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下午一点多,玲奈开着公司名下的丰田86从纲岛大道抄近路前往目的地,并将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场。新丸子的商店街就在附近。

  邻近的武藏小杉站周遭因再开发案渐渐热闹起来,这一带放眼望去,却是成排的老旧店铺与民宅。巷子狭窄又复杂,爱情宾馆随处可见,往昔似乎是花柳之地。

  在残留下流杂乱气息的车站前,有一家挂着「卡农」招牌的西式小酒馆。

  玲奈走进店门。从将近脱落的壁纸看得出营业已久,烟味刺激着鼻腔。现下是一般家庭会在车站前来来去去的时间带,客人却只有中高龄男子,而且几乎没瞧见穿西装的身影。店内坐满上午结束工作的劳动者,或一手拿着啤酒杯的红脸醉汉。单独前来的年轻女客想必十分稀罕,但不至于遭到拒绝。

  除了正门外,厨房深处有道半开的后门。只要跳进柜台,就能从后门遁逃。

  玲奈在靠近柜台的桌边坐下。原本侦探应该占据离出入口最近的座位,同时也必须是可环顾店内的位置。玲奈无视于在PI学校学到的要点,若按这两项条件选择,会被同业看穿是侦探。反侦探课有独自的守则。

  不知哪个脑科学家说过,女性的空间感较差。由于流传甚广,到处都有人谈论,男性具有狩猎本能,总会留意出入口,而女性则否。谣言有时候会带来优势。既然女性不适合当侦探。玲奈也不容易被看出是侦探。身在与职业侦探为敌的立场上,非常乐见此一偏见根植人心。

  在PI学校接受两年培训,拥有一年实务经验。包含磨练听觉的鸡尾酒会效应(注:指人的听觉排除杂音,挑选特定关键字的现象。比方,在鸡尾酒会上,即使周遭嘈杂也能听到感兴趣的话题。),玲奈早学会锁定目标对象话声的技术。

  离玲奈最近的桌位,微胖的白发男子在对同样穿工作服的年轻人说教,「当初我就叫你架好梯子,不然开始养护地面后无法重来」。坐在对面桌位的三十出头瘦削男子身穿略脏的衬衫,与约莫同龄的男人谈笑,「明明早晚搭电梯的人多到每层楼都停,但三次里只有一次往下」。一旁墙边两个肤色微黑的男人在讨论健康议题,提到医生总叮嘱少吃油炸食物,但其他哪有什么东西可吃。

  没人看向玲奈,自顾自聊得热切,反倒显得诡异。况且,这群人的话未免太多,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与这家店格格不入的她。

  玲奈不禁纳闷,是她自我意识过剩吗?其实是她疑心过重?

  年轻的服务生将瓶装啤酒与玻璃杯放上托盘,走出柜台。他走近肤色微黑的两个男人,放下啤酒、玻璃杯及开瓶器,便转身离去。那桌客人吓一跳,但打开瓶盖将啤酒倒进玻璃杯后,又继续闲聊。

  玲奈的视线追随着服务生。回到柜台后,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站在原地。没见过这个人,他依然没有要来为玲奈点单的迹象。那男人……

  忽然有人在同一桌坐下,挡住玲奈的视野。紧张感窜过全身,她望向对面那张脸。

  琴叶盈盈一笑,「你好,纱崎前辈。」

  一感觉到强烈的情绪波动,玲奈马上会抑制脸部肌肉。这样的反射动作早成为习惯,此刻她也努力不流露一丝错愕。虽有瞬间慌乱,但她自信能维持冷静。

  「你来做什么?」玲奈低声问。

  「我向须磨社长报备,他要我一起过来。因为我们都隶属反侦探课……」

  「嘘,」玲奈板着脸警告琴叶,「再小声一点。不要透露职员或部门名称。」

  琴叶神情复杂,明显感到困窘。「对不起,我还没习惯。不过,社长说两人一组是基本原则。」

  明明早以没必要为由拒绝,又重提这件事,真是无法理解须磨的意图,玲奈满心烦躁。而琴叶马上来到现场,未免太没常识。不对,琴叶应该不清楚这份工作的本质吧。

  琴叶频频环顾四周,「林原先生似乎还没来。」

  玲奈忍不住叹气,提醒琴叶:「不要东张西望。」

  「不好意思。」琴叶听话地坐正。

  情势所迫,玲奈拥有搭档,得先告诉琴叶必要的情报。

  「从你的正面看过去,入口旁有一面镜子。镜子映出柜台后的服务生吧?」玲奈低语。

  「咦?啊,对。」

  「他不是这家店的人,而是花钱买通员工,假扮成服务生。」

  「你怎么知道?」

  「刚刚他把没开瓶的啤酒端出去。」

  这家店只有餐饮营业登记证,没有酒类贩卖执照。将瓶装啤酒送上桌后,绝对要当场开瓶,服务生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琴叶表情一僵,「或许他还不熟悉这份工作。」

