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我无数次见到相同的梦。一个让已经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瞬间,一次又一次向我袭来的梦。一个明明过程与结局早已注定,醒来却总是无法意识到那只是过去的重复,每次都让我像初次遭遇般面对新鲜的痛楚,如此令人棘手的梦。

  ——在车前窗之外的,是周一清晨挤满车辆的环八线note,以及丰田赛利卡note1600GT蓝色的引擎盖。我实在太喜欢这蓝色,结果本来是我送给小惠的车,今天起也归我所有。而这不过是作为我开车送她一程的酬劳。

  环八线:即东京都道311号环状八号线,以从早到晚甚至周末、节日、深夜仍拥堵闻名

  丰田赛利卡:即Toyota Celica,丰田的经典小跑车系列

  我回头望去,就坐在后排的她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感觉她其实远在世界的尽头。填塞我俩之间无言沉默的,只有车载电台里传来的,那毫无起伏到诱人入睡的广播之声。

  “关于福田赳夫总理大臣曾于今年年初宣告年内通航、建于千叶县成田市的新东京国际机场note,航空集团已于昨日决定通航相关日程延期至明年以后。围绕新东京国际机场,在今年五月发生的派出所袭击事件note中……”

  新东京国际机场:现成田国际机场

  派出所袭击事件:政府为修建机场与当地居民爆发系列冲突,1977年5月派出所警察遭到反对派袭击身亡,史称“芝山町长宅前临时派出所袭击事件”

  “飞机这玩意儿,我可信不过哦。”

  为了找点话题,我先张口发声,却是这么弯弯绕绕的话。

  “你看,好像是春天那会儿,不是才发生过劫机事件note嘛,还不知道那些日本赤军note要搞出什么乱子来呢。”

  劫机事件:1977年日本赤军劫机事件实际发生于9月28日,即巨人队王贞治创下记录的同一天

  日本赤军:主张推翻日本皇室和日本政府,打倒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推动世界变革的独立组织,实施过多次恐怖袭击

  我这番颇带紧张感的台词,收到的却是“噗噗”的轻笑以答。

  “理咲还真是个胆小鬼呢。就算坐飞机真的有风险,人家也不要坐船去火奴鲁鲁note啦。要是在船上被发现了,说不定人家就要被丢进海里了呀!”

  火奴鲁鲁:美国夏威夷州首府

  “又不是500年前,怎么也不会再被那样虐待了吧。”

  “那也不像500年前,有好心的小塞壬note来救我了哦。早知道那时就先去学游泳了嘛。”

  塞壬:Siren,即海妖

  从后视镜望去,小惠正用手掩嘴典雅地笑着。那副楚楚动人的姿态一如往常,已成为被称为“昭和小町note”的她的象征。只不过在昨天,谢幕后的她在后台,就把一袭长发剪到如少年般的长短。而受托下刀的我,虽然认真到近乎紧张地完成了任务,但之后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习惯。她还把头上大洋鲸鱼队note的棒球帽压低至双眼,应该不会被发现明星歌手的真身吧。

  小町:即小野小町,为日本平安时代的美人

  大洋鲸鱼队:原为日本职棒中央联盟的球队,现横滨湾星队

  “昨晚,在后乐园球场举办的演唱会现场,组合莉莉丝发表了成员国府田惠隐退业界及组合解散的决定。今日上午,各家新闻媒体已围堵莉莉丝所属的泽田艺能事务所……”

  广播传来的话语让我们不自觉地双耳一提,听到结尾却没有什么新鲜的情报,我也禁不住发起了牢骚。

  “这是今天第几次啦?换了多少次台还在翻来覆去那些话,真是听都听饱了。”

  “听说号外都霸占了五报note头条呢。明明解散前无论拿几次第一,都不会出什么号外,这帮人也真是任性呢。”

  五报:即日本五大全国性日报,读卖、朝日、每日、日经、产经

  “……据悉,原莉莉丝的两位成员预定于今日十八时起在都内召开记者会。”

  听完广播的总结,我叹息道:

  “果然被理解成这样了啊,那句话。是按照计划没错,可现在搞得我都有点后悔了……”

