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迈入四月，温度突然连日骤降，但随即又变回温暖的天气。迈入五月之后，气温变得更高，最近几天都在下雨。
大概是雨水带来的湿气影响，今天身体格外闷热。
「湿气好重……」
我皱了皱眉，快步爬上漫长的楼梯。这栋老旧的综合大楼没有电梯，只有传统楼梯与太用力就似乎会垮掉的扶手，大楼里唯一的出租办公室位在七楼顶楼。
接下来的数分钟，我以固定节奏快速动着双腿，同时扬起阵阵灰尘，就在汗水即将滴落之际，我抵达了熟悉的大门前。与形同废墟的大楼格格不入的厚重木门上，挂着写上「HEROES（股）」的小招牌。
我有点喘，边调整呼吸边确认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好，很完美！」
我推开沉重的门板，「叽～～」的噪音立刻传遍老旧的走廊。
「啊，修司，你好慢喔。 」
雅看见我来，立刻嘟嘴抱怨。
「呃，可是时间还没……」
雅朝客用沙发轻抬下巴，阻止我继续说。
一颗小小的妹妹头，从硕大的沙发椅背顶端露出来。
我皱眉暗叫不妙，急忙走向前。
「抱歉，让您久等了！」
我来到沙发前，客人猛然站起。
「呃，对、对不起，小的太早来了……百、百忙之中打扰您……真的很抱歉……」
我被她拚命低头道歉的模样吓到，急忙回道：「哪里哪里！是我不好，没有预留时间……」并学她弯腰道歉。
摆在沙发前的茶水和点心，没有动过的迹象。
「好啦，你们别再学摇滚乐团甩头了，等下一起昏倒怎么办？」
雅露出苦笑，端来新的茶水，请我们在沙发坐下。
「你的委托是？」
雅理所当然似地在我旁边坐下，我悄声问：「你怎么也在？」却被他完美无视。
她是我的客人耶……
我无法释怀，不服输地向女孩搭话：
「抱歉，迟了一步自我介绍，我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的田中修司。」
我坐着递出名片，她再次猛然起立。
「您、您太客气了。竟、竟然给我名片……再、再说，小的没有名片……」
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雅噗哧一笑，我勉强保持微笑。
「没关系，你还年轻，有名片才奇怪呢。请别放在心上。」
我站起来，请穿连身水手服的少女重新入座，顺便介绍雅。
「他是我的同事，名叫雅。虽然打扮很可疑，但绝对不是坏人，请放心。雅是我的助手，你们以后还有机会碰面。」
我强调了「助手」，雅发出「咯咯」的怪笑，似乎戳中他的笑点。附带一提，他今天穿着活力四射的桃红色T恤和亮皮短版外套，搭配同样活力四射的皮裤，颈上戴着一条商标奇大无比的骷髅头项链，头发四处挑染成绿色，抓得比平时更刺。
今天的穿衣主题是摇滚乐手吗？总之还是很可疑。我保证他不是恐怖的人，但可没说他看起来不可疑。我在内心求他：拜托别在委托人面前脱下外套。
看看这位拘谨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完全不敢看雅，说不定以为自己要被吃了。
早知如此，就请道野边支持。
我背着雅轻声叹气。
约莫一小时，委托人就离开了。我们公司很少这么快结束面谈，但也无可奈何，因为对话几乎无法成立。
「修司，她穿的是樱丘女子学院的制服耶，果然很清纯，好可爱喔～～」
我重新确认委任书，假装没听见雅说话。
女高中生……才十七岁。我是第一次接到未成年者的案子，尽管知道公司不过问年龄，不过和未成年者签契约，还是需要家长同意吧。
「那个女生感觉不赖，清纯的女孩子最棒了。女儿变成辣妹我也是会哭的。」
是这样没错，但她胆子太小了。由我来说似乎有失公允，可是，连我这种人畜无害的类型她都会怕，要继续运行任务恐怕有困难。她是心思敏感的思春期少女，又读大小姐学校，倘若她光是跟男人说话都会紧张，这案子还是交给其他女同事处理比较好吧。
「等我女儿长大，也让她读樱丘吧？」
不对，她会那么紧张，说不定是雅害的？是说，这男人从刚刚就好吵……嗯？他刚刚说什么？
「等等，女儿？」
「咦？」
「还咦呢！雅，你有女儿？」
「啥？你不知道？我女儿今年五岁，可爱惨了。」
雅洋洋得意地将手机壁纸秀给我看。
我的脑袋顿时当机。
关于雅，我早已做好发生任何事都不意外的心理准备，但这次还是吓到了……
「世界太不公平了！」
我一口气喝光啤酒，把空杯「咚」地放回桌上。
周遭的客人似乎受到惊吓，纷纷行来注目礼。
「好啦，修司，别气了。」
道野边迅速叫了续杯，一面安抚我。
「太诈了……真的太诈了……那小子凭什么……」
「好啦，修司，别气了。」
「我也想结婚啊，之前甚至订过婚……当时要是顺利结婚，现在或许有女儿了……结果去年圣诞节，我只能和你吃拉面……那小子竟然有那么美丽的太太和超级可爱的女儿！太太既是他的儿时玩伴，又是我们老板的千金，这不是连续剧才有的剧情吗？那小子凭什么！明明戴着奇怪的骷髅头项链！明明是四十岁大叔，头发还是金色或绿色！」
「好啦，修司，别气了。喏，续杯来了。」
熟悉的店员精神饱满地喊：「久等了！」在我面前放下酒杯，我再次举杯痛饮。
「道野边，你也是！」
我「咚」地把啤酒杯放回桌上，道野边讶异地望着我。
「我怎么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雅有小孩！」
「这毕竟是个人隐私……而且我以为你知道……」
道野边难得露出苦笑，打起了迷糊仗。
「太绝情了……我以为我们是同一国的……太绝情了……」
「好啦，修司，别气了。喏，你爱吃的柳叶鱼来了。」
道野边将冒着热气的盘子推到我面前。
「现在没心情吃柳叶鱼……」
我捏起刚烤好的柳叶鱼，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头大口咬下。
「……好吃。」
道野边见我恢复冷静，露出胜利的微笑。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隐藏的好店。」
道野边环顾狭小的店面，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手写菜单。
这家居酒屋叫做「大渔」，是最近雅带我来我才知道，店面虽然有点脏乱，不过鱼类料理非常新鲜、便宜、好吃。我本来担心举手投足宛若老绅士的道野边不适合来这种店，想不到他非常中意。不过，身穿高级订制西装的他坐在便宜的坐垫上，果然有点格格不入。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平时态度嚣张的店员为他点餐时，说话比较彬彬有礼。
「让您久等了，为您送上森伊藏加冰块。」
熟悉的店员微笑说道，在道野边面前放下酒杯。我从来没听过他对我说「让您久等了」，更别提「为您送上」。这些都是第一次听见。
「这里烧酎种类俱全，实在太美妙了。」
道野边将陶瓷酒杯举至眼前，仔细欣赏。
「你是烧酎派吗？」
「我是贪杯之人，烧酎、葡萄酒、日本酒，全都爱喝。」
道野边端起酒杯啜饮一口，满足地点头说：「嗯。」
「真好，我只喝啤酒，男人还是要懂酒比较帅。」
「懂不懂都无妨，只是难得的好酒，不细细品尝太可惜了。料理和酒注入了职人的灵魂与动植物的生命，非常奢侈喔。」
「原来如此，有道理。」
我凝视着手上的柳叶鱼，比刚才更心怀感激地从头咬下。果然美味。
「不过有时候啊，食物本身是其次，与谁一起享用才重要。基于这层意义，今天与修司喝酒，感觉特别好喝呢。」
道野边的话使我略感别扭，忍不住微微坐正。
「哪里……抱歉，我只顾着抱怨莫名其妙的事。」
面对如此文质彬彬的绅士，我突然觉得自己器量好小，甚至对他感到不好意思。
「年轻人的抱怨拥有力量，对老年人来说非常耀眼，我听得很高兴喔。」
道野边露出微笑，像在凝望远方。
「你不是老年人……是绅士。」
坦白说，我很犹豫该不该敬称他为「老绅士」，总觉得这份敬意不易传达，我因此打消了念头。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幸福。」
面带微笑、挺直背脊品尝烧酌的道野边，果然是最帅气的绅士。
走出店门，薄云笼罩的天空可见繁星点点。
我们足足闲聊三小时，离开时还不到八点。弹性工时的一大优点，就是可以从傍晚开始慢慢喝。若是约深夜时段，道野边通常会以「人老了不能熬夜……」为由推辞。
我和道野边闲聊着，并肩走向车站，这时，斜前方出现一道人影。
黑夜里，一名中年男子伫立路旁，神情困窘地看着手机。
——不擅长操作手机的老爹吗？我暗想。
下一秒，男人绽放笑容，两只眼睛笑成弯月，张开双臂蹲下。
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一名女童跑过我身边，毫不犹豫地扑向男人。男人紧紧接住女童，前方传来笑声的二重奏。尖细的笑声来自于小女孩，浑厚的笑声来自于男人。
那是最动人的和奏。此时此刻，男人的怀里，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一名女子接着走过我身边，向男人搭话：「爸，好久不见。」她长得和男人一点也不像，但两人的气质莫名相似。男人笑容不减，简短而温柔地向女子打招呼：「哦，近来好吗？」
男人摸摸女童的头，牵起她的小手缓缓起身，配合小小的步伐轻轻迈步。
他的脚步轻盈幸福，仿佛走在云端。
「和孙女久违地见面啊。」
我用他们听不见的音量，对站在身旁的道野边说。
道野边推推眼镜不作声，食指轻轻抹过右眼眼角。
「哎呀呀……最近泪腺松弛了。」
见我略感讶异，道野边以笑容掩饰：「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关系。」说完快步向前，像在躲避我的视线。我急忙追上他直挺挺的背影。
今天的空气比昨日干燥，阳光终于开始洋溢初夏气息，我一身清爽地冲上长长的楼梯。
