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Track 4 The March of the Black Queen

  我并不清楚Mr. Fahrenheit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比Mr. Fahrenheit年长许多的男同性恋者,跟Mr. Fahrenheit交往,也因此让Mr. Fahrenheit染上了HIV。而他本人则是已经AIDS发病,目前正在接受治疗。只要看过Mr. Fahrenheit的网志,任何人都能明白这些背景。至于除此以外的资讯,我知道的只有两个。

  他深爱着Mr. Fahrenheit。

  Mr. Fahrenheit也深爱着他。

  ——就只有这样。

  『对不起。』

  我将自己最坦率的感受,化为文字坦率地传送过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尽管受到很大的震撼,我的脑袋却意外冷静——不对,是降到了冰点,已经停止了。不是想不到能说些什么,而是大脑本身已经拒绝思考。

  『谢谢你,光是有这份心意,就已经够了。』

  Mr. Fahrenheit向我道谢,我觉得接受他的谢辞的自己,简直是逊到极点。因为,我根本什么都没做。Mr. Fahrenheit拯救了方寸大乱的我,但面对失去最珍惜的人的他,我却没办法给予他任何安慰。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让他没办法为我庆祝生日的「突发状况」,就是他住院一事。之后,他就一直跟病魔抵抗,结果在前一阵子过世了。抱歉,我瞒着你这件事。』

  Mr. Fahrenheit向我赔罪。不对,为什么是Mr. Fahrenheit在顾虑我的感受呢?快动啊,大脑,快动啊,手指,快点想办法挤出一两句体贴的发言啊!

  我连眨眼都忘了,就只是死盯着萤幕。眼球有点干。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在朦胧的视野中,萤幕上浮现了新的讯息。

  『能让我说些自己的事吗?』

  Mr. Fahrenheit征询我的同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好啊。』

  『谢谢。那么,在我叫你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静静读我的讯息就好。』

  以『我知道了』回应后,我将双手抽离键盘,搁在大腿上。

  『过世的恋人,是我的堂哥。』

  开始了。为了不要漏看任何一个字,我定睛凝视萤幕。

  『他是已经出柜的Gay,我则是还没出柜的Gay。』

  『基于Gay的身分,他和亲人处得很不好。可是,他既聪明又温柔,我相当喜欢这样的他。』

  『没有兄弟姐妹的我,把比自己大一轮以上的他,当成真的哥哥那样景仰。因为我们住得很近,我也常常去见他。』

  『他教了我很多事。QUEEN也是其中之一。』

  『某天,他把《QUEENⅡ》的CD递给我,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乐团中最喜欢的一张专辑,不嫌弃的话,希望我能听听看。』

  《QUEENⅡ》。尽管是第二张专辑,却被众多歌迷誉为QUEEN最棒的杰作,以独特世界观为起点的概念专辑。

  『听了之后,我就被QUEEN俘虏了,我感觉他们的歌曲深深撼动了自己的灵魂。』

  『告诉他这样的感想后,他非常开心,把自己现有的QUEEN的CD全数送给了我。』

  『然后自己再重买新的。』

  『因为当年的我没有什么钱,比较年长的他,还有能力再把作品买齐。』

  『如果你能成为QUEEN的新歌迷,那么,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购物经验了——印象中,他是这么说的。』

  QUEEN是唯一能将我和Mr. Fahrenheit串连起来的存在。原来,这是他从已经过世的那个人传承过来的东西。

  『在某个令人晕眩的炎热夏日,我向他告白了。』

  『一开始,他并不打算接受我。但我不停地进攻、进攻、进攻,终于勉强让他抱了我。』

  『如同我之前说的,就是那仅仅一次的经验,让我染上HIV。所以,我其实也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对你说教。那时候,真的很抱歉呢。』

  我没有放在心上喔,原本想这么输入文字,但我停下动作。Mr. Fahrenheit还没有叫我。

  『之后,我开始跟他交往。』

  『我们很幸福。不过,如你所知,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

  我咽了咽口水,话题方向要改变了。

  『在AIDS发病后,他才知道自己感染了HIV。他的免疫力已经衰退到相当低的程度,确诊的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末期的状态了。』

  『得知染病之后,他马上带我去做了HIV的检查。』

  『结果就……嗯,如同你知道的那样。』

  发现染病。接着,一切跟着曝光。

  『跟父母坦白这件事后,母亲悲痛欲绝,父亲则是怒不可抑。』

  『父母都认为他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除了感染HIV一事以外,他们甚至大肆主张我会开始喜欢同性,也是他造成的。』

  『就算我告诉父母,自己原本就喜欢男人,而且是我主动告白的,他们仍完全听不进去。』

  为了维护假象,不惜扼杀真实。他们想必不是为了Mr. Fahrenheit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这么冀望而已。

  『父母开始禁止我们往来。不过,我们仍会私下见面、保持联络。』

  『明明自己的病况比我要来得严重许多,他却总是很关心我。』

  『斗病网志也是他提议的,说这是为了让我不要独自承担自己的病情。』

  『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一定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离世之后的事了吧。』

  在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对死亡有所觉悟。我在内心想像这种情况,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在他住院之后,我也时常去探病。』

  『他不断为了没能替我庆生的事道歉。』

  『还说要在出院后重新为我庆祝一次。』

  『说要让我过一个「觉得自己能够出生真的是太好了」的完美生日。』

  『然而,他没能遵守这个约定就死了。』

  死。这个揪心的字眼,化为残像滞留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泪水,大量到让我以为自己会就此融化、消失。』

  『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去守夜的请求,至少,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我这么恳求他们。』

  『当然,我的父母没有答应。』

  『但我还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

  至此,故事出现了变化。

  『当晚,只有我的父亲去参加守夜,母亲则是留在家里监视我。』

  『我把好几件衣服绑在一起,做成绳子,从我位于二楼的房间的窗口延伸出去,再用它爬到一楼。』

  『我的手机和钱包全都被没收了,也没办法去玄关换穿鞋子。』

  『所以,我只是穿上一双比较厚的袜子,搭上一辆可以之后再付款的计程车,便前往殡仪馆。』

  『然而,在踏进灵堂前,我就被提高警觉的亲戚发现了。』

  『我逃走了。』

  『不仅没能达到目的,还只能穿着袜子在夜晚的街道上盲目徘徊,真的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我的脑中浮现Mr. Fahrenheit叙述的情景,感觉胸口仿佛被人紧紧掐住那么痛苦。

  『我居住的城镇位于海边。』

  『那间殡仪馆也盖在距离海岸很近的地方。』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

  『海风跟海浪潮声都柔和不已。』

  『几乎足以掩埋整片夜空的满天星斗。』

  『真的很美。』

  『明天,我心爱的人就要化成灰烬了。』

  『那晚的景色,美到完全无法让人想像这样的事实。』

  原本流畅地传送过来的讯息,在这时候止住了。我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手,等待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发言。

