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流转

  第一夜

  已经到了晚上,天空中的太阳开始缓缓落下。

  在被夕阳染红的地中海岸边是罗马军的营地。

  虽说是露营地,但也建有木造的兵营。

  还有商店和医院,就像个小城镇一样。

  罗马引以为豪的工兵们瞬间就把这样的城镇建立起来了。

  瞭望台上有一个年轻的罗马士兵,他呆呆地眺望着停泊在海里的四百只帆船。

  这位士兵是前几天刚满20岁,从埃及来的年轻人。

  也是前世名为塔拉尼斯的英雄。背后传来咯哒咯哒的脚步声,他回头看。

  “队长”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敬礼。

  来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蓄着整齐的胡子,眼睛清澈如天空,总是露出轻爽的大笑。队长经历了多次的实战,是位值得信赖的上司。塔拉尼斯是这样认为的。

  “你一个人在监视‘巨人殿’吗”

  走近时,他身上有一股酒味。

  战争的前夜,为了提高士气,士兵们挥舞着酒桶。从屋顶下传来阵阵笑声。

  “我一会儿再来。”

  “你就当我的大将吧。”

  “大将”

  “不跟奥克塔维努斯大人一起吃饭,而是半夜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吃。”

  奥克塔维努斯是后来的第一代罗马皇帝奥古斯都。

  明天在这片海上即将展开的战斗,是一场决定性战役。这是一场政敌安东尼乌斯和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联军的最终决战。

  从前世开始,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了,塔拉尼斯感受到了这点。

  恐怕有一百年以上了,虽然无法确切地知道,但至少凯尔特已经被罗马征服了。

  “队长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要和你聊聊天啊。”

  队长来到旁边,靠在栏杆上。这里很凉快,海风不断从海上吹来,队长迎着风眯起眼睛——“你是埃及出身的吧?”

  “是的。”

  “为什么来罗马?”

  在他那轻蔑的目光深处,有着探寻的光芒。

  塔拉尼斯注意到的同时无视了,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想离开家。”

  “什么?原来是个胆小鬼啊。”

  “不,是个很好的家庭。”

  父亲、母亲、五个哥哥、姐姐们都很疼爱作为小儿子的塔拉尼斯。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一起吃饭,总是由于吃饭的优先顺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而不断地吵架——是个普通的家庭。

  “那为什么?”

  塔拉尼斯抬起下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觉得那里不是我要居住的地方。”

  队长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虽然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并不是很稀奇的发言,但在这个与个体相关的概念还不发达的时代,这种话是很难被理解的。

  困惑的队长突然表示理解。

  “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你该在哪里。”

  在这里,队长敲着栏杆。

  “上次远征不是杀了1000人吗?‘巨人’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传遍了帕提亚。多亏于此,我们的兵力很充盛。”

  罗马军以八人组的队伍为最小作战单位,采用了奖惩一体的战斗体系。

  “但是。我总觉得……你很不一般呢。”

  他果然注意到了。

  连同前世的记忆,英雄的力量也被继承了。

  恢复记忆的那个瞬间有点苦涩。四岁时,塔拉尼斯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踢球。这种游戏很适合青年时自己的心境。

  实现了前世梦想的塔拉尼斯感慨颇深。

  但是四岁孩子的身体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变化,这让人着急,塔拉尼斯被封印的力量涌了上来。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一下子互换了,他恢复了熟悉的身体感觉。结果,这让其中一个孩子受伤了。

  回想起来,从那时起,他在那里的生活就开始露出破绽了吧。

  “什么嘛!”

