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Track 1 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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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着和煦阳光的春假最后一天,我和同班的三浦同学在新宿书店的收银台前不期而遇。她向女性店员递出的那本书,封面画着紧紧相拥的制服少年和西装打扮的成年男性,而三浦同学本人则是彻底僵在原地,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拍张照片,再加上「时间静止的少女」这样的标题。

  这时,倘若我捧在手中的是写真偶像的摄影集,或许能以「我买的东西也和你半斤八两呢」安慰她;遗憾的是,我选择的是文库本的悬疑小说。面对变成活死人的三浦同学,女性店员开始吟唱复活咒语——

  「需要为您包书套吗?」

  「啊,呃,不……不用了。」

  三浦同学拿着的那本书,书腰上以斗大的字体写着:「老师,能请你夺走我的处女吗?」让这样的书腰大剌剌示众真的好吗?不过,既然本人都说不用了,应该就无所谓了吧。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

  结帐完毕后,三浦同学以有如收到毒品的俐落动作,迅速将那本书塞进手提包里。接着,她走到和收银台有些距离的地方,微微仰头凝视着我。我将自己购买的文库本塞进单肩斜背包里,然后朝她走近。

  「好巧喔。」

  「……嗯。」

  「喜欢吗?」

  真亏我能在当下随即想出如此狠毒的三个字。三浦同学瞬间理解了这句同时省略主词和受词的提问,于是拼命摇头,长及肩胛骨的一束马尾也跟着左摇右晃。

  「不!是我妹拜托我来买的!」

  「这样啊。那明天见喽。」

  我转身背对三浦同学,踏出脚步准备离去。因为她刚才似乎在等我,所以我才会上前攀谈几句,并没有其他话要跟她说。

  不过,三浦同学就不是这样了。

  「等等!」

  三浦同学小跑步追了过来,然后用力拉住我T恤的衣角。将这个瞬间捕捉下来的话,我们看起来或许像一对普通的情侣吧。至少,应该不像是被同班同学目击到自己买了A书的女高中生、以及身为目击者的男高中生。

  「怎么?」

  「今天的事,能请你对班上同学保密吗?」

  「是指你帮妹妹买了BL书籍的事?」

  BL是Boy's Love的简称,意味着男性之间的情事、或是交媾行为等等,总之,就是泛指这个类别的用语。绝不是培根加莴苣的英文简称。

  「……其实,这不是我妹的书。」

  我知道。抱歉,故意问你这种事。

  「三浦同学,原来你是腐女啊。」

  喜欢男性之间的恋爱故事的女性,在这个圈子以和「妇女」音近的「腐女」称之。腐烂的女性,这称呼还真是过分呢。

  「该说是腐女吗……确实是腐女。」

  垂死挣扎着否定一次后,三浦同学双手合十恳求我。

  「拜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是没关系啦……」

  说着,我朝三浦同学伸出掌心向上的右手。

  「你刚才买的那本书,能借我翻翻看吗?」

  三浦同学愣愣地眨了几下眼。虽然我过去不曾注意过,但有着一双大眼和偏圆脸型的她,长相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你有兴趣呀?」

  「也不是,只是想看看里头是什么样的内容。」

  尽管看起来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三浦同学仍把那本书递给我。再次确认过满载着俗念的封面和书腰后,我不禁为了刚才没劝她包书套一事感到些许后悔。

  这是一本漫画。总之,我快速翻到两人开始进行性事的部分。

  从长相到思考都等同于小学生程度的稚嫩男高中生,以及若是出现在现实社会中,必定会宛如过街老鼠般令人厌恶,言行举止也绝对会变成当红模仿题材的老师。放学后,前者在教室里向后者告白,接着便当场做了起来。老师将勃起的雄伟阴茎,以正常体位直接插入男学生分泌出神秘润滑液的肛门。两人就这样顺利地直奔本垒。男学生还将双手环上老师的背部,喊着「老师,好舒服啊~」,同时不断发出令人想提醒他「这里是教室喔」的激烈娇喘声。

  「是个奇幻故事呢~」

  我不禁喃喃道出感想。看完宛如奇迹的同时射精场面后,我将这本书还给缩起肩膀的三浦同学。她以一如刚才的惊人速度,将本子塞回手提包里,仿佛一旦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书本的纸张就会融化、散布出剧烈毒素似地。

  「你真的、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我知道啦。」

  三浦同学恨恨地望向我。这是这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吗?稍微打探一下的话,同好应该到处都是才对吧。

  「三浦同学,你为什么喜欢同性恋(Homo)的题材?」

  我若无其事地这么问。她的回答,或许能让我当成自己生活态度的参考——骗人的,我只是刻意在找麻烦。

  「你问为什么……因为……总觉得有种超现实的感觉……」

  「有很超现实吗?」

  「很超现实啊。因为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嘛。」

  ——你眼前就有一个喔。

  当然,我不会这么说。她喜欢的是同性恋,而不是我。这点可不能搞错。

  「噢,说得也是呢。」

  我结束这个话题,以「那再见喽」向三浦同学道别。尽管她的嘴角欲言又止地往下,但这样的不信任感,恐怕不是能彻底抹煞的东西。没继续陪她耗下去是对的。

  老实说,三浦同学是腐女一事,并不让我感到太意外。

  虽然已经跟她同班一年了,但我们俩交谈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似乎一直隐瞒着什么。因为三浦同学并非不喜与人交流,我想,可能是很少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好恶或欲望,仿佛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缘故吧。基于自己也是这种类型,因此,没有把重心放在学校生活的人,我基本上能够分辨出来。

  三浦纱枝。跟我同样隶属于C班的女孩子。美术社社员、擅长画画,在校庆时,几乎都会被大家推举来描绘班级店铺用的宣传看板。

  喜欢同性恋。

  但对同班同学安藤纯是男同性恋的事实一无所知。

  ◆

  我离开书店,前往新宿二丁目。

  新宿二丁目,同性恋者的圣地。不过,因为我只会在白天造访这里,所以并不明白被吸引至此的同性恋们打造出来的火热夜晚是何种模样。总之,在这个自由的国度,就算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以「一次五万圆」的看板招募男性模特儿,也不成问题。

  在二丁目的主通路仲街上前进,经过某间张贴半裸男子海报的情趣用品店之后,拐弯踏进一条窄巷,便能看到一块以黑色字体写着「,39」的黄色看板。白天是咖啡馆、夜晚是酒吧的这间店,便是我的目的地。

  我推开宛如一片巧克力板的大门,挂在大门上的铃铛跟着发出清脆声响。围着深蓝色围裙、原本在吧台内侧的流理台前清洗餐具的店长凯特小姐,闻声之后抬起头朝我笑。身为英国人的她,在店内的昏黄灯光照耀下,白皙肤色和一头蜜金色的长发显得愈发动人。

  「欢迎光临,阿纯。」

  我在入口附近的吧台前坐下。凯特小姐走过来问:

  「学校还在放春假吗?」

  「放到今天为止,明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Homework做完了吗?」

  跟客人聊天时,凯特小姐总会夹杂一些发音极其标准的英文单字。或许是身为生意人的她,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形象吧。

  「春假开始没多久,我就全部做完了。」

  「你真了不起呢,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麻烦你了。」

  语毕,凯特小姐朝磨豆机走去。我仰望在天花板缓缓旋转的吊扇,倾听店内背景音乐的某首西洋乐曲。听着轻快的曲调和意味深长的歌词,我的心情也跟着亢奋起来。

  「久等喽。」

  不知何时,凯特小姐已经端着一杯拿铁走到我身旁。我连忙回以一句「啊,谢谢」,然后接过咖啡。或许是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吧,凯特小姐轻笑出声。