  『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叫我了。我将双手放上键盘,做好准备回应的姿势。

  『什么事?』

  『你知道Guns N' Roses的埃克索尔•罗斯曾说过「我死了以后,把《QUEENⅡ》的专辑放进我的棺材里吧」这件事吗?』

  『知道。』

  『我想做跟他一样的事。我死了以后,请你把他送给我的《QUEENⅡ》,放到他的坟前还给他。』

  收下Mr. Fahrenheit的私人物品,然后拿去供奉在他的恋人坟前,这是个相当唐突又奇特的请求。

  『我也是HIV的带原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他那样。这么想的时候,我就突然好想实现这个自己一直在思考的计划。』

  HIV和AIDS不同。透过现代医学的力量,就算是HIV带原者,也能够拥有和一般健康人差不多的寿命。不知为何,这些自力查来的科学知识,总让我有种不解风情的感觉,无法将其化为文字传送出去。

  『可别叫我在还活着的时候拿去他的坟前喔。在我的生命结束后,像是命运安排那样回到原本主人的身边,才有意义。你意下如何?』

  无论是什么样的请求,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我迅速动了动手指。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你一开始寄信给我的那个电子信箱还能用吗?』

  『可以,我现在也用那个信箱跟他联络。』

  『我知道了。那么,时间到了的时候,我再联络你详细状况。虽然可能会让你误以为是恋人寄信过来,而空欢喜一场,但还是请你多担待吧。』

  『不要紧。你过世的时候,我的他应该早已享尽天年了。』

  我试着这样开玩笑。但Mr. Fahrenheit没有理会。

  『得知我感染HIV的那一天,他说,自己死了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佛莱迪了吧。』

  佛莱迪因AIDS发病而过世。就算因为同样的原因病死,也不会见到对方。我无语地等着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话。

  『他说,因为把HIV传染给我,所以自己应该会下地狱。虽然佛莱迪也曾把HIV传染给别人,但因为他用音乐拯救了无数的人,所以可以被允许上天堂。基于这样的原因,他无法见到佛莱迪。』

  地狱。让他人的人生脱离常轨的罪与罚。

  『他又说,我应该能上天堂,所以如果佛莱迪在那里开演唱会,要我代替他去听。我答应了。不过,我其实很想拒绝他,因为聊着自己死后的事情的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寂寞了,我没能拒绝。』

  其实很想拒绝他,Mr. Fahrenheit想这么做的真正理由,就在下一句讯息里。

  『就算我一个人去听佛莱迪的演唱会,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无比。我的手指输给这样的压力而无法动弹。

  『纯,我得去吃晚餐了,先离席喽。』

  对话已经结束的感觉。我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揉了揉眼睛。此时,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则新讯息。

  『纯。』

  我还来不及将双手放上键盘,一行简短的文字便随即浮现。

  『我喜欢你。』

  接着,Mr. Fahrenheit离开了对话视窗。

  我关上通讯软件。茫然地眺望天花板的污渍片刻后,打开音乐播放软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首歌。

  专辑《QUEENⅡ》的〈The March of the Black Queen〉。

  这是Mr. Fahrenheit最喜欢的歌。

  我将身体靠上椅背,闭上双眼。旋律不断重复激烈的转调,奇幻、邪恶而美丽的世界,在我的眼皮后方浮现。

  Mr. Fahrenheit的他,或许也很喜欢这首歌吧。

  我浮现这样的想法。

  ◆

  Mr. Fahrenheit不再上线了。

  不管什么时候启动通讯软件,他永远都是离线的状态。或许是没有心情与人说话吧。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只是等着。说得正确点,除了等待以外,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在这之后,我跟三浦同学果然无法回到以前那种感觉了。我们对话的次数减少,就算偶尔聊天,态度也总是不太自然。要是不快点解决,这样的心结就会像癌细胞一般不断膨胀、扩散,终至再也无力负荷的程度。尽管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我和三浦同学仍没有主动为这样的状况做点什么。

  星期五,期中考结束了。

  这次的成绩大概会创新低。不过,对我而言,考试这件事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宣告放学的钟声一结束,我便背着书包起身。我没有加入讨论考试结果、或是等一下要去哪里玩耍纾压的同学阵营,独自来到走廊上。

  「等等。」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尽管不太情愿,我仍转过头。看似匆匆追过来的三浦同学出现在眼前,她连书包都没拿。

  「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数学考试,我感觉可以拿到很不错的分数,所以想来跟你道谢。谢谢你。」

  「这不是我的力量,是因为你本人有好好准备。」

  我并不打算说谎,然而,这句话听起来却很假,有如演得很蹩脚的一场戏。

  「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东西,要不要一起去哪里逛逛?就像是明天的前哨战这样。」

  「抱歉,我等一下有事。」

  这次是真正的谎言,三浦同学垂下眼帘。

  「是喔,那就没办法了。」

  她没有确认真相为何,是真的被我瞒骗过去,还是——纯粹不想继续追究?

  「那明天见喽。」

  明天、双重约会,三浦同学对我投以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真的很期待喔。」

  像是为了逃避不想听到的回应似地,三浦同学随即转身,然后小跑步离开。我再次在走廊上前进。终于解脱的放松感,形成恼人的喧嚣声,从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真羡慕你们这么悠哉呢——我不禁涌现这种扭曲的想法。

  这时,背后「咚!」地感受到一股冲击。

  「阿纯~你的考试结果怎么样啊~?」

  ——悠哉之王出现了。我试着拨开亮平搓揉我胯下的那只手,但今天的他,却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等……亮平,放手啦。」我试着拉开亮平的右手,但他的手一动也不动。

  「不要~我不放~」揉揉、揉揉。

  「什么不要啊,快放手。」好舒服,糟了。

  「不要~」揉揉、揉揉、揉揉、揉揉。

  「我叫你放手!」

  我提高音量,以手肘撞击亮平的胸口。亮平发出「咕恶」的声音,终于将手抽离我的胯下。他掩着胸口跌坐在地,一旁站着没好气地俯瞰他的小野。

  亮平抚着胸口起身,朝我露出傻笑。

  「阿纯,你等一下有时间吗?」

  「……没有。」

  「嗯,你在说谎、你绝对在说谎。我们去学校餐厅吧。」

  语毕,亮平便大步往前,跟在他身后的小野转过头来死盯着我。如果你不来,事情就没办法结束啦——接收到他无言的压力的我,只能踩着沉重的步伐跟上。

  ◆

  在学校餐厅的桌前坐下后,亮平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自己这次的考试成绩有多么凄惨。