  “毕竟理咲在台上说了‘明天会两人一起进行会见’,谁听了都会以为是理咲和我一起来会见的嘛~”

  “只是想到又要麻烦来桥先生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呀。”

  “……刚发表完解散决定,留下一方的女偶像和她的经纪人共同出席记者会,看起来不就像两人开始交往了嘛~”

  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愣住了,突然红灯亮起。我连忙停下了车,身体无力地倒在方向盘上喃喃自语:

  “这还真没想到……”

  感觉就快要陷入忧郁之中,还好有小惠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心里顿时觉得也没什么所谓了。

  “理咲和来桥先生啊,你俩就是人太好了呀。又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带我溜走,又是明明知道大事不妙、还愿意替我担下责任。”

  面受小惠的谢意,让我一时害臊不已,不自觉想要抽上一根,才想起唯独今天为了小惠,而把烟留在了家里。于是我干脆也不再遮遮掩掩,只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

  “小惠最后一场耀眼夺目的舞台,结束了啊。”

  “嗯。属于我们的,莉莉丝的最后一场耀眼夺目的舞台,结束了呢。”

  “安可的时候,观众们可都哭了呀。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我们唱啊?”

  “毕竟理咲和我,也是一边唱一边哭嘛,没办法呢。虽然也没办法像人类一样,哭得那么厉害就是了。”

  “可以的话,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好好哭一回哦。不过真哭成那样,歌也没法儿唱了……”

  “我之前说,要变回一个普通的人类,也算是句假话吧。虽然决定离开舞台、像个普通的人类一样生活,但既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种族,也不可能拥有与人类同等的正常生活的权利嘛。”

  虽然小惠半开玩笑地说着,但那确实是压在我们心中的沉重的事实。

  “我说呀——”

  到底该不该把这个提议说出口,已经让我纠结了一整晚了。

  “就算解散了,要是小惠又改了主意,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和我一起复出也行哦。”

  “理咲——”

  小惠双眼一沉,把头左右摆动,用纠正的语气说道:

  “那可不行哦,人家已经决定了嘛。说好了,不要再这样永无止境地活下去了。说好了,要像人类一样变老,直到死去。”

  “……是吗。“

  “嗯。‘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子’。”

  这一句,是《Goodnight·Sweetheart》note的一句歌词,内容则是不老的女吸血鬼爱上病弱的青年,最后双双殉情的故事。歌词的创作者是身为人类的男性作词家,毕竟这是我们绝对写不出来的文字。但这也没能阻止这首歌,成为莉莉丝的大热金曲之一。

  Goodnight·Sweetheart:为James Tiptree Jr.的科幻小说

  绿灯亮起,车流缓缓驶动。忽然从远处进入视野的,恰好是大厦外壁上贴着小惠照片的广告牌。上面的小惠指着杰伟世note牌的磁带录像机,脸上挂着露齿的微笑,旁边镌刻着“回忆一度,回映无数”的广告语。

  杰伟世:即日本胜利公司·Victor Company of Japan, Limited,成立于1927年,以出品日本第一台电视机及发明了VHS格式闻名

  这副广告牌,会在这里存在到何时呢?国府田惠的痕迹,又会在何时从这个国家消失呢?

  从逃避现实的感伤之中叫醒我的,是小惠低声的提醒。

  “看,现在正后方的那辆白色汽车,好像是在跟踪我们。”

  我连忙向侧后视镜望去。

  “是不是误会了?报社和电视局的人,注意力都盯在事务所那边呢,应该……”

  正要否定,我一下子有了线索。

  “要问是不是哪里见过,我记得刚才在对向车流里确实有擦肩而过。可能也不是记者,而是普通民众看见我们的长相,就发现是莉莉丝了吧。”

  “难得两人一起做了变装,没想到眼神这么好呢。”

  小惠一边吐露着怨气,一边轻捻起剪短的发尖。这番纤细的举止透着人类无法企及的艳丽,我也恍然大悟,区区变装是不可能掩盖如此美色的。装模作样带着口罩和墨镜的自己,现在感觉像个傻瓜一样。

  “要甩开他们了,抓紧一点别受伤咯!”

