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1

  大得连人的脑袋都能塞进去的大碗在拉胚机上旋转,赖江用双手夹住大碗的侧面,从上面慢慢地向外侧压。她想做一个大盘子。

  东西大,需要相当慎重,但不鼓足勇气用力,形状就无法改变,需要慎重而大胆,分寸很难把握。

  泥胚开始在她的手中失去平衡,她拼命地扶着。突然,前方伸过一双手协助她工作,将快走形的泥胚完美地调整归位。

  在那一瞬间,赖江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雅也在帮自己。以前曾经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场景。然而,眼前的人却是御船老师。御船见拉胚机上的泥胚稳定了,便冲赖江点点头,走开了。

  雅也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赖江拿起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

  出了教室,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仓田太太”。回头一看,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此人满脸胡须,穿着脏兮兮的西服,但目光犀利。

  “曾在银座的画廊和您聊过几句,我是警视厅的加藤,您还记得吗?”

  “加藤……啊。”赖江清晰地记起来了。

  “想找您谈点事情,可以吗?”

  两人进了位于水天宫前站的CITY酒店,大厅里已早早地装饰了圣诞树。两人在一层的茶室面对面坐下。赖江心里充满了怀念之情,和雅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酒店。

  “那位先生,现在依然在上陶艺班吗?”

  听加藤开口询问,赖江才回过神来:“什么?”

  “就是酒壶的制造者,是姓水原。听说是位手艺人。”

  “哦……”赖江很惊讶,没想到加藤还记着雅也,她以为自己的内心被对方看透了,“最近好像没来陶艺班,也许是工作太忙了。”

  “最近您没见过他?”

  “嗯,最近一直……”

  “哦。”加藤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同时眼睛上翻注视着赖江。那审视般的眼神让她很不快。

  “半年前,你们一起去过华屋?”

  “啊?”

  “华屋,您还在一层的箱包拒台与曾我恭子交谈过。”

  赖江顿时呆住:这个警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确实去过,怎么了?”

  “能请您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吗?离开华屋后,您做了什么?”

  “离开华屋后?”

  “对,您和水原去吃饭了?”加藤笑嘻嘻地问道。

  赖江摇摇头。“那天直接和他分开,我一个人回家了。”

  “肯定?”

  “肯定。”

  赖江想,怎么可能记错呢?后来才发现那一天具有重大的意义——那是见到雅也的最后一天,从此就和他完全断绝了联系。赖江仍不明白为什么。她甚至还去过他的住处,但那里房门紧闭,敲门也没有反应。

  “这有什么问题吗?”赖江问道。

  加藤并没痛快地回答。“您和那个姓水原的人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咨询了陶艺班的人,听说是您把他拉进培训班的。”

  “怎么能说是拉进去的呢……只不过邀请了一下。”

  “所以我才问您,和他是怎样认识的?”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为什么要隐瞒呢?难道和他的相遇无法对别人说吗?”

  赖江感到脸颊变得异常僵硬,她眼含怒意地瞪着警察。

  “对不起,失礼了。”加藤轻轻举起双手,“不过,现阶段还不能对您详细说明。我们要保守调查中的秘密,也有保护个人隐私的义务,请您谅解。”

  “你的意思是水原和某起案件有关?”

  “刚才说了,现在还不能告诉您,日后也许能向您说明。”

  赖江拉过茶杯。难道雅也和什么事件有牵扯?这件事与他隐蔽行踪有什么关系?

  “和他就是在这家酒店见面的。”她缓缓说道。

  “这里?”

  “嗯,但当时我并不认识他。”

  赖江尽量详细地对加藤描述了和雅也相遇时的情景,加藤认真地在记事本上做着记录。

  “也就是说,那个姓山神的人建议您投资一个新项目,您也颇感兴趣。”

  “确实有投资的倾向。”

  “但那时水原出现,警告您被人欺骗了。从此,你们开始交往。”

  “谈不上交往……关系比较亲密的确是事实。”

  加藤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辩解,眼睛望着远方,用圆珠笔头咚咚地敲着桌子。“和他见面前,有没有出现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的事情?”

  “比如被人监视或者跟梢,就是所谓的跟踪。”

  赖江摇摇头。“没感觉到。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事情?”

  “没有更好。我再问一次,您现在和他没有联系?”

  “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

  “当然可以。”

  就算你打这个电话也打不通——赖江本想告诉警察,最终还是没说。他打一次就会明白。

  警察记下号码,合上记事本,低头道:“在您百忙之中打扰,真抱歉。”

  “你在找水原?”

  “嗯,是啊,应该会找他。如果找到了,要不要通知您一声?”

  赖江禁不住想点头,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估计他没什么事情找我。我也是,也没什么事找他。”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肯定像凄凉的逞强。

  2

  从酒店茶室出来后,加藤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处后,合上了记事本。

  没错,终于找到了。

  新海美冬的同伙就是那个水原雅也,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转折点就是前几天去见了曾我恭子。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问问关于曾我孝道的失踪有没有什么消息,却意外地得知了一个情况。

  恭子说,大约四月份时,仓田赖江来了,针对曾我孝道的失踪,以及恭子以此为契机和美冬变得亲密的事,提了几个问题。若仅仅是这些,加藤也不会在意,但恭子之后说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两人本来都离去了,可过了一会儿,那位姓水原的先生独自回来了,更详细地问了些问题。我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问,可还是如实回答了。”

  自从在画廊里知道了水原雅也后,加藤一直在意这个人。吸引他注意的是其金属加工从业者的身份,而且还是关西人。新海美冬在华屋工作的时候,同事曾听到过她打私人电话,那时美冬说的就是关西方言。

  听了曾我恭子的话,加藤对那个水原更感兴趣了。

  按照从陶艺班打听到的地址去了水原的住处,却发现他已不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咨询了房东,说是他已预交了半年的房租,所以房东认为没有必要声张。

  加藤请求房东打开了房门,看了看里面。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如家具、电器、日用品及衣物,也没有发现手艺人一般持有的自用工具。

  加藤还趴下看了看冰箱底下,拽出了一张纸,他的后背顿时有种电流穿过的感觉。纸上用铅笔画着戒指的构造图,还标有详细尺寸。

  加藤整理了仓田赖江的话。赖江感觉似乎是偶然和水原相遇的,但应该并非如此。水原对赖江的行动进行了彻查,窥探接近她的机会。当然,这肯定又是美冬的指示。不清楚他们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或许是想掌握能够制终在秋村家族具有强大实力的赖江的资料。

  出租车停下了,水原雅也的公寓就在眼前。加藤明白来也是徒劳,但依然无法放弃期望。也许水原已经回来了。

  他为什么会隐蔽行踪呢?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快暴露了?几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水原找到曾我恭子,详细询问了孝道失踪时的情况,加藤对此有些想不明白。如果水原是美冬的同伙,他应该清楚这些事情,为何要再次找恭子确认呢?

