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鸟笼使者 第二章 人造人①

  “神因怜悯而让人类的外型类似自己,美丽而充满魅力。但因为这身体和你肮脏的仿造外型十分相似,所以更加毛骨悚然。”

  (玛丽•雪莱《科学怪人》)

  0

  ——快完成了……终于快完成了……今晚就能诞生听到,声音。

  ——醒来吧……醒来吧……

  不知是来自何方的声音,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所有的事物都不清不楚,宛如烟霭笼罩。即使如此依然受到导引,微微睁开眼睛。

  ——太棒了……对抬起眼皮……

  看到像是焦点模糊的天花板的物体。同时有所知觉。自己正躺着,躺在像是张坚硬床铺的台子上。这里是哪里?还有还有自己是谁?

  ——就是这样……但是别慌……慢慢来……

  胳臂,双脚,指尖。各自的感觉一点一滴透过神经传来。身体似乎非常沉重。不,这是轻的感觉吗?不懂。什么都不懂。

  ——很好,起来……让身体起来……

  声音更加昂扬地诉求。一面感受整个身体发出“叽叽叽”的声音,一面先动了动脖

  子。然后是肩膀,碰着石台的手肘。缓缓地,缓缓地,视野动了。从天花板到墙壁,再从墙壁到自己的身体。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宏亮地大喊。

  ——太好了!成功了

  1

  一八九八年,比利时——

  撞击窗户的大颗水珠,不论过了多久都没有减弱的迹象。

  走近玄关旁的小桌,凡•斯隆持续闷闷不乐地望着屋外景色。划破天际的闪电,照出经验丰富宛如杀手冷酷且充满男人味的脸。听见慢了几秒钟后响起的雷鸣也不为所动,他用鞋尖踩熄刚才吸过的雪茄。一旁的烟灰缸里,火柴燃烧过的灰烬和烟蒂堆积成山。

  冬夜,十二月的冰冷雷雨。

  每当风一吹,房屋的柱子便令人担心地晃动,玄关前的庭院已化为泥沼。但是外面连个人影,甚至连一点光都看不到的原因,不全是大雨的影响,在这布鲁塞尔郊外的鬼城,这是如常景象。

  凡•斯隆栖身于这宛如秘密基不,实际上说是秘密基地也不夸张的小研究所,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了吧。看着身为雇主的博士一天比一天愈来愈激动的情况,还有从今天也和助手一同关在地底下超过四个小时看来,“研究”似乎正在接近完成阶段。不过,不晓得具体的进度究竟如何。也无意积极了解。

  只是做吩咐的工作,然后拿钱。对凡来说这就是一切。现在也是依循这作风正在工作。以防万一不让非相关人士进入地底下的研究室,在锁头因陈旧而损坏的大门前,负责玄关大厅内的监视工作。

  不过这种天气,应该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万一吧……

  “请等一下,克莱夫博士,为什么您这么——我懂,我都懂,所以请冷静下来——”

  好像正在争执什么,传来女人的声音。凡走到通往地下的阶梯,往里头瞧。

  莉娜•兰彻斯特关上研究室的门,从地下上来玄关大厅。每走几步就回头注意研究室,似乎十分困惑。

  “怎么了吗?”

  “我被赶出来了。”

  注意到凡后,莉娜垂下戴眼镜的脸摇了摇头。棕色的短发轻轻摇曳。

  “又是老样子,博士发脾气?”

  “不是,实验并没有失败。不如说,进展得非常顺利……可是,他好像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做最后的收尾。他说‘我已经不需要助手了’。”

  “最后的收尾……意思就——”

  “完成了!终于完成了!”

  凡打算询问更多之时,博士的粗厚声音从地下流出。

  “今晚就要诞生了!我创造出来的!神力所及,科学的结晶,终极的生物……人造人!”

  这兴高采烈的话语仿佛惹怒了上天,轰隆巨响再度袭击玄关大厅。

  因为闪电吓得身体发抖的莉娜绊到脚,凡粗壮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似乎精疲力尽。持续置身在那位博士的疯狂中,这也是理所当然。

  “没事吧?”

  “我想要喝点什么能提神的酒……”

  “上面有白兰地。去喝一杯冷静一下吧。”

  凡扶着莉娜,爬上阶梯往二楼的厨房去。让她坐在椅子上,从零星摆放餐具的橱柜取出酒瓶,倒入玻璃杯交给她。莉娜小声说了句“谢谢”后接过去。

  莉娜喝白兰地的时候,凡倚着墙,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莉娜•兰彻斯特和普通女性截然不同的地方有三个。第一,身为年轻且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才能的科学家。第二,尽管如此却舍弃了朴实的研究工作,在这个地方担任珀里斯•克莱夫这位异端天才的助手。而第三,就是即使置身于这种环境,穿着沾染尸体味道的白衣或衬衫过日子,头发长度只到脖颈儿,却美丽得令人吃惊。

  宛如野鸟黑喉错般的纯朴眼睛引人注意,然而从鼻梁到嘴唇一带成熟的平衡增添嫌媚。只要去街上绕一圈,追求的有钱人一定接连不断吧。虽然博士相当奇怪,但这女人也是旗鼓相当。

  “快完成了吗?”

