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这个夜晚响着季节错乱的远雷,断断续续吹起的强风不停摇动窗户。玲奈爬到寝室的床上,掀起被子当头罩下,试图盖住不断涌现的心慌。

  现在是刚升上高二的春天,不快点入睡,早上的社团练习会撑不下去。不该对停课怀抱希望。电视也报导,天候在太阳升起前就会恢复平静。

  但是,此刻在心头来来去去的无助并非因此而起。她感到孤独,满心忧虑不安。再这样下去,真的睡得着吗?她没什么自信。

  敲门声响起。玲奈有种得救的感觉,连忙应声:是谁?

  缓缓打开的门边,露出咲良的圆脸,娇小纤细的她里在略大的睡衣中。玲奈非常羡慕那颗鲍伯头,这样就不用扎头发。只见咲良抱着枕头。

  「姐姐,可以一起睡吗?」咲良有些畏缩地小声问。

  大两岁的玲奈打心底欢迎,却无法坦率表达。她佯装被吵醒,佣懒地回答:「嗯,可以。」

  「太好了!」咲良露出微笑,跳到床上。

  「不要这么粗鲁。」玲奈往墙边移动,喃喃嘀咕。

  「如果我快睡过头,要叫醒我喔。」咲良钻进被窝,眯眼注视玲奈。

  「我一大早就要出门晨练,时间配合不来吧?」

  「不会的,我今天要去那边的学校打声招呼。」

  「去丰桥?」

  「对。」

  要出发了吗?玲奈胸口仿佛开了大洞,感到一阵失落。

  「要是从家里出发被看见,会不会又遭到跟踪……」

  「别担心,爸爸会开车送我到中途,在东名高速公路的休息站与多胡伯伯会合,之后就搭多胡伯伯的车。」

  「这样啊。」玲奈的担忧不断涌现。「可是,那家伙或许有车。」

  「别吓我,就是这样才要一大早出门。爸爸认为,在高速公路空旷的时间带,可边开车边确认有没有遭到跟踪。如果有可疑车辆尾随,立刻取消去休息站,绕一圈便折返。只不过,得打手机向多胡伯伯道歉。」

  原来是按警方的指示行动,玲奈总算安心几分。

  与此同时,有个无论如何都想问的问题冒出头。「回程呢?」

  笑容倏地从咲良脸上消失。「暂时不能回来,要在伯伯家生活,就读那边的国中……大概得等到暑假。」

  「这样啊。」玲奈忍不住叹气。

  「爸爸说,就算夏天可以回来,穿着制服也会有危险,因为会暴露就读哪所学校。没必要担心到这种程度吧?」

  目前的状况依旧不乐观,玲奈无法赞同妹妹的意见,摇摇头。

  「爸爸是对的。警察不是提醒过,直到上高中都不能松懈?」

  「是吗?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会照做。可是……」咲良嗫嚅。

  「嗯?」

  咲良脸上浮现落寞的阴霾。「我在想,还得继续这样的生活多久。」

  风停了,深邃的寂静蔓延开来。房间里唯有咲良挪动身子时,衣服摩擦棉被发出的微弱窸窣声。远处的闷雷低响,伴随着轻微的地鸣。玲奈原想遗忘的不安再次死灰复燃。

  去年秋末,跟踪狂缠上咲良。在她独自回家的路上,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对方身材高大,穿得一身黑,一头卷发十分惹人注目,且戴着口罩遮住嘴。

  刚开始,咲良以为对方碰巧同路。然而,男人一直配合她的步调,维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不时将数位相机的镜头对准咲良,发出按快门的声响。当咲良心生畏惧停下脚步,男人跟着停住;当她拔腿狂奔,男人便跟着跑起来。

  咲良逃进家中,得以平安无事。虽然暂时放下紧张感,但对方已得知咲良的住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之后,那个男人频繁出现。咲良上学途中感到有动静,回头一看,男人果然待在周遭。这样的状况频频发生。由于对方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即使咲良与朋友会合,男人的身影仍未消失。一到学校附近,男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踪影,或许是顾虑到早上老师守在校门前。

