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隔天早上，当明依睁开眼睛，彻平早就已经起床了。他将笔电和毛毯收进大型的黑色背包，按部就班地为出发做准备。
「早安，明依，去楼下换衣服吧。」
明依揉著眼睛点点头，拿著盥洗用具、化妆品和衣服到一楼的卫浴间。
……对了，阿姨今天也不在吗？
明依只顾著思考，没听见彻平下楼的声音。就在她正打算脱下Ｔ恤时，彻平突然把头探进卫浴间。
「呀！干什么!?」
明依想也不想，立刻把衣服往下拉，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故意的吗!?这家伙是故意的吗!?
「抱歉，我忘了拿东西给你，麻烦你待会穿上这件衣服。」
彻平扔给她一件黑底红条纹的风衣，怎么看都是男生的尺寸，是彻平自己的衣服。
现在是七月初，最近的最高气温一直都在三十度左右。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要穿风衣……？
当明依看见摆放在玄关前的安全帽，这个谜底终于解开了。
「保险起见，在我们离开冈山县之前最好都骑摩托车。宫田昨天的举动让我不太放心，三浦、柳和茅原也是。要是我们骑摩托车，他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追不上来吧。我们只要途中找间便利商店之类的地方换衣服就行了，暂时忍耐一下好吗？」
「黑，你会不会太慎重了？我们可是要去京都，真的会有人跟上来吗？」
「为了以防万一。」
彻平直视著明依的脸，明依则是眉头深锁，不太能接受彻平的说法。但她最后还是乖乖照著彻平的话去做。
彻平进到车库里，把一辆摩托车牵到家门前的马路上，果不其然也是黑色的。是一辆复古造型的四百西西重型摩托车。
「虽然我知道你一满十六岁就去考驾照了，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坐你的车。」
明依往彻平后面一坐，扶住他的肩膀。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啊，明依，别扶我的肩膀，这样很危险。」
「咦？那我要扶哪里……」
「腰。」
……也就是说，要我从后方环抱他？
明依还在犹豫不决，彻平就已经发动摩托车引擎。巨大的引擎声让明依立刻紧紧环住彻平的细腰。
如果要在高速公路上摩托车双载，必须年满二十岁，并且持有驾照三年以上。所以彻平选择一般道路，用逼近速限的时速向前奔驰。
彻平将摩托车停在兵库县西部的相生车站。
两人都已经满身大汗。分别在车站里的厕所换好衣服之后，明依拉住彻平的Ｔ恤下襬。
「怎么了？」
彻平吓了一跳，疑惑地问道。
「我们早上什么都没吃，就一路赶到京都来，你都不饿吗？」虽然明依很想这么说，但她连吐槽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只是直白告诉他：
「黑，我肚子饿了。」
在相生车站的贩卖部只买了运动饮料，胃里头空空如也。明依已经忍到极限了。
「原来是这样，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彻平会这么瘦就是因为不重视饮食啊。明依领悟了。
两人走进车站附近的烘焙坊，选了相同口味的三明治。接著，明依点了柳橙汁，彻平点了冰咖啡，他们到用餐区的窗边座位并排而坐。
彻平付了两人份的餐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明依有点担心。
「黑，你老是在替我出钱，真的不要紧吗？」
「你不必放在心上。」
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老实说，明依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也不像有在打工的样子，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尽管有些不太识趣，明依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了。彻平回答得很乾脆：
「靠股票和外币。我老爸在我国三的时候突然拿了一张金融卡给我，说我已经十五岁了，今后就以这些老本自己赚钱。自此之后就不再发零用钱。幸好他还帮我买了一台电脑，我试著去玩这些金融商品，结果就不小心赚了一笔。」
……才不是什么不小心呢！
明依在心里吐槽著。
她甚至觉得彻平其实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念书了吧。他懂得下厨，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经济能力都如此惊人……完全找不到缺点。明依忍住冲口而出的叹息。
「所以你真的不必介意。」
彻平悠悠哉哉地喝著冰咖啡。明依望著他的侧脸，默默思考。