  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凡重复刚才想问的问题。看来稍微恢复平静的莉娜,双手握着玻璃杯点头说了句“是呀”。

  “博士也说了吧,说‘今晚就要诞生了’。必要的步骤已经全部做完,剩下的只要等那个醒过来。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但不论如何就是今晚会有结果……”

  “这样呀。”

  “嗯。”

  莉娜的心中,好像混合了开心与愧疚。一会儿后,那双眼睛转移视线到黑暗的窗户上。

  “好大的雨。”

  “今天看来不适合当生日。”

  不,想起即将诞生的那个,也许该说“非常适合”吧。

  这时,底下传来“叽咿”的声音。

  既非雷也非风,是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凡与莉娜彼此互看后,冲下阶梯回到一楼。站在玄关大厅的,是个像是介于相关人员与非相关人员之间的人物。

  骨瘦如柴的脸,残留青涩的年轻人。双眼充血,外套湿透,牢牢沾上泥巴的足迹从门口延续到大厅正中央。

  “霍斯汀……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阻止你们的。”

  沾满雨珠的鼻头面向这边,阿尔伯特•霍斯汀回答。

  “原来如此。你害怕了是吗?”

  “不是。我重新思考过了。克莱夫博士根本异常,我已经受不了了。现在还来得及,这么疯狂的研究应该停止……”

  “太迟了。”

  走下阶梯的莉娜,站在凡的背后说道。

  “今晚就要完成了。搞不好已经醒了。”

  霍斯汀大吃一惊,站着动也不动。从大衣滴落的水滴,在地板上描绘出一点一点的图案。

  “做、做出来了……真的吗?做出那个怪物来了?”

  “怪物,吗。”

  凡伸手揽住霍斯汀的肩膀。

  “我说小伙子,别用那种像是讲别人事情的讲法。你说的‘怪物’制造,我和你都参与了。我挖开坟墓,你盗卖尸体。双手既然弄脏了,事到如今就回不去了。对吧?”

  特意小声说出口的威胁,让青年不健康的脸变得更苍白。

  “既然你不是害怕,那重新考虑如何?”

  “可、可是,这种研究……连结尸体制造人……”

  ——砰。

  霍斯汀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凡也抬起脸。

  像是庞大身躯从床铺落下的那个声音,听来的确发自地下的研究室。

  “怎么回事?”莉娜低语。

  凡踩着安静的脚步,再度走近通往地下的阶梯。往下一看,门关得紧紧的。

  “博士,怎么了吗?克莱夫博士。”

  虽然呼喊,但门的另一侧没有回应。

  “我去看看情况。”

  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凡开始走下阶梯。后面跟着莉娜,以及一副胆颤心惊模样的霍斯汀。凡尽管觉得有些不安,依然没止住脚步。

  直接走下阶梯,前方有块边长一公尺、面积不大的正方形区域,正面和右侧是压迫感的墙壁,左侧是研究室的门。古老的木制门,没有能窥看的小窗。

  凡边敲门边再度喊了“博士”,但没有传来对方的粗厚声音。

  “博士,我要进去了喔。”

  凡转动门把,轻轻往前推。

  然而门打不开。

  “锁住了……”

  小声这么丁说,莉娜马上大叫“不可能!”。

  “不可能!难不成!”

  莉娜推开凡,自己握住门把,但结果仍一样。门打不开,亦无回应。

  该怎么办?以法外之徒的身份活到现在的男人迅速下了判断。

  “我来撞破门。请退开。”

  凡让两人退到阶梯后,使劲撞门。幸好建筑物老旧,第一次虽失败,但第二次便顺利撞破了门。和门板一起倒进研究室内侧,肩膀受到狠狠的撞击。

  随即,雷落在附近,从天窗射入的光照亮整个房间。交织于雷鸣之中听见莉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霍斯汀“呜哇!”的惨叫也传进耳里。

  凡立刻起身,视野捕捉到房间的情况——接着,他原本冷酷的表情也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看见了,仰躺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和珀里斯•克莱夫博士体型相同,身穿和博士平常相同的服装。上半身满是血,这也是正常的——因为没有头部。

  最后,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正对面,一只巨大的怪物,正以空虚的双眼面向这边,茫然地站着。

  永远没有结束的闪电,持续从背后照着这丑陋的身影。

  2

  “‘可是那个叫做真打的混帐,有够慢的。说请等一下然后就跑出去一定是去哪里闲逛吧。虽然他应该不会被威胁就逃走啦……唷,回来了呀。’

  ‘您好,您好。老爷,讨债的老爷。’

  ‘不要用那种无中生有的称呼。会被四周的人听见的。’

  ‘那就、黑道老爷。’

  ‘这不是愈来愈难听吗?真是的这个笨蛋……那么真打先生,你筹到钱了吧?我话说在前头,我威胁你说要是不还出足额的钱就要放火烧你家,我可是认真的。’

  ‘嗯,我知道。所以,我好好地拿这个来了。’

  ‘唷,那就好。只要你能还钱就……这、这什么东西?两个大水瓶?里面装了钱吗?’

  ‘没有,就是装水。’

  ‘装水呀。说得也是,水瓶里面装的当然是水嘛。我竟然……不对,为什么是装水啦?’

  ‘要说为什么,就是因为老爷说要放火,我心想这可不行所以从多方筹来的呀。’

  ‘白……白痴呀你,当然是没有那回事呀。你要筹来的东西是钱!你拿钱来的话我就不会放火。你为什么是拿水来!顺序错了吧?’

