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7 计略——二人同心敢换日月 [PROJECT]

  “看起来如何呢,要是合适就好了。比起寻常衣物,这一身总显得过于轻薄,令我总觉着放心不下呀”。

  手机播放的视频中,这样说着的静原地试着转了一圈,她身穿的格纹红裙随之飘然摇荡。

  「很合适哦!真的很可爱,就算现在跳到我这边涩谷的大街上,你这一身也不输任何人呢」

  虽然我在信上这样回答,不过自己既没去过几次涩谷,对那里也没有太多了解,而我还敢这么说,让我多少反省起自己摆出的未来人的架子来。

  书桌的那一头,是1919年——大正八年的二月。

  根据史实记载,这本是日本国内1918年十月到十一月达到暴发顶峰的“前流行”,和1919年末出现的“后流行”[1]之间,为时短暂的一段安宁的时期;蔓延到这一时点,日本已受到疫情重创,日向家的姐妹也早已成为了牺牲者中的一员。

  而现在,静也好,寿寿小姐也好,都还活着。

  面对本应夺走其性命的西班牙流感,她们活到了现在。

  决定要帮助她们后,我立即找出囤积在家的几百只口罩,将其全部送到了大正时代;而静一拿到后,却马上去女校、近邻和医院到处分发,很快就一只不剩。把正要去买下更多口罩的我拦下来的,则正是静本人。

  她的原话是:「相较此物,另有更为切合之物,还望劳神安排呀」。

  那就是我这个时代西班牙流感的相关日语资料、流感研究史的相关书籍和流感预防手册。把这些四处搜罗的材料打包汇总,然后再以匿名形式,将其强行送往大正时代的各种机构。包括北里研究所和东京帝大传染病研究所[2]等卫生科研机构,东京朝日新闻、横滨贸易新报和神户新闻等各地的新闻媒体,三井三菱等各家公司,以及以供电局、电话局为首的各家公共设施机构。

  一开始,报纸上仅是登载了一些有关近来到处散布的“奇谈怪论”的新闻,但不久他们发觉到,这竟和世界各地正在扩散的感染情况和症状的细节都完全吻合,所以各家新闻媒体争相开始详细报道这些“预言文书”的内容,对这些内容的可信度的讨论充斥版面,学者、政治家和评论家更是议论纷纷。

  虽然仍有相当多的群体并不相信,但只要有一部分人选择相信,那也足够了。历史上由内务省于大正八年一月才予以公开的“流行性感冒预防准则”——提倡佩戴口罩、避免聚集、注意咳嗽喷嚏情形等的官方文件,不仅在去年九月便已出台,其中还包含了“保持洗手习惯”这样不存在于史实中的内容。以投机为目的参与口罩增产和手指用消毒液生产的人也纷纷涌现。像电话交换所和学校等容易暴发感染的地方,只要有一人感冒就会被立即封锁,而在舆论压力之下,那些不愿意佩戴口罩的人则无法搭乘电车或公交。

  为数不少的政治家和财经界人士都如此认真地解读“预言文书”,除了它本身的内容无可置疑外,还有个重要的理由。那便是为了增加其可信度的我们,一直在往同一个地址送去大量未来的产物。静一边掩人耳目,一边通过以天津同学和清水同学牵头的女校的熟人和她们各自的熟人送出物品,包括电子体温计、电子台式计算器、数码时钟、拍立得、电子手写板、附有科学工作相关内容的杂志、小型游戏机、电动剃须刀、电动牙刷……其实我本来还想把能证明流感病毒存在的电子显微镜也送过去,但一方面价格太贵,而且尺寸也放不进抽屉,所以最后只能把它的设计图发送过去。毕竟这是1930年代后才发明的事物,凭这个时代的技术想要打造它的零部件以再现出来,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同样地,我虽然费尽心血弄到了无纺布口罩的制造机械设计图,但也搞不清楚那边什么时候才能实际投入生产。