「十一点四十分，这下总没问题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确认手表，约定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调整呼吸之后，我推开熟悉的厚重木门。
「早安！」
「修司。」
雅站在门前。
「雅，早啊。」
「修司……」
雅意有所指地瞄向客用沙发。
「……不会吧。」
从硕大的客用沙发椅背，可以望见小小的妹妹头。
「一条樱子同学。」
我从背后叫她，她吓得肩膀一震，咻地站起来。
「对、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今天本来想准时来就好，但是又为了以防万一，想说还是提前一小时到，原本想在楼下等，可是雅先生亲切万分地要小的上来这里等……」
她的日语已经乱七八糟了，边说边一个劲地上上下下低头道歉，我不由得担心她的颈椎会不会痛。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您请坐。」
「这怎么行！是小的罔顾约定时间，这么早就坐在这里占用位子，真、真的相当抱歉！」
她的声音竟然开始发抖，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不会吧！我在内心大叫。
「没、没关系！我、我也坐下！我们一起坐，好吗？」
我顿时慌了手脚，努力把手放上她颤抖的肩膀，想安慰她。
「你在干嘛？」
回头一看，雅端着茶水托盘回来，用轻蔑的眼神斜睨我。
「不、不是的，雅……」
「啊！她哭了！」
雅看看委托人，又看看我。
「不是啦！」
「可是她哭了！」
雅熟练地单手端起托盘，另一只手指了指委托人又指了指我。
「笨蛋，不要乱指人！你误会了！」
「修司弄哭女高中生了！」
「不是我！」
我大叫，她马上发出「呜呜」声。
「都、都是小的不好……全、全都怪我……对、对不起……」
她发出海狗般的呜咽声，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修司……你到底在干什么啦。」
雅鄙视我。
「真的不是我……」
我束手无策，觉得自己才想哭，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老板笑咪咪地站在后头。
委托人名叫一条樱子，就读樱丘女子学院高中部二年级，从姓名就能看出她是名门千金，家族代代经营医院。
「我以为自己要被炒鱿鱼了……」
我和雅位在与接洽委托人的老旧办公室截然不同、闪亮如新的三十二层总公司大楼的三十楼员工餐厅，肩并肩坐着吃午餐。
雅正在吃他最爱吃的纳豆咖喱饭，我不知为何没有食欲，只是小口小口地吸着荞麦汤面。
「真是灾难，来，慰问礼。」
雅将一颗温泉蛋轻轻放进荞麦汤面的碗公里。
「谢谢……虽然有一半是你害的。」
我怨恨地瞪着雅，他却一脸茫然地说：「为什么啊？」
「都怪你一直嚷着是我弄哭她，才会害她哭得更惨。」
「没办法，我吓了一跳嘛。」
雅毫无歉意地捧腹大笑。
「我比你还惊讶！」
「修司，你营造出来的气氛太严肃了啦，放轻松一点。人家是JK耶，你一个脏脏臭臭的大男人，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话，她不害怕才奇怪吧？」
——脏脏臭臭这句是多余的！
「别看我这样，也是有不少女人说我斯文呢。雅，你看起来才可怕吧。」
「可是，在你还没来之前，她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哭啊。」
这倒是。她非但没被奇装异服的雅吓哭，还接受他的邀请走进办公室，乖乖坐在沙发等，一看见我却哭了。
「……我开始没自信了……」
「不过，正经八百又严肃，正是你的优点啊。」
雅不负责任地说完，把咖喱塞得满嘴都是。
「我不想要这种优点……要怎么做才能放松呢……」
「咦，修司，你该不会很羡慕我吧？」
我无视嘎嘎大笑的雅，吸了几口荞麦面。
老板正代替我与一条樱子面谈，他会以什么方式和胆小的樱子沟通呢？如果可以，我真想躲起来偷看，可是老板赶我们去吃午餐。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哭了，却能和胖胖的大叔单独待在办公室？我真是备受打击。
「话说回来，委托内容是昨天提到的事吗？」
昨天一条樱子来访时，我勉强听出她的委托内容是「请说服我的父母，认同我的梦想」。
「到头来，樱子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呢？」
「老板应该会问清楚。不过看她的样子，应该要花上不少时间。」
我把温泉蛋夹碎、拌入汤里，双手捧起碗公，小口喝着荞麦汤，因为大楼空调过冷而微微发寒的身与心，马上从内部温暖起来。
「老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被叫到总公司顶楼的老板办公室，深深低头道歉。
「一点也不，那个女孩虽然害羞，不过很乖巧。」
「她后来有哭吗？」
我怀抱一丝期待问道，但老板摇头说：「不，完全没有。」
——果然是针对我……我打击甚大。
「那……委托案怎么样了？」
雅不知为何跟进来，插嘴问道。
「这个嘛，伤脑筋啊。」
老板很少没信心，我和雅面面相觑。难道她的梦想非常天马行空？
「具体来说是？」我问。
「嗯……」老板发出沉吟，手不停搓着圆润的下巴。
「对于未来，她已经有明确的志向。」
「是。」
「因此，她想好好念书，希望双亲答应。」
我和雅再次面面相觑。
「念书……有什么不妥吗？她想报名升学补习班？」
「她已经在补习了，问题在于，她想读的学校位在遥远的地方。」
「有多远？」
我急忙追问。
「北海道。」
「北海道……」
雅发出傻愣的呢喃。
「她想读北海道大学。」
「北海道大学……为什么呢？」
老板摸着下巴「嗯……」地歪头。
「她因为害羞，没有说明原因。」
「北海道啊……」
北海道大学的强项是？思考到一半，老板发出他特有的「呼嗯……」叹气声。
「这件事先放一边，眼前有更棘手的问题。」
「具体来说是？」
雅学我发问。
「简单来说，她希望父母同意她报考北海道大学，可是父母不答应，所以才来拜托我们。问题在于，承接未成年者的委托案需要家长同意，所以我们必须取得家长许可，才能进一步说服他们。」
「哦……」
雅发出茫然的声音，大概听得很混乱吧。我也一样。
「换句话说，我们要说服家长，必须获得家长本人同意才行吗？」
我重新问了一遍，老板深深点头。
「对，很复杂吧？」
「是啊……我的脑袋已经混乱了。」
「嗯，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呢……」
老板突然笑咪咪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咦？」
他的手加强力道。
「今天下午三点，她会来总公司一趟。修司，接下来拜托你了。」
「什么？」
「加油喔。」
——等等，雅，你不是要当我的助手吗？
我狠狠瞪了置身事外、窃笑不止的雅。
北海道大学、家族代代是医生、父母反对……
简单来说，父母对她有所期待，八成希望她念医大吧？北海道大学有医学院吗？
「老板，可是……」
我下定决心地叫住他，老板悠哉应声：「怎么啦？」
「我好像被樱子同学讨厌了，她似乎很怕我……我在想，或许有其他同事比我更适合接这个案子……」
老板边听边「嗯、嗯」附和，笑咪咪地说：「原来如此。」
「修司，这是你的坏习惯，你总是先排除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过，以好的方面来想，这表示你危机管理的能力很好。但人是很脆弱的，动不动就为自己设限，不会更害怕吗？这样子怎么会开心呢？」
「但我若是硬接下案子，最后搞砸了，恐怕无法为公司带来收益，不是吗？既然如此，不如派成功率高的人来处理，对公司比较好……」
老板哈哈大笑。
「修司，你果然是公司少见的类型，反应真新鲜。」
老板摇晃着丰腴的身躯朝我走来。
「修司，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老板把脸凑近，悄声说：
「她的声音。」
「啊，她说话的确很小声……」
老板再次放声大笑。
「不是啦。」
「……对不起，您指的是什么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因此感到很紧张，老板抬起丰润的双颊微笑。
「我听见了喔。」
然后，他直视我的双眼说：
「她求救的声音。」
距离约定时间三点还有两个小时，在此之前，我只能尽量恶补。首先，至少要找出与她沟通的方法，这种时候就得仰赖雅卓越的沟通能力。
「雅，不好意思，请你帮忙。我只剩下两个小时，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与她正常说话呢？」
「只剩一个小时才对吧？」
我重新确认手表。
「不对啊，现在刚过一点，还有将近两小时。」
「预定时间是三点～～但实际上是两点喔。」
雅哼着似乎在哪里听过的旋律。
对喔……差点忘了，她习惯提前一小时到。
「只剩下……一小时不到……」
我抱头痛哭。
雅说的没错，一条樱子准时在两点抵达总公司大楼。
正确来说，是在总公司门前晃来晃去，被雅的太太——老板千金兼总公司的柜台人员佐和野祥子小姐「收留」。佐和野小姐事不关己地笑说：「感觉像收留了流浪猫呢。」
好，我要二度挑战面谈！在内心喊话完毕，我前往樱子等待的会议室。
打开会议室的门，她已经泪眼汪汪地等着我。
「对、对不起！对不起……」
「樱子同学。」
「我真的……很不识相……对不起……」
「樱子同学。」
我不知道叫了几次她的名字，她才低着头、用细小的声音回应：「是……」
「我也是啊。」
樱子缓缓抬起头。