  队长大笑道,拍着塔拉尼斯的肩膀。

  然后,把腰上系着的酒袋拿了出来。

  “喝!这可是因为你大显身手而被赏赐的上等葡萄酒。”

  「…………………」

  塔拉尼斯从队长手中接过,打开袋口,酒香醉人,颜色浓郁。

  从前世开始塔拉尼斯就一直喝葡萄酒,作为宴会上的应酬。只是,他从来没有觉得葡萄酒好喝。

  现在也是为了应酬,塔拉尼斯一口饮下。

  味道和以前一样又酸又涩。但是,却有着淡淡的甜味和酒精破裂而凝结的果实味道,让人觉得格外美妙。

  塔拉尼斯吃惊的同时,咕嘟咕嘟地大口饮酒。

  “今天你喝得不少啊。”

  “……突然觉得很好喝。”

  “没错,酒就是那么好喝。”

  塔拉尼斯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酒袋,队长耸了耸肩,露出笑容。

  “我放心了。你这家伙是人类啊。”

  塔拉尼斯好像第一次听到他的真心话。

  一直以来塔拉尼斯被认为不是常人,今天他觉得自己被认可了。

  拥有继承神之血,远离人类的力量。

  有着谁都没有的前世的记忆。尽管如此——

  “我是人类。”

  队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身体好像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气,热乎乎的,眼神也开始迷离。

  这就是所谓的醉意吗。

  塔拉尼斯是第一次知道。

  前几天自己到了20岁。快要赶上前世的年纪了。塔拉尼斯突然想到这一点。

  “你有心爱的女人吗?”

  队长问道。

  仅仅因为这句话,塔拉尼斯胸中的湿气马上就消失了,开始感到痛苦。

  “有。”

  “……现在已经分开了吗?”

  “嗯。”

  队长挠着头,然后从怀里取出蜡板。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来给你画。”

  他习惯性地拿出画纸,脱下手套准备落笔。

  “队长会画画吗?”

  “消遣的时候,画女人裸体的话,大家都会很高兴的。他们都嚷着快画快画,这种氛围也不错嘛。”

  塔拉尼斯不知道这件事。

  他在队伍里是孤立的。他不习惯与人交往,周围的人也因为畏惧,不敢和他打交道。前世的人际交往方式就这样延续下去了。

  “最近我也有给故乡的女人和孩子画的画。对了,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队长急着想要画,也许画画对他来说是开心的事吧。

  “……弥安。”

  “听起来真奇怪,埃及名字叫什么?”

  “……加利亚。”

  “噢”

  队长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现在正用心调查笔下女孩所有的信息。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蜡板。

  “年龄是?”

  “十七岁”

  “气质怎么样?”

  “……我一开始就觉得她是一个清冷的少女。但是她很可爱,笑容就像花一样。”

  “原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啊。眼睛的形状是?”

  “形……”

  “像杏仁一样吗?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双眼皮……好像比杏仁还要纤细,稍微有点下垂。”

  “是因为她的微笑吧。?”

  “笑的话眼皮会下垂吗?”

  “你的印象就是这样。实际上可能不是这样吧。”

  队长夹杂着洞察力,反复提问。

  鼻梁很好看,嘴唇很小,下巴很细,脸颊有点圆。头发刚好过肩。

  队长毫不犹豫地挥动着画笔,他乐在其中。凭借着纯粹的灵感冲动,队长觉得自己的画看起来完美无缺,没人会不喜欢,这点毋庸置疑。一转眼他就画完了,队长稍微远离蜡板确认了一下。满意地点头。

  “好。——怎么样?”。

  他翻转过来给塔拉尼斯看。

  刻在蜡板上,微笑着的少女的容颜。

  塔拉尼斯被强烈地吸引了。客观上来说画得并没有那么相似。

  但是。

  眼角下垂的模样。

  肩上的发梢长度。

  画上细小的地方不断唤起了塔拉尼斯的记忆,像把星星和星星连接起来那样——

  弥安的脸浮现了出来。

  「………」

  所以,塔拉尼斯泪流不止。

  为了不让画像被眼泪淋湿,他避开蜡板,但仍注视着画像。

  “喂,你没事吧?”