  从神情胆怯的咲良口中听到这些遭遇,玲奈选了一个没有社团活动的早晨,陪妹妹一起上学。她马上发现可疑男人埋伏在家门前的小巷。

  玲奈满心愤怒,快步走近那个男人。岂料,对方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无耻地伫立原地。

  近看之下,那个男人比咲良的描述更年轻。虽然发量稀薄,但年纪不比玲奈的父亲大,实际年龄或许是三十出头。

  那个男人算得上是壮汉,但体态并不肥胖,看得出经过一定的锻链。咲良形容为一身黑的服装,其实是深蓝毛衣与牛仔裤,上头起了无数毛球。

  那对浮肿的双眼,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玲奈,毫无生气。微黑的皮肤粗糙,透过口罩上方缝隙,看得出他扁塌的鼻子蠕动着不停呼吸。

  玲奈感到一阵不快。理由并非对方的外表,而是气味。他的体味很重,散发出带着独特酸味的恶臭。难道他都没洗澡吗?

  玲奈想向那个男人抗议,要求他别再缠着妹妹,还来不及开口,冲击与剧痛就猛然窜过脸颊。玲奈一个踉跄,顿时理解自己挨了一巴掌。

  「姐姐!」咲良连忙跑过来,那个男人立刻转身逃跑。

  玲奈摩挲着阵阵刺痛的脸颊,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在摇晃的视野中,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迅速远去。

  那天晚上,玲奈向父母报告一切。父亲神态激动,气冲冲地表示要报案。但是,母亲神经质地谈起有些偏离重点的担忧,怕遭跟踪狂报复。父亲益发愤怒,吐出种种恶毒言词,指责母亲没资格养育孩子。

  如同那瘦弱的体型,母亲梓性格纤细。每当父亲大吼,母亲便浑身哆嗦,反应畏怯。她开始看精神科,刚好也是在这段时期。然而,父亲并未理解母亲的病况,还说只要她出门工作就会痊愈。即使精神科医师告诫,斥责忧郁病患者会造成反效果,父亲的态度仍没改善。

  玲奈一直觉得父亲周末出差太频繁,隐约察觉他与其他女人往来。父母之间的爱情早消失殆尽。虽然悲哀,她只能接受事实。

  原以为跟踪男不会再出现,玲奈却猜错了。尽管出现的频率略减,对方依旧紧跟着咲良上下学,甚至在半夜现身。他入侵庭院,试图爬上二楼阳台。幸亏邻居留意到声响出声喝问,他才落荒而逃。

  信箱几乎每天都有咲良的信,写满毫无逻辑的猥亵字眼。父亲将整叠信交给警方,总算有便衣警察陪伴咲良上下学。奇妙的是,家里接获联络得知会有警官前来的隔日起,那个男人就不再露面。

  警方建议咲良寒假期间住到其他地方。于是,咲良到母亲老家寄住,与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起生活,却埋下母亲精神状态恶化的远因。遭外祖父和外祖母严词责备没保护好孩子,母亲不顾旁人目光大声哭叫。此后,母亲将情绪发泄在咲良身上,有时朝她扔东西,有时破口大骂。当玲奈袒护咲良,母亲就哀伤大哭,质问「难道连你都看不起妈妈」。

  父亲半强迫地决定送母亲进入精神科病房。没多久,母亲的身影从家中消失。不管怎么看,玲奈都觉得父亲是故意逼使母亲病况恶化。她暗想着,母亲被父亲赶走了。到隔年初,玲奈几乎不再与父亲交谈。

  然而,笼罩全家的乌云益发深浓。那个男人甚至开始在母亲老家附近出没。咲良独自出门买东西,就遭男人尾随。她不只被紧紧抱住,还被刀子抵住胸口。男人企图带走她,但她大声呼救,附近居民马上冲出来。男人再度逃跑,不知去向。