仔细想想，我对黑其实不太了解。明明是儿时玩伴，但无论是投资的事、论坛的事……还有家里的事，我都不清楚。黑也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对了，明依，你参加过志愿校的入学参观活动了吗？」
「咦？还没，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今天算是第一次吧。」
明依不懂彻平的言下之意。
她的第一志愿是Ｋ大法律系，今天确实是她第一次踏入Ｋ大，但目的地是医学系，并不会去参观法律系。
结束用餐之后，他们在车站里的公车转运站，搭上前往Ｋ大的市内公车。两人并肩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
坐在窗边的明依开口询问彻平：
「黑，你的志愿校是哪一所？」
明依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好好问过彻平的志愿校。
「我要往东边走。」
「东边的意思是Ｔ大？」
「嗯，不过希望最后可以朝国外迈进。」
国外？要留学的意思吗？
「这样啊……」
明依强装冷静回答。彻平用促狭的口气询问故作冷静的明依：
「会寂寞吗？」
「我当然……」
「不用担心，泷说他也会去念Ｋ大。你还有他在身边。」
……怎么这样。
看见彻平没有恶意的笑脸，明依愈来愈开不了口。
……我并不是讨厌泷。可是，没有人可以替代黑的位置。
我当然会寂寞啊。
公车载著心境复杂的明依和我行我素的彻平，一路畅行无阻抵达目的地。
「我们要去见一位与濑岛同期的教授。他目前还在这所大学任教，名字叫做饭冢信一郎。我们去向他打听濑岛的事，以及特斯卡传来的照片上头的女人。」
彻平大步踏进Ｋ大医学系的正门，明依慌慌张张跟上他的步伐。
进了正门之后往左边走，立刻可以看到一栋建筑物，饭冢研究室就在五楼。彻平一点也不胆怯，伸手敲敲白色的门，走进房间。
「打扰了。」
看见彻平大步向前的样子，明依不禁暗自佩服「真是有胆量」。她战战兢兢地跟在彻平身后。
房间里头，只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独自坐在左后方的蓝色椅子上。房内有两排桌子，几台放在桌上的笔记型电脑几乎都关著。
「你们是？」
男人狐疑地看著他们。
「我是青凛高中三年级的黑濑彻平，她是月野明依。我们将来想考Ｋ大医学系，对饭冢老师在神经生物学领域的研究特别感兴趣，因此来到这里，希望能跟老师见一面，提高考试的士气。请问饭冢老师在吗？」
「啊？高中生为了这种事还特别找到这里来。你们有跟老师预约吗？」
「没有。」
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抓了抓圆滚滚的头，叹了一口气。
「嗯，我认同你们的积极，会选在考试前特地来到研究室访问，想必对学习抱有极大的热情。可是照常理来说，应该先跟老师约好再来访问不是吗？」
「非常抱歉。那么，可以麻烦您现在替我们联络老师，跟他约时间吗？」
「……啊啊~等我一下。」
男人不耐烦地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号。
彻平冷静地盯著男人的举动。明依望著彻平连一滴汗都没掉的侧脸，心想彻平果然很厉害啊。
「……您好，我是三木。有两个高中生想见老师……是，他们说对老师的研究有兴趣，想提高考试的士气什么的……对，就是这样。现在已经到研究室了……是、是、好，我知道了。是，打扰您了。」
三木挂掉电话，眯起原本就已经很小的眼睛说道：
「老师说他现在就过来，太好了，你们两个运气真不错。」
过了一会儿，饭冢教授现身了。他用一对看起来颇神经质的狐狸眼看著两人，眉头轻挑了一下。
「你们这两个高中生还真怪。我没什么时间，发问请长话短说。」
饭冢一边说，一边往那位名为三木的男人身边坐下。
「我们想和饭冢老师单独谈谈……」
彻平瞄了三木一眼。三木呆了一下，当他了解彻平的意思之后，扬起眉毛，交杂著叹息笑了笑。
「哈哈，我知道了。老师，看来我是个碍事的家伙。」
三木站起身来。
「虽然高中生就是一种不懂天高地厚的生物，不过才刚见面就表态得这么明显，也算是很少见吧。」
大概是想奚落他吧。三木在经过彻平身旁时低声说道，走出房间。
「好了，现在碍事的人走了，想说什么就说吧。听说你们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不，其实我们来这里，是想向您打听其他事情。」
彻平突然开口先声夺人。
「饭冢老师，您知道濑岛侑介这个人吗？」
「濑岛……？」
饭冢的表情渐渐变得严厉。
「如果你要谈那家伙的事，恕我无可奉告。我还以为你们是热心向学的学生才特地过来，根本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老师，您知道濑岛架设的网站吗？」
饭冢的目光对彻平口中「网站」这两个字起了些微的反应。
「你说网站？」