  ‘啊,是要钱呀……原来如此。唉,我真是上当得彻底。’

  ‘我才没有骗你,是你自己搞错了。’

  ‘可是老爷,既然说水金地火木土天海,水和金就是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差得多了。够了。你现在有多少我也不计较了,钱拿出来快拿出来!’

  ‘咦……嘿嘿。关于这一点呀老爷,虽然很难启齿,但我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水了。’

  ‘你、你用光了?你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水?’

  ‘因为老爷说要放火。’

  ‘就跟你说没那回事……够了真可恶,你这天大的蠢蛋!这样子我真的要放火了。’

  ‘好,我准备好了。’

  ‘你拿水瓶是干什么!真是的到底是怎样啦……唉。够、够了。我下次再来!下次你一定要好好准备钱!’

  ‘好,你辛苦了。那就下次见。回去时路上小心……——定吉,定吉,出来吧!’

  ‘没问题了吗?真是受不了……唉,这我真的是受够了。你真的把他赶回去了。你跑来我家说只有水也好借你用的时候,我还想你要做什么,你还真会想。’

  ‘哎唷这没什么啦。这个,谢啦。’

  ‘嗯。嘿咻——不过这不是很好吗,房子不用被烧掉。’

  ‘哎呀哎呀哪有这回事。那个家伙真的就像他威胁说的那样放火了——我们家的钱都快烧光了,穷呀。’”

  津轻迅速点头,再度将还没吃完的法式三明治送进嘴里。

  “……”

  “……”

  “……”

  “今天好冷呀。静句,帮暖炉再多加点柴。”

  “好的,鸦夜小姐。”

  “没有半点反应?反应呢?”

  “怎么可能有!你这一大早就专说无聊故事的家伙!”

  布鲁塞尔闹区的饭店,最高楼层的二等套房。适度豪华的房间内,梳妆台上散乱着行李箱拿出来的小东西,房门前的挂钩挂着满是补丁的大衣,床旁摆着空鸟笼。继续旅行的侦探一行,从两天前投宿于此。

  “说无聊故事太没礼貌了。是因为师父好像很无聊,我才说自己的有趣经验给大家听的呀。”

  津轻的叉子尖端朝向沙发。看来柔软的抱枕上,让只有头颅的身体在休息的,当然是轮堂鸦夜。因为刚睡醒,光泽的黑发有两、三根往错误的方向翘起。

  “在无聊的时候又听到无聊的故事是想怎样?说起来,用那种愚蠢方法赶走讨债的人一定是谎话吧!”

  “我就说是真的了呀!”

  “那么,赶走之后要怎么筹钱?”

  “我趁着夜晚逃走了。”

  “我没问就好了……”

  “鸦夜小姐,火这样够暖吗?”

  “刚刚又变得有点冷,不过算了。谢谢你。”

  “啊,静句小姐,可以请你顺便拿那边的胡椒过来吗?”

  津轻一拜托,驰井静句便拿起放在推车上的小瓶胡椒,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将瓶子往外面狠狠投掷出去。

  “太冷淡了,而且无情。”

  悲痛的吶喊完全遭到忽视,面无表情的女仆回到座位继续用餐。

  桌上摆放的是涂好果酱的法式三明治,还冒着蒸气的培根和浓汤,热咖啡加上色拉碗等等。两人份的早餐。

  鸦夜不痛快地瞪着餐桌。

  “说起来我会觉得无聊,是因为你们无视我,美味地享用早餐。你们没有体贴吗体贴!”

  “就算这么说也无可奈何吧。”

  “啊,好想吃培根。玉米浓汤也好。津轻给我吃一口。”

  “师父吃了之后收拾很麻烦所以不行。而旦,师父不吃东西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吧?”

  “我想要的不是营养,是味道。甜的咸的酸的苦的辣的好吃难吃,舌头所演奏的千变万化的喜悦。头颅应该也有吃东西的权利吧!”

  “鸦夜小姐,请您忍耐。等一下我帮您在嘴唇上涂咖啡。”

  “我、我不要。像是嘴饥的小孩舔嘴唇就满足的空虚举动我已经厌烦了。”

  鸦夜以嚎啕大哭的力道轻松滚倒在沙发上。不肯听话可能也是刚起床的缘故。佣人与助手面对面耸了耸肩。

  静句说“有没有什么能吸引注意力的东西?”,伸手拿起和早餐一同送来的报纸,津轻则像是安抚般地建议:

  “我知道了。今天预定要出门购物。到时候我买糖果或巧克力吧。吃点心的话就不会弄得那么脏。”

  鸦夜的哭脸立刻消失,变了个样子成为天真无邪的少女。

  “不愧是津轻!人生就该有这种好徒弟!”

  “虽然我是满天花乱坠的,但师父也老是说些译众取宠的话呢。”

  “反正买冰淇淋回来就是了。”

  “冬天还要吃冰?”

  “这样挺别致的吧。而且那个在日本不太吃得到。”

  “好好好。”

  “有玉米浓汤口味就好了。”

  “那种味道的冰,过了一百年也做不出来吧。”

  正当津轻伴随无奈的声音将鸦夜的头立起时,静句在报纸堆底下找到一张信纸。

  “阿妮•凯尔贝尔小姐来信。”

  鸦夜和津轻彼此互看。

  “圣诞节祝贺还太早了。”

  “上面写着‘这不是圣诞卡’。”

  “那家伙为什么每次都知道我们在哪里?”

