待人和善,处事圆滑。她也很善解人意,一点也不像是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孩子。她很亲近佣人们,但也没有忘记对他们保持敬意。所以,佣人们也变得想尽量回应布伦希尔德的请求。
然而,他们无法实现她的愿望。
布伦希尔德对佣人的请求只有一个。
「能不能告诉我,西吉贝尔特父亲大人目前身在什么地方呢?」
可以的话,佣人也想回答她。不过,他们办不到。这阵子,身为当家的西吉贝尔特总是不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远征地点。
在一身雪白的容貌之中,只有红色的眼瞳带着热度。
宅邸有几个具备齐格菲血统的军人,但没有人像布伦希尔德这么勤奋。
除了唯一一个人——西吉贝尔特的儿子西格鲁德•齐格菲以外。
单就自我锻炼的严苛程度,西格鲁德更胜布伦希尔德。
因为布伦希尔德晚上总是很早就寝,西格鲁德却连睡觉的时间都拿来锻炼。
西格鲁德是十七岁的下士。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他从最低阶的士兵开始做起,花了三年晋升为下士。
然而,布伦希尔德一下子就当上少尉,而且年仅十六岁。再加上,她还是女儿身。
开什么玩笑?爸爸为什么让这种家伙比我更……
西格鲁德会感到愤怒也很理所当然。
不过即使如此,如果布伦希尔德是个傻子,只将少尉的头衔当作一时的职位,西格鲁德还有办法接纳她。毕竟自己总有一天能超越她,只是不足挂齿的一个人。
可是,布伦希尔德不但勤奋,似乎也有才干。
「少尉。」
某天,西格鲁德向布伦希尔德搭话。私人教官的上午课程结束时,西格鲁德特别在教室外等待她走出来。
「西格鲁德下士。」
少女晃着白金般的秀发,看着西格鲁德。
「哦,你还记得区区一名下士的名字啊?真是荣幸之至。」
「对于士官以上的各位,我都记得名字。」
士官。
在这个国家,下士是士官之中最低的阶级。也就是说,西格鲁德勉强挤进了布伦希尔德认为值得记住的范围内。对阶级低于自己的西格鲁德使用敬语的行为也很讽刺。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心态简直就是在找碴,但感情不会骗人。
我不喜欢这家伙。
布伦希尔德的纤细肢体穿着全新的红色军服。
「假如少尉有空,能不能陪我进行军队格斗技的训练呢?」
「军队格斗技?为什么?」
西格鲁德其实想假借格斗技训练的名目,把布伦希尔德痛打一顿,不过——
「我听闻少尉曾在军营医院的体能测验,特别是格斗技的项目留下非常高分的纪录。请您务必指导我这个才疏学浅之人。」
西格鲁德是否为才疏学浅之人,必须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虽然生性强势且有些粗暴,在同梯的军人之中,不论在学业还是格斗方面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我的体术与标准的军队格斗技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是否有帮助,但如果您不嫌弃。」
听说少尉下午的行程已经满档,包含课程与任务之一的说明会准备工作。于是两人约好傍晚六点在训练场碰面。
格斗训练场天花板是打通的构造,被西斜的阳光照射着。西格鲁德站在让人联想到竞技场的宽敞空间正中央。早在约定的三十分钟前,他就已经抵达训练场了。
西格鲁德已经换上适合训练的高机能服装。他的衣服到处都有被沙尘弄脏的痕迹,汗水沿着尖刺状的黑发滴落。
完成热身了。身体的状态相当好,心理方面也已经作好万全的准备。一想到能用铁拳教训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内心就感到亢奋。自己一定能拿出最好的表现。
布伦希尔德少尉在刚好的时刻现身。
她就跟中午见面时相同,穿着那身全新的军服。
这一点没什么问题。军服也是高机能性的衣服,所以穿着军服赴约并不奇怪。可是,她夹在腋下的那本《环保团体堤丰的历史》到底是什么玩笑?
啊啊,没错。我对这家伙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看不顺眼。
(不打倒这家伙,我就永远无法得到爸爸的认可。)
西格鲁德一语不发地摆出架式。
这就是开始训练……应该说霸凌新人的信号。
「那么——」
少尉这么说的下一个瞬间……
不知为何,西格鲁德仰望着天空。
(咦?什么?)
后脑勺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痛楚。
(……发生什么事了?)
布伦希尔德少尉在一旁读书。红色的眼睛注意到了西格鲁德。
「您刚才失去意识了。」
「……啥?」
她在说什么?
「我使用了绞首技,按压您颈部的粗壮血管。这么做可以阻止氧气流向脑部,使对手瞬间昏厥。」
…………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
我输了吗?
什么都办不到,甚至连自己受到什么对待都不知道——
就被这个女人打败了吗?