「我在面临重要事情前也无法冷静，害怕临时出状况耽误时间，所以会提早到，这大概是天性吧。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早到也比迟到好吗？」
樱子茫然地望着我。
成功了！
雅，我成功了！
我在心里握拳叫好。
雅刚刚给了我几个建议：
一、声调稍微提高，温柔地慢慢说！
二、直接称呼名字，增加亲切感！
三、切记保持微笑！
四、不论对方怎么说，都要感同身受！
我请雅陪我密集练习了一个小时，拚命把说话方式、语调、柔和的表情和最近女高中生流行的话题通通塞进脑子里。
我绕到杵在原地的樱子背后，为她拉开椅子。
「来，坐吧。等你坐好，我们再来慢慢聊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点点头，乖乖在椅子坐下。
我稍微松口气，在她面前坐下。「好的……」我重新抬头注视她，心里吃了一惊。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不断落下。
「呃……唔……」
她不擦眼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我忍住想哭的冲动，瞒着她在桌子底下操作手机。
数秒后——
「锵锵锵锵！我收到呼唤赶来了！」
雅双手抱着一大堆东西登场。
唯独这时候，雅愚蠢的笑容看起来像天使。
「雅……」
雅看着哭成泪人儿的樱子以及快要哭出来的我豪爽大笑。
「小樱，你喜欢吃甜食吗？」
雅问道。把形形色色的巧克力倒得满桌都是。
樱子擦擦眼泪点头。
「要不要喝冰茶？我准备了奶茶、柠檬茶和红茶。」
雅将三个宝特瓶排在樱子面前，露齿一笑。
樱子犹豫了一会儿，怯生生地说：「奶茶……」她的声音细如潺潺流水。
「请用！我喝柠檬茶。好，修司就喝红茶吧！」
我似乎没有选择权。
「谢谢。」
我苦笑着接过红茶，听见樱子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谢谢您……」
「不客气。」雅开心地笑道，并且轻轻侧过头。
竟然装可爱！
我看着比平时更加卖力装模作样的雅，内心苦不堪言，然而回过神来，樱子已经不哭了。
「出了很多新口味呢。喏，这几个都是……小樱，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巧克力呢？我讨厌苦味巧克力，不觉得吃下去很苦吗？」
所以才叫苦味巧克力啊。
我理所当然地在脑海里吐嘈，稍微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两人。
「我……」
樱子的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兴味盎然地看着散落桌面的巧克力好半晌。她很快就发现目标，小小声地说：「啊！」
「是它～～～～！」
雅突然大叫，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干嘛突然大叫！」
他不理会我，继续对樱子说话：
「是这个对不对？草莓颗粒搭配软绵绵的巧克力！」
雅从巧克力山里抽出粉红色的包装袋，推到樱子面前。樱子虽然没有回话，但似乎已经忘记惊讶，两边嘴角高高抬起，神情羞赧地点了个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开心地眯眼。
「这个软绵绵混搭系列超～～好吃的！这次是草莓耶！我等草莓等好久了喔！而且还是草莓颗粒！」
令人讶异的是，她笑了。尽管依然低着头，但轻轻握拳的小手放在嘴角，明确地发出「呵呵」的声音。
接下来，雅竟然聊了整整二十分钟的糖果饼干，从「商品从哪里进货」的冷知识，聊到新商品情报和儿时爱吃的零嘴，说话节奏掌握得恰到好处，能适时丢出问题；每次樱子轻声回应，他都能回以十倍的热络反应。偶尔，雅会想起我似地把话题丢过来，因此，尽管我不太了解糖果饼干，还是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接话。
有时我也想挑战带话题，于是对樱子聊起稍早恶补的「女高中生的流行话题」，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词穷了，只好把高中生喜欢的漫画家——东条老师爱吃牛奶仙贝的话题端出来，但她对东条老师的漫画和牛奶仙贝都一无所知，只是张大眼睛望着我。
雅赶紧接上自己的喜好，先聊家人、稍微提及自己的女儿，然后依序带出漫画、游戏、连续剧、艺人和时尚话题。我在聊时尚话题时问樱子：「现在流行妹妹头吗？」雅听了不敢置信地瞅着我。
「不对不对，怎么会是妹妹头呢！不可以跟JK讲妹妹头啦！」
「咦？」
「请说『鲍伯头』，求求你不要再说错了！你是昭和年代出生的吗！」
「不，我勉强是平成出生！你才是昭和小孩！」
「呵呵。」
樱子再度含蓄地笑了。我和雅互看一眼，心想「成功了」，继续边吃零嘴，边延续着高中生感兴趣的话题。樱子放松紧绷的嘴角，徐徐绽放笑靥，声音虽然一样小，不过说的单字逐渐增多。她还是一样，完全不敢看我，但不时会抬头偷看雅。我开始产生一种会议室成了放学后教室的错觉，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这个话题到底要持续到何时？这样子无法进入正题。我瞄了手表一眼，距离原定的三点只剩下五分钟，我们竟然闲聊了将近一小时。再拖下去，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心。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公司的呢？」
笑容顿时从樱子的脸上褪去。
她再次垂下眼帘，静默不语。
我太急躁了……？想归想，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樱子还是不说话，把旁边椅子上的书包放上大腿。
她该不会想回去吧？——我紧张不已。她刻意不看我，手伸进书包，拿出某样东西。
「因为这个……」樱子嗫嚅道，畏畏缩缩地将一张广告传单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广告传单上印着「HEROES股份有限公司」的公司名称以及业务细项，看来就像知名企业费心制作的广告，感觉相当值得信赖。
「咦！公司印过这种广告传单？」
话一出口，右脚随即传来剧痛。
「好痛！」
樱子被大叫的我吓到。
「欸？修司，你怎么啦？腰痛？果然老了呢～～」
臭小子……我摸着被他在桌子底下用尖头靴狠狠踹了一脚的小腿，不悦地瞪着他。
「原来如此！你是看到这个才来的啊。」
雅若无其事地端出灿烂笑脸，我很后悔刚刚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天使。
「尽管放心！本公司如这张广告所示，是优良企业喔！」
「是……」樱子狐疑地看着我俩窃窃私语，用细如蚊鸣的音量回答。
总算能接上委托的话题了。我十分在意那张广告传单，忍不住伸手。
「借我看一下……呜！」
这次换成脚尖被靴子的鞋跟狠狠一踩，我只能无奈地缩手。
樱子微微露出讶异之情后，再次静静低下头。
「小樱。」
雅柔声呼唤她的名字。
「我答应你，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全力以赴！这个叔叔虽然一脸严肃，其实完全不恐怖喔，你放心吧。」
我吗……？恐怖的人是我？雅不理会我的抗议眼神，随心所欲地继续问道：
「小樱，你看过我们公司的网站吗？」
樱子默默点头。
「那真亏你敢来呢，看过传单再看网站，不觉得超级可疑吗？」
的确，网站真的做得很随便，看起来毫无干劲；相较之下，广告传单巨细靡遗地列出公司信息，实在难以想像是同一家公司。网站上只写了「助您一圆英雄梦」，甚至连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没列出，简直可疑到家。可是，这不该由员工来说吧！
樱子沉思片刻，回道：
「因为名字……」
「名字？」
我和雅异口同声反问。
「因为名字……很像……」
我俩再次面面相觑。
「很像……像……像小广……」
樱子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紧接着像是积压已久似地号啕大哭。
我和雅互看一眼，不再说话，静待她停止。
「很、很抱歉……」
樱子足足哭了十分钟后，终于开始擦眼泪。
「总觉得，是小广叫我来这里……所以，我虽然害怕……还是鼓起勇气打电话来，然后，有个声音很像温柔老爷爷的人接起电话……」
原来如此，是道野边。
「所以，我决定过来瞧瞧，没想到出来迎接的是年轻男性，不是那个老爷爷，我因此紧张得不得了……」
她用雅拿来的面纸擤着鼻涕，继续解释：
「我很怕生……越是想要好好说就越紧张，不小心说太快，遣辞用字变得很奇怪……我觉得很丢脸，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原来是这样。第一次见面时，她的遣辞用字的确很怪异。原来本人也很在意。
「因为田中先生看起来很认真，我以为你可能会和爸爸一样『一板一眼』，所以更觉得要好好说才行，结果造成反效果……」
「难怪对我就完全不紧张。」
雅从旁插嘴。这倒是真的，不论怎么看，雅都不像「一板一眼」的人。
「爸爸总说我『做任何事都要花上别人三倍的时间』，所以，我不在能提早一个小时到的时间出门就无法冷静，可是这样反而给各位带来困扰，我感到很抱歉……」
「你爸爸很严厉吗？」
雅问道，樱子深深点头
「爸爸希望我读离家近的短大。他会同时帮我相亲，好让我毕业直接结婚，并请对方以入赘的方式继承家中医院。」
「没想到这年头还会听到这种事。」
雅叹气道。