  尤其是理科,几乎全灭。考数学的时候,他花了二十分钟,把自己会的所有题目解完,剩下时间都拿来在试卷背面涂鸦。亮平咕哝着「因为那张涂鸦画得超棒,不知道老师能不能帮我加个八十分呢~」然后趴倒在桌上,还朝我瞄了一眼。

  「早知道我也找你教我念书了,阿纯。不过,毕竟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这对恩爱的情侣嘛。我听今宫说了,你趁家里没人时找三浦过去,两个人一起开读书会对吧?」

  感觉这个才是正题。亮平从下方窥探我的脸色,接着这么问道:

  「你们做了吗?」

  我摇摇头。亮平轻声说了句「这样啊」,懒洋洋地抬起上半身,将话题带到一旁以双手抱胸、表情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小野身上。

  「小野,身为早一步晋升成人的学长,给一句建议吧?」

  「哪有什么好建议的啊。」

  「……说得也是呢~」

  亮平叹了一口气,以欲言又止的态度问道:

  「你们为什么没做?」

  ——因为我无法勃起啊。

  要是这么老实说出来。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这两个人会就此罢休吗?或是反而因此让我们拉近距离?太紧张的话,有时就会无法勃起呢。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小野或许会这么表示理解,亮平也会顺着这样的话题继续聊,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热烈讨论能让自己撸一发的A片是哪部。异性恋的男人们聊天时,是不是都会这样发展呢?

  「亮平,够了啦。」

  小野以不悦的嗓音制止亮平。

  「你太多管闲事了。安藤跟三浦的问题,就让他们两个自己去处理,这不是我们应该插手的事情。」

  「这样有点无情吧?」

  「哪里无情啊?是你跟今宫太奇怪了啦。」

  语毕,小野起身。他以冰冷的视线俯瞰我,然后以冰冷的态度开口:

  「连自己想怎么做都不知道吗?如果对对方只有这种程度的感情,你们还是趁早分手吧。跟自己不喜欢的女孩子交往,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他这番一针见血的发言,狠狠刺进我的胸口。尽管很严厉,却没有说错任何事。错的人是我。

  「那么,我先去社团了。」

  小野步出学校餐厅,剩下我和亮平留在这个空空荡荡的空间里。亮平望着小野离开的方向,不满地嘟起嘴表示:

  「自从跟女朋友做了之后,小野就一直是那副德性呢,超级自大的。原来从处男毕业之后,整个人也会改变啊。」

  「他是变得有自信了吧?这不是坏事啊。」

  「性爱这种事情,只要是正常过日子的人,总有一天会体验到啊。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连这种「没什么了不起的事」都做不到的人,现在,就坐在你的眼前喔。所以,我不是正常过日子的人吗?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如果很早就能体验,不是很厉害吗?」

  我提着书包站起来,亮平吃惊地抬起双眼望向我。

  「你要去哪里?」

  「抱歉,我今天真的有事。」

  亮平以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我,我也回望这样的他。告诉我吧,映在你眼里的我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你能看穿这是一双混浊的、说谎的眼睛吗?

  「我知道了,抱歉,问你这种奇怪的问题。小野说得没错,我太多管闲事了。」

  亮平垂下头,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微微涌现罪恶感的我,几乎是出自反射地开口打圆场。

  「我觉得,多管闲事也并不是坏事啊。」

  「是这样吗?」

  「嗯,因为我是遇到麻烦,就会马上逃避的人。看到你能这么自然地关心别人,我觉得很羡慕呢。」

  逃避。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后,我察觉到自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了。被羞耻和坐立不安的感觉淹没的我,以「再见」简短向亮平道别,然后转过身。

  亮平嘹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阿纯!」

  我转过头。亮平朝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灿笑。

  「你不要一个人背负太多烦恼喔。」

  扑通。我的胸口深处重重抽动了一下。我记得这种感觉。在还不太会说话的年纪和亮平相遇后,直到今天,曾经无数次涌现、然后又被我压抑下去的那股内心冲动。

  如果是他的话——

  「——我会注意的。」

  我离开学校餐厅。好想跟Mr. Fahrenheit聊天。尽管对他的长相和姓名一无所知,但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的朋友,我想跟这样的他说说话。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快步赶回家。然而,回到家打开通讯软件后,显示在萤幕上的,仍是离线的状态。

  ◆

  在台场碰面时,三浦同学将原本总是绑成马尾的长发放了下来。

  似乎是因为要去泡温泉,所以她就不绑头发了;佐仓小姐剪去一头长发,成了约莫及肩的长度;近藤先生则是将原本褐色的头发染成近似金色的颜色。大家都稍微改变了形象,让我有种只有自己没有在前进的错觉。

  「纱枝,你这样也很可爱呢。」

  「咦~真的吗~谢谢你。」

  听到佐仓小姐的称赞,心情大好的三浦同学,以快活的嗓音询问我:

  「安藤同学,你喜欢我把头发绑起来还是放下来?」

  绑起来或是放下来都好,我觉得没什么差别——这不是男朋友应该说的话。

  「不管是绑起来或放下来,都很可爱啊。」

  我选择打安全牌。佐仓小姐以「竟然这样晒恩爱啊~」调侃我,我以看似害臊的表情回应。总之,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吧。不过,不知为何,三浦同学看起来仍有些不满。

  吃过中餐、结束购物行程后,我们一行人前往温泉。这里的温泉设施,以让人联想到江户时期的日式风格为特征。此外,设施的占地相当广,澡堂以外的空间反而更大。印象中,似乎是打着温泉主题乐园的名号。

  我们到柜台办理入场,领取附条码和寄物柜钥匙的手环。在馆内购物时,用这个手环感应,就能够支付。接着,我们挑选了在馆内穿着的浴衣。我选择黑白直条纹的浴衣,三浦同学选了有着满满牵牛花图样的浴衣,佐仓小姐选了散落日式花纹的红色浴衣,近藤先生选了跟她相同款式的蓝色浴衣。

  拿到浴衣后,我们前往柜台旁的更衣室换装。我和近藤先生离开更衣室时,三浦同学和佐仓小姐都还没出来。我们并排眺望着装饰用的瞭望台,等待各自的女朋友。有种微妙的尴尬感。

  「那个啊。」近藤先生轻声开口。「听说是你选择来这里?」

  家常闲话。我点点头。

  「是的。」

  「理由是因为想看刚泡完温泉的女朋友穿着浴衣的模样吗?」

  「——是的。」

  一段微妙的停顿,但近藤先生并不在意。

  「你们怎么会开始交往?」

  「我被她告白了。」

  「真是青春呢~不过你之后会很辛苦喔,动不动就得陪她去参加恶心的同性恋活动。」 近藤先生苦笑着这么说,我同样以苦笑回应。他只是想缓和现场的气氛而已,近藤先生没有错,有错的人是我。