  队长掩饰不住高兴的神情问道。

  ……塔拉尼斯去了雅典娜

  五年前,他乘船去了希腊的雅典娜。

  弥安一定在那里。

  如果转世的话,她一定会去雅典娜,学习文字,唱歌。然后……等待着重生的自己的到来。

  他如此坚信着,坐立不安,所以塔拉尼斯离开了家。重生的弥安,一定在雅典娜的广场上被众多的观众包围着,唱着那首歌吧。然后看到出现的自己,她感到惊讶,害羞。

  前往的旅途让人欢欣雀跃——

  于是,塔拉尼斯无数次地想象着这个场景,心中雀跃不已。

  但是,他没有找到弥安。到达雅典娜后,他问遍了城里的诗人和学徒。“你是弥安吗?”。因为自己的样貌变了,所以他的举止在别人看来很奇怪。钱不多的塔拉尼斯到处乱跑。

  一开始他被当作可怜的人而被同情,不久就被大家疏远了,他不能再呆在城里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他开始在附近的原野上生活。

  人真的会重生吗?转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自己吗……?

  因为,拥有前世记忆而转生的只有他一人。

  现在回想起来,阿尔维也已经消失了。甚至是相信转世的森之贤者也不存在了。而历史上却没有丝毫痕迹。现在想想看,这不是很奇怪吗…

  在野外搭建的简陋帐篷里生活的日子里,塔拉尼斯渐渐地被绝望吞噬了。

  弥安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一瞬间,他的希望断了,最后他离开了雅典娜。

  漫无目的地从城镇走到下一个城镇,为了维持生计成为了雇佣兵。

  他曾经对弥安说转生后想养花。

  但是,他的选择并不多,视野里几乎只会映出那唯一的选择。战士。他不得不向那个生活方式转变。

  他到处战斗,直到来到了罗马。

  “……队长”

  塔拉尼斯将酒一饮而尽,问道。

  “你觉得人会转生吗?”

  他知道自己在寻求救赎。

  已经醉了的心,他非常想要知道答案。

  “轮回吗?这是凯尔特人的信仰啊。”

  队长嘟囔道。

  “死了就会重生吗……”

  队长看着塔拉尼斯手里的蜡板,温柔地说道。

  “不是有吗,你一定会再见到重生的弥安的。”

  那不仅仅是心情好的罗马人的安慰之语,而是两人喝酒时流露的真言。

  但是,塔拉尼斯发自内心相信队长的话,如同启示般被刻在了塔拉尼斯的心上。

  他再次凝视蜡板上的画像,在心中将弥安抱紧。

  我想再见到你。

  弥安,我想再见到你。

  队长眺望着黄昏的天空,说道。

  “我要是转生的话,就变成很可爱的女孩吧,我会和很多男人交往的。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彼此触碰着身体,我就会很开心了。”