  「怎么啦?为什么在发呆?」

  「不好意思。因为我很喜欢这首歌。」

  「噢,〈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呀。」

  来自英国的四人摇滚乐团QUEEN的〈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非歌迷的人可能不太熟悉这首歌,但对歌迷来说,这可是高知名度又相当受欢迎的一首歌曲。凯特小姐将QUEEN的歌曲名称当成店名,白天也选择在店内播放QUEEN的曲子。像她这样的歌迷,当然也知道这首歌。说起来,让我认识QUEEN这个乐团的人,也正是凯特小姐。

  「这首歌的Lyric不是有两种解释吗?」说着,凯特小姐从柜台后方微微探出身子。「你喜欢哪一个?」

  两个解释。一个是叙述身为男性的「I」,即将和同样身为男性的「YOU」约会的男同性恋的情歌,倘若直接从歌词的字面上解读,就会是这种意思;另一个则是即将去约会的男性「I」,被周遭的人调侃讪笑的歌曲。在歌词中,能将「YOU」判断为男性的部分均为合唱,倘若将这些部分解读成他人对「I」的发言,则会变成这种意思。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这还用问吗?」

  「说得也是,我也比较喜欢那种解读呢。」

  凯特小姐配合曲子轻轻哼唱起来。漂亮的发音、漂亮的嗓音、漂亮的肌肤、漂亮的长发、漂亮的眼睛。虽然凯特小姐的年龄远远大我一轮以上,不过,如果我不是男同性恋,或许也会一下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吧。然后,因为凯特小姐是女同性恋,我恐怕每天都会为了这场没有结果的恋情而泪湿枕畔。还好我是男同性恋呢。

  叮当。

  大门的铃声响起。我仿佛触电般望向入口。一名穿着熨烫过的笔挺衬衫、身型修长的中年男子映入视野。有着细长双眼和高挺鼻梁的他十分帅气。将这间店介绍给我、总是和我约在这间店见面、也是我现在在这里等待的人。

  我开口呼唤他的名字。

  「诚先生。」

  诚先生朝我微笑。在我身旁的座位坐下后,他温柔地出声询问:

  「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才刚到。」

  听到我们的对话,凯特小姐「噗」地轻轻笑出声。诚先生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吗?」

  「对不起。你来之后,阿纯就变得好Cute,所以我忍不住……」

  「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好像长出了柴犬的耳朵和尾巴呢。现在的阿纯直直竖起耳朵,还不停摇着尾巴。」

  我不禁缩起身子。诚先生看似很愉悦地「哦~」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后颈。

  「我没看到项圈呐。」他这么说,然后用那只大手抚摸我的脖子。「我应该有系上才对啊。」

  凯特小姐耸耸肩。

  「大概是松脱了吧?」

  「是吗?那得重新系上才行呢。」

  说着,诚先生不断揉捏我的脖子。凯特小姐问了一句「American对吧?」便转身离去。下一刻,诚先生迅速凑近我的耳畔低喃:

  「要不要真的给你系个项圈?」

  我绷紧双肩。诚先生的手离开我的脖子,转而伸向牛仔裤前方。他一边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一边抚摸我变得像铁棒般坚硬的那里。

  片刻后,凯特小姐走回来。将美式咖啡递给诚先生的同时,她有些没好气地表示:

  「想做这种事的话,就等到晚上再过来啦。」

  诚先生将手从我的胯下抽离,以几分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到了晚上,这里会变成女同性恋酒吧啊。」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禁止Gay入店喔。」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来了。要是阿纯被其他客人抢走,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感觉不是身边的年轻男孩一个换一个,还到处炫耀这一点的男人会说的话呢。」

  「真正的宝物,总会想藏在自己心中就好了啊。因为你对男性没有兴趣,所以才是例外。」

  「哎呀。如果对象是阿纯的话,我也可以像抱女孩子那样抱他哟。」

  语毕,凯特小姐从吧台后方探出身子,一下子将脸贴近我,宛如宝石的那双蓝色眸子近在眼前。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朝我的额头戳了一下。

  「Joke啦。」

  ◆

  离开店内后,我们朝歌舞伎町的宾馆街走去。

  途中,行经去「,39」之前入内逛了一下的书店时,我不禁提高警戒。如果上天是公平的,一如我偶然在书店收银台前撞见正在购买BL书籍的三浦同学,祂也有可能赐予三浦同学目睹我和男人一起踏进宾馆的机会,然后以一句「众生平等」收尾。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前进,最后终于顺利抵达了宾馆的房间。总算能和诚先生独处了。我将单肩斜背包放到房间的小桌上,整个人倒在床上,因放心而重重吐出一口气。

  诚先生在趴倒在床上的我身旁坐下,将自己的右手覆在我的右手上。我的右手开始发烫,仿佛只有这个部位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其实,今天跟你见面之前,我在书店遇到了同班同学。因为担心被看到,我一路上都心惊胆跳的呢。」

  诚先生吃惊地瞪大双眼,他因为我的发言而动摇,这让我感到欣喜若狂。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女孩子,我撞见她购买BL书籍的瞬间。」

  诚先生苦笑着以「噢」回应我,看来他似乎也理解BL一词的意思。

  「那还真是目击了不得了的一幕呐。」

  「对吧?对方还要求我务必保密。」

  「不知道那种书的内容是什么样子的?」

  「我请她借我翻了一下,内容很梦幻呢。明明是第一次做,却能够轻轻松松插入,快感也不曾停歇。」

  「毕竟你一开始吃足了苦头呢。」

  说着,诚先生隔着牛仔裤,从我的大腿内侧轻抚到臀部。他是我人生第一个男朋友,也是让我献上处女——虽然不知道算不算,但总之就是这样的东西——的对象。

  「你就读的学校好像不会换班?」

  「嗯。」

  「那么,你还会和那个女孩子同班两年喽。这样的她,或许能了解你的处境吧。」

  「应该没办法,这个跟那个是两码子事情啊。」

  「会吗?她或许会透过这样的机会,迅速和你拉近距离呢。」

  诚先生整个人覆在我身上,朝我的耳朵后方吹气,并以低沉的嗓音轻喃:

  「让人嫉妒啊。」

  接着,他开始搓揉我的臀部,我扭过身子,试着以「太快了啦」逃避。但诚先生没有放过我,以亢奋而坏心眼的嗓音表示:

  「你是准备好才过来的吧?」

  「是这样没错……」

  「那就没问题了,呼唤我吧。」

  诚先生催促我道出开始性事的暗号,老实说,我的那话儿也已经硬到不行了。我翻身仰躺,眯起双眼望向诚先生。

  「——爸爸。」

  诚先生的嘴唇和我的交叠,两人的舌头像是为了交换精气般缠绕起来。一点都不梦幻、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真实而隐密的交媾开始。

  当然,我们并非真正的父子。

  在性交时称诚先生为父亲,是因为我们基于这样的约定而相识。我在交友网站的公布栏上看到诚先生开出这样的条件,于是主动应征。然后我在通勤电车上对诚先生一见钟情,因为情感愈来愈强烈,忍不住向他告白后,这段恋情也跟着开花结果——像三浦同学那类的人,听到这样的发展,或许会狂喜不已吧。然而,现实并非如此。透过在公布栏留言的方式寻找对象,已经算是比较有心的做法了。在这个年代,有智慧型手机的话,便能透过运用GPS功能的APP,寻找自己身边的同性恋者,进而达到更速食化、相识与结束都在弹指之间的邂逅。不过,这么做的话,也可能让周遭的人发现自己身为同性恋的事实,所以我没有在用。