「接下来学校要举行三方面谈，我想在那之前表明决心，但怎样都无法对爸爸说，我想读北海道大学……」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坚持要读北海道大学呢？」
问了之后，樱子一度用力抿嘴，首次以强而有力的声音说：
「我和小广约好了，我要当兽医。我真的很想当兽医，所以要读北海道大学。拜托你们，让我成为兽医英雄……」
樱子弯腰鞠躬。
原来如此，兽医。方向清楚多了，不过……
「小樱……抱歉打断你喔……」
雅温柔地搭话，樱子慢慢抬起头。
「……小广是谁？」
没错，这才是重点。从刚才起樱子就不断提到他，听起来是重要人物。因为不知道他是谁，我们才听得一头雾水。
樱子先是一愣，接着双颊泛红地低下头。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似乎被我的问题吓到，用力摇头。沉默片刻后，她缓缓抬头，羞答答地说：
「小广是狗，米克斯。」
话声刚落，樱子再度浮现泪光。
「小广曾经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宝物……」
本来以为泪水已经流干，想不到樱子的脸颊又再度划下一道清泪。
目送樱子离开后，我和雅在会议室里边伸懒腰边大声叹气。
「原来是因为公司名称发音像小广啊……是有点像啦，但没像成这样吧？」
「就是说啊，听起来有点牵强，不过，她应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想拚命抓住与小广有关的东西吧？因为她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我们整理着散乱桌面——主要是雅吃掉的零食包装。
「因为宝贝狗狗小广去世，矢志成为拯救动物的兽医。难怪要读北海道大学。」
「北海道啊……」
雅喃喃自语。
「我来调查大学科系，说不定有她能从家中通学的大学兽医系。听完她的状况之后，总觉得要考虑这个备案。」
我趴在地上说。零食包装散落满地，制造脏乱的人当然是雅，有够夸张。
「她爸爸管很严吗……」
我跪地仰起脖子，看见雅跷腿坐在椅子上。
臭小子……
「一定很严，因为她连漫画和连续剧都不知道。」
「啊，经你这么一说……」
她不清楚时下流行，对于雅丢出的诸多话题也相当生疏。
「她可是JK耶，照理说应该要知道更多才对。她家一定管很严，因为她不看电视、说不出喜欢的艺人和服饰店，平时只听古典乐。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太极端了。」
确认地上的垃圾都捡完后，我站起来，把桌上的文档叠好。
「你会拚命找话题和她聊天，就是为了确认这些啊。」
「当然啊，了解客户是面谈的基本，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和她闲聊一小时啦。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却急着提起委托的话题，甚至怀疑她带来的广告传单。」
雅喝着剩下的柠檬茶，打开未拆封的巧克力，随手将包装袋扔在桌上。
「抱、抱歉……」
在这种情况下道歉，总觉得心里无法接受。
我一把捏起雅乱丢的巧克力包装袋，投进垃圾桶。
「可是，我是因为……啊，对了！雅，你踢了我的脚！之后还踩我一脚！」
我指着雅抗议，他却毫无愧疚地笑说：「还不是因为你多嘴。」
「可是！你真的认为那张传单是公司做的吗？」
我从叠好的数据最上方拿起樱子带来的广告影本，亮到雅的面前。
「不，不像。」
「果然不像吧。我不认为公司会这么认真做广告。」
我重新仔细端详广告传单，越看越确信如此详尽的内容，不是公司的官方产物。
「怎么办？如果有人擅自做了广告，我们必须知会老板。」
「没关系吧，内容写得很好，没什么不妥啊。」
此时雅已经开门，作势离去。
「不行！」
我急忙追上他。
「制作传单的人似乎没有恶意，不会有事的。」
「不行！你记得向老板报告喔。」
「你好认真喔。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啰。」
是你太不认真了！真是的，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是怪人……思索到一半，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被这家公司录用的我，该不会也相当具有个人色彩吧？
像这次，我甚至吓哭了委托人。也许我很奇怪，只是缺乏自觉？
「啊，修司，你又在想东想西了，对不对？」
雅冷不防回头，我赶紧否认：
「呃！没有，我什么都没想，只是……」
「只是……？」
雅挑起单侧眉毛打量我。
「我好像不适合跟女高中生相处……说起来，女高中生造成我不少阴影。没错，我的人生就是从被女高中生当成公车色狼才变得一团乱……」
「停！」
雅伸手制止我说下去。
「你说起这些就会变得很灰暗！停止吧！不要沉溺于过去了！来，说『好』！」
「不要沉溺于过去……？」
「啊！不准用疑问句！」
雅从我手里抽走非官方的广告传单，卷成纸筒，敲敲我的肩膀。
「既然已经了解详情，我们马上行动吧！」
两天后，我们三度与樱子面谈。这也是攸关是否正式签订契约的重要面谈。
「需要家长同意……」
我们来到同一间会议室，果然早到一小时的樱子复述我的话。
「是的，原则上年满十六岁方能签订契约，你十七岁，这方面没问题，只是与未成年者签订契约需要家长同意，因为会产生金钱交易，无论如何都需要家长许可。换句话说，我们无法在对家长保密的情况下承接此案。」
「是吗……」
樱子低头，难掩失望。
「但是，你找我们的出发点不就是『说服父母』吗？因此，我想了各式各样的方案……」
我递给樱子一张文档。
「要不要试试看代理委托呢？」
「什么是代理委托？」
樱子看着文档问。
「这份工作不一定得由委托者本人提出才行喔。比方说，艺人的经纪人会委托我们说『请将旗下艺人打造成英雄』，甚至有面临倒闭的餐饮店常客委托我们『我不希望它倒，请让这间店变成英雄』，这是可行的。因此呢，只要由其他人委托我们『请把一条樱子打造成兽医英雄』就没问题了。」
樱子表情认真地点头，我边在桌面提出数据边做说明：
「采取此种做法的必要手续是向等同于『委托内容』的当事人或经营项目、对象的拥有者确认意愿。换句话说，樱子同学，你是本次的委托内容，我们必须向你确认意愿，制作承诺书，并请身为『英雄目标对象』的你本人在『我同意本委托内容』的文档上盖章，这样就行了。」
「啊，如果没有印章，拇指印也可以喔。」
静静聆听的雅竖起右手大拇指。
「代理委托……」
樱子盯着文档低喃。
「只要将契约金交给委托人、由他支付，基本上不会有问题。你有没有认识愿意支持你的大人呢？」
「愿意支持我的大人……」
樱子低着头，眉头紧蹙。
「由你提供人选是最好的方式，要是真的找不到，我们还有其他妙招。」
「妙招？」
她瞄了我一眼。
「没错，妙招。」
樱子静静沉思片刻之后，似乎想不到适当人选，苦恼地歪头说：
「没有……我不认识能够帮我的大人，对不起……」
这回答并不让人意外。
「是吗，既然这样……」
眼角瞥见雅在窃笑。
「委托人由本公司提供，没问题吧？」
「好的，麻烦你们了。」樱子认真点头。
「那么，这份代理委托承诺书请你过目，并且签名盖章。」
我打开桌上的印台。
「啊，拇指印就行了。」
雅再次竖起大拇指。
「啊，好的……呃，大拇指吗？」
「哪只手指都可以。」
「好……」
樱子紧张地看过文档、签名之后，在旁边捺下拇指印。
「感谢你签约，一条樱子，我会让你成为兽医英雄。」
我微微一笑，樱子略显不安地弯腰说：「麻烦您了……」
梅雨来临前，太阳似乎把握最后机会，连日高温不下。
「修司。」
刚走出总公司大门，道野边就从后方叫住我。
「你要去见一条同学吗？」
「是的，已经连续好几天了。得在举行三方面谈前决定报考的学校，所以时间很紧迫。」
我停下脚步说。
「一定会顺利的。」
「真的吗？我很不擅长应付女高中生……」
我不禁苦笑，脑中闪过一个问题。
「对了，道野边，你为什么没有接下这个案子？」
「为什么这么问？」
道野边纳闷道。
「因为，一开始接电话的不是你吗？委托人信任你的人品，我不明白案子为何会转给我。」
道野边温柔微笑。
「我认为由年龄相近的你来接最为合适。况且……与家庭有关的案子由我来接不见得比较好。」
我霎时想起道野边的过去。
「才没这回事……」
道野边对此缓缓摇头，表情悲伤得令人揪心。
「修司，你一定办得到，别担心。」
我不再回嘴，留下一句「我会加油」便离开公司。
「请问……我的代理委托人是谁呢？」
樱子在办公室附近的老旧咖啡厅问。
这家店人少，还有许多角落的座位，很适合说秘密。只要和店长说一声，无论是静静流泻的古典乐BGM抑或较为热闹的爵士乐都任君挑选。
「这是企业机密。」
樱子似乎比上次更习惯我，我们总算能正常对话。
「可是，我得支付契约金给对方，我都有把压岁钱存下来，银行里还算有点存款……不知道够不够。」
「金额可以等问题稍微解决之后再谈，委托人也是这么表示。」
尽管樱子依旧在意，仍回答：「好的……」，然后端起店长精心冲泡的蓝山咖啡。我也与她一同慢慢喝咖啡。
「我会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存钱。」
樱子将杯子放回桌上，充满决心地说。
「存钱？为了付给我们公司吗？」
樱子赶紧摇头。
「不，存钱是为了上大学后搬出去住。」
「住北海道啊……」
我慎选用词，接着说：
「我只是假设喔，如果要你重新考虑离家近的大学呢？啊，我查过数据，关东应该也有大学兽医系……」
「不行！」
我第一次听见她用如此强势的口吻，不禁讶异地望着她。
「抱歉……」
樱子惊觉失态后显得垂头丧气。我摇摇头要她别在意，然后扬起微笑。
「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坚持去北海道吗？」
樱子一度抿嘴，然后慢慢道来：
