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STAGE 3 温柔的杀人犯

  ——你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绞紧我的脖子。你恐怕没察觉双手逐渐加重力道,也没察觉那有多痛苦。但你的手确实慢慢勒紧我的脖子——

  「你在写什么?」

  「呜哇啊啊啊!」

  后方突然传来声音,我急忙阖上B5笔记本。

  土岐川反被我的惊慌吓到,尴尬地搔头道歉。

  「没事没事,是我反应过度了,不好意思。」

  唯一崇拜我的部下土岐川在隔壁坐下,「噗咻」一声拉开罐装咖啡。

  「因为你看起来写得很认真,我才会有点在意。」

  「没什么,只是赛马预测罢了。」

  我很庆幸事先准备了赛马报纸当伪装。我刻意摊开报纸,挡住笔记本。

  「咦?赛马吗?南哥,原来你也迷赛马。」

  「不到迷的程度。因为现在很红嘛,只是心血来潮跟风罢了。」

  「可是,不是听说新手运气特别旺吗?像我第一次去打柏青哥就中大奖,小钢珠唰唰唰地滚下来,停都停不下来呢。」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沉迷,现在动不动就找我哭诉。」

  「哈哈哈,真严厉啊。我最近会适度游玩。」

  「适度才是最可怕的。」

  「我认真的啦,我真的会适可而……」

  他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哈哈哈」地干笑带过。

  当天下班后,我找土岐川去廉价居酒屋坐坐。土岐川是职场里唯一和我臭气相投的后辈。与他喝酒时,我会先点一杯啤酒,接着将整瓶买下寄放在店里的烧酌倒入矮杯,两人小口小口地轮流喝,这是我们的习惯。我是前辈,有责任买单,土岐川总是懂得为我省钱,真的是个很好的后辈。

  「感觉突然间就老了,每一年变老的速度都在加快。」

  四杯烧酌下肚之后,我变得比较多话。

  「是啊,如果每天都过得很单调,感觉老得特别快。」

  土岐川淡淡表示。他酒量很好,至少我不曾见过他喝得烂醉。

  「站在历史的角度,你不认为时间是残酷的杀人犯吗?」

  「咦?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它会用相当温柔的方式杀人,仿佛用蚕丝绞住人的脖子,慢慢致人于死。」

  「南哥,你怎么了?」

  土岐川露出讨好的笑容,大概以为我醉了吧。

  「没什么,我只是喝醉了胡言乱语,你忘了吧。」

  我到底为何日复一日地工作呢?我的工作能造福社会吗?没人感谢我、没人知道我,我只是不停照顾犯罪者,提供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偶尔给予最低限度的娱乐。我的工作就是毫无窒碍地完成这些事,做好拘留管理。我不是在阳光下的华丽舞台缉凶的刑警,我躲在暗处从事幕后工作,仰赖这份并非自己所愿的工作赚钱。不知儿子如何看待每天厌烦去上班的爸爸呢?等他再大一点,能够从我的背影感受到人生的希望吗?

  「南哥。」

  土岐川的叫唤使我回神。

  「不好意思,我好像喝多了。」

  「没事吧?今天要不要就喝到这里?」

  「不好意思。」

  我早早和土岐川道别,离开居酒屋。

  当天夜里,我遇到一名奇怪的男人。

  男人穿着西装加大礼帽突然现身,挡住我的去路。他缓缓摘下帽子置于胸前,似乎自以为是怪盗鲁邦,单脚向前跨出一步,与另一脚交叉行礼。

  八成是街头艺人?想找醉汉要点小钱?

  我沉思片刻,男人露出可疑的微笑开口:

  「我是时间使者。南伍朗先生,您是否想回到从前?」

  看来我真的喝多了,不然就是他疯了。

  到底是哪一种?我想了一下,接着确定是他疯了。既然知道答案,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尽量别刺激他,快速离开为宜。

  我冷静地询问男人:

  「你可以用那顶帽子让我回到过去吗?」

  「这……」

  男人低头注视帽子,露出苦笑,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他的表情带点羞耻,看来并不像精神异常者。

  「我其实是想打扮成冒险家。」

  「什么?」

  「这是关于某个勇敢冒险家的故事。在故事里,冒险家穿着华丽的衣服。但我无法准备得那么讲究,所以想说至少戴顶帽子。」

  他虽然精神正常,所说的话还是很异常。到底为什么要准备这些东西?