  正因深信母亲老家是安全地带,玲奈格外受到打击,咲良满脸苍白地回到位于滨松的家。

  警方指出情报是由家庭内部走漏。经过调查后,在外墙找到窃听器。这种窃听器可隔墙接收到五公尺内的声音,以特高频电磁波(UHF)传递出去,收讯距离在一百到两百公尺内。那个男人入侵庭院的目的之一,就是安装窃听器。难怪便衣刑警护送咲良的日子,或咲良改住到母亲老家的事,对方都一清二楚。不管是谁都能在网路上买到这种窃听器。

  玲奈不禁一阵战栗,那个男人并非普通的精神异常者。

  之后,警方根据从窃听器上取得的指纹锁定嫌犯,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玲奈也应要求确认男人的大头照。那对浮肿的双眼如实呈现在照片上,或许是一口乱牙与满脸胡碴,没戴口罩感觉更丑陋。

  冈尾芯也,三十二岁的无业游民。前年曾以强制猥亵与绑架未遂的现行犯遭到逮捕,被判有罪并宣告缓刑。纯真少女似乎是他一贯的目标,他会持凶器威胁,试图将人带走。虽然至今无法立案,但好几件小学与国中女生的失踪案被认定是冈尾所为。这是警方告知的讯息。

  冈尾的父母住在位于静冈市内的老家,不负责任地承认长期未尽到养育的本分,也不清楚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有时候他会回家讨钱,但这阵子他们都没见到儿子。

  对冈尾发布通缉的同时,为了确保咲良的人身安全,警方建议最好采取更彻底的方法。父亲表示,这次会将咲良交给住处绝不会曝光的远房亲戚照顾,就是位在爱知丰桥市的多胡家。

  玲奈仅在小时候见过多胡夫妇一次,印象中是四十岁左右的温厚夫妇。这个春天,咲良即将升上国三,趁这个机会转学到丰桥的国中,相信冈尾总有一天会落网,暂时在当地生活。这段期间,父亲与玲奈都不能造访多胡家,甚至得避免提及住所。他们也没告诉住院的母亲咲良在哪里。

  侧耳倾听远方的雷声,玲奈翻身仰躺,望着天花板低语:「真好笑,东躲西藏的不是犯人,而是我们。」

  咲良凑过来。伴随着呼吸声,她宛如在耳语:「姐姐,咲良不想去丰桥。那边没有朋友,我也比较喜欢现在的制服。」

  玲奈露出笑容。「你一定会交到新朋友,其他事情也会渐渐习惯。或许你会觉得那边比较好,吵着不想回来。而且,这样就不用见到爸爸。」

  咲良一脸严肃,沉默半晌,轻声开口:「我不希望变成这样。虽然爸爸是那种人,见不到他还是会寂寞。跟姐姐分开更寂寞。」

  咲良紧紧搂住玲奈,埋在她胸前呜咽着说:「我不想过去。」

  刺痛的哀伤涌上心头,玲奈再也无法克制。她拼命按捺哭泣的冲动,挤出颤抖的声音:「我想和咲良待在一起。我想跟小时候一样,跟妈妈还有爸爸相亲相爱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必须忍耐。忍过这段时间就好。」

  不久,咲良微微抬起头。她哭到双眼红肿。玲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望着妹妹。

  仰躺的咲良深深叹一口气,试着平复心情。半晌,她凝视着虚空,但很快注意到一样东西,小声念着:「波列特熊,三寸娃娃钥匙圈。商品编号A-5-49,八百九十圆。」

  那是以图钉固定在墙上的便条纸,写着玲奈在网路上查到的资讯。

  咲良露出笑容坐起。「姐姐喜欢波列特熊吗?那好可爱。」

  波列特熊是白色小熊玩偶模样的卡通人物,非常流行,傻得可爱的稚嫩模样是最大特征。所有尺寸的钥匙圈供不应求,附有钥匙圈的掌心大小娃娃各处都已缺货。

  咲良语气十分雀跃。「把目标放在三寸大小的钥匙圈太不实际,现在绝对买不到。听说在原宿那边的店首卖只摆一柜,当天就卖光。」

  「什么?」玲奈连忙露出笑容,「真的吗?」

  「姐姐竟然会迷上波列特熊,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好喜欢。我能买到的只有贴纸,都贴在笔记本上。」