  “上面写着‘请不要小看《新时代报》的情报网’。”

  “……很会读呢。”

  “信本来就是用读的,这是当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说读心。那,她有什么事?”

  鸦夜一催促,静句便眯起眼睛,念出简短的内容。

  “‘昨日深夜,布鲁塞尔郊外的艾尔杰大道发生奇怪的杀人案。被害人是科学家珀里斯•克莱夫博士。看样子是脖子被切断,头部被什么人拿走了’。”

  “哦,断头呀。有种亲近感呢。”

  “虽然残忍,但好像没有多奇怪。”

  “‘案发现场为地下的研究室,出入口只有房门一处。案发当时那扇门从内上锁了’。”

  “……是密室杀人吗?”

  “原来如此,那真的很奇怪。”

  津轻轻易地转变态度。

  “‘但是真正奇怪的部分从这里开始’。”

  “到底是在说什么啦真是的。”

  “‘密室里除了博士的尸体之外,还有他经过长年研究后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一边继续用餐一边打哈欠听着的津轻,因为这句话让培根掉到盘子上。鸦夜也发出深感兴趣的声音:

  “人造人?”

  “‘正如字面所述是人类的手制造出来的怪物,不过智力似乎和刚出生的婴儿相同。是这个人造人杀了博士,还是其他人做的,警方也十分困惑。因为其他事情到布鲁塞尔来的我,对这案子很有兴趣,我偶然听闻轮堂小姐几位还在这里的消息。身为专查怪物的侦探,能否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我在案发现场恭候光临。阿妮•凯尔贝尔,充满爱的邀请’……信是这么说的。”

  “什么充满爱呀……”

  鸦夜对信纸投以扫兴的视线。

  “写得这么逢迎谄媚不过在打什么算盘很明显,结果只是她自己想采访吧。”

  “‘补充:报社不是慈善事业’。”

  “……真的是个傲慢小女孩呀。”

  “所以,怎么办?要去吗?”

  以单手拿起咖啡杯的津轻一问,鸦夜立刻在坐垫上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要去”。

  “连饭都不能好好吃的我,娱乐就只有案件了。”

  3

  啊,好想吃培根。玉米浓汤也好。

  一边拢紧风衣,少女记者阿妮•凯尔贝尔心思飞到温暖的早餐去了。

  自黎明便为了收集信息东奔西跑什么也没吃,胃里相当靠不住。再加上眼前寂寥的街景,更是煽动空腹感。

  位于布鲁塞尔北侧的艾尔杰大道,是个平淡无奇又讨厌到令人吃惊的冷清城镇。只剩边框的窗户,店名消失的广告牌,杂草丛生的庭院。马路到处是空屋连绵,挂上门牌的住家哪怕是一户也找不着。

  不论怎样的大都市都必定存在,宛如苹果发黑的一区。吹过杳无人烟的马路的风,感觉比闹区寒冷许多,光是站着便忧郁不已。信件应该已经送达收信人,但侦探们还没到吗?不快点来的话就赶不上明天的报导了……

  “阿妮小——姐。”

  正在思考是否该先回去一趟再过来的时候,注意到逐渐靠近的青发男人。阿妮忘了空腹和无聊,用力挥动手里拿着的笔。

  “真打先生!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收到小姐写来的信呀,不能不来叨扰。”

  “我也是充满爱的呀。”

  停下脚步的助手与侦探,各自以半开玩笑的口气回应。津轻是老样子的群青色大衣配灰色手套,鸦夜则是在盖着蕾丝罩子的鸟笼内。

  “静句小姐分开行动吗?”

  “她去购物了,冰淇淋就交给她了。”

  “冰淇淋?这么冷还要吃?”

  “听说是这样比较别致——对了,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吗?”

  津轻的视线望向前方的房屋。

  即使在鬼城里也是格外古老的独栋房屋,方方正正乏味的二层楼建筑。经过昨夜的大雨浇淋的庭院似乎依旧干燥,应该是警方留下的粗硬脚印踩踏得到处乱七八糟。在有屋顶的玄关面前,两位壮实的警官正在监视,以怀疑的眼神瞪着阿妮等人。

  “这气氛感觉不会让我们进去呢。”

  “就是呀。我从刚才开始就在伤脑筋……”

  “总而言之,先尽量去拜托看看吧。”

  一边说着过于乐天的话语,津轻一边冒冒失失地踏进房屋的庭院。阿妮也跟在后面。果不其然,警官之一走了过来。

  “你们想做什么?”

  “我是‘鸟笼使者’真打津轻”,“我是专查怪物的侦探轮堂鸦夜”,“我是巴黎《新时代报》的特派员阿妮•凯尔贝尔!”

  三个人的声音同时重叠,警官们的表情变得愈发严厉。

  “你们在说什么?”

  “听说这里发生和怪物有关的案件,所以我们前来调查。虽然冒昧,但能麻烦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吗?”