  我真正的父亲,现在或许人在老家吧。之所以会用这种推测的说法,是因为我已经十年左右不曾见到他,所以无从得知实际状况。我的父母在还是大学生时生下我,凭着年轻和冲劲而结婚;接着,在我上小学之前,他们又凭着年轻和冲劲而离婚了。之后,我便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至今。

  诚先生的亲生儿子,今天去参加了社团举办的网球比赛。

  他好像有跟儿子提过想去观赛,但却被拒绝了。诚先生的儿子和我同年,但个性似乎比我尖锐许多。他的妻子和就读国中的女儿,也在中午时就外出了。我因此接收了诚先生的自由时间。

  想跟诚先生的亲生儿子炫耀「对不起喔,借用了你的爸爸」——我必须压抑这样的冲动才行。在家人面前是个好爸爸的佐佐木诚,跟在我面前扮演坏爸爸的诚先生,是两个不同的人。如果无法明白这一点,就没有资格和已婚的同性恋交往。

  而且,我其实也模模糊糊怀抱着「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家庭」的想法。

  「纯,舒服吗?」

  诚先生将手探入我的衬衫里,以指腹爱抚我胸前的突起,同时以极度色情的嗓音这么问。那里很敏感的我,不禁抬起腰肢用力点头。进行性事时,诚先生总会直接叫我「纯」,语气也会变得较为强硬。这总让我亢奋不已。

  诚先生想必对自己的儿子怀抱着情欲吧,因此,他以我做为这种欲望的发泄出口。我觉得这样并无不妥。人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既然如此,只要确实控制身体的行为就好。倘若只是想杀害某个人,就会被冠上杀人的罪名,这个世界上的监狱恐怕会比公寓还多。

  不知道三浦同学会怎么想?

  一如鲨鱼和海豚分别是鱼类和哺乳类,双性恋和能够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其实也是两种似是而非的存在。在我个人的判断,诚先生应该是后者。我感受不到他对太太的半点爱情。

  要是得知我和诚先生的关系,三浦同学一定会瞧不起我们吧。为了迎合世俗眼光而欺骗女性,现实世界的男同性恋真是太肮脏了——她或许会因此开始排斥自己最喜欢的BL。就算向她解释「这和世俗眼光无关」,她恐怕也无法理解。

  不是为了世俗眼光,并不是因为在意这种事而结婚。至少,无论是和妻小一起建立的平凡家庭,位于郊外、附带一座院子的透天厝,或是被儿孙环绕的幸福老年生活,我全都想要。我想在众多家人的陪伴下,轻轻道出「我这辈子过得很开心」,然后像是睡着般离开人世。只是,我的小弟弟……怎么都无法顺利勃起。

  真的就只是这么单纯的一回事而已。然而,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理解。

  ◆

  离开宾馆后,我们直接走向车站。我们不会共进晚餐,诚先生还得回去和一家人团聚。我们在东口外头以「那么,下次见」向彼此道别。

  搭上从新宿出发的民营电车后,过了几站,我在一个急行列车不会停靠的小站下车。在住宅区的狭窄巷弄中前进片刻,便会抵达一栋外观看起来很破旧、只有两层楼高的廉价公寓。位于二楼的其中一间套房,便是我和母亲的住处。

  我伸出手旋转大门门把,想当然耳,门是锁上的。我用钥匙打开大门。白天在超市担任计时人员、晚上则是某间小酒馆的老板娘的母亲,生活时间和我几乎没有交集。

  「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在厨房将冷冻炒饭加热后,我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解决这一餐。电视节目正在介绍「今年春天,最适合情侣或全家大小一同前往的赏花景点」。和恋人或家人一同出游的观光客,纷纷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接受记者采访。出现在萤光幕上的情侣档,全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带着家人的观光客,也都是双亲加上孩子的组合。我关掉电视。

  让这方面的专家来分析的话,我大概是个「渴望父爱的孩子」吧。更进一步说明的话,就是「因为想要父亲的代替品,所以成了喜欢年长男性的同性恋者」。光是这么想,便令人相当不快﹔而无法以「才不是这样」果断否定的自己,更让人愤慨不已。

  吃完炒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启动笔记型电脑。上网闲逛一阵子后,总是维持上线状态的某款通讯软件,传来一个声轻快的通知音,萤幕上也跟着显示出一则讯息。

  『嗨。』

  讯息传送人是「Mr. Fahrenheit」。这个昵称来自QUEEN的歌曲〈Don't Stop Me Now〉的歌词,是华氏温度的发明者的名字。

  所谓的华氏温度,是一种跟日本人惯用的摄氏温度不同的温度测量法。在摄氏温度中,水的冰点为零度、沸点为一百度;但在华氏温度中,水的冰点为三十二度、沸点则是二一二度。

  在QUEEN的〈Don't Stop Me Now〉的歌词中,「Mr. Fahrenheit」意味着华氏二○○度的男人。相较于沸腾温度二一二度的二○○度,现在传送讯息给我的人,以「几近沸腾的臭男人」来解释这个名词,并以些许挖苦的心态将它当成自己的昵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定期检查的日子应该快到了吧?』

  『你没看我的网志吗?』

  『这么说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我其实不太想看呢。一想到点进网志的瞬间,可能会有斗大的坏消息映入眼帘,我就觉得很害怕。像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想直接听你说。』

  『很像你的作风呢,纯。我喜欢你的这种地方。』

  Mr. Fahrenheit的「喜欢」既轻松又沉重。除了他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透过文字表现出这样的矛盾。

  『还是老样子。CD4指数几乎跟之前一样。当然,我也没有发病。』

  所谓的CD4指数,是指每微升血液中的CD4细胞的数量。这是用来确认感染HIV的患者免疫力的指标。身为HIV感染者——意即带原者的Mr. Fahrenheit,会定期去医院检查这项数值。

  HIV是一种会导致免疫力降低的病毒的名称,以性交时透过黏膜进入血液而感染的病例为多。虽然这绝非同性恋者才会染上的病毒,但因为肠黏膜很薄,会在性交时接触该部分的男同性恋者,感染的风险便很高。

  至于经常会和HIV混淆的AIDS,则是一种疾病的名称。在感染HIV的状态下,只要出现医学界定义的二十三种病症的其中一者,就会被判断为AIDS发病。也就是说,感染HIV和AIDS发病,这两者并无法划上等号。

  尽管Mr. Fahrenheit感染了HIV,但他并没有出现AIDS的病症。他会以「Mr. Fahrenheit」当作自己的昵称,也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因为自己是不管什么时候出现AIDS病症都不足为奇的「发病未爆弹」,所以才借用了「几近沸腾的臭男人」之名。

  老实说,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理由。比起连自己感染HIV都浑然不觉的人,对于身为带原者一事有所自觉的Mr. Fahrenheit,跟AIDS发病显然无缘许多。然而,Mr. Fahrenheit这个人,如同表面覆着一层冷水伪装的滚烫热油,倘若误以为那是平静的水面,而放心将手探入的话,便会被严重烫伤。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很适合这个昵称。

  『太好了。那我之后会去看你的网志。』

  『你的行动顺序乱七八糟的耶。』

  『因为,我不是为了看你的斗病日记才点进网志的啊。』

  『那可真是光荣呢,这比任何担心的话语都还要让我开心。』

  我开始看Mr. Fahrenheit的斗病网志,是在和诚先生第一次发生关系那天的夜晚。

  那时候,我对HIV的认知,仍止于「容易透过男性之间的性行为传染,是一种致死的不治之症」这样的程度。因此,尽管当下有戴保险套,所以几乎没有感染风险,我仍忧心忡忡地在网路上到处搜寻HIV的相关资讯。也因为这样,我明白HIV和AIDS之间的差异﹑现今医学能保障HIV感染者无异于一般人的寿命﹑即使是HIV感染者也可以生下没有感染HIV的孩子等医学新知。