  玲奈早知道这一点,就是看到贴纸,才发现咲良喜爱波列特熊。之所以寻找三寸娃娃钥匙圈,也是想送咲良生日礼物。原本打算偷偷给她惊喜,没想到她会先看到便条。

  其实,玲奈不太能理解波列特熊的可爱。不过,既然这么流行,妹妹的感受才是正确的吧。

  咲良似乎相信这是姐妹俩共通的兴趣,愉快地躺下。「姐姐,等一切平安结束,我们一起去原宿好不好?」

  「嗯,好啊。我们去东京逛逛,也去里原宿买东西吧。」

  「跟姐姐在一起果然很安心。真想再多聊聊,不过姐姐得去晨练吧……我要睡了,晚安。」

  「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咲良,晚安。」

  带着微笑闭上眼的咲良脸颊微湿,玲奈以指尖轻轻拭去那滴水珠。

  真希望自己不用入睡,可以一直望着妹妹的睡脸。她发自内心这么想。真不想跟妹妹分开生活。

  与父亲两人共度的高二生活,不知不觉间迎来梅雨季。连寄一件宅配到多胡家都不被允许,然而,当这样的日子逐渐过去,尽管担心咲良,她慢慢习惯毫无联络的状态,似乎证明留在丰桥就安全无虞。

  第一学期期中考,考完现代国文与数学Ⅱ的那一天,在大雨不停的下午,玲奈撑着伞回到家。

  打开门的前一刻,她察觉到不寻常的迹象。父亲的车,那辆三菱四轮传动车停在车库。照理,平日这个时间父亲应该还没下班。这么说来,离家几户之遥处停着巡逻车。

  她按捺内心的忐忑踏入玄关,看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官与父亲谈得专注。父亲脸色大变,注意到玲奈也一句话都没说。他的视线在半空游移,很快又回到警官身上。一名警官出声催促:

  「如果方便,建议马上出发。」

  「好。」父亲穿上鞋子。「玲奈,你今天不要外出。」

  不确定发生什么事,但明显状况非比寻常,玲奈连忙对父亲说:「我也一起去。」

  父亲微微抬起头。平常会反对的父亲唯独在今天以沉默回应,没拒绝玲奈的恳求,反倒助长她的不安。

  玲奈穿着制服坐进四轮传动车的副驾驶座。大概是暴雨的影响,东名高速公路十分壅塞。时间在焦躁中流逝,眼看天空逐渐暗下,不停摆动的雨刷另一头,无数红色车尾灯绵延无尽。

  父亲的食指不停敲着方向盘。即使是脾气急躁的父亲,都鲜少表现出如此露骨的烦躁。

  耐不住沉默,玲奈打破寂静轻声问:

  「不是说多胡伯伯家绝对不可能曝光……」

  「世上没有所谓的『绝对』。只要顺着爸爸的户籍申请到爷爷的户籍、爷爷的爸爸的户籍,及直系亲属为户主的誊本,一路向上追溯,连远房亲戚都能查得清清楚楚。」父亲不耐地驳斥。

  没料到会受迁怒,玲奈无法压抑心中的不安。「怎么会?当初表示不会有问题的就是爸爸啊。户籍是谁都能查阅的吗?」

  「不,本来只有家人和亲戚可查阅,其他人想申请需要委托书。但是,警方说有很多小伎俩。以户籍誊本为线索一路追溯,连六、七代以前的祖先都查得出来,可确认将近五十个亲戚。居然多达五十人,你相信吗?」父亲叹气。

  看着到这种时候还神色震惊的父亲,玲奈一阵轻蔑。只不过是父亲没常识罢了。

  但这件事让玲奈心生疑窦。那个跟踪狂有能力进行如此繁琐的调查吗?就算能在购物网站买到窃听器,跟耍小手段向户政事务所申请资料的等级未免差太多。

  然而,就读高二的玲奈无从估量这件事的难易,只能祈祷是大人白担心一场。

  抵达多胡家时天色已全暗。除去下雨的因素,老旧平房的气氛仍十分忙乱,大批便服与制服员警进进出出。停在缘廊前的巡逻车红灯明明灭灭,四周染上不安的气息。

  这凸显出状况多么严重。一头白发的瘦小男子匆匆来到呆站不动的玲奈身边。

  虽然衰老不少,多胡的容貌与玲奈幼时的记忆相差无几。他愧疚地解释:「玲奈,对不起。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平常我会开小货车接送咲良上下学……但今早我得去医院,她就说要自己去学校。」