  正好听到队长说出这句话时——

  塔拉尼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下一次转生的时候,塔拉尼斯出现在了水里。

  自己好像置身在很大的鱼群里。

  从水压和水温中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形状很奇怪。

  他一呼吸,腹部附近就有点痒。

  看起来非常大的鱼,仔细一看原来是小鱼苗。

  或许,现在的自己也和它一样吧?想到这一点的瞬间

  眼前一黑,他的意识中断了。

  恐怕是自己转生成了鱼,很快就被捕食了吧。回想着当时情景的塔拉尼斯现在是田地里生长的麦子。

  然后,他被收割的镰刀割了下来,生命也随之结束了。

  接着,转生成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

  然后,转生成野兽饿死

  又转生成人类在战场上战斗。

  不断重复着眼花缭乱的重生,时代在不断地前进。

  古代结束后,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罗马,随之走向灭亡。

  度过了被称为黑暗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开始了。

  在无尽的痛苦轮回中,塔拉尼斯始终相信着。

  总有一天,他会和重生的弥安相见。

  那就是他流转时灵魂的坐标。只有这一点,成为了引导塔拉尼斯的光。

  无论是否转生为人,塔拉尼斯通常都会投身于生死的战斗中。

  然而,在众多的流转中,也有从这些战斗的熔炉中脱离出来的稀少的一生。

  比如出生在贵族家庭的时候。

  在那里,他有了意想不到的重要相遇。

  第二夜

  当歌姬发出极为罕见的女中音时,吊灯上的蜡烛火苗同时颤动着。

  剧场宾客满座。

  歌剧这种新的娱乐方式在意大利很流行,在威尼斯共和国也建了很多的剧场。

  其中圣•焦班尼•格里索斯托是最高级的剧院。

  塔拉尼斯在特等的包厢席观看了今晚的歌剧。

  周围的人都是有地位的中老年人,大家都很在意刚满十九岁的青年塔拉尼斯的一举一动。

  如果有人跟他搭话的话,他会随时用不失礼仪的微笑来应对。

  今生的塔拉尼斯是大富豪的儿子。

  他的家族是曾历任过多泽尔顾问官、枢机卿、圣马可财务官等国家要职的威尼斯最有实力的门阀贵族,同时也作为考古学和艺术的庇护者而知名。

  这个歌剧院也是他家里经营众多剧院的一个。

  在舞台上,穿着金色礼服的歌姬手持竖琴独唱。剧院终于请来了这位被称为那不勒斯宝石的天才。

  虽然还没有开演,观众们已经被她俘虏了。

  她的美貌富有光泽且可爱。

  她纤细的身体能发出难以置信的嘹亮的歌声。她有着可以自由游走在天地间的广阔音域。

  从她的歌声里可以听出她的天赋。只要听一下就能察觉到这种细微之处,谁都会觉得非常舒服。

  歌姬带着忧郁的表情继续表演着角色的心。丰富的感情表现,洋溢着她内心燃烧的热情和生命力。

  她无疑是为这个时代添彩的天才,她焕发着站在顶点的光辉。

  但在之后会被传为经典的演奏中,塔拉尼斯没有让周围的人注意到,他失望了。

  “啊,感谢你能来此演奏。”

  闭幕后塔拉尼斯来到了后台,歌姬睁大眼睛表示感激,快步向塔拉尼斯走去。

  可以和刚才还在舞台上闪耀的表演者近距离接触,这在其他人看来是一种特权意识吧。

  “和传闻一样,你的歌声很棒。”

  塔拉尼斯淡淡地,用今生学会的社交笑容赞美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希望一定要在这里唱一次。因为这是贵族和平民都可以观赏的唯一剧场!”歌姬投来明亮的目光。这不仅仅是出于对权势者的关心,也包含了年轻女孩纯粹的尊敬。

  “我也想和你见面……不仅仅是这个剧院,作为伟大的音乐庇护者,您的名字也传到了那不勒斯。”

  “只是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门第。”

  “您太谦虚了。我认识好几个托您的福,可以幸福生活的同行。”

  “不,我并没有帮什么忙。”

  问候完了,沉默随之到来。

  歌姬也许是无心吧,似乎在等着被塔拉尼斯邀请。

  塔拉尼斯在今生的经验中察觉到了这一点,很有礼貌地说道。

  “今晚是最美妙的夜晚。请好好休息吧。”

  他很清楚地暗示道自己不想发生什么,然后准备离开。

  “请您稍等。”

  歌姬叫住了塔拉尼斯。他回头一看,看到了歌姬和刚才完全不同的紧张的脸。“您真的对我的歌满意吗?”

  她的提问让塔拉尼斯胸前一紧。

  “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眼神?”

  她的声音中蕴藏着敏锐的洞察力。

  “这不是我要寻找的歌声”你的眼睛是在说着这样的话吧。

  歌姬和站在舞台上时一样,有着闪耀的气息,她作为杰出的天才,有着敏锐的直觉。

  已经活了五十万次以上,同样作为杰出人物的塔拉尼斯理解这一点。

  所以他怀着敬意,坦白答道:

  “……我在找一个人。”

  建立剧场,招揽来自各地的有名歌姬,甚至雇佣一些无名的音乐家来唱歌。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转生的弥安。

  歌姬点点头,然后,脸上浮现出像是贵人的微笑,她的自尊心受伤了,笑容里流露出一种慰藉。

  “那个人不是我吧。”

  塔拉尼斯登上了等待自己已久的小船,船在狭窄的水道上缓缓前行。

  两边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砖墙建筑。

  对于水都威尼斯来说,水就是平时的道路,城市本身就是靠移动的船形成的。

  穿过狭隘的水路,载着塔拉尼斯的小船来到了大运河。

  几百盏亮着的油灯形成了这壮丽的夜景。

  圣马可广场的大灯塔、沿着运河最好的地段建着的贵族大宅邸和重要的公共设施、往来的船只和凤尾船……这些建筑和船只闪烁的灯光照亮了威尼斯的整个夜晚。

  在习以为常的夜景中,塔拉尼斯再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某处变化。

  神秘之力消失了。

  曾经,神秘之力就存在于周围,只要说出誓言马上就会显现出来。

  森林里的魔兽不见了。无论是巨人、龙还是神,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塔拉尼斯都会有这样的错觉,这些神话中的存在是否真的曾出现于世。

  神话时代的人与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原因是什么。塔拉尼斯不知道。

  “那位歌姬的歌声怎么样?”