  「都是因为那家伙,我现在变得格外了解男同性恋了呢。在这类澡堂的更衣室,有些人会把钥匙绑在脚踝上对吧?你知道那是暗示自己是男同性恋的做法吗?」

  我知道,让男同性恋者寻觅性爱对象的设施,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发展场」。在那种场所,可以透过对方把寄物柜的钥匙绑在左右手的手腕、还是左右脚的脚踝,来区分他是在性爱中扮演男方的攻、或是扮演女方的受、抑或是两者皆可的人。虽然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就是了。

  「不知道。」

  「我想也是~知道这件事之后,每次去公众澡堂,我都忍不住确认别人把钥匙绑在哪里呢。结果我发现,会去公众澡堂泡澡的男同性恋,其实还挺多的耶。」

  对啊,有一种说法是,在十个人之中,就有一个人是同性恋。所以,在公众澡堂的男用浴池看到一堆男同性恋,其实也不足为奇。似乎有很多男同性恋者很喜欢三温暖或公众澡堂这类设施。我也是这样。

  「这样啊?」

  「超多的。不过,那些家伙都没有勃起呢。要是让我进入女性浴池,我绝对会勃起的啊,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也不会因此勃起,所以无法跟你解释明确的理由。我甚至还想过,要是写一本名为《为何男同性恋者不会在公众澡堂勃起?》的书籍出版,或许会大卖也说不定。虽然绝对会变成禁书就是了。

  「真的很不可思议呢。」

  「对吧?不过,我实在不想跟男同性恋泡在同一个池子里呢。要是感染了AIDS之类的疾病,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耶。」

  会感染的不是AIDS这种疾病,而是一种叫做HIV的病毒才对。HIV的传染力很弱,只是泡在同一个池子里是绝对不可能传染。要是这样就会传染,HIV早就扩散到全世界,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了。稍微动动脑子不就能明白了吗?你是白痴吗?你的大脑跟头发一起被漂白了吗?

  ——冷静点,近藤先生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久等喽~」

  佐仓小姐的声音传来。我转身,已经换上浴衣的佐仓小姐和三浦同学出现在身后。后者腼腆地朝我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我的浴衣。」

  三浦同学像是走秀的模特儿那样转了一圈,及肩的发丝和牵牛花图样的浴衣下摆,跟着轻飘飘地飞扬。你看你看,很可爱对吧——像是在这么强调的动作。

  「非常可爱呢,很适合你。」

  我率直地称赞她。三浦同学先是愣愣地圆瞪双眼,接着用力蹙眉,以彻底怀疑的态度说:

  「安藤同学,你今天好恶心喔。」

  ◆

  会合之后,我们马上又解散,各自前往男性和女性的公众浴池。

  在入口领了毛巾后,我踏进更衣室。面对里头挤着成群裸男的光景,我有种「赚到了」的感觉。近藤先生在我的身旁开始脱衣服。看到他结实的腹肌,我浮现了「身材挺不错呢」的感想。然而,无须刻意压抑,我的感测器也没有反应。真的很不可思议。

  踏进澡堂后,我先把头发和身体清洗干净,然后走向露天浴池。泡进池子前,我环顾了浴池一圈。没看到那个人。

  ——罢了,他不在也比较好。

  我在浴池里懒洋洋地伸展双腿和双臂,闭上眼,享受仿佛整个人的轮廓融化成液状的感觉。真想一直维持这样。抛开所有必须思考的问题,就这样一直——

  某人的手指缠上我泡在浴池里的左手。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个熟悉的低沉嗓音,让我的身子一震。我战战兢兢望向左方。以不曾见过的险恶表情盯着我的诚先生,就在我的身旁。

  「……约会。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个女孩子向我告白,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吗?我今天跟她一起来。」

  「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因为对这里有印象……抱歉。」

  我没有说谎,但这也并非真话。当时,我的内心确实有浮现「会不会看到诚先生的家人呢?」这样的想法。

  「……算了。能这么意外地遇到你,真是幸运呢。」

  诚先生在水面下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来很久了吗?」

  「不,才刚进来。」

  「所以,还会在这里再待一阵子喽?顺利的话,或许能看到你的女朋友呢。」

  诚先生以手指抚过我的手背,然后抽离。我的感测器也出现反应,全身被泡暖的血液,现在都往下半身集中。

  像是要堵住这样的血流般,诚先生伸手握住我的感测器。

  我逐渐融化的身体,在瞬间取回鲜明的轮廓。诚先生带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以略强的力道摩擦我的感测器。他从上方握住我变长的茎干,以大拇指抚弄前端外侧,同时又以食指抚弄内侧。

  我的脸、身体和内脏都开始变热,这绝对不光是温泉的影响。

  浑身发烫——

  诚先生的手突然迅速从我的胯下抽离。

  我同时涌现放心和遗憾的感觉。诚先生别过脸去,望向露天浴池的出入口。我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一名后颈发尾偏长、有着浅浅腹肌线条、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的男孩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诚先生的视线和少年的交会。少年随即别过脸,踏进这座浴池,在好一段距离之外泡澡。

  噢,原来如此。

  那是他儿子吗?

  我开始观察那名少年,有着跟父亲相似的细长双眼。现在虽然整个人浸在浴池里,但刚才看到的他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赘肉,相当动人。感觉是无论男女,都会相当青睐的少年。

  我转动眼球观察诚先生的反应。他和我拉开一段距离,没有望向我、也没有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是眺望着天花板。我现在是佐佐木诚,所以,不要搭理我——他的态度这么诉说着。

  我也将视线从诚先生身上移开,不经意地朝露天浴池的出入口望去。过了一会儿,出入口的玻璃门被人打开。一个男人将毛巾披在肩上,像是刻意展示自己大尺寸的小弟弟那样全裸着走进来。

  是近藤先生。

  我们的视线对上了。他带着一脸「既然已经看到彼此,那也没办法」的表情朝我走来。不用过来也没差,应该说,拜托你别过来。然而,我的祈祷没有奏效。来到我身旁后,近藤先生以拇指指了指室内,然后这么开口。

  「我刚才去了三温暖,那边有两个。」

  「……两个什么?」

  「男同性恋。」

  左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诚先生站了起来,从我面前走过,然后离开露天浴池。走过我的身旁时,他一瞬间以冰冷的眼神俯瞰我。看来的确是约会呢——他的表情像是在这么说。