「是的。我们知道有那个网站之后，才对濑岛涌起兴趣。那是在他离开大学之后才架设的。但我们也是从看过那个网站的人口中得知这件事，没有亲眼看到就是了。饭冢老师，濑岛似乎在进行关于性欲相关的研究，请问具体而言，他在做什么样的研究呢？」
粗黑眉毛下深陷的眼瞳，紧紧盯著彻平不放，简直像在打量他一样。面对不发一语的饭冢，彻平继续说了下去。
「他是不是在研究如何控制人类的性偏好和性欲……等等的需求呢？」
饭冢和彻平的视线对上了。数秒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从饭冢背后的百叶窗空隙间，能看得见外头的蓝天。他眉间深刻的皱纹在逆光下隐藏在黑影里。同样在阴影下的法令纹动了动，饭冢终于开口：
「我这么说是为你们好，不要调查濑岛的事。」
「……为什么？」
「别跟那家伙扯上关系。他离开大学的时候，把研究资料中重要的部分全都删除了。现在就算调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网站的事也忘了吧。」
「这可不行。」
「为什么？跟他扯上关系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老师，我们是青凛高中特别升学班的学生。」
「青凛高中……？」
「您有没有在新闻报导上看过？报纸和杂志也做了大篇幅的报导。」
饭冢似乎想到什么，正要开口。彻平在他说话之前抢著接下去。
「我们班上突然发生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同学一个个死去……每起案件的犯人都对身体的一部分异常执著。脚、手臂、眼睛、手……甚至有犯人将切下来的部分留在身边保管……濑岛老师上传到网站的影片内容，是一群集中到某个房间的人，发挥他们对身体某部分的执念，藉由杀死对方并夺得自己想要部位，沉浸在快感里，十分异常。班上同学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对身体的某部分有强烈的执著，并且杀了对方。」
彻平紧握住拳头。
「……我不认为普通的高中生会突然跑去杀人，而且还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何况并不是单一事件，好几个人突然都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我认为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原因并不是出在班上同学身上，而是其他地方。」
「你认为原因出在濑岛身上吗？」
「……老师，青凛的事件并未结束。要是放著不管，总有一天会再次发生。我想阻止这个情况。」
打从进房间以来就一直站著的彻平和明依，低头看著饭冢，等待他的回覆。
饭冢双手交握，用沉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那家伙是个恶魔般的男人。他的研究就是危险的代名词，完全不顾任何伦理。但可怕的是，人们都会被他的研究吸引。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黑濑彻平。」
「喔。黑濑同学，你光是靠放在网路上的实验影片，就把青凛的案件跟濑岛连结在一起了吗？你不觉得这样的推理太粗糙了？」
「我还有另一个理由。」
彻平拿出手机，将特斯卡传来的女性照片秀给饭冢看。
「这是……？」
「这是濑岛的影片中，最后的被害人。我们班上有位女同学，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名字叫做早川杏莉。饭冢老师，您对这张照片中的女性有多少了解呢？」
饭冢凝视著手机上的照片，拿著手机的手开始颤抖。饭冢那张散发著气势的脸，开始渗出汗水。
饭冢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询问彻平：
「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拿到这张照片的……？」
「就是我刚才所说，看过濑岛那个网站的人物传给我的。」
「……没想到还有人手上有她的照片……」
饭冢低低的语气交错著叹息，明依听了立刻反应过来。
饭冢知道照片上的女性。
一开始显露的威严已经不见踪影，饭冢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气力。一开始紧蹙的眉毛，现在无力垂下。
「……她原本是常在我的研究室出入的学生，是位散发出知性的沉稳女性。后来……她有一天开始进出濑岛的研究室，不再到我这里露脸。然后某一天突然下落不明……到现在连遗体都没找到。」
「没有找到遗体……？」
「嗯……我知道她被濑岛深深吸引。当时濑岛三十多岁，不但年轻，还是一位美男子……崇拜他的学生很多，而她是其中最醉心于他的人。所以当她失踪后，我头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濑岛，怀疑他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但是在我抓到他的小辫子之前，他就离开大学了……跟庞大的研究资料一起消失。」