  最后,我发现撰写HIV或AIDS斗病日记的几个网志连结。在众多斗病日记当中,我会注意到Mr. Fahrenheit的网志,不为其他,是因为他是「Mr. Fahrenheit」。判断他应该是QUEEN的乐迷后,我开始阅读Mr. Fahrenheit的网志。一如我想,除了轻描淡写带过的一些定期检查报告外,他的网志基本上聊的都是音乐话题。

  Mr. Fahrenheit完全没在网志里放上他的脸或是身体的照片,也没有公开他的出生地、住处或家族成员等个人情报。网志里公布的,就只有他是现年二十岁的男同性恋者、和我一样有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轮以上的恋人,以及被对方传染了HIV,因此成为带原者一事。

  他的恋人已经出现AIDS的病症,但Mr. Fahrenheit并没有跟对方分手。曾有访客在网志留言区询问他「你不恨自己的恋人吗?」而Mr. Fahrenheit是这么回应的——

  我爱他爱到想要杀死他。

  不时能从网志看出Mr. Fahrenheit喜欢装模作样个性的我,坦率地觉得这样的他很帅气。寄了粉丝信给他之后,发现彼此一拍即合的我们,成了会透过电脑通讯软件闲聊的关系。他似乎不想用智慧型手机的社群软件。碰得到的时候就碰得到、碰不到的时候就碰不到。他喜欢这样的关系,我也欣然同意。

  『纯,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约会。』

  『跟我一样呢。我今天和他一起去赏樱,真的很美喔。』

  我们则是在做爱后就分开了。将自己的遭遇和Mr. Fahrenheit的做比较之后,尽管理性明白这是无法轻易和他人比较的事情,但我仍不禁有些沮丧。

  『那你还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我的脑中浮现在收银台前整个人僵住的三浦同学的模样。

  『跟恋人碰面之前,我目睹了同班女同学购买BL书籍的现场。』

  『这真是糟糕呢,你有好好跟对方道歉吗?』

  『为什么是我得跟她道歉啊?』

  『做了坏事,就得道歉。这是很基本的道理啊。』

  『我又不是故意这么做。』

  『就算不是刻意的行为,但既然遇到了,还是必须道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这就跟看到别人自慰差不多——你要有这样的自觉比较好喔。』

  跟看到别人自慰差不多……没有这么夸张吧?

  『有这么严重吗?身为腐女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觉得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关系啊。』

  『这么说的话,对方就太可怜了。要是有人对你说,身为男同性恋这种程度的事情,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关系,你会作何感想?』

  『不要把普通的兴趣,跟作为人生根基的性取向混为一谈啦。』

  『两者都一样啊。喜欢男性之间的恋爱故事,确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你的立场其实也是一样的。同性恋是在各种生物之间都可能出现、完全不足以为奇的自然现象。真正令人害怕的,是能够简化人类的标签又多了一个的事实。』

  『能够简化人类的标签?』

  『嗯。』

  我不解地歪过头。Mr. Fahrenheit偶尔会说出一些抽象而难懂的概念性发言。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遇到的那个女孩子,除了是腐女以外,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质吗?』

  『大概是擅长绘画这点吧。』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加上「那个女孩子是腐女」的要素,就会让人导出「不愧是沉溺在二次元的腐女,好会画画呢」这样的结论。』

  噢,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人们总是有将其简化的倾向,然后装作自己已经理解它了。然而,却没有人愿意理解真相。』

  『就像物理的「假设摩擦系数为零」那样?』

  『没错。「忽略阻力」的假设亦是如此。纯,你的举例很有水准喔。』

  被Mr. Fahrenheit称赞了。感到害羞的我不禁嘴角上扬。

  『摩擦系数不可能是零,阻力也不是可以忽略的要素。然而,因为不做出这种假设便无法让自己理解,所以在解读各种事物时,人们必须简化这个世界。说不定,现在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多数物理定律,也都只是人类为了让自己理解,不惜扭曲这个世界的法则而得到的结果。』

  感觉话题规模变得好大。惯性定律、运动定律、作用与反作用定律,我们视为理所当然而埋首学习的这些世界定律,有可能都只是谎言。

  『在染上HIV之前,你没有跟任何人出柜对吧?』

  『嗯。』

  『因为不希望自己被简化?』

  『这是理由之一。』

  『同性恋者的标签,果然也是简化他人的一种东西吗?』

  『是啊。比方说,佛莱迪•墨裘瑞也曾跟男性性交对吧?』

  佛莱迪•墨裘瑞是QUEEN的主唱。过着性伴侣不分男女老幼的荒唐生活的他,最终染上HIV,然后因AIDS发病而死亡,是一名传说等级的摇滚歌手。因为不确定他是能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又或是双性恋,在提及他的性取向时,Mr. Fahrenheit不会将佛莱迪定义为其中一者,而是含糊带过。

  不管佛莱迪是男同性恋还是双性恋,我都觉得无妨。然而,将他视为男同性恋时,有一部分歌迷会暴跳如雷地表示「他是双性恋,别把两者混为一谈」。这群人完全无法认同将〈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诠释为男同性恋的情歌的观点,总是高唱自身的主张,仿佛想将这种激昂情绪解释成自己对佛莱迪的真心真意。

  实在很不可思议,无条件地称颂「能跟女人上床」这一点的他们,为什么还能自诩为理解佛莱迪的人呢?过世之前的那七年,他明明都是跟名为吉姆•赫顿的男性伴侣共度的啊。

  『就连佛莱迪那样的才子,都有很多歌曲被说成是「因为有同性恋倾向才写的出来」;除了佛莱迪以外,甚至还有人对布莱恩、罗杰或约翰作的曲子发表同样的看法。』

  『例如Break Free?』

  『对,虽然我觉得那跟宣传影片也有关就是了。』

  『要是连佛莱迪都这样,我就更不用说了呢。』

  『正是如此,你会被摧毁到几乎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看清喔。』

  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我。

  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倘若没有人能够了解真相,那么,我无法了解自己,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个人真的能好好理解自己吗?』

  这次,Mr. Fahrenheit的回应间隔得比较久。在打字声的回音完全消失后,聊天视窗上才浮现新的讯息。

  『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呢。总之,有一点我可以断言。』

  讯息视窗闪烁了一下,新讯息跟着浮现。

  『只有自己能够简化自己。』

  我听不到Mr. Fahrenheit的声音。真要说的话,我根本也没听过他的声音。不过,在这一刻,我总觉得有个澄澈清晰的年轻男性嗓音,震动着自己的鼓膜。

  『说得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的对话便结束了。洗过澡后,我读着今天买来的文库本小说,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新学期明天就要开始了,今天可不能熬夜到太晚。

  我关掉电灯,钻进被窝里,闭上双眼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事。在书店目睹三浦同学购买BL书籍的瞬间、在「,39」见到凯特小姐、到宾馆和诚先生做爱、用通讯软件和Mr. Fahrenheit聊了艰涩的话题,感觉是挺充实又开心的一天。托这些的福,我应该有办法熬过从明天开始的、令人窒息的学校生活。

  我很不喜欢上学。在学校,会以「那家伙就是这样子」来下结论的「假设摩擦系数为零」的人到处都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说不定,三浦同学也是这种人。