「开、开什么玩笑!」
西格鲁德立刻起身。
「再一次!再跟我对打一次!刚才只是你运气好而已!」
西格鲁德被怒气冲昏头,所以忘了对长官使用敬语。不过布伦希尔德并不是会介意这种小事的人。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嗄?你想逃吗?」
「不是的。就寝前进行剧烈运动会影响入睡,造成我的困扰。」
回过神来,原本的红色晚霞已经变成闪烁的星空了。
「我……到底躺了多久……请问?」
或许是感受到夜晚的寒气,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
「大约一个小时。目前时间刚过七点,如果您还需要进行格斗技训练,请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碰面。」
布伦希尔德阖上书本,离开训练场。身穿红色军服的背影可说是一尘不染。
「……该死的!」
我明天一定要让那家伙的军服沾满尘土。
这一天,西格鲁德狠狠锻炼自己的肉体直到夜深人静,才到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不过到了隔天,西格鲁德还是赢不了。
能在昏倒之前看见布伦希尔德接近到仿佛要亲吻自己的距离,或许算是某种进步吧。
下一个瞬间,视野已经切换成星空,时间也往前推进了约一个小时。
布伦希尔德少尉就在一旁悠闲地阅读一本册子,标题叫做《欢迎加入堤丰》。那是狂热的环保团体发行的文宣。
啊啊,对了。听说这家伙最近要向堤丰举办说明会,她似乎在了解堤丰的闲暇时间,顺便陪西格鲁德进行训练。
「如果您还需要训练,明天再见。」
阖上册子的声音,以及身穿干净军服的背影。
例行公事般的景象持续了大约七次。
第八次交手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开口说:
「今天的训练是最后一次了。我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西格鲁德无法反驳。
交手了七次……不,或许不该称之为交手。因为下士连触碰到少尉都办不到。
对布伦希尔德来说,对付下士只是浪费时间。
「……我明白了。」
说完,西格鲁德摆出架式。
布伦希尔德也摆出架式来回应他。到今天为止,她明明从来没有做出这种举动。
「因为是最后一次,我会用标准的军队格斗技来对付您。」
——竟敢小看我。
我要让你后悔自愿加上军队格斗技这项不利于自己的条件。
西格鲁德看见布伦希尔德靠近的模样。这一天,他确实看见了。
在思考之前,西格鲁德便采取行动。他往后退,拉开对手逼近的距离。如果对手发动攻击,他打算趁机使出一记反击,但布伦希尔德并没有那么轻率。她预料到西格鲁德的反击,同样向后退。
尘土扬起,弄脏了她的军靴。
双方重振旗鼓。
这次由西格鲁德主动进攻。
其姿态宛如闪电之箭。
使出电光石火般的冲刺后使出的一击。这是曾经击倒教官,西格鲁德的拿手绝活。其动作逼近人类体能的极限。
不过,少女以仿佛月光的顺畅动作招架住雷光般的一击。下士的拳头与少尉的手掌因此交错。
手套从少女的右手脱落。
两人再次互相瞪视。
——今天搞不好能赢过她。
西格鲁德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上升了。
双方展开一段互不相让的攻防。
不断攻防。
……不断攻防。
然后,西格鲁德察觉到。
……这个女人正在放水。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不眠不休的努力开花结果了。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变得更俐落,让布伦希尔德找不到破绽。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布伦希尔德错过了好几次明显可以进攻的时机,让西格鲁德即使不情愿也能察觉到。
(……难道因为是最后一次,她才想认真训练我吗?)
她正在放水。光是用军队格斗技来对付自己就对她不利了,最后甚至还……
西格鲁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原本的架式失去气势与力量。
布伦希尔德急速逼近,用右手抓住他的脖子。
「你就夺走吧。」
西格鲁德自暴自弃地低语,布伦希尔德便停了下来。除了抓住西格鲁德的脖子以外,她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夺走?夺走什么?」
「全部。」
西格鲁德自嘲地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只知道您是西格鲁德下士。」
「我的名字是西格鲁德•齐格菲,是西吉贝尔特•齐格菲的独生子,也是你的哥哥。」
布伦希尔德很疑惑。
「独生子……?既然有儿子,为什么西吉贝尔特准将还要让我继承巴尔蒙克……」
「这表示他对我没有任何期待。」西格鲁德用自暴自弃的不屑语气说。
他早就隐约察觉了。
从自己以二等兵的身份被编入军队时开始。
因为西吉贝尔特沉默寡言,所以他只是还不确定。
以为父亲的意思是要他从最基层开始往上爬。
他希望是如此。
可是这份希望被布伦希尔德打碎了。
就因为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的她突然当上了少尉。
西格鲁德才突然明白,那个人的心里也有所谓的「特别」,而自己一点也不「特别」。
……嘴里尝到一股咸味。
再怎么逞强、再怎么努力,总是自欺欺人地维持至今的自我认同遭到摧毁——
他也不免想哭。
「您为什么要哭呢?」
布伦希尔德提问。
「还要我说你才会懂吗?那我才不说。」
父亲的期待、父亲的宠爱、父亲的特殊待遇、父亲的……
这个完美无缺的少女或许无法理解被夺走的事物有多么珍贵。
不过,布伦希尔德的回答——
「那一点我能明白。」
出乎西格鲁德的预料。
「我不懂的是,为何哭泣的不是我,而是你。」
她的口气变了。
(……这家伙是谁?)
在宅邸遇见的那个玻璃般的深闺千金已经消失。
西格鲁德发现自己所说的话触怒了少女。
指甲陷进肉里。
现在的模样肯定才是这个女人的本性……
「你的父亲夺走了我的父亲。然后,他施舍了我根本不想要的地位和环境给我。」
——想哭的是我才对。
勒住喉咙的手更加用力,这不是少女该有的力道。气管遭到压迫,发出狼狈的声音。
「如果我杀了身为儿子的你,那个男人会难过吗?这么做可以让那个男人尝到我感受过的绝望,还有我现在的黑暗念头吗?告诉我……」
原本如石榴石般美丽的红色眼瞳,现在的色调变得像地狱之火一样。
「啊……唔……」
在闪烁的意识之中,西格鲁德连接字音。
「跟我相比……你……如果……」
「我?我怎么了?」
「你如果死了……那个人……会更难过……」
布伦希尔德的眼睛稍微睁大,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摇曳后消失。
她放松力道。
西格鲁德一边咳嗽,一边挣脱布伦希尔德的右手。
褪去手套的右手被银白色的鳞片所覆盖。战斗的期间,西格鲁德并没有察觉。
「你……那只手……」
布伦希尔德的右手是龙的手这件事,只有一部分的高官才知道。西格鲁德原先当然也不知道。
刚才布伦希尔德说出口的话闪过西格鲁德的脑海。