  加藤边想边上了公寓的楼梯。雅也的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牛仔裤和夹克的年轻姑娘,她正把一张小纸条夹到门缝里。

  加藤走到门前,她低着头想从边上走过去。

  “你找水原有事吗?”他问。

  她似乎一惊,抬起头来:“什么?”

  “是不是找他有事?就是水原雅也。”

  “倒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他回没回来……”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眼珠上翻看着他,“请问您是……”

  “我想先知道你是谁。”加藤抽出了夹在门缝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回来后请和我联系。有子。”

  “你叫有子?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回答?”她毫不示弱地瞪着加藤。

  “我想这对我们俩都好。我也在找他,咱们是不是该齐心协力呀?”加藤慢慢地取出证件。

  一进餐馆,就闻到一股鲣鱼汤的味道。一个客人也没有。晚上的营业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开始,现在刚过五点。

  “您喝点什么?”有子语气生硬地问道。

  “不,不用了。”加藤摆了摆手。

  有子微微皱起眉头:“您还是要点什么吧,否则我父母会觉得奇怪。”

  “噢,那就来瓶啤酒吧。”

  有子绷着脸点点头,进了里间。加藤望着她的背影,又环顾店内一圈。这里是典型的平民小餐馆,听说水原下班后常在这里吃晚饭。

  有子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啤酒瓶、酒杯,还有盛着小菜的小盘子。里面的厨房传出了说话声。

  盘中的凉菜是小鱼和裙带菜。加藤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啤酒。有子抱着托盘站在桌旁。

  “别嫌我啰唆,你真的猜不出他去了哪里?”

  “猜不出。如果知道,就不用那样做了。”她像是说在门上夹纸条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交往的?”

  她摇摇头:“没有……和他交往。”

  加藤苦笑道:“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应该是五年前,春天。”

  加藤明白了,是一九九五年春天,和新海美冬来东京的时间一致。“能告诉我你们是怎样变得亲密的吗?”

  “我不是说了吗,关系并不亲密……”

  加藤笑着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亲密,应该不会等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的消息。”

  有子紧闭双唇,对加藤怒目而视。“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在店里见面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地……”

  “是这样。”加藤又喝了一口啤酒,“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

  “以前的?”

  “是。”

  “听说是千住新桥附近的铁制品加工厂。”

  “工厂叫什么?”

  “好像是福田,也可能是福电。”

  加藤记了下来。“他下落不明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注意。那之前基本上没有见面,他一直没有露面,我很纳闷,就去他的住处看了看,发现已经没人了。”

  加藤猜出这姑娘对水原有好感。“你能否感觉出有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女人?”加藤知道这个问题对有子有些残酷。

  不出所料,有子垂下眼睑,说:“不知道。”

  “你没感觉出来?”

  “从没听他说过,也没见过。而且,我对他的情况不太了解。”

  “这个我也清楚。”

  如果你知道了那人的真面目,估计连笑眯眯地给他上菜也无法做到了——加藤在心里嘀咕道。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他偷拍的,上面是刚从公司出来的美冬的身影。他把照片拿到有子面前。“你见过照片上的女人吗?”

  有子望了照片足有十秒钟,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也有可能改变服装或化妆的风格。”

  有子把照片还给加藤。“您是想问雅也身边是否有这样的女人?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和什么人在一起……”突然,有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移开了视线。

  加藤没有放过:“怎么了?”

  “不,只有一次见过雅也和女人在一起,但不是这个人,是年纪更大……虽然也很漂亮。”

  “五十岁左右的?”

  “嗯,或许不到五十岁。”

  加藤明白,那人是仓田赖江。

  店门开了,进来两个穿工作服的人。有子看到有客人来,立刻面带笑容地迎了上去,高声招呼道:“欢迎光临”。

  两人看来是常客,随口开着玩笑,然后点了两瓶啤酒。有子步履轻快地去了厨房。

  加藤把酒钱和消费税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看来从有子这里已问不出什么。

  他刚走出餐馆,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请稍等……”回头一看,有子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她看了看身后,然后说:“刚才的照片,能让我再看一次吗?”

  “照片?可以。”加藤再次递过美冬的照片。

  有子瞥了一眼照片,抬头看着加藤。“这张照片能给我吗?”

  加藤有些惊讶:“不行,这可不行。这是办案资料。”

  “哦……”

  “为什么想要这张照片?”

  “为什么……她是雅也的恋人?”

  “这个嘛,我不能说。”

  “没关系,我知道。我一直觉得他心里有人。”

  “女人的直觉?”

  “也许。”有子低着头递回照片,“她,是什么人?警察先生,您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但不能告诉你。”加藤取过照片,放回口袋,“你最好把水原忘掉。”

  有子抬起头,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敌意。“雅也究竟干什么了?虽然我不太懂,但搜查一科不是负责调查凶杀案的部门吗?”

  加藤叹了口气,对她笑了笑。“刚才不是说了吗,详细情况还不能讲。如果他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问。”估计这一天不会到来了——加藤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我再说一遍,最好把他忘掉,这样对你好。”

  有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加藤扭身快步前行,心里想道,如果水原雅也选择了这样的姑娘,估计人生会截然不同。

  3

  当天下午八点多,加藤找到了福田工厂。无论如何,他都想趁今天不值班的空闲去探访那里。

  福田工厂的车间里没有亮灯,但相邻的住宅窗户里流出了灯光。加藤绕到房子门口,摁响了门铃。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答应。加藤以为没人,但一拧把手,门竟然轻易就打开了。

  刚进屋的地方是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和橱柜上落满灰尘,可见这家工厂已好久没有开工。

  “有人吗?”加藤冲里面喊道,“有没有人在?”