  「而且,其中一个还跑来坐在我旁边呢,害我胆战心惊地想他会不会伸手摸我。」

  「……哦~」

  「不过,来到这种地方的男同性恋,果然都会流露出独特的眼神耶。跟周遭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眼神。就算这种人把钥匙绑在手腕上,感觉也会被认出来呢。」

  你真的完全、根本什么都不懂呢。我堆出笑容回应他。这时,一个蓄着平头、将钥匙绑在脚踝上的男人,打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

  『诚先生。为了避免你误会,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我们今天是双重约会。在澡堂遇到的那个男人,是另一对情侣里头的男方。我没有劈腿,请你放心吧。如果能在休息处或澡堂之类的地方再遇到你,我会很开心的。就这样。』

  跟近藤先生在铺着榻榻米的大厅里等待女性阵营时,我使用手机,以免费信箱传送了这样的电子邮件给诚先生。信件寄出去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正在和三浦同学交往,所以也算是在劈腿的事实。不过,诚先生也已经结婚,而且还有小孩了。我们都是卑鄙的蝙蝠。

  「那两个家伙真慢耶~」

  坐在桌子对侧的近藤先生,拿起从美食街买来的生啤酒大口畅饮。金黄色的液体不断注入他粗壮的颈子。啤酒并不是只有男人能喝的饮料。不过,我还是莫名觉得这是一种充满男人味的饮料。

  「你不喝啤酒吗?」

  「因为我还是高中生……」

  「你好正经喔,完全没喝过?」

  「完全没喝过。」

  「哦~真罕见呢,没有被父亲怂恿喝过之类的吗?」

  ——这样啊。所以,我才没喝过这种充满男人味的饮料吗?我恍然大悟了。

  「没有这种机会呢。」

  「那你喝喝看吧,凡事都要体验一下嘛。」

  说着,近藤先生将啤酒杯推向我。这是间接接吻——我早已没了会在意这种事的天真想法,反而比较介意这是违法行为一事。

  「没关系啦。我原本就不爱喝碳酸饮料,所以应该也不会喜欢啤酒的味道。」

  「不喝喝看怎么会知道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

  这时,佐仓小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干嘛强迫未成年人喝酒啦。」

  佐仓小姐将酒杯拿走,冷冷地俯瞰坐在桌前的近藤先生,一旁则是头发还湿淋淋的三浦同学。近藤先生轻轻耸肩表示:

  「让他学习融入社会的方法啊。」

  「不需要。」

  说着,佐仓小姐在近藤先生身旁坐下,三浦同学则是坐在我身旁。刚泡完澡的她,发丝之间传来淡淡的洗发精香气。

  「安藤。」近藤先生以大拇指指向三浦同学。「这就是你想看的女朋友刚泡完澡的模样喔。」

  ——拜托你饶了我吧,我跟近藤先生真的八字不合到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

  「啊……嗯,对啊。」

  「你的态度很不自然喔,是在害臊吗?」

  「是的,因为她看起来比我想像的还要可爱很多。」

  「骗人。」

  三浦同学一脸不悦地打断我们的对话。

  「你根本没有这么想对吧?」

  「我没有骗人啊,我真心觉得你很可爱。」

  「绝对是骗人的,你的发言听不出诚意。感觉只是相敬如宾的客套话。」

  好犀利,我沉默下来。一旁的佐仓小姐以「好啦好啦」安抚三浦同学。

  「安藤原本就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嘛,他是笨拙受,跟大剌剌攻的隼人感觉很合拍呢。」

  「我说你啊。干嘛把自己的男朋友跟朋友的男朋友凑成一对啦。」

  「有什么关系嘛。纱枝,你不觉得这两个人的感觉不错吗?」

  「感觉……是不错呢。」

  「对吧?」

  佐仓小姐朝我瞄了一眼,我的背后窜起一股不快的寒意,像是被肉食性动物盯上的猎物发自本能的恐惧感。

  佐仓小姐以手托腮,望向近藤先生,同时指着我问道:

  「隼人,你可以跟安藤摆出亲密的动作吗?」

  我吃惊地睁大双眼,近藤先生不悦地眯起眼睛,三浦同学则是期待到双眼闪闪发亮。做出不同反应的这三人之中,最先发难的人是近藤先生。

  「我才不要,别叫我做这种恶心的事啦。」

  「我会再请你一杯啤酒。」

  「……真拿你没办法耶。」

  被攻陷了。近藤先生绕到我后方,三浦同学则是坐到佐仓小姐旁边。近藤先生在我身后盘腿坐下,伸出双手环抱我的身体。

  「像这样吗?」

  「对!超棒的!我要拍照,你们等一下喔!」

  佐仓小姐——还有趁乱加入的三浦同学——掏出插在腰带里的手机,开始对我们猛拍照。接着,佐仓小姐还陆续对近藤先生下达「把浴衣松开一点」或是「把脸埋在安藤的颈子上」之类的指示。尽管无奈,近藤先生仍一一回应她的要求。他紧贴着我的身子,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同时,他还以一双又粗又硬的手在我身上游走。

  假设有个喜欢年轻女子的男人。

  现在,某个虽然不在他偏好的年龄范围之内,却有着姣好身材的有夫之妇缠上了他。这个有夫之妇紧紧贴上男人的身体,以丰满的上围推挤他,企图跟他有更多的肌肤接触。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的小弟弟理应会勃起才是。尽管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而且都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感测器恐怕也会有所反应。

  说得简单点,我快要勃起了。

  「摸他的胯下。」

  「我没办法。」

  「我再请你一碗拉面。」

  「……真没办法耶~」

  近藤先生的手伸向我的胯下。浴衣和内裤。仅隔着两层薄薄布料,我的小弟弟已经慢慢变硬的胯下。

  ——糟了。

  「请你住手!」

  我推开近藤先生起身。近藤先生向后倒去,佐仓小姐和三浦同学则是愣愣地张嘴仰望我——啊啊,我搞砸了。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我小跑步冲出大厅。来到厕所,尽管没有尿意,仍小解了一下。接着,为了稍微打发时间,我靠在厕所外头的墙上玩手机。我重新审视刚才发给诚先生的电子邮件,脸上不自觉地浮现自嘲的笑。什么『如果能再遇到你,我会很开心的』啊。今天的你是异性恋才对吧?