她愤恨地说:「你的父亲夺走了我的父亲。」
难道布伦希尔德口中的父亲是——
「我是龙的女儿。」少女说。
西格鲁德还以为……她一直都过着轻松的生活。不,是想要这么认为。因为他很讨厌布伦希尔德。
「你喜欢你的父亲……吗?」布伦希尔德有些迟疑地问。
如果她在几分钟前问出这个问题,西格鲁德恐怕不会回答。
不过,现在——
「……喜欢。我很尊敬他,也想变成跟他一样强的屠龙者。」
「……明明是那种父亲。就连那种父亲,也有孩子愿意爱他吗?」
西吉贝尔特•齐格菲的加农炮巴尔蒙克葬送了白银巨龙这件事,西格鲁德也知道。所以,即使父亲被说成「那种父亲」,他也没有出言袒护。
「我也……喜欢自己的父亲。」
她这句话所指的父亲是谁,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我……大概应该向你道歉吧。」
可是,西格鲁德怎么想也不明白布伦希尔德为何要道歉。
「……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才好。人类的语言真是不方便……」
这么说完,布伦希尔德离开了训练场。
就算看着她那身满是尘土的军服,西格鲁德也一点都不感慨。
不知为何,悔恨、愤怒和嫉妒都已经从他心中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从看似完美的她身上发现了复杂的烦恼。
知道她也跟自己一样是有感情的生物,让西格鲁德开始抱有不可思议的亲切感。
隔天中午,西格鲁德想为这几天持续找麻烦的举动道歉,于是带着礼物前往布伦希尔德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便听见说着「请进」的优雅声音从门内传出。
布伦希尔德正要用午餐,所以坐在铺着白色桌巾的圆桌前。一旁的女仆刚好替她准备好午餐。
「少尉……我想为连日的失礼道歉……」
「您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
「我……」
……我不擅长应付这个女人的敬语。听起来就像筑起了一道高墙。
听过昨天的……真正的语气之后,现在这个语气就更像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布伦希尔德对女仆使了一个眼色。女仆察觉她的意图,行了一礼之后走出房间。
「因为有女仆在,您好像不方便说话……」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红色的眼睛凝视着西格鲁德,就像要看穿他的内心深处……让他差点退缩。
「……少尉是我的长官,没有必要对我使用敬语。」
「这样啊,你是介意我的语气吧。」
布伦希尔德马上切换说话方式。不知道是因为脑袋转得快,还是因为女性特有的观察力所致。
「你也不必对我使用敬语。我不是你应该尊敬的对象。」
「我不能这么……」
「我都已经特别支开别人了。」
高傲的说话方式让西格鲁德有些恼火。不过,这样总比机械化的敬语更能展现真心。
布伦希尔德来到这栋宅邸明明只过了约两周的时间,却已经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了。她就像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栋宅邸似的,表现得很从容。自己也不能老是畏畏缩缩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西格鲁德用不客气的态度靠近布伦希尔德的桌子。因为少女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催促他坐下,于是西格鲁德便顺势入座。
事情就发生在西格鲁德正要将表示歉意的礼物交给布伦希尔德的时候。
「你能不能帮我吃掉这些?」
「咦?」
布伦希尔德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指着摆在餐桌上的五道菜。
「这些东西不合我的胃口,我每天都要花心思处理。」
「不合你的胃口……这些可是我们家族御用的厨师做的菜耶?」
齐格菲家的厨师都是从国内评价极高的餐厅挖角而来的优秀人才。纵使味觉当然因人而异……就算如此,餐桌上的五道菜真的连一道都不合她的胃口吗?
「我不能理解人类的料理。为什么要加工?真是多此一举。」
她用红色的眼睛鄙视用苹果与黄桃做成的果冻。
「我在岛上都是直接食用果实。」
「既然这样,你叫人家直接拿苹果给你不就好了?」
「那样也不行。因为食材本身就很差劲。我曾试吃过一次,味道就像沙子一样。」
白银岛上生长着馥郁甜美的果实。布伦希尔德吃着那些果实长大,所以吃不惯人类国家的食物。
「可是什么都不吃的话,你会饿昏喔。」
「不必担心。虽然觉得难吃,我还是会补充足以活动身体的热量。」
……西格鲁德已经能稍微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在父亲心目中是「特别」的。因为这种现实主义式的思考模式,跟父亲有些相像。
「对了,那是什么?」
布伦希尔德的视线前方有西格鲁德握着的袋子。袋子用可爱的缎带包装着。
「啊,没有啦,这是……」
「根据我的推测,那是向我表达歉意的礼物吧。」
「这个嘛,是没错……但这个不能送你。」
「为什么?」
「……因为这是食物。」
袋子里装着饼干。
这是西格鲁德一早就到很受贵妇欢迎的甜点店,排队买来的东西。只要他吩咐一声,当然可以请佣人代为购买,但他为了反省而决定亲自排队。虽然混在一群女性之中让他感到有些羞耻。
「我会再买别的东西补偿你,所以……」
西格鲁德还没说完,布伦希尔德便从他手中抢走饼干。她用纤细的手指粗暴地扯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一片饼干。
「原来如此,确实……」
布伦希尔德张开粉色的嘴唇,咬下饼干的一小角。
她用小巧的下颔反复咀嚼,然后再咬了一小口。
「……有合你的口味吗?」
「不,很难吃。味道真糟糕。这东西是结块的灰尘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又咬了一口。
「那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吃吧……」
「有些东西可以拒绝,有些则不行。而这属于后者。我吃下的是你替我买来这份饼干的心意。」
「……原来你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些令人害臊的话啊。」
「因为在伊甸,不论是谁都以真心相待。我不能用在伊甸说话的语气来说谎。人的国度充满了谎言,我费了很大的心力才习惯。」
「……你这个样子,真的能向堤丰召开说明会吗?」
「关于堤丰的事,我正在加紧脚步准备,不过,没问题的。毕竟萨克斯已经教过我该如何说谎了。」
布伦希尔德拿出第二片饼干。
「你说……萨克斯教你……如何说谎……」
「嗯?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不是突然变得老实过头了?」
「我已经决定,要在不欺骗你的情况下达成目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原则。」