  不一会儿,从里面慢吞吞地踱出一个六十上下、个头矮小的男子,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加藤。

  “您是……福田社长?”

  那人闻言哼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嘟哝道:“工厂都没了,哪来的社长。”

  加藤明白了,看来福田工厂已经倒闭。“我是警察,想问些事情。”

  福田皱起眉头,歪了歪头。“就算还不起钱,也用不着警察来吧。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想问的不是您的事,是以前曾在这里工作的人。”加藤向前走了一步,“您还记得水原雅也吗?”

  福田那双似乎被皱纹掩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他也出事了?”

  “也?另外还有谁?”

  福田又冷哼了一声:“并没指谁。世道这么不景气,失业的人可以干的只有两件事:犯法或者等死。”福田拖着腿慢慢地走过去,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他怎么了?”

  “现阶段只是发现可能与某桩案子有关。我去找他调查时,他已下落不明,我才来到这里。”

  “他说不定也被债主追得四处逃窜呢。”

  “最近他和您联系过吗?”

  “怎么可能?从他两年前辞职后一直没有联系,确切地说,是我把他辞退的。”福田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烟盒,但里面已经空了,他烦燥地把盒子在手中攥瘪。

  加藤把自己的烟盒放到桌子上。福田交替看了看他的脸和烟盒,然后把手伸向烟盒。“谢了。”

  “水原是个怎样的人?”

  福田美美地吸着烟。“待人冷漠,手艺却无可挑剔。如果没有他,我这儿会早倒闭一年。”

  “什么意思?”

  “他什么都能干,车工、研磨、焊接样样精通,听说是从关西漂过来的,应该受过严格的训练。正因为有他,其他工人全被辞退了。尽管招人恨,可世道就是这样,没办法。”

  “首饰加工呢?”

  “嗯?什么样的首饰加工?”

  “比如做戒指或项链什么的。”

  “我这儿不承接这样的活儿。不过,如果想干也能干,工具一应俱全,以前我们工厂是以银制品加工为主,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银制品加工?”

  “做过首饰、酒盅之类的东西。那种活儿需要技术,将一块圆板,仅靠敲打来做成酒盅。但手艺最好的工厂突然离开了,后来就不做了。”

  “银制品加工方面,您的工厂有名吗?”

  “怎么说呢,圈里的人都知道吧。这些事情和雅也有什么关系吗?”

  “雇用他的经过是怎样的?”

  “根本谈不上什么经过,没那么夸张。他突然找上门来,希望我雇他。”

  “马上就痛快地录用了?”

  “是的。不,不对。”福田马上改了口,手指夹着香烟,眼睛斜视着上方,“阿安突然不行了,才雇了他。”

  “阿安?不行了?什么意思?”

  “有个人姓安浦,原来是这里的工人,因为受伤无法工作了。他被妓女刺伤了手,手指不能动弹了。对他本人当然是沉重的打击,对工厂的影响也很大,因为有一些机器只有他才会用。在这种世道下,如果无法按时交货,马上就会接不到订单。”福田轻轻晃了晃肩膀,又道,“其实接不到订单也是早晚的事情。”

  “您为了摆脱困境就雇了水原?”

  “是这样。刚才也说了,他的手艺无可挑剔,可以说因祸得福,阿安出了事,我们厂倒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当然,这话可不能让阿安听到。”福田恋恋不舍地盯着快烧到手的烟蒂,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灭了。

  “水原在这里时表现怎样?”

  “表现?什么意思?”

  “什么事情都可以。关于水原,只要您记得的,希望都告诉我。比如,他和什么样的女人交往?”加藤走到福田面前,拿起桌上的烟盒,打开盒盖对他说,“再来一根吧。”

  福田抬头看着加藤,又抽出一根香烟。见他叼上香烟,加藤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福田的眼神中充满戒备,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把烟凑到火上。

  “到底是什么案子?他干了什么?”

  “详细情况不便说,可以先告诉您,和一个女人有关。”

  “哦,女人?他长得还不错,”福田用力吸了几口,“可在这里时没有提过。他话少,只顾埋头工作,几乎和谁都不说话。”

  “那么,有没有和他关系特别亲密的同事?”

  “别说关系亲密了,估计还遭到了那几个人的憎恨。正因为有他,其他人才没活儿干了。”

  加藤点点头。完全可以想象,水原雅也尽量避免和他人建立联系,一旦关系密切,他的真面目就有可能被人发现。

  “能让我看看车间吗?”

  福田眉头紧锁。“当然可以,但没有照明,机器也不能动。”

  “没有电?”

  “线路被掐断了,为了避免有人擅自使用。”

  “擅自使用?”

  “意思就是不让我们随便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了,都属于银行。”福田吸完第二根香烟,揉着腰站了起来。

  正如福田所说,车间的灯已经不亮了。透过窗户射入的一丝亮光映出一排排加工机械。

  “会越来越糟,”福田说,“这世道会变得更遭。那些只想着损公肥私的家伙在掌管国家,当然会是这个样子。以前是老百姓地位高,所以问题总能解决,可现在不行了,努力也是有限度的。”

  “水原一直在这里工作?”

  “嗯,是的。”

  “水原工作的时候,总有人在旁边看着吗?”

  “根本用不着看。只要提供图纸,全都指示清楚后,剩下的就交给工人了。只要能按照要求做出东西,我就没有任何意见。”

  “这么说,就算他干别的事您也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问,如果水原用这里的设备做别的东西,是不是别人都不知道?”

  福田脸上又浮现出戒备的神情。他不耐烦地翻着白眼,抬头盯着加藤,“你是说他在这里干别的事?”

  “我想知道是否有这个可能性。”加藤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嘛,如果想干,应该能做到。工作都委托给了工人,根据需要,用哪台机器都可以。倒是有几名工人,但大家都不留意别人在干什么。”

  “您刚才说把水原之外的工人都辞退了,那么,后来这里就是水原的天下了,想必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

  福田什么也没说,只是歪了歪嘴。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声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小女人提着便利店的袋子站在那里。

  “来客人了?”女人问。

  “不,是警察。”福田答道。

  “警察……”那女人像是福田的妻子,她向加藤投来透着胆怯的目光。

  加藤冲她笑了笑。“我来打听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水原的情况。”

  “啊,你说阿雅……”她这才放下心来,交替看了看加藤和丈夫,“对了,像是两个月前刚来过吧。”她像是在征求福田的同意。

  “来过?两个月前?”加藤凝视着她的脸,“水原来过?”