饭冢低著头继续说道：
「在他消失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我在网路上看到濑岛架设的网站。他在进行一个不可能获准的实验。他只是个杀人犯……但那又如何？根本抓不到他。无法对他问罪。理由很简单，因为在背后赞助他研究的人，拥有令人无法想像的至高权力。虽然人都有理性，但是也有许多人憎恨理性……想要跨越那条不能跨越的线。」
濑岛有赞助人。
彻平没有继续追问，只在脑子里牢牢记住饭冢不经意透露的事实。濑岛除了信奉者以外，还有赞助人。恐怕那位赞助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权力向警方施压吧。要是他背后真有权力这么大的赞助人，那就极有可能这么做。
饭冢和彻平都陷入沉默，明依下定决心向饭岛提出问题：
「请问，可不可以将照片上这位女性的名字告诉我们？还有……您知道濑岛老师的去向吗？」
「我不会害你们的，停手吧。如果濑岛真的跟青凛高中发生的事件有关，你们和学校都会被他改变。别再追查他了。」
「不可能。我们重要的朋友已经被卷入事件当中……为了拯救他，我们希望能得到线索。」
明依的声音愈来愈大。彻平往她身上望去。
饭冢抬头瞪著明依，但也许是感受到她的认真，他再次把视线投向手机，说道：
「……她叫做水野美树子。我印象中，她并没有其他亲人。父母在她念书的时候因为意外过世，她也没有兄弟姊妹，应该是孤身一人……你说你们班上有个同学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但水野绝对不可能跟你们的同学有血缘关系。就算从她失踪和被杀的时期去推想，她也不可能会有孩子。如果不是碰巧长得像，就是……」
饭冢舔了舔上唇，左右摇头。
「不，没事。我到头来还是没能掌握到濑岛的行踪……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饭冢垮下肩膀，低垂著头。
彻平从饭冢手上接过自己的手机，朝明依使了一个眼色便说道：
「非常谢谢您。」
他低下头行礼，明依也跟著鞠躬，两人一起走出研究室。
「美树子……」
研究室的大门关起来之后，饭冢低声念著曾经爱过的女性的名字。
想不到如今还有人会调查美树子的事，也没想到他还会听见关于濑岛的消息。
饭冢对濑岛侑介这个男人印象非常深刻。他是个文质彬彬的教授，在女学生之间非常受欢迎。而且，曾经是美树子的恋人。
饭冢记得，在濑岛离开Ｋ大一个月前左右，有个可疑的人来拜访过他。
当时濑岛研究的是，能够将性偏好引导出来的程式。
一直到现代，科学依然尚未找出大脑司掌性偏好的特定部位，讲得更精确一点，特定的神经细胞（神经元）。
占据脑子比例最大的部分就是大脑。我们将大脑外侧称为大脑新皮质，分为额叶、顶叶、枕叶和颞叶四个部分。从这里还可以用构造再细分下去。分类出来的各自区块都负责特定的工作。
但是，特定的工作并不是全然在某个领域内完成，而是在脑中各处接受情报处理。负责处理这些情报的就是神经元。
一个人的脑中会有一百亿到一千亿的神经元。现代的神经科学还无法正确了解神经元的机制。神经回路是天生遗传下来的吗？神经回路的哪一种特徵可以处理情报？
濑岛想找出与性偏好相关的特定神经元。闻风而至的人则想和濑岛有进一步的接触。饭冢正好目击双方会面的现场。
当濑岛问饭冢：「你都听见了吗？」饭冢摇摇头。濑岛听了，露出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嗯，正确答案。」
当时，饭冢也询问濑岛：
「你们在谈什么？」
濑岛很少显露出负面的情绪，但唯有这一次，饭冢见到他流露出的憎恶。
「饭冢老师，你研究室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
「女孩子？」
「她在我的研究室和其他男人上床。精液把我的研究资料都毁了。想到就反胃。」
濑岛露出讽刺的笑容，径自离去。
会让濑岛流露出那种态度的女学生，饭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就是美树子。美树子在濑岛的研究室跟其他男人上床？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偷偷暗恋美树子的饭岛也大受打击。另一方面，他也很担心美树子。要是濑岛将怒气的矛头指向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以前饭冢和濑岛去居酒屋的时候，濑岛曾经说过一番话。
『女人啊，稍微聊两句、碰两下就会轻易沦陷，真是丑陋，丑陋极了。我认为这种事不可原谅。丑陋的东西还是毁了比较好。』
濑岛总是嘴角挂著微笑说话。不管体内灌进多少酒精，饭冢也从来没见过他失态的样子。但此时，饭冢觉得自己似乎窥视到濑岛的真面目。所以，饭冢也感到十分恐惧。
