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1

  听到敲门声,坐在桌旁看资料的隆治摘下眼镜,抬起了头。他听到了趿拉着拖鞋走路的声音,敲门的肯定是家里的女佣西部春子。她干活麻利,美中不足的是有些大大咧咧。

  “请进。”

  隆治答应了一声,门开了,不出所料,春子的圆脸探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她对一家之主也是这样,语速快,措辞也不文雅。

  “在楼下吗?”

  “是的,在客厅。”

  “知道了。”隆治站起身。他突然注意到春子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停下动作问道:“怎么?”

  “啊,没,没什么……”春子摇了摇头。

  “对了,春子,从明天开始你干到傍晚就行。这一个月辛苦你了。”

  “知道了。”春子说着把头缩了回去,猛地关上了门。那声响让隆治不禁皱了皱眉。

  到了一楼,美冬正站在客厅一角望着院子,身上还穿着白色套装,垂到肩膀的头发看上去亮了许多。隆治想,看来她顺便把头发也染了。

  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没等隆治说话,美冬就扭过了头。在那一瞬间,他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美冬的脸小了一圈。当然,这也许是错觉,是脸上各部位微妙的变化改变了整体效果。

  “怎么样?”美冬冲他笑道,“是不是变漂亮了?”

  隆治挠着眉毛走到妻子身边。他在寻找合适的言辞。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声音:“那我先告辞了。”

  收拾好东西要走的西部春子正站在客厅门口。

  “噢,辛苦了。”隆治的声音有些沙哑。

  隆治一边听着春子出门时的动静,一边想象着她刚才想说的话。或许她也对美冬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

  他再次扭头看着美冬。“还行吧。”他无法和妻子四目相对,“我觉得挺好。你不满意吗?”

  “非常满意。”带着一副人造面孔的妻子点点头,双手放到脸颊上,“我就是想变成这个样子。”

  “只要你满意就行。”隆治扭过头,坐在沙发上。

  美冬脱掉外衣,来到他身旁。他拿过桌上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

  “哎,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不仔细看看我的脸?有什么不满吗?”

  “倒也不是。”

  “倒也不是……看来还是不合你的心意。”

  “并不是合不合心意的问题。”他用手指夹着香烟,轻轻摆了摆手,“有点无法理解。”

  美冬叹了口气:“怎么又说这个?”

  “我也不想老调重弹。怎么说呢,只是说了我的真实想法。”

  “难道不叫老调重弹?”

  “我觉得以前的你已经很漂亮了,我是说第一次见面时的你。不光是我,大家都这么想。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你讨厌我现在的脸?”

  “我不想说这个问题。”

  “求你了,看着我。”美冬把手放到隆治的膝盖上。

  隆治把头扭向她,视线与她投来的目光相撞,微微上翘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的脸,他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了。这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鼻梁的倾斜度更加完美,下巴变得很尖,看不到一条皱纹的皮肤失去了真实感。隆治觉得这张脸像玩具娃娃的,或者说像是用电脑画出的,充满了人工色彩。

  “怎么样?”她问,“这样的脸,你讨厌?”

  隆治移开目光。烟灰已经很长了,他赶紧掸落到烟灰缸里。“真不明白。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在脸上动手术?在这种时候一个月不在家。”

  “给你添了麻烦,我向你道歉,但应该没有给工作造成影响,我全都提前安排好了,包括住院的时候,也一直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

  “我不是说这个,我不理解你的想法。”

  “想变漂亮,想任何时候都保持年轻,这是女人共同的梦想。我们的工作不也是建立在这种梦想的基础上吗?”

  “你本来就漂亮,也很年轻,还有什么不满?至少我很满足,没有丝毫怨言。”

  “谢谢。”美冬莞尔一笑,就连她的表情,在隆治看来都像是电脑屏幕上映出的图像。她带着那张脸继续说:“可是,所谓的自卑,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无法理解。这些话在这次动手术前就对你说过了。”

  “要说不满,那是无休无止的。再过上几年,如果你脸上又出了小皱纹怎么办?难道又要做手术?”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隆治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把头扭到一边。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

  “哎,看着我。”她让丈夫脸朝着自己,“你觉得我变年轻了吗?医院的人都说我完全像二十多岁的人。妻子变年轻了,你难道不高兴?”

  他想说——我并不想要洋娃娃般的妻子,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扯开了。“累了吧,快去换衣服。”

  “对了,也许是不应该穿套装。如果换上家居服,你肯定就不这样说了。总之,我回来了。”

  “噢,欢迎回家。”

  美冬抱紧隆治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带着娇媚的微笑松开了手。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像跳舞似的一转身,走出了客厅。

  隆治把手放到她的嘴唇刚接触过的地方。那里还热乎乎的,这让他放心了一些。她的嘴唇上有体温,有血液流过,并不是塑料制品。

  他从客厅置物架上取下白兰地和酒杯,喝了起来。见到了久别的爱妻,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舒畅。

  美冬接受整形手术并非是第一次。最初的手术是刚结婚的时候,她说看着眼睛下面的小皱纹感觉别扭,想去除掉。他觉得那点皱纹根本不用在意,但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似乎也没有危险,他决定满足她的愿望。那件事他没对任何人讲过,其他人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手术后美冬的变化。那些皱纹完全可以通过化妆掩盖过去。原本就漂亮的女人,就算是再精益求精地修饰自己,也没有人感觉不自然。

  但没过多久,她又提出了要求,想消除脸部皮肤的松弛。在隆治看来,她脸上的皮肤根本没有松弛,她却十分在意。他曾极力反对,说没有必要,但她擅自去做了手术。从那以后,她经常去做美容整形,都短期能完成的,所以隆治几乎不知道她究竟整了什么地方。有的好像很简单,只是定期往里面注入什么东西。后来隆治也就不太在意了。

  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她提出要去美国待一个月。听了她的理由后,他大吃一惊。她说想全面修整脸部。

  “你不觉得我的脸怪怪的吗?”当时,美冬面对着丈夫说,“左右不对称,眼睛也不对称,鼻子有些弯,嘴巴的位置有点偏。从根本上说,是轮廓不对称。”

  他说所有人的脸都左右不对称,她却用力摇摇头。“你没见过婴儿的脸吗?婴儿的脸就是左右对称的,但随着人的成长,在生活习惯及老化的影响下,脸逐渐变偏了。”

  “那也没有办法。”

  她根本听不进去丈夫的意见。

  “每次照镜子我都觉得心烦。明摆着有让它变完美的方法却不用,我可受不了。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去美国。”

  美冬心意已决,看样子隆治说什么她都不会改主意。她也充分考虑了自己不在时的工作情况,保证不会对华屋的世纪盛典造成影响。

  “这是你给我的难得的机会。以前我在BLUE SNOW从事的业务,现在终于能以华屋为舞台了。我绝不会荒废这次机会。”她握着隆治的手说。

  确实不能说她疏忽了工作。尽管她嘴上说是隆治给的机会,但这次大型重组本就是她提出的方案。

  隆治曾问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动手术。

  “越早越好,明年肯定比现在还忙,而且,也考虑到对拓展业务的作用。”