  或许加藤的语气过于严厉,她脸上又现出惧色,缩了缩下巴,小声说:“嗯。”

  “真的?刚才怎么没提?”加藤回头看了看福田。

  “是这样吗?”福田有点怄气似的嘟哝着,并不正视加藤。

  加藤把目光又转回到女人身上。她像是在后悔自己多嘴了。

  “水原来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看看……是不是?”她对丈夫说。

  “碰巧来到附近,顺便过来打个招呼,稍微聊了几句,马上就回去了。”福田说。

  “噢。”加藤抱起胳膊,打量着两人。

  福田依然把脸扭向一边,他妻子则低着头。

  “福田太太。”加藤喊道。

  她似乎吓了一跳,身子一动,抬起了头。

  “可以占用您点时间吗?”加藤丢下这句话,没等对方回答就先走出工厂,又穿过办公室,打开了入口的门。

  不一会儿,福田的妻子惴惴不安地出现了。

  “咱们到外面说吧。”加藤把她带到了外面。

  她吓得直哆嗦,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您丈夫像是在隐瞒什么。水原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情?”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发觉加藤正在注视自己,显得有些狼狈,“没有撒谎,就算您说我丈夫在隐瞒什么,我也想不出。我觉得水原来过的事根本没有必要隐瞒。”看上去她并不像在撒谎。

  “水原来有什么事吗?”

  “这个……不太清楚,他和我丈夫在车间里说的话。”

  “当时您没在场?”

  “我只是给他们端了茶。”

  “水原回去后,没问您丈夫,他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

  “这个……”福田的妻子低下头,嗫嚅着。

  “太太,如果您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就实话实说。”加藤用上了告诫的口吻,“如果现在隐瞒了什么,也许日后会更麻烦。”

  她抬起头:“麻烦……”

  “请告诉我实情,我不会为难你们。”

  福田的妻子先看了看身后的动静,然后才说:“我丈夫说把图纸卖了。”

  “图纸?卖给水原了?”

  她点点头。“是几张以前加工过的产品图纸……我丈夫说,在家里放着也没用,就卖了。”

  “为什么现在水原又要买那些东西?”

  “这是常有的事。”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福田从办公室中走出,“图纸中蕴含了各种技术。所以,如果工厂倒闭了,会有一大堆人来要图纸。我们工厂也是,来买图纸的不止雅也一个人。这样做需要先得到客户的许可,所以我都拒绝了。可雅也本就是我们厂的人,我觉得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就给他了。”

  “卖给他的?”

  “要了点钱,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快进屋吧。”福田对妻子说。她逃跑似的进了屋。

  “卖给水原的是什么图纸?”加藤再次问福田。

  “各式各样的,我们曾加工过各种零部件。水原说,为了找到新工作,想把那些图纸作为自己手艺的宣传资料。可以了吧?水原只在那时来过,之后再也没有见面,没打过电话,也没问他的联系方式。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福田开始不耐烦了。加藤心中仍有疑问,可又觉得再问下去,这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是姓安浦吧,就是在水原之前在这里上班的工人?”

  “他怎么了……”

  “能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他不认识阿雅,你去找他也没用。”

  “我自有打算。”加藤取出烟盒,打开盖子,递到福田面前。

  福田板着脸伸出了手,还没够到烟,加藤一把抓住他的两根指头,用力一捏,福田的脸立刻扭曲了。

  “不要让我太费事,我没那么多时间,而且,也不一定总能保持好心情。”加藤笑道,然后松开了手指。

  福田把手抽回,揉着指头,再也不想去拿烟了,只默默地走进办公室。加藤叼上一根烟,点着了火。

  图纸……

  水原雅也究竟为何要买图纸?不可能是因为福田说的理由。水原有新海美冬这个搭档,就算找不到工作,也不会马上生计无着。

  和隐藏行踪的事不可能没有关系。难道水原雅也想用这些图纸干什么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让加藤在意。水原雅也来这家工厂难道纯属偶然?会不会是因为这里曾是有名的银制品加工厂,判定这里的环境适合首饰加工?毋庸置疑,这对新海美冬来说正合适。

  福田说,前任工人受了伤,才突然雇了水原。真的会如此巧合?被妓女刺伤了手,手指不能动弹。这事有些可疑,那个妓女究竟是什么人?

  福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加藤扔掉香烟,用脚踩灭。

  “最近一直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里。”福田递给他一张纸条。加藤瞥了一眼,放进上衣口袋。

  “你说安浦被妓女刺伤了,他认识那女人吗?”

  福田哼了一声。“在大街上撞见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安浦在酒店被灌了安眠药,不光钱被拿走了,最后还被刺伤了。警察也不会认真调查那种事,他曾发感慨,说警察不把他当回事。”

  “为什么手会被刺呢?”

  “这个嘛,就要问那个女人了。”

  加藤点了点头,道声“打扰”。福田将脸拉得老长,表情像是在说再也不想见面了。

  离开福田工厂后,加藤开始发挥想象力。一个工人被偶遇的女人刺伤了,水原随即取而代之,而且,那里对水原和美冬来说是最合适的工厂。难道这些可以简单地归结为巧合?

  他又觉得不太可能。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至于这样做。

  但加藤马上又打消了这一想法。他边走边摇了摇头:正因为是她,才会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4

  夕阳覆盖了西面的天空,下面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周围又挤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建筑。这里是怀着野心和希望的人造就的城市。而在现实中,人们像是在这些建筑物的缝隙中爬行一样生活着,整日疲惫不堪。

  雅也想,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正在隅田川的岸边。小船在眼前慢慢驶过,船尾勾画出几条涟漪。

  雅也想,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那场噩梦般的大地震之后,眨眼间已过了五年。一想起这期间自己干过的事情,他就有种被寒风吹透全身的感觉。

  难道我是为了杀死自己的灵魂才来到这个城市吗?