  “当然是不可以。除了相关人员之外禁止进入。”

  “房子里正关着危险的怪物,你们要是不快点逃走也会被吃掉的喔。”

  一个说出恶作剧的话语,搭档也露出微笑。警官们更往前走,亮出非常大的拳头给津轻看,威胁道:

  “要是你们说什么都想进去,那就使出全力试试看呀。”

  三秒后,一行人通过玄关进入屋内。

  宽敞的玄关大厅既无家具也几乎没有装饰,馒味扑鼻。小桌上放着装满了雪茄烟蒂与火柴灰烬的烟灰红,视线移到地板上,则能看见满是泥巴的脚印踏出一条线,连接到正面的地下阶梯。右侧有通往深处房间的走廊,左侧则延伸出往二楼的阶梯。

  “没什么生活的感觉呢。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站在大厅中央,津轻发出感想。

  “因为从事人造人这种诡异的研究,避人耳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总而言之,珀里斯•克莱夫就是以怪胎科学家的身份为人所知……这是博士的长相。”

  阿妮从口袋拿出照片给津轻看。津轻和平常一样,和高举的鸟笼一同细看那照片。

  熊——这就是对照片上的男人贴切的形容。宽肩膀,粗脖子,肌肉厚实的脸颊。浓眉,双眼像是在对什么生气一般怒火熊熊,圆鼻底下蓄着几乎遮住嘴巴的黑色胡子。头发和鬓角茂密得乱蓬蓬,整张脸一片黑。虽然没拍出胸部以下,却不难想象应该有个突出的肚子。

  “这个,与其说是科学家,不如说是住在深山里的男人吧。”

  “不过,听说他还待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时候是以‘天才’闻名的。大概在一年前他销声匿迹,昨天的案件终于让人发现他……虽然是无头的状态。”

  小声补充后,阿妮打开记事本打算说明案件。

  “我信上也有写案发现场是地下的研究室吧?看样子果然是基于研究性质,为了不让人发现而在地下室进行。不过,昨晚研究进入尾声……”

  “有一个男人站在玄关大厅监视。”

  突然,鸦夜接续阿妮的话道。

  “那个男人为了不让研究受到不必要的打扰负责监视。看起来站了很久的时间。但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有人从研究室出来。恐怕不是博士,而是他的助手。助手似乎非常疲惫,男人扶着那位助手到二楼去。”

  “咦、咦?”

  阿妮目瞪口呆地看着鸟笼。鸦夜以像是在现场的口吻继续下去:

  “不晓得是让助手在寝室休息,还是让助手喝酒提振精神。总之,在男人照顾助手的期间,有另一个人从玄关进入屋内。进来的是位年轻男子,一副颇为慌张的模样。回到一楼的监视人和男子起了争执,但就在那时,地下室传出不对劲声音还是什么。他们一起往地下室去,结果运气差碰上了案子。情况是如此吗?”

  “……”

  阿妮将雀斑脸转向津轻。连徒弟看来也是大感惊讶。

  “师父,您是怎么知道的?”

  “桌上的烟灰缸,烟蒂满了出来。那就是有人在玄关前面持续抽烟好几个小时的证据。每根烟蒂的长度都几乎相同,所以是同一个人抽的。会吸这么大量的烟,首先就能推测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从和地下阶梯的位置关系思考,就能得知是博士安排负责监视的人。

  桌子底下只掉了一根扁掉的烟蒂。因为烟灰缸已经满了,于是最后一根用脚踩熄。那时沾在鞋底的灰烬,在地下阶梯的前面,还有通往二楼阶梯的第一阶都掉了非常少的量。由此能够大致追出男人移动的路径。”

  听到这些话,阿妮与津轻才赶到地下阶梯前。地板上的确留有微量的烟蒂灰烬。而且到二楼的阶梯一看,勉强能看出来第一阶的踏板左端也沾到了。

  “师父,您竟然能注意到这种地方。”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视线的高度比较低。地板上头的东西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可是轮堂小姐,您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在照顾博士的助手呢?”

  “沾到灰烬的是踏板左端。一般来说,人在上楼梯莳会走在正中间,但男人的鞋子往左侧偏得太多。那是因为他扶着某个人,跟那个人一起上楼梯的缘故。就靠近地下阶梯的迹象看来,能够推测应该是在照顾某个从研究室出来的人,不过假如那个人是彪形大汉的博士,就很难想象两个人并肩走上那狭窄的楼梯。也就是说攥扶的对像是苗条的助手。虽然有点罕见,但助手是女性吗?”

  “对,没错。博士有一名女助手。”

  “哦,果然如此……我还没提从玄关进来的人的事情。从泥巴脚印就知道是男鞋,明显不同于警察的鞋子,是年轻人穿的。他进来以后留下泥土,也没有打算脱下滴水滴个不停的上衣。因为他十分慌张。足迹在大厅中间一度乱了,显现他和在这里监视的男人起了冲突,但结果他还是走下阶梯去了。因为听到地下室传来异常的声音,那甚至也让监视的男人忘了自己的任务。”

  大厅响起“啪叽”的快活声音。阿妮在弹手指。

  “不愧是轮堂小姐!漂亮!”

  “没什么,这种事情活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

  “就是所谓的老婆婆的智慧吧。”

  “津轻,跟静句会合后你给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刚刚那样说也不行吗?”

  姑且不管不只是头发、连脸都发青的津轻,阿妮对鸟笼竖起拇指。

  “唉,好啦,总之就是师父状态绝佳吧。这次的案子一定也能迅速解决!”