「因为北海道是小广的故乡……」
「小广的故乡……」
大概是我的语气带着困惑，樱子急忙补充说明：
「而且……北海道大学的兽医系真的很棒！再加上……」
「再加上？」
我尽可能柔声询问。
「我想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
「原来如此……」
我再次端起咖啡。樱子垂下脖子，手紧紧握在膝盖上。
「樱子同学，你妈妈是怎样的人呢？你们有没有聊一聊？」
我尽量用开朗的语气说，樱子稍微拉回视线。
「其实前几天，我跟她谈了HEROES的事，她不反对我这么做。」
「那不是很好吗？」
然而樱子马上接说「可是」，要我把话听完。
「可是，我不认为她会为了我反抗爸爸。至今，她不曾做过反抗爸爸的事……」
「是吗？不过也算前进了一步。」
「嗯，需要担心的不是妈妈……」
樱子再次垂下眼帘，噤声不语。
「你爸爸……依然劝你结婚吗？」
「是的。他一直希望我结婚，短大毕业后找个先生入赘、继承医院。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我放缓语气问：
「在你看来，爸爸是怎样的人呢？」
「爸爸他……」
樱子抬起眼，想起什么似地凝视远方。
「……相当冰冷。」
她毫不讳言，话话时双眼空洞得教人讶异。
隔天，我算准樱子的放学时间，前往拜访一条家。
「田中先生！你怎么来了？」
樱子刚好回到家，吃惊地跑向我。
我正站在玄关前，与樱子的母亲说话。
「昨天你说已经向妈妈报备本公司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今日前来拜访。这个时间令尊还没下班，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好意思让您特地跑来家里一趟呢。」樱子诚惶诚恐地说完，姑且先走进家门放书包。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时，已经换好便服。
「久等了。」
她身穿相当整齐的家居服，成套的开襟衫加裙子，看来质料昂贵。
「那么，借用令千金一些时间。」我对樱子的母亲说。
「女儿不成材，还请您多多关照。」她半开玩笑地笑了笑，补上一句：
「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喔。」
我们在樱子母亲的目送下，走向附近的河畔。
「你母亲似乎有意愿帮忙，太好了。」
日落的河畔聚集了许多人，有人带狗散步，有人慢跑，还有小学生在玩水，享受愉快的时光。
我和樱子并肩漫步、稍微寒暄之后导向正题：
「樱子同学，你是否愿意重新考虑关东地区的大学呢？关东也有很多好学校……」
「不要！」
樱子的口吻比预期的强硬，我吃惊地望着她。
「抱歉……」
「不，是我不该一再规劝。」
樱子停下缓慢的脚步。
「可是，非得是北海道不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小广的故乡，想在小广的出生地打拚。」
「是吗……」
「我已经答应小广……要去北海道，在那里加油。」
「可以理解。」
樱子在能欣赏到整条河的长椅上坐下。
「你一定觉得我这样坚持很傻吧？」
「不，我不这么想。」
我保持一点距离，在旁边坐下。
「可是，这就是我的梦想。我知道关东有很多好学校，但这无法用道理来衡量，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樱子焦急地咬住嘴唇。
「所以才叫梦想啊。」
我凝视着潺潺流水说。
「说出口会害羞、原因很难解释、别人或许无法了解。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梦想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啊……没错，真的是这样。」
数名小学生在河边丢石子打水漂，发出热闹的声音。
「回想起来，我好像不曾怀抱这种热情，不曾有过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梦想。这方面我有点羡慕你呢。」
往旁边一瞥，樱子也专心地看着同一片风景。
「你以前用石头打过水漂吗？」
「有的，以前常玩，我还挺强的喔。」
「是喔，好意外。」
高挂在河川对面的太阳缓缓西斜。
「樱子同学，要不要来接龙『喜欢的东西』呢？」
「接龙喜欢的东西？」樱子对提案感到讶异地反问。
「虽然是接龙，但是不用在意用字，轮流说出喜欢的东西就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和父母玩过这个游戏……」
「我也是！小时候玩过！」
樱子的表情倏然亮了起来。
「真巧！那么，隔了这么久，我们来玩玩看吧！规则很简单，不限『名词』，把自己喜欢的原因随意加入句子当中，一来一往，很简单吧？比方说……」
「烤饼干的香味！」
初次听见樱子充满朝气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好快喔。」
我笑了出来，樱子也含羞微笑。
「因为刚刚回家时，发现妈妈烤了饼干，她已经好久没烤饼干了……」
「原来如此，那你可以好好期待回家吃饼干。」
由于樱子很少笑，我忍不住想多看看她的笑脸，但我克制住，把视线拉回河川。
「换我了……我喜欢min-min蝉的叫声。」
「你喜欢蝉啊？我怕昆虫。」
「老鼠呢？」
「听说北海道的房子有老鼠喔。」
「是吗？没关系，我不怕老鼠。」
樱子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
「轮到我了。嗯……不会刺脖子的毛衣。」
「我懂我懂。接着换我……嗯……下班后来杯冰凉的啤酒。」
「感觉很好喝，我以后也想喝。换我……散着樱花花瓣的粉红河川。」
「好诗情画意。又到我了……呃，一时之间想不到……啊！冬天钻进刚烘好、暖洋洋的棉被里的一瞬间！」
樱子忍不住呵呵笑。
「感觉很舒服，可是，我更喜欢在户外晒出太阳味的棉被。」
「自己在外租屋和住老家有差啊，不方便晒棉被。我今年参加公司尾牙玩宾果时中奖，抽中了烘被机！」
「好棒！你手气真好。」
「其他人说我把一年份的好运在尾牙用完了……」
樱子「哈哈」地笑出来，认识她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笑。
「换我了，我喜欢……傍晚来这条河边散步。」
「不错呢。老实说，我是想看夕阳才找你来。」
「很美喔。真的……每次来都很美。」
樱子凝视着西沉的太阳半晌。
河畔回响着孩子们热闹的笑声，似乎还嫌玩得不够。
「我喜欢……九州产的酸酸甜甜的苹果。」
「九州产的苹果？好吃吗？」
「是的，非常好吃。来，接下来换你了。」
「好的。嗯，要讲什么呢……」
「喔？要结束吗？」
樱子浅浅一笑，摇摇头。
「还没。我喜欢紧紧抱住小广的脖子，把脸埋进它胸前的毛里。」
「哈哈哈，它的毛很蓬松吧？」
「胸前的毛特别柔软。这是最后一个，每次我都用小广作结。」
「太久没玩，一时间脑筋会转不过来呢。」
「以前我可以讲出更多喜欢的东西。我会和爸爸来河边散步玩接龙，喜欢的东西似乎怎么说也说不完。每次爸爸他……」
樱子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噤口。
「爸爸怎么样……？」
「……玩到最后，他总是词穷，拚命拿我当话题，例如『樱子早上睡乱的头发』、『樱子偷吃饼干的表情』等等，我会生气骂他『你这样太诈了』。」
「你有个体贴的爸爸。」
「体贴……」
樱子的表情映照在夕阳下，看起来五味杂陈，无法一言道尽。
「真的很体贴喔，因为他最喜欢你了。」
樱子默默起身，朝家的方向迈步，我也静静跟上。
「我和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她用第一次见面时的细小音量说。
不知不觉，河边已不见孩童身影。落日大概是门禁时间的暗号，孩童远去的河畔仿佛不同的空间，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流水潺潺。
我与她并肩而行。
「与其回头苦思『从什么时候开始』，多想想『如何从现在开始』比较重要，你不这么认为吗？」
「从现在开始……？」
樱子放慢脚步。
「我九十岁高龄的外公说我是小婴儿，照这逻辑，你的人生才刚学爬，还没开始学走路呢。你要先抓住某样东西，才能站起来。」
樱子轻瞄我，我也看向她，她没像平时那样别开眼神。
「你一定是为了站起来，才选中我们公司当支撑物吧？那么，请你用力抓牢，让爸爸看见你昂首阔步的模样吧。」
樱子含蓄地笑了，用力点头。
「……是，麻烦您了。」
「很好！下定决心之后，就往前冲吧。」
语毕，我加快脚步。樱子回答「好」，跟着前进。
「为了迈开第一步，下个星期天，我们去滑冰！」
「滑冰？」
我对吃惊的樱子笑了笑。
「等你去了北海道，参加冬季运动的机会应该会增加吧？这个季节无法滑雪，不过室内滑冰场倒是有。」
「滑冰……」
樱子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到了星期天，我再次拜访一条家。
「我来接樱子同学。」
樱子的母亲笑脸迎人地为我开门。
「听说你们要去滑冰呀。」
「是的。抱歉……感觉像带她出去玩。」
「不会，动动身体很健康呀。这孩子小时候非常调皮好动呢。」
樱子的母亲怀念似地眯起眼。
「咦？坦白说，我很意外。」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和调皮好动画上等号了。
「我先生从前很宠女儿，两人常常一起玩，不像现在……」
樱子的母亲看来很寂寞，我向她报告好消息。
「我上次和她玩了『喜欢的东西』的接龙游戏。」
「哎呀，是吗？」