  不,不是这样。来这里这之前我的灵魂已经死了,大地震发生的那个早晨就已经死了。砸碎舅舅的脑袋时,我就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她主动接近了这个空皮囊一般的男人。现在才明白,正因为我是这样的男人,她才会接近。失去灵魂、迷失了前进方向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她手中的玩偶。

  雅也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太阳镜戴上。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色。

  雅也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了。疯狂迷恋的人,仅仅是为了利用自己才和自己在一起,这真像荒唐的喜剧。她所有的爱情表白都基于周密的考虑,她的话只不过是让她操纵的玩偶任其摆布的咒语。

  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了。一对男女从他面前走过。河对岸走着拎着超市袋子的三个人,像是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采购晚饭的食材,看上去很幸福。

  右侧走过一个男人,身穿黑夹克,看样子二十出头,黑色的毛线帽一直拉到眉毛。那人看到雅也,明显放慢了脚步,然后像在观察周围动静似的四下望了望,才慢慢走过来。

  “可以坐在旁边吗?”男人用下巴指了指雅也坐的长椅。

  “请。”雅也稍微挪了挪。

  男人坐下后,再次环顾四周,看来相当慎重。他似乎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人,才对雅也说:“是杉并先生?”

  “嗯。”雅也轻轻点了点头。

  “说好的东西呢?”来人问道。

  雅也把纸袋放到男人身旁:“在里面,请查看。”

  来人表情紧张地拿起纸袋,还未打开,雅也说:“不要拿出来,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见。”

  “嗯,当然。”男子又一次东张西望,然后慢慢打开纸袋。雅也听见他小声“哟”了一声。

  男人把手伸进纸袋检查时,雅也一直在吸烟。隅田川波光粼粼。顺着这条河向前走,就能回到那栋公寓,那个曾遭遇各钟噩梦的房间。或许房东已经注意到那里已无人居住,但应该不会弄得沸沸扬扬,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屋子收拾一下再租给其他人。在东京这个地方,不论是有人消失,还是有人死亡,都没人在意。

  他突然想起了有子。她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仍然在店里帮忙,还等待着那个寡言少语的人到来?

  “太棒了。”旁边的男子说。

  雅也扭过头。那人两眼放光,表情中充满惊奇,“这是你做的?到底在哪……”

  雅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是说好详情免谈吗?”

  “确实是,可……”男子再次瞧了瞧纸袋里面,轻轻摇了摇头,“大大超出了预想,本以为会做工粗糙……”

  “你那边怎么样?不会给我拿些糊弄人的东西吧?”

  那人闻言似乎颇感意外,生气地闭紧嘴巴,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个方形小包。

  雅也接过后踩灭烟蒂,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男子诧异地抬头看着他:“不检查一下?”

  “没有必要,需要检查吗?”

  “不用,东西绝对没错。如果你无所谓,我也没有意见。”

  “那咱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雅也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人,“我的邮箱地址已经不再用了。”

  “知道,我的也一样。”

  雅也点点头,开始向前走。他把小包放进短风衣的口袋。

  太阳已渐渐隐藏在地平线下,城市慢慢地被夜色笼罩。

  雅也走到茅场町,上了地铁日比谷线,坐在靠边的座位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广告。其中有一条映入了他的眼帘。

  世纪之交开业!The HANAYA 2000。

  这条广告并非今天第一次见到,大约一个月前就随处可见了,电视上有时也会播出。

  这么不景气的世道下,这真是大手笔。华屋在进行大胆的大规模革新,听说收购了附近的大厦,扩大了营业面积,和以往一样,依然从事宝石制品和装饰品的销售,但另设了以美容沙龙为代表的美容部门。极其普通的女人,只要进入华屋的魔匣,出来时就会变成高雅迷人的美女——这就是电视广告的内容。社长秋村也曾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今后要把业务范围扩大到所有与美相关的领域。

  通向美丽的魔匣。

  这句话雅也听另外的人说过。不用说,那人就是美冬。她经常说,她的梦想是追求美,希望涉足所有和美相关的领域,并制成将其系列化的魔匣。

  雅也再次意识到,她肯定对丈夫秋村说了同样的话。这一项目并非秋村提出的方案,肯定是美冬在幕后操纵,看来秋村也是受她操纵的玩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她?为什么她能自始自终冷静镇定,精打细算,而且异常残忍?

  电车到了银座。雅也站起身,摸了摸短风衣口袋里的小包。

  来到地面,雅也沿着银座中央大道慢慢向前走。天已经黑了,但各家店铺的灯光把街道照得像白昼一般,几家店的灯饰已带有圣诞色彩。这条步行街上人流熙攘,大多是公司职员或女白领的身影。

  雅也停下脚步。那里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华屋。

  当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幻影时,雅也决定从美冬面前消失。再也无法和她共同生活下去了,但他又不能将一切变成白纸。他内心受到的伤害极深,经历的过去太肮脏,根本无法变成白纸。

  离开住处后,他首先想到要探究新海美冬的过去,但不是那个美冬,而是被她替代的真正的新海美冬。

  她究竟是谁?

  必须调查清楚,而且刻不容缓。警视厅的加藤也知道美冬是假冒的。在加藤真正行动前,雅也想把这一切作个了断。

  5

  离开公寓的第一个月,雅也得知网络上有寻人网站,那是他在便利店站着翻阅杂志的时候知道的。他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当天就上网了。

  寻人网站有好几个。他在所有网络上都上传了如下内容:

  我在寻找亡妻的朋友。如果您在1989年或1990年毕业于私立西南女子大学文学系,请与我联系。

  他一度犹豫是否标明新海美冬的名字,最后还是决定不写,以免被美冬通过某种途径得知此事。当然,是指那个假冒的美冬。只写这么几句话,就算她再敏感,应该也不会想到与自己有关。

  说实话,雅也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觉得虽说网络已逐渐普及,但经常使用的人并不太多。另外,即便符合条件的西南女子大学的毕业生看到了,与他联系的可能性也不大。在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发邮件,总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但他完全估计错了。上传资料后还不到一周,他就收到了三封提供信息的邮件。他一一回信,内容如下:

  谢谢您为我提供信息。我要找的是一名叫新海美冬的女子,应该是1989年毕业的。除了知道她是文学系的学生外,其他一无所知。如果您知道她的工作单位或丈夫的情况,烦请告诉我。