  不过,有一件事清清楚楚。

  正如静的摧毁宣言所说,历史正被搞得天翻地覆。

  在十月下旬到十一月期间本应重创日本列岛的西班牙流感第1波,此时也确实传来东京和神奈川出现大量死者、陆军个别部队中流感横行、煤矿地区遭受巨大损害等新闻,当相比史实记载,其数量已有显著减少。本应在十一月的西班牙流感肆虐中死去的剧作家岛村抱月[3],也并没有死。本应在同月发生的矢矧号军舰感染暴发事件,也没有发生。全日本遭受的损害情况,大概要好几年后才能掌握;即便如此,大概也降到了历史的五成以下,至少我猜是这样。反正《日向家与大正时代的传染病大流行》中所说的死者多到火葬场都不够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而我在便利店里大量复印的宣传预防流感的海报,它们有的被静发往全国的学校,有的被静和同级学生们贴满城里的大街小巷,这些举动我想一定都有所帮助。

  同时,也出现了与流感毫无关系的变化。“预言文书”中只是字面一笔带过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让无数人热烈讨论起那背后发生的种种,这是一例;而在科学杂志的小小插图中某个形象的时髦穿搭,在女学生中引发了时尚热潮,也是同理。虽然她们身穿的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再现出的衣物,和现代的产品在构造上完全不同,但看起来却没什么差别。顺带一提,此时此刻静穿的这一身,它的“正版”便是我通过书桌送给她的礼物。因为无论让她穿什么都显得很合适,我已经在悄悄盘算着要不下次干脆买套哥特萝莉裙让她穿。而静也是的,坚持要把她拥有的最高级的和服当成回礼送给我,还要求我穿上后拍照给她,所以我俩就算扯平了吧。

  但是,无论历史怎样巨变,我这边历史书上的内容也没有突然发生什么变换,那张静的葬礼上寿寿小姐垂首伤神的照片也没有消失不见。我想,这是因为静的世界现在踏上的,是与我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应该说,我从没见过哪本历史书记载了大正时代就出现的可丽饼,那就是在我影响了静之前、要追根溯源到书桌里的信跨越时光的那时起,那边和这边就已经分歧为平行世界了吧。于是,我也为同一条世界线上自己未能救助的姐妹两人而揪心,而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静时——

  「且先不论Yiliu姐姐如何作想,于我而言,那位已然故去的我实与他人无异啊。此时可是宝贵的欢谈时光,Yiliu姐姐若是被那一位夺去了心神,那才叫我妒恨在心呢」

  ——这样回答的她,与其说是吐露心声,倒不如说是在故意说些俏皮话来安慰我吧。

  而日本之外的历史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还不在我的掌握之内。我在Amazon上订购了多语言的西班牙流感的资料,把它们送往那边的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德意志国立传染病研究所、美国卫生实验室等各国的研究机构,但由于海运的迟缓和战火的绵延,最后到底有没有确实送到,我也得打个问号。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虽然不知是如何影响的,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时间确实后延了两个月。

  当然了,做出这一系列的举动,我有再多钱都不够花。到六月的时候,一看我的存款即将见底,静便把售卖可丽饼所得的收益支援给我。而这些兑换成现代的货币,不过是九牛一毛的金额——我曾经是这样想的。

  当我得知,在静给我的收益中的那种漂亮的蓝色硬币·稻一钱青铜币[4],在古币商那里可以卖到一枚五千日元的价格时,我甚至觉得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受了诈骗。搞清楚了对面的时代在几年前刚刚停止铸造的这种硬币、在我这边却十分稀有的时候,静就开始把可丽饼的收益一一换成了品相完好的稻一钱青铜币。

  这样一来,静每卖出一份价格5钱的可丽饼、获得2钱收益的时候,在我这边就变成1万日元进账。而当静那边的资金就要见底的时候,就换成我跑到成城石井[5]买来进口甜品,再给静拿到和果子店上架热卖。这也因为如果是日本产的甜品的话,产地就容易被查到,可能会有危险。因防止感染而无法制作可丽饼的和果子店里,这种独立包装的甜品一下卖得飞起。而这时的盛况,已经不是一句“扭亏为盈”足以形容的了。