  “感觉用不着我出马,警方就能解决了。”

  “什么意思?”

  “脚印呀。”

  津轻与阿妮视线再度落到地面。

  “房屋的前院,被好几个粗硬脚印踩踏得乱七八糟。那是警察进入这栋房子时留下来的吧。但是说到屋内,一如所见没有半个看来是警察的脚印,现场被保存得好好的。”

  “确实如此。”

  “意思是有人阻止了想要进屋的那些警察吧。”津轻说。

  “对。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时阻止了,要他们擦过鞋底再进来。是一个处在能对所有人下令的立场的人,应该是负责此案的搜查官吧。从屋外就洞察足迹的事情,可说是个相当能干的人。”

  这也是年长者的从容不迫吗?鸦夜以高高在上的角度夸奖那个某人。

  “那么,实际上案发当晚是什么情况?”

  “啊,是的……几乎,就跟轮堂小姐刚才推测的一样。发现尸体的是三个人:负责监视的守卫和女助手,还有中途加入的一个男人。”

  阿妮翻着记事本内页。

  “守卫叫做凡•斯隆,是个流浪者,据说受雇博士后也曾经做过破坏坟墓的事情。中途闯入的男人是阿尔伯特•霍斯汀,他是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医学生,暗中将大学使用的实习尸体卖给博士。收集尸体的目的当然是要拿来当人造人的零件。”

  “好一个罪孽深重的博士呀。”

  不知道为什么,津轻语气带着开心说道。他也是个相当罪孽深重的人。

  “助手名叫莉娜•兰彻斯特。是个从大学时代就支持博士研究的年轻女子。昨天晚上她本来也和博士一同在地下的研究室工作,但在接近完成之时,博士跟她说‘剩下的我自己一个人来’,把她赶了出来。”

  接着,少女记者详细地告诉侦探,她连吃早餐的时间都舍不得而去跟警官们探听出来的案发经过。

  听到“滋”的声音,三个人前往地下的研究室,破门进入后发现不完整的尸体与人造人。因为惊吓,霍斯汀昏了过去,凡•斯隆把霍斯汀搬到阶梯上,这段时间莉娜努力让怪物冷静。怪物如同婴儿不会言语,但也没有失控大闹,感觉出乎意料地乖巧。喧闹告一段落后,事已至此也无法顾虑研究将如何,决定要报警,凡命令醒来的霍斯汀在雨中跑去找警察。不幸的医学生逮到巡夜的警官说明情况,同时再度昏倒,现在人躺在医院里。

  经过后来的调查,得知尸体死亡时间还不到三、四个小时,而且除了头部的伤以外没有外伤。

  “博士的头,到处都没找到吗?”

  全部听完后,鸦夜问道。

  “所有人作证一开始破门时,房内各处都没看见。警察也到处寻找,但还没发现。”

  “院子里的足迹是怎么回事?”

  “霍斯汀去报警之前,其他两个人去确认了。听说除了霍斯汀过来时留下的之外,没有任何地方有足迹。”

  “意思是除了那个医学生以外,没有其他出入的人了呀……玄关的锁呢?”

  “呃,请稍等一下……玄关的锁,在案发前几天就坏了。虽然不知道是单纯房屋老旧造成的,还是人为破坏的。”

  “让守卫警戒是因为这样吗?研究室的门锁呢?”

  “研究室无法从外面上锁,内侧则有滑动式的简易锁。尽管在做秘密的研究却非常不用心,但这种偏僻地方连小偷也不会光顾,而且听说博士几乎都在研究室里生活。”

  “那么,出事的时候也是由内部上锁啰?”

  “就是这样。”

  “唔……”

  鸦夜似乎陷入沉思,蕾丝的另一边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

  “津轻,你怎么看?”

  “阿妮小姐调查得那么仔细,我觉得真了不起。”

  “问你这问题的我是笨蛋。”

  “哎呀我是在说谎啦,我有认真在思考的……助手莉娜很可疑昵。她说被赶出来,我觉得就有点不太自然。是不是那个女人杀的,然后装出没事的样子离开研究室?”

  “不,这是不可能的。莉娜离开研究室后还有听见博士的声音从地下室传来。那个时候她也没拿任何物品。所以……”

  “意思是她无法将切断的头部拿出房间啰。”

  “而且,还有密室的问题。斯隆也作证莉娜关上研究室的门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可疑举动。”

  “哎呀哎呀,可是关于密室……”

  唔,喔啊啊啊啊——

  正当津轻想要说下去之时,突然有什么呻吟声传到了大厅。

  仿佛是用老虎钳夹住年老男人的喉咙灌他喝滚水将声带弄得稀烂后再将风箱塞进肺部硬是打气进去再让他发出声音一般,总而言之是让人觉得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呻吟。声音传来的方向,正符合要求是在地面下方。

  “嗯,争论就先搁着吧。”

  怪声停止后,鸦夜以满不在乎的声音说道。

  “总而言之,去看看他吧。”

  4

  走下阶梯后左侧的地下室入口是敞开的,正面的墙壁靠着坏掉的门板。朝向这边的应该是原本在研究室内侧的那一面。右侧有圆形的门把,底下装着滑动式的生锣锁头。

  “这是门门吗?”