  在此,不可避免地要说出新海美冬的名字,雅也还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希望尽可能地直接通话。

  很快,三人都给他回了信。有两个人不记得有叫新海美冬的人,另一个人知道,说自己和美冬都是英美文学专业的学生。

  很遗憾,我和新海不太熟悉,不清楚她毕业后的情况。但如果问问当时的朋友,也许有人知道,到时我再和您联系。

  刚收到这封邮件时,雅也想马上写回信,请求对方从当时的相册或集体照中扫描下美冬脸部的照片发给自己,但最终没这样写。他担心对方会起疑心,而且,就算看到那样的照片,也没有太大意义了。现在的美冬是假冒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又过了大约两周,收到了素不相识的人的邮件,内容如下:

  我是前几天为您提供新海美冬信息的人的朋友。从他那里得知了情况,我觉得还是直接给您发邮件更好,就问了您的邮箱地址。

  我和新海也不太熟悉,但曾同属一个课题组,说过几次话。我还记得她的工作单位,好像是经销进口家具的公司,公司名好像是BBK或DDK。对不起,记得不很清楚。听说您夫人已经去世,她也是西南女子大学文学系毕业的吗?如果可以,能告诉我她的姓名吗?

  读邮件的时候,雅也感觉到体温在上升。他切身感受到,自己确实正一步步地触摸到真美冬的过去。他马上回了信。

  谢谢您为我提供了珍贵的信息。您能再详细告诉我一些新海美冬的情况吗?如果可以,我想和您直接通话。我不好意思请教您的电话号码,能否麻烦您拨打我的手机?当然,费用由我来出。(很遗憾,我妻子并不是西南女子大学的毕业生。)

  三天后,雅也的手机响了。

  没有显示是谁来的电话,但雅也确信肯定是信息提供者。他现在使用的手机号码从未告诉过其他人,以前用的那部手机现在一直关机。

  打来电话的是一位姓小筱的女子,果然是信息提供者。

  她首先更正了新海美冬的就职单位。“邮件中写错了,实际上是WDC,听说是World Design Corporation的简称,总公司设在赤坂。”

  “新海现在仍在那家公司吗?”雅也问。

  “这个不清楚,毕业后再没见过面。我想最起码要告诉您确切的公司名,才给您打了电话。在您百忙之中打扰了。”

  对方似乎想挂电话,雅也赶紧说:“您请稍等,能和您见一面吗?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新海的事情。”

  对方似乎很困惑地沉默片刻。“对不起,正如我在邮件上所写,我也不太了解她,就算见面,也无法告诉您太多情况。”

  “可……”说到这里,雅也意识到再强硬地请求下去,会适得其反。对方能给素不相识的人打来电话已经算是奇迹了。“知道了。那,能在电话里再聊一会儿吗?是这样,我妻子去年去世了,她曾给新海写了一封信,我无论如何想把信交给她本人。这是我妻子的愿望。”雅也说出了准备好的谎言。他想扮演一位尽力实现亡妻愿望的可怜丈夫,让对方无法轻易拒绝。以前他很不擅长这些小把戏,现在却能轻易做到。讽刺的是,这些都是假美冬培养的成果。

  演技似乎有了效果。沉默片刻后,那女子说:“稍微聊一会儿没问题,可我说过多次,我也不太了解她。”

  “只要告诉我您记得的事情就行了。新海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这个很难回答,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我记得她曾经说,选择英美文学专业,并非因为喜欢文学,而是对欧美的生活感兴趣。”

  “她引人注目的吗?”

  “我感觉很普通,属于不太起眼的那种类型。”

  “您知道她和谁关系较密切吗?”

  “好像有几个,可我不知道联系方式,她们和我们不是同一组的。”

  “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嘛,”对方笑道,“也许有,但我不知道。”

  看来此人和新海美冬确实没有太多来往。

  “知道了。占用您这么长时间,真对不起。我想再提一个无理的要求,您如果想起了什么,能否麻烦您再告诉我?”

  对方停顿片刻后说:“我刚想起来,她的论文相当独特,很有意思。”

  “论文?是毕业论文?”

  “嗯。她选择了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飘》为研究课题。”

  “哦……”雅也听说过这部作品,但不是通过书,而是电影——他连电影也没看过。

  “女主人公叫郝思嘉·奥哈拉,新海衷心钦佩这位主人公,论文中对她的生活方式大加赞赏。老师也说,那样写太过了。”

  “是吗……”

  雅也不知道故事情节,也不了解那位主人公,不知该作出何种反应。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这应该没有关系。如果想起更有价值的事,我再和您联系。”说完,她没等雅也表达完感谢,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那位那小筱的女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来电话。雅也早已料到,没有太失望。并非一无所获,终于获得了真美冬的相关信息。尽管尚未抓住轮廓,只是朦朦胧胧的,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有个地方必须去——WDC公司。那里肯定留下了新海美冬的足迹。他事先观察了几次,编好周密的计划,在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去了位于赤坂的那家公司。他身穿西服。这是以前赖江送给他的礼物,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刚进入展示厅,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店员马上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说着套话:“您今天需要点什么?”

  “我想找意大利制的梳妆台,是叫Dresser吧?”雅也笑着回答,“想要某种款式,听说只能在这里买到。”

  男顾客来找梳妆台,女店员心里肯定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依然面带微笑。“哦。您第一次来本店吗?”

  “对。可以前在此工作的店员曾让我看过商品目录,我想亲眼看一看实物。”

  不出所料,听了这句话,女店员马上作出反应。“那,您说的店员叫什么名字呢?”

  “一名姓新海的女子。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新海……”女店员显得有些茫然,看来她不记得这个姓氏。

  “新海女士拿给我们看的商品目录上有一款梳妆台,我妻子特别喜欢,一直想要,但总也没机会过来买。最近终于空出时间了,就下定决心买回去,可和她联系不上,才直接过来。”

  “哦……那,请您在这边稍等一下。”

  雅也在为顾客准备的大厅等候,腋下已经冒汗了。

  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一名女子,看上去也是三十岁上下,身材小巧,脸孔浑圆。她先向雅也道歉,说让他久等了,然后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野濑真奈美”。

  “您说的新海七年前已经离职了。我来帮您找可以吗?”