丑陋的东西还是毁了比较好。
身为恋人的美树子和其他男人上床。这么说，对濑岛而言美树子是不是就成了丑陋的东西？
饭冢在美树子造访自己的研究室时，劝她别再接近濑岛。但是，美树子并未点头答应。
「濑岛已经知道你和其他男人上床的事了喔。」
饭冢说道。
「我知道啊。」
美树子的坦然让饭冢感到震惊。美树子继续说下去：
「不用担心，濑岛老师跟我是同类。只要有人渴求自己就无法拒绝。一方面不想被任何人碰触，但另一方面又想被碰得不得了。因为将身体交给对方的时候，可以忘了一切……就像这样。」
饭冢心想，美树子大概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意了。美树子吻了他，就这么绝无仅有的一次。但是偏偏这史无前例的一次，就让濑岛给撞见了。
饭冢无法忘记濑岛当时的表情。
用憎恶来形容都还太过温和。以往的笑容从濑岛脸上消失了。
过了几天之后，濑岛就消失踪影。那段期间，饭冢再次见到之前造访濑岛的可疑人士，并且被对方警告「不准寻找濑岛」。对方同时交给他金额庞大的研究费。
另外一个原因是不管饭冢多努力，也找不到濑岛的行踪，所以他也就放弃继续追查濑岛的下落。结果一年之后，饭冢亲眼目击美树子死去的瞬间。
饭冢看到濑岛的实验影片了。
其实，饭冢并不是自己找到濑岛的网站，是濑岛将网址和帐号、密码寄给饭冢。他是故意要讽刺饭冢吧。饭冢只能咬著牙眼睁睁看著美树子逐渐发狂的样子。
一股如浪潮般袭来的罪恶感又深又沉，将饭冢拉进黑暗当中。他心里的念头千回百转，一下子想著，因为自己没有继续追查濑岛的下落，才会害美树子死于非命；一下子又想著，到头来自己就跟被金钱收买没两样不是吗？
彻平和明依离去之后，饭冢在空无一人的研究室，再次低声念著：「美树子。」
那时候，我是不是还有些可以尽力而为的事？
饭冢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通保密号码打来的电话。
「你好？」
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跟饭冢记忆中徘徊不去的声音不谋而合。
「好久不见。」
「……濑岛!?你这个混蛋到底在哪里？你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好事……」
「要不要出来聊聊天？我还满想和令人怀念的老朋友见见面。你知道京都车站附近的Ｎ大楼吧？我在屋顶上等你。」
电话就这么硬生生切断了。
饭冢手中紧握著手机，茫茫然站在原地。
濑岛主动和自己联系，就在自己和那些调查他的学生见面之后，这究竟代表什么涵义？
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能见面正好。说不定这是一个让自己清算过去罪孽的好机会。如果濑岛真的跟青凛高中的事件有关，这次一定要阻止他的杀戮行为。
饭冢做好觉悟，拿起手机叫计程车。
２
彻平一离开饭冢研究室，就开始操作手机。他将刚才从饭冢那里听到的消息，传达给论坛上的网友。
「在收到水野美树子的情报之前，我们就在车站前待机吧？如果水野是京都人，在这里多调查一段时间也不错。」
明依同意彻平的意见。
两人离开饭冢研究室所在的建筑物，前往公车站。在候车亭等公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计程车在校门口附近停了下来。有个男人从彻平他们刚才离开的建筑物里头走出来，坐上车子。
……饭冢老师？
明依不知为何觉得情况有点可疑，她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彻平。彻平的眼睛也盯著计程车不放。
「……不知道要去哪里。」
明依喃喃自语，同时胸口也涌起一股奇妙的不安。是因为饭冢在研究室说话时的表情，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感觉吗？
明依心中冒出一个接著一个的疑问。
话说回来，虽然饭冢说水野美树子举目无亲……那为什么她会和杏莉长得如此神似？如果说杏莉是濑岛和水野的女儿，她就可以理解。但是饭冢也否定这个可能性。
杏莉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明依思考的时候，两人又回到京都车站。
「黑，再到咖啡馆坐坐好吗？」
明依开口邀约，彻平点点头。就在前往咖啡馆途中，彻平问明依：
「……明依，你还是很讨厌自己的父亲吗？」
明依抬头看著彻平的侧脸，停下脚步。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自从双亲离婚以来，明依就不曾提过父亲的事。不管是对儿时玩伴的巧斗，还是彻平。
尽管有些困惑，明依还是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
