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所有偶像将永生不老——只要粉丝的热爱永存。”

  像我们这种扭曲的存在,竟然如同裹上糖衣撒上砂糖一样,被包装成这般天真浪漫的美好形象,可见这个时代是多么受到眷顾,但恐怕你是体会不到的吧。所以,你才能轻率地说什么,想成为偶像的话。

  我们何时来到人类之中,已无人知晓。唯一能断言的是,仿如人类的我们的特异体质刚被世间知晓的时代,憧憬我们的人类一个也不可能存在。更不用提在“偶像”这个词汇尚未诞生之时,我们虽早有“吸血鬼”“妖狐”“雪女”“人鱼”“魅魔”等各种名头,却都是被人恐惧的对象——吸食血液、触碰手脚、肌肤相亲,无论凭借何种手段,都能吸取生命力而活的魔性之物。虽然我们之中也有男性,却只有女性被世人提起,一定也是这个时代的错吧。

  但说起来,被人恐惧的我们也有责任,在聚集人群还颇费工夫的时代,只能主动笼络异性、花上数天时间吸干对方的生命力……即所谓的附身索命,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不过,转移生命力的过程有着巨大的能量损耗,即使从他人身上吸取了百年份的寿命,转化在自己体内的却也不到其百分之一,效率实在太过低下,于是每到吸尽之时就得选好下一个对象。随着牺牲数量的增长,终究难免被周遭怀疑,最后难逃被血祭的下场。就算永生不老,也并不等于不死,被沉于河底,被钉在十字架上,The End。

  头脑稍微灵活的同类们,会想办法诳骗掌权之人、甚至亲手掌控权力,便能开设酒池肉林的盛宴,并借此捕食。这样摊到每人所取的生命力减少许多,自己也能长久维系。古代王朝中在位时间长得异乎寻常的记录,大抵如此。然而,长期居于能如此肆意放荡的地位,往往就把握不好力度,最后免不了吃到苦头。被革命推翻,被暗算狙击,终不免一死。波佩阿note和梅萨琳娜note,拉瓦赞note和妲己,莫不如是。

  波佩阿:【Poppea】,罗马帝国皇帝尼禄的情妇,通过与暴君尼禄和谋,把尼禄的忠臣老师赐死,并把当时的皇后屋大维娅废黜并永远驱逐出境;波佩阿则如愿以偿,被加冕成为新的皇后,后在怀有身孕时被尼禄殴打而死

  梅萨琳娜:【Messalina】,罗马帝国皇帝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一世(尼禄为其养子)的皇妃(屋大维娅为其亲生女儿),其唆使皇帝处死她的敌对者以确保自己的权势,趁皇帝不在城内时与其情夫举办婚礼,后被逼自杀

  拉瓦赞:【La Voisin】,17世纪法国著名的女巫、占卜师和毒药制贩商,在巴黎贵族圈中很有名,相传她为很多贵族间接或直接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巫术服务,被认为是当时多起毒杀事件的主犯,后被施以火刑而死

  那些最具智慧的同类所选择的,则是无需杀人也能获得永生的方法:在无数人前翩然起舞。一开始是借信仰之名,以神佛的代理示人,便能在众人面前展现舞姿、从庞大人群中一点点吸取生命力,也能用神灵加护来解释自己的不老。在这个国家,从神乐note开始到巫女舞、白拍子note,这个传统一代代继受传承了下来。所以只要成为这一传统的主角,即使永葆青春也能不被排挤。她们就通过这种方式开拓出道路,构建起艺术的文化,为我们铺设好了生存之道。你既然选择了作为偶像而活,上述的一切就万万不能忘记。

  神乐:【神楽】,日本民间祭神、敬神时表演的民间歌舞艺术形式,相传为女神天钿女命为引出自闭于天石窟的天照大神所表演的歌舞

  白拍子:原为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至室町幕府时期的一种贵族舞蹈,特点为女扮男装,后逐渐演化为游女的技艺

  在Visor中完成录音的同时,我走下跑步机放松双腿。此时喝下宝特瓶中的清凉饮料,倒也不是因为疲劳,不过是为了让嗓子舒服一点。

  刚才完成收录的,是以面向年轻气盛的偶像练习生的说教为名目,向她们灌输所谓“偶像”的历史长河的音频文件。厚生劳动省note是本次的需求方,据称将会作为人权教育的影像资料,意在试图消解对偶像的误解和歧视的同时,也对那些志愿成为偶像的年轻人们提出警告。