  玲奈的颈部仿佛有只冰冷的手轻轻抚过,一股寒意在全身蔓延。

  缘廊旁的和室挤满大批员警,似乎是在安装机器,为歹徒来电做准备。父亲要玲奈到里面房间待着。玲奈无意窝在房间,于是蹲在骚动不止的和室角落,望着忙进忙出的大人。

  神啊,请让咲良安全归来。玲奈领悟到自己只能祈祷。就算咲良突然悠哉现身,可能会因劳师动众挨骂,我也一定会挺身袒护她。咲良,拜托你平安回到这里。玲奈在内心反复呐喊。

  随着黎明到来,不安气息悄悄潜入寂静中。

  雨停了。缘廊另一头,庭院渐亮。玲奈听到便衣刑警说,一一〇接获通报,丰荣町的资源回收中心,也就是废弃物处理厂的大门门锁遭到破坏,一辆轻型普通客车弃置在该处。

  另一名男子问,有人入侵吗?尚未确认,便衣刑警回答。

  玲奈爬过榻榻米,悄悄探头望向庭院。只见父亲加入谈话,神情僵硬。走吧,有人出声呼唤,于是大人全都迈开脚步。

  玲奈马上起身表示:「我也要去。」

  父亲回头,神色中带着迟疑。其他员警默默走向巡逻车。

  一名女警走过来,轻轻抱住玲奈肩头。「我们在家里等吧。」

  「不,」玲奈一阵心慌,抵抗起来,「我要一起去。」

  但女警加重力道,几乎是紧抱着玲奈,好几个人上前帮忙。他们愈是铁了心阻止,玲奈的不安愈强烈。压抑许久的感情爆发,一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哭着大吼:「让我过去!我要一起去,我要跟爸爸一起去咲良身边。咲良!」

  消息是如何传回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玲奈记得不是很清楚。记忆一片混沌,完全暧昧不明。一旦回忆就有无尽痛楚随之而来,或许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伤痛,等同于幻影的妄想取代回忆。她不时有种错觉,仿佛昨天才与理应不在人世的咲良说过话。

  得到种种情报的顺序模糊不清,玲奈宛如茫然眺望着浓雾深处。

  玲奈隐约记得父亲与便衣刑警带着暗淡神色回来的情景。当时玲奈直觉,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在废弃物处理厂的焚化炉中,发现咲良的尸身。绑架犯冈尾芯同样烧死在同一炉内。

  连得知这个事实的当下,玲奈也想不太起来。通知玲奈的不是父亲,而是警察。后来她浏览过文件,封面印着长长的头衔,及「矢吹洋子医生」。脑海残留这种不太重要的细节,关键的内容却没半点印象,究竟是无法理解一连串艰深词汇,还是她迟疑着不敢阅读?总之,内容似乎只是根据DNA鉴定,断定那是两人的遗体。

  根本连鉴定都不需要。咲良的脸未遭火吻,几近完好无缺。烧毁的主要是下半身,法医判定骨头已烧成灰,或化为细粉。

  报告指出,咲良身上没有衣物,并不是衣服烧毁,而是早被脱到全裸。至于是否曾遭性侵,没有下半身难以判断。

  冈尾趁职员不注意入侵设施,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所有作业。这座焚化炉的四楼室外通道上,有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换气口。开口部分没有网子或铁栅格挡住,与焚化炉直接相通。冈尾从该处将还活着的咲良丢进炉中,接着跳进去。无法判断当时咲良有无意识。

  室外通道没安装监视器,直到炉内感应器显示异常,职员才注意到出状况,立刻停止焚化,但温度下降需要时间,两人已没有获救的指望。与落在焚化炉中心的冈尾不同,卡在擂钵状边缘的咲良上半身勉强没被烧掉。约莫是比起高达八百度的炉心,壁面构造设计成不会直接接触到炉火,温度相对较低。