  「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是时间使者。我是想装扮成冒险家,来见南伍朗先生。可是,我在居酒屋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听见……你这是偷听吧?我的名字也是在居酒屋……不对。」

  我察觉一件事而背脊发凉。

  「你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企业机密。」

  「开什么玩笑,我要回家了。」

  「请等一下。」

  男人挡住我的路。

  「不准跟来!你敢再继续纠缠我试试看……我会报警处理。」

  他完全不怕我的低声威吓,笑咪咪地说:

  「这里不就有警察吗?」

  我整个背脊发凉。

  我说不出话,极力压抑越发急促的呼吸瞪着他。

  他知道我是警察,或许还知道我负责拘留管理。

  他是怎么查到的?如此怪异的穿着,难道是好事的侦探?话说回来,为什么盯上我?这么不正经的家伙不可能是公安。既然如此,是否和被羁押的嫌犯有关?原来有人对我抱持恨意?我一直都很小心安置拘留者。逮捕的人不是我,起诉的人也不是我,我不记得与人结怨,他是不是弄错对象了?

  「我甚至知道你儿子的名字。」

  我感到血液直冲脑门。

  「开什么玩笑!你到底是谁?」

  我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襟,一面冷静地评估状况。

  ——我打得赢。

  别看我这样,过去也曾勤练基本武术,稍微交手就能知道对手的实力。至少我在力气上不会输。就算无法当场制伏,只要能撑过去,就能调用支持。

  然而男人高举双手,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

  他既不抵抗也不逃跑,似乎也不打算反击。

  我慢慢放松扯住男人衣襟的两只拳头。

  「真的很抱歉。」

  男人主动开口。

  「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么,为何要做言语上的挑衅?我正面凝视男人的双眼。

  奇妙的是,男人眼中丝毫不见敌意。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思索了一会儿,男人终于不再看我。

  「站在这里不好讲话,要回去吗?」

  我用下巴指着刚离开的居酒屋,男人吃了一惊。

  「您愿意听我说吗?」

  「好,我听听看。你走前面,慢慢走。」

  男人轻扬嘴角、面带微笑,慢慢转身走向居酒屋。

  就算现在逮捕他,他也没有加害于我,无法进行拘留。既然如此,不如先弄清楚他的目的。他为何要调查我?此外,我也想了解他对于我及我的家庭背景掌握了多少。

  我有所觉悟。

  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儿子和家人。

  他们是我人生唯一的宝物。

  「对了,南先生,听说您考虑换工作?」

  一在居酒屋廉价的椅子坐下,男人随即开口。

  我为之一愣。原来是猎人头公司?难怪知道我的家庭成员。

  话说回来,他从何得知我想辞职的消息……不,这没什么好奇怪,也许他专门守在居酒屋,寻找黄汤下肚后容易说溜嘴的猎物。以后我要更谨慎留意周遭。

  「您打算找哪一类型的工作呢?」

  很遗憾,你不该盯上我。

  「我还没决定要辞职。我或许因为喝了点酒,喊着想辞职。但如你所知,我有家人,无法轻易换工作。很遗憾,你找错人了。」

  我为他倒一杯寄放的烧酌,男人战战兢兢地倾斜杯子。

  「因为喝了酒?那不就是酒后吐真言吗?」

  这次换他为我倒酒。

  「喝酒抱怨想辞职的人满街都是吧?在居酒屋多待几个小时,就会一直听到类似的话题,不由得你不要。辛苦你了,不过请找别人挖角吧。」

  「我不是来挖角的。」

  「那你到底想干嘛?」

  「如果你真的不打算辞职,就没有我的事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喝啰。」男人小声说,端起装烧酌的矮杯。倾斜的杯里传来清脆的「喀啷」冰块声。

  「可是,我不相信。」

  男人「喀啦喀啦」地转动杯子,使冰块融化。

  「什么意思?」

  「您的脸上写着『我明天就想甩辞呈』。」

  我嗤之以鼻,男人不以为意,继续说:

  「我懂,您恐怕这么想:我再不辞职说不定会死。不对,会被杀掉。」

  「被杀?太夸张了。」

  「但是有可能,例如用蚕丝慢慢绞住脖子。」

  是我刚才对土岐川说的话。

  「……你真爱偷听人家讲话。」

  「我同意你的看法,时间是温柔至极的杀人犯。」

  「不是工作,而是时间吗?」

  「的确有人被工作逼死,但我认为,实际上杀人的是时间。时间以等速流过每个人生,最终必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致人于死,这就是『人生』。我们无法逃离时间的掌控,为了死里求生,总是与时间搏斗。」

  我默默举杯,顷刻间,「在搞清楚男人的身分之前绝不能喝醉」的想法从脑中消失。

  ——你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绞紧我的脖子。你恐怕没察觉双手逐渐加重力道,也没察觉那有多痛苦。但你的手确实慢慢勒紧我的脖子——