  厚生劳动省:日本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部门,主要负责日本的国民健康、医疗保险、医疗服务提供、药品和食品安全、社会保险和社会保障、劳动就业、弱势群体社会救助等职责

  以上内容,也将作为海染真凛出道&新生莉莉丝诞生的纪念专场的宣传内容,都会免费公开;不过,明明是以聆听这些说教为主题,作为聆听者的真凛却一句台词也没有,完全成了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想来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位于训练室的一角,也是跑步机的正前方,是一整面的落地窗。望向外面的街道,穿着校服的十来人聚在一起,似乎正在修学旅行。她们正抬头仰望这边的窗户,想必是被偶像事务所的存在吸引了目光。虽然这里的窗户都是从外看来无法看清的构造,但她们所投来的目光仍灌注着百分百的好奇。不过,就算现在隔着玻璃无法吸取,一旦我按下按钮打开窗户,对面肯定会在眨眼间作鸟兽散。

  “您辛苦了,理咲前辈~”

  在旁边的跑步机上还未停下脚步,真凛已然摆出一副搭档的样子,向我露出笑脸。

  “你那边不是更辛苦来的吗?”

  机器上显示着跑步距离,真凛已经达到我的1.5倍有余。就算知道还不至于大汗淋漓,可她连气都不带喘的,着实令人惊异。

  “我再跑几圈都没问题的哦~”

  她本来只是淡然答道,却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脸认真地盯过来。

  “啊呀,容我订正——我再跑几圈都没问题的哦~可不像某位几百岁高寿的女士~”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对她怒目凝视,而她却当无事发生,转过头去继续运动。

  “干嘛又改口说得那么失礼啊?”

  “这种带刺儿的感觉才能凸显角色嘛。拿年龄差做文章,不就是展现关系性的王牌吗?反正我只说那一句话也会降低好感度,干脆让我每次拿年龄开玩笑的时候,就被暴怒的理咲前辈铁拳制裁——这种感觉您看如何?”

  相识数月以来,这个少女凡事都是如此调性。

  “你也适可而止吧,像这样什么都机关算尽地给自己加戏,一直在扮演的话,迟早连真正的自己都区别不出来了。”

  “区别?”

  “比如,演出的时候,我不是会逗弄观众嘛——”

  “‘定命之人,为我献上生命吧’的那一套对吧!我超喜欢的!说是经典桥段也不为过!”

  “这样说了不知道多少年,结果现在就算在平时,一个不小心也会把人类叫成‘定命之人’了啊。”

  “把这些都包含在内的理咲前辈,这样的设定不也挺好的吗?”

  “不好。把‘定命之人’当成日常用语的永命者,这设定也太尬了吧。”

  “那就——把尬也包含在内的理咲前辈!”

  “……刚才的感觉不挺好的嘛。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比起机关算尽,感觉刚才的你才是真的你。”

  “人家会害羞啦。”

  并没有在害什么羞,只要看一眼她无动于衷还悠然自得的侧脸就能明白。不过,这不是重点。

  “说到底,你就算不搞什么关系性之类的小机灵,也能靠歌唱和舞蹈的水平正面决胜才是呀。为什么非要背地里耍些手段,就为了更凸显自己呢?”

  就算是满身虚饰的她,为了成为偶像而积累至今的努力,却绝无虚假。

  每一项发声练习都会认真到偏执一般,努力做到音量、音质自由掌控,同时也保护了嗓子,加之她与生俱来的节奏感,演唱导师很快也变得形同虚设。

  身体能力上,就算没有形体教练的指导,也能轻松开展各项柔韧性和运动量锻炼;舞蹈上,她更不止是一边练舞一边对照训练室的镜子确认动作的程度,而是达到从一开始就关注着投向观众的视线的交互,这样堪称早熟的级别,甚至连ARnote辅助也不需要。难得有机会,我让真凛为我的三首歌伴舞,她竟三首都能完美地跟上舞步。

  AR:augmented reality,即增强现实技术

  也就是说,她的技艺已臻完备。早在闯入事务所之前,她就开始了成为偶像的练习。

  跑步训练中完全不见她的疲态,也是这个原因。由于代谢更慢,偶像想练出肌肉也更费时间。仅仅数月时间,不可能积蓄如此的体力。所以她必然是按照以年为单位的训练计划,耗费数年磨炼身体才达到如此地步。同时,她还针对服装能否掩盖的肌肉群,进行了精心的甄别和调节。