  突然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上完厕所了吗?」

  是近藤先生。我点点头以「是的」回应。他站到我身旁。在散发着怀旧气氛的灯笼型间接照明装置的灯光之下,他一头接近金色的褐发透出光芒。

  「刚才真抱歉。那家伙也说想跟你道歉呢。」

  「……请别在意,是我反应过大了。」

  「没这回事啦。一般来说,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上下其手,本来就会让人很不舒服啊。你已经够忍耐啦。」

  近藤先生朝我露齿灿笑。他是个好人。所以,更让我感到辛酸。

  「这样想的话,现实世界里的男同性恋真的很厉害耶。男人的身体又臭又硬,我真的完全不懂有哪里好。」

  就是说啊,我也不懂呢。不懂,真的不懂。

  「近藤先生……」我垂下头开口。「你这么讨厌男同性恋,那怎么会跟喜欢BL的佐仓小姐交往呢?」

  近藤先生以双手抱胸,像是在烦恼答案似地微微歪过头。

  「我倒也不是讨厌男同性恋啦……」

  ——我想也是。人们不是因为歧视才出言侮辱我们,只是基于一种习惯,我很清楚这一点。

  「世上每个人的喜好,不可能都百分之百相同吧?这个部分合不来、这个部分合得来。把这些都加起来,只要最后合得来的部分比较多,就没问题了。」

  近藤先生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大厅的方向继续说道: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跟她交往的吧?」

  我跟三浦同学合不来的部分、以及合得来的部分。

  合不来的,是我是男同性恋,而三浦同学是女孩子的部分。

  合得来的部分——

  在哪里?

  「……说得也是。」

  我抬起倚着墙壁的身体。近藤先生向我表示「我去抽根烟」,接着便从我身旁离开,消失在人群之中。

  ◆

  「真的很抱歉……我有在反省了……只要牵扯到BL,我有时就会亢奋到失去分辨对错的能力,隼人也时常提醒我这件事,可是我一直改不掉……安藤,你因此讨厌我也没关系,但希望你可以不要讨厌BL呢……不,我想你本来也没有喜欢BL才对……总而言之,对不起喔……」

  回到大厅后,沮丧的佐仓小姐不停向我致歉。因为喝醉,她赔罪的发言中掺杂了悔意和自己对BL的热情,结果变成像是在胡言乱语一通。最后,在返回大厅的近藤先生「你们俩自己去约会一下吧」的指示下,我和三浦同学便决定一起去温泉会馆里的其他设施逛逛。

  首先,我们到打造成祭典庙会的游乐场闲晃。糖片戳戳乐、打靶、捞弹力球,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游戏,不过,要两个高中生加入开心玩乐的幼童行列之中,着实有点难为情。我们什么都没玩就离开了这个区域,前往设置了泡脚池的户外庭园。

  设置在户外庭园的泡脚池,池底采用健康步道的设计,可以一边泡脚,一边刺激脚底的穴道。踩在上头的三浦同学看起来很痛,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看着这样的我,三浦同学笑着调侃:「你脚底的神经是不是都死了呀?」

  最后,我们发现设置在泡脚池畔的木制长椅,便坐在上头小憩片刻。从脚底升温的血液循环到全身,还有初夏的阳光直接照在背上。无论是体内或体外,都满盈着温热感。

  「好舒服喔~」

  三浦同学挺胸,像是在做日光浴那样闭上双眼。薄薄的浴衣之下,两个隆起物努力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嗳,安藤同学。你喜欢刚才那种庙会吗?」

  「亮平比我更喜欢,我常被他一起抓去逛。」

  「噢,因为你们是儿时玩伴嘛。你们都玩些什么?」

  「玩什么呢……现在想想,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好像都是去当亮平的保母。」

  「你们明明同年,你却得当他的保母?」

  「因为那家伙是个傻瓜嘛。他经常一口气买下炒面、大阪烧、苹果糖、巧克力香蕉等食物,结果双手理所当然地被这些东西塞满,没办法自己拿着吃,最后只好嚷着『阿纯,喂我吃』这样。」

  「然后你就会喂他?」

  「嗯。」

  「我之后可以把这个故事告诉大姐吗?」

  「是可以啦,但为什么?」

  「我觉得她一定会听得很开心。」

  我想也是,我刚才也边说边这么想。

  「虽然之前问过你一样的问题,不过,你跟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BL呢?」

  「嗯~我也不知道。真要说起来,『喜欢』应该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喜欢不需要理由,感觉这句话也能套用在自己身上,让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不知道理由,就是只得到了『喜欢』这个结果。『喜欢』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不对吗?」

  三浦同学微微弯下上半身,以抬起双眼的表情看着我笑道:

  「就像我『喜欢』安藤同学这样。」

  这种时候,异性恋的男人都会怎么回答?

  「……谢谢你。」

  答案一定不是这个。我怀着这种想法说出口,让这句话听起来也显得有气无力。我别过脸去,三浦同学也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而仰望天空。

  「那个啊。」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轻喃。「之前那件事,你不要太在意。」

  哪件事?我没有回以这种彻底装傻的答案。

  「我完全不会在意喔。」

  但我会。

  那天,我的感测器没有反应。这让想法原本还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我,彻底体会到「自己不是这种生物」的事实。我一定连蝙蝠都当不了。

  这场Show无法继续下去了,不能再继续下去。在不小心对真心喜欢我的三浦同学造成致命伤害前,我必须拉下舞台的帷幕才行。

  「三浦同学。」

  我出声呼唤。三浦同学以一双圆滚滚的眸子望向我。啊啊,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觉得她可爱呢?

  我明明喜欢她。

  我明明不想放开这个如此深爱我的女孩子。

  我明明喜欢她到足以浮现这种想法的程度啊。

  「我跟你说——」

  这时,我夹在腰带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将还没说完的话吞回肚里,掏出手机确认。有一封来自免费信箱的新邮件。诚先生也真会挑时间呢。我这么想着,然后点开收件匣。

  寄件人。

  Mr. Fahrenheit。

  ——咦?

  仿佛五脏六腑塞满了冰块那样,我整个身体瞬间被一阵寒意笼罩。无论是温热脚部的温泉、或是从上方洒下来的阳光,都发挥不了半点效用。我的内心和身体变得冰冷而坚硬。

  ——时间到了的时候,我再联络你详细状况。

  不可能。说这句话的当下,Mr. Fahrenheit还只是个HIV带原者而已。不消两星期的时间,他就AIDS发病,甚至还严重到危及性命的程度,这绝对不对劲。

  这绝对不对劲,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我的身子却止不住颤抖。

  「安藤同学?」

  我点开那封信。

  『纯,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是在还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状态下,突然收到了这封信。我真的很抱歉。』

  不要看——我的内心有个声音这么警告。但我无法不继续往下看。因为我跟Mr. Fahrenheit约好了。在他过世之后,我会把《QUEENⅡ》拿去他恋人的坟前供奉。我确实有这么发誓。

  『我把这封信设定成「如果在一定期间内,都没有将它设定为延迟发送的话,系统就会自动将这封信寄出」的状态。因此,你现在在阅读这封信,就代表我是无法操作电子邮件系统的状态。』