西格鲁德正想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拿出第三片饼干的布伦希尔德说:
「你也要负责把我的午餐处理掉。别让我一个人吃难吃的东西。」
「我倒不觉得难吃就是了……」
西格鲁德这么说着,开始吃起桌上的菜肴。味道非常好。
看着嘴上嫌难吃却一片接着一片吃着饼干的少女,西格鲁德心想——
这个女人跟父亲很像。
不过,他们在根源的地方或许正好相反。
解决午餐之后,西格鲁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说:「祝你的说明会顺利。」
「希望你可以再来帮我处理食物。」
布伦希尔德对正要离开的西格鲁德说。
少年只转头回应。视线一旦对上,少女便垂下眼睛,用有点退缩的音调补充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少年举起右手代替回答。相对于连日找碴的行为,布伦希尔德的请求实在太简单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西格鲁德都会去帮她处理餐点。
布伦希尔德的语调既冷淡又高傲。她也缺乏表情。不过,西格鲁德替自己吃掉餐点的时候,她会表现出细微但明确的喜悦,嘴角会有点笨拙地上扬。比起对佣人展现的灿烂笑容,西格鲁德觉得她这个表情更好看。
布伦希尔德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但不知为何,她会对西格鲁德吐露内心真正的想法。虽然她既高傲又无礼,西格鲁德也能相对地表现出真正的自己,所以感到很舒坦。
布伦希尔德是会出现在报纸上的名人,在佣人之间也有很高的人望。她只对自己展现隐藏的一面,让西格鲁德怀抱一股难以言喻的优越感。
帮她处理餐点的事,一开始是为了表达歉意。
现在却慢慢转变为快乐的时光。
不知是第几次的用餐时间,布伦希尔德向西格鲁德问:
「我问你,为什么这栋宅邸的人都不知道主人在什么地方?」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最近这阵子,西格鲁德的父亲就像失踪了一样,总是在远征。他平常明明至少会说自己要前往哪片海域,这次却连这一点都没有提到。只不过,就算知道他在哪片海域,也没有人能追上航行在汪洋中的军舰,所以告知去向的行为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因此,直到布伦希尔德提起为止,西格鲁德都没有发现父亲这次并未告知自己的远征地点。
「就连你这个儿子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是啊,我没听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都不在首都。可是,再过一年应该就会回来了。」
「一年?他平常都离家这么久吗?」
「才一年有什么好惊讶的。久一点的话,他还曾经三年不在家呢。」
布伦希尔德闭上眼睛,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肩。
「那真的很久……」
诺威尔兰特帝国忙于攻略全世界的伊甸,而关键的加农炮巴尔蒙克只有西吉贝尔特能够使用。比起陆地,准将在海上度过的时间还比较长。
「龙明明不会袭击人,人却忙着袭击龙。你们真应该被龙袭击一次,这样你们就能了解龙的恐怖了。」布伦希尔德说起如此吓人的话。
难道她打算以龙的女儿之名,对尼贝龙根这座城市发起报复性恐怖攻击吗?
「要是做出那种事,你会下地狱。因为除了爸爸以外,还会波及无辜的民众。」
「我可不想下地狱。」布伦希尔德叹着气说。
这家伙的玩笑不只难懂,还很难笑。
某个假日。
西格鲁德邀请布伦希尔德一起去看电影。
「我的跟班送了我两张票,不用可惜。」
「我拒绝。我会对你坦白真心话,但是我非常讨厌尼贝龙根这座城市,根本一点也不想上街。」
「可是,你或许会喜欢这部电影的内容喔。」西格鲁德扬起嘴角说。
布伦希尔德一脸狐疑地说:「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部灵异电影。」西格鲁德得意地说。
「电影里的人会接二连三地被幽灵袭击。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说人类应该被袭击一次看看。」
「啊啊,嗯。」说着,布伦希尔德用手指抵着嘴唇思考。停顿了一阵子之后,她勉为其难地说:「既然这样,那好吧。」答应了这个邀约。
西格鲁德与布伦希尔德一起走在街上。前往电影院的期间,布伦希尔德始终低着头,就像想尽量避免让街上的景色进入自己的视野。
这部电影可以用差强人意来形容。正如事前听说的内容,幽灵会接二连三地袭击人类。对看过不少电影的西格鲁德来说,甚至有些无聊。
他有点担心这部电影会不会让布伦希尔德感到无聊,于是在播放的期间侧眼观察隔壁座位的她。
令人意外的是,布伦希尔德用认真的眼神注视着大萤幕。
所幸,西格鲁德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忧天。虽然是一部有点无聊的电影,既然布伦希尔德看得很投入,少年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走出电影院之后,西格鲁德问起布伦希尔德的感想。
「很耐人寻味的故事。」少女说出这种不可爱的感想。
「不是啦,你难道没有……别的感想吗?像是很恐怖,或是看到人类被干掉的样子让你觉得很舒压……之类的。」
「那种感想当然也有。」布伦希尔德如此承认,不过表情一点也不像是个害怕幽灵的女孩子。
「这部电影让我思考很多。」她这么说的声音俨然就是个哲学家。
「你根本一点也不怕嘛。」西格鲁德叹息着这么说。
不过,布伦希尔德并没有说谎。
看完电影的当天晚上。
结束每天的例行锻炼,正要返回房间的西格鲁德经过齐格菲家的蔷薇庭园。
就在此时发现了布伦希尔德的身影。
庭园中有许多盛开的红色花朵,一名少女坐在中央的喷水池边缘。她那原本呈现银白色的长发在月光的洗涤之下,染上了偏蓝的色泽。
或许是色调的关系,少女这副模样在西格鲁德的眼里显得很寂寞。
西格鲁德走向布伦希尔德。少女似乎正陷入沉思,即使少年站在一旁,她也没有察觉。
「你在做什么?」
西格鲁德出声搭话,布伦希尔德才终于抬起头来。
「什……啊……不……」
布伦希尔德似乎完全乱了方寸,顿时语塞。真是出乎意料的反应。西格鲁德所认识的布伦希尔德是个毫无破绽的女人。她竟然如此慌乱,显得形迹可疑。
西格鲁德发觉气氛即将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所以,西格鲁德代替语塞的布伦希尔德继续说:
「你平常明明都很早睡,你知道现在已经要跨日了吗?」
「……跨日?……这样啊,已经这么晚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子,布伦希尔德才继续说:
「我很害怕,所以睡不着。」
「害怕?害怕什么?」
能够秒杀西格鲁德的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指跟你在白天看过的电影。」
电影——那部灵异电影吗?