  我盯着黄灯亮起的瞬间,之前佯装放缓的车速在一脚油门后飙升,在红灯就要点亮的同时强行冲过十字路口。然而后车却没有被假动作所牵制,仍在身后穷追不舍。麻烦了,要在对方发现我们正赶往羽田机场前,彻底甩开他们不可。

  来到下一个路口,仍是紧贴红灯穿行,后车多半还会纠缠不放——正在警惕的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猛踩刹车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无数的车笛轰鸣。回头望去,僵立在路口正中央的那辆车,被周边的车辆围住,遭到司机们的集体抗议。

  “小惠你做了什么?”

  “给贵客的好眼光回个礼。人家只是回头看了看,和司机先生对了对眼神而已哟~”

  “难怪要踩急刹车,怕是吓得不轻吧……”

  那些狂热的粉丝暂且不论,如果一个普通的人类正在驾驶中,突然发现被吸取生命之物盯上,恐怕没有几个能有睁眼对视的勇气。以致于连隔着玻璃就“不能吸取”的事实,也在固有的偏见之下被轻易忽视。

  小惠又从后座往前略略探身,像说着悄悄话般向我问道:

  “还记得吗,像今天一样逃跑的事?”

  “问记不记得,说的是哪一次的事?”

  “哪次都是。我们从京都那座寺庙note的大火里逃出来那次,女扮男装暴露之后逃出山村座note的那次,催着人力车夫逃过从寄席note一路追来的跟踪狂的那次,在新泻正在演门前艺note的时候被特高note追击、只好抱上三味线就跑的那次——”

  京都那座寺庙:本能寺位于京都

  山村座:江户时代著名的歌舞伎表演剧团

  寄席:用于表演日本传统艺能节目的演艺场所,自十八世纪末开始兴盛

  门前艺:原文【门付】,一种艺人在他人门口进行表演、领取赏钱的传统表演形式

  特高:即特别高等警察,由明治政府为压制思想言论等政治活动于1911年设立

  “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携手逃跑的故事,也自然少不了嘛。”

  “也许是因为我们跑得快,才能一直活到现在吧。毕竟我们遇上的,不是崇尚狩猎异端的时代,就是因疫病爆发被追杀的时代,要不就是被迫卷入战争的时代啊。结果呢,小纯、千惠、绫子、美月,大家都不在了。白百合女乐团的成员,仅剩最后两人了啊。”

  我默默地咀嚼着,从小惠口中念出的,一个又一个已经逝去的同胞之名。而“国府田惠”,也将缀于这一连串名字之后——这个事实,让我内心绞痛难忍。我恨不得现在就踩下刹车,恳求她再重新考虑,但胸中这复杂的心情,即使涌到喉头,也没能说出口。

  “这几年来,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一直以来被人们畏惧,被兵刃相向,被丢上战场,被迫逃亡隐居生活过来的我,有一天能站在阳光之下,得到大家的应援和支持,获得无数的喜悦和笑容——说得夸张一点,也许能将之前的种种不幸,从此一笔勾销呢。”

  “我也很幸福啊,能和小惠一起站上明星的舞台——”

  “我也是,和理咲一起登上舞台,真是太好了。就算离开了,也绝不会忘记。”

  “我还打算再活300年呢,小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只要单靠这具身体,还能活下去的话。”

  “……一点也好,要不要吸下我的看看?”

  没有等来回答,只感觉她从身后靠近。气息轻抚我的后颈,脊背不自觉地紧立起来——

  “说不喜欢相食的人,不就是理咲来的嘛~”

  结果,她只是像责怪着我一般,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不知是放下了心还是遗憾所致,我不自觉地叹出气来,佯装遮羞一样说道:

  “……抱歉,我尽说些让你困扰的话。”

  “我才是,对不起呢。联系方式,还是不能告诉理咲……”

  “没事。我也下了决心了。我是不会离开的。”

  仿佛为了坚定这份决心,我紧紧握住手中的方向盘,然后,终于说出现在最想告诉她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站在舞台上,小惠要是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见我哦。”

  “嗯,我知道。到了那时,一定会的。”

  小惠绽放出柔和的微笑,轻轻颔首。

  然而,直到70年后的现在,“那时”仍迟迟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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