  她说的是设立美容整形部门。通过这次重组,华屋的业务范围扩展到以前BLUE SNOW经营的美容、健康领域。美冬考虑下一步将和医院合作,进军整容行业。

  美冬充满自信地说:“在法律方面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并非没有办法。不论什么样的女人,不,包括男人,都想通过手术获得美貌,这样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绝对能成功。打个比方,通向美丽的魔匣的最后形态就是这样,所以自己要先实践。”

  隆治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更积极地抛头露面?美冬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包括华屋举行的聚会,每次她都缺席。今年除夕计划举办庆祝千禧年的大型Party,至今仍不清楚她是否会出席。

  “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不擅长这个,而且,华屋的脸面是你。从结婚开始,我就打算自始自终在幕后辅佐你。我说要亲身体验通向美丽的魔匣,但并不打算自己做广告,只是想发挥试验品的作用。”

  美冬动身去了美国,今晚方才回来。

  隆治开始觉得自己娶了一个可怕的女人。她不单具有多方面的才能,身上还潜藏着一种可称为魔性的东西,那似乎控制了她的一切。如果注意不到这一点,就想触及那种东西,马上会陷入她的圈套。

  传来了脚步声。客厅门被无声地推开,美冬走了进来。她穿着淡紫色的真丝睡衣。

  “让你久等了。”她把手伸向墙上的开关,灯灭了。黑暗中浮现出了她的轮廓。

  “你想干什么?”隆治问。

  她面带微笑地慢慢走到他身边,能看出睡衣下的腿在娇媚地挪动。很快,她停下了脚步。

  “在医院里他们都说,我的身体完全没有必要修整,还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那么漂亮。”

  美冬解开睡衣,白皙的身体暴露在隆治面前。他吸了一口气,手中的酒杯倾斜了,白兰地洒了出来。

  美冬脱去睡衣,凑到隆治身边。他紧紧抱住她。紧接着,两人的嘴唇重叠在了一起。他扔掉白兰地酒杯,手绕到她腰上,抚摸着她的后背。

  隆治感觉思维在逐渐停止。只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总是变得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尽管觉得自己受她的操纵,一种快感却升腾起来。

  大脑渐渐变成空白,即便如此,他心中依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美冬在结婚后变了,通过手术得到了更美的容貌,显得更加年轻。然而,仅仅是结婚后这样吗?

  和自己相遇之前,她难道一次也没有满足过欲望吗?

  2

  下出租车的时候,加藤的腋下已经出汗。天刮着冷风,他却手拿大衣直接向深川警局走去。

  和他约好见面的是生活安全科的富冈,他们读警校时在同一年级。

  出现在会客室的富冈似乎比以前胖了些。听加藤这样说,他仔细端详着加藤。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憔悴,难道你也会有什么心事?”和以前一样,他说话仍那么尖刻。

  加藤挤出一丝笑容,马上步入正题:“听说你查抄了私造枪支。”

  富冈停下了正要点烟的手。“消息还挺灵通。前天才抓到案犯。”

  “听枪支防范科的人说的。持枪的是什么人?”

  “普通的枪支收藏者,和黑社会没有任何关系。在门前仲町的马路上让他的狐朋狗友看枪的时候,被当地的商店老板看见了。接到报案后搜查了那个家伙的住处,找到了私造枪支。

  “他还在拘留所?”

  “嗯,还有其他罪行,打算慢慢审讯。”

  “哦?”

  “好像和枪支收藏者进行过各种交易,听说是用网络。这个世道,坏人都擅长用电脑,我们当警察的却一窍不通,真是不好弄呀。”

  “他也是通过网上交易弄到手枪的?”

  加藤言毕,富冈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他放下二郎腿,探过身来问道:“喂,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独自追查一个人,或许和此人有关系。能让我见见你抓的人吗?”

  富冈歪了歪脸。“干什么傻事!就算是靠你自己的行动立了功,也不会因此升职,这你难道不清楚?”

  “求你了。”加藤低下头,“帮我一把。”

  富冈挠了挠脑袋。“怎么报答我?”

  “我这边有了眉目,马上把信息通报给你,这样行吧?”

  富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咂咂嘴。“别忘了报答我。如果是无聊的小礼物,我可不答应。”

  “我会领你情的。”加藤说。

  富冈为他提供了一个审讯室,条件是他必须也在场。

  在审讯室等候的时候,加藤反复回味着和福田工厂前工人安浦的对话。

  “那时做得最多的东西是气枪,气枪的部件。本来是用塑料做的,但那种一看就是玩具的东西,收藏者不会认同,所以开始销售金属部件,收藏者买后自己更换。如果把所有的部件都换了,听说会和真气枪完全一样。另外还做模型枪,不过比气枪数量少。”安浦说。

  “什么样的模型枪?”

  “我也不太清楚,比如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是普通的模型枪,还是像气枪那样为了满足收藏者的需要耍的小伎俩?”

  安浦垂下眼睑,然后慢慢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我合作,真的会告诉我那个女人的情况吗?就是把我刺伤的女人。”

  “我不会撒谎。如果你知道什么,赶快告诉我。”

  安浦四下望了望,然后说出了一件让加藤大为意外的事——他说福田工厂销售私造枪支。

  “是社长偷偷干的。说是模型枪,实际上让我们做的是真枪的零部件,然后卖给什么人。不知道客户是枪支收藏者,还是什么危险人物,肯定靠那个挣了不少钱。”

  “你怎么知道?社长跟你说的是模型枪吧?”

  安浦笑了。“我至少知道玩具不会是那个样子。其他两个人应该不知道,因为最关键的部件只有我能做,是加班做的。模型枪根本不需要有弹道的枪身,而且那要求极高的精确度,我一看就明白,但感觉太危险,没对任何人说过。”

  “既然你明白,那你的后任水原应该也知道。”

  安浦歪了歪嘴角,点点头。“是啊,他可能也知道。当然,前提是我离开工厂后,福田还在销售私造枪支。”

  加藤确信,水原从福田工厂拿走的图纸肯定是用来私造枪支的。

  从见到安浦的那天起,加藤开始密切注意生活安全科和枪支防范科的行动,只有从这些部门才能获得私造枪支的相关信息。

  今天听说深川警局查抄了私造枪支,是柯尔特式点三八口径手枪的仿制品,做工精良。枪支防范科进行了试射,发现相当实用。并不是改造的模型枪,所有零部件都是手工制作的,应该是能熟悉操作加工机械的人所为。

  门开了,富冈走了进来。

  被带进来的人叫日下部,二十五岁,脸色极差,眼窝深陷。

  “希望你告诉我弄到那支手枪的经过。”加藤说。

  日下部显得很不耐烦。“又要说,不是都说过好几次了吗?”

  “别啰唆!不管多少次,让你说你就说!”一旁的富冈说,“这位是总部的刑警,和我们不一样,他可不好说话,你耍滑头,当心挨收拾!”