  “什么?她辞职了?哦……”雅也装出困惑的表情。

  “新海美冬让您看的目录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目录早已更新了,但我们依然保存了一部分老目录。

  “这个记不清楚了。是我妻子看的目录,我也不清楚是哪一款。我妻子好像和新海联系过,我想她应该知道。”

  “那能不能请您夫人来一趟呢?”

  这个问题雅也早已预料到,他按计划开始表演:“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这样,但我妻子去年去世了。”

  野濑真奈美的嘴唇张成了O形。雅也望着她的脸继续说:“前几天刚过了一周年忌辰,那时我想起她曾经想要梳妆台。或许您觉得现在再买很奇怪,但我无论如何想把那样梳妆台买到手,我妻子直到临死前,都说想坐在那款梳妆台前。”

  他尽量自然地放低了声音,但说话时嘴角依然留着一丝微笑。

  “原来是这样。”野濑真奈美似乎被他的表演打动了,垂下眉头,满脸都是同情的神色。不过,这也许同样是在演戏。

  “这回麻烦了。如果不问新海,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具。”雅也说。

  “您和新海完全联系不上吗?”

  “拨过她告诉我的电放号码,可根本打不通。本来我和她的父母关系比较好,但两人在五年前都去世了,因为那场阪神淡路大地震。”

  “哦,”野濑真奈美用力点点头,“她确实说过老家在神户一带。”

  “您和新海熟悉吗?”

  “我们是一起进公司的,但所属部门不同。她先在展厅待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到其他部门,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辞职了。”

  “是吗……这可怎么办呢?”雅也故意抱着脑袋说,“我只记得是意大利生产的,看来只好算了……”

  “您要不要先看看目录?虽然当时的商品不全了,但也许看着看着您就会想起什么……”野濑真奈美说。

  “是啊,尽管没有把握,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好。这样可以吗?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以防万一,我先跟上司说一声,估计没有问题。”说完,她去了办公室。

  她的上司好像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雅也坐在大厅角落的桌前浏览所有登载意大利产家具的目录。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

  展厅的营业时间到晚七点。快关门的时候,野濑真奈美来到他身旁。“怎么样?”

  “不行。”雅也无力地摇摇头,“越看越不明白了,我再次认识到,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妻子。”

  “不好意思,请问您的夫人是因生病还是……”

  “白血病。她还很年轻。”

  “哦。”她点点头。

  雅也合上目录,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她说:“给您添麻烦了。如果能联系小新海,我再过来。”

  “新海的联系方式,我们也查了,得知她从这里辞职后,又在南青山的时装店找了份工作。”

  “南青山的时装店?在这附近?”

  “听说那家店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之后的情况就完全不清楚了。对不起,没能帮上您的忙。”

  “您知道她当时的地址吗?”

  “应该有记录,您稍等。”她走进办公室,很快拿着一张纸条回来了,“但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雅也接过纸条,上面写着“幡谷二丁目”。

  “您知道那家时装店的名字吗?”

  “不知是否准确,听说是叫‘WHITE NIGHT’。”

  “WHITE NIGHT……”

  “意思是无法入睡的夜晚,听说也被翻译成白夜。”

  “白夜……”

  雅也在纸条上写下店名。

  第二周,雅也去青山。见到时装店,他就进去问是否知道一家叫“WHITE NIGHT”的店。可以想见,每家店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幸好他只找了三家就听到了有用的信息。

  “不就是那家在南青山的店吗?现在改成意大利餐馆了。”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店员征求一旁同事的意见。

  “有过这么一家店吗?”同事歪着头说。

  “有呀,里面全是高档品,窗户上还有彩色玻璃似的装饰……”

  同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啊,是那里呀。那家店是叫这个名字吗?”

  “听说换名字了。好像曾在市内开了三家店,听说还在大阪开了分店。可泡沫经济崩溃后,经营状况远比预想的差,就改了店名想重整旗鼓,但还是不行,最后倒闭了。那家店的老板当时才三十四五岁,这个你知道吧?是个大美女。”

  关于WHITE NIGHT,这两个女店员也只知道这些。她们从没进去过,自然不可能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人。雅也问了地址,礼貌地道谢后离开了,按照她们告诉他的地址向前找。

  那里确实有一家意大利餐馆,但没有一点时装店的影子。

  雅也随后去了幡谷。WDC的野濑真奈美告诉过他,真新海美冬曾居住在那里的公寓。那是一栋看上去建了十几年的灰色建筑。听说新海美冬住在三0六号房间。现在住的人好像姓铃木,但铃木不可能知道以前住过的人的情况。雅也毫不犹豫地摁响了旁边中野家的门铃,屋里马上有人答应。

  雅也谎称自己是私家侦探所的调查员,想问问以前住在旁边的新海美冬的情况。

  门很快打开了。露面的女子像是主妇,长发梳在脑后。

  雅也鞠了一躬,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显感觉出对方对私人侦探所很感兴趣。

  “新海呀,她早就搬走了。”

  “这个我也知道,能否告诉我她住在这里时的情况?”

  “呃……我们来往不多。”

  “那,您知道她和谁关系较为密切吗?比如,经常有朋友来玩吗?”

  “不怎么记得。她从没给四邻添过麻烦,彬彬有礼,看上去也很认真。”

  “异性关系怎么样?”雅也微微压低了嗓门,“比如看上去有没有恋人?”

  “不清楚。也许会有,但我从没见过。”

  看来从这位家庭主妇嘴里问不出太多,雅也准备放弃,刚要道谢离开,她突然说:“以前也有人来打听新海,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以前……”雅也考虑片刻,究竟是谁呢,“是什么样的人?”

  “感觉像普通的公司职员。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人说新海的父母遭遇了阪神淡路大地震,新海也一起受灾,然后一直下落不明,问我知不知道她的新住址。”

  雅也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姓氏:“那人……是不是姓曾我?”

  主妇张开嘴,用力点点头。“对,没错,就是姓曾我。”

  “那,您知道新海的新住址吗?”

  主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把贺年卡给他了,新海寄给我的贺年卡。”

  “贺年卡?”