  她也在集团之中伪装自己,她应该每天都过着绷紧神经的日子才对,这样想必过得很痛苦吧。

  ——明天,就试着向她搭话好了。

  做出这个积极正面的决定后,我的意识融入黑暗之中。在进入梦乡前,我便明白这样的决心,恐怕会被明早起床后的倦怠感彻底抹去。

  ◆

  不出所料,到了隔天,我将三浦同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套上制服的西装外套,为了避免吵醒还在熟睡的母亲,静悄悄地踏出家门。搭上电车后,我在最靠近学校的那一站下车,在樱花纷落的通学路线上前进。比起高一新生的入学典礼,高二、高三生的开学典礼订在比较早的时间开始,所以路上的人并不多,走起来很轻松。我原本以为自己以悠哉的速度步行,却还是比以往更早抵达学校。

  「早安。」

  我打开教室大门,这么开口打招呼,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将书包搁在桌上,准备在椅子上就坐时,却没能顺利坐下。

  因为,从背后探出、像是企图环抱我的一双手,伸向我的胯下开始搓揉。

  「早啊~好久不见了~」

  我没有感到吃惊,我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做了。我转过身,望向同班同学兼儿时玩伴的高冈亮平,对着他那张露出天真笑容的稚嫩脸蛋表示:

  「都已经高二了,别再做这种事了吧?」

  「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也有感觉吗,阿纯?」

  从五岁那年认识至今,亮平一直以「阿纯」这个昵称叫我。随着年纪增长,我放弃了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阿」的叫法,但他却坚持这么做。理由是「听起来跟强森很像,不是很帅气吗?」强森是谁啊?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阿纯?你也可以揉我的啊。」

  「我才不要。」

  要是以为男同性恋都想摸男人的身体摸个够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虽然可能也有这种男同性恋,但对我来说,正因为是会产生情欲的对象,反而更难随便出手。就算是异性恋的男人,面对并非自己女朋友的女性,也不会把揉胸当作问候她的方式吧。

  「对了,你听说小野的事迹了吗?」

  亮平压低嗓音,以拇指指向教室后方。那里聚集了一群男生,被包围在中央的人物,是和亮平同样隶属于篮球社的小野雄介。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他在春假时跟女朋友做了。」

  这是最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话题。

  首先,我不感兴趣。亮平跟小野关系不错,但我跟小野并不算熟识。至于男女之间的性事,我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也不是会想打听这种事的好色之徒。

  其次,我不觉得错愕。昨天,我才让在网路上认识、比自己父母年纪还大的男人抱了。小野跟据说是透过联谊认识的他校女高中生上床的事迹,在我看来,根本是健全到就算放进道德伦理课本里当教材也没有半点问题的事情。

  所以,我这么回答。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们也去听听详细吧。」

  我和亮平匆匆赶到小野身边。小野像个国王般自大地靠在椅背上,双脚则是直挺挺伸向前方,周遭的男同学则有如向他跪拜的忠实臣子。在年轻男性的集团中,性爱不是单纯的生殖行为,而是能够提高自身地位的社会活动。拥有将男性性器插入女性性器这种经验的男人,发言权会明显比没有相关经验的男人来得强大。

  「小野,再追加一个听讲的学生~」

  「喔,来几个都没问题啦。」

  小野亢奋地这么回应。我笑了。中山问:「对方是处女吗?」小野回答:「是处女。有流血。」我笑了。饭田问:「处女下面也会湿吗?」小野回答:「湿得一塌糊涂喔。」我笑了。堀田问:「那里会有一种像腐烂起司的臭味吧?」小野回答:「哪有啊。」我笑了。然后笑着起身。

  「我去一下厕所。」

  亮平问道「你要去撸一发?」我笑了。笑着转过身去,然后离开教室。来到走廊上的瞬间,我的笑容消失了。

  ——好累啊。

  勉强自己带来的反作用力,一瞬间重重压上肩头。感觉好像被抓去参加了一场可疑新兴宗教的聚会。必须迎合行为准则和自己相异的人所造成的痛苦。倘若可以就这样被他们洗脑,然后改变自己的信仰,想必会轻松许多吧。但我做不到,只是徒然让疲劳增加。

  然而,我却得乐于接受这样的现况才行。

  想隐瞒自己不同于大多数人的特质,却还要大家顾虑这一点,这样的要求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喜欢米饭、不希望在餐桌上看见它,就得明确说出自己不喜欢米饭一事,才能避免他人将饭端上桌。倘若期望他人能够多考虑一下同性恋者的心情,先坦承自己身为同性恋的事实,才是合理的做法。

  决定不要这么做的人是我。

  我没有能向周遭坦承一切的勇气,也不相信在坦承一切后,周遭的人仍会以和过去相同的态度面对我。所以,我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而决定戴上假面具。

  因为这样,我无法任性地要求什么。

  小便过后,我独自从厕所走向通往教室的走廊。小野还在吹嘘他的性经验吗?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不自觉变得沉重。

  这时,背后有人紧紧揪住我的肩头。

  「你现在方便吗?」

  是女孩子的嗓音。我转过头,看到以一脸凝重的表情盯着我瞧的三浦同学。我突然想起昨晚决定要主动找她攀谈的事,结果,反而是她先找我说话了。

  「什么事?」

  我坦率地反问。三浦同学张开嘴,但又马上闭上。她环顾周遭后,压低音量开口问道:

  「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

  我是回家社的成员。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事,我放学后大概都有空。面对三浦同学「放学后,在车站附近的麦当劳聊聊」这样的提议,我欣然接受了。

  这天,三浦同学是负责打扫的值日生,所以我一个人先行前往麦当劳。点了薯条和奶昔后,我走上二楼,挑选了一个双人座位坐下。我拿出自己爱用的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将专辑演出者指定为「QUEEN」,然后选择随机播放模式。手捧冰咖啡的三浦同学现身时,耳机传来〈Killer Queen〉这首歌。专杀男人的女王陛下。三浦同学是吗?

  「对不起喔,因为我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说。」

  三浦同学在我的对面坐下。我关掉音乐,将播放器塞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想跟我说的话。目前,能够让我跟三浦同学牵上线的,就只有那个了。

  「是关于你喜欢BL的事吗?」

  三浦同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也没有其他说法了啊。你这样瞪我,我也很伤脑筋呢。

  「就算你是腐女的事曝光,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啊。」

  「对我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你不要想得这么简单啦。」

  抱歉喔。因为我背负的秘密,比你的更要沉重许多呢。

  「为什么?」

  「国中的时候,我因为这样而失去了所有朋友。」

  出乎意料地,三浦同学遇上的问题也很沉重。她啜了一口咖啡后,露出忧郁的表情,以手托腮继续往下说:

  「这样的兴趣曝光后,我就被女生小圈圈里的领导者讨厌了。虽然我们原本关系就没有很好啦,但这件事感觉成了引爆点。之后,所有人开始一起排挤我。就连原本交情不错的女孩子,也因此把我当成空气。」