她微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之前突然问我『樱子以前喜欢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呢。」
「谢谢您告诉我，帮了我大忙。」
「她有没有稍微想起从前呢？」
「有的，她想起自己曾和爸爸在河边散步。」
「是吗！太好了，那是他们父女感情最好的时候……对了，后来我想起来了……」
樱子的母亲突然用力抓住我的双手。
「好痛……」
「哎呀，对不起！没错，樱子读幼稚园的时候，和男孩子一起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受了伤。」
「她没事吧？」
我轻轻揉着她放开的手臂问。
「没事，幸好没有造成重伤。我先生很紧张，担心女儿留下疤痕怎么办，甚至对我动怒呢。他没发现女儿当时在旁边看。」
她聊起樱子的父亲。
「当时她铁定吓坏了吧。」
樱子的母亲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从此以后……樱子不再出去玩。她变得很黏我，不再亲近父亲了。平时温柔的爸爸突然凶神恶煞地斥责妈妈，对她造成不小的阴影。她是贴心的孩子，大概觉得是自己害妈妈被骂吧。」
「在那之后，父女关系产生改变？」
「没错，就是这样。我先生脾气很硬，开始和女儿保持距离，大概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心里大受打击吧。男人真的不擅长表达感情呢。」
我无奈地哈哈笑。
「我也常被同事笑一板一眼。」
樱子的母亲似乎想起什么，拍了拍双手侃侃而谈：
「接着，樱子开始远离幼稚园的男老师，大概是觉得男人很恐怖吧……之后，她只要稍微被男孩子捉弄就会哭，渐渐变成现在的爱哭鬼。」
原来这就是改变的契机……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后来我们养了小广，希望借由让樱子和狗狗玩变得活泼一点。当时有位亲戚住在北海道，家里养的狗刚好生了小狗要送养，我们分了一只。是中型的混种犬。」
「那就是……」
「没错，就是小广。」
原来小广是为了改善樱子爱哭的个性，特地从北海道远道而来的狗。
「小广是一只相当聪明的狗喔，和樱子情同手足。加上樱子从小就想要兄弟姐妹。当它还是幼犬时，樱子把它当成弟弟来照顾；但它很快就长成大狗，不知不觉升格为哥哥了。」
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在樱子心中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吗？
「每次在学校遇到讨厌的事，樱子都会一路奔回家，抱住小广的脖子。小广相当聪明，会乖乖不动让她抱，即使喘不过气，依然静静给她抱……狗不会说话，用『静静』来形容似乎不太对。可是，看起来真的是那样，默不吭声给她抱着呢。直到樱子破涕为笑，小广才肯摇尾巴，开心地转圈圈。它好像完全了解樱子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
小广曾在最近的距离支持樱子，伴她度过多愁善感的时期。死去之后，份量依然强大到足以影响她的人生抉择。
「让您久等了！」
樱子穿着比平时更偏运动风的衣服现身。
「妈，你们在聊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和田中先生聊了一下公司的话题。」
樱子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看向我。
「啊，是的，聊聊公司……」
她极为自然地无视我紧绷的脸，对樱子微笑。
「你很久没有滑冰了，不可以逞强哟。好好去玩，但要注意不要受伤。」
「好，我走了。」
「小心慢走。」
樱子用笑脸向目送她的母亲挥手。
三天后——
我在樱子和父亲都不在的平日白天，来到一条家作客。
「后来我仔细回想，想起他们父女关系恶化至今的原因了。」
樱子的母亲把我找来，边倒茶边忙着说明：
「樱子读国中二年级的冬天，小广生病了。」
我点头示意，喝了一口她帮我倒的茶。
樱子的母亲随后也在正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
「带去动物医院，兽医说已经太迟了，建议我们『与其勉强让它多活几天，不如尽量减轻它的痛楚』。可是，樱子怎样都无法接受，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哭着求她爸爸让小广治疗。她爸爸斥责她『不能因为你的任性，让小广承受痛苦』，最后以不出治疗费的方式拒绝了女儿的恳求。对樱子来说，这是不得不放弃救治小广的一瞬间。」
我光想像就感到心痛。因为，我可以充分感受到樱子对小广满满的爱，可以想见那一刻有多煎熬。
但是，想必做决定的父亲也很痛苦……
「从结论而言，我认为先生的判断并没有错，多亏如此，小广才能不用承受太多痛苦、安详地离开。不过，它的病情果真迅速恶化，变得相当虚弱，樱子后来甚至说要请假不去上学。但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当然不能让她一直请假……」
从樱子母亲眉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当时有多苦恼。
「我先生严厉地骂她、逼她去上学。最后，她哭着去学校。这恐怕是父女关系彻底决裂的关键。因为爸爸不让小广治疗，又逼她离开小广，樱子从此变得不再信任爸爸。」
「原来是这样……」
我捧起茶杯，思索该如何接话。
樱子的母亲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寻思话语。
「……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是我把痛苦的抉择全丢给先生。可是，这也是先生的期望，他总是要我与女儿站在同一阵线。」
她的视线飘向客厅的柜子，那里摆着小广一同入镜的全家福合照。
「最后一天是星期天。小广直到最后都懂得为樱子着想，努力撑到学校休假……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
樱子的母亲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照片。照片里的樱子手绕过小广的脖子，紧紧依在狗狗的胸前，脸上挂着我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小广很骄傲似地站在旁边，面向镜头。
「那天，樱子一直陪着小广，甚至没怎么吃饭，一直抱着它，哭着摸它的背。小广最后呜呜叫了几声，向在对她说话，然后就像是睡着般地离开了。临终的表情非常幸福安详喔。」
她说话时，眼里闪着光芒。
「和冷静的小广相反，樱子完全崩溃，整个人哭得好惨，让我们看得好不忍心。她难过到吃不下饭，请了一星期的假关在房里。之后好不容易回去上课，却变得容易因为一些小事陷入恐慌，动不动就掉泪……仿佛变回还没养小广时的爱哭鬼……」
樱子的母亲寂寞地微笑，注视照片里女儿幸福的笑脸。
「她失去了这个笑容。」
照片里的樱子是发自内心感到幸福。不只樱子，旁边的父母也幸福洋溢。
「我先生提议要不要养新的小狗，如今回头想想，或许也是火上加油……樱子无法接受，我们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饮尽杯子里的茶水，像在说给自己听。
「身为父母，我只能相信樱子理智上知道父亲的决定并没有错。但我认为，樱子还是非常后悔。后悔没替小广治疗，所以她才想成为兽医，好说服自己当时的决定没有错。」
初夏少见的冷空气，拂过一条家宁静的客厅。
到了星期天，我约樱子来到气氛舒适的咖啡厅。
点完餐后，我从包包里拿出笔电和整理打印好的成捆数据，放在桌上。
「难怪您带这么大的包包。」
樱子傻眼地望着瞬间被东西占满的桌面。
「我参考你前几天的考试内容，制定了接下来的读书计划。」
上个星期天，我们离开滑冰场后，我请她到总公司一趟，提供各式各样的仿真试卷。除了学力测验，我还想从记忆力及IQ方面发掘她的潜能。
「我们公司有擅长分析的专家，可以分析你一天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式念书。他叫名栢，应届考上哈佛大学，四年学成毕业，实力绝对可以挂保证。」
「你们有好多专家呢。」
「是的，大家各有所长，只有我没什么特长……撇开这个不谈，想必升学补习班也会拟定读书计划，不过，我们会利用专业分析，制定考前倒数的具体目标。我列出了名栢独创的读书记忆法，绝对值得你参考喔。」
我快速说明。
「谢谢！我会绷紧神经，好好准备。」
「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各种数据，有需要尽管拿去用。」
「好多喔……谢谢您。」
樱子快速翻阅数据。
「对了，你知道吗？听说北海道人很少使用电暖桌。」
「咦？为什么？」
「因为电暖桌只能暖脚，这样在北海道是无法御寒的，必须让屋内都是暖空气才行。」
樱子看向数据中提到冬天生活的部分，感叹地说：「真的耶……」
「我本来想买电暖桌，幸好有先听你说。」
「那不如把电暖桌的钱省下来，当成电力燃料费的预算，听说煤油暖炉是高性能的御寒用品。」
「我明白了。」
「此外，走路方式也有诀窍，听说要学企鹅走路。我有找到网络视频，晚点来看吧。我们也可以去滑冰场练习。」
「在滑冰场练习吗？」
「可以躲在角落偷偷练习，毕竟不在冰上无法练习。」
「好、好的。」