「嗯……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明依的父亲是位刑警。明依之所以会讨厌警察，原因就出在她父亲身上。
那件事发生在明依还在念小五的某个冬日。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母亲倒在客厅，两手紧紧抱住才开始变大的肚子。
虽然明依无法立刻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神就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她接著打了父亲的手机。第一通进了语音信箱，第二通也是语音信箱。接著第三通、第四通，明依不断重复拨号。
在她忙著打电话的时候，救护车来了，将她的母亲送到医院。
从母亲接受手术，一直到腹中的小生命消失，父亲都没有接电话。
母亲醒过来之后，虽然在明依面前强颜欢笑，但只要女儿一离开就立刻崩溃落泪。明依在病房门后，察觉到母亲正在哭泣。
……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爸爸却没有来？
明依认为父亲严重背叛了她们母女。到头来，父亲那天还是没出现。母亲出院后，没多久就跟父亲离婚了。
「比起家庭，爸爸更重视工作。那一天，他也是忙著查案。听说是在搜查市内发生的杀人案。比起自己孩子的性命跟我妈妈，他选择了工作。」
这个事实对明依来说，沉重到让她将以往与父亲相处的回忆全都抵销了。
「我不会变成爸爸那样。我想变强，强到能亲手守护重要的事物。没错，我明明一直都这么想……但现实却没那么顺利。我很依赖你，也很依赖泷。」
明依落寞地笑了笑。此时两位中年妇女从她身边走过。
「……不得了，刚才好像有人跳楼。」
「咦咦~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跳楼的好像是一位中年男性……」
……中年男性？
明依还没向彻平开口，彻平就先上前询问那两位女性。
「不好意思，请问您说的跳楼是怎么回事？」
突然被搭话，女人显得有些惊讶，不过她还是亲切地回答：
「好像是从那边的大楼屋顶上跳下来的。何必要在人来人往的市中心自杀呢……你看，那里已经塞车了。」
彻平往女人指的地方走去。「非常谢谢您。」明依匆匆向她致意后，急忙跟上彻平。
不会吧。
两人全速跑向塞车的路段。
车站旁边的大楼前，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两人拨开人群……虽然明依立刻别开视线，但一位倒卧在地上的男性还是映入她的眼帘。男人驼色的西装被鲜血染红，就是稍早还在跟他们谈话的人。
「……为什么……」
明依呆呆站在原地，旁边传来咬牙的声音。
彻平拉起明依的手，再次走向车站。
「……饭冢老师被灭口了。他一定不是自杀。犯人就潜伏在这附近……我们的行动一定也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就算我再怎么小心翼翼甩开……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
彻平走向今晚预定过夜的旅馆，一进到房间，他立刻打开笔记型电脑。
「对方说不定还在干一样的事，濑岛的网站……不只一个信徒……掌握我们，还有班上同学的行动……所有的一切。」
彻平立刻点开全白的论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打字。
18: 坎黑尔 2013/07/xx 19:26:37 ID: Kr0/wxxxxx
濑岛完全看透我们这边的动向。
特斯卡，濑岛有没有架设其他网站？不只是网站，论坛也好什么都好。那家伙跟外界联络的管道……能不能帮忙找一下？
19: 特斯卡 2013/07/xx 19:28:51 ID: lKx7sxxxx
不知道耶。不过我会努力看看。毕竟我也很有兴趣。不过就算找到了，大概也很难进得去吧。
20: 奎扎尔寇特 2013/07/xx 19:30:17 ID: Mmd0wxxxxx
>>18
完全看透我们的动向……这是怎么一回事？保险起见先说在前头，我的协力者当中没有人知道濑岛这个人。
我试著调查水野美树子，结果知道一件惊人的事。不管我怎么调查，完全查不到任何跟她有关的情报。不管是念过的高中、国中或小学，什么都没有。就连她的出生地都找不到。她的户籍也凭空消失了。能够证明她曾活过的一切证据都被抹消得乾乾净净。
21: 坎黑尔 2013/07/xx 19:35:26 ID: Kr0/wxxxxx
希望你能帮我调查十八年前Ｋ大医学系的在籍学生资料，看看有没有人还记得水野。认识水野这个人的饭冢教授，就在刚才去世了。
22: 奎扎尔寇特 2013/07/xx 19:37:29 ID: Mmd0wxxxxx
相当花时间喔。而且，要是把人员分去调查在籍学生，就不可能继续追查全班同学的动向。别忘了还有大泷的事。
23: 坎黑尔 2013/07/xx 19:35:26 ID: Kr0/wxxxxx