  这样一来,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教授她的。赶紧让她出道后给小惠的事情一个说法,之后新生莉莉丝也旋即解散、让她单飞才正合她的心意吧。虽然不会当面直说,真凛她的盘算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有实力又如何,未必是件好事呢。”

  她并没回答刚才的问题,而像反驳一般说道:

  “一开始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其实能力平平的设定,那才是最有利的。理想情况是,两人练习的时候,因为我的水平太拖后腿,理咲前辈说着‘你要是不想好好练我就先告辞了’之类的话便回了家,然后在深夜忘了东西回来取的时候,看见训练室里我还在独自坚持练习,于是刮目相看,陪着我继续练习。有这样的情节,才能体现出表面高傲的性格和背地里努力的反差,这样表现出的成长更能抓住粉丝的心。”

  “以后这种话我就当没听见好了。”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她的套路,于是敷衍地回答她。真凛却停下了脚步转向我,以异乎寻常的强硬的语调说道:

  “Lizanote与小惠时代的莉莉丝,打造的是理咲前辈走奔放派、国府田惠走清纯派的印象设计对吧?而之后理咲前辈始终屹立在舞台的一线,以年长者逗弄年轻人的形象一直坚持到现在。但是,现在的年轻群体所追求的,是要素更加多样到几乎过剩的角色和关系性。而我,既无法成为国府田惠,也无法成为爱星理咲。”

  Liza:【理咲】日文假名【リザ】,此处按读音译为英文名

  正说着的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一下子闭上了嘴。看她一脸难受的表情,多半是说出了最接近她真心的话。她只好非常刻意地开始转移话题。

  “……虽然有说再跑几圈都没问题,可眼前的景色都不会变的,实在不习惯啊……”

  她的这点小嘀咕也透露出来,她在成为偶像前的时候——可以自由地在街道上走动的时候,确实已习惯在室外无拘无束地奔跑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在室外逛逛吧。”

  “还要向协会提交申请,不是可麻烦了吗?”

  “那也是到真的外出的时候。只是视界的话,自有办法啦。”

  说着,我移动视线操作起Visor。

  “软件已经共享给你了哦。这样不用外出也能在室外跑步了。”

  我走上跑步机转换了方向起跑,在这一串动作之中,眼前的我已沿着楼梯走出事务所,视界里映出了室外的人行道。

  这是以之前所有路过该地点的人类的Visor数据为基础,并对室外人类的Visor数据进行实时修正,从而在我的视界里构建出无限接近于现实的“外界”。

  “有的话就早点告诉人家啦——”

  重新开跑的真凛嗔道,声音听起来颇有些雀跃,大概这是她的初次体验吧,看来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不过因为人的本体虽在原处,自己的虚像却能随意穿过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确实是能体验到幽灵之类的神奇体验。

  “我是对什么景色没太大兴趣啦。再说,习惯了在车行道上跑步的话,迟早会在现实里干出傻事来喔。”

  真凛却好似没听见,沿着车行道噌噌直冲。为了不被甩下,我也沿着人行道奔跑,穿梭于人群之中。当真凛冲进对向车流的一辆蓝色跑车时,我突然回想起那辆已经报废的丰田赛利卡,那辆由于法律的规定收紧、我们的驾驶权遭到限制时,只能沦为中看不中用的摆设的旧车。

  对着与我复杂心情完全相反的情绪高涨的真凛,我慎重地抛出话头:

  “接着刚才说的……明明具备堂堂正正出道的实力,何必要为了出道去耍那些花招、强调什么关系性的呢?”

  “和理咲前辈这样上个世代的人不同,在下不过是个生平无趣的小市民,这些花招是相当必要的哦。”

  找回状态的她又开始毫无迟滞地油嘴滑舌起来,让还有所顾忌的我不得不反省自己的愚蠢。

  “就算我活的是长了一点,经历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啦。”

  “您又客气了。比如,刚才的音频资料里说,什么诳骗掌权之人、亲手掌控权力后这样那样的,要是理咲前辈能结合自己的伟业来介绍亲身经历的话,肯定能让大家兴味盎然呢~”

  我把头僵硬地转过去,端详着她的侧脸问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而真凛的速度没有丝毫降低,只把闪耀橙黄色光芒的右眼看向这边,像个纯真的小孩般说道:

  “比如敦盛note的那事儿啊~”

  敦盛:指源平之战中平家的悲剧角色平敦盛,亦指日本传统戏剧形式“幸若舞”其中的名篇《敦盛》,其以平敦盛的悲剧故事为主题。织田信长经常念叨的“人间五十年”即为《敦盛》的著名唱段,民间相传信长在本能寺之变时曾舞唱《敦盛》