  眼球感觉好干。我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

  『也就是说,这是一封遗书。』

  遗书。强而有力、狠狠掐住我的心脏的词汇。然而,接下来出现的,却是比这个词汇更震撼的一句话。

  『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

  其实,我一直都打算这么做。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别说是父母和亲戚了,我甚至没和已逝的他提起。不过,这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情。我不要留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我在内心暗自这么发誓。

  决定交往之后,我们随即去了海边一趟。

  他负责开车。我们在黄昏抵达了一片没什么游客的沙滩,依偎着彼此,一起眺望夕阳沉入太平洋的景色。以后,我们到这片大海的另一头去,然后结婚吧。到某个能够认同我们的国度,两个人永远幸福地过日子吧。他这么说。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他回答:「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好。」

  没错,去哪里都好。就算那个国度是日本、就算我们得维持无法受到社会认可的关系,我也完全不在乎。即使没有半个人认同我们,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然而,他却连最简单的条件都无法遵守,一下子就独自踏上前往地狱的旅途。

  我打算跟上他的脚步。

  不是去天堂见佛莱迪,而是去地狱见他。

  所以,我要杀害我自己,因为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嘛。

  真的,去哪里都好。无论是哪里。

  就算是地狱,我也不在乎。

  我想,这样的结局必定会让你感到痛苦吧。

  我并非完全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上唯一令我不舍的存在。如果能更早和你相遇的话,我或许就会迎向不同的结局了吧。跟你聊天真的很开心,开心到足以让我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除了你跟他以外,我不曾跟其他同性恋说过话。我很难遇到同乡的同性恋,更何况,我已经有他了,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去认识其他同性恋。对我来说,同性恋的世界里,只要有我跟他,就已经是完美的状态。

  因此,认识你的时候,我有种目睹了幻想世界的生物的感觉。跟我一样是同性恋、跟我喜欢相同的歌手,还跟我一样,倾心于比年纪自己大一轮以上的男人。这样的人确实存在着。不夸张,这是人生中第二令我开心的事情。至于第一令我开心的,就是初次和他结合的事。

  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他的引力过强罢了。

  所以,请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你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

  因为我喜欢你啊。

  纯,我过去跟你聊了很多呢。

  我以比你稍微年长的大哥哥身分,一直替你解惑至今。然而,我自己也是有疑惑的。最后,希望能换你替我解惑。

  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倘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繁衍后代、为了让种族延续下去而存在,像我们这样的性取向,又为什么会出现?

  倘若是没有必要的特质,应该会在演化过程中被逐渐淘汰才对,但这样的性取向留存下来了。我想知道理由,像我们这样的生物,为何有存在的必要?我想了解造物主的想法。

  到头来,我还是得不出答案。所以,请你代替我思考吧。不同于我,你应该会上天堂,因此,我恐怕无法听到你亲口说出答案。不过,我还是期待你能归纳出一个很棒的结论喔。

  至于我前阵子拜托你的《QUEENⅡ》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跟我的父母说「我是来领CD的」,他们就会懂了。我会在这封遗书的最后,写下我的本名、老家地址,以及我的他的本名、还有他的坟墓所在的地址。请你不要告诉我的父母领走CD的目的为何。要是说了,他们想必就不会交给你了。因为,我的父母对我的他深恶痛绝呢。

  再见了,纯。

  我真的很喜欢你喔。

  真心期盼你今后的人生能够幸福长驻。

  ◆

  「安藤同学!」

  三浦同学尖锐的呼唤声将我拉回现实。

  手机从我无力的右手滑落,伴随着听起来有几分愚蠢的「扑通」一声,掉进下方的泡脚池里。我像是在眺望梦中的场景般,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啊~!」

  三浦同学大叫。她代替一动也不动的我捡起手机,拼命触摸萤幕,然后垂下头沮丧地轻喃:

  「救不回来了。」

  救不回来,是什么救不回来了?对了,是Mr. Fahrenheit。Mr. Fahrenheit的命救不回来了。

  「……我去一下厕所。」

  「咦?可是,这个——」

  「帮我保管。」

  我起身,然后快步离开。三浦同学以较大的音量又喊了一次「安藤同学!」我像是企图摆脱她的声音那样,加速从庭园走回馆内。

  还不能断言。

  Mr. Fahrenheit绝对不会说出这么恶质的谎言。他有可能只是发生小规模的交通意外,因此被困在病床上,无法自由行动而已。这种情况下,要是事先设定好的遗书被系统自动寄出去,他想必也会很伤脑筋。

  这样一来,什么样的对应方式,才是正确答案?该继续等Mr. Fahrenheit联络吗?还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主动跟他说「我收到这样的东西喽」?

  动动脑吧,我想动脑,必须动脑才行。

  然而,我感觉脑袋里一片天旋地转。觉得好想吐。完全无法整顿思绪。

  我茫然地在馆内前进,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满满的人、人、人。我想去人比较少的地方。一个安静、能让我平复心情的地方。只有一小部分的人会造访,像是秘密基地那样的场所。

  吸烟区。

  答案像是线路通电般突然清晰浮现在脑中。我赤脚踏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朝吸烟区飞奔而去。最后,我来到路边摊装潢的美食街,吸烟区便设置在这里的一角。

  一名在抽烟的男性看到我后,瞪大他那双细长的眼睛。

  「阿纯?」

  诚先生开口呼唤我。我的恋人,既帅气、又值得依靠、总会让我忍不住跟他撒娇的、我最喜欢的男人。

  ——男人。

  我随即转身。

  「阿纯!」

  我推开人潮,开始奔跑。五彩缤纷的浴衣,有如万花筒里头的世界那样,掩埋了我的视野。蓝色的浴衣和红色的浴衣、简素的直条纹和缤纷的花朵图样。我跟好多、好多穿着这种组合的浴衣,看似幸福地并肩行走的人们擦肩而过。

  我撞上一个被金发女子搂着手臂行走的金发男子。

  「很痛耶!」

  我无视发出粗鄙抗议声的男子。吵死了,这点程度的痛算什么啊,你的小弟弟会因旁边那个女人而勃起吧?你八成没想过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吧?可恶!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我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抵达一开始换穿浴衣的那个更衣室。我站在自己租借的寄物柜前方,准备打开上锁的柜子。但因为手不停颤抖,我无法顺利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之中。正在苦战时,有人从后方用力揪住我的肩头。

  「阿纯!」

  我转身。出现在眼前的,是为了追上转身跑走的我,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诚先生。

  「你怎么了,阿纯?」

  我是怎么了呢?