  「我听说没有女孩子会讨厌男同性恋耶。」

  「可是,有很多女孩子,都讨厌喜欢BL的女孩子呢。」

  真是棘手的问题。看来,这个领域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加复杂。

  「话说回来,安藤同学,你那天为什么会在新宿?」

  我跟男朋友约好在那里碰面——我当然不会这么回答。

  「我跟国中同学约好一起出去玩。你呢?」

  「我是美术社的社员,所以偶尔会去新宿添购绘画材料。因为那天刚好是我喜欢的作者新书上市的日子,就顺便绕去书店一趟。」

  「噢,那个是你喜欢的作者啊。」

  「那个」。想起当时匆匆一瞥的那段不可思议的性爱过程,我的语气不由自主透出一丝轻蔑。结果三浦同学以一双充满敌意的眸子再次恶狠狠盯着我。

  「安藤同学,我那天就在想了。我觉得,否定他人喜爱的事物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并没有否定的意思,只是忍不住会把漫画内容拿来和现实做比较罢了。因为是A书,针对不戴套的行为,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在那种不好善后的场所、又是在没有任何事前准备的情况下发生性行为,可说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做法。若是第一次插入,没有润滑液的帮助,只用口水勉强润湿的话,基本上不可能成功。此外,那么粗鲁的性爱方式,再加上又是初体验,被插入的那一方不可能因为高潮而娇喘连连。至于同时射精这种设计好的套路,实际上也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不过,要是那个像小学生一样的男高中生有着「其实是已经『阅人无数』的超级婊子」这种隐藏设定的话,一切倒还说得过去。

  「我没有否定你的兴趣啊。」

  「你有啊,你说『是个奇幻故事』。」

  「我是觉得很奇幻没错,但这种奇幻的剧情,确实也有市场需求,这样不就好了吗?毕竟,现实世界里的男同性恋(Homo)很肮脏啊。」

  真要说的话,锁定男同性恋为读者的漫画,内容同样也是非常之奇幻。将其中一方射精后尽义务般做完的场景细腻地描绘出来,也不会让看的人开心啊——虽然我不会露骨地道出这些事实,但还是可以拥护一下三浦同学的癖好。然而,她却仍是一脸眉头深锁的不悦表情。

  「你这么说太失礼了。」

  「对谁失礼?」

  「现实世界中的男同性恋者。」

  我不禁眨了眨眼,我压根儿没想到会被她以这样的理由反驳。

  「你也懂现实世界里的同性恋吗?」

  「还好啦。我有稍微查过一点知识。」

  「例如?」

  「例如,男同性恋和有性别认同障碍的男性是完全不一样的。身材像熊一样壮硕、阳刚气质也很强烈的人,不见得会特别受青睐,有时身型纤细的男性反而比较受欢迎。」

  没错。像我,就是比自己大一轮以上的男性,才是好球带的「大叔控」;另外,还有热爱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爷爷的「老头控」;无论对象是谁都行,只要能做爱就好的「万人控」等等。虽然我绝对不会告诉她就是了。

  「你真的对男同性恋很有爱呢。」

  「我说啊,安藤同学。我可不是只要是男同性恋,就什么都好耶。」

  那还真是抱歉。我吃着薯条,开口询问三浦同学:

  「那么,你想跟我说的话说完了吗?」

  「还没,一件事都还没说完。」

  语毕,三浦同学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将萤幕亮给我看。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以穿着竞技泳裤的几名少年为登场人物的动画。

  「安藤同学,你知道这个吗?」

  我知道。是一部以高中游泳社为舞台、广受腐女热烈支持的动画。诚先生曾问我:「我认识的某个少年控大叔很迷这部作品呢。你知道这部动画吗,阿纯?」他说的少年控,是指喜欢年轻男孩子的大叔。诚先生也是其中一人。

  「我知道啊,这部动画怎么了吗?」

  「这个星期六,这部动画会在池袋办活动。」

  「哦~」

  「活动会场还会贩卖数量限定的周边商品。」

  「是喔~」

  「而且还有每个人限定只能购买一个的东西。」

  ——原来如此。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了。发现我已经意会过来的三浦同学,深深朝我低头一鞠躬。

  「麻烦你了。」

  ◆

  我会答应协助三浦同学的理由,一共有三个。

  第一,我星期六那天没事做;第二是因为纯粹感兴趣;最后一个,则是因为一直努力伪装自己的三浦同学,向我坦承了她真正的一面,我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她提出的请求。尽管明白这和自己无关,但就这样将她拒于千里之外,实在太无情了一点。

  当天,我们相约在池袋的东口集合。我抵达的时候,穿着格子花纹连身裙的三浦同学已经出现在集合地点。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名穿着裤裙的长发女性、以及T恤加牛仔裤搭配的褐发男性。

  首先,我向那名女性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叫安藤纯,跟三浦同学同班。」

  「初次见面,我有听纱枝提过你的事。」

  女性伸出右手,我也伸出手和她握手。不知道三浦同学跟她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现在,我只知道这名女性是三浦同学的腐女同好、提议来参加这场活动的人也是她、而三浦同学总是以「大姐」来称呼她。是黑道吗……

  「我是佐仓奈绪,大学生。这边这位是——」

  佐仓小姐松开我的手,朝一旁的男性瞥了一眼。

  「同样是大学生的佐藤隼人,也是我的男朋友。请多指教喽,安藤。」

  近藤先生朝我轻轻低头致意。褐色的头发,在双耳闪闪发光的银色耳环。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能确定一件事——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接着,佐仓小姐指着我,露出自信的笑容表示:

  「感觉安藤比较像受喔?」

  攻与受,一号与零号。完全被她猜中了。我以「是这样吗?」的暧昧笑容回应。

  四人到齐后,我们一起朝活动会场出发。在前往的路上,我们很自然地分成我跟三浦同学、佐仓小姐和近藤先生这样的双人组。三浦同学开口向我攀谈。

  「谢谢你今天愿意过来,真的帮了我们大忙呢。」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很闲,是说——」

  我望向走在前头的佐仓小姐和近藤先生。

  「你跟他们说了多少我的事情?」

  「我跟大姐提过的,就只有你是我的同班同学、还有买BL漫画时刚好被你撞见的事。毕竟,真要说起来,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啊。」

  不过,学校里也没有半个对我「有所知」的人喔。我决定换个话题。

  「你是怎么跟大学生认识的?」

  「透过网路上的交流网站。」

  「哦~跟在网路上认识的人实际约出来见面,感觉很厉害耶。」

  我丝毫不顾自己也是在网路上跟恋人结识的事实,脸不红气不喘这么表示。三浦同学摇摇头表示「没有啦,这种事很常见呢」。

  「你有没有在家庭餐厅里,看过主妇、粉领族跟女高中生这种不可思议的组合坐在一起的情况?这有时候就是在网路上认识的腐女同好,彼此相约出来见面的情况喔。」

  「好积极啊。」

  「因为平常必须遮遮掩掩,私底下有机会的话,就会想跟同好尽情畅谈这样的喜好嘛……啊,到了。就是那里。」

  三浦同学伸手指向前方。我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某间贴满动漫海报的动漫周边专卖店。

  我在原地僵住。

  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

  「……那些全都是要去参加活动的人?」

  「嗯,对啊。」

  「要排几个小时?」

  「两小时应该差不多吧~」

  早知道就不来了,我发自内心这么想。近藤先生转过来望向我,像是想表达「请节哀」似地耸了耸肩。

  ◆

  远超过女校师生全体集会规模的这片女子花园。在里头耐着性子排了两小时,最后买到的每人限购一个的周边商品,是印着角色图样的化妆品。我勉强压抑着「为了这种东西花上两小时?」的内心呐喊。不可以否定别人的兴趣嗜好。不过,近藤先生拿到商品的瞬间,倒是马上将「这种东西要排两小时啊~」的感想脱口而出。