  一直为自己家工作的老船夫对塔拉尼斯说道。

  “很不错。今晚的歌剧之后会引发热议吧。”

  塔拉尼斯再次陷入沉思,他看着船头划过的水波沉默了。

  连歌本身也变了。

  歌唱的技术得到了磨练,旋律、乐器都变得更加复杂了。

  最近已经完全看不到在街头旅行的吟游诗人们了。

  ――弥安怎么样了。

  塔拉尼斯仰望夜空。

  在同一片夜空下的某个地方,她会在吗。

  如果弥安也听了今晚的歌剧,她会有什么感想呢。

  在这个没有诗人的世界里,她在做什么呢……

  我想见你了。

  弥安可能也在唱歌。

  这样想着,塔拉尼斯嘴角绽开了微笑。

  我想见你了。

  我心爱的弥安。

  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的时间了,塔拉尼斯没有像过去那样熊熊燃烧的热情了。

  但是,就像刻在石碑上的诗一样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在岁月的风雨中,自己对弥安的爱也没有消失。这份爱已经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了。

  现在塔拉尼斯久违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自己的臀部因坐得太久稍微有些潮湿。

  他听到了水声。

  船夫小心地挥动船桨,把船停靠到了宅邸的栈桥上。

  “谢谢”

  塔拉尼斯道谢后下了船。

  沿着大运河耸立着如同神殿一般的建筑,据说是自己的祖先为了向求婚之人的父母证明自己的财力而建立的。

  塔拉尼斯登上石阶,走向家门。

  这时,他的头上……蝴蝶在飞舞着。

  蝴蝶飞了过来。

  他的目光追随着蝴蝶,接着蝴蝶停在了塔拉尼斯的肩膀上。

  是凤蝶的一种吗,蝴蝶有着自己从未见过的颜色和花纹。

  虽然有一瞬间塔拉尼斯想要伸手抓住这支蝴蝶,但是他觉得不至于这样做,如果自己继续在石阶上走的话,蝴蝶就会飞走了吧。

  但是,蝴蝶却一动不动。

  佣人开了门,他走进了大厅,蝴蝶还停留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从未试着去抓这支蝴蝶,于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支蝴蝶有点不对劲啊。”船夫像往常一样手划着桨说道。

  他的视线落在了塔拉尼斯的身旁,朝着凤尾船的边缘。

  蝴蝶停了下来。

  “它已经缠着少爷好几天了。”

  船头举起桨头,向蝴蝶挥去。

  蝴蝶轻轻地避开,在空中飞舞出弧线后,停在了原来的地方。船夫咂嘴道。

  “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是吗”

  “当然。还是去教堂和牧师聊聊比较好。”

  塔拉尼斯回头看着蝴蝶。

  吸收了夜晚黑暗的羽毛确实令人不自在。从那天之后,这支蝴蝶好几天都不曾离开,它绝不普通。

  但是,蝴蝶并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

  因为塔拉尼斯曾多次与邪恶的存在对峙过,所以他可以确信这一点。从这只蝴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邪恶的气息。

  “但是,当我试着去照料它时,会产生一种奇妙的依恋感。”

  听到塔拉尼斯的回答,船夫耸耸肩膀,假装集中精力把凤尾船停靠到码头。

  塔拉尼斯从船上下来了。只是今天他没有急于马上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船夫。

  从懂事以来,他第一次上船见到船夫的那天起,船夫已经老了很多,头发几乎白完了,曾经精神的脸如今也完全松弛了。

  “少爷”