  「发生什么事了?」

  我发生什么事了呢?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变成这样?我只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已,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声音和泪水同时溢出。

  「救救我。」

  我已经搞不懂了。

  一团混乱、乱七八糟,所以我搞不懂。关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怎么样活下去,我没有任何头绪。透过很多根柱子分散力道,以复杂的方式被支撑起来的我的存在,在其中一根柱子断裂后,便跟着崩塌瓦解。

  「救救我。」

  我重复着。在不知道自己渴求什么的状态下,渴求着无形的救赎。诚先生以手环过我的背,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会救你的。」

  他温柔的嗓音,让我后颈一阵酥麻,眼泪也缩回眼眶里。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你放心吧。」

  我轻轻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将双手环上诚先生的背。在附近换衣服的中年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

  诚先生带着我回到那个有泡脚池的庭园。

  我们走到庭园深处,在泡脚池的池畔并肩坐下来。一对年轻男女牵着彼此的手,一边为了健康步道带来的疼痛嘻笑呐喊,一边从我们的前方走过。诚先生试探性地踩了踩健康步道上的圆石,然后发出「唔……」的沉吟。

  「阿纯,你有办法走这个健康步道吗?」

  「我刚才走完了。」

  「是吗?我没办法呢。对全身上下都是毛病的大叔来说,脚底按摩太折腾人了。」

  诚先生笑着这么说。他替我打造了能轻松说话的气氛,于是,我开口了。

  「我可以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啊。」

  「我的朋友自杀了。」

  我的嗓音传到自己耳中,比我想像的更要沉重。

  「我跟你说过,我有认识一个HIV带原者的网友对不对?就是他。为了追随因AIDS而死去的恋人,他自杀了。我刚才收到电子邮件的系统自动寄过来的他的遗书——」

  至此,我顿了顿。我深吸一口气,让肺部膨胀起来。

  「我想,应该是错不了了。」

  我这么说服自己,Mr. Fahrenheit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件事想必错不了。

  「嗳,诚先生。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上呢?」

  Mr. Fahrenheit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的性取向被发现的理由。

  「为了有效率地繁衍子孙,生物被划分成雄性和雌性。然而,让这样的分类变得毫无意义的性取向,却没有在演化过程中被淘汰。因为有必要留存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性取向为什么是有必要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想追究必要的理由为何,才会找不出答案。既然如此,无视这样的前提条件就行了。

  我带着自嘲的笑补上这一句。

  「还是说,其实不是有必要留存下来,这种性取向只是一种近似于疾病、或是障碍的东西罢了?」

  我现在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诚先生又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呢?我不想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也不想看他的表情。所以,我沉默着垂下头。静静地看着反射阳光而闪亮不已的水面,以及从水面升起的热气。

  一只大手复上我的脑袋。

  「我不懂太困难的事情,不过……」诚先生摸了摸我的头。「对我来说,你是必要的,阿纯。」

  他的手从我的头顶离开,沿着我的脸颊来到下腭。诚先生揪住我的下腭,有些用力地将我的脸转向他的方向。

  接着,他抬起我的下腭,让我的脸往上。

  我没有稚嫩到不明白诚先生接下来打算做出的行为。脑袋也没有混乱到不知道我们目前身处什么样的场所。在人前做出这种事的话,会被周遭用何种眼光看待,我也很清楚。

  「诚先——」

  我们的唇瓣重叠。

  ——好硬。

  这是我最先浮现的感受。跟亲吻女孩子时的柔软触感截然不同。闻起来也不是那种湿黏甜美的香气,而是混杂着烟味与汗味,刺鼻又带点酸味的气息。不可能让男人的感测器出现反应的男性费洛蒙。

  然而,我的小弟弟却愈变愈硬。

  ——这样啊。

  我懂了,被迫理解了。对我来说,这才是「一般」。尽管不想接受,也只能接受了。我只能认同这样的自己,然后试着继续活下去。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不过,幸好我及时明白了这一点。在不慎伤害到别人,导致事态变得无法挽回之前。

  剩下的就是——

  一个坚硬的东西砸上我的后脑勺。

  「……好痛!」

  我的嘴唇和诚先生的分开。砸到我的头盖骨的那个物体,因为反弹而扑通一声落入泡脚池。我望向池底,想看清楚是什么砸到自己。

  是我的手机。

  我的脸唰地发白。我慢慢地、慢慢地转头。确认一如所料的人物就站在那里之后,我全身的毛孔张开,双眼也跟着瞪大。

  「……三浦同学。」

  我像是在梦中和她相遇那样喃喃呼唤。激动得双颊泛红的三浦同学,以犀利的眼光恶狠狠瞪着我们。

  ◆

  「说明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三浦同学逼近我,我连忙低下头。

  「……说明?要说明什么?」

  「全部。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跑掉?这个人到底是谁?你怎么会跟他接吻?我又是你的什么人?这些全部回答我,安藤同学。」

  我咽了咽口水。

  对她说谎就行了。随便编造一下事实,设法蒙混过去就好。只要这么做,就能像那些关系愈来愈平淡、终至自然分开的男女朋友那样,在无声无息的状况下分手。这是最和平、最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结束方式。

  然而,我的肺部却无法顺利膨胀,声带也无法动作。

  「我们接吻过对吧?」

  对。在摩天轮上、在电影院、还有我的房间,我们接吻过好几次。然而,我的感测器却从未因此出现反应。

  「也曾经试着做爱,但最后没能成功。是因为你喜欢的其实是这个人吗?安藤同学?你喜欢的是男人,而不是我,所以才没办法跟我做?」

  不对。那次没有成功,是因为我无法勃起,不是因为喜欢或讨厌的问题。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半个人能够理解?

  「回答我!」

  三浦同学激动地呐喊出声,她的声音撼动了晴朗的天空。我抬起头,和双眼湿润的三浦同学四目相接。

  大大的眼睛、柔软的唇瓣,相当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最喜欢我的、属于我的女朋友。

  可是——就到今天为止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右侧唇角微微上扬,弯成一个嘲讽的笑容。

  「你不是喜欢男同性恋吗?」

  脸颊传来钝重的痛楚。

  肉与肉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让我一阵耳鸣,被甩了一耳光的脸颊开始发热。打了我这巴掌的三浦同学紧紧咬住下唇,然后呐喊——

  「开什么玩笑啊!」

  三浦同学转身背对我,穿着牵牛花浴衣的她的身影逐渐走远。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时,诚先生出声呼唤我。

  「阿纯。」

  我最喜欢的诚先生正在担心我。然而,我并不愿意转过头。我害怕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这次,我真的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

  「你为什么……」

  我抚摸挨了巴掌的脸颊,这么轻声呢喃。

  「为什么要喜欢上我这种人呢?」

  其实,我知道。

  她喜欢的是我,而不是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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