  「那个人大概连预先演练的时间都没有,就临时被侦探雇用。」

  既是陌生脸孔,又缺乏知识,是侦探的机率很低。不过,他肯定会使出什么花招。

  此时,琴叶望着出入口轻呼:「啊!」

  玲奈没回头,眼角余光一扫,走进店里的是林原。他将提包抱在胸前,颤抖着往前走。玲奈轻碰琴叶的手,催促她从林原身上收回目光。

  林原胆怯地靠近柜台,服务生一手拿着菜单走向他。

  下一秒,服务生猛然冲向林原,抛开菜单,一把抓住提包。林原满脸惊愕,仍没松手,拼命抵抗。服务生使劲撞倒林原,抢走提包。

  玲奈反射性站起,跑向服务生。他肯定是往后门逃逸。

  不料,服务生站在原地不动。当玲奈拉近距离,服务生忽然抛出提包,三十多岁穿衬衫的客人接住,紧紧抱住提包,奔出店门。

  原来是那个男人,玲奈停下脚步。服务生冰冷地凝望玲奈。林原摔倒在柜台附近,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

  既然抢到钱,就不会加害林原。众目睽睽下,对方应该不会毫无意义地出手,愚蠢得导致罪加一等。

  玲奈立刻想追上衬衫男子,但不能把琴叶留在假服务生所在的店里。她抓住琴叶的胳臂,猛力往外拉。「用跑的。」

  琴叶的脚程慢得不像话。一出店外,玲奈就从商店街跑进车站。看不到那男人的背影是正常的,玲奈观察往来的人潮。乘客举止自然,站务人员也颇悠闲。若那男人逃到站内,应当会引起骚动。

  玲奈望向通往纲岛大道的路径。巷子里有一队放学的小学生。假如那男人钻入巷子,带队的教师会有所警戒。

  周围没有那男人逃跑行经的迹象,但车站前能藏身的建筑寥寥无几。玲奈注视着一栋公寓入口,安装有对讲机门禁系统,自动门紧闭。若衬衫男人是住户,就能顺利进门。她抬起头,发现是超过三十层的高楼建筑。这在武藏小杉一带并不罕见,可是附近没相同的建筑。

  「过来。」向琴叶抛出指令,玲奈跑向公寓,按下对讲机的数字键。她从较高楼层、可能存在的住户号码逐一尝试,2101、2201、2301。

  总算有人回应,传出女声:「请问是哪位?」

  数字键旁装有内建镜头。玲奈凑近,避免镜头照到穿着,开口:「您好,我来送货。」

  自动门随即打开,玲奈带着琴叶走进大厅。带外行人同行非常危险,但把她丢在路上更不妥。

  两人一起进电梯。楼层按钮最高到三十六楼,玲奈按下二十七楼。门关起,电梯上升。

  「为什么会按二十七楼……?」琴叶表情僵硬地低问。

  玲奈无意说明。衬衫男人在闲聊中提到,明明早晚搭电梯的人多到每层楼都停,但三次里只有一次往下。假设当时他尚未发现玲奈的身分,吐露的可能是真心的怨言。

  当然,那男人不见得是指这栋大楼,「三次里只有一次」的发言也不一定精确。不过,如果电梯每一层都停,往上和往下的比例是三比一,那么往上会从一楼通过二十七层,往下则会从最高层通过九层,符合条件的就是二十七楼。考虑到眼前的状况,只能从二十七楼找起。

  恐吓林原应该是侦探个人所为,大概是对交易过程抱持警戒,于是雇用帮手。玲奈推测对方的同伙不多。人数愈多,分得的钱愈少。若是集团犯罪,根本不需要借东京巨蛋虚张声势。

  电梯停下,玲奈打手势要琴叶后退。电梯门打开,玲奈探头观察二十七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只见两旁住户的家门,玲奈慢慢走出电梯。

  林原的提包扔在地上。玲奈捡起,感觉颇轻,提包已清空.提包掉落的地点离2706室最近。

  真不舒服,玲奈直觉这么想。她按一般侦探的思维下判断,并采取行动,结果一如预期,会有这么顺利的事吗?