  遭通缉的冈尾走投无路,心生绝望,引发最糟糕的状况。虽有人质疑警方的处理对策,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国小和国中女生行踪不明,怀疑与冈尾有关,没道理要求警方为咲良的牺牲负责。

  不过,对玲奈来说,大人之间的争论一点都不重要。当初别说是见遗体一面,甚至不允许她看遗体的照片,也进不了警署内的停尸间。她向父亲强烈抗议,最后决定在丧礼会场举行献花送别的仪式。

  往生者的尊严得到最大的体贴。原本遗体若有损伤部位,处理方式都是缠上绷带再以布覆盖,咲良却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此外全身包裹在光泽亮丽的绢布中,烧毁的下半身也用填充物整出形状,仿佛躺下睡着一般。

  咲良闭上双眼的表情没有感伤的色彩,仅仅是安详委身于长眠中。

  将菊花放进棺木,玲奈任凭泪水不停流下。她默默望着咲良的睡脸。

  一切宛如幻觉,不合任何现实感。在这样的情景中,玲奈看到穿丧服的母亲倚靠着棺材。父亲伸手搭住母亲的肩膀。

  此刻,玲奈才晓得住院中的母亲被告知这项事实。或许是必要的,但未免太残酷。

  连父亲充满哀伤的表情,感觉也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从咲良失踪到发现遗体,间隔不到一天,警方没透过媒体公开案情。一切结束后才出现相关报导,而顾虑到姐姐玲奈未成年,也隐去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只提到过世的是丰桥东中三年级的十五岁女学生。

  玲奈与父亲被请到警署。在冈尾的轻型小客车找到的物品中若有咲良的遗物,警方希望他们能够取回。

  留下来的有书包和学生手册,还有几乎是整套脱下的制服,但不在此处。由于衣服到处被刀子割裂,甚至沾染血迹,警方视为证据。玲奈满心暗淡。她与父亲同意交给警方保管。即使拿回家,他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

  忽然间,玲奈的目光停留在混杂于遗物中的一叠档案上。封面印着一行字:调查报告。

  「这是什么?」玲奈问。

  「哦,」警署人员严肃地低声解释:「这也是嫌犯的其中一项遗物,只要两位确认不属于咲良小姐就行。」

  「我能看看吗?」

  迟疑地说声「请便」,警署人员就退开。

  翻开档案封面,里头整齐排列着打字机印出的内容。

  调查对象/纱崎咲良,十五岁,丰桥东中等学校三年级。

  委托调查事项/确认并追踪调查对象的行动。

  六月二日/天气阴 调查时间/上午七点到下午九点

  上午七点十一分 经调查户籍得知为纱崎克典远亲的多胡家中,确认调查对象的存在。

  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搭乘多胡庄司驾驶的小货车(速霸陆Sambar,白色,车牌号码参照附件)上学。调查对象坐在副驾驶座,服装为制服,携带物品为书包。

  上午七点五十三分 在便利商店停车。调查对象独自下车,于店内购入四色原子笔与护唇膏,再度回到副驾驶座。

  上午八点七分 抵达学校。穿过校门后碰到同学,谈笑着走向校舍。

  上午八点十一分 透过望远镜确认调查对象于三年C班教室内的位置。

  上午八点三十分 开始上现代国文课。

  每一页都整理出咲良一整天的行动,十几张类似的资料钉在一起。从咲良上学开始,到校园生活、放学及回家后的生活,全都详细调查记录。

  父亲俯身细看档案,高高扬起眉毛,询问警署人员:「这是谁制作的?」

  「从内容看来,应该是哪个侦探吧。」警署人员皱着眉回答。

  「侦探?」

  「为了找出咲良小姐的所在地,犯人委托专门业者。侦探接到委托就会制作这样的调查报告,以获取报酬。」

  玲奈马上翻阅文件,寻找调查者的姓名,却没看见任何署名。

  「调查这种东西的是哪个家伙?」玲奈带着怒意询问。

  警署人员从玲奈手中抢过档案夹。「非法业者不会将公司名称或负责人印在报告上。」

  父亲注视警署人员。「这种事查不出来吗?」

  「正在调查。」警署人员语气冷淡。「没验出冈尾以外的指纹。即使查明侦探的身分,对方大概只会装傻,推托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情况。犯案的确实是冈尾一人。尽管违反侦探业法,但很难将对方当成共犯起诉。」