  加藤看了看富冈。他咧嘴笑了笑。

  日下部轻叹口气,舔了舔嘴唇。“是那人主动和我的枪支收藏网站联系的。”

  “给你发了邮件?”

  “嗯,说是有手工制造的枪,希望介绍一个能与他交换子弹的人。”

  “你怎样回复的?”

  “我觉得有些蹊跷。我手头没有子弹,但对他说的手工制造的枪挺感兴趣,就回信希望他说明是什么样的东西。”

  “然后呢?”

  “那人回了信,还用附件发送了枪支部件的照片。看到之后,我觉得可以相信。”

  “于是就答应和他交易了?”

  “没说答应,先回了封信,说想见面后细谈。如果他把实物带来了,我打算根据情况灵活应对。”

  加藤想,他在邮件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自己倒卖子弹的事。做事如此慎重的人,却会向狐朋狗友炫耀自己的枪,真是愚蠢。

  “那人姓什么?”加藤问。

  “杉并,杉并区的杉并,估计是假名字。”

  加藤也这么认为。“你是怎样弄到子弹的?”

  “也是在网上。您应该也知道,现在通过网络能买到各种东西,在黑网站上还有专门销售子弹的商家。”

  富冈敲着桌子说:“所以让你说出卖子弹的人。”

  “不是都说了嘛,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我用挂号方式把现金寄到指定地点,他们就会把东西寄过来。”

  “你总不会给无名氏寄钱吧?”

  “当然,有相应的公司名,可早就忘了。那种地方经常换名字,网址也经常更换。不管您怎么问,不知道的我还是不知道。”

  “别糊弄我!”

  “真的。”日下部焦躁地挠了挠脑袋,把头扭向一边。

  加藤明白,富冈说的其他罪行就是指这些。对于富冈他们,这确实是不能放过的重点,但现在的加藤对这些不感兴趣。

  “你们什么时候进行的交易?”加藤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大约十天前,在水代桥边……”

  “对方有几个人?”

  “一个,我觉得旁边好像也没有同伙。”

  “马上就交换了?”

  “先让他把东西拿出来看看,他立刻拿了出来。那东西比我预想的要好,说实话,我当时很吃惊。”

  “就把子弹给他了?”

  日下部点点头。

  “另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似乎不愿被人追根究底地问手枪的事,很快就分手了。”

  “什么样的人?个头和长相应该还记得吧?”

  “很高,应该有一米八左右,但没仔细看他的脸。”

  “年龄呢?”

  “比我大,应该过三十了,但没有太大把握。”

  “有没有什么特点?什么都行,比如服装,或者说话的特点。”

  “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黑衣,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还有呢?”

  “呃……”日下部陷入沉思。

  富冈插嘴道:“说一口关西话吧?你不是说过吗?”

  “关西话?”加藤看了看富冈,又把目光转向日下部,“是吗?”

  “不,我只是感觉像,我对关西话并不熟悉。也许是其他地方的方言,反正语调有点怪。”

  加藤冲富冈点了点头。

  把日下部送回拘留所后,加藤问富冈:“查过这人的电脑了?”

  “当然,查出好多东西,但没查到那个私造枪支的人。”

  “日下部好像没有撒谎。”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已经在交换枪支的永代桥附近进行了调查,目前还没有收获。”富冈压低声音问道,“这和你追踪的人有关系吗?”

  “光靠这些线索还无法断定。”

  “嗯?是不是想把我甩掉?”

  加藤看着富冈苦笑道:“我不会那样。”

  “什么样的人?能给我点启发吗?”

  “很快就会明白。如果发现了有利于你们办案的信息,我会第一个通知你,我保证。”

  “不骗我?”

  “真啰唆。”

  出了深川警局,加藤上了出租车。

  没错,肯定是水原。

  3

  乘客络绎不绝地走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之色,但看上去心情都不错,很快找到前来迎接的人,笑逐颜开地上前打招呼。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

  茂树比其他乘客出来得稍晚一些。对赖江来说,满头白发就是他的标志。她想和丈夫四目相对,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发现妻子,肩上背着小背包走了过来,感觉有些呆滞。

  茂树旁边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他姓草野,是茂树的助手。他先发现了赖江,笑着冲她点头致意后,告诉了茂树。

  看到她后,茂树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托了托金丝边眼镜。

  两人慢慢向赖江走来。

  “回来了,路上累了吧?”赖江对丈夫说,然后看了看草野。

  “有气流。”茂树突然说。

  “气流?”

  “快到日本的时候飞机有些摇晃。”草野解释道。

  “是那种机体的固有弱点,性能不差,但操纵系统有问题。”

  好久没有回国了,对久别的妻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关于飞机的——赖江诧异地注视着丈夫,但并没有生气。几十年前就是这样。

  “马上回家,还是在什么地方喝点东西?”赖江交替看着两个人。

  “都行。”

  “快回家吧,”茂树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干吗要在这种地方喝那么难喝的咖啡。”

  “那我把车叫过来。”赖江取出了手机,通知在停车场等候的包租汽车的司机。

  草野要乘电车。和他分手后,赖江和丈夫一起来到乘车区,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恰好滑了过来。

  “坐机场大巴就行了。”汽车启动后,茂树低声说。

  “隆治为你准备的,说不能来接你,以此来表达歉意。”

  茂树吐出一口气,肩膀微微晃动了一下。“我也不值得华屋社长亲自来迎接。”

  “别这样说……他一直盼着能见到你。”

  “那无非是客套话。行了,我知道了。”

  “他要在除夕之夜举办Party,想邀请你参加。”

  “嗯?”

  “华屋办的,听说把整艘船包下来了。”

  “船上晚会?他就是喜欢这些花哨的玩意儿。”

  “去不去?”

  “我不去。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自己去就是了。”茂树目视前方干脆地说,言外之意是“我怎么可能去呢”。

  这也在预料之中,赖江并没有吃惊,也没有问理由。

  纯学者型的茂树本就不喜欢生意场上的话题,所以早就和以赚钱为人生价值的内弟不和。当然,两人见面时也会说些场面上的应酬话,但赖江十分清楚,茂树从未和弟弟坦诚地谈过心里话。

  “从西雅图寄来的东西收到了吗?”茂树问道。

  “两天前到的。没想到会那么多,吓了我一跳。”

  “是吗?我已经处理掉很多东西了。”

  “资料之类的已经搬到书房了。”

  “嗯。”茂树点点头,“草野的问题必须解决。”

  “不能把他带到大学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可还不好说。和系主任通过电话,说是现在不缺助手。找工作不容易,留校的学生越来越多了。”

  “草野不能找家企业上班吗?”