  玲奈握住2706室的门把。没上锁,也没上门链,门轻易打开。照明似乎是感应式,旋即亮起。

  「等等,这样是非法入侵……报警比较好……」琴叶紧张地悄声开口。

  玲奈举起一只手,制止琴叶的抗议。若琴叶认为这是入侵民宅,在踏进公寓的那一刻早就犯法。无论何时,想知道真相便得自负后果。

  玲奈从门口眺望屋内,格局是一房一厅附厨房,看起来是独身男子的住处。洗衣机上放着洗衣精,对面房里桌上堆着书。换下的衣服乱丢在床上,满是杂物。然而,这里格外缺乏生活气息。

  为了随时能冲出门外,玲奈穿鞋进去。她看出天花板装的是LED灯,莫名有些在意洗衣精,一拿起发现将近全空。瞥向标签,如同她的担忧,洗衣精含有萤光增白剂。

  状况明显不自然。萤光增白剂会导致与黄色互补的蓝色反射光增幅,让白布的泛黄变得不显眼。在卤素灯下会吸收紫外线,反射出蓝色可见光,但LED灯的紫外线发光量几近于零。待在屋内,应该会觉得衣服的泛黄污渍洗都洗不掉。这种情况下,洗衣精还会用到将近全空吗?

  洗衣精并非在这里用掉的。与其他杂物一样,是基于某种意图,刻意放在此处,想误导她有人居住。为什么?目的就是引她走进屋内深处观察……

  玲奈转身一推,阻止琴叶前进。「马上出去。」

  此时,衣柜猛然打开,一道人影扑过来。玲奈顿时倒地,令人发麻的剧痛窜过全身。

  琴叶尖叫出声。衬衫男人大喊着挥舞菜刀,朝玲奈刺下。

  要是让他骑到身上箝制手脚就完了,玲奈敌不过男性的力气。她收紧双臂以便防御脸部,接着抓住男人持刀劈砍的手腕。她借体重顺势翻身,让刀子偏向侧边,全力抓着敌人胳臂往床下连撞数次。男人迟迟不肯放开菜刀,但似乎无法忍受疼痛,失去平衡。玲奈就地一滚,钻出男人身下。

  玲奈抓起桌上的台灯,重击男人脑袋。日光灯管四分五裂,男人趴倒在地,菜刀弹到墙边。不料,男人捡起日光灯管碎片,刺向玲奈额头。玲奈的视野中血花四溅。男人举起椅子,狠狠挥下,玲奈口腔内侧似乎破了,血液的铁味在舌头上蔓延。承受无数次重击,玲奈听着在头骨中回荡的闷响,感到一阵晕眩。

  男人气喘吁吁。玲奈怒火中烧,抓起一本精装书,往水平方向用力一挥,击中男人的颈动脉。男人哀号着痛苦挣扎,她毫不留情地瞄准分布于人体侧面的弱点,不断用书角殴打太阳穴、腋下、肋骨下方。男人一蹲下,玲奈随即举起椅子往后脑杓挥落。鲜血流淌,男人趴伏在地,但似乎还没失去意识,仍试图爬起。玲奈连踢男人侧腹,直到脚背失去知觉都未停止。

  琴叶全程目睹这个疯狂场面。她第一次目击现实中的打斗。

  不同于电视上的拳击比赛,完全没摆架势、估量时机之类的动作,面目狰狞而野蛮,像动物一样扭打成一团,互相伤害。手脚只求以最短距离、最快速度攻击对方。自制力毫无作用,连理性是否正常运作都相当可疑。除了残暴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

  玲奈明显习于动手,肯定受过扎实的训练。她披头散发,狠狠踹着倒地男人的腹部,姿势稳定有力,仿佛在跳舞,圆裙裙摆摇曳。然而,她的行为根本极度异常。

  除却不时痉挛,男人已无任何称得上动作的反应。玲奈再度举起椅子,朝男人头部打下去。椅脚折断,椅背弹开,各个部位发出空虚的声响散落一地。

  残忍的暴力告终。男人死了吗?琴叶胆寒地暗想,但男人仍艰辛呻吟着。

  在他身旁,玲奈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没动。她的脸颊与下颚肿得惨不忍睹,内出血的黑斑在脸上蔓延。额头的割伤流出鲜血,鼻孔滴下点点殷红。她像忍着剧痛般皱起脸,不停眨眼。