  不过是抽屉的一开一合,金钱却从中不断地越滚越多,就像炼金术一般神奇。

  「不光是历史,连我的金钱观都要垮掉了。要是有时空警察的话,我多半要被抓吧」

  「如到那时,便容我与Yiliu姐姐共赴公堂罢。我乃共犯,亦不能免」

  「不过,要不是Jing提醒说大正时代的东西在未来说不定会很值钱,我都没想到还有这招呀。你果然是个天才呢」

  「哪里,我只叹未能及早察觉,实在愧不敢当。要早知如此,打从肇始之时,我便能与Yiliu姐姐尽情欢谈,通宵达旦也无妨了呀」

  是的,我现在并非身处宅邸之中,而是在自家的卧室里。我赶在电视台在旧日向宅开拍之前,就把书桌从宅邸中借出两年之久。就算是那位油盐不进的管理人,在我提出7位数日元的报价后,难看的脸色也立马消失不见。

  当提出要把这张书桌搬进卧室时,我本以为比起父母,最难说服的恐怕是美赖,结果她不过是一边翻着电视剧的剧本、一边嘟囔着“哼——来这一手呀”,只在一旁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找我说过话。对于出演的邀约不断增长、工作繁忙到不得不经常在外留宿的美赖来说,她恐怕也没有什么闲暇,再来关心我这个连模特的工作都开始减少的姐姐了吧。

  想方设法哄过寿寿小姐的静,也把睡床搬进了书斋,这样一来通过书桌,静和我的卧室便连接在了一起。发现“书桌就算搬到别处、也不会切断这不可思议的连接”,正是托了寿寿小姐把书桌藏到院子里的福,为此我反而对她感激不尽;不过要是真的为此向她道谢,大概会被她视为挑衅,所以我也没能说出口。不管怎样,我还是为她那次愿意把静叫到书桌前的事,而特地写了一封感谢信,不过虽然让静帮忙交给了她,却至今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我的房间里已经有了睡床,而在原有的学习桌的旁边又塞进一张书桌,空间因此变得相当逼仄。但是,一想到每天都能和静互传书信,我便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白天也好夜里也罢,我们只要时间一对,便毫无顾忌地开怀畅谈。尽管我们也有交换大量物品的重任在身,但能借此机会每天都在一起畅所欲言,我们也为此感到无比的欢喜。

  其实,静和我都认为,恐怕组建一个公司雇佣更多的人日夜不停地交换物资,才能给历史造成更加巨大的影响。或者说,干脆就把这张书桌上交给日本政府,任由他们处置更好?如果把拯救人命放在第一位来考虑的话,或许这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但我以为,与其交予那些头脑顽固之人,还是仅由Yiliu姐姐与我全盘推进,方能作出英明决断,确保计划顺利进行」

  「果真是这样吗,毕竟我都是在依靠Jing,自己也判断不好呢」

  「那便容我在此开诚布公:我实乃不愿为他人削减自己与Yiliu姐姐共处的宝贵时光」

  「这我还是知道的啦,毕竟我也一样嘛」

  已经到了这份上,我会为静买下她用的手机也是顺水推舟的事。能在她那边正常运行的,首先是相机和手写板,然后也能在kindle上看书。偶尔她会交到我这边来充电,以防万一我也把电池式充电器、大量干电池和手摇式充电器送去给她。而等到对面普及插座,也就还有几年时间了。我还往平板电脑里下载好电影和动画,送了过去给她观看。

  静也开始把拍好视频的手机送来我这边。里面有的是像今天这样在家里拍的影像,有的则是在女校或大街上拍到的画面。不过呢,拿着手机出门在外的时候,大多数情况只能悄悄拍摄。虽然甜品等等都能硬说成是舶来品,可换成手机的话,恐怕就没什么狡辩的余地了。