  塔拉尼斯向他伸出手,希望同他握手。

  老船夫不知所措,一边看着塔拉尼斯,一边赶忙回握。

  “到今天为止,多谢了。你以后会很健康的。”

  “啊?……”老船夫诧异道。

  塔拉尼斯微笑着,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蝴蝶翩翩地飞向箱子。

  这是塔拉尼斯准备的小木箱。

  蝴蝶停在了箱子上的树枝上,就像知道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地方一样。

  塔拉尼斯走到木箱旁边弯下腰看着蝴蝶。

  蝴蝶如同呼吸般慢慢地挥动着翅膀。

  房间里闪烁着淡淡的灯光。面对蝴蝶,塔拉尼斯轻轻地问道。

  “……弥安?”

  蝴蝶没有特别的反应。

  塔拉尼斯露出苦笑。

  他站起身,从收纳箱里拿出竖琴。

  出生在贵族家庭,他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教育。音乐也是其中之一。

  坐在椅子上,他轻轻地拉着琴弦,小声地唱着歌。

  这是弥安创作的那首歌。

  通过乐律教育,更加感性的塔拉尼斯现在明白了,弥安所创作的旋律在这个时代也完全不过时。这首歌以不可置信的光彩,承受了时光与风雪的考验,在当今仍然流行。

  弥安是个天才。塔拉尼斯一边唱歌一边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点。她就是一颗在残史消逝的世界里瞬间闪耀的星星。

  塔拉尼斯中途停止了演奏。因为这部作品还没有完成就结束了。歌曲的内容截止到那晚在森林里围着篝火弥安所唱的部分。

  在余韵回响的房间里,塔拉尼斯吐了口气,演奏就此告一段落。

  蝴蝶不知什么时候在天花板上飞着。

  塔拉尼斯无意中伸出手臂,蝴蝶像是理解了他的意思似的飞了下来,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蝴蝶。

  眯起眼睛,塔拉尼斯直起身朝窗户走去。夜深了,眼下的大运河上没有丝毫船影。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柔和的水的味道。仰望天空,月亮正在高高升起。

  “去吧”

  塔拉尼斯把手伸出窗外说道。

  “我已经不能照顾你了。”

  他对着蝴蝶说道。

  “我很快就要死了。”

  是的。

  塔拉尼斯每次转生的寿命不到二十年,和第一世的寿命一样。一开始他以为这就是森林里的贤者所信仰的转世。但,并不是。

  这是女神的诅咒,所谓的“天上降下的恐怖”,这是命运。

  就像是永不终结的轮回,一旦想到这种状态,塔拉尼斯的心就会产生紧迫感,精神会被无法解脱的痛苦所侵蚀。现在的他的确是那样。

  “好了,快离开吧!”

  他用力甩了甩胳膊。

  蝴蝶离开了,它漂浮在夜空中,稍微停留了一下。

  然后,它径直飞舞而去。

  塔拉尼斯目送蝴蝶离开。

  命运停留的时刻到来了,他的心跳停止了。

  第三夜

  “……原来如此。”

  一位正在画画的女人叼着烟斗说道。

  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画架前,用专业的手法挥动着画笔,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描绘的是以希腊神话为主题的男女间猥亵的性交,这是一种委婉的色情画。

  “你就是这样不断重生,然后出现在了这里。”

  “没错。”

  失去了双腿坐在轮椅上的塔拉尼斯答道。

  今生的塔拉尼斯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法国,他参加了德法战争,然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作为伤兵归来后,他在夜晚贩卖吗啡,冬天在巴黎寒冷的街道上每日以面包度日。

  今天晚上她突然路过,塔拉尼斯出于好心警告她最好不要走这条路。然后他被这位女人带回了家。

  这里是九区,奥斯曼街道的公寓。

  房间里晾着洗过的衣服。巴黎的空气很干燥,所以保湿效果很好。

  兼作画室的客厅里弥漫着油彩和她吸的薄荷味香烟的味道。虽然绘画材料和小物件都很多,但从常备的嗜好品中可以看出,她的生活其实很拮据。

  “如果是这种画,即便作者是女人,大家也不会生气吧。”

  画画的女人轻飘飘地说道。在这个时代,女性要登上画坛还是很困难的。

  “倒不如说喜欢这种画的男人很多。这也是应你要求所画的。”

  她虽然是裸体,但她笔下描绘的裸体姿势却完全不同。看来她并不是以自己为模特,不穿衣服画画只是个癖好罢了。

  里面的桌子上有出版物的插图。那些都是这种色情题材的画。

  “你喜欢吗?”