  “如果航空业景气,我们就不会这样回来了。算了,草野的事我想办法解决。”茂树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者去大学,或者再回去,别无办法。”

  赖江还是能感觉出丈夫的失落。这样坐在他身边,也无法感觉到他以往的劲头了。几年前送他去机场的时候,他全身都散发着热情,还说出了豪言壮语:今后的生涯都用来开发划时代的装有新式喷气式发动机的巨型飞机。

  两周前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说突然决定回国。本以为他这样专心于研究的人也希望在祖国迎来世纪之交的新年,但事实并非如此——听说研究中止了。详细情况赖江也不知道,但肯定和航空业的低迷有关,经常听到美国现有客机数量过多的信息。

  回家的路上,茂树几乎一言不发。看到他如此懊恼,赖江也有些忧郁。本来就爱绷着脸的丈夫,从明天开始肯定会散发出更加沉重的气场。她想,这个新年肯定不好过。

  “先洗澡?”她问丈夫。

  “好,然后稍微睡会儿。”为了缓解肩膀的酸痛,茂树转了转脖子。

  轿车放慢了速度,能看到家了。突然,赖江发现一个人站在家门口。在那一瞬间,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

  是水原雅也。他穿着灰色大衣,正呆呆地抬头看着房子。

  车开近了,他避到路边,没有注意到赖江就在车上。

  车停了,赖江有些犹豫。现在下车,雅也或许会跟自己打招呼。她在刹那间飞快地思索着,应该如何向丈夫说明和他的关系?

  先下车的司机打开了车门,不能不下车了。赖江看到了雅也,两人四目相对。

  紧接着,雅也扭身开始往回走。看到赖江的同时,他已发现她并非孤身一人。她顿时松了口气。当她下车时,雅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

  茂树洗完澡,喝了一瓶啤酒,然后躺在床上。看来还是累了,他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赖江什么也干不下去,她知道该准备晚饭了,但满脑子想的都是雅也。他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她想给雅也打电话,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突然失踪后,赖江曾经打过多次电话,但都没有打通。她不想再品味那种失落。

  本以为已经把他忘记了,但隔了这么久再次见到他时,本应风化的心情又复苏了。她比以前更迫切地想见他。

  该准备晚饭了,她只好站起身,手机突然响了,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提包里传出了铃声。

  赖江慌忙打开手提包。没有显示是谁打来的,她毫不犹豫地摁下通话键。“喂,你好。”她的声音有点发尖。

  “现在说话方便吗?”

  熟悉的声音。无法忘记的声音。赖江的心顿时温暖起来。“还好。”

  “刚才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回来。”

  “这些都无所谓,有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再也不会去你家了,请不要担心。我想告诉你这个才打的电话。”

  “等一等,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她太着急了,不禁提高了嗓门。她赶紧看了一眼客厅的门,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在哪里?”

  雅也沉默不语。

  赖江特别担心他会挂断。“喂,求你了,你在哪儿?”

  传来了叹气声,然后他低声道:“涩谷。”

  “涩谷?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涩谷哪里?”

  “别过来,你丈夫在吧?”

  “睡着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没关系。”

  “可……”

  “回答我,在涩谷的什么地方?”

  雅也仍一言不发。赖江握着电话的手心已冒出了汗。

  “好吧,我去品川,这样不会给你造成负担。”

  “我从没觉得是负担……”

  雅也指定了位于车站附近的酒店茶室,赖江问清楚后挂断了电话。她激动万分,看了看卧室,确定丈夫已经睡熟后,开始准备出门。必须快点,但她不想在化妆上偷懒,衣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的。

  她在家附近找了辆出租车。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司机过于谨慎地握着方向盘,让她心里焦急万分。

  她快步跑进酒店的茶室。或许是傍晚的缘故,客人很多,但她只用了不到十秒便在众人中找出了雅也。他正坐在里面的桌旁吸烟,还穿着刚才撞见时穿的那身衣服。她调匀呼吸,又深呼吸了一下后才向他走去。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不体面的样子。

  “你好像又瘦了。”她说着在雅也对面坐下。侍者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杯奶茶。

  “你丈夫回国了?”雅也注视着她的眼睛。

  “嗯,今天回来的,去成田机场接他。”

  “哦。”他把咖啡端到嘴边。

  “别说这个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雅也笑了:“说我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了?”

  “我猜肯定有原因,但什么都不说就消失,是不是有点——”

  “卑鄙?”

  “没这样想。”赖江歪了歪头。

  雅也伸手去拿香烟。“个人原因,和你没有关系,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侍者将奶茶端了上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雅也继续吸烟。

  “如果想结束和我的关系,直说就可以了。难道你以为我会纠缠不休吗?”

  “对不起,”雅也微微低下头,“我消失另有原因,没顾上通知你。至少该给你打个电话才对。”

  赖江伸手去拿茶杯,但马上又抽回了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里已经说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突然下落不明的人会心血来潮地出现吗?”

  雅也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他似乎不在乎赖江是否相信。“你丈夫回来了,从年末到新年应该有很多安排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赖江以为雅也打算约自己,虽然想着事到如今再提这个,不是让自己为难吗,但她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对茂树解释了。

  “是千禧年,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由于华屋的关系,你是否要出席很多场合?”

  “我和华屋没有直接关系,我弟弟他们好像很忙。”

  “有没有什么特殊活动?”

  “听说除夕夜要在船上办Party,要在海上迎接二000年。”

  “船上Party?”雅也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在哪里?”

  “东京湾,应该从日出栈桥出发。怎么问起这个了?”

  “只是想知道你在哪儿迎接新年。哦,在海上呀。”

  “还不知道去不去,也许会有其他安排。”赖江眼睛上翻看着他,焦急地等待着他提出邀请。

  但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拿出一张千元钞放到桌上。“能遇见你很高兴,祝你幸福。”说完,他站了起来。

  “等一等……”

  “希望二000年对你来说是美好的一年。”雅也向出口走去。

  4

  加藤停下了脚步,还是老地方。他叼上香烟,点着了火,边吸烟边抬头望着对面的华屋。自从去了深川警局,只要有时间他就会这样,但丝毫没有进展。水原雅也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呢?他毫无头绪。

  水原肯定另外制了一把枪,因此才需要子弹。无疑,他想要新海美冬的性命。

  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华屋的出入口已经关闭。若在往常,这个时间还应该开着。大约三天前加藤就知道,今年除夕夜华屋要比平常早关门一个小时,原因就在于2000年问题。电脑的错误运行会以何种形式、何种程度出现,现在都无法预测,提早结束营业便是为防止问题出现。银行之类的地方今年也会提早结束工作。首相说最好提前准备好足够三天食用的食品,各个行业自然会提心吊胆。

  加藤他们今天也提早下班了,但上司叮嘱他们作好随时上班的准备,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尽管是千禧年之前的除夕夜,外面却并不太热闹,人们肯定是担心2000年问题。听说只今年去海外旅行的人数减少了。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最安全,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这种氛围。

  加藤推测,从今天起,两三天内水原应该不会活动,因为考虑到美冬会待在家里不出来。如果水原采取行动,最早应该是华屋开始上班的日子,问题是他会瞄准哪个时机。

  关于水原的情况,加藤根本没向上司汇报。不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上司不会理睬自己。私造枪支的人想谋杀华屋的社长夫人,那人可能和社长夫人同谋杀害了名叫曾我孝道的人,而社长夫人可能假冒了新海美冬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另一个人……那些头脑顽固老化的上司,以及只想明哲保身、继续升官的人,绝不可能相信这些。不,他连是否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都不敢肯定。如果他们只是付之一笑,说仅仅是推理加空想,再责备他以前擅自行动,就倒霉了。