  “我认为是。”

  “嗯……津轻,你去摸看看。”

  听了鸦夜的话,津轻轻轻地动了动门问。锁无声无息地流畅移动。

  “很好。进去里面吧……哦,等一下,让我看一下左边。”

  一穿过研究室的门框,鸦夜立刻又下令。津轻将鸟笼转向吩咐的方向,装设刚才的锁头的地方,迸出一片有洞的金属片。

  “固定的部分也装得好好的呢。”

  确认理所当然的事情后,鸦夜让鸟笼转回房间的方向。

  “挺俏皮的研究室呢。”

  夸大其辞地说。

  大小约莫相当像样的客厅。无头尸体已经不在,天花板附近的小天窗注入温暖的阳光,但即使有阳光依然令人感觉室内充满疯狂。

  中央是石造的大手术台。上面没有放任何东西,电线和细玻璃管从天花板垂下。附近的地板有暗红色的积血,看样子博士就是倒在那里。

  里面的架子上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类眼珠、皮肤、骨片与牙齿标本,跟药品一同陈列,旁边的架子则并排着手术刀、线锯、钳子、柯克钳、针筒等等,应该是摆弄人体时能够想得到需要的所有工具。门的左侧墙壁非常近,并排的钩子挂着血污弄脏的白衣和夹克。往右侧看去,和门同侧的墙边有张简朴的床。更有应该是以前打算自己制作实验装置的苦心痕迹,连原本的样子都看不出来的废铁和机械类的碎片,像是垃圾场一般地叠放,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满是便条纸的写字桌,附带有镜子洗脸台的自来水管……逐渐描绘房间的模样,不久后阿妮等人的眼睛捕捉到蹲在对角线上暗处的巨大人影。

  “哦哦哦。”

  仿佛在鉴赏美术品,津轻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人造人。

  巨大。纵使蹲着,视线的高度也和津轻没有差别。只有腰部缠了块布,其他部分是赤裸的。全身肌肉结实,肩宽有常人的三倍,至于手臂的粗细宛如糊孙树的主干。但是比起手臂,脚就显得有些细。头的尺寸也小,所以看上去是个严重不平衡的体型。

  而且那庞大的身体,是别人无法仿效的丑怪。头、颈、肩、胸、肘、胫……皆爬满大大的缝线,将颜色黯淡的皮肤接合在一起。右胸浅黑左胸却为白色,脸虽是肤色但左上四分之一是紫色……之类的情况。凄惨的缝合痕迹也爬到手上,连到脚尖,也毫不留情地在没有半根毛发的头、脸和唇蔓延。怪物将那因为伤痕与颜色不同的皮肤而诡异扭曲的脸转过来,偶尔发出“唔、唔”的声音。

  “原来如此。奇怪归奇怪,不过我们呀……”

  “也没有立场说三道四批评别人。”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

  津轻和鸦夜对彼此说道,接着像是觉得有趣地互相笑出来。阿妮毕竟没办法有那样的心情。

  “外、外面的警官说是正在限制行动,但这完全是置之不理吧?”

  “唉这也很正常呀。感觉这个世界上到处也找不到能限制住这家伙的锁头或绳子。”

  “可是,置之不理却没有逃跑或大吵大闹的样子。”

  “内在不是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吗?是在害怕吧。”

  听了鸦夜的话,阿妮再度望向人造人的脸。

  既无眉毛也无睫毛的小眼睛深处,愚钝的眼睛正在颤抖。确实,也没有对突然到访的这群人表现出恐惧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问出“是谁?”这问句——

  “是、是谁?”

  ——安静。

  阿妮迟了一下后大叫“咦!”。

  “真打先生,您刚才说话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反正一定是师父吧。”

  “‘反正’是怎样啦你这家伙。我才不是这种嘶哑的声音。”

  “也、也不是轮堂小姐?意思就是……”

  “是,谁?”

  “怪物说话了啊啊啊!”

  吓得站不稳的阿妮往后退了两、三步撞上墙壁。津轻没有太过惊讶,非常普通地点了点头。

  “哎呀,头颅都会说话了,人造人应该也会说话吧。”

  “可、可可可是,早上警方发布的消息说人造人不会说话也什么都不知道……”

  “是正在学习吧?”

  鸦夜冷静地说。

  “或许招呼也能通。津轻,告诉他无需害怕。”

  “好的。”

  津轻毫不迟疑走到怪物面前,鞠躬行礼后,以天生的笑咪咪表情攀谈:

  “哎呀你好你好幸会。呃,你叫什么名字呢算了没差就用怪物老弟好了?怪物老弟。你不用害怕没事的,我们虽然外表怪得要死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怪……啊!”

  可疑的招呼没办法持续到最后。

  怪物突然以令人惊讶的敏捷动作伸出胳臂,从津轻的右手抢走鸟笼。用大得跟火腿一样的手指抓住鸟笼的提把,兴味盎然地瞧着鸟笼。

  “喂、喂喂喂,这样我头很痛呀。那是我的师父……”

  津轻苦笑着想要拉回怪物的左手,但一抓到胳臂立刻浮现出意外的表情。即使大衣的袖子膨胀起来,死命施力,粗了好几倍的怪物胳臂依然不放手。

  然后终于——

  “唔哇!”

  被对方像是赶小苍蝇挥动的手打飞,津轻的身体猛力撞上墙边的实验器具架。倒地的同时,烧瓶与烧杯倾泻到他头上。

  “真、真打先生!”