  无论警方有何见解,玲奈都无法原谅那个侦探。

  玲奈的憎恨与日俱增。案发一周后,位于滨松的老家恢复平静,她继续与父亲过着仅剩两人的生活。纵使如此,那份调查报告仍烙印在她脑海没消失。

  居然为了一点报酬跟踪咲良。见面的时候,那个侦探应该明白委托人不是正派人物。而且对方理应透过报导得知这起命案,却完全没出面不是吗?在玲奈眼中,那个侦探毫无疑问是共犯。

  她带着得不到宽慰的心情重返高中。一日,玲奈独自回到家里,穿过玄关准备走向楼梯。

  就在此时,她发现鞋柜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约可容纳一颗灯泡,包装得十分仔细。那是个小包裹,收信人写着「纱崎玲奈小姐」。

  玲奈的心掀起一丝波澜。没写寄信人,但她认得出咲良的笔迹。邮戳日期在案发前一天,邮差送来的时候她大概不在家。可能是父亲在丧礼后签收,却忘记通知她。

  她马上拿回房间拆卸包装,打开纸盒。

  掌心大小的白色小熊玩偶滚出盒子,那是附钥匙圈、三寸的崭新波列特熊,标签还没拆掉。

  玩偶旁附上一张淡粉红色信纸。打开一看,熟悉的咲良字迹出现在眼前。

  亲爱的姐姐:

  你过得好吗?抱歉突然寄信给你。其实,大家都告诉我不能寄任何东西回来,但无论如何我都想送给姐姐,于是任性地请求多胡伯伯答应。当然,我不会写上这边的地址,尽管放心。

  打开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吧?是三寸大小的波列特熊喔,朋友碰巧在APiTA,北店找到的,只有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波列特熊,就送我了。我非常开心,想到姐姐也喜欢,便偷偷决定马上寄给你。

  咲良虽然很爱波列特熊,更更更喜欢姐姐!

  可以的话,我想直接交给姐姐。真希望看到姐姐开心的模样,不过我能够想像,所以没关系。你现在肯定由衷露出笑容吧?毕竟不会有比这更愉快的事。要是突然有人送咲良波列特熊,我八成会喜极而泣。

  丰桥东中的同学都十分和善,老师也很温柔,实在庆幸能转学过来。姐姐说的果然没错。有时候我会莫名害怕,但一想起姐姐,自然就会产生勇气。

  我还没决定加入哪个社团。期中考马上就要到了,我得努力加强不擅长的英文,忙得要命。姐姐无论是课业或新体操都成绩亮眼,咲良一定也办得到。我会努力读英文!

  唉,暑假能不能快点来?等一切平安落幕,我想见姐姐,我想环游东京,我想吃可丽饼、买衣服、去迪士尼乐园。

  最喜欢姐姐了。出发的前一天,谢谢你陪我一起睡,现下仿佛仍感受得到你在我身边。我们绝对会再见面!在那之前,姐姐把波列特熊当成咲良好好爱护吧。

  咲良

  玲奈的胸口盈满哀伤,宛如遭辗碎般疼痛欲裂。自然浮现的苦涩化作泪水,瞬间涌上眼眶。玲奈听到自己发出哭声,眼泪停不下来。她任凭忧伤掌控一切,只顾着不停哭泣。

  咲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毫无头绪。无论是过去或未来,全隐没在如墨的黑暗中。唯有悔恨不断凝聚,然而,我连应当悔恨些什么都不明白。

  愣愣注视着玲奈的波列特熊,眼神极为纯粹且温暖。玲奈想着,我没资格承受这样的视线。残存在我内心的,只剩虚无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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