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周一·白天

  睡到天亮,这回事从我变成怪物起就再没有过。

  所以白昼与黑夜的分界线,全凭我身体的状态来决定。多数时候,身体变成人类是在早上四五点钟左右。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当然,以怪物的身躯回到家里的时候,家族成员都在睡觉,直到早饭和,上学为止我还有些时间。

  好几次,我都在被窝里打着滚,想着睡两个小时吧。然而直到我感受到一楼传来的咖啡的香'都还没人眠,以此往复,我放弃了。

  今天我也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在床上等时间过去。若是房间亮起的灯光泄到走廊上,又会被家人哕唆几句,于是我在黑暗中,拉开窗帘,安静地打发时间。从周六起一直多云,看不到月亮。

  以前我会用手机打起微弱的灯光,借此看个漫画之类的,但最近没这个心情,做完作业后,只是回到房间里,像个静物般立在那里,等待时间过去。

  这段时间,如果能思考点什么或许时间会更好打发,什么都不想才更困难。心无旁骛似乎是电影里的武术达人曾说过的,一定是某种修行。

  我坐着仰身后倒。仰望天花板,虽然睡不着,但让能身体休息。

  如果一定要想点什么,那还是快乐的事情更好。

  我将手放在头上,在脑海中描绘下一个夜晚。

  到了晚上,我肯定会再去学校,在黑暗中守护矢野,然后.度过自由时间。今晚,该做什么呢?

  这个周末我去逛了几个岛屿。跨越海洋之后是大自然,我去那里观察平时和我毫无交集的人们的生活。除了猫和狗还有很多别的动物,一发现我,它们就撒腿跑开了。

  下次该挑战一下外国了吧。亚洲国家的话,来回方便似乎可行。如果成功了,之后就挑战世界。

  就这样,我忽然想到了。

  我究竟要这样持续到何时呢?

  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思考的一切都是以我会一- 直这样持续下去为前提。

  但不是的。

  我并不知道,夜晚变成怪物的现象究竟会持续到何时。

  在赶走元田他们的那个夜晚我曾想过,若有天夜晚变得普通,也再正常不过。失去夜晚的自由,也并非不可思议。

  是的,我虽然能够理解,却期待能够持续得久一点。若要定义“尽可能",那具体又是尽可能到什么时候呢?

  到初中毕业?到高中毕业?到大学毕业?到成年之后?

  虽然并不清楚,但可以的话,希望能持续到我拥有自由为止。到这个憋屈的感觉结束为止。在那之前,希望还能支配变成动物的自己。

  然而这究竟,又是到何时呢?

  似乎能登这样说了。

  成为大人之后,会自由一些。

  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究竟,是几岁的时候?

  还有多少年?

  这,并不是仅仅和我会变成怪物这回事相关联的问题。

  还有多久,我才不需要去守护某个同学的夜晚不被破坏?

  还有多久,矢野需要持续夜晚溜去学校的生活?

  持续到,多久?

  并非仅仅是,发生了什么。

  不会察言观色、让人们愤怒的矢野。

  不会和任何人交流的绿川。

  以伤害他人为乐的元田和中川。

  不再相信身边的人的井口。

  究竟要持续到何时呢?

  假如,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就会结束吗?

  如果分去了不一样的高中,在这个班级里的相处成为了回忆,大家的处事方法,性格、信赖关系,奇怪的兴趣爱好就会改变吗?

  有谁知道这个答案吗?

  我又一次迁怒于能登,为什么要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现在我光顾着自己已经耗尽全力。在教室里不要犯错,不要有偏移大家的行径,从今天起的一- 星期,又不得不提高警锡生活。光是想就已经汗流浃背。

  没关系,我还有夜晚。

  我自我安慰着,换了换姿势,便听到了人类开始活动的声音。

  去上学的时候已经有雨点砸了下来。本来就令人郁郁寡欢的周一。我撑着伞走着,在心里抱怨着老天为什么不在夜晚把雨下光。

  我若无其事地想着今天一整天的事情,在路上走着。周一有很长的班会,英语课,数学课。没有太沉重的安排。

  问题是,上周五的事情全班还残留多少余味。我得仔细分辨。不然的话,不知不觉便会偏离大家,立刻被赶出集体。里面和外面、白天和夜晚的交替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类和怪物,却不同。

  必须好好地选择自己的行动。

  其实,会思考我凌晨时思考的那些事情,就已经算是偏离大家了,大概是无法被原谅的事情。

  我不得不小心点。

  “小安!”

  意识到是在叫我,我转过头去,看到看上去很高兴的笠井。

  “你的肩膀都湿透了哦,啊哈哈! '

  我发着呆,忘了好好避雨。我拍拍左肩的雨水,调整了姿势。身体的,和内心的。

  “小安,很少见嘛,走路来。”

  “是吗?下雨天我都是走路哦。”

  “欸,这样来着?”

  家相对来说离学校比较近的笠井总是走路上学,回家路上搭谁的自行车。虽然学校禁止两个人骑一辆车, 但踏出学校-步,校规就毫无意义。

  今天也被特有的坐车上学组赶超,我们小心地避开水坑,什么也没发生,相安无事地抵达了校门口。

  一切安全,我在心里欢呼,这样轻松的自己让自己也觉得好笑。

  从这里才正式开始。

  说起来,这里才是地雷满地。

  笠井毫无障碍地跨越校门,将地雷毫不放在眼里,轻捷越过,顺利抵达换鞋处。一如既往的厉害。

  但我做不到。我没有像笠井那样处世的品味。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地雷地,慎重却又被牵着鼻子走地生活下去。不这样的话,便会暴露,便会被排斥。

  就算我对这一步一步感到憋屈,也无能为力。是我性格的问题。虽然这样,我偶尔也会想,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像在等待黎明那样。

  我甩着浸满雨水的头发,像要甩掉软弱的想法那样。

  只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行了。只要做正确的选择就行了。不是什么难事。

  在换鞋处,我生怕水滴溅到谁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收伞,然后听到了先进去的笠井元气的声音。

  “嗨!小能,出门吗?”