抓到元凶是最优先事项。至于班上同学的动向，只要集中在茅原和三浦两个人身上就好了。
「黑，泷的事……！」
「我知道。」
彻平的语调难得带著刺。
……不行，我不能责怪黑。明依咬著嘴唇。黑没有做错什么，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了。没错，我知道。我明明知道。
彻平坐在床上，双手交握抵著额头。
……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黑。我什么都不会，没有黑那样的情报收集能力，也不像泷一样擅长打架，总是在接受别人的保护，但是……
明依坐到彻平身旁，怯生生地将自己的手伸向彻平的双手。
彻平惊讶地抬起头。
明依将他交握的手指轻轻扳开，用自己的右手紧紧握住彻平的左手，左手握住彻平的右手。
「你不要一个人背负所有的压力。」
至少她还能带给彻平勇气。
明依双眼直视著彻平。
只要黑有信心，那么我也有信心。
泷一定没事的，我们也一定能找出犯人。
彻平回握明依的手，将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黑色的卷发弄得明依的鼻子痒痒的。
「……嗯。」
彻平点点头，声音里的尖刺已经不见了。
「明依……谢谢你。」
３
饭冢去世当天，彻平和明依就离开京都。
两人中途改骑摩托车，等回到彻平家之后，日期都已经变了。明依再怎么能撑也已经累到不行，一进入彻平的房间就立刻昏睡。
隔天早上，明依起床的时候，彻平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不过茶几上放了一张便条纸。
『我去买东西，绝对不要离开家里。』
一股不安油然而生。平常都陪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关心问候的彻平，居然留下她一人自己出门去了。
「黑……」
同一个时间，宫田侑季正在自家的玄关迎接早川杏莉。一大早，杏莉就来取回忘在侑季房间里的化妆包。根据她的说法是：
「我今天一定要擦这条口红。」
对侑季而言，这就是女人心吧，他实在不了解杏莉的想法。话虽如此，一大早就能看到杏莉，这件事让他心情飞扬。
虽然他邀请杏莉来房间坐坐，但是她拒绝了。杏莉给了失落的侑季一个吻，接下她的化妆包便离开宫田家。
「反正明天就能见面了，没关系。」
侑季目送杏莉搭的黑色轿车离开之后，打算回房间。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台黑色的摩托车，追在杏莉乘坐的轿车后面。
尽管骑车的人穿便服还戴安全帽，但侑季看著那道背影，脑中立刻想到一个人。
「黑濑……!?」
侑季急急忙忙冲到路上，但凭他的脚程不足以追上轿车和摩托车。侑季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传了一封邮件给杏莉。
【小心一点，黑濑跟在你的车子后面】
杏莉看了侑季传来的邮件，从后座瞄了后照镜一眼，确认彻平的样子。从他大大方方骑在后照镜看得见的地方来判断，杏莉知道他并没有躲起来的意思。
杏莉的直觉告诉她，彻平想直接和她对话。
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杏莉从侑季那里拿回来的化妆包中，拿出一条口红涂著。她的唇染上一片鲜红。
「很有趣不是吗？」
杏莉请司机把车子开上高梁川沿岸的堤防上。车子远离住宅区，到了一个河岸对面只看得见铁路和山的地方。杏莉确认彻平依然好端端跟在后头，便要求司机把车子停在岸边。
车子在一块空地停了下来，摩托车也在距离车子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停车。彻平拿下安全帽，直接往车子走去。
杏莉从后座下车，白色的连身洋装裙襬飞扬，她缓缓站在彻平面前。
「黑濑，有事吗？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应该不能说是巧合吧？」
「我有事情想问你。」
杏莉嘴角扬著笑意，再次询问面无表情的彻平：「什么事？」
彻平直截了当地说道：
「恐吓者是你吗？」
杏莉眯起眼睛。从她的反应看起来似乎不明白彻平的意思。
「恐吓者？你是指什么？」
「明依收到一封恐吓信。里头放了一张断腕的照片，还有写著『把手给我』的恐吓便条。」
「讨厌，真可怕。」
杏莉皱起了眉头，但彻平依旧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次，恐吓者是你吗？」
「不关我的事，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因为只有你的行动无法预测。」
「什么意思？难道你很清楚其他人的行动吗？」
「对。至少到昨天为止我都很有把握。」
杏莉浮现惊讶的表情。
「你果然如同传言所说，是个可怕的人呢。」
彻平没有回答杏莉的话，换了一个话题。