「那部骗小孩的电影哪里可怕了?我觉得跟幽灵比起来,你还比较强呢。」
西格鲁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少女的阴暗表情却仍然没有改变。
「那部电影让我开始思考关于死亡的事。」
西格鲁德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在那部电影中,死者化为幽灵,徘徊于人世间……那是真的吗?我死去的时候,会有那么快乐的未来在等着我吗?我是不是注定会有更悲惨的下场呢?」
——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布伦希尔德垂下眼睛。看来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看完那部电影,没有人会思考这种事啦。」
说着,西格鲁德在布伦希尔德身旁坐下。
蔷薇庭园里充满甜腻的气味。不过,其中也混合了一股好闻的香气。空气中微微飘着某种自然的气味,来自于吃着伊甸果实长大的布伦希尔德。
「我听说蔷薇的香气具有安眠效果,但对我似乎没用。就跟果实一样,连花朵也远不及伊甸。这股恶臭让我想吐。」
「是喔。」西格鲁德只是这么回答。
后来,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西格鲁德没有继续向布伦希尔德搭话,只是待在她的身边。
所以,布伦希尔德主动开口问:
「你不回房间睡觉吗?」
「那可不行。」
「为什么?」布伦希尔德有点疑惑。
「因为你不是害怕得睡不着吗?老实说,我没办法理解你到底在怕什么,但你现在睡不着是我的错吧?」
因为他没有多想,就邀请布伦希尔德去看了灵异电影。
比起孤零零地待在庭园,就算身边只有像自己这样的家伙在,应该也能舒缓她感受到的恐惧吧——西格鲁德这么想。
「你打算在这里待到天亮吗?」
「我也有可能暂时去上厕所就是了。」
「……你真蠢。」
虽然不明显,但布伦希尔德笑了,笨拙地扬起嘴角。这个表情很生动,与她在佣人面前露出的客套笑容不同。
西格鲁德发现,自己好像不讨厌这种笑容。
布伦希尔德站了起来。
「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现在我或许睡得着。」
「真的吗?」西格鲁德仰望着布伦希尔德问道。
「如果你担心的话,就算来我的房间也没关系。假如你跟我一起睡觉,肯定能缓和不安的情绪。」
「啥……」
这次轮到西格鲁德不知所措了。少年红着一张脸,迅速站起来。
「你这笨蛋……!不要轻易对男人说出这种话!就算我们是兄妹……」
「为什么?」布伦希尔德这么反问的表情中带着小恶魔式的笑意,少年却慌张得没能注意到。
「那么说的意思是……你在无人岛上长大,所以可能不清楚……但男女一起睡觉……就表示……那个……」
看着西格鲁德结结巴巴的模样,布伦希尔德终于忍不住大笑。她按着腹部,眼角甚至渗出泪水。
「受不了,你这个哥哥捉弄起来还真有成就感。」
听到这句话,西格鲁德才终于理解。
「你这个……!你是明知故犯吧?」
「那还用说。说得更精确一点,我连你会结巴的反应都预料到了。」
西格鲁德萌生揍她一顿的念头。
不过,终究还是作罢。
比起刚才那副寂寞的样子,她大笑的模样看起来好多了。
「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少女说。
「这样啊。」这么回话的少年也不否认。
「所以,我希望你别跟我走得太近。」
少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碍到你了吗?」
「完全没有那回事。考量到我的立场和目的,我应该欢迎你。」
「既然这样,那不就好了吗?」
「是啊,不过……」
阴暗的乌云遮住了月光。布伦希尔德暂时陷入沉思,然后开口说: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少女先是这么说,然后又说:
「但我一定会深深伤害你。」
现场再次被沉默笼罩。
布伦希尔德看似在等待西格鲁德反问:「那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然而,西格鲁德没有这么问。他虽然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理由很简单。
因为那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话题。
因为原本独自待在蔷薇庭园的少女正要回房。
——如果我发问了,这家伙又会再次失眠。
这份担忧使得西格鲁德紧闭双唇。
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布伦希尔德就像放弃似的转身背对西格鲁德。娇小的背影看起来隐约有些忧郁。
留在庭园的西格鲁德仰望夜空。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让少女带着笑容返回房间。
叹息逐渐融化在夜晚的空气里。
向堤丰召开说明会的日子终于来临。
会场是位于首都的公民活动中心,在名人演讲时会使用的宽敞讲堂中举办。讲台前有许多椅子呈阶梯状排列。
现场阶级最高的人是布伦希尔德少尉。萨克斯上校原本也预计前往现场,不过布伦希尔德说:
「我毕竟是少尉,不能总是依赖上校的照顾。」
所以萨克斯只好放手。
宽敞的讲堂渐渐坐满了人。
最后共计有约三百人的堤丰成员聚集到现场。
其中也有以布伦希尔德为目标的新闻记者想入场,却在布伦希尔德的指示之下被排除在外。她说这么做的目的是尽量减少对堤丰成员的刺激。
聚集在会场的成员安静得出奇。负责护卫年幼少尉的军人们都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于是感到不安。堤丰虽然对外自称是环保团体,实则是个激进的宗教团体。
布伦希尔德明明还没有上台,讲堂内却已经弥漫对她的敌意与恶意。
堤丰的成员将布伦希尔德•齐格菲视为「亵渎式的存在」。
屠龙贵族——齐格菲家对崇拜龙的堤丰来说是头号敌人,而其血亲竟然还自称龙的孩子,这简直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今天的说明会主题是「说明布伦希尔德•齐格菲并非龙的女儿」。