  “喜欢”

  塔拉尼斯简洁地回答,爽快地笑道。

  “一想到我画的画让很多男人高兴,我就觉得很舒服。如果卖得好的话,我也会觉得被大家认可了。”

  塔拉尼斯看着她吸入薄荷烟,生动活泼地挥动画笔,他突然想道。

  “……你也许是队长的转世。”

  “罗马的队长吗?”

  “啊啊”

  “要说她可爱得出奇,好像还不够漂亮。”

  女人左右不对称地笑道。

  塔拉尼斯正在考虑怎么回应她的话。

  “你喜欢队长吗?”

  被问起队长,塔拉尼斯开始回想关于队长的一切,但他已经记不起队长的模样了,只记得队长为自己画弥安的画像,然后安慰自己“弥安一定会重生”。只有那么短的记忆。但是,塔拉尼斯肯定道:“嗯!”

  “那么,这幅画就到此为止吧。”她放下笔和调色板,身子往后退,然后打量自己的作品。

  塔拉尼斯清澈的蓝色目光中,浮现出被遗忘的罗马队长的面容。

  “……英雄塔拉尼斯”

  她的眼神不再紧绷,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流浪者告诉被偶然收留自己的画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确实”

  她眨眼示意。

  “但是,这并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她回头看向塔拉尼斯。

  “你的身影,打动了我的心。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

  被塔拉尼斯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的脸上浮现出无畏的神情,右手拿着烟斗的手指微微僵硬。

  两人互相凝视,塔拉尼斯悄悄地移开了视线。

  “我今晚会死的。”

  “是吗?”

  女人又不对称地笑了。吸了口烟,重新开始画画。

  “转世后,你还会在什么地方战斗吗?”

  “……不”

  塔拉尼斯看着自己失去的双腿。

  他在战壕里受到了大炮的攻击,直接没了双腿。在战场上,到处都是看不到的流弹和炮火,天空不久就被飞机支配。

  “英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时,一支小鸟从画架后飞出,伴随着短小的鸟鸣落在了塔拉尼斯的肩上。

  “那只鸟是弥安的转世吗?”

  “不知道。只是它一直都在。”

  “一直?”

  “我说过蝴蝶的故事吧。”

  “从那之后,每次重生我身边都会有相同颜色的蝴蝶”塔拉尼斯回头看向小鸟。它的羽毛颜色和蝴蝶不同,但却和蝴蝶一样奇怪。

  “现在则是鸟。”

  “同样的东西?”

  “我是这么想的。因为这种现象一直在持续。”

  “也许你具备了让生物服从你的能力。”

  “……我没想过这一点。”

  塔拉尼斯感受到了虚无,他凝视着天花板,好像看到了自己目光中浮现的颜色一样。

  “对不起。它们一定是相同的。这样说比较合适。”

  画画的女人改口道。

  “它是活了几十万次的你的唯一旅伴。”

  “马上就要100万次了。”

  她瞠目结舌。

  “无法想象。你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太漫长了。但是……一旦过去就觉得都过去了”

  “我好像理解了。”

  “旅行的伴侣吗……实际上,我曾经带着它去旅行过。”

  塔拉尼斯用指尖抚摸着小鸟的喉咙。

  “我周游了还没去过的大陆和国家。”

  “为了寻找重生的弥安?”