  而且,加藤本就不打算把这些事交给别人。他决心亲自追查那个女人。

  加藤想,确实有一个能抓住新海美冬把柄的机会,就是水原要杀她的那一瞬间。如果能当场逮捕水原,就连她也不可能彻底假装自己毫不知情。

  加藤刚吸完烟,华屋大楼的侧面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色大衣的女子。加藤见过她,就是下落不明的曾我孝道的妻子,叫恭子。

  前几天听她说水原曾来过,此外加藤还获得了一个信息,那是此前她一直隐瞒的情况——曾我孝道查出新海美冬联系地址的经过。

  听说曾我找到了美冬以前的住所,从邻居那里拿到一张贺年卡,上面写着暂时寄住的朋友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按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后,感觉电话被转了一下,然后就通了。曾我向接电话的人说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想寻找新海美冬的原因。

  他当天就见到了那人,回家后还对恭子说:“太吃惊了。见面后才发现并非素不相识,竟然是美冬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店的社长,而且还年轻了许多,容貌也变了。如果不问姓名,我根本就认不出来。”

  恭子没说这件事,主要觉得和丈夫的失踪无关,而且美冬也嘱咐她不要说。

  “美冬说那人以前曾特别关照过她,不想给她添麻烦,我就一直没有说。如今见警方也没有认真调查,就想还是说出来吧。”

  听到这番话时,加藤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出自己掌握了曾我被杀的真正原因。

  对于冒牌的新海美冬来说,拿来旧照片的曾我确实是障碍,但也完全可以蒙混过去,比如说和小时候长相不一样了等等。问题是曾我早就认识这个冒牌的人,这对美冬来说才是最大的问题。

  加藤走过人行横道。恭子正沿着中央大道向前走,看上去并不着急,只是时不时地低头看看手表。

  她在咖啡店前站定。加藤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追过去从后面喊了声“曾我太太”。他特意尽量放缓语气,但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清来人,略显吃惊地张了张嘴。

  “您要回家?”他微笑道。

  “嗯,您怎么在这里……”

  “不用担心,不是专门等您,只是碰巧看见了,就打了招呼。”

  “哦。”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今年店里好像关门早吧?”

  “嗯。由于2000年问题,听说需要对系统进行监控……我不太懂。”

  “上面写着过完年从三号开始营业?”

  “三号上午十一点开始。可如果因2000年问题发生了什么故障,也有可能变更。”

  “开门那天,社长和各位董事都会到齐喽?”加藤若无其事地逼近问题的核心。

  曾我恭子点点头:“估计会。”

  “那样的日子里有什么特殊活动吗,比如所有董事一起开香槟酒之类?”

  “不清楚。”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前没有这种情况。”

  “可明年是千禧年。”

  “是啊,也许会有某些活动。”

  “你们没听说什么?”

  “没有,只是说让我们三号上班。”

  “哦。”

  加藤本以为公司会在年初有常规活动,水原雅也极有可能挑选那个时候下手,但从恭子的话来看,那种可能性并不大。

  恭子将视线转向加藤背后,同时显得有些尴尬。加藤回过头,见一个身穿米黄色大衣、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加藤从没见过此人。

  来人狐疑地注视着加藤,又把视线转向恭子,眼神似乎在问:“这家伙是谁?”

  “这位是警察。”恭子对来人说,似乎带有辩解的成分。

  “警察?”

  “负责调查我丈夫的事情……”

  她的说明完全消除了来人的疑心,他点了点头。“有什么进展吗?”他问加藤。

  “不,倒不是因为这件事。”加藤看了看恭子。

  “是我的科长。”她微微压低了嗓门。

  “我姓森野,如果关于曾我先生的调查有了什么结果,我也想听听。”来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加藤。

  加藤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肯定是约好了下班后见面,怪不得刚才她一个劲儿地看手表。

  “不,我只是碰巧看到了曾我太太,就打声招呼。很遗憾,目前还没有关于她丈夫的新消息。”

  “哦。”恭子垂下眼睛,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对于丈夫的消失,看来她已彻底放弃希望。正因如此,她才会另寻配偶。

  要责备恭子未免过于残酷。丈夫失踪后的这几年,她肯定从未从不安和孤独中解脱过。如果找到了可依赖的人,倒是值得欣慰的事。

  加藤再次体会到时间确实在流逝,人的内心也在变化,而且,有些必须变化,否则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对不起,打扰了,我先告辞。”加藤交替看着两人说。

  “2000年问题会怎样呢?”森野问道,“听说警察也作了各种准备,以防出事。”

  “是啊,不知道会怎样。不归我负责,所以……跨越到新年的一瞬间,你们最好不要外出。”

  “我们也是那么打算的,在家里老实待着。”森野看了一眼恭子。

  加藤想,这人如果单身,也许会去她家。

  森野接着说道:“而且我也不够资格参加船上Party。”

  “什么?”

  “我们社长召集了家人和公司高层,要举办船上Party,还说飞机可能会因电脑故障坠落,但船绝不会沉没。”

  “是今晚举行吗?”加藤感觉到心跳明显加速。

  “听说是。”

  “在哪儿?竹芝?”

  “具体情况不清楚,应该就是从那附近出发。”

  “几点开始?”

  “呃……”森野困惑地摇了摇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先告辞了。”加藤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5

  酒杯里的黑啤剩下一半时,雅也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九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感受到了金属的沉重感,然后又把手伸向酒杯。不能喝醉,但要想尽量减轻沉闷的心情,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

  从海岸大道进来不远就是这家酒吧,里面多是想和恋人共度二十世纪最后一夜的情侣,独自坐在吧台前的只有雅也一个。

  侍者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对于这个进店后不脱大衣、模样可怕的男客肯定很在意。过了明天,负责凶杀案的警察也许就会来这里,让侍者看雅也的照片。他会作证:嗯,这人确实在除夕夜来过。

  雅也想,警察为什么会追踪我呢?那时警察肯定明白这样干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们依然会继续干没有意义的事。这个社会就是由无数个无意义的元素堆积而成。

  雅也选择这家店并没有太多理由。只要在这附近,哪家店都无所谓。可如果店门前没有张贴老电影的海报,或许他就不会进来。

  店内也装饰着海报。《第三人》、《雨中曲》、《草莓声明》,他都只知道名字,从没看过。

  没有看到《飘》的海报,或许这里的老板不喜欢。对了,似乎没有那些所谓大片的海报。

  像郝思嘉一样的女子。

  这句话被人用来形容真新海美冬所尊敬的女子,听说她曾经营服装店WHITE NIGHT。

  她和新海美冬一起去了国外,回国后,两人去了美冬的父母居住的公寓。那时,估计她还没有具体的计划。

  不料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那种惊天动地的大灾难。那场把一切都毁灭了的大地震,使她下决心下一个天大的赌注。