不过堤丰方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愿意把话听进去。
堤丰出席这场说明会的目的非常简单,那就是澈底击溃自称龙之子的小丫头,让她再也不敢出来抛头露面。
他们也有可能引发暴动,所以军人们都非常紧张。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说明会开始的时间到了。
身穿军服的布伦希尔德•齐格菲少尉登上讲台。
堤丰的成员仍然很安静。不过,只要布伦希尔德说出任何一句话,不论内容对堤丰多么友善,他们都会发动强词夺理的总攻击。
「…………」
少女少尉保持沉默。
负责护卫的军人们认为,这也不能怪她。布伦希尔德应该也明白,自己正暴露在群众的恶意之中。她的外表虽然像个大人,内心却是十六岁的孩子。军人之中的一半正窃笑着心想「活该」,另一半则开始同情她。
就在这个时候——
弥漫整个会场的恶意开始缓和。
布伦希尔德开口说:
「今天非常感谢各位抽空前来参加,本次说明会即将开始。我是诺威尔兰特陆军少尉,名叫布伦希尔德•齐格菲。那么,首先请让我进行简略的说明……」
布伦希尔德•齐格菲的说明非常完美。正如事前的几次彩排,一切都很顺利。
不久之后,堤丰方面共同抱有的恶意消失了。
说明结束时,现场的气氛有六成是对布伦希尔德抱持好感,有三成是对她感到疑惑。而就连这份疑惑,也不包含敌意。剩下的一成甚至泪如雨下、鼓掌喝采,或是阖起双手做出祈祷般的姿势。
虽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同时也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场说明会根本不可能完美落幕。
即使布伦希尔德如彩排般完成说明,堤丰也绝对不可能对此满意。他们的目的是攻击布伦希尔德,根本不可能对布伦希尔德献上掌声。
但事实上,说明会在少部分人陷入狂热的平和气氛之下结束了。负责护卫的军人们都感到疑惑,却也认为布伦希尔德的说明确实很恰当,于是只好就地解散。
顺利结束说明会的当天晚上。
事情就发生在锐利的新月闪闪发光的深夜。
有三十二头黑龙与十头白龙,总计四十二头龙突然袭击尼贝龙根这座城市。
虽然诺威尔兰特帝国以屠龙闻名,这里又是其首都,却没有准备好承受龙的袭击。不,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会为龙的袭击作好准备。因为龙终究是伊甸的守护者,除非伊甸遇袭,否则不会攻击人类。
龙成群结队攻击人类的行为,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来袭的龙体型大约是一头五公尺到八公尺左右。虽然在分类上属于中型,其利爪却能削铁如泥,巨颚则能轻易地咬碎人头。凭手枪根本无法打穿坚硬的鳞片。
人们仰赖的西吉贝尔特准将并不在首都,他与加农炮巴尔蒙克都正在远征的路上。
城市陷入严重的混乱。
人们在龙的袭击之下到处逃窜时,有一名少年勇于面对龙。他就是西格鲁德。
警察组织根本无力阻止龙的入侵,于是陆军接到了出动的要求。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态让陆军迟于应对,浪费了不少时间才下令派出部队。认为乖乖等待命令就无法保护民众的西格鲁德决定单独击退龙。
可是,成果并不理想。
在红砖砌成的拱桥上,西格鲁德正与一头黑龙对峙。为了让差点遭到黑龙袭击的亲子逃走,他自愿成为诱饵。
西格鲁德手上的剑已从正中央折断。他本身也受伤了,从额头上流下的血遮蔽了右眼。
他只能一味地防守,怎么也无法打倒敌人。原因并非西格鲁德很弱,而是龙与人类之间原本就存在如此巨大的力量差距。西格鲁德懂得使用枪械,所以一开始用机关枪应战,然而即使耗尽所有子弹,他还是连一头龙都杀不死。
他所对付的黑龙飞了起来,挥舞爪子。
西格鲁德用断裂的剑尝试防御。可是敌人的力气太大,使得剑旋转着飞离了西格鲁德的手。没能完全抵挡的爪子撕裂了右脚的肉。
「——唔!」
西格鲁德当场跪下。他已经无法逃跑,也无力防御了。
「该死的……」
黑龙的无神双眼瞪着西格鲁德。然后,黑龙再次接近他。
西格鲁德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不是被龙爪切成两半,就是被龙颚咬碎身体。
然而,事情没有演变成那样。
一个银白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介入西格鲁德与龙之间。
黑龙的动作因此停止。
静止之后,黑龙只有头部动了动。其头部往下方滑落,龙的脖子被斩断了。当首级掉落到路上,没有头的身体便接着倒下,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虽然急迫,听起来却很耳熟。这时,西格鲁德总算察觉银白色影子的真面目。
「布伦希尔德……?」
眼前是带着传统式屠龙弯刀的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飞奔到困惑的西格鲁德身边。「你为什么不等待出动命令!」她生气地这么说,同时触碰西格鲁德的脸与身体,确认西格鲁德的伤势。
「虽然伤口不浅……看来没有生命危险。」
布伦希尔德露出安心的表情,然后从西格鲁德身边退开。
「你乖乖待在这里。」
「如果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当初就不会不等命令就上街了……」
西格鲁德试图站起来,却因为右脚的伤而差点跌倒。布伦希尔德撑住了他。
「不行,你伤得太重了。」
布伦希尔德以半强迫的方式让西格鲁德坐下。
「要是再乱动,肌腱可能会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虽然不甘心,布伦希尔德说得对,自己已经无力再战斗了。可是,即使无法战斗,还是有能做的事。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战斗了。我会撤退,免得再被龙袭击。」
若是不这么做,下次毫无疑问会死。