「在北海道生活，冬天真的比较辛苦，好处是物价比东京便宜，当然房租也是。可是，千万不能小看冬天的电力燃料费。请你根据这份数据，练习如何精算每个月的实际开销，无论是开销大还是开销小的月份，还有年度预算都要算进去。」
「是！」
樱子大声回应，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看完数据、实际计算完毕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喝光饮料，稍作休息。
我再次郑重地说：「樱子同学。」她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挺直背脊说：「是。」
「不论我们搜集再多数据，没得到你父亲的首肯都没用。因此，我们也得设想失败时的备案。」
「好的。」
「万一父亲反对，你依然坚持要当兽医吗？」
樱子眼神无比认真，用力回答：「是。」
「假如他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你的选择依然不变？」
樱子倒抽一口气。
「樱子同学，假如父亲不答应，你可能得做好不惜断绝父女关系也要离家出走的觉悟，从此不能再仰赖家中经济。高中毕业马上独立生活是相当辛苦的事，你有相应的觉悟吗？」
樱子紧张地用力点头。
「是，有的。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被逐出家门，也要去北海道。」
樱子直视我的双眼。
刚认识她时，别说看着人眼说话，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好。现在真的成长了不少啊。
我萌发一种当家长的心情，忍不住笑出来。
樱子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赶紧清清嗓门说：
「既然你已经做好觉悟，现在时机成熟了，只剩下由你自己面对爸爸。请决定日期，好好和他谈谈吧。」
「好！」
樱子的眼里充满决心。
草木抽出绿芽、艳阳高照的星期天，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我和雅一同正座于一条家和室的坐垫上。
樱子也正座在我们面前。
「谢谢爸爸在百忙之中为今天抽出时间。」
父亲隔着硕大的和室桌，坐在樱子对面。
「听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是什么事呢？竟有如此阵仗。」
樱子的父亲瞥了我们一眼。
「是我想找爸爸谈，他们两位……给了我许多帮助，我希望他们见证这次谈话，所以邀请他们过来。」
「那倒是无妨……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樱子深吸一口气，以清晰的声音说：
「我想和您谈谈人生规划。」
「我不是说过了吗？去念短大，边读书边相亲，毕业之后找个合适的人选入赘结婚。」
他淡淡说道。
「爸，请听我说。」
「如此一来，你和医院的未来都有着落。」
「我想当兽医！」
室内鸦雀无声。
「……那家里的医院该怎么办？」
樱子的父亲不动声色地问。
「关于这点……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明白这个决定非常自私任性，但我真的想当兽医。」
「兽医……」
樱子见父亲陷入沉思，乘势说：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为了当兽医，我想读一般大学，志愿是北海道大学。」
「去北海道？」
「是，我知道很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北海道。」
「这就是你今天想找我谈的事？」
「正是。」
父亲凝视女儿，眉头越发紧皱。
「所以你得仰赖我的支持。」
「什么都不需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看这个。」
樱子拿起带来放在旁边的数据，交给父亲。
「这是在北海道生活的必要物资及花费，我想借由打工存到这笔数字。」
「打工……」
「我会利用奖学金制度缴交大学学费。如果可以……我想继续上现在上的升学补习班，但如果爸爸不允许，我会用功自学。才艺课我想全部停掉。」
樱子一口气说完后，做了个深呼吸，肩膀上下起伏。
「既然如此，为何需要我的同意？」
父亲的语气维持一贯的平静，散发出威严；而樱子挺直背脊，努力与之对抗。
「因为是爸爸养育我长大，让我吃好穿好、去好学校上课、跟着优秀的教师学才艺，衣食无虞地长大，也包容我许多任性。因此，我希望这次离家能得到爸爸的认同，只是这样而已。」
沉默再次降临。
经过漫长的沉默，仍由樱子的父亲率先开口：
「北海道啊……」
「是的。」
「为什么要选这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
樱子垂下头。
「你前阵子不是还同意招赘继承家业吗？这是相当重要的决定，不能感情用事。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他说的相当正确。
「我当时是为了家业才会答应，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可是，小广死后，我思考了许多事。然后，我发现自己想成为拯救动物的医生，这是我第一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樱子认真、坚定地说，但父亲马上提出质疑：
「然而，这也表示你会目睹更多死亡，重要的生命可能丧生在你的手里，你甚至会因此受到怨恨。这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你真的有想清楚吗？」
他稍微提高音量。
「这些我都想过……不对，我或许还无法完全体会。即使如此，我也要当兽医。」
寂静的屋内传来「呼……」的低沉叹息，是父亲在叹气。
「我是说，这可能会勾起小广过世时的悲伤回忆，让你尝到相同的痛苦。你为什么执意要走险路呢？」
樱子再次挺胸，眼里浮现与当时一样的决心。
「小广走了，我很难过，难过到无法振作，甚至觉得只要小广能回来，其他的我都不想要。我什么都想试，以为办得到。但我心里其实知道，小广不会回来，怎么做都是枉然。那么，尽管我的力量渺小，也要拯救生命。既然救不回小广，哪怕是一条生命，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都想尽力去救。我和小广约好了，一定要成为兽医。我要在小广的故乡念书，成为拯救生命的人！」
樱子的声音掺杂哭腔。不过，即使坐在后方，我也明白那不是过往所见的懦弱眼泪。
「求求你！我想报考北海道大学，努力当上兽医！请爸爸同意！」
樱子手扶榻榻米，叩头请求。
父亲再次「呼……」地吐出加倍深长的叹息，接着闭上眼睛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睛。
「你先抬起头。」
樱子静静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
「北海道很冷喔。」
「是。」
「你记得之前东京下大雪，你滑倒受伤过吗？」
「记得。」
「北海道的雪更大喔。」
「我知道。」
「你的体质很容易感冒。」
「是。」
「去年不是还得了流感吗？」
「是。」
「妈妈不在你身边，而且距离远到无法想见就见。」
「我知道。」
「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会独立生活。」
樱子的声音铿锵有力，短短一句话就使气氛为之一变，充满了斗志。
「我会小心预防感冒，每年去打流感疫苗，随时煮好白饭冷冻以备不时之需，也会准备紧急储粮和水。我会好好御寒，住在搭出租车短程可到医院的地方。我已经在练习如何在雪地行走不会滑倒，虽然还很生疏……但我会小心走路不跌倒。还有，尽管没什么关联……但我稍微会滑冰了，冬天也想练习滑雪。」
「你去滑冰啊……」
「是的，我去练习。」
「小时候我带你去滑冰场，你害怕得不得了，丝毫不尽兴。」
「我记得。」
「……你记得啊。」
他的口吻有点讶异。
「是的，我还记得爸爸牵着我的手想带我滑，我却哭个不停，完全不肯动。」
父亲垂下眼帘，脸上微微浮现笑意。看起来是十分寂寞的笑容。
「你从小就是如此，爸爸想教你的事，你没一件喜欢。」
他感伤的语气，与方才给人的压迫感判若两人，我不禁感到胸口紧揪。
「……抱歉。」
樱子也难过地低下头。
「……只要招赘继承医院，就能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承受那些痛苦。」
「我明白，但这不是我的梦想。」
「是吗……」
「爸，请你认同我的决定。」
樱子再次跪地磕头。
房内阒寂无声。
沉默良久之后，樱子的父亲朝我缓缓点头。
我接收到消息，深吸一口气，准备打破紧张的气氛。
「其实今天，我把代理委托人也请来了。」
樱子吃惊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樱子同学，你在找什么呢？」
「呃，请问代理委托人在哪……」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你的眼前啊。」
樱子睁圆双眼看着我，接着缓缓把视线转回正面。
坐在那的是板着脸孔的父亲——一条忠先生。
「爸爸……为什么要……？」
樱子率先划破宁静。
「老实说，我只是想测试你能不能说服我。」
我忍不住插话：
「不、不是的。」
但是一条先生随即否定：
「不，就是如此。我想测试樱子对梦想有多坚定。」
「可是……」
「田中先生，雅先生，谢谢两位全力相助。」