  “呜!”我不自觉地叫出声来。虽然我自称从来都是在演艺界摸爬滚打,但在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值叛逆的年纪,也曾因为年轻气盛有过举兵成军的时候。那时只觉得直接拿下整个国家,就是最方便的吸取生命的方法。而我因为同胞意识陆续把其他永命者招入麾下,却成了失败的导火索,最后被企图下克上的某人所背叛。当时的我还在寺庙里于众人面前起舞,正在吸取生命的关键之时,整个寺庙燃起了大火。后来总算逃出生天,不论是我还是纵火的元凶,都从战国时代存活了过来、甚至熬过了太平洋战争,但那时所舞的那支《敦盛》,已然成为我至今难忘的梦魇。

  从那以后,我便誓死不再掺和此类荒唐之事,从此专注于演艺之道,更是逃过了从军服役的要求——毕竟,地上还知道过去那桩事是我所为的人,所剩已经屈指可数。

  “你听小惠讲的?”

  “当然。我可领教了不少幕后八卦呢。”

  看来她所说的知道国府田惠的下落,并不是虚张声势,而真凛正是瞄准时机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因在意到底被打听到多少底细而惴惴不安的我,已然没有余裕再去探究真凛的行动原理了。

  不过对面的真凛,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我方的动摇,并没有抛出什么威胁。她反而是带着不满的语气继续说道:

  “但我最关心的事,她却始终不肯告诉人家啊……”

  “最关心的事?”

  “国府田惠为什么要引退呢?”

  “就是解散演出时她说的咯,想变回一个人类啊。”

  “所以啦,那变回去的理由呢?”

  这就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了,我略作犹豫后答道: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啊。”

  “唉?”

  语气中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惊讶,她的右眼也仍是湛蓝。不过我还是组织起语言继续说道:

  “变回人类,或者说、不做偶像的理由中,最为常见的就是,想和某人一起变老,过上普通的生活,再普通地死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曾经认识的那些熟人里,和经纪人太过亲密而选择走到一起、和男性偶像结对相恋之类的,因这种不能摆上台面的理由而离开的人,并不少见。”

  “意思是国府田惠也是这样?”

  “来桥先生……经纪人之后去世的时候,葬礼上收到过她发来的唁电,不过上面她的姓氏已经改了呢。”

  我故意用了容易产生误解的说法。小惠引退后不久和男性企业家结婚的事实,来桥先生生前就已告诉过我。不过,如果推论为因为结婚才要引退,也并非如此。

  “原来如此,引退的事我知道了。但是,就算如此,私下里保持联系也未尝不可呀?可引退后她却再也没有和理咲前辈相见,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

  正当我为是否直答而口舌含混之时,视界里突然闯入大厦立面上高挂的巨大屏幕。

  超过百人的偶像们聚在一起,正唱着同一首歌。其实当然是对每个人逐一摄像后进行的合成,但看起来就如同汇聚一堂的演出。看来是多家事务所为赈灾募捐,而举办的联合企划的一环。

  而让我注目的理由也在其中,粗扫一眼时我发现,偶像的配置正在微妙变动:决定解散的Saint-Germain wand正被挪到舞台的边缘。处于人气的瓶颈期、已然滑向解散结局的组合,被推搡出局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恐怕等她们都引退之后,就会像苏联失势的政治家般,被干净利落地抹掉身影。

  ……而日本各地摄有小惠的广告牌,在她离开日本的数年仍继续存留;就算过了快二十年,我也曾在某地演出的路上,目睹过褪色的小惠的招牌。

  那还是明星的轮转尚不流畅的时代。那还是个体的缺失仍难填补的时代。

  现在已然不同。不受欢迎的偶像被迅速忘却、走向引退,拥有更过剩的角色性和关系性的偶像自然会取而代之。再如何认真敬业,仍是平凡普通的样子就无法存活。再如何去梦想要发光放热到永远,却连刹那都无法闪耀。毕竟,能取代的人不计其数。海染真凛这个少女的不安和焦虑,说不定就是她最为真挚的感受。就算如此,我也不打算就这样全盘接受。

  “理咲前辈?”

  真凛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就不能告诉我嘛,为什么你们就这样一直分开?”

  “……也是,就告诉你吧。”

  一点点坏心眼涌上心头,我说道:

  “等你我的演唱会实现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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