「下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是谁袭击泷？」
「我不知道。先等一下，为什么光凭无法预测我的行动，我就非得被你怀疑可能是送恐吓信给明依的人，还有和袭击大泷的犯人有关系？」
「早川，你认识濑岛侑介这个男人吧？」
彻平和杏莉四目相对。刚刚还表现得柔弱无力的杏莉，突然弯下腰，两只细瘦的手臂环住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杏莉抬起头来，扭曲血色红唇发出狞笑。她从未在学校这么笑过。彻平瞪著杏莉。
杏莉轻咬著右手食指，说道：
「黑濑，你真的很可怕，跟爸爸好像。」
杏莉用沾著口红的手指，捞起一束黑发卷著。她一边玩著头发，一边向彻平靠近。
「你说的爸爸，是指濑岛？」
杏莉没有回答彻平的问题，只对他嫣然一笑。
「我很喜欢像你这样的人。」
真想看看你的脑子。
杏莉心想，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我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厉害了。
其实好想立刻勒住你的脖子，切开你的头颅，把脑子拿出来好好观察一番。究竟长什么样子？好想看看脑子的形状和构造。
啊啊……可是不行！不行！不行！维娜还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产生效果。这样就没有意义了，还会惹爸爸生气。
杏莉心痒难耐地想著，向彻平问道：
「黑濑，如果……我说如果喔，如果我真的跟这一连串的事件有关，你会怎么做？」
「不要再让同学发狂了。」
「为什么？」
「这是什么蠢问题。」
「因为你担心大泷和明依？」
杏莉轻轻笑了。
「大泷和明依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问你，会不会想看其中一个人死掉的样子？」
「别开玩笑了。」
「我才没有在开玩笑。因为你跟爸爸很像嘛。只肯跟其他人保持最低限度的接触，是因为不愿受到伤害，不想感觉到自己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其实，你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吧？」
「……闭嘴。」
「而尽管如此，还是愿意待在你身边的人，就是大泷和明依。呵呵，真不知道谁会先发狂呢。」
彻平将右手伸向杏莉的脖子。她细细的颈项软弱无力，彷佛只要彻平稍微用力就能啪嚓一声折断。
「你也能够杀人吗？」
尽管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彻平手上，杏莉依然笑著。彻平的手并没有使力。
「呵呵，我好像玩笑开过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喔。不管是你说的恐吓者还是袭击大泷的犯人。我会祈祷早日抓到这两件事的始作俑者。」
杏莉转身背向彻平，开始迈开步子离开。彻平紧握住双拳，眼睁睁看著杏莉上车。
车子把彻平拋在原地，自顾自开走了。杏莉从后照镜看著彻平逐渐变小的身影，露出微笑。
加油喔，黑濑。
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好想早点看见你发狂的样子。
彻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他一进到房间，就看见明依双手抱膝坐在床上。明依察觉彻平的气息，将脸转向没有彻平的窗边。
明依身上明显散发著怒气，彻平往她身边一坐，问道：
「抱歉，拖到这么晚才吃午餐，我现在就去做。明依，你想吃什么？」
「不对！我才不是为了那种事生气！」
明依吃惊地瞪著他。当她看著平常总是我行我素的彻平，泪水不知道为什么浮上眼眶。明依用双手抓住彻平的黑色Ｔ恤。
「是因为我很担心你。我担心的不只是泷一个而已，要是连你都发生什么事，我……」
我很不安啊！
明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彻平老老实实向她道歉：「对不起」，然后将明依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找到跟巧斗有关的线索。今天是青凛高中特别升学班的复学日。
「复学日或许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亲眼看见全班同学的情形。」
当青凛高中的正门映入眼帘，彻平低声说道。
虽然是个机会，但是好可怕。明依紧紧握拳。
沙理也好、来海也好、茅原也好，这些可能已经犯罪的同学即将集结在一起。不光是沙理他们，说不定把泷抓走的犯人也在里头。
明依眯著眼抬头望向校舍。
──除了黑以外，谁都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