「不,你待在这座桥上吧。你随便乱跑才会给我添麻烦。」
不知为何,布伦希尔德要求他留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啊?这里可是桥的正中央耶。要是被龙袭击就无处可逃了……」
「没问题,我绝对不会让龙靠近。」
这句话让西格鲁德闭上了嘴巴。因为少女的话里没有任何动摇。这家伙一定有办法能让龙不靠近桥吧。她所说的话强而有力,足以让人如此相信。
「……知道了,我会待在这里。」
他的声音混杂着放弃。
(不只是格斗训练的时候,连实战也是这样啊……)
自己在任何方面都比不上布伦希尔德。
若说自己不悔恨,那就是谎言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布伦希尔德才配得上屠龙者的称号。
所以——
「保护……」
少年决定将自己的梦想托付给少女。
「保护城市,保护民众吧。」
这番话实在太窝囊,使得西格鲁德差点泛泪,却又勉强忍住了泪水。
听到西格鲁德所说的话,布伦希尔德陷入短暂的沉默。停顿了一下子之后,她开口说:
「我是齐格菲家的女儿,也是少尉。」
弯刀在路灯的照耀之下闪着红色的光芒。
「我身为少尉,会善尽自己的职责。」
听到她这么说,西格鲁德就安心了。他认为布伦希尔德会继承自己的愿望。
西格鲁德安分地目送布伦希尔德跑走的背影。
单就结果而言,人类成功击退了龙。
但过程中造成了五十四名死者,以及约三百名的伤患。而且,成功杀死的只有四十二头龙中的三十二头黑龙,十头白龙则全都逃逸无踪。
不过在损害方面,这已经算相当低了。
因为布伦希尔德少尉浴血奋战,杀死了许多黑龙。
由于军方的应对太过缓慢,她的活跃显得十分亮眼。
与黑龙相对的银发在人们的眼中,简直如同正义与慈爱的象征。被她救了一命的人都不是称她为少尉,而是称她为屠龙者。
布伦希尔德高举屠龙弯刀、斩杀邪龙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民众的眼里。
而且,民众也看到她被好几头龙包围并蹂躏的模样。
人们都说,白龙比黑龙更强。
人们都说,屠龙者独自战斗,最后终于筋疲力尽。
屠龙少女再怎么强,终究寡不敌众。
有人说自己看到断裂的弯刀飞越空中,鲜血从少女体内喷出的模样。白龙甚至开始啄食倒地的少女背部与腹部的肉。
民众以为自己的命运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这时候陆军的主力部队赶到现场。军方总算下达出动命令,在主力部队的协助之下,现场的民众逃过了一劫。
龙被驱散之后,一块肮脏破布般的东西留在原地。
那是被啃得血肉模糊,正用无法聚焦的眼睛注视着天空的布伦希尔德。
被抬走的红色军服上覆盖着另一层红色。
这就是短短几分钟前被誉为屠龙者的少女最后的下场。
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不管怎么看都已经回天乏术。
新闻争相报导关于这名少女的事。
布伦希尔德原本就是名人。年轻貌美的军官本来就话题性十足,如果再加上悲剧英雄的色彩,那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新闻有许多加油添醋的内容。有些报导宣称来袭的龙多达上百只,甚至耸动地将布伦希尔德少尉的活跃比喻为初代齐格菲传说。如果所有的报导都正确,就表示布伦希尔德少尉至少同时存在于三个地方,而且如战神般奋战过后,以各式各样的壮烈死法结束这一生。
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可考,而且也没人感兴趣。
剩下的只有悲剧之屠龙者布伦希尔德的传说,以及对军方慢半拍的强烈谴责。
实际上,布伦希尔德并没有死。
报导她已死的新闻虽然与事实不符,却也无可厚非。毕竟布伦希尔德受了以普通人类而言绝对不可能存活的重伤。因为在伊甸成长的肉体远比人类更强韧,她才能保住一命。
被送进军营医院的她毫无疑问是命在旦夕。
她的情况始终非常不稳定。除了医护人员以外,没有人能与布伦希尔德见面。
最初获得会面许可的,是袭击一周后来访的萨克斯上校。时间非常有限。
萨克斯踏入病房的时候,布伦希尔德是连活动身体都有困难的状态。或许是睡着了,她正闭着眼睛。身体到处都缠着绷带,手臂上还插着点滴的针头,就连稍微露出的皮肤也呈现暗沉的红肿。
「……布伦希尔德。」
萨克斯并不是要呼唤她,只是因为看到这副令人痛心的模样而不禁喊出她的名字。
然而,少女苏醒了。
布伦希尔德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萨克斯。
「上……校……」
「别说话。我今天只是来看看而已。」
萨克斯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少女。可是,他的内心相当担心,不想让少女消耗多余的体力。
「不用顾虑我,我马上就会离开。」
「怎么……这样……上……校,请等……一下。」
少女的眼睛泛起泪光。她的声音正在颤抖,似乎不只是因为受伤的关系。
「我……没有派上……用场吗……?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少尉吗?」
萨克斯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仿佛被钝器狠狠敲了一下。
「我……不想只当个装饰品……」
啊啊,原来如此。
萨克斯知道她曾经浴血奋战。
也知道她奋不顾身的努力之后,现在成了这种状态。
萨克斯原本不明白她为何要战斗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自己推了她一把吗?
现在回想起来,对堤丰召开说明会之前,她也曾经说过:
『我毕竟是少尉,不能总是依赖上校的照顾。』
我毕竟是少尉。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究竟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萨克斯已经活了四十年,知道一句无心的话有时候会深深伤害他人。
明知如此,自己却对这个孩子犯下了这样的错吗?