  买完周边商品后,在佐仓小姐的提议下,我们到池袋阳光城里头的家庭餐厅休息。说穿了,这其实是以休息为名的战利品鉴赏会。和佐仓小姐聊天的三浦同学,看起来简直像盂兰盆节、新年、黄金周和圣诞节同时到来那般开心。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在学校的我只是冒牌货——她仿佛竭尽全身力气这么诉说着。我跟近藤先生则是到能免费续杯的饮料吧不停喝饮料。肚子快要涨破了。

  「安藤同学,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跟佐仓小姐尽情聊个够之后,三浦同学问我。我觉得可以直接解散了吧——正打算这么说的时候,佐仓小姐抢先开口:

  「我们一起去阳光水族馆吧,四个人的双重约会。」

  双重约会……三浦同学吃惊地眨了眨眼。

  「大姐,我跟安藤同学真的不是这种关系……」

  「这种事无所谓啦,我会替你们出门票钱的。」

  真是大方的人呢,不愧是砸了近两万圆搜刮周边商品的人物。

  「这样对你太不好意思了啦,大姐。」

  「没关系、没关系,就当作是你们今天陪我去参加活动的谢礼。让我声援一下你们两个年轻人吧。」

  「真的不是这样啦!」

  佐仓小姐跟三浦同学又开始开心谈笑起来,我跟近藤先生则依旧被屏除在外——噢,所谓的双重约会,原来是这样的组合吗?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样我很伤脑筋呢。

  「可是,纱枝这么可爱,说不定今天的约会,会变成让恋情萌芽的契机哟?」

  「才不会!」

  「不然,要问问安藤同学的感觉吗?」

  「请不要这样!」

  我把两人的笑闹声当成背景音乐,悄悄朝近藤先生望了一眼。他也回看我,然后淡淡道出这样的忠告:

  「那家伙一旦变成那样之后,就跟脱缰野马没两样了,你做好觉悟吧。」

  真是个好人呢,虽然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我以「好的」回应他。之后,不消五分钟,我们让佐仓小姐招待去水族馆一事便拍板定案。

  ◆

  可以预料的是,在逛水族馆时,是三浦同学和佐仓小姐感情融洽地走在一起,我和近藤先生则跟在她们俩后方。想当然耳,我和近藤先生不可能一边并肩前进,一边亲昵地闲聊「哇啊~是翻车鱼~嗳,近藤先生,你知道翻车鱼在网路上以脆弱的生命力闻名吗?」「我知道,被太过强烈的朝阳照到,就会死掉之类的吧?」「听说那几乎都是捏造出来的呢。」「哦~安藤同学,你还真是博学多闻耶。」「叫我纯就可以了。」「那你也直接叫我隼人就行了。」「纯。」「隼人。」之类的话题。我们只是彼此维持一段距离,沉默地在馆内闲晃。实际上,这应该是一对情侣和两个单身汉的组合才对。

  开心逛着水族馆的三浦同学和佐仓小姐,看上去宛如一对真正的姐妹。她们对游泳的海獭发出惊叹、看着色彩绚丽斑斓的展示品入迷的反应,感觉是极其普通的女孩子。就算腐烂了,也还是女孩子呢——我涌现了这般失礼至极的感想。

  不过,到了户外园区后,看到在小型岩场围绕的水池里玩耍的企鹅,这两人瞬间变身成腐女。

  「纱枝!是它!是那家伙呢!」

  「讨厌~好可爱哟~」

  说着,三浦同学和佐仓小姐开始猛拍其中一只企鹅的照片。据说那只企鹅似乎跟今天活动动画中的某个角色同名。官方有为那部动画的登场人物设定不同的动物形象,而代表该角色的动物疑似就是企鹅。因此,原本是来参观水族馆的这两人,情绪再次恢复成参加活动时那么亢奋的程度。

  「是说,好像喔!」

  「嗯!真的很有他的感觉!」

  这段对话,应该是在说企鹅很像那个角色的意思吧。那是一只身型肥肥短短、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感觉再平凡不过的企鹅。我没看那部动画,所以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有「他的感觉」。就算看了,恐怕也不会懂吧。

  「啊,有电话。」

  佐仓小姐的表情瞬间变得认真起来。她将原本拿来拍照的手机靠向耳畔,匆匆离开企鹅园区。三浦同学则仍继续在原地进行企鹅摄影会,我在三浦同学身旁若无其事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被她听到了。三浦同学转过头来瞅着我。

  「嗳,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腐女就是这样』?」

  「没有啊。」

  「骗人。」

  「我没有骗你。虽然不是太清楚,但应该不是每个腐女都像你这样吧?所以,真要说的话,应该不是『腐女就是这样』,而是『三浦同学就是这样』才对。」

  「……这样好像更恶劣吧?」

  或许呢。我沉默不语。结果,三浦同学以手抵着下腭喃喃开口:

  「不过,不会擅自替某个族群贴标签这点,或许挺了不起的呢。」

  「会吗?」

  「嗯,因为一般人都会这么做。这样简化他人,生活会比较简单。」

  简化。三浦同学无心道出的这个词汇,触动了我的心弦。

  「——我朋友说过……」

  Mr. Fahrenheit,我要借用你说过的话喽。

  「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人们总是有将其简化的倾向。」

  「什么意思?」

  「例如,在解物理试题时,经常会看到『假设摩擦系数为零』、『忽略阻力』这样的叙述对吧?像这样,把世界简化成自己也能够理解的程度,硬是逼自己理解,然后再佯装自己已经彻底明白。然而,真相却没有半个人理解。」

  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定律。无人能够得知真相。也无人能够了解真实的自己。

  「我不想简化这个世界。不想假设摩擦系数为零、或是忽略阻力,然后装出自己已经明白一切的模样。我不想因为三浦同学是腐女,就断言你一定是怎样的女孩子。所以,我会避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

  阐述完这样的长篇大论后,我觉得累了。我闭上嘴,将视线从三浦同学身上移往企鹅群。在暖春阳光照耀下,一只企鹅跳向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宛如从蔚蓝天际直奔宇宙的火箭般,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悠游。

  喀嚓。

  一阵快门声从耳边传来。我转头,发现三浦同学将手机镜头对着我。

  「你在干嘛?」

  「呃……就是不自觉地想拍下来。」

  她将手机收回包包里。这时,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回来的佐仓小姐,从三浦同学背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两手都捧着罐装咖啡的她,将右手那一罐贴上三浦同学的后颈。

  「噫啊!」

  三浦同学发出类似超人力霸王的叫声。是女超人力霸王呢。佐仓小姐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将左手的另一罐咖啡递给我。

  「来,这是隼人请你的。」

  我接下那罐咖啡。好冰啊。如果这种东西突然贴上自己的后颈,三浦同学刚才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谢你。」

  向佐仓小姐道谢后,我四处张望寻找近藤先生。看到一脸无趣地待在一段距离外的他,我跑了过去,像对佐仓小姐道谢时那样低头致意。

  「谢谢你请我这罐咖啡。」

  「没关系啦,别放在心上。」

  说着,近藤先生啜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他真的是个好人。不过,也彻彻底底、从头到脚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陪她们去参加那种活动,你应该也累了吧?」

  近藤先生望向再次开始举办企鹅摄影会的那两人,没好气地这么轻声表示。我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以「呃……」含糊带过。

  「近藤先生,你常陪佐仓小姐去参加那种活动吗?」

  「算是吧。我总会被她拖去呢。」

  「你干脆也一起享受就好了啊。」

  「不,我哪可能享受啊。」

  近藤先生张开手掌左右挥了挥,笑着这么说。

  「男同性恋什么的,很恶心耶。」

  很恶心。

  这是没办法的。人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只要能确实控制身体的行为就好。近藤先生会这样口无遮拦,是因我没有向他坦承真正的自己。有错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说得也是。」

  我喝下咖啡。感觉喉咙意外干渴的我,几乎一口气将整罐喝光。我离开近藤先生身旁,为了丢空罐而朝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走去。

  我将空罐扔进垃圾桶。金属罐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传来。我站在垃圾桶前方,抬头仰望暖春的澄澈蓝天,茫然地开始思索。

  无论怎么看,我都是社会上的少数群体。就像被假设为零的摩擦系数、或是被忽略的阻力那样,就算被当成从不存在的存在,也不足为奇。「很恶心」这样的评价,我早就听到耳朵快长茧的程度了。不过,就像被人殴打那样,不管被打几次,都还是会很痛。

  男人是渴望和女人性交的生物。

  不论国家、人种、宗教,这是能够跨越所有鸿沟、全世界都通用的定律,人类便是依据这样的定律来了解这个世界。所以,「也有不想和女人性交的男人存在」这样的答案,绝对会被打一个大大的叉。同时,这个大叉的旁边,又会被注记什么样的理由呢?