  “啊,不过实际上是打发时间。”

  “人生就是消磨时间”

  和小鸟一起乘船,骑马,一个劲地向前走。

  在途中寿命用尽,转世为人开始了新的旅程时,又重新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鸟。

  “你来了啊,弥安”

  他那样称呼小鸟。

  他相信小鸟就是弥安,然后唱着歌,继续旅行。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一直转生的生命会记得自己——那是一种令人震惊的心灵支柱,所以他并没有疯狂。

  “你好像很开心呢。”

  “啊……现在回想起来,我非常开心。”

  这个世界有着令人完全想象不到的自然、街道以及人的存在方式。

  在异国他乡的城市停留几天出发的时候,对于自己离开后这里的生活依旧持续下去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突然感受到了世界的广阔。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塔拉尼斯把手放在轮椅的车轮上,小鸟振翅高飞,在空中飞舞。

  “为什么?”

  “我马上就要死了。留在这里会很麻烦吧。”

  “没关系。你是我好不容易捡来的,就让我看到最后。”

  塔拉尼斯正迷惑的时候,落在床上的小鸟发出奇怪的声音。

  一看,小鸟踩着一个扁平的物件。

  棒子的前端贴着画着东洋图案的圆形纸。

  “那是?”

  “是团扇,是日本的扇子。”

  画画的女人回答道。

  “一直很流行吗?”

  “是的”

  “你果然和世界脱节了呢。你没有去过日本吗?”

  “这样说来,我没去过”

  “那么,下次转生的话就去日本吧。”

  “这样啊。”

  “日本吗?真好啊,我也想去看看。”

  “去就行了。”

  于是她露出苦笑,吸着烟斗。目光渐渐远去,“现在不是时候啊”,她像是在辩解似的嘟囔着。

  塔拉尼斯什么也没说。深夜的寒冷使薄荷烟的香味更加浓郁。

  “我也要转生到曰本”

  她说着俏皮话。

  “我要变成超级可爱的女人,俘虏很多的男人。怎么样?”

  “我想看看那样的你。”

  “就这样决定了。”

  画画的女人轻轻地拍打着画笔,油彩不断地掉落。

  这时,塔拉尼斯的心跳停止了。

  “……对不起,时间到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轻轻说道。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画画的女人微笑着

  “再见了——英雄塔拉尼斯”

  视线全部融化在了深深的黑暗中。

  黎明

  早晨来了。

  城市似乎很舒服地接受着春天的明媚阳光。

  混凝土、沥青、在这个国家只有这个时期才能看到的盛开的花木。

  在城镇面向家庭分开出售的公寓的一个房间,洗脸台的镜子面前。

  在那里,一个少年突然出现了。

  穿着崭新高中制服的少年,虽然还稚气未脱,但眼睛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古木般的深邃。

  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和凯尔特的英雄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正好100万次。生于二十一世纪后的日本,从今天开始塔拉尼斯就是高中生了。

  他预感到这次的人生会和以前不同。

  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仅仅是这些偶然重叠在了一起。

  小腿碰上了柔软的东西。

  “……弥安”

  他一呼唤,猫就蹭了过来。家人相信它的叫声和名字是一样的。

  一直在一起的生物,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猫。

  塔拉尼斯跪在地上,抚摸着猫的后背。它的毛发没有了张力,身体的动作也很缓慢。

  他在懂事的时候来到家里,猫已经是老奶奶了。今生和它的离别会很快到来吧。

  “弥安”

  塔拉尼斯一边抚摸一边问道。

  “总有一天你会转生成人类吗?”

  总有一天会转生成人类……我们还会再相遇吗。

  猫抬起头来,像是回应似的小声叫着。

  于是,久违地胸口难受起来,他把猫抱在怀里。

  光太。

  母亲伴着责怪的声音进来了。今生他的名字叫三善光太。

  “衣服会沾毛的。”

  母亲从光太手中接过猫放到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太的制服。

  “看”

  她用手拍着光太的衣服,然后用手指捏去猫毛。

  “对不起。”

  “说大声点。”

  “…….嗯,对不起妈妈”

  母亲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在这之前,每段人生中的母亲都是这么说自己的吧。

  拿着新的帆布包,光太在玄关穿着鞋子的时候,猫来送别。

  “我走了,弥安。”

  光太打开门出去,被春天的舒适空气包围着。

  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松弛了。这个国家的这个季节真好。

  光太去了停车场,看到了那里盛开的樱花。

  他踩着脚踏板,骑着自行车轻快地开始飞驰。

  然后——终于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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