就因为她的外表很成熟,而且比同龄的孩子更懂事。
自己明明很清楚。
她只是个女孩子。
十六岁的……
「才不是装饰品。」
如果可以,萨克斯很想紧紧握住她的手。
「布伦希尔德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做得很好。别说少尉了,所做的事情非常伟大,已经超越了阶级的范畴。」
「上……校……」
少女的眼角流出一道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上校……萨克斯上校……」
我当时好害怕——少女如此吐露。
「被龙包围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然后……我的胸口……觉得好难受……为什么呢……」
我想见父亲大人。
「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萨克斯感到胸口一紧。
(……啊啊,西吉贝尔特。)
你果然判断错误了。
都已经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出。可是,自己绝对不能在少女面前哭泣,于是萨克斯勉强忍住。
应该待在这孩子身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一定会想办法。」
维护国家利益固然很重要。可是,女儿都变成这种状态了,第一个来看她的人竟然是我,这实在太奇怪了。
护理师走进病房,向萨克斯搭话。十分钟的时间限制快要到了。
「布伦希尔德,我……该走了。要好好休息……」
「不要……」
少女的双眼溃堤般溢出大颗泪珠。
「不要走……不要……走。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
因为布伦希尔德试图活动身体,护理师赶紧奔向床边按住她。
萨克斯压抑心中的苦楚走出病房。
心中抱着一定要让西吉贝尔特回到这孩子身边的坚定决心。
在那之后,时间又过了一周。
亲友终于获准探望住院的布伦希尔德。她已经从卧病在床的状态中,恢复到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勉强坐起身的程度了。
西格鲁德带着小小的探病礼物,前往她的病房。
他敲了敲门,里头传出娇嫩的声音说:「请进。」
这间病房是个人病房。布伦希尔德露出风中残烛般的虚弱表情躺在床上,缠在脸与手臂上的绷带令人痛心。
可是,布伦希尔德一看到西格鲁德——
「什么嘛,是你啊。」
便这么说,轻松地坐起身。
「……你还真有精神。」
西格鲁德抱怨似的说。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每家报社都写得太夸大了,连我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对了,最近应该是《飞翼报》最卖座,那简直是畅销小说。文中描述我单手拿着传说中的巨剑巴尔蒙克,单独面对数量破千的龙群,最后被碎尸万段而死。」
你想看就去翻翻书架吧——她笑着这么说。虽然西格鲁德知道这是她的幽默,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如果她不是伤患,西格鲁德早就揪住她的衣领了。
「……我很担心你。」
他挤出这句话。闻言,布伦希尔德显得有些惊讶。
「我在伊甸长大,身体比常人还要强壮。就算是普通人类的致命伤,我也能勉强活命。难不成你信了那些八卦报导?」
「问题不在身体是否强壮吧?」
从袭击的那晚以来,西格鲁德一直都很后悔。
他想起两人在桥上的对话。
西格鲁德把自己「保护城市,保护民众」的愿望托付给布伦希尔德。因为救了自己的布伦希尔德实在太过强大,而且当时还不确定敌人的总数,所以西格鲁德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输给龙。
西格鲁德对肤浅至极的自己感到厌烦。如果自己没有拜托她「保护城市」,布伦希尔德或许就不会受到濒死的重伤了。
「幸好你平安,真的……」
布伦希尔德暂时凝视着西格鲁德,用愣住的表情说:
「你真的在担心吗……?担心我……」
「不要让我说好几次。」
少女垂下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我真的……很抱歉……」
「我其实……也不是在生气啦。」
就像要缓解尴尬的气氛,西格鲁德抛出小小的探病礼物。礼物轻轻地落在布伦希尔德的病床上。
「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口粮。虽然还在试作阶段,不过这是军用携带口粮的最新版。你不是说过,不管吃什么都觉得很难吃吗?既然如此,我觉得干脆忽视味道,只注重营养摄取的食物或许很适合你。」
「哦!这个想法很不错。」
布伦希尔德的双眼闪闪发亮,声音也很雀跃。她用缠着绷带的手打开包装,里面装着富含营养的三根棒状口粮。
「只吃三根就能补充一餐份的营养吗?」
「不,三根就能撑一天。」
「真是太棒了!」
西格鲁德第一次看到布伦希尔德这么高兴的样子。
「你这个男人还真懂女人心。」
「会为这种东西高兴的女人,世界上也只有你啦……」
不过,既然她这么喜欢,西格鲁德也愿意为她多准备一点。
每天吃饭都吃得这么不甘愿,真希望她能考虑一下在一旁看着的我是什么心情。
「不过,若要论没有味道这一点,这东西倒是比较优秀。」
布伦希尔德的视线前方是营养点滴。
西格鲁德说平常如果老是吊点滴,行动起来会很不方便,她就微微笑着赞同了。
「所以……军方怎么样了?军医担心会影响我的身体状况,就是不透露情报给我。从这几天开始,他们才允许我看报纸。」
「听说军方会破例让你晋升两个阶级。」
「哎呀,没想到连军方也相信八卦报导。」布伦希尔德扬起嘴角这么说。
不过,西格鲁德用低沉的音调继续说:
「这个嘛,因为晋升的事只是传闻,你听听就好。可是你在国民之间变得非常受欢迎,所以我想应该至少能拿到勋章。如果你转职当政治人物,大概能在选举中获胜吧。」
而且你的外表也不错——西格鲁德虽然这么想,却很不服气,所以没有说出口。
「这样啊……政治人物……原来如此……」
布伦希尔德用手抵着嘴边,暂时沉思了一阵子。
「我会参考的。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这次经历龙的袭击,人们已经发现尼贝龙根这座城市有多么脆弱了吧?你有没有听说高层打算怎么处理?」
「……有啊。」
西格鲁德的阶级是偏低的下士。不过,他另外还有齐格菲家这个管道,只要他有心,也能取得高层的情报。
「我确实听说了没错,但是……」
西格鲁德欲言又止。
布伦希尔德皱起眉头。
「但是怎么样?我认为西吉贝尔特准将有必要常驻在首都,或者……」
……实际上,这个议题确实浮上了台面。
国民强烈希望身为屠龙者的西吉贝尔特准将能够常驻在首都。发生了布伦希尔德的悲剧之后,现在的人们想要象征性的心灵支柱。与西吉贝尔特准将很亲近的萨克斯上校为了说服他,已经前往远征地点。准将似乎一口拒绝了,但不知为何,这次上校非常锲而不舍地与他交涉。
(可是,为什么她会在意这种事?)
……有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这家伙想报杀父之仇。
(…………)
西格鲁德紧闭双眼。
——我问你,你打算杀了爸爸吗?
只要自己问出口,她应该会回答。
因为这家伙不知为何,只会对我说实话。
但是,西格鲁德害怕发问。
如果她用机械化的声音回答「没错」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西格鲁德很尊敬父亲,不希望父亲死去。
可是,他也能理解亲手养大自己的父亲被杀死的布伦希尔德是什么心情。
虽然心里抱着不希望父亲死去的受害者式思考……
布伦希尔德反而才是受害者。
她原本在岛上过着和平的生活,却突然遭到人类袭击。而且理由还是抢夺资源,她当然不可能原谅。
各式各样的思绪在西格鲁德的脑中交错,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烦恼那么长的时间。他顶多只停顿了五秒,布伦希尔德却像是看不下去似的开口说:
「你这么善良,对我来说是最大的误判。」
西格鲁德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询问其中的意义。
到头来,他连布伦希尔德是否想杀死父亲也没有问出口。
西格鲁德就像要逃避,问了别的问题。
「……你为什么只对我说真心话?」
但这个问题——
「为了赎罪。」
就跟他想逃避的问题是完全相同的意思。
「我会杀了你的父亲。」
西格鲁德无言以对。
「你有权力阻止我。」
布伦希尔德开始单独对西格鲁德倾诉。
倾诉她当晚……不,她当天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