  因为是比较奇特的例子,所以应该可以忽略。

  这样的人无法被认同为男人。

  「安藤同学?」

  听到这个呼唤自己的声音,我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之后,我和担心地皱起眉头的三浦同学四目相接。

  「我们走吧。你累了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一直都觉得很疲劳。

  「没有啊。」

  我将手插进口袋里,然后踏出脚步。不知何处传来了鹈鹕高亢的鸣叫声。在我听来,那仿佛是某种哭喊的声音。

  ◆

  我们在走出水族馆后原地解散。跟佐仓小姐道别后,我和三浦同学在新宿坐上民营电车。

  车厢里头有点挤,但还不到没有位子坐的程度。我跟三浦同学并肩坐下,在摇晃的车厢里踏上归途。没过多久,三浦同学开始朝我搭话。

  「安藤同学,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都说别在意了嘛。反正我很闲啊。」

  「既然这样,还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再拜托你吗?」

  我没能马上回答她。我转头望向三浦同学。她微微仰头窥探我的反应。

  「像今天这种活动,经常都会有吗?」

  「还满常举办呢。偶尔还会有刻意凑成一对的限量周边商品。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在找碴吗?」

  「……或许官方只是纯粹想声援幸福的那两个人而已吧。」

  「我倒觉得,因为幸福的人已经很幸福了,暂时不管他们也无所谓呢。」

  挺有道理的。虽然可能先给人「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很扭曲」的感觉就是。

  「我知道了,我会尽可能帮忙你。」

  「谢谢。安藤同学,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要跟我说喔。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要随便说出「我什么都愿意做」这种话比较好喔——原本打算这么提醒的我,最后选择沉默。她是相信这个世界很和善的女孩子,还是别让她树立起奇怪的警戒心才好。

  「安藤同学,你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男人。若是比我大二十岁以上、感觉很值得依靠、散发着知性气息的人,就更理想了。

  「说不定没有呢。」

  「咦~多少都会有吧?之前在麦当劳见面的时候,你在听什么音乐?」

  「QUEEN。」

  「……那是什么来着……我总觉得好像有听过。」

  「我想,你听了就会知道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音乐播放器,将一只耳机递给三浦同学,另一只塞进我的耳里,然后从播放清单中选择了〈We Will Rock You〉。

  曲子开始播放出来。三浦同学马上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虽然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这首歌,但我一定有听过。」

  「我想,应该是在足球比赛上听到的吧。QUEEN在日本最知名的歌曲或许就是这首了。」

  「你最喜欢的也是这首歌吗?安藤同学。」

  「不是。在我看来,这首歌跟QUEEN的曲风其实不太像。」

  「这样啊?」

  「我觉得QUEEN的特征,在于他们的曲子都有着强烈的故事性。透过转调和歌词的变化,来诠释整首歌曲的故事,让听者的脑中浮现鲜明的世界观。因为〈We Will Rock You〉是曲风单纯又强烈的一首歌曲,所以我觉得跟QUEEN的作品风格有些不同。」

  「世界观?」

  「没错。除了歌曲本身以外,他们的专辑整体上也存在着世界观或故事性。例如某张叫做《歌剧之夜》的专辑,里头就真的收录了有歌剧演出的曲子。一口气听完整张专辑的话,就好像观赏了一场盛大的歌剧,感觉非常棒喔。」

  直直盯着我的三浦同学先是「哦~」了一声,接着露出看似很开心的笑容。

  「你明明就有喜欢的东西嘛。」

  仿佛内心被看透的感觉,我迅速别过脸去。这时,电车刚好到站,隔着车门,可以看见在月台上等待搭车的乘客们。

  「是说,三浦同学,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东西没关系?」

  「现在的我们,不管怎么看,都像男女朋友呢。」

  车门开启。三浦同学连忙扯下耳机。我按下音乐播放器的停止键,然后将耳机缠绕在上头。

  「你也不用紧张成这样吧。」

  「因为,这一带经常会出现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三浦同学小心翼翼地观察周遭,看起来是在警戒有没有刚好被认识的人撞见。就像之前在新宿跟诚先生约会的我那样。

  ——对了。

  「三浦同学,我问你喔。」我再次将视线移回三浦同学的方向。「你会不会思考我们班上有谁比较像男同性恋的问题?」

  三浦同学愣愣地圆瞪双眼。身为必须隐藏真实面貌过日子的存在,因为想听听第三人的意见,我提出这个提问。三浦同学怯怯地表示:

  「是会啦……」

  「你觉得谁比较可疑?」

  「高冈同学。」

  亮平?这次,换我做出圆瞪双眼的反应。

  「为什么?」

  「因为他老爱对其他男同学上下其手啊。不仅会伸手揉男生的胯下,还会要其他男生张嘴『啊~』然后喂他吃便当。看到他跟小野同学打情骂俏的时候,我甚至会在内心想着『你们快点去结婚啦!』这样呢。」

  「小野有女朋友喔。」

  「我知道,但这跟妄想没有关系。」

  真是强健的心灵啊。不过,就算有女朋友,也不见得是异性恋者这点,倒是完全正确的推敲。

  「话说回来,高冈同学是从小学到高中,都跟你念同一所学校的儿时玩伴对吧,安藤同学?」

  「算是吧。虽然也没有一直同班就是了。」

  「实际情况如何?我很常跟高冈同学聊天,但还是不确定呢。」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国中毕业旅行时,他曾经组成一支「女生澡堂偷窥小队」,挑战偷窥的任务,结果失败了。全校集会时,还因此在所有师生面前被点名、数落了一顿。既然会做出这种时下的爱情喜剧漫画都看不到的行为,我想他应该不是喔。

  「——如果……」

  和脑中所想的完全不同的台词,从我的口中迸了出来。

  「亮平真的是男同性恋的话,你会怎么做?」

  电车放慢速度,这是即将抵达下一站——亦即三浦同学的目的地的征兆。我撑住因惯性而倾斜的身体,直直望向三浦同学那双大眼睛。

  三浦同学开口了。

  「我会怎么做呢……」

  电车停了下来,三浦同学连忙起身。接着,她俯瞰着我,像是自言自语那样轻声回答:

  「反正,现实世界也没那么多男同性恋嘛。」

  ——都说了,就在你的眼前啦。

  车门敞开,三浦同学向我道了一声「再见喽」之后,便步下电车。后脑勺的那束马尾跟着轻快晃动。我将音乐播放器的耳机塞入耳中,指定「QUEEN」为专辑演出者,然后选择随机播放模式。或许是上天要安慰我吧,播放出来的,是我最喜欢的那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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