  我想起今天在笔记本上写的东西。

  那的确是时间、是工作,也是本来应该是我重要宝物的家人。是我应当热爱的单调生活,慢慢绞紧了我的脖子。

  职场复杂的人际关系、必须严守的辈分关系,以及无人感谢的工作内容,日复一日地消耗了我的存在价值。

  只因为我失言和太太提到辞职的念头,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太太歇斯底里大叫,不肯冷静听我说。家庭开销、房贷、孩子的教育费,这些我当然知道。我不是真心想辞职。不,也许我心中怀抱着一丝期待,希望太太对我说「辞职也没关系」。但我真正想要的,只是温柔的哄慰。我只是希望太太也能分担我的心情。

  思考至此,我蓦然回神。

  眼前的男人静默不语,在漫长的沉默中静静喝酒。

  我也小口啜饮,大叹一口气。

  「我……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想辞职,实际上却不可能办到。我还有家庭要养,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有妻儿,背负了三人份的人生。假如我不敌压力、精神出问题,提早结束生命,慢慢勒紧我脖子的,的确是每天单调流逝的时间。」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可疑的男子吐露心声。

  不过,或许正因为我不认识他,才能说出真话。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只是刹那间交错的陌生人。

  男人垂下眼帘喝酒,杯中不时传来「喀啷喀啷」的冰块碰撞声。然后,他静静地开口说:

  「不久前,我认识了刚开始追梦的女孩。我很讶异,原来追逐梦想的人,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梦想吗……」

  好怀念的单字。

  「您也曾经拥有梦想,不是吗?」

  「我……」

  我瞬间犹豫。总觉得跟他说出真心话也无妨,反正到了明天,我们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下定决心说:

  「我其实想当刑警。」

  这次换我的杯子发出「喀啷」声。平时觉得没什么,今天听来却莫名悦耳。

  「警察工作分成许多部门对吧?实不相瞒,说到警察,我真的只想到制服巡警和电视剧上常见的刑警。」

  男人露出歉疚的微笑。

  「一般人都是这样想。」

  「可是,还有许多人支撑着内部。多亏这些幕后功臣,舞台前的人才能专心执勤,不是吗?」

  我只是默默喝酒。

  「我虽然不常出国旅游,但是听常出国的朋友说,日本是非常和平的国家,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南先生,我们这些小市民每天能安心生活,都是拜各位所赐喔。」

  这的确是我想听的话。

  我一直希望有人对我这么说。我需要认同,需要感谢,也想造福大众。

  没错,助人为乐是我成为警察的动机。

  男人说的话,沁入我全身每个角落。

  仅仅一句感谢,成为治愈一切的良药。

  「世界上虽然有各种不同的工作,但我认为,这些工作都间接造福了某个人,就像您每天守护了儿子的未来世界。」

  是吗?原来如此。就算只是幕后支持,我应该也守护了某人的人生。

  日复一日的生活,竟然让我忘了如此简单的道理。

  「南先生,我们无法逃离时间,但我相信人类具有支配时间的力量。不论是我还是您,一定都能办到。」

  男人的眼神不带怜悯,不是鼓舞,而是纯粹陈述着事实。

  他的眼神令我感到相当舒适。

  走出居酒屋后,我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

  男人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HEROES(股) 田中修司」。

  「HEROES股份有限公司……?这是哪一类公司呢?」

  「算是英雄制造业。」

  「英雄制造业……原来有这种行业。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知。世界上什么工作都有。可是,贵公司为什么找上我?」

  「如我先前所述,我并非来向您挖角。」

  「那是为了……?」

  「我的工作是创造英雄,这次接到的案子则算是英雄『再造』吧?我已经答应了委托人,所以来履行约定。」

  这段说明听得我一头雾水、嘴巴不自觉张大。男人继续说:

  「南先生,倘若您真的有意转职,欢迎与我商量,我可以为您介绍好公司。」

  男人戴上大礼帽,轻眨一只眼。

  「不过,前提是您仍想转职。」

  男人留下这句话,消失在黑夜里。

  「我回来了。」

  「爸爸回家了!」

  最近儿子都会来门前接我。

  小孩远比大人所想的敏锐,能察觉大人的心思。儿子见我回来,露出安心的表情,直到今天,我才发觉他在为我操心。

  我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腋下,将他「飞高高」地抱起。

  「哇~~做什么啦!」

  儿子嘴上抱怨,实则开心大叫,我忍不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真的好久没这样抱他了。

  儿子虽然嚷着「放开我」,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

  没错,就是这张脸。这张笑脸总是鞭策我重新站起,让我想永远做他的英雄。

  「将太,你喜欢每天都去上班的爸爸吗?」

  「嗯!」

  我收到短短的回应与害羞的笑容,这样就够了。

  「等你长大以后,什么都好,记得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儿子双手绕过我的脖子,用爽朗的笑容说:

  「和爸爸一样的工作。」

  预料之外的答案使我苦笑。我不希望他和我过得一样辛苦。

  可是,不知为何,眼泪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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