  “谁是小能!”

  我在地面上咚咚跺着伞,靠近在我们班的鞋箱附近打趣的笠井和能登。仔细看,能登拿着包和雨伞,穿着鞋子。正如笠井所说,此刻,她准备从保健室出去。

  “安达君也早上好。”

  “早上好!”

  “初一的学生骑自行车摔骨折了,要带去医院。”

  “放着别管吧?”

  “笠并骨折的时候也想被人放置不管吗?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别的老师在。那么,你们两个好好上课。”

  说完,能登立刻出去了。

  “保健室的老师还做这样的事情呀。”

  看着她的背影,笠井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

  “但工作很轻松的样子,这点事情应该做吧。

  的确,保健室的老师看上去挺轻松的。

  若只论我们看见的那-面,的确是。

  实际上如何,也没必要考究。在自己可见范围之外的想象力,对于生存来说是没必要的、多余的。笠井很清楚这一点。

  我在鞋箱处将运动鞋换成室内鞋,终于,一成不变的一周又要开始了。

  和往常一样这回事,我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这个不算糟的日常、我的每一天,为了让它不被破坏,我不得不小心。

  其实没必要去想的。自由的地方,是成为大人之后的事情。

  每天正确地生活。就像防交通事故那样小心不是件难事。不要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至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事情。

  我必须要守护的,是能在这里和往常一样来学校,上课,有休息的时间,有自己的归宿。

  不要让不糟的事情变糟。自己一直悄悄保护的立身之处,接下来也必须一直保护。

  人类之躯的我能做的,仅此而已了。

  和变成怪物的时候不同。有了想象力,便不能集中于自己。

  和往常一样就行了。仅仅和平常一样就好。

  和平常一样,采取正确的行动就好。

  我下了决定,挺直背脊。和笠井一起上楼,在走廊,进教室。

  就在那个时候。

  我的脚边,有什么飞了过来。

  直到滚到我的脚边为止,我也不知道究竟经过是怎样,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只是,除了笠井之外,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的脚边,然后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还在想是什么,那个滚落在地板上的白色的鼓鼓的纸袋,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什么。

  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引人我的眼帘。

  “矢野五月”

  是矢野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才判断出。

  清晨思考过的事情在我大脑里形成一个旋涡, 在某处化为一片黑暗。

  在这个黑暗之间,隐隐约约浮现出井口的那件事。

  不,其实不是井口。是袭击井口的,更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我,再一次,看了眼全班同学的脸。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的行动。其中,也有“啊!”地叫着赶往这边的矢野。

  我的背脊上冒出冷汗。

  正确的行为。

  我无法将“没有多想"当成借口。

  也并非我“没注意到"之类的偶然。

  我非常认真地,确认了脚边的东西。

  虽说是很短的时间内,但也通过了自己的思考,判断,决定了行动。

  我,用右脚踩碎了那个白色的袋子。

  嘎吱一声,听到了袋子里发出的声音。

  这个声音犹如解开魔法的钥匙。我的一步让教室里的时间开始重新转动,大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大家对我的疑云消散,我感到安心。作为这个班集体的一员,我选择了正确的行为。

  我跨过踩碎纸袋那一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知道,正常情况下,我的行为是该被指责的。但在这个班里,却是正常的行为。我只是选择了该有的行为,朝着这个班级正确的方向前进。是的,我对自己这样说。

  我竭力强摁下怦怦直跳的心脏,将书包放在课桌上,被一旁的工藤戳了一下。我紧张地以为要被追究什么,只见她笑得一脸爽朗。

  就算工藤也知道,踩碎别人的东西,是件坏事。不仅是工藤,全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常识。

  然而,工藤却在笑,这里谁也不会指责我,因为对大家来说,我采取了正确的行为。比起常识,对矢野的厌恶感和愤怒感才是这个班级丈量一切的尺度。这个尺度,才更重要。

  我明白这点。

  然而,就算清楚这一切,对班级来说这是常识这回事,并没有安慰到我,我的心脏渐渐加速跳动,因为,只有我,只有我和矢野才知道的事实,正在影响我的正确。

  我全身发热,内心的某处天崩地裂。

  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问矢野。

  为什么?

  重要的东西,不是不能带来白天的学校吗?

  我不知道那个白色的鼓起纸袋里是什么,焦急地觉得我不能犹豫所以没有多想,然而,我想我应该知道那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踩了上去。

  “啊!”地叫着捡起袋子的矢野,从裂开的白色袋子往里看,自言自语嘀咕着“破掉了”,一摇一摇地走去教室后方,将它放进了自己的柜子里。那个身影,和工藤开心的模样一起引入我的眼帘。

  我并没有操动想象力。

  只是,看到那个袋子,就知道了。

  这也不需要想象力。

  人的内心,有名为罪恶感的部位,我今天第一次知道。

  那个部位膨胀起来,就快要破裂掉。

  那个被我踩到的白色袋子印上了我的脚印,底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除了矢野的名字,还看到了一行。

  “送给能登老师。”

  什么狗屁。

  我没办法的,我在心里不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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