  玲奈踉跄走向厨房,以自来水洗手,接着走向桌旁,依序打开抽屉开始物色。她拿出一管事务用胶水,挤出内容物涂在掌心。

  「你在做什么……」琴叶眼眶含泪,颤抖着问。

  「我被日光灯管烫伤,胶水可充当药膏。」玲奈没停手,哑声回答。

  玲奈转身走向床铺,拿起扔在床上的男性衣物,将袖子撕成布条当绷带缠在掌上,手口并用灵巧地包扎起来。接着,她将卫生纸搓成条状,塞进流血的鼻孔。

  这似乎就是仅有的紧急处理。玲奈在倒地的男人身边蹲下,摸索他全身上下的口袋,搜出一盒名片。玲奈将一张名片收进衬衫胸前口袋。

  在男人的随身物品中,还找到一张便条纸。在琴叶看来,上头什么都没写。

  玲奈抽出男人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望着那只笔半晌,她也将白纸塞进衬衫口袋。

  从厨房拿来抹布后,玲奈捂住额头的伤口,走近琴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琴叶满心畏惧,根本发不出声,就这么被带出门外。

  在车站前的人潮中,琴叶配合玲奈的步调往前走,默默在意着周围的视线。正因我在哭,才会引来瞩目。纵然有自觉,她仍忍不住泪水。

  玲奈似乎比琴叶更受关注。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鼻孔塞着卫生纸,衬衫与裙子染血,这模样不被当成怪人才有鬼。

  她们从商店街走进一旁的小巷,来到停在投币式停车场的丰田86旁。当初琴叶是搭电车过来,在这种情况下思索回去的方式似乎很不识趣。玲奈在自动缴费机付完钱,坐上驾驶座。琴叶也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帮我打开杂物箱好吗?」玲奈低语。

  琴叶依言而行。令她惊讶的是,里面放着与急救箱同样齐全的用品,包括绷带、OK绷、纱布与纸胶等等。玲奈拿出消毒剂与棉花棒,看着手拿镜处理额头的割伤。

  压在伤口上的抹布染成一片红。玲奈脸上的瘀肿色泽愈来愈深,塞在鼻孔里的卫生纸也因吸血而变色。

  过一段时间,琴叶总算挤出颤抖的声音:「刚刚是怎么回事?」

  玲奈从胸前口袋抽出名片,扔到仪表板上。染血的名片印着「关山侦探事务所 岐部让司」,所在地是横须贺市。

  「是报复。」玲奈回答。

  「报、报复……」琴叶说不出话。

  「五次里有一次是这样,之前干恶质勾当遭我揭露的人,会恼羞成怒找我报仇。」

  「真的吗?意思是,你被盯上了?」

  「之前反侦探课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对方会毫不客气试图击垮我。」

  玲奈滑开智慧型手机。通话的对象似乎是桐嶋,他的声音依稀可闻。

  「是陷阱。关山侦探事务所应该只有三个人,但对方雇用我没见过的第四个人,名叫岐部。那个姓林原的委托人是同伙,扮演妻子接电话的人也一样。目的是把我引到位于大楼高层的密室,这样就能避人耳目施暴。」

  玲奈平淡告知,琴叶听不清楚桐嶋的回应,不过他似乎没太惊讶。结束通话,玲奈抛开手机,发动引擎。

  双手仍簌簌颤抖,琴叶望向玲奈的侧脸。「林原先生的外遇也是谎言吗?」

  「对方撒下侦探容易循线找过去的诱饵,引导我到这里。我大意了,换成是平时……」玲奈的目光转向琴叶,沉默片刻,低语道:「没事。」

  警笛声逐渐接近,巡逻车似乎开进商店街。巷口隐约看得见红灯闪烁。

  大概是听到吵闹声的大楼住户,或刚刚在车站前的哪个人报警了吧。琴叶感到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玲奈擅闯民宅,即使先出手的是对方,毕竟是她将人打成重伤,且屋内到处留有她的指纹。

  然而,玲奈没显露一丝畏惧,缓缓转动方向盘。车子慢慢驶出停车场。

  我不能只会哭,琴叶想着。

  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伤痕累累的侧脸,根本无意示弱的态度。这就是在我今天进入的公司、与我在同一部门工作的前辈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尽管目睹疯狂的暴力在眼前发生,我仍准备默默离开。虽然不熟悉法律,但我肯定已成为伤害罪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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