  “她说过,从这里搬出去后要去国外待一段时间,出国前会借住在朋友家里。她就是从那里给我寄的贺卡。”

  国外——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且慢,主妇的话语中包含了更重要的信息。

  “她那个朋友是谁?”

  “说是要一起出国的人,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女子,好像说是她的老板。对不起,我记不清了。”

  “新海当时在一家叫WHITE NIGHT的时装店上班,就是那家店的老板吗?”

  中野困惑地摆了摆手。“我不是说了吗,记不清了,只是感觉好像说过这种话。可能是我记错了,请不要太在意。”

  雅也想起了在青山的时装店里听到的话——“那家店的老板当时才三十四五岁,这个你知道吧?是个大美女。”

  “您说把那张贺年卡给了曾我,那您手头还有没有新海寄来的其他信件?”

  “那时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

  “那,当时您有没有把贺年卡上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记下来?”

  “对不起,没有。”

  “那,对于那名女子,您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谁?”

  “就是新海信赖的那名女子,什么事情都可以。”

  “我们只是在新海搬家前来我这里寒暄时谈起过。”主妇似乎有些困惑,把手放到脸颊上,“新海说是两个女子去国外,我嘱咐她一定要小心,她却兴高兴烈地说没关系,一起去的人完全可以依赖,自己根本不用担心。”

  “还有什么?”

  “也许听她说过,但隔得太久了,”主妇摇了摇头,补充道,“好像说过那人像郝思嘉。”

  “郝思嘉?”

  “嗯,郝思嘉·奥哈拉。当时我觉得那比喻好奇怪,所以印象较深。”

  郝思嘉·奥哈拉——《飘》的主人公。

  6

  身穿灰夹克的男子坐在从里面数第二台游戏机前。看了看盘子里剩的弹珠,加藤冷哼一声,估计用不了五分钟盘子就会变空。

  旁边的座位空着。加藤坐下,注视着绷着脸玩弹子游戏的人的脸。那人似乎很快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停下手,眉头紧锁地看着他。

  “你是安浦?”加藤从上衣里取出证件。

  安浦达夫的脸色立刻变了,似乎还咽了一口唾沫。“我什么都没干。”他抬高了嗓门。

  “我没说你干了什么。想跟你打听点事,去外面说吧,反正看样子你今天手气也不好。”

  安浦的眼睛里浮现出怒意,但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和警察顶嘴,只紧绷着嘴一言不发。

  “该走了。你夫人拼命工作养家,你也该适可而止。”加藤拍了拍安浦的肩膀,“我请你喝酒。”

  安浦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两人进了王子站附近的小酒馆,加藤选了最里边的桌子,问安浦喝啤酒还是清酒,安浦挑了清酒。

  “想问问你福田工厂的事。”加藤一边给安浦倒酒一边说。

  安浦的脸马上拉了下来。“那个臭老头怎么了?”

  “工厂倒闭了。福田社长境况凄惨,差点就要上吊了。”

  “哦?”安浦歪了歪嘴角,“真是活该。”

  “你在那厂里干了很久?”

  “十多年。可只为我受了点轻伤,臭老头就把我炒了。”他用左手拿起酒盅,一口气喝干了。右手的手背上残留着丑陋的伤痕。

  加藤又为他倒酒。“手指能动弹?”

  “能动。有点麻,但没什么大问题。”

  加藤想,即便如此,作为手艺人肯定不行了,但他没有说出口。“福田工厂主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种事你问社长不就知道了?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呗。”

  “安浦,你以为我会为了问这些明摆着的事专门把你带到这里?”加藤又给他倒了杯酒,“多喝点。如果你告诉我,可以再给你要一瓶。”

  “实际上就是加工各种各样的东西,那有什么办法?那种工厂的优点就是什么活都承接。”

  “那,你辞职的时候在做什么?我再问具体一些,工厂里留下很多图纸吧?当时什么样的图纸多?把你能想到的都告诉我,我会全记下来。”

  安浦手拿酒盅,满脸诧异地望着加藤的脸。“你问这些干什么?工厂和什么案子有关系吗?”

  “和你无关。”话刚出口,加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不,也并非完全无关,或许开端就是你。”

  “我?”

  “你的手是被女人刺伤的?”

  安浦立即把右手藏到桌下。

  “还记着那女人的长相吗?”

  “没记清楚。当时天色晚了,也没有死盯着她的脸看。”

  “再见面能认出来吗?”

  安浦瞪圆了眼睛:“还能见到?”

  加藤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共六张。其中五张是毫不相干的女子的照片,剩下的一张是偷拍的新海美冬。“她在不在这里面?”

  安浦放下酒盅,伸手拿过照片。他睁大眼睛,一张张凝视,拿着照片的右手不停地发抖。

  “怎样?”

  “看不出来。”加藤懊恼地说,“当时她浓妆艳抹的,又过了这么长时间。”

  “嗯,没办法了。”加藤从安浦手中拿过照片。

  “慢着,什么意思?照片中有把我刺伤的女人吗?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这个我不能说,是办案秘密,你要忘记这件事情。”加藤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能——”

  “不过,”加藤抓起酒壶,“如果案子查清了,我会专门告诉你。为此还需要你的合作——怎么了?快喝酒呀。”加藤把酒倒入安浦的酒盅。“关于福田工厂,只要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就行。”

  一个小时后,加藤冲进了福田工厂。他粗暴地打开门,没打招呼就闯进了卧室。福田正躺在被子上,没看见他妻子的身影。

  “喂,社长,快给我起来!”加藤骑在福田身上,揪住他的衣领。

  福田翻着白眼,满脸通红,满嘴酒气。

  “你竟敢骗我!”

  “什、什么事?”

  “别跟我装糊涂。你说只给了他图纸?不对吧,工厂的设备是不是也让他用了?”

  福田脸色大变,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我问你,你让水原用这里的设备了吗?不,不仅如此,材料是不是也给他了?不是说设备全不能用了吗?”

  “不是,你来的时候确实不能用了。”

  “水原来的时候呢?”

  福田发窘地扭过头,加藤甩了他一记耳光。“快给我说清楚,让他使用机器了吗?”

  “稍、稍微用了用……”

  “多长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不是……”

  “我问你让他用了多长时间,快说!”

  “三、三天左右。”

  “浑蛋!”加藤一下把福田撞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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