一条先生朝我们低头致意。
樱子一头雾水地轮流望着我们。
「现、现在到底是？」
雅状况外的发问，一口气化解了紧张，我也差点昏倒。
一条先生微笑说道：
「我认同樱子的梦想。」
樱子双颊泛起红晕，豆大的泪珠划过樱花色的粉颊。
我和雅相视击掌。樱子的母亲守在门口，赶紧走进来，与我们围成小圈圈击掌。
「啊！脚麻了～～」
雅的哀号使在场所有人都笑了出来。
樱子的母亲端来新茶与特别为这天卯足全劲烤的蛋糕和饼干，踏着雀跃的脚步离去后，我们重新围坐在硕大的和室桌前。
由于樱子难掩困惑，雅连忙安抚：「好嘛好嘛，结果好，一切都好。」
大大的蛋糕端上桌，雅兴奋地欢呼，旁边的樱子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
「请问，委托费和成功报酬呢？」
「委托费已经由代理委托人支付，至于案子是否成功，要看你一年后的考试结果。不只这样，你还得花六年苦读、通过许多测验、确定找到工作，才能实现当兽医的梦想，在此之前都不算成功。因此，报酬等你出人头地之后再付。」
「我未来一定会支付的。」
樱子深深地低下头。
「到时请让我抵销费用喔。」
「抵销什么费用？」
樱子仰起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
「等你成为兽医，请让我从成功报酬中扣除祝贺金。」
我学道野边偶尔会做的调皮表情，轻眨一只眼。
「修司，你不适合装可爱啦～～」
雅已经迅速地塞了满嘴蛋糕，哈哈大笑。
「话说回来，想不到你挺贼的嘛。」
回程上，我边走边神清气爽地仰望天空，雅忽然调侃我。
「什么意思？」
「你还真好意思谈成功之后的报酬耶，这次不是圆满结案了吗？」
「是啊。」
「你明明从她父母手中骗取了大笔谢酬。」
雅窃笑说道。
「才不是骗取，你嘴巴很毒耶！我只是领取应得的报酬。」
「不告诉她真正的委托内容，真的好吗？」
「没关系，就这样吧。反正父母都这么说了。樱子责任感很强，『成为兽医』的委托目标，一定能为她的未来带来动力。」
结束二次面谈的隔天，我和雅悄悄拜访过一条家。一条樱子的父亲——一条忠先生对我们深深鞠躬：
「劳烦两位今日前来，不胜感激。」
我原以为会吃闭门羹，着实吃了一惊。
「呃……我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派来的田中修司。」
「是，我知道，请帮我问候野宫老板。」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是啊，已经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野宫老板接过我的委托。」
「委托……？」
「是的，我是贵公司的前客户，同时也是这次案子的委托人。」
「呃……方便告知详情吗？」
「事实上，我们做了这样东西……」
一条先生拿出制作精细的非官方HEROES股份有限公司传单。
一条先生带我们来到客厅，说明来龙去脉。
「我知道樱子为了某件事情心烦，本来在这时候对女儿伸出援手是做父母的职责，但说来可耻，我没有获得女儿的信赖。那么，我希望至少在她有难时，身边还有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制作了这份广告，放在樱子会看到的地方。」
我盯着眼前品质极佳的假传单，努力掌握前因后果。
「樱子到底委托了什么事呢？不论内容是什么，我都愿意当她的代理委托人，实现她的愿望。」
简单来说，是樱子的父亲偷偷诱导她来找我们的。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就告诉您樱子的委托内容吧。」
大致说明完毕后，外貌极具威严的一条先生用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是吗……我女儿想当兽医啊。小广走了以后，她变得郁郁寡欢，看起来对任何事都失去热情，所以我才想至少为她安排稳定的人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代替我支持她的伴侣。没想到她想去北海道……」
「您的苦心可能没有成功传达给女儿知道。」
一条先生失望地垂下头。
「实不相瞒，前阵子我去做健康检查，结果并不好。人家常说，医生不懂养生。于是，我突然操烦起女儿的将来，可能表现得太急躁了。谁知道……我就是女儿的烦恼来源，我们的信赖关系已经溃不成形……真丢脸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由于眼前的状况出乎意料，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思考。此时，静静聆听的雅开口了：
「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呢？由爸爸你继续扮黑脸。」
「扮黑脸？」
我和一条先生异口同声反问。
「就是呢，请爸爸继续扮演阻碍，让女儿获得跨越阻碍的勇气，你看怎么样？」
「原来如此……由我扮演阻碍。」
「可是，您会不会很痛苦呢……？」我问。
一条先生缓缓摇头。
「不，没关系。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总是无法实现女儿最想要的。樱子大概把我当成人生的敌人了。」
「不会的……」
「当然，我自认为时时刻刻关心着女儿。说来好笑，小广死后，我甚至认真担心她会追随小广而去，结果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一条先生神情懊恼地仰望天空。
「原来那孩子拥有自己的梦想……这是很棒的事。但如果她只因为害怕爸爸反对就不敢述说梦想，这份心情迟早会受到压迫而消失。当兽医对她尤其是必须面对残酷现实的考验，樱子拥有相应的觉悟吗……」
还来不及回应，一条先生便手扶桌面，低头鞠躬说：
「田中先生，雅先生，请你们推樱子一把！赋予她强大的勇气，即使未来没有爸爸，也能凭一己之力昂首阔步！」
「一、一条先生，您快抬起头！」
一条先生用力抬起头，双眼坚定无比地看着焦急的我。
「请让樱子成为能够跨越父亲、敢大声述说梦想的英雄——这是我的委托。」
「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啊。」
雅走在河畔说，手上还拎着连同女儿的份一起收下的饼干礼盒。
「一点也没错。」
今天从一早便出大太阳，河边因此聚集了许多人。
「对了，修司，你外公后来身体还好吗？」
雅看见在河边做收音机体操的老爷爷后关切起我。
「嗯，不久前出院了。老实说，我们本来以为凶多吉少，想不到他比想像中有精神，现在还能下田耕种呢。」
「太好了。」
说着，雅咻地溜下堤防，我也有样学样。
「不过『那一天』迟早会来，每个人都一样。」
「就算这样，时间也还没到，不是吗？所以在那之前，我们要活得开开心心！等时候到了，留下来的人也要活得开开心心！」
雅在水边蹲下，捞起河水。
「还是好冰喔。」
「雅，你偶尔也会说出金玉良言呢。」
「你很烦欸，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某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
「要是再谦虚一点就更好了。」
「是日本人太谦虚了。」
「好好好，你都对。」
「哇～～你好敷衍～～」
我丢下玩水的雅，准备离开。
「喂，修司，等一下啦！」
雅从后方追上来，把冷水往我背后泼。
「哇！你干什么！」
附近再次传来孩童的笑声。
雅「哇～～」地大叫，他们便作鸟兽散。
「可恶……被小朋友嘲笑了。」
抬起头来，天空广阔、湛蓝不已。
＊
「爸……你什么时候认识HEROES的成员的？」
相隔许久，我走进父亲的书房，朝父亲的背影问。
「嗯？这不重要吧？」
父亲背对我说。
「我真的可以去北海道吗？」
父亲小声叹气，回道：「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似乎放弃争辩。
「不过，我有一个交换条件，你别打工，专心读书，看是要去补习或是请家教都好，有需要尽管开口，才艺班要不要继续就照你的意思。还有，考上大学之后也要专心向学，不可以懈怠。只要你答应，爸爸一定全力支持，包括提供资金。」
我仔细聆听父亲所说的每句话。
「明白吗？」
「明白。」我清晰地回答。
「要好好遵守和小广的约定。」
「好……」
我朝父亲的背影行礼，准备离开房间。但是开门之后，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爸爸。」
回头一看，父亲望着我的背，眼神像在凝视小孩。尽管眼睛略显老迈，但眼神无比温柔，与当年玩接龙时丝毫不减。
「谢谢你……」
虽然感到痛心，但也有一股怀念的温度，从胸口深处涌上来。
当天黎明，我做了梦。
小广离开之后，我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湿枕头。
我吸着鼻子，确认残存在手中的柔软触感。
小广刚刚真的在，在我的手心里。
小广在天国很爱说话，比住家里时更加聒噪。它说了好多「我最喜欢你」，叫我不要哭。
我和小广约好了。
我会笑口常开，不做爱哭鬼。所以，你还要再来看我喔。
有朝一日，我会去找你，到时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所以请你再等一下喔，小广。
「在那之前，我会加油。」
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使屋内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