  “喂!你这是怎么啦津轻。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

  然而鸦夜的话也就此中断。怪物挥动胳臂时的力道使得蕾丝罩子掀起,让鸟笼显现内部。

  怪物的视线从想要拿走玩具的碍事者回到不可思议的说话鸟笼,注意到里面有个少女的头颅。

  “唔、唔哇!”

  怪物发出害怕的声音,将鸟笼甩出。这下子罩子完全掉了,鸟笼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三次,听见鸦夜简短的“啊——”的惨叫。

  “师、师父!”

  “轮堂小姐!”

  站起来的津轻急忙跳过手术台赶到鸦夜身边,阿妮也冲过来。

  “师父没事吧?天呀这太惨了!”

  “不必担心到这么夸张。我并没有什么……”

  “栅栏有一条歪掉了啦!”

  “多担心我一点呀!”

  “真、真打先生没事吧?虽然整个人弹飞出去了。”

  “嗯我没问题的,不过我真是吓坏了呀……”

  头发还黏着玻璃碎片,津轻回头看向房间角落。似乎从头颅景象受到严重打击的人造人,过度巨大的身体蜷缩得愈来愈小。

  “真是料想不到的天大力气。我简直比不上。”

  “真的吗?你不是为了让我遭遇险境好抒发平日的郁闷而故意输的吗?”

  “我不可能对师父那么做的。”

  “你现在有一瞬间是在想‘原来还有这招呀’对吧。”

  “总而言之!”津轻慌张地加强声音。“克莱夫博士好像真的是位天才呢。连接尸体创造出这种怪物真是了不起。”

  “嗯,的确如此。人造人之类的是怎么创造出来的……”

  “克莱夫博士好像根据前人的手记为基础而推进研究的。”阿妮单手拿着记事本补充说道。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手记。”

  “弗兰肯斯坦?”

  “弗兰肯斯坦!”

  津轻一副在说“谁呀?”的样子,鸦夜则是非常吃惊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如果有他的手记,那么能做出这等伟业也能理解了……那个手记,现在也在这研究室里吗?”

  “应该是这样,但听说和博士的头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那么凶手的目的也许就是想要那手记吧。但是说到弗兰肯斯坦……”

  “请等一下。”

  试图插入跟不上的对话,津轻举起鸟笼。

  “那个名字像是戒名开头的家伙到底是谁?师父认识吗?”

  “没见过本人只听过大名。一百年前,真的制造出人造人的男人。”

  可能是云遮住了吧,从窗户注入的阳光有些减弱,整个房间罩上了阴影。

  鸦夜从鸟笼里再度看向人造人的方向。百年前怪物的风貌仿佛重叠在那身形之上。

  “如同珀里斯•克莱夫被人称为天才,弗兰肯斯坦也是个年轻的天才。出生于日内瓦的名门,在大学学习自然科学,凭借非凡的才能和热情,不久便抵达了生命根源的层级。做研究到走火入魔的弗兰肯斯坦从坟场和灵骨塔收集尸体,夜夜连接那些部分,终于成功制造出一个人造人。那家伙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人造人。”

  “嘿,人造人的始祖吗?那个人造人有顺利动起来吗?”

  “根本就不是动起来的问题。那个人造人从弗兰肯斯坦身边逃走,到处杀害弗兰肯斯坦的家人和朋友,最后找上弗兰肯斯坦本人。”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孤独。”

  鸦夜极为简短地说。

  “听说怪物要求弗兰肯斯坦帮他制造一个伴侣,也就是女性的人造人。但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的弗兰肯斯坦没有接受这要求。悲愤的怪物从朋友、未婚妻到父亲,一个接一个杀死创造者周围的人。”

  “真是灾难。”

  “或者可能是必然的结果失去一切的弗兰肯斯坦下定决心要杀死怪物,持续追或被追最后到了将近北极的位置,听说碰到船难遇到航行中的船救了一命。结果他在船上被一路追踪的怪物杀害,怪物则消失在北极的海洋里,生死不明。”

  阿妮的耳朵仿佛听见怪物跳入海中的水声,以及将怪物冲向某处的海浪吼叫。

  “这是特别有名的故事吧?”

  “是呀,算是有一定的知名度。”

  阿妮回答提问的鸦夜。

  有时当成规劝科学家们的教训,有时当成让孩子们心生害怕的床边故事,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在整个欧洲广为人知。然而正因为如此,少女记者反而更觉得眼前的人造人很恐怖。不管怎么样都忍不住有一种对方随时要站起来试图杀死自己这群人的预感。

  “师父为什么会知道?”津轻问。

  “不久之前,我见到了据说曾经搭乘搭救弗兰肯斯坦那艘船的海洋冒险家。我直接听那个人说的。”

  “那是不久之前吗?”

  “是芝发生大火灾的时候,大概是九十年前左右吧。”

  “不久之前……呀。”

  津轻与阿妮彼此互看。这时间的标准差太多了。

  “那个男人,在弗兰肯斯坦被杀的时候凑巧在场,说他曾经和怪物交谈过几句话。我虽然本来也在想有一天是不是能和人造人见上一面,但没想到竟然真有愿望实现的一天……”

  鸦夜深有感慨地露出微笑。

  “头、头颅在说话!”

  一名女子进到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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