  来到秋冬之际,视频里大正时代的神户街景,除了满是戴着口罩的行人之外,这一片木制的住宅和四处散布的西式建筑两相调和,与其说令人怀念、不如说是透出几分异世界风情的景色,与我平常所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偶尔出现的极为羞耻的画面之外。

  我送去的预防流感的海报,一开始都是用图库网站Irasutoya的素材做的,而静却提出,也想试试用照片来做海报。

  「身处未来之人的相片,想必只消一瞥便足以引人瞩目。我可作保,定比由那歌舞伎座的名伶出镜更来得惹眼动人」

  起初我实在是焦急万分,只好按她所说,把自己戴上口罩进行手部消毒的照片做成了海报。而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完全是着了静的道。

  也就是说。

  现在在静那边的世界,以我为模特的预防流感的海报,已经被贴得到处都是。而且从静发来的视频中判断,这些海报的影响,还远不止被贴到了女校的走廊、车站的公告栏和路面电车上这么简单。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如同对我的同人创作一般的广告相继出现。为人们做出疫情大流行的警告,等同于拯救了无数生命的来历不明的未来人——这一形象好像让大正时代的人们为之心动。于是我就像加入了圣诞老人、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等形象的队伍,几乎成为了时代的偶像。其中还有带着穆夏[6]风格的画面设计,甚至出现了让我穿上如同混合了巫女和新兴宗教教主的奇装异服的图画。

  「就算真的发明了时间机器,我也没办法到静的时代去了。要走在大街上,我非羞死不可啊」

  「那还请从此刻开始做好准备,抛却这羞耻之心罢。我仍在努力找寻那位与家祖交好的家具匠人。一旦查有所获,定会向那位通晓此物构造的巧匠请愿,有劳打造尺寸足以容纳人身的屉柜才好呀」

  「那为了钻得进抽屉,就从现在开始减肥,要努力瘦身才行呢」

  我已经安逸自在到能像这样有说有笑,之前突然得知西班牙流感时的不安,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想,那个比我的脑袋瓜转得快得多、对未来看得远得多的静,这时或许也和我一样。

  我们,实在是太过轻视了。

  轻视了寿寿小姐。

  轻视了美赖。

  以及最不应该的,轻视了流感病毒。

  我们以为,只要在大正八年年末的那波感染流行前做好准备,就万事大吉。我们天真地以为,自己动手改变历史的时候,历史就会任由搬弄,不会再有更多的改变。

  大正八年初夏。

  史实上——我这边的历史上并不存在的西班牙流感暴发,吞没了静所在的日本和神户的街巷。

  [1] 前流行和后流行:日本国内将西班牙流感在日本传播的第1波称为“前流行”,第2波称为“后流行”,两者在传染症状上有着明显差别;根据后来统计,“前流行”患病率更高、死亡率更低,而“后流行”患病率更低、死亡率更高,故有意见认为两者来源于不同的病毒

  [2] 北里研究所和东京帝大传染病研究所:两者均发源于日本著名细菌学家、免疫学家北里柴三郎之手。前者起源于1892年设立的私立传染病研究所,于1914年由北里柴三郎正式设立,后由此诞生知名生命科学综合大学的北里大学;后者的前身即私立传染病研究所,后历经沿革成为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现为日本最大并拥有附属医院的生命科学研究所

  [3] 岛村抱月:1871—1918,本名佐山太郎,有“现代戏剧之父”之称的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戏剧编导,被认为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和新剧运动的先驱

  [4] 稻一钱青铜币:铸造于1898年-1915年间,为日本最早的青铜货币,因表面图案有稻穗和旭日而得名

  [5] 成城石井:为日本主打高品质食品的连锁超市品牌,主要在日本关东、中部及近畿地区经营,于1927年成立于日本成城

  [6] 穆夏:1860-1939,捷克籍的画家与装饰品艺术家,以其海报独特唯美的线条闻名,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装饰艺术家”,被认为开创了商业性的装饰插画,创作主题多为美丽女性,其风格被认为较大影响了日系动漫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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