  雅也想,估计她想完全抹掉过去。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过去,或许有犯罪经历,或许有巨额借款,但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任何人都有想抹掉的过去。估计大家心中也都隐藏着一个梦想——完全变成别人,体会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生。她的情况还外加变年轻的优惠条件。她应该比真正的新海美冬大六七岁。

  在那场大地震的早晨,她作出了决断。周围充满了恐怖和混乱,只有她冷静地分析了情况,确信这是获得新生的良机。三具被埋在瓦砾下的尸体,就是新海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但是她清楚,知道遗体身份的人只有她。

  只能说太凑巧了。虽说碰上了好运气,但如果没有卓越的判断力和洞察力,以及最为重要的毅力,肯定无法做到。雅也无法推测她是如何获得这样的能力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的前半生肯定非同一般。

  但她做得太过分了。为了抹去自己的过去,竟然杀了一个人。不仅如此,还杀死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雅也再次看了看手表,和刚才相比没有太在变化。当他发觉竟然因此松了口气时,不禁暗自苦笑。不是因为别的,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在犹豫不决,还想尽量推迟将枪口对准她的瞬间。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个东西。

  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作品,是他一生中做得最好,而且是唯一做完的成品。这把手枪无疑可以实现目标。

  酒杯里的黑啤已经没有了。他不慌不忙地慢慢吸了一根烟,然后站起身。侍者马上对他说:“多谢光临。”雅也想,果然一直盼着我早点走。

  外面很冷。他喝得不多,但酒精还是让脸庞有些发热。外面的冷风最好能让头脑保持绝对清醒。

  枪口对准她的时候,她会是何种表情?她也会因恐惧而变色吗?会哭着求我吗?

  雅也笑了。傻瓜,她怎么会这样!

  雅也在大衣口袋里握紧了枪。前方就能看到港口。

  6

  在位于竹芝的著名酒店的大厅里,加藤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因为是除夕夜,再加上即将迎来值得纪念的千禧年,尽管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大厅里依然挤满上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加藤也清楚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这个场合不相称,也注意到侍者一直诧异地望着自己,但他暗下决心,现在绝对不能离开这里。

  听说要举办船上Party的那一瞬间,加藤脑中一闪。水原雅也肯定会趁这个时候下手。既然参与者是华屋的相关人员,新海美冬势必要出席,肯定会在人前露面。水原不可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问题是他会选择什么时候。水原应该很难混进宴会场,那么,就应该是上船或下船的时候。只有一个地方能上下船,客人将依序鱼贯而行。如果藏在那附近,很容易击中美冬。满心欢喜地参加宴会的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周围有枪手。

  加藤无论如何都要在上船前找到美冬。他给MON AMI打了电话,现在那家美容院也已归到华屋旗下。

  美容院往常这个时间应该关门了,但MON AMI还有工作人员,也许在除夕夜特别延长了营业时间。加藤说想找青江,但他不在。

  “他去参加华屋举办的Party了?”加藤想套出对方的话。

  “听说是这样。”女店员果然中计。

  “那,上船前在哪里集合?”

  “和华屋的各位……”女店员说出了酒店的名字。

  加藤马上道谢,挂断了电话。

  新海美冬肯定在酒店里。

  加藤确信,只要跟在她身边,一定会见到水原。水原在制造枪支方面也许是专家,但在射击上恐怕是个外行。定期接受射击训练的加藤非常清楚,就算试着练过,如果只练上两三发子弹,弹道不可能稳定。就算只想距五米,也很难保证射中对方。

  水原肯定想近距离射击美冬。然后他打算怎样?也许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趁局面陷入混乱时逃入夜幕中。

  不管怎样,一切形势无疑都对水原有利。千禧年即将到来,人们失去了平常心。另外,为了应对2000年问题,所有系统都处于休眠状态。

  加藤刚想抽出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一边搜寻自动售货机,一边站起身。

  就在这时,服务台后面的电梯里涌出了十多个穿着高档华丽大衣的男女。

  其中有一个最亮丽的女人,加藤死死地盯住了她。

  刹那间,他以为认错人了,那和他脑海中美冬的面庞相差太远。不对,如果仔细看,没有太大差异,但整体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浑身散发着更加迷人娇媚的光彩,就像是具有魔力的洋娃娃潜入了她的身体。

  加藤一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手机,一边离开。他站在通往化妆间的过道一侧,拨打了提前输到手机上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下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新海美冬女士现在应该在你们酒店。”加藤说。

  “新海女士?”

  “新海美冬,华屋秋村社长的夫人。”

  “噢。”酒店职员发出认同的声音,“不好意思,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我姓水原。”

  “水原先生,是吧?”对方确认一遍后放下了话筒。

  加藤把手机贴在耳边,望着美冬。她站在离正门不远的地方,正和周围人谈笑风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加藤。她旁边有丈夫秋村、青江真一郎和仓田赖江,赖江身旁站着的白发男人应该是她丈夫。

  身穿黑色制服的酒店服务生走到美冬身旁,对她耳语了几句。加藤凝视着她的表情。一丝阴影在她神采奕奕的脸上一闪即逝,但并未逃过加藤的眼睛。听到水原这个姓氏,就连她也会动摇。

  她拿起服务台边的话筒。“喂,你好”的声音传进了加藤的耳朵。没错,就是她的声音,但包含了浓厚的警惕意味。

  “请放心,我不是水原。”

  “你是……”

  “我是加藤,警视厅的。你忘了?”她似乎一时不知说什么。加藤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在你身边。请往化妆间的方向看,旁边有观赏绿植。”

  美冬拿着话筒扭过了头,似乎很快发现了加藤,像是在对他微笑。

  “作为今年的最后一次恶作剧,筹划得真够精细的呀。”她看上去已迅速恢复镇定。

  “我有重要事情,请给我一点时间。十五分钟,不,十分钟就够了。”

  “别胡说。你也在这里,应该明白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那样。”

  “但形势紧急。”

  “可是,”美冬不紧不慢地说,“离千禧年没有太多时间了。”

  “求你了。这是为你好,关系到你的性命。”

  “说得太夸张了吧?”

  “你也听酒店服务生说了,我用了水原的名字,我认为只有这样说你才会接电话。水原想杀你。”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加藤。距离这么远,加藤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已被那双眼睛吸了过去。

  “看来三言两语说不完,那就过完年再说吧。”

  “必须现在说!”

  “太让我为难了,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等。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加藤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谁?扮演着新海美冬、扮演着秋村隆治妻子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便相距很远,加藤也能看出美冬眼中的某种光更加浓重了。她手拿话筒狠狠地瞪着他。

  沉默几秒后,她张开了嘴唇。“我的房间是二0五五号。”她随即挂断了电话。

  加藤一边把手机放进口袋中,一边用眼睛追逐着美冬的身影。她又恢复了笑容满面的表情,回到原处,在丈夫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秋村隆治有些诧异地望着妻子,但很快也恢复了笑容,冲美冬点点头。

  美冬扭身向电梯走去。确认看不到她的身影后,加藤也离开了那里。

  他乘电梯到了二十层,沿走廊前行,地上铺满了能完全消除脚步声的厚地毯。在二0五五号房间前,他深呼吸了一下,敲响了门。

  门马上开了。美冬依然穿着大衣,背后是美丽壮观的夜景。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的眼睛闪着迷人的光。

  “只有五分钟。超过这个时间,我丈夫会起疑。”美冬说。

  “那我就长话短说。”加藤走进房间。里面有一套沙发,还有写字台和置物架。“我还是第一次进酒店的套房。”他环顾着室内。

  “你想把五分钟花在谈论房间内部装饰上?”

  “不。”加藤扭身看着她,“水原要袭击你,他想杀你,用手工制造的手枪。”

  “水原?是谁?”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装糊涂?”加藤坐在沙发上,“估计他已经知道自己仅仅是被你利用,也知道你并非新海美冬。”

  她站着俯视他,微微一笑:“我是秋村美冬。”

  加藤咧了咧嘴。“喂,别来这一套了。你有性命之忧,水原是来真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说我是谁呢?”

  “这正是我想问的。我知道你不是新海美冬。我去过京都,看到了新海美冬以前的照片,那并不是你,而是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仅凭这些就把我当成假冒的?”

  “仅凭这些?能这样说吗?”

  她脱去一直穿在身上的白色毛皮大衣,露出大红色礼服。这让加藤产生了一种错觉,那鲜亮的颜色似乎让室内一下明亮了许多,也更衬托出她的肌肤的白暂。“我们好久没见了,今天你见到我有没有发现什么?”美冬俯视着他,问道。

  加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接着说道:“你马上就认出我了?”

  他明白了她想说什么。“确实和以前的印象不太一样。”

  “只是印象?”她微微歪了歪头。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脸也变了吧?以前见你的时候是处于哪个阶段呢?”

  “阶段?”

  “估计你已经察觉到了,我整容了,而且分为若干阶段,现在依然在进行。完美对我来说是遥远的终点。”

  “你是说接受过整容手术,所以长相和以前的照片不一样了?”

  “整容手术就是为了改变人的容貌。”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第一次手术是什么时候?”

  “如果我告诉你,就能消除你这种荒谬的妄想吗?”

  “不知道,要先听听再说。”尽管听了也不打算相信,加藤仍然坚持。

  美冬捡起脱掉的大衣,看了看房间时的表。说好的五分种马上就到了。“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尝试过各种道路,因为不清楚应该如何生存下去。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一个女子,我发现那个人正是我的理想。我在她身边工作,经常和她一起行动。当她舍弃一切、想去国外生活的时候,在我的再三恳求下,她同意带我一起去。”

  “她是谁?在哪里?”

  “这和你没有关系。”美冬干脆地回答,深呼吸一下后继续说道,“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模仿她。后来,连外形,也就是容貌,都想变得和她一样。”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做手术的吧?”

  “就是因为这个。”美冬莞尔一笑,“很遗憾,现在手头没有她的照片,否则就能拿给你看,那样你就可以确认我与她相似到何种程度了。”

  “请告诉我她是谁,这非常重要。”加藤站起身,瞪着美冬。

  美冬却用更加锐利的目光望向他。她又发挥出那种能将他的心吸入的魔力,使他无法再靠近一步。

  “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太阳,我不能随便说出她的名字。”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会不会就是你自己?是不是以前你就被真正的新海美冬这样仰慕过?而且,那个时候你见过曾我。所以到了今天,如果他再出现在作为新海美冬而活着的你面前,无疑是一种障碍,不对吗?”

  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披上大衣径直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

  “到时间了。”她走出了房间。

  加藤紧随其后。美冬来到电梯前,他站在她身旁。

  “因为你,已经有好几个人陷入不幸,浜中、曾我、水原,也许还有其他人。”

  “太过分了,这是诬陷!”美冬注视着电梯门,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是否你也因为我而变得不幸呢?”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加藤紧跟上去。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你究竟走过怎样的道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

  “我觉得非同寻常,你简直像被什么东西支配着。”

  “我?被什么?”

  “我正想知道这个。你刚出生的时候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也许某些事情把你变成了这样。是心灵创伤吗?”

  “心灵创伤?”美冬笑了,“很多人往往遇到一点小事就爱套用这种说法。难道是我小时候受过伤害,而且那种创伤一直在支配着我?饶了我吧,我可没有这类无聊的故事。”

  “难道你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就算有,我也不会被束缚。我只是在不断学习生存方式。”

  电梯到了一层。美冬走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加藤。“不要紧跟在后面,我丈夫会觉得奇怪。”

  “让我保护你吧。知道有人要袭击你,不能置之不理。”

  “若果真如此,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就算是除夕夜,也不可能所有警察都忙得没有时间。说到底,连你也知道自己的话不着边际。至少你知道别人听了会不屑一顾,会认为这完全是你的妄想。”美冬向他走近一步,微笑着加了一句:“我告诉你,的确是妄想。”她扭身走开。

  “水原就在附近,肯定会袭击你。”

  美冬只是将头扭向他:“绝对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姓水原的人。”

  “等一下!”

  美冬充耳不闻,径直前行。若强行将她拦住,势必会受到周围人的阻拦,可能还会使自己无法自由行动。

  加藤远远地望着美冬的身影。她和丈夫一起从正门走了出去,看来要坐车。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加藤也奔向出口,穿过玻璃门,疾步向出租车走去。他告诉司机去日出栈桥。

  “就在前面,走着也——”司机不满地说。

  “少啰唆,快开!”他拿出证件。

  出租车急速开动了。加藤感到了身上的压力,同时反复回味着刚才美冬说的话。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无情抛弃了一个为了自己不惜杀人的男人,简直像扔掉用完的口红一样,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就连听到自己将被袭击的消息,也丝毫不乱。

  她看上去确实没有受心灵创伤的支配。应该如何生存下去,她心中有坚定的信念。那就像深埋在地底的岩石一样坚固,绝对不会动摇。

  水原雅也呢?加藤想到了这个尚未谋面的人。

  水原才是最大受害者,浜中等人简直无法和他相比。他被自称为新海美冬的女人的魔性控制、操纵,牺牲了自己的人生。

  现在一切即将拉下帷幕。

  从酒店到日出栈桥是一条直线。很快,左侧就看到了东京港管理办公室的砖瓦色大楼。刚才那栋楼,出租车就停下了。加藤给了司机一千日元,下了车。

  日出码头营业所的停车场里停着几十辆轿车,估计都是参加今晚宴会的客人开来的,还停放着庄旅游大巴,但那边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

  停车场前并排矗立着两栋低平的建筑,一个是坐船的码头,一个是专为使用游艇餐厅的客人准备的。加藤毫不犹豫地向后者走去。

  这里的入口装饰得特别华丽。加藤混在衣着华丽、鱼贯而入的客人中进了自动门。

  建筑内部富丽常皇,简直就像Party的会场,估计有近百人围成一圈圈地谈笑风生,有人手拿饮料。

  加藤飞快地环顾四周,想找到美冬,但不见她的身影,也没看见秋村隆治。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也许正在某处休息。

  紧接着,加藤开始挨个观察客人。他没见过水原,但他相信只要水原在,自己肯定能认出。打算要杀人的人肯定会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但他环顾一圈后,并没有发现像水原的人。他来到角落,想观望一下整个会场。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让各位久等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加藤循声望去,发现连接甲板的出入口前站着个身穿米黄色制服的男子。出入口前挂着一个写着“A HAPPY NEW YEAR 2000”的牌子。

  “接下来请大家上船。不要着急,请依序上船。”

  此人话音刚落,人群突然乱了。建筑对面有船上办婚礼用的会客室,四周是玻璃墙,但现在拉着白色窗帘,看不到里面。

  那里的玻璃门开了,从里面走出身穿银灰色燕尾服的隆治,新海美冬紧跟其后。她已换上纯白的礼服。

  客人们顿时发出了赞叹声,不用说,都是针对美冬的。她简直有如雪国女王。

  两人走到通往甲板的出入口,并排站住。看来夫妻俩想以这种形式欢迎客人,他们似乎打算最后登船。

  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向甲板走去。秋村和美冬与他们逐一寒暄,低头致意。出入口的门全打开了,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美冬穿着露肩的礼服,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意。

  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加藤一直担心会有客人突然袭击美冬,看来是杞人忧天了。难道水原不会在这里出现?难道自己猜错了,水原并非企图在今夜枪杀美冬?

  最后一个客人上了甲板,等候室里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和加藤。

  秋村隆治把目光转向他,美冬也望着他,那视线既像蕴含着怒火,又像在欣赏着什么。

  美冬对丈夫耳语了几句,或许在说:“那个人无关紧要。”很快,秋村隆治像是失去了兴趣,把目光从加藤身上移开。

  工作人员拿来了两人的大衣,他们穿上后就去了甲板,美冬再没回头。

  加藤走到出入口附近。身穿米黄色制服的人挡在他面前,把门砰地关上。那张脸上似乎写着:无关人等一律不许入内。

  加藤无奈地透过窗户望着两人的身影。码头上停着豪华客轮,架着带罩的舰桥。美冬和她丈夫正走近舰桥。

  “船几点回来?”加藤问穿制服的人。

  “暂定凌晨一点。”

  “一点……”加藤嘟囔着正想低头看表,忽觉视野中有什么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一个人影正要从旁边的班轮专用甲板上翻越栅栏,是个高个子男人。

  加藤一把推开穿制服的人,打开门冲向甲板。高个子男人恰好要从他眼前通过。加藤拼命抱住了他,感觉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紧接着,他也倒在了地上。加藤飞速站起,对方也调整姿势,站了起来。两人互瞪着。船就在加藤背后,不知美冬等人是否看到了这一幕。

  “放弃吧,水原。”加藤说。

  那人的眉毛微微动了动,表情却像戴了一张面具般没有丝毫变化。加藤想,这是多么忧郁的眼神呀!在因绝望而极度混浊的眼球后面,似乎摇曳着仇恨的火焰。

  男子将手伸进大衣口袋,很明显,他握住了手枪。

  “你……是加藤?”他问。

  7

  雅也想,原来这人就是警察加藤,就是那个像讨厌的苍蝇一样在身边飞来飞去的人。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但都无所谓了。

  雅也隔着这人的肩,看着船。美冬牵着丈夫的手正要上船。她回过头暼了一眼,与雅也的目光撞在一起。

  为什么,美冬?雅也的想法含在目光中。

  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杀死我的灵魂?你说过我们没有白昼,任何时候都是黑夜,说过我们要在黑夜中生存下去。

  即便如此,我也无所谓,只要是真正的黑夜就行。然而,你连那个都没有给我,你给予我的全是虚幻。

  美冬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回答。她飞快地移开目光,冲丈夫微微一笑,然后很幸福似的消失在船舱中。

  “放弃吧。”

  声音让雅也再次把视线转到眼前的男子身上。加藤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

  “我来帮你消除心中的仇恨,水原,不要干傻事。”

  “仇恨?”

  “我会剥下她的画皮,你就等着吧。”

  雅也望着加藤的眼睛,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人在说什么?

  “有什么好笑?”加藤问。

  恰在此时,汽笛响了,豪华客轮慢慢离开了港口。雅也的眼睛追着客轮。船眼看着越来越小,甲板上已没有了美冬的身影。

  这个时候,她必正身穿最华丽的服装向大家展示她的美丽。她究竟在追求什么?雅也始终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她正朝着她的方向在台阶上不断攀登。

  “水原,把枪给我。”加藤伸出手,“虽然也要逮捕你,但她会被送进监狱。我保证。

  雅也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了出来,依然握着手枪。加藤深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

  雅也走到加藤身前,似乎要把枪递过去。

  但是,他的手并没有松开手枪。那是为了和美冬共命运而特制的手枪。他把手指放到扳机上,将枪口对准加藤的喉咙,同时自己也把身体贴过去。

  “我不允许发生那种事,”雅也说,“没人能进入只有我和她的世界。”

  他扣动了扳机。

  8

  秋村心情烦闷地挂断了电话,对方是当地的警察局长。就在几分钟前,工作人员向他汇报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偏偏在自己的船刚离开的时候,日出栈桥发生了爆炸。秋村也确实听到了一声巨响。那时他还对客人说,是不是有人高兴过了头,提早燃放了庆祝千禧年的烟花。

  他想了解一下情况,就给有老交情的局长打了电话,但对方没有告诉他详情。或许局长也尚未收到准确汇报,因为事情刚发生。

  “好像是手枪爆炸。”局长说。

  “手枪?竟然有人携带这么危险的东西。”

  “不,这一点还不清楚。爆炸的剧烈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两人都死了。”

  “两人都……”

  刚迎来新年,就听到这么令人不快的消息,大好心情都没有了。秋村命令工作人员向客人们隐瞒这件事。船只好改在竹芝栈桥靠岸,听说尸体碎片在现场飞得到处都是。

  登船的时候,好像有两个人在争执什么。死的是他们吗?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

  秋村渐渐恢复了平和的表情,回到会场。他四处寻找美冬,却没有看到,问了问旁边的人,说看见她刚去了甲板。

  他披上大衣,来到外面。美冬穿着白色礼服迎风站在风中。

  “干什么呢?穿这么少。”秋村脱下大衣,为妻子披上。

  “谢谢。”美冬拢了拢大衣前襟。

  她身后能看到彩虹桥。看来今晚会一直有灯光照明,她的脸颊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秋村决定先不告诉她发生了恶性事件。

  “快进去吧,今晚我们是主人。”

  “是啊,对不起。”

  秋村转身向前走。他注意到妻子没跟过来,便回头看了看。

  “怎么?身体不舒服?”

  美冬摇了摇头。

  “没有。这么美好的夜晚还是第一次看到,简直像幻夜